『——首先,我来说明这边的情况。』
隔了七小时后连上的知觉同步对象,是未曾听过的男性声音。
『三国军队联合进行的干道走廊夺取作战,姑且算是完成了。到完全压制还需要一些时间,联合王国军的进度稍稍落后,但好吧,还在容许范围内。』
在潜伏避开斥候型搜索的「送葬者」驾驶舱内,辛漫不经心地听着,回都不回一声。虽然极近距离内没有巡逻部队,不至于连驾驶舱内的声音都会被感应到,但也没有远到可以分心。
可能是明白状况使然,自称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的这个人,并未责怪小小尉官的无礼,继续说下去:
『本作战的第二目标可说已经达成——不过关于第一目标,也就是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很遗憾地尚未完成。喔,没想到会有第二架机体,是参谋本部的过失,不是你们现场人员的责任,不用介意。』
同伴们没参加对话只是接通同步,他们之间一瞬散发出冷场的气氛。不用他来说,本来就没人介意。
『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的威胁,本作战便没有意义。因此各军将继续进击,不过今后会缩小压制范围,以旧高速铁路的轨道为中心,采取一面追赶电磁加速炮型,一面缩窄可能移动范围的形式进军。』
辛在显示的地图资料上叫出旧高速铁路的铁路网,确认参谋长所说的本队预定进军路线。路线沿着帝国旧国境线南下一五〇公里,然后在该处岔道转弯,向西前进。
『你们目前在西方方面军本队往西七〇公里外的地方。规模较小的你们,与军团规模的本队进击速度完全不同,接下来距离想必会拉得更远。空中支援不用说,也无法进行炮火支援,或是派兵救援。基于这几点,我想重新问过你们——要就这样继续进行追击吗?』
「……我想这次任务本来就没有本队的支援或救援,这点应该没变。」
『不同的地方在于要花更多时间才能会合。坦白讲,我无法保证本队能到达你们的前进地点,也无法保证你们能活到与本队会合。』
辛叹了一小口气。他到底想让我们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老话重提。
「话虽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参谋长好像苦笑了。
『被你讲得这样斩钉截铁,我可就没面子了……虽然这项任务总得有人来做,但即使已经派给你们负责,状况改变之后仍然维持原订计划,似乎也不太公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改变心意了,可以换人来做。』
「别开玩笑了。花时间换人,只会给电磁加速炮时间跑进支配区域深处,变得更难以击破。」
对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换人之后送你们回后方,任务的达成难易度就跟你们无关了喔。』
「反正不排除电磁加速炮型,迟早都会死。今天逃得了一时,明天死掉一样没意义。」
『原来如此……也罢,我这边言尽于此。有任何问题要提出的吗?』
「没有。」
†
压制地表,能够自由运用高射炮烧光阻电扰乱型之后,就能利用航空器一路飞到前线附近。
「真是的,一点都不可爱,应该说太急躁了。虽然很可怜,但照他们那个样子,可是早晚会战死的。」
参谋长取下同步装置交给身旁待命的副官,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声。
为了取得比传闻更正确的资讯,参谋长直接来到前线做确认,这里目前为了再次进军,正慌忙重编队伍。军队想方设法,总算推进到这座能将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一览无遗的矮丘上。留在前线的幸存者与来自后方的补充兵,以及正好相反,准备送往后方的伤兵与战死者,目前都还混杂一处。
兵士们指示补给或重编的吵嚷声此起彼落,尸袋堆积如山的卡车发出引擎声。在烧焦而无法开动的「破坏之杖」旁边,步兵战斗车连车外都载满了装甲步兵,与伤患担架擦身而过,随即驶远。
看到装甲步兵连将官就在附近都没发现,满脸倦容地蜷缩成一团,再加上克罗伊茨贝克市的市区中心遭受电磁加速炮炮击而完全夷为平地的惨状,参谋长没让旁人发觉,悄悄眯起一眼。
颓然倒在一旁,装甲脱落而框架变形,满身疮痍的「女武神」操纵席里——相较于惨不忍睹的自机,身上算是毫发无伤的葛蕾蒂皱起了脸庞。
没错,她几乎毫发无伤。「尼塔特」讯号断绝后,谁都做好了一行人壮烈牺牲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平安无事。参谋长心里想,暂时先瞒着内心偷偷着急的少将好了。
「是谁整天就想着让他战死呢?维兰……对纯血夜黑种的前贵族来说,中尉这个共和国出生的混血儿想必很碍眼吧?」
「我心胸可没那么狭窄,葛蕾蒂。混合物有混合物的美,是仅限一代的异形之美。」
参谋长一边说,一边只以嘴角嗤笑。
「……而且他都没在担心你喔,你真是好心没好报。」
「这还用说吗?要是被小我十岁以上的小孩担心,那才是可悲到可以去死了。」
葛蕾蒂显得由衷不悦,如此说道。
虽说自从完成诱饵职责后就有避免交战,但在「军团」支配区域单独行动,竟然还能平安生还。在现任「破坏之杖」操纵员当中,有多少人能像她这样?
但真要说起来,「女武神」那种要命的运动性能——正是忠实照着葛蕾蒂的要求开发,所带来的附加结果。
「看来本领没退步啊,蜘蛛女——专杀『军团』的黑寡妇。」
葛蕾蒂挺直的鼻梁整个皱成一团。
「别说了,斩人螳螂。那个外号的由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参谋长快活地笑着。
「当然知道,因为这外号其实是我取的。还没为夫君穿上婚纱就得服丧的新娘,可不是到处都有。」
「你这烂人!」
葛蕾蒂鄙夷地说,参谋长对她伸出右手。他拉着交给自己的手,协助她从「女武神」下来。
她部下的大约十名禽兽,纷纷从丘陵的山麓爬上来。参谋长一面回望抬头看他们的壮年军曹,一面对站立身旁的葛蕾蒂耸了耸肩。
「谁教你要甩了我,被那种抛下下个月就要当新娘的女人擅自翘辫子的笨蛋打动——枉费我跟少将还准备用玫瑰淹没婚礼教堂,想整整你们的说。」
「……」
因为火大,所以他拿玫瑰代替炸碎的遗体,塞满了那个笨蛋的棺材。
「……那些怪物要怎样跟我无关,但你如果为了他们又要哭泣,我心里可不舒坦,所以我并不想故意让他们战死。」
†
在无人入内的广大栎木森林深处,「破坏神」躲藏于苍郁树丛与树下高草遮掩的洼地,那些斥候型似乎没能发现他们。
巡逻部队踩断树荫杂草的细微声响以及悲叹之声,都远离他们了。辛下意识呼出一口气,莱登在稍远处让「狼人」伏地,对他说:
『走了吗?』
「嗯,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再等一下……先待机,顺便休息吧。」
辛告诉莱登后,知觉同步另一头的紧张感和缓了点。
几人伸懒腰的感觉传了回来。虽说比起共和国好多了,但「女武神」驾驶舱也一样不重视舒适性,连次要都算不上。为了极力减少迎面投影面积,机甲驾驶舱不曾考虑搭乘者的精神压力,挤得让人难受。
到外面一看,作战开始时甚至还没在地表上露脸的太阳,如今刚过中天,穿过茂密重叠的栎木叶片洒下点点阳光,柔和地照亮绿荫。无数圆形光点互相堆叠,将五架「破坏神」与随侍的菲多染得光影斑斑。
话说回来。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菲多的……它的货柜上。
出击前忙着听简报与检查机体而完全没留意,仔细想想,的确从一早就没看到人。
在无言的凝视下,菲多发出莫名软弱的电子声,局促不安地扭动身躯。即使身在没有窗户的货柜中,似乎也能感觉到集中的视线,货柜里的某人先是不知所措,然后……
『咪……喵——喵——』
「「「白痴啊!」」」
除了辛以外,所有人都狠狠吐槽。不过毕竟身处敌境,大家有压低音量(而且安琪是说「笨蛋!」所以有点不整齐)。
辛对于学得不像又老套的掩饰手段不予理会,开口道:
「菲多。」
「哔……」
菲多悄悄别开了光学感应器,对于这种没必要的才艺表演,辛先踹它前脚一下再说。
「这是命令,打开货柜。」
「……哔。」
『万
万不可,菲多,绝不可打开……啊!』
果不其然,在无所遁形的货柜深处,芙蕾德利嘉就缩在做了固定的八八毫米炮弹弹匣与能源匣的间隙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赛欧已经伸出手,像对待一只小猫般抓住她的后颈,把她拖了出来。
「你搞什么鬼啊……!」
「呀……!」
如雷的怒吼让芙蕾德利嘉缩起了脖子。
声音虽经过压抑,仍像挥刀砍人似的,是发自内心的怒骂。
「你应该知道我们可能回不去吧!干嘛跟来啊!要是有个万一,你可是会一起死掉的耶!」
霎时间,芙蕾德利嘉的血红眼眸悲痛地发亮了。
「因为余就是不喜欢汝等此种性情,一群蠢蛋!」
始料未及的这句话让赛欧闭上了嘴。
芙蕾德利嘉大声喊叫后才注意到其中的危险性,双手捂住嘴巴。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辛,他轻轻摇了摇头。斥候型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远去,声音似乎在密实重叠的枝叶中散掉,对方并未察觉。虽然也可能是佯装不知,不过它们位于远处的本队好像也没有动静。
芙蕾德利嘉松了口气,然后回到本题,双臂抱胸。
「真是的,什么回不去?真亏汝等能以此等心态道出这种话来。汝等究竟要困在那注定死亡的第八十六区战场到何时?恩斯特那家伙不也说过,要汝等务必归返?……这才是如今汝等肩负的命运。」
「因此……」芙蕾德利嘉尽可能耸起纤瘦的肩膀。
「余乃是人质,并非让汝等无法逃离战场,而是不可逃避生还的义务……汝等想必也不愿害柔弱又年幼可爱的余受牵连吧?」
芙蕾德利嘉脸色有些发青。
只有嘴角做出微笑的形状。
辛回看着她,叹了口气。
「……莱登,如果我叫你带着她回去……」
「别强人所难了,这种事只有你办得到吧。」
好吧,他说得是没错。
眼下他们离本队有七〇公里之遥,要躲开一路上水泄不通的所有「军团」东进,必须知道它们的位置,否则绝无可能脱身。
「真是的,我带着她走就是了……是说除了我以外,也没人能带了吧。」
「破坏神」本来就具有可能破坏人体结构的运动性能,而前卫的辛跟赛欧机动动作更是乱来,芙蕾德利嘉不可能承受得了。狙击手可蕾娜不能分心,专门应付多数敌人的安琪也一样。菲多属于非装甲,既然继续让芙蕾德利嘉坐在上面不在选项之列,经过删去法,就只能由莱登带着走了。
「抱歉。」
「不准再这样做了……你不用这么做,我们也不会去送死啦。」
「……唔嗯。」
血红眼眸不知何故,又看了辛一眼然后低垂下去,辛对着她垂下的头说:
「芙蕾德利嘉。」
芙蕾德利嘉抬起头来,辛把那个东西随便扔给她。
芙蕾德利嘉急忙接住,看到手里的东西,睁大眼睛。那是自动手枪,枪身比联邦制式的大,属于过去的共和国陆军制式。
「知道怎么用吧?假如我们全军覆没,而你也无法跟本队会合时,就用这个替自己做个了断。『军团』虽然不会折磨人类,但也不会替奄奄一息的人解脱。」
辛甚至看过好几次同伴回天乏术却死不了,有时还恳求他杀了自己。
替他们所有人补最后一刀的,就是辛交给她的手枪。辛对过去乘坐的机体或共和国的军服都毫不留恋,但不知怎地,就只有这把枪舍不得丢掉。
「这样好吗?……汝不是以这把手枪送过尤金……送过汝的战友最后一程吗?」
「……我不是叫你闭上眼睛了吗?」
「蠢蛋,余看见的是记忆。因为汝等所有人,都替他们背负了……」
话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闭口不语,将手枪抱进了怀里。
「那么,余就心怀感激地暂时保管……然而余太柔弱,此等重物余的手拿不住。等返回基地,余定要退还……所以,一定要一同归返。」
碍于时间的关系,再加上巡逻部队在附近徘徊时无法行动,虽然有点早,但大家决定先吃午饭,于是抛下不懂露营知识的芙蕾德利嘉,大家俐落地做准备。
话虽如此,由于状况实在不允许生火,吃的便是机甲部队的标准装备之一——军用口粮。就是将一餐的分量装进积层袋,考虑到无法用火的状况而附上加水式发热包,做成一套真空调理包。
辛从菲多的货柜中拿出都市迷彩灰底印有双头鹫国徽的积层袋,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写里面是什么,大概是想尽量让士兵享受用餐乐趣,但碰到这种时候就有点麻烦了。」
「就是啊。」
身旁的莱登应声附和,芙蕾德利嘉不懂他们的意思。
军用口粮有二十二种餐点,要等到打开才知道里面是什么。芙蕾德利嘉只知道这样做是为了让士兵像在开一份小礼物,享受对内容物的期待感。
等到用自热包加热过的调理包送到手上,她才终于明白两人对话的含意。
「变得满烫的,小心不要烫伤喔。」
「唔嗯。」
上空似乎并未展开阻电扰乱型或警戒管制型。芙蕾德利嘉看着菲多在日光明亮的地方摊开发电板以备不知还有多长的征途,切开人家给她的调理包。
积层袋有时需要装箱以降落伞空投,因此做得非常强韧,不过除了外包装之外,其他部分用手也能撕开。芙蕾德利嘉有点费力地从切口撕开包装后,一时屏住了呼吸。
是烤肉的味道,经过加热而带点闷味。
「尼塔特」原本用于后方支援,又是超低空专用,因此货舱内未经加压,至于菲多则并未设计成让人搭乘,没做核、生物、化学【NBC】武器防护。在它的货柜中,芙蕾德利嘉今天闻了半天的战场臭味——烧过的铁块、硝烟,以及被炮弹高温烤成半熟的人肉血腥味重回鼻腔。
看到芙蕾德利嘉不禁捂嘴,辛早就料到会如此,环视另外四人。
「有没有人拿到的不是肉?」
「啊,我的是鳟鱼。芙蕾德利嘉,我们交换吧。」
可蕾娜一下子抢过芙蕾德利嘉手中的调理包,跟自己的交换。兽肉特有的腥味远去,令她松了口气。
赛欧二话不说就用内附汤匙去舀调理包的家乡味浓汤,同时说道:
「不用说也知道,这不是设计给小孩子吃的,所以量很多,吃你想吃的部分就可以了。」
「唔嗯……不过……」
一不小心回想起的血腥味还黏在鼻腔深处,不肯散去。鱼肉带有真空包食品特有的质感,好像煮过头般易碎又小片。芙蕾德利嘉用塑胶汤匙的前端戳戳它,忍不住说了:
「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口气好像在指责他们。那就像在说——你们目睹那么多人死亡,却这么冷淡。
但辛等人显得毫不介怀。
「是啊,习惯了。」
「我们常常得在搬运伤患后直接吃饭什么的,没多余时间在意,而且肚子还是会饿。」
「渐渐就会觉得没差,不会再觉得有一阵子都不想看到肉之类。」
一边说着,五人都用颇快的速度把调理包的内容物送进嘴里。正如他们所说,看起来并未将肉类料理与战场惨状联想在一起。这里是敌境,没那闲工夫慢慢休息。
好。芙蕾德利嘉下定决心,把奶油炖鳟鱼送进嘴里。
嚼一嚼,她僵住了。
看看芙蕾德利嘉用难以言喻的表情僵在那里,可蕾娜坏心地笑。
「小公主一定觉得不好吃吧。」
「……………………唔嗯。」
食物的品质会直接影响士气,所以开发人员应该相当努力了,但这种东西毕竟是以好携带与摄取热量为根本意义,口味只是其次。真要说起来,联邦军的粮食配给,基本上由基地餐厅或开进战场的野战厨房车烹调提供,军用口粮终究只是备用,没必要花费劳力追求更好的滋味。
即使如此,这个味道对大多数的兵卒、军官或下级军官而言已经算不错了,但芙蕾德利嘉身为末代女帝,又是临时大总统的养女,从小到大从没尝过粗茶淡饭,这对她来说有点难以下咽。
由于是专为在战斗中消耗体力的战斗人员设计,虽是无可奈何,但味道实在太重。而且别说口感,连咬都不用咬。更还有加热后散发出的防腐剂怪味传进鼻腔,让她无法不介意。
「抱歉,余又讲这种话……但真佩服汝等吃得下去。」
所幸大家似乎不觉
得受到冒犯,用轻松的笑声回答她。
「这好像已经比以前的口粮好太多了。听班诺德说,一开始的口粮好像在吃浆糊。」
「大家在形容食物难吃时,总爱拿怎么想都绝对没吃过的东西来比喻,真有意思呢。」
例如肥皂、海绵或黏土,不然就是擦过牛奶放着的抹布。
「不过话说回来,浆糊也太……」
虽然极东的民间故事里,是有提到小鸟因为偷吃浆糊受罚,被剪掉舌头,但那种浆糊是用米捣烂做成的。班诺德所说的,恐怕是合成黏胶的那种浆糊。
还有就算是极东什么用米捣烂做成的浆糊,芙蕾德利嘉也不会想吃吃看。
「但还是比第八十六区的合成粮食好一百倍啦,这世上没有比那更难吃的东西了。」
「是什么样的味道?」
对于这个问题,八六们先是互看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连原本笑都不笑,只是随便听听的辛也加入了。
啊啊,看来是真的难吃到不行呢……光看这样,芙蕾德利嘉就懂了。
既然连不重视食物味道的他,尽管不太明显,还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塑胶炸弹。」」」」」
「……」
看来连食物都算不上了。
「——停下来了?」
正要出发之际,辛狐疑地喃喃自语。根据他的说法,电磁加速炮似乎前进到遥远西边后就停下脚步,然后动也不动。
「是在整备……换装炮身之类的吗?」
「大概。」
无论如何,这下前进路线就决定了。他们目前的位置在旧国境线西北部附近,要从这里斜向穿越支配区域,走最短距离前往电磁加速炮型驻足的支配区域西南部。
大树树根于地表隆起,枝叶交缠,树荫下杂草茂密生长,形成了天然要塞。五架「破坏神」与「清道夫」藏身于战车型跟重战车型无法入侵的这座古老森林,急速飞驰。
如同白天所做的决定,他们让芙蕾德利嘉乘坐「狼人」。
「破坏神」的驾驶舱有着固定、搬运伤患用的折叠式辅助座椅,但终究只供紧急使用,并未设计成供人长时间乘坐。讲得具体点,就是非常硬又非常窄。
因此芙蕾德利嘉很快就离开了辅助座椅,现在乖巧地缩在莱登的双腿间。
就辛预估,应该可以前进一段距离不需战斗,而且莱登个子高,不会被芙蕾德利嘉挡到,所以就随便她了。
是不重要,不过要是这副样子被其他家伙看见,可不只是被笑一笑就结束了。莱登忍不住叹气。他由衷庆幸不用像小时候看过的机器人卡通,每次通讯时都会即时映照出对方的脸。
「如果战斗快要开始,你就要回辅助座椅喔。还有,绝对不准讲话,会咬到舌头喔。」
「余明白,别把余当小孩。」
嘴上这样说,目光却频频偷瞄光学显示器中流窜的机外影像,完全就是个小孩。一双眼睛因好奇与兴奋而闪闪发光,本人似乎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完全穿帮了。
「哦哦!有鹿!莱登,有鹿耶!」
「是啊……」
莱登侧眼看了一下,在小树林的遥远另一端有两头鹿,用乌黑眼睛凝视着不适合这里的不速之客。无角的母鹿应该是母亲,另一头是纤细娇小的幼鹿。
莱登心想「那个很好吃呢」,但这种感想现在应该没人要听,他姑且吞了回去。
对莱登而言,他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早已看腻了这种森林许久无人管理的深绿黝暗,但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想必不一样。对于只知道号称什么帝国军最后堡垒的圣耶德尔,还有前进基地及其周边环境的她而言……这时莱登才想到,她可能是初次目睹这片风景。
也是啦。因为他对这种心情并不陌生。
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那是去年秋天的特别侦察。当时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初次目睹的景色……的确令人赞叹。
能亲眼目睹未知的某些事物,是很特别的一件事。
就连足足五年让人藏匿在八十五区内,还有机会看到电视或什么的莱登,都这么觉得了。
那些同伴自从十年前被扔进第八十六区后就不曾外出,真的只知道强制收容所与战场的风景,他们心中产生的感慨无从想像。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莱登曾在遭人弃置的某个古老、陈旧的都市驻足。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仅以白石打造的街景,以及转成金黄色的银杏林荫树铺成一片落叶地毯,残留于枝桠上的黄叶漫射朱红光线,在这黄昏的废墟,连空气本身都散发金色光辉。
可蕾娜兴奋万分地到处乱跑,在堆积的落叶上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旁看着的辛笑到停不下来,气得可蕾娜涨红了脸找他吵架。
……对,记得那时候,那家伙都还有笑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回神才发现,芙蕾德利嘉正用她那血红的大眼睛,抬头看着自己。
「莱登……汝是辛耶的挚友,对吧?」
「才不是,只是有段孽缘罢了。」
芙蕾德利嘉太过直接的讲法,加上莱登绝不愿承认的言词,使他想都没想就加以否定,但芙蕾德利嘉不肯移开真挚的目光。
「……你是要说刚才的战斗吗?」
「从前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是了。」
哼。莱登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芙蕾德利嘉之前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
「大规模攻势的时候,老实说,我们脑子也有点乱……那时候敌人太多,我本来以为他是受那些东西影响了,但是……」
莱登以为他是受到怎么打都打不完的敌军数量,以及亡灵们震耳欲聋的悲叹影响,然而……
「他那时是什么状况?……是说你啊,干嘛去跟他同步?」
那时因为状况实在太过恶劣,记得出击前应该有严厉叮嘱过她不可连接同步,会害人分心。
他们不想让芙蕾德利嘉听到任何人死前的状况,况且当晚蜂拥而至的死者悲叹,数量庞大到就连辛都变了脸色,情况相当骇人。
那家伙绝不会希望年幼的芙蕾德利嘉心灵因此崩溃。
「……因为共和国——『铁幕』沦陷了。所以,余想通知他……」
「……」
那个笨蛋,竟然连这种事都一个人承受。莱登内心不禁苦涩地这么想着。辛就连遥远彼方的「军团」位置都能清楚掌握,不可能没注意到共和国灭亡。
虽然对辛而言,共和国与在国内高枕而眠的白猪想必无足轻重,但是……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那个笨蛋难得地,真的很难得地,关心的那最后一名管制官呢?
芙蕾德利嘉缩起身子,仿佛感到一股寒意,用小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他并未回应。辛耶那时的模样……正与齐利亚的最后那段时期相同。」
这回答比想像中更糟。
「……这么严重?」
「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眼前该打倒的敌人之外,什么都是。方才的战斗也是一样……不对,比大规模攻势之时更恶化了……」
「是啊,那家伙以前从来不会连周围的我们都忘掉。」
不对——似乎只有过一次。
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的最后一战。
就在辛四处寻觅了足足五年,终于见到了失落的首级,以及——哥哥的亡灵时。
他说要单挑。
丝毫没考虑到他们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芙蕾德利嘉,你……如果我叫你除了那个笨蛋之外什么都不用管,你能接受吗?」
莱登低头看着她,嫣红眼眸的少女僵硬地点头。
†
「——确定要再次进军了。」
不适合称为皇室御用座车的粗朴装甲指挥车里很暗,只能看见将管制席椅背放低到极限,身体沉入其中的人影,以及一旁弯膝下跪的少女身姿,形成了朦胧的剪影。
将一身长版立领的联合王国军服穿得笔挺的王储,站在指挥车的车门处说着。
「根据先行追踪电磁加速炮型的联邦异能者表示,那头巨龙似乎在支配区域南边的花鹫南路线上停止前进。联邦军本队与盟约同盟军将一面压制这条路线附近地区一面前进。我等联合王国军则与联邦军分队通力合作,压制支配区域北侧的花鹫北路线。」
人影依然以单手手背遮住双眼,只有少女将目光转来,一双绿瞳像猫一样,在微暗中闪耀。
「你们
也是,我得再请你们尽点力……损耗部分有备用品吗?」
「为防万一,我已事先命令后方把能够调动的尽量送过来,兄长。要让军团规模的人员再次进军,无论如何火速处理,恐怕都得等到今日傍晚时分才能开始行动。在那之前,我会让我这边也准备妥当。」
听到这番伶俐的回应,王储优雅地含笑点头。
「也就是说为协助南侧进军,由联合王国主动负责声东击西。即使如此,一旦联邦军本队开始进军,『军团』不可能看不见……关于这方面的对策呢?」
「听说盟约同盟将会用上开发中的反雷达兵器。在低空制造出金属箔云层,借此迷乱警戒管制型或斥候型的耳目,妨碍『军团』间的通讯。虽然持续时间极短,效果范围至多也只能涵盖支配区域南侧,但对方表示只要统统用上,最起码能撑过足够的时间,让敌军将联合王国军错判为主力部队。」
「这么说来,同盟还真是下了很大决心呢。对付具有高度学习能力的『军团』,这招恐怕只有第一次使用时有效。」
「一旦这次落败就没有下次了,那边会这样判断是理所当然。我们联合王国也一样啊。」
「谨听尊命,兄长……不过话说回来……」
这个人影面对无论王位继承权序列或军方阶级都在自己之上的王兄,不但不正眼瞧着对方,甚至一直没挪开遮眼的手,直到现在才终于端正态度,回望着王储。
眼瞳是紫色的。
「无法自行起飞的航空兵器、开发到一半的试作品,以及尽是少年兵的特攻部队。虽说那个共和国的什么有人式无人兵器荒谬绝伦……不过无论是哪里,都顾不得那么多了呢。」
「关于这点,我觉得你可爱的小鸟们也挺令人厌恶的……今后情况会更严苛,麻烦你想好对策。」
「遵命。」
†
在染成橙红色的南边天空,一群机影自南方棱线拖着白色尾巴起飞。
那是远距离操纵的小型无人航空器,对空炮兵型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已在上空自爆。细碎但为数众多的金属箔一边漫射这天最后的阳光一边四处散播,互相重叠,最后化为低低遮蔽黄昏光线的乌云。
第二队飞越乌云上方,进行自爆。接连着是第三队,然后是遭受对空炮火而炸开的第四队,金属箔云层随之扩散,暂时遮蔽「军团」们的通讯网路。
然而这种妨碍行为,对于不在金属云封锁范围内的斥候型完全不具意义。
遇到这种己身资料库中不存在,但据推测应为攻击行动的机影与云层,机械蚁群贪婪地收集资讯,呈报广域网路。它们具备的高性能感应器无法透视云层,与理应存在于云层底下的僚机通讯遭到阻断。它们判断这是扰乱可见光及电波的反雷达兵器。
事前迷乱敌军耳目,是进军时的基本工夫。然而这次行动太过显眼,「军团」们除了金属云周边,同样也加强戒备其他方向。
不消须臾,从相反的方向,联合王国以及联邦军势自北侧与西北战线再次开始进军。
果然是声东击西。两条战线的指挥官机们做出判断,向支配区域内的后备部队要求支援。
†
「——有动静了,似乎中了北侧的引诱作战。」
「双重声东击西啊,北边与南边的那帮人也真是拼了命。」
他们在走了一天的森林里,选了一块仿佛遭人遗忘的小村遗迹当成营地。
众人让「破坏神」趴在广场上。在面对广场的教会玫瑰窗复杂光影洒落的小圣堂里,莱登无奈地摇摇头。
「这下本队才终于能行动啊……已经不能用『拉开一段距离』来形容了。」
「他们那边打算直接彻夜进军,我想这段时间内应该会缩短些距离。」
「那倒也是。」
不同于本队只要战斗部队换班即可,他们属于小队,不休息会撑不住。「破坏神」又是战斗又是行军了一整天,也需要整备。最糟的情况下几天不睡也还挺得住,但包括战斗在内,不管做什么效率都会降低。
所幸电磁加速炮似乎仍停止不动,看来应该是在做整备。口径八〇〇毫米——重达数吨的炮弹想必光是装填都要费一番工夫,不让八八毫米战车炮射穿的装甲也是,每块模组都相当有重量。敌军当前还要传送中枢处理系统的构造图并强行直接进入战斗的举动,或许也造成了影响。
过去这座村落的居民似乎在遭受「军团」袭击前——说不定在那好几年之前——就已经离去,一间间朴素的砌石房舍都没有战斗或破坏的痕迹。包括芙蕾德利嘉在内的三个女生猜想炉灶或许还能用,就去了厨房;赛欧去看看宅第有没有剩下像样的房间,现在小圣堂里除了莱登,只有辛一个人。
「……辛。」
辛兴致缺缺地看向莱登,还没用不感兴趣的口气应声「干嘛」,莱登便切入正题说:
「你带芙蕾德利嘉回去。」
隔了一拍。
不,是比那再久一点的时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白天我就说过了,因为你最适合啊。要穿过满坑满谷的『军团』回去而且不被发现,除了你以外谁办得到?」
「追击呢?」
「对方不是停下来了吗?就算有动静,反正它只能在铁路上移动,靠知觉同步传达也勉强可行。而且幸好这次不像上次,听说有别人大动作地声东击西把敌人引开呢。」
哼。辛笑得像一把刀。
啊啊,就是这副表情。
恍如冰刃,恍如癫狂,恍如挑战死地的战鬼笑靥。
跟他挑战他老哥之前,脸上浮现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以为光是应付声东击西的战术与本队,就能让『军团』忙不过来?按照上次通过支配区域【这里】的经验,你应该知道一旦交战,马上就会全军覆没吧?」
「总比被现在的你拉着去好一点……虽然你从以前脑袋就有问题,但最近更离谱,从刚才的战斗到现在更是病入膏肓了。」
仿佛冲过生死线的正上方,只能以暴虎冯河来形容的白刃战斗,向来是辛的常态。但他同时也能保持冷静,掌握住整体战况,或者应该说有在俯瞰战局,所以虽然多少会怀疑他脑袋不正常,但之前并没有特别担心他。
而这种平衡,最近明显地开始崩溃。
辛如同走在剃刀边缘的暴虎冯河性情依旧,但意识变得只放在眼前的敌机上。放在那架敌机与——作为纯粹的人造杀戮者,远比人类善于战斗的「女武神」之间展开的,炽烈而惨烈的斗争上。
就像希求着斗争尽头的事物。
「你被影响太深了……到底是怎么了?」
被素未谋面,生前不曾邂逅的芙蕾德利嘉骑士的亡灵影响。
或者是被战场本身的狂热影响。
「……没什么。」
莱登狠狠地啧了一声,他是觉得不至于,但……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吗?白痴。」
还是说辛根本没注意到?
辛以为把情绪都压抑在面无表情的脸孔下,其实整个人摇摇欲坠——对自己本身的纠葛与懊恼摇摆不定。
「……蒙混?」
「很遗憾,我跟你认识久了,连你自己看不见的部分,我都能看到一点。」
自己的表情自己看不见。
这家伙现在,对于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毫无半点自觉。
「居然这样迷迷糊糊的不晓得要干嘛……你这家伙是退化回到几年前去啦?」
刚认识的时候,看在当时莱登的眼里,辛像是个严重歪扭,而且很不安定的东西。
虽然现在还是一样严重缺乏社交性,但当时更糟,对旁人总是划清界线。
只有简报、一些报告或埋葬战死者时才跟大家来往,连跟同样身为八六的战队员或整备组员都几乎不说话。正如通称所示,辛就像伫立于战场的死神,只是一味面对某人之死……大概就算他真的把某些人当自己人,也从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
现在回想起来,莱登会觉得那也无可厚非。
辛不但差点死在哥哥手里,而且那个哥哥似乎还没原谅他就死了。本人分派到的地点永远是激战区,部队的同伴每次都抛下辛一个人全军覆没。
——你……
——即使跟我在一起,也不会死呢。
经过大约半年,战队解体,他们搭乘运输机前往下个赴任地点时,辛对他说过这番话。那时辛还没变声,嗓音比现在尖,像个小孩子。
当时莱登说「你在鬼扯什么啊」,没当一回事。
但那时候的辛,内
心某处可能还觉得无论是哥哥的死,或是并肩作战而早一步捐躯的同伴们,都是自己害的。
不是你的错。
其实辛似乎是到最近才整理好心情,至少能够毫不排斥地听莱登这样说,而不放在心上。那时他们在第八十六区战场活过了好几年,像可蕾娜、赛欧或安琪这类「代号者」同伴多了起来。同个战队的战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丧命。
鲜红眼瞳仿佛忍受着什么般歪扭,低垂下去,像要别开目光。辛看都不看莱登一眼,愤愤地说:
「既然这样,你们带芙蕾德利嘉回去好了。与其带着一群累赘,一个人追击还比较好。」
「……你说什么?」
「如果会回不去,我一个人回不去就够了。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就没必要刻意踏上回不去的路。」
「你……!」
莱登想都没想就动手了。
他抓住机甲战斗服的胸襟,踏出一步,抓着辛撞上在他背后的柱子,发出一声低沉的撞击。
「……你够了。」
第一次相遇时的身高差距,即使后来各自长高,到现在仍没多大改变。他俯视忍不住瞪着自己的血红双眸,从咬紧的牙关之间挤出声音说着。
「什么自己一个人牺牲就没事了,你可别有这种念头。什么叫作如果会回不去?别给我讲得好像你不会回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算送死。」
「是啊,我想也是。但你现在也没打算活着回来吧!」
说什么「你们如果有打算回去」,简直好像事不关己。
好像自己死了也没差。
好像认为自己一个人死去,也不会在任何人心中留下伤痛。
他不是现在才这样。
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在特别侦察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他有意成为诱饵时也是如此。
更早之前,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中,与苦苦寻觅的哥哥亡灵搏斗时,也是如此。
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就此结束也无所谓的嘴脸。
「你了结掉你老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继续前进吗?并不是为了葬送你老哥才活下来的吧……可别搞错了!」
「既然这样……」
那种声音,就像某种物体挤压摩擦。
同时声调中,又带有某种哀鸣。
「既然这样,那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
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的疑问,讲到一半就停住,好像不敢再问下去。
他这种沉默,是因为拿这种问题问别人时,就表示自己没有答案。
啊啊,原来如此。
莱登终于察觉了。
这家伙真的——就是一把冰刃。
只为了唯一目的磨砺锻炼,一旦斩杀了那唯一对象,就会直接一同折断碎裂——辛就只是这样的存在【物体】。
为什么,自己至今……
没能体察到这点?
「……我不想死,就这样。我认为这样就够了。大概其他家伙也一样吧。」
其实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一定是只要这样就够了。
但是,辛受到哥哥指责「要是没有你该有多好」又险遭杀害,一直以来为了弥补罪过而战。
辛是这样活过来的,或许还无法容许自己只为了生存而活下去。
「这是你的道路,你自己决定。不过,我们好歹也是同路人……你累了,我扶你。你撑不下去,休息就是了。所以……」
如同在特别侦察任务的最后一场战斗,辛选择成为诱饵时那样。
如同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场战斗,与哥哥亡灵相遇时那样。
丝毫不顾莱登的心情……
「我可不准你单打独斗。」
「总觉得啊,好像只有我被排挤在外耶,或者该说似乎没把我算在男生里面耶——?好吧,反正那不合我的个性,是没差啦。」
「因为辛跟莱登交情很久,而且在认识我们之前,好像就发生过很多事了。」
「也是啦——」
「是喔?」
「他们有过那种好像漫画一样肉麻的插曲,像是以拳交心之类的。回去之后,你可以去问问莱登。」
……如此这般。
从身高依序排列,安琪、赛欧与芙蕾德利嘉只从遮蔽处露出半张脸,三个人讲着悄悄话。
顺便一提,遮蔽处指的是慢慢地、偷偷地移动到小圣堂入口的菲多货柜背光处,剩下可蕾娜被安琪从背后架住,被她一手捂住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原来是可蕾娜一看到两人像在吵嘴,就跟条狗似的想冲过去,被安琪一把抓住,不让她去。
事情似乎谈完了,确定两人都离开后——虽然是辛甩开莱登的手走远,结束得像是不欢而散——安琪才终于松手。
可蕾娜手忙脚乱地挣扎时突然被放开,收不回力道踉跄了两三步,一回头正想兴师问罪,但赛欧夺得先机,说道:
「我说啊,可蕾娜。这种时候就算你冲过去,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只会越搞越复杂啦。你也稍微收敛点嘛。」
「什……才……才不会呢!」
「可蕾娜如果过去,辛绝对会跑掉喔。要是不能好好对话,那才是名符其实的没什么好谈。」
「毕竟男生就是莫名喜欢硬撑面子,死也不肯在女生面前示弱嘛。」
「……呃,是啦,安琪。是这样没错,但你当着我的面讲会让我心里怪怪的,可以不要这样吗?还有那不是只有男生吧,女生也一样好不好?」
「算是吧。」
安琪温柔婉约地笑着带过,赛欧不太高兴地抬眼看她。
总觉得自从戴亚死后,就都是我在抽下下签耶……赛欧虽这么想,但不会说出口。就算当成玩笑话也太没品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安琪听到这种话。
他们送太多战友走完最后一程,都一样放不下死人的阴影。
话虽如此。
「……的确,要说放不下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辛最近是有点怪怪的。」
虽然未来这种东西,赛欧自己都还无法明确想像。
但他觉得,辛比较像是不愿去面对。
像是眼不见为净,不去思考,不让自己不小心想到。
死者属于过往。除了悼念他们之外,再也无法为他们做点什么,是过往的残影。
在受困于那些事物的状态下放眼未来……必定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可是……
「……是说来到联邦之前最后的那场战斗,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太对劲呢。那种事情……明知一定会死却执意要去的那种行为,辛以往不会自己去做,也不会让其他人去做的。」
因为在那之前,辛必须诛杀哥哥的亡灵。
因为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活下去。
唔——可蕾娜心有不满地噘嘴。
「我觉得不会啊。」
赛欧眼神变得有点冷。
「……可蕾娜,我觉得你最好多试着了解他,而不是只会追着他跑喔。」
「我才……!」
「辛又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的死神。」
不是一味崇拜、依赖、倚靠就好的土木神像。
可蕾娜本来急着想反驳,被他这样指责,闭起了嘴。
她视线四处飘忽,想了一会儿后,尴尬地别开目光。
「……我知道了。」
「安琪一直在担心这点,对吧……你早就知道了?」
被他一问,安琪苦笑起来。
「因为他跟我很像……不被家人需要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想家人、世界或自己,我稍微能理解一点。」
「……」
「他们不禁会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害的。即使理性知道不是这样,但心态上就是无法停止责怪自己……更何况辛不只是不被需要,他哥哥也不只是口头说说,对吧?这种心情,靠他一个人是消除不掉的。」
可蕾娜垂头丧气。
「这也就是说……有我们陪在他身边,还是不够吗?」
「因为我们终究只能跟他说,我们会陪他到我们死去为止啊。可以说我们只是单方面依赖他,总有一天还是打算离开他身边。」
就这层意义来说,他们与辛的关系并非对等。
的确,难怪他们没把自己同样当成男生。赛欧内心悄悄叹气。
谁教自己只会依靠,让辛背负一切……却又从不试着帮他分担。
「……我们总有一天,会不会也为了同一件事而烦恼?我想应该会吧。毕竟未来或是将来什么的,至今我
们想都没去想过。」
知道从军五年后必定会死,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是一种救赎。
不管是多严苛的战斗,或是白猪们的恶意,因为看得见尽头,所以承受得住。只要在那之前不屈服,就是自己与同伴赢了。就能够战斗到最后一刻,笑着离开人世——认为自己守得住这点仅有的坚持。
没想到最后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人叫自己回来,要自己活着回来。
想到这次不知道要用同样的态度存活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漫长时间,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面对那种无止无尽的时间,令人裹足不前。
自己与同伴明明只有一份骄傲,要是撑不过这么长的时间,连这份骄傲都失去了……
一想像到这点……就不愿去思考未来的事。
「偏偏因为辛有过哥哥这个目的,所以他一定是发现继续往前走也没有终点。但我们其实也一样,其实没有目标,也没有想要什么。」
哪里都能去,却也代表没有必须前往的地方。
就像在无人荒野孤独一人,就算不抵达任何地方,甚至是停在原处,瑟缩成一团等着腐朽,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自己与其他人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因孤独与空虚而茫然伫立的时刻。
辛只不过是比别人早了点。
赛欧无奈地叹口气。
「我是觉得就算担任前卫【侦察兵】,也没必要连这种事都打头阵吧——」
害得他们隐约之中有所觉悟。
知道就算不情愿也得面对。
知道不像活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可以随时准备明天慷慨赴义。
「辛看起来不在乎,其实满关心我们的,虽然我觉得这很像辛的个性就是了。」
「就是啊。」
赛欧点点头,忽然侧眼瞄了一下可蕾娜。
「我先说清楚,可蕾娜,现在可是大好机会。听说一个人在沮丧的时候,最有机可乘了。」
「我也先说清楚,赛欧,现在虽然应该是大好机会,但只有坏女人才会实行喔,不适合可蕾娜去做。」
「说的也是。」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那样……」
「是是是,这些话都已经听腻了啦,而且早就穿帮了好不好?」
「是说可蕾娜,你上次不是自己承认了吗?怎么现在又这样说?」
「那次是因为,那个……」
可蕾娜羞红了脸正要辩解,忽然间,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她用蚊子叫的声音忸忸怩怩地说:
「……………………………………………………该不会,辛也发现了吧?」
「「……」」
赛欧与安琪不由得面面相觑。
关于这点。
答案将会非常残酷。
所以当着她的面讲,实在有点不妥。
「……辛耶早发现了,但该怎么说呢,感觉仿佛是视为孩子的憧憬或独占欲那一类的呢。」
她竟然说出来了。
「视作妹妹……而且是需要费心照顾的麻烦妹妹。恕余直言,他似乎并未将汝视为女性看待呢。」
「……」
啊,灵魂好像出窍了。
安琪用一种非常吓人的笑容面对芙蕾德利嘉,紧紧抓住她的双肩,芙蕾德利嘉则是脸色铁青地猛摇头。赛欧没理会她们,尽量试着打圆场:
「哎……没关系,至少你是可靠的战友啊,目前先这样就好了。」
「呜……嗯。啊,而且我擅长狙击!一定有帮上他的忙吧!」
这点并没有说错,因此赛欧无言地对她点头。对于以白刃战为主的辛来说,在与敌机展开混战时,能以精密射击做掩护的可蕾娜,应该是位难得的好战友。
应该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啊,共和国灭亡了啊……」
长达十年之久,那个拿国家这种无从抵抗的巨大权力支配八六们,逼他们前往死境的存在——这么轻易就没了。
「不过余是透过齐利亚所见,因此只看见什么铁幕沦陷,以及『军团』从该处大举入侵的模样就是。不同于联邦,最前线一刻都撑不住即告崩溃。照那样看来……恐怕国家是保不住了。」
「我想也是,共和国那些人……只要自己能活下来,不惜将八六视为弃卒,他们的防卫战略都是这样定的。」
「结果搞到最后自己也全军覆没……真是太恶俗了。」
虽然他们才不管那些白猪会怎样,但不愿同流合污的白系种们,以及同为八六的自己人,也都因为那些人的愚蠢行为而被迫为整个国家陪葬。
这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可蕾娜黯然神伤地叹一口气。
「那一定是辛第一次……能跟人说要先走一步,可是却……」
那明明是他初次留下的——试着托付给他人的遗言。
辛想必是认为那个人值得托付——或是让他想托付,可惜……
「少校……她没能追上我们呢。」
沙沙一声,听见有人踩踏被风吹得厚厚堆起的落叶,他转头一看,只见菲多伫立在那里。今天滥用了一整天的「破坏神」,在这铺石广场的一隅短暂休憩。
看到圆形光学感应器直勾勾朝向自己,辛仍旧伫立于乘坐的机体旁,耸耸肩膀。
「不用担心成这样,我不会那么乱来,一个人跑去的。」
「……哔。」
「虽然一个人去……心情比较轻松就是了。」
因为不需要再替任何人做坟墓。
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只有随侍死神身边,忠心耿耿的机械食腐者【清道夫】听见。
†
白花在浓绿天鹅绒似的草原上如珠玉般闪耀,齐利亚吹散着花瓣奔驰其上。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疾走于「军团」支配区域的钢铁巨龙。它穿过已开辟的森林,缠绕跨越大河的桥梁渡河,翻越如狂暴大海般起伏的丘陵,在自己负责的作战区域边缘停下步伐。
如今它的身体虽能只身击碎要塞,但每经过一场战斗都得进行长时间的整备。炮身才射个一百发就磨损到不能用,光是换装就要花掉半天以上……这些地方实在极其不便。
那架白色机甲的巡航速度或许与自己同等,不过不像自己能悠然走过友军的支配地区,对方可是要在敌军中突围,不会这么快就追来。
齐利亚侧眼看着原先待机的整备机械们开始工作,目光停留在离此地还很遥远,只在地平线彼方微微探头的灰色影子上。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已到达作战区域,四〇小时后再次攻击,于整备完成后的第一曙暮时刻实行。』
『收到。』
好了。
是先与意想不到的同胞重逢,做个了断?
抑或是自己先击发豪华烟火,宣告人类历史的终结呢?
†
「——少将,差不多到起床时间了。」
三国联军整晚都在战斗,但他们是让战斗部队轮替,军队成员并非彻夜未眠。
士兵们摊开收纳于步兵战斗车、吉普车或「破坏之杖」机舱空间的简易床铺睡觉,配合前线移动一起前进的司令部将官们也一样。
在组成司令部的营区帐篷一隅,明明还不到起床时间,一身服装却仍然无懈可击的参谋长这样说,让少将不愉快地眯起一眼。
昨晚明明一起讨论今天的作战计划到半夜,他应该是在同一时刻或是稍晚一点才就寝,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上了年纪了呢,学长……我是很想这样说,但学长应该才三十几岁吧?不注意一点,迟早会有小腹喔。」
「你精神可真好啊,维兰。你就继续仗着年轻乱来吧,反正马上就会跟我一样了。」
「这就难说了。」
「随你怎么说,一超过三十岁,体力就会大不如前啦。」
可能因为刚睡醒,讲话方式不小心变回了许多年前陆军大学时代的口吻。他摇摇头,将不到三小时的睡眠无法消除干净的困意赶出脑海,披起扔在一旁的军服上衣。
为了达成作战目标,他问起必须头一件确认的事:
「八六们现在怎么样?」
「刚刚才终于连上同步……共和国的这项技术还真是方便啊。但我不会想让帝立研究所仿效就是了。」
他一手指指称为同步装置的金属项圈,冷冷嗤笑。
这是借由人类意识进行的通讯,动物实验不具意义。可以想像直到完成之前,必定牺牲了相当多人命——用共和国那些人渣的说法,就是人形
猪猡。
以少将的心情来说,奠基于那种残忍行径上的理论与技术做出来的东西,他既不想用也不想让别人用,但参谋长似乎有不同想法。或许是一方面谴责残忍行径,一方面又将它的产物视为有用工具,想有效运用吧。
话说回来。
「……你说终于连上?」
「因为是通过双方的意识联系,对方入睡时是连不上的。仅仅五人规模的小队,在这种敌境的正中央居然睡得着,真不敢置信。」
那想必也是因为……
八六们从尚未开始长高的时期起便生活于战场,又在「军团」支配区域存活了一个月之久,对他们而言,这想必只是日常生活的延长。
习惯了……是吧。
少将无意间,想起了两个月前的对话。
若是将军官学校时期也算进去,自己已经从军超过二十年,自十年前与「军团」开战以来便时时刻刻身处前线;但战斗仍对自己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
如果对他们而言战场才是日常生活,自己与其他人的日常生活反而是异常状况的话,的确,要让他们习惯日常生活,或许还需要时间。
她驯服那家伙的时候花了足足五年……而她是怎么办到的?
少将正要进一步思索,但参谋长继续说下去,莽撞地打断了他。
「你猜他们现在人在何处?旧国境往西一二〇公里。我们这边可是通霄进军,好不容易才抵达目前位置,你不觉得很气人吗?」
少将察觉到他想说什么,扬起一眉。
「……真是意外,我本以为你想在这场战斗中尽量利用那几个孩子。」
参谋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
「你似乎有所误会。我只是认为锋利好砍的剑应该善加运用,能用得久当然最好……万一被『军团』窃用可就伤脑筋了,得早早捡回来才行。」
长久以来总是与「破坏之杖」同行,顺便还有「女武神」作伴疾驰战场,因此两者皆不在身边的早晨,令他有点静不下心。
在开始准备再次进军的兵营一隅,班诺德伴着唯一从扔下的爱机带出来的突击步枪,跟部下们围坐着,看到葛蕾蒂走来,抬起了头。
「第二曙暮时刻【BMNT2】开始进军,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收到,中校阁下,我们这边随时可以动身……毕竟……」
班诺德稍稍举起机甲驾驶员规格的折叠式枪托突击步枪给她看。
「就像这样,我们一身轻便得很。」
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只要打对位置,威力虽然能把成年男性的手脚轰飞,在对付「军团」时火力仍显不足。看到佣兵们拿着巧妙应战的话勉强可对付斥候型或近距猎兵型的武器,还打算上战场,葛蕾蒂展露微笑。
「你担心中尉他们吗,军曹?」
「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您,中校阁下。您担心中尉他们吗?」
「我已经尽我所能,再来只能相信他们了。」
「说是这样说,您不是为了保险起见,派人将『女武神』的备用机、弹药与修理零件,连同整备组员从后方送过来吗?安排运输机的事也是,您后来还硬是跟参谋长阁下死缠烂打……」
态度可是强硬到连给人冷酷、精明能干印象的将官,都无条件投降了。
「哎呀,军曹不也是吗?都说你已经没什么事可做,可以退回后方了,你却不听。」
「那是因为那样太逊了,小鬼们喊着『抓到大蜈蚣啦』回来,几个大叔却喝得醉醺醺,成什么样子?将来会被人取笑一辈子的。」
那是可以想像到的,最糟糕的未来景象了。
班诺德从鼻子喷出一股长气,接着说道:
「……这种大家伙组成的军势大概很有困难,但还是加快脚步吧。中校阁下的『破坏神』虽然机体不错,但毕竟没这么长时间作战的经验,搞不好会出些问题。」
「是呀。」
不只「女武神」,任何机甲至少都需要与作战行动相同时间的整备。虽然机体没纤细到不整备就立刻故障,但「女武神」实际部署时日尚浅,极有可能还留有未经发现的缺陷。
葛蕾蒂点点头,然后忽然皱起眉头。
「不过话说回来,连你们都称她为『破坏神』啊。」
「比起楚楚可怜的战争少女,这个名称更贴切吧?对于我们这些粗人佣兵来说,还有……」
班诺德看着一脸不满的中校阁下,故意扬起一边眉毛。
「那些明明叫他们不要去做,却还是整天爱乱来的臭小鬼也是。」
『——啊,糟了。』
听到赛欧在同步另一头小声低语,莱登将目光从眼前的斥候型残骸转到「笑面狐」身上。
八八毫米战车炮的激烈炮声,姑且不论日夜炮火交错的交战区域,在无人的「军团」支配区域,会一路回荡到遥远彼方。
因此极光战队总是尽可能避免与「军团」交战,非不得已必须交战时,会以近身装备发动奇袭再进行即时压制,借此应对。
遵从这项原则,「笑面狐」踩烂了近距猎兵型,正要从它身上跳下,却中途停住了动作。
一看,它的左前脚似乎卡在近距猎兵型上了,引爆装药打进敌机体内的钉枪收不回来,名符其实地钉在上头。
『有办法拔出来吗,赛欧?』
『嗯——好像有点没办法,完全动不了耶……分离好了。』
紧紧卡在厚重金属装甲上的钉枪,用驱动器输出勉强拔掉,会对关节部位造成负担。一会儿后爆炸螺栓启动,「笑面狐」留下离开机体的破甲钉枪下来。
「这下子『笑面狐』也受损了……损耗比想像中严重啊。」
『……对呀,我跟安琪在昨天的战斗中被碎片打中,莱登在被炸飞时也断了一把机枪……』
大家各自失去了机枪、钢索钩爪或破甲钉枪,不然就是受到装甲破裂、框架变形影响动作等损伤。
看看状态视窗,装载于菲多身上的弹匣、能源匣或备用零件剩余量也开始让人不放心了。这次突击作战原本预定行程不到半天,虽说考虑到孤立的可能性而多准备了一点,但仍不够供应几天以上的作战。
「只有辛没事啊,不过替换刀刃没了就是。」
『……不。』
听到辛的回答,莱登扬起一眉。昨晚露营吵过一架后,他还没跟辛说上几句话。
声调跟平时并无不同,辛这人本来就不爱闲聊,应该也不是有意躲着莱登。
『我这边也是,驱动系统从昨天就状况不佳,好像是第一场战斗造成太大负担了。』
「……你还没改掉老爱弄坏腿部构造的习惯啊?」
共和国那种会走路的棺材也就算了,「女武神」考虑到高机动战而制作得兼具轻量与坚固,驱动系统居然还会出毛病,到底是怎么乱用的?
『我想短期间内还能修一修凑合着用,最起码还不至于不能动。』
「话是这样说,但是甩动得太过度马上就会坏掉喔,别太乱来了。」
『……』
这句话他似乎不肯回答,真幼稚。
『——从弹药与能源匣的残余量看来,只能追到明天一整天了。我想应该来得及,但最好还是努力撑到追上。』
听到这种不太对劲的讲法,莱登无奈地垂下肩膀。他还在讲这种话啊?
撑到追上。
而不是「撑到与本队会合」。
「……收到。」
在「狼人」的驾驶舱中,芙蕾德利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异能可以让她看见相识者的身影与周遭情景,如同就站在那人的身旁。现在的身影依然不变,过去则来自当时当事人无意识间想起的记忆。
似乎有人想起了去年秋天的回忆。受到共和国强迫,一行人冒死展开突破「军团」支配区域的行军。那是本该撑不到一个月就结束的,他们初次获得的自由旅程。
那是在何处看见的景色?秋意已浓,眼前一片锈蚀的枯叶色风景。伤痕累累的四足机甲,连外行人看了都觉得寒伧,一穿再穿的老旧沙漠迷彩野战服,被战场尘土弄得脏兮兮的。这时旅程恐怕已将近尾声,他们自己应该也有所觉悟,知道无法再前进太多距离。
即使如此,少年少女都在笑。
他们互开玩笑,聊得起劲,脸色疲惫不堪,却还在欢笑。
从她的位置,几乎仅能看见黑发少年对着她的背影,芙蕾德利嘉只看见他的嘴角,一抹笑意烙印在她眼里。
即使达成的同时也失去了杀死兄长这个目的,那时的辛,仍然想像着明天前进的道路以及一路所见,能露出笑容。
他之所以再也办不到,是因为……
芙蕾德利嘉摇摇头,阖起眼睛。
†
离旧克罗伊茨贝克市七〇公里,在栎木大树的森林中,负责巡逻的斥候型发现了那个。
那是总高度约二公尺的某种东西通过,折断的小树枝。不是「军团」,是四足多脚兵器的足迹。
多用途感应器环顾这些痕迹,斥候型向本队送出报告。
狐步一一三呼叫战术资讯链。
已确认有敌性部队深入支配区域。
†
太阳从他们离开的东方地平线升起,通过南方天空最后西沉。「女武神」追逐着金乌,奔驰于无人战地。
困住了「军团」主力的联合王国军,与正在压制高速铁路花鹫南路线的联邦、盟约同盟联军,似乎巧妙地吸引了「军团」们的注意。虽说一行人以辛的异能事先回避交战,但多亏于此,从第一场战斗之后,他们从未与敌机接触,在敌境中顺畅前进。
在战地的正中央,奇妙地平稳的旅途中,流过光学显示器的「军团」支配区域景观,一次又一次夺去了芙蕾德利嘉的目光。
森林里有一块植物丛生地,蓝花成串盛开。阳光穿透茂密树叶如光柱射下,嫩叶的鲜绿与天蓝色花瓣争相辉耀。
有一座为绿意吞没的城镇,自由生长的茂盛杂草穿破铺石地,行道树将遭人舍弃的轿车、路标或圣女像吞入体内,多层缠绕的藤蔓拉倒了房屋。在这些生锈腐朽的物体上面,秋季的纤细花卉百花齐放。
有一个遭人弃置的村庄,可能原本就是这种土质,缤纷的淡色粉彩砖瓦建盖的房屋宛如童话国度,高耸的草丛本来可能是麦田,褪色的稻草人孤零零地伫立,仿佛苦等着某人回来。
白天他们在建于废墟都市中央的教堂进行大休息,垂直式哥德风格的大圣堂气氛庄严神圣。高至天花板的花窗玻璃在透明阳光下璀璨生辉,对着早已无人瞻仰的冷寂圣域,投下彩色光影与无穷祝福。
太阳离开中天位置,前进路线上不再有可供藏身的森林或都市,一行人虽知危险,仍冲过没有遮蔽物的湖畔。
广阔湖面倒映着远处的废弃城堡,透明深蓝映照出天空,与白色尖塔以及遍覆城墙的大红花朵相映成趣。吹过的风在破败的射箭孔之间飒飒鸣响,以苍天为背景,黑色的猛禽孤影展翅翱翔。远远都能看出它的羽毛七零八落,却仍孤身往天际飞去,乘着高空寒风而直上。
静谧且美丽。
芙蕾德利嘉觉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八六们为何对联邦的——对人类的存亡,甚至连自己与同伴的生死,都怀抱着极其淡漠的价值观。
如果遭人驱逐于城市人群之外,生活于战场,一直以来只活在这种景色中的话。
世界很美。
不需要什么人类,世界一样静谧而美丽。
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非得有人类存在。
其实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类。
无处安身。
无论何地,无论是谁……任何人都一样。
太阳最后沉入地平线的另一头。
这天最后的一道光芒,让万里无云的夕阳天空燃烧似火,在广大平原刻下长长的影子。遥远的山脉为南边天空剪出乌黑边缘,在仿佛空气本身染成朱红的世界中,「破坏神」背后拖着又长又黑的剪影,于草原大海中前进。
草原侧面沐浴着朱红光线,闪耀着泛红金光,同时又在相反的另一侧孕育着昏暗阴影,于风中摇曳。芙蕾德利嘉注视着这片景象,忽然开口了。
好像大海。她说。
如潮起潮落,虽然是满常听见的譬喻。
「……汝等有任何人,看过海吗?」
这句说不上是询问或独语的发言,包括搭乘同一机体的莱登在内,没有任何人回答。
「余未曾看过,也不知有此等景色……尽是些余所不知道的事物。汝等又是如何?」
红瞳注视着光学显示器,心酸地眯细,仿佛渴望着什么。
「余想去看海,想试试所谓的海水浴。余在恩斯特的蜜月旅行照片里看过,在南方某地的海边,有为数众多的人……一定很好玩。」
联邦不靠海。
在帝国时期只有一处靠海,但位于北边国境,是军港。能享受海水浴之乐的海岸,在附近地区只有邻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南海岸,或是比盟约同盟更远的南方国度才有;这些地方全遭到「军团」阻挡,现在去不了。
一会儿后,可蕾娜轻声开口说了:
『大海……对耶,我还没看过。』
『因为大家其实很少有机会离开居住地区,大多都是被送到收容所时,才第一次出远门。在战区间移动时,我好像从运输机上看到过一次,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又不对。』
『我是没去过海边,不过附近有个很大的湖,我以前常去那里玩……好吧,或许是满开心的,还有不少人从附近来玩。』
「小学不知道几年级时,好像有那种例行活动。但还没参加到,战争就开始了……然后就没了,我没看过。」
知觉同步中轻声响起有点稚气的细微笑声,不知是谁发出的。
『大海啊……的确很想去看看呢。等战争结束后,大家一起去。』
『既然要去,我想去南洋岛屿。就是有珊瑚礁或椰子树的那种,还有白色沙滩。』
『我也满想看看反方向的北方冰海呢,而且我听说气温降低时,可以走在上面喔。从这头走到那头,说不定很好玩。』
『好吧,总之先看个星海好了。九条那家伙说过想来个赏月活动,后来一直没办。改天我们就办一场,而且要好好准备。』
虽说是保持戒备的行军,不过目前一直到周围相当远的地方,都没有敌机踪影。转眼间大家就聊开了,东拉西扯一些紧张感有点弛缓的闲话。
在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明明大家都发现他不曾加入话题,却无人提及。
第二天晚上,他们到了一座过去应为大都市的废墟,选在构造复杂的综合展示馆扎营。
趁着夕阳完全下山之前,众人将奔驰了一整天的「破坏神」维修好,当太阳完全西下之时,较早的晚餐也已经用完,再来就只剩睡觉了。
虽说军队野营总是只携带最低限度的生存装备,但直接睡在地面或水泥地上会降低体温,并不妥当。不能获得充分休息的话,会影响到第二天之后的战斗。
因此莱登等人拿出堆在菲多货柜里的简易折叠床,用毛毯裹身,转眼间便沉沉睡去。
虽然再怎么客气都称不上好睡,但八六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恶劣环境。这是因为在第八十六区的野营当中,真的只拿一块薄毯过夜并不是稀奇事。
然而对于有生以来除了床铺的厚厚床垫之外,从没在其他地方睡过觉的芙蕾德利嘉来说,有点难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芙蕾德利嘉阖眼了老半天仍没有睡意,终于死了这条心,睁开她那火红的眼睛。
她扭动着钻出盖在身上的毛毯,离开她实在不觉得能叫作床的铁管帆布组合物,套上小小的军靴。
矮床仿佛会直接将地面寒气传上来,一旁的水泥地上有看都没看过的虫子大摇大摆地爬行,让她心烦。这半年多来抱着睡觉的熊布偶不在身边,也让她有些静不下心。
以直达最高楼层的天井为中心,宽广的回廊以及与之相连的大小厅堂,构成了这栋综合展示馆。如今天井顶部的布幕破裂垂落,星辰的灿烂闪光洒落室内。周围毫无人工灯光,战场最深处的黑夜对芙蕾德利嘉而言是未知的黑暗。在回廊另一端的黝暗中,可依稀看见手脚摺叠的「破坏神」,以及傍着它们各自酣睡的人形轮廓。
在意外明亮,形成对比的星光下,今晚第一个值夜的辛抬起头来。
「——睡不着吗?」
不是戒备「军团」,而是野生动物。
特别是远离人类生存圈长达十年以上,在支配区域深处出生以来从未见过人类的野兽,不会害怕人类。虽说它们排斥不会分辨人类与野兽——无法区别一定以上大小的恒温动物,杀戮行为比人类更残忍无情的「军团」,因此不会轻易接近金属与硝烟的气味,但还是小心为上。听他们说以前横越支配区域时,在无法生火的状况下,都是这样度过夜晚的。
几小时轮班一次的值夜工作中,辛分到最轻松的第一轮,想必是莱登等人的一番好意。就连睡梦之中,辛都无法避免听见「军团」们的声音,这份职责谁都无法代劳。既然如此,大家想让他至少睡久一点。
「唔嗯,余并未分到值夜却不就寝,真是抱歉。怎么睡就是不舒服……」
辛拿马克
杯装了即溶咖啡给芙蕾德利嘉,她接过来,走到辛当椅子坐的简易床铺,在他身旁坐下。无论是即溶咖啡粉或能用小锅子烧开水的固体燃料,都是军用口粮的一部分。用提早吃晚餐时烧的热水冲泡的咖啡不烫,为了补充战斗消耗的庞大热量而加了大量砂糖,很甜。
辛似乎不怎么爱吃甜食,不太享受地喝着自己马克杯里的咖啡。
「只是觉得与其让步枪都不会用的家伙值夜,还不如让菲多守夜算了。」
「哔!」
「……菲多,保持启动状态会浪费能源匣,所以我不是命令你切换为待机状态,等我们明天叫你吗?」
「哔。」
「………………好啦,随便你吧。」
光学感应器像点头般闪了一下,不过菲多的巨大身躯文风不动。大概是打算陪辛醒着,直到他换班就寝吧。看到菲多像个忠心又顽固的仆人随侍左右,辛又好像被它打败似的直叹气,让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轻声一笑……然后忽然皱起双眉。
或许只是因为身处战场,但芙蕾德利嘉感觉包括辛在内,八六们变得更常待在「破坏神」身边。
四个人影简直就像依偎着自己的「破坏神」入眠。在洒落的星辰光影下,辛背倚着「送葬者」,将自卫用突击步枪靠在肩上值夜。就像年幼的小孩子抱着心爱布偶入睡,没有它就怕黑睡不着似的。
他们夹在「军团」大军与迫害、驱逐他们的祖国之间,以明日命运莫测的战场为故乡,被迫面对眼前的死亡,迫于无奈必须扭曲地成长茁壮。
也许其实,比起外貌看起来,他们精神上的某些地方,仍一直是稚幼的——……
「……干嘛?」
「没什么。」
要说扭曲,芙蕾德利嘉自己也一样。她像要逃避与自己同色的鲜红眼瞳,抬头仰望星空。
不同于空气冷冽澄澈的冬季星辰犀锐,秋季群星的光辉是深沉的,如同静静地呢喃。淹没天球的无数恒星,在远方闪烁辉耀。白日草丛的淡淡热气此时匿迹隐形,甜美浓密的花朵芬芳融入星夜黑暗之中。
繁星似雨的花香夜色。
然而看在芙蕾德利嘉的眼里,这情景只是美,却冷漠无情。
让人屏息的满天星斗也好,花香馥郁的夜色也好,都是因为无人居住此地。只要有人居住,在城市的灯光与喧嚣中,微小的星光或花香全都会脆弱消逝。
如同炽热的沙漠,或衰微的荒野。眼前的这片绝景,与因为某些灾害而遭受污染,变得不适合人居的废墟,本质上是相同的。
荒凉。
调离视线一看,在空间的角落暗处,可隐约看见一只遭人舍弃的老旧兔子娃娃,寂寥地掉在地上。
「……这种光景……」
从一开始就身为破坏与杀戮的化身,出于人手的杀戮机械们,或许还无可奈何。
但死去之后受困其中,原本应为人类的……
「就是『军团』们所期望的吗?」
芙蕾德利嘉这句话与其说是疑问,毋宁说是自言自语,但辛想了想,摇摇头。
「很难说吧。」
受困于「军团」体内的死者临死之前有什么想法,即使是辛,也只能从他们最后的声音做推测。
传进他耳里的机械亡灵们的悲叹,不管是谁,都哭诉着回归的心愿。
「……也许它们什么都不期望。」
既然它们原本就是兵器——是为了某人的愿望,而任人役使的工具。
「那些家伙是亡灵,不管有没有吸收战死者的灵魂。死人本来……就不抱任何期望。」
「汝从何得知?」
「……因为我也一样。」
险些遭人勒死,捡回一命的自己——某个部分一定仍是死的。
从那晚以来,自己是真的抱不了任何期望。
诛杀了哥哥后,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之后的事,他想都没想过。
辛调离视线,不去看仰望自己的艳红双眸。
如今他不得不产生自觉,知道自己是在逃避。
「至于大海……」
出生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在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从未踏出那里一步的辛,也没看过海——没看过被「军团」夺走的景色。
「我不会想看,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想去的地方。虽然我并不因此感到困扰……但在傍晚那时候,我发现就连那点程度的『想做的事』我都想不到,是有一点奇怪。」
连那点芝麻绿豆般的,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关紧要的愿望,他都真的完全想不出来。
去年晚秋,他们沿着与这次相反的方向在支配区域中前进,那时好开心……对,他想,那时候应该是很开心。看见如今不为人知的自然绝景,经过城市村镇时接触到陌生的风土民情,这些事令他们驻足,或是过门不入,每次都能够由自己决定、前进,初次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辛记得那时候,自己就跟同伴们一样,只是纯粹地乐在其中。
因为他以为迟早会结束。
因为他以为总有一天,会走到旅途的尽头。以为自己会到不了任何地方,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直接拿有缺陷的铝制棺材当成临终之床,在战地尽头死去——
然而自己却受到哥哥搭救,得到联邦收留。意想不到地存活下来,结果放在眼前的,是未曾设想的长远未来。对于本该不久于人世的他来说,那实在太过漫长,目标太过遥远。
得到的「自由」,无法想像的冥茫——对于没有血统、故土可依靠,也没有指引可作为目标的自己来说,这太过巨大的空虚……令他害怕。
这点同伴们应该也是一样,但他们在空虚当中,却发现了些微的愿望。
没有愿望,等于没有活着。
没有期望的事物,等于没有求生的意志。
看来只有自己——还没能好好活着。
「——我不是你的骑士。」
辛重复了在一个半月前作战决定后,自己对芙蕾德利嘉说过的话,继而轻叹一口气。
「我明知道是这样,却……抱歉,我拿了你的骑士当借口。」
没有可求取的目的,只为返回战场而找借口。
「虽然我仍然想走到最后一步,这点并没有变,但哥哥已经不在我的目标之中了。目前,我认为我想要一个新的目标,用来代替旧的。」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
「余认为不只如此。」
「……?」
「汝必须知道自己弄错了看镜子的方式,汝的性情并不如汝所想的那般冷酷。汝大可一句话『与我无干』置之不理就是了,然而一旦有人向汝求助,即使是亡灵,汝都无法视若无睹……真是个烂好人死神。」
她固定视线,注视不在这里的远方某处,呢喃般地说了。
「至少余——是因为汝回应了余,才能为齐利做解脱。」
芙蕾德利嘉的目光,始终对准她那在暗夜彼端持续吼叫的骑士。
「那受困于战场的幽深之处,哭诉的模样令余哀怜,余希望让他解脱……希望让自己脱离永远看着他悲叹的命运。汝又是如何?」
「……不。」
辛只希望埋葬在战地最深处不停呼喊的声音。
从不曾想过——让它们消失。
「余也是……」
这时,芙蕾德利嘉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笑了。
「余害怕齐利遭人讨伐。」
她说……
她害怕失去——
「余在这联邦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在这改为共和制的国家,仅仅活着都会成为动乱的火种,如同灾厄之子……余消失,对谁而言都好。」
联邦虽从独裁转变为民主共和制,然而过去独揽大权的前贵族至今仍坐拥潜在势力。辛来到联邦不满一年,除了军队几乎一无所知,却也感觉得到这点。军阶越往上升,军官结构越是充斥着各民族的贵种,夜黑种与焰红种这二色更是占了将官的大半。
一旦女帝存活——颠覆国家的大义名分仍在,让野心勃勃的人知道了……
「即使如此,为了有朝一日能讨伐余之骑士,余认为自己必须活下去,然而……一旦齐利遭人讨伐,此种借口也就不复存在。这——令余害怕。」
「……」
即使如此。
仍然必须让他安息——必须赎罪,否则无法继续前进。
「……汝此时恐惧着不敢前进,是因为汝正试图正确地注视未来,试图正视充满艰难险阻的将来方向。这并非可耻之事,而如此短暂的期间,汝可将共同
前进的同伴们当作支柱。所谓同伴……人与人之所以相知相守,正是为此。」
「……莱登也这样讲过我。」
忽然间。
冰冷的念头刺进胸口。
就算眼下这一刻是这样好了。
我们的死神。
那些曾这样叫过自己的人。
总有一天,也会……
「明明会先走一步……是吗?」
「……?」
「……没什么。」
含糊带过的话语,就这样散落在深更黑夜中,消失无踪。
†
第一曙暮时刻。
在太阳尚未露脸的黎明时分,齐利亚侦测到仅稍许照亮周遭的微光,从待机状态中觉醒过来。好似群剑如墓碑竖立地表的古战场,变形扭曲的重炮炮身林立于薄晓的漆黑草原。放眼望去,它那些收起翅膀休息的子机也同样醒转过来,振翅声如涟漪般扩散。
扫荡作战的时刻到了,与夜色一同隐蔽它存在的成群阻电扰乱型退离上空,归它指挥的「军团」们远从数十公里外的战场传来动身的气息。
敌军势力感觉尚未有动静。虽然拂晓攻击是尚无雷达或夜视装置的时代老旧过时的常套战术,但对付两者皆有所匮乏的敌军依然有效。
斥候型的观测情报送出,配合这个动作,它望向在十几公里前方,凭着光学感应器只能从地平线微微看见顶部,以装甲板与水泥构成的建筑物。
『苍白骑士呼叫无面者,即将开始扫荡作战。』
不眠的自动机械即刻做出回应。
『无面者收到——广域网路有讯息传达。』
……嗯?
『已发现入侵支配区域的敌性部队。状况整合之下,推测应为贵官所追踪的对象——因此,随后将于贵官的作战区域附近实行探索行动。』
齐利亚脑中,落下一个无声的冷冷嗤笑。
『——收到。』
果然追来了啊,我的同胞。
火花即将升空,在那之前——你快过来吧。
†
「——走吧。」
作战第三天,不论会是何种结果——今天都是最后一天。
在破晓的苍茫夜色中,「破坏神」流星赶月地奔出废墟都市。
由「送葬者」带头,部队组成非正规的楔形队形。一行人在破破烂烂的褪色五色旗飘扬的大街上,踩踏着玻璃与水泥碎片,跨越倾颓的女性雕像疾速奔驰。
霎时间,西边天空发光了。
接着在远方传来着弹的冲击力。猛轰的集中炮火,使得尘土在地平线另一头沉重而浓厚地飞扬。
『似乎……不是电磁加速炮型。我看是长距离炮兵型喔。』
『打得满偏的呢……可是,那个方向又没有联邦军本队,到底是要打谁……』
安琪说到一半,包括她在内,霎时间,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因为追逐着漫天尘土,一片红莲火海扩展开来,染红了着弹地点的天空。
『烧夷弹……!』
这种炮弹在弹壳内充填了混合黏稠剂的燃料,于着弹的同时散播燃料点火,以烧毁对象为目的。
由于共和国与联邦皆以延烧性低的石造建筑为主,「军团」很少使用这种武器,不过这种炮弹比其他任何弹种更受人排斥。高黏性的烧夷弹填充燃剂【凝固汽油】具有黏附在对象表面持续燃烧的特性,而且基本上无法以水浇熄。一旦有人运气不好被泼到,下场将极其悲惨。
天空再次发光,大楼的缝隙间,地平线上的朦胧森林树梢在一瞬间内起火燃烧。
『该死!想放火把我们逼出来是吧!』
「军团」必定是发现了己方存在深入敌境的痕迹。
就算「女武神」属于最新型机体,也无法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行军。不只冷却系统撑不住,在消耗大量氧气燃烧的燃剂烈焰中,驾驶员迟早会窒息。
第三波射击来了,火势在更近的位置出现。敌军把能潜藏的地点,以及可作为移动路线的地形,一个不剩地全部击溃。
『辛!』
「只能出战了。全体人员准备战斗,三百秒后与第一队接触。」
辛确认附近一带的「军团」位置,离开平原后,选择遭遇敌人最少的路线,在废墟都市中疾走。
长距离炮兵型发出咆哮,炮击要来了。一察觉到这点的瞬间,他们刚刚身处的废弃都市立即成了目标。
炮弹落在极近距离内,行道树被打个正着,一瞬间便成了火球。再怎么难以燃烧的活树,遇上燃烧温度足足高达一三〇〇度的烧夷弹烈火,一刻也支撑不了。
泥泞般的燃剂【凝固汽油】接连泼洒下来,火舌舔舐气化的表面,附近一带转瞬间化为火海。拂晓夜色封锁下的都市为业火所笼罩,舞动着黑影与红焰。
老旧大楼随着延烧火势倒塌,一行人惊险万分地冲出市区。
『被发现了!』
在遥远的地平线附近,斥候型的剪影将感应器朝向他们。紧接着「神枪」以炮击摧毁敌机。即使如此,恐怕八八毫米炮的炮声还来不及回荡,周边部队会先借由资讯链传达情报。
下个瞬间,翻越至今藏身的地平线,宛若乌云的大军铺天盖地涌出,就连莱登也不禁屏息。
『数量也太多了吧……!每次都这样,像群虫子似的冒出来一大堆!』
「大概表示电磁加速炮型真有这么重要吧……左翼较薄弱,我们以最大战速突破。」
『……收到。』
火焰与火焰相互混合唤来强风,火灾融合形成的上升气流将万种灰烬卷上高空,大量尘埃使得上空的水分子凝结成雨。
在被灰尘弄成淡黑色的滂沱大雨中,「破坏神」翻越平原,在低矮山地上披荆斩棘,一路疾驰。
烧夷弹达成了目的,虽然停止炮击,榴弹炮的钢铁豪雨仍混杂于骤雨之中,一刻不停息地降下,不带足音的铁灰身影在绿荫另一头若隐若现。
地势高低不平,树根与枝桠交相错综的山野阻挡了重量级战车型入侵,但机体重量相近的斥候型沿着「破坏神」走过的路直线追来。透过灌木丛与枝叶的狭缝,在视野下方的悬崖底下,可以看到战车型编队似乎以资讯链互通消息,掌握到己方的位置,取道地势较平坦的河床一路追来。
『——辛,还剩下多少距离?』
「直线一万五千,对方移动了少许距离,又停住了……虽不知道它有何打算,总之我们趁这时候拉近距离吧。」
芙蕾德利嘉说道:
『他似乎有所企图……不过这究竟是何种地点?一字排开的尽是固定式炮台,如此怎能支援前线……』
说到一半,芙蕾德利嘉心头一惊,倒抽一口气。莫非是……她讲到一半闭上了嘴,但辛没多余精神追问。
『下面!要打过来了!』
下方的一辆战车型旋转炮塔,一二〇毫米的炮口朝向他们。它让前面二对节肢跳起,硬是采取了不擅长的仰角,战车炮发出咆哮。
「……!」
炮弹命中悬崖斜坡,位置在楔形队中排的「笑面狐」与后排的「雪女」之间地面的下方。整块掀飞的泥土伴随着冲击波向上爆发,紧接着就像给人临门一脚,长距离炮兵型发动炮击。连坚固建造的战壕都能一击轰成砂土高山的一五五毫米榴弹炸开,使得支撑山野湿滑土地的树根整条断成一截一截,吹飞出去后向下崩落。
『啊……!』
「雪女」遭受这场崩落波及,滑落山谷。
『安琪!』
『……我没事,机体没受损……可是……』
她一路滑落到十几公尺下方,那里又是一片平地,「雪女」一边拔出埋在沙土下的脚尖,一边回头。
鲜红色光学感应器迅速扫视崩塌的斜坡,跟着往左右微微晃了晃。「破坏神」的光学感应器操作是眼动追踪型,应该是机内的安琪轻轻摇了摇头。
『抱歉,我恐怕爬不上去了,就待在这里拖延敌人脚步吧……菲多,备用的飞弹荚舱有多少都留下来!』
菲多紧急煞车,差点摔倒,打开背部货柜,让收纳其中的飞弹荚舱顺着坍方的斜坡往下滑。
四架「破坏神」不多留恋,跳过一个个尚且完好的立足处,继续疾驰。斥候型穷追不舍,躲掉炮击后部队散开,沿着其他路径继续追来。不能在这里停住脚步。
菲多顺着蜿蜒道路追上来的同时,后方河床近处连续传出爆炸声。那是在目标上空散播,启动了雷管的反装甲榴弹咬住战车型的弱点——上部装甲的声音。接连着第二发、第三发,从其他方位回荡出相同声响,「破坏神」
即使在山中险路仍冲出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巡航速度,转瞬间就连这种震耳巨响都抛诸脑后。
这点在巡航速度上逊色的斥候型应该也是一样,然而以资讯链相连的它们,一判断自己会被抛下,似乎立刻请求其他部队继续追赶。辛的异能感觉得到,此时仍在前方几公里地点巡逻的「军团」集团转换了方向,预测出己方的前进路线并试图前来拦阻。
透过知觉同步,赛欧也听到了同一阵声音,冷哼了一声。
『还来啊?真烦……距离还有一万,继续被它们追着跑的话,在对付电磁加速炮型时会很碍事吧。』
一行人穿越洒落淡墨色雨水的乌云之下,跑下缓坡穿过山地。如同霉菌繁殖般侵蚀山脚,壮丽而潇洒的石造小城废墟在那里铺展开来。他们入侵废墟,疾驰而过。
一跑出大道的瞬间,担任殿军的「笑面狐」调转了方向。他配合着转半圈的动作,让钢索钩爪卡进旁边的大楼,顺势旋转机体,使出一记横扫。在九年的岁月里日渐劣化,柱子又遭到准确破坏,大楼发出轰然巨响,倒在大道上。
这使得殿后的「笑面狐」与先行的「破坏神」分处两地。
「军团」感测到崩塌的震动与震耳巨响,开始往震源移动。赛欧听见了,犀利地一笑。
『这后面又是平地吧?不在这种地方,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在这里当诱饵吧!……我会尽量吸引它们的注意,所以之后就拜托你们喽!』
†
深入区域的小队分成两组。
双方都由周边部队成功捕捉,目前正在交战。
『……收到。』
接到广域网路传来的报告,齐利亚忍住无奈地想叹气的心情。只是真要说起来,它别说用来呼气的嘴,连肺都没有,所以就算想叹气也办不到。
竟然被不值一文的小喽啰逮到,身为诺赞家族成员,真是不成材。
话虽如此,他舍得拿同伴殿后、当诱饵,宁可榨干自己人的性命也要追杀敌机,这种冷酷倒是值得赞赏。
与报告内容大相径庭,它那以广范围、高精密度为傲的对空防卫用雷达,此时仍捕捉到一群敌机接近。既不是在山地与战车型开打的敌机,也不是在废墟里四处逃窜的那架,是广域网路未辨识到的第三队。机体数量四,从反应研判,其中三架应为联邦的新型机甲。
『——苍白骑士呼叫广域网路。』
这可是与同胞的意外邂逅。
怎能让不知趣的乌合之卒从中作梗?
『即将实行规定的炮击程序,今后将关闭通讯,直到完成程序。』
它刻意不将取得的资讯传送给网路,只告知这些后就切断连结。
话虽如此——对方也带着碍事的人。
总之,先把那些家伙拉离他身边吧。
†
『——快躲!炮火要来了!』
芙蕾德利嘉的尖叫在知觉同步另一头响起,同时电磁加速炮的嗟怨声也更加高涨。
辛反射性地把操纵杆一拉,下个瞬间,炮弹命中大幅跳开的「送葬者」的侧面位置。超音速炮弹蕴藏的冲击波将机体弹飞,吹散的土块如散弹般殴打装甲。
「……!」
又是一阵炮击,丘陵如海洋卷浪翻波般起伏的黎明草原上,好似机枪的弹幕——不,货真价实的连续炮击弹幕接连不断地轰炸,三架「破坏神」翻滚着散开。
连速射都办得到?——不对。
「是近战防御装备吧。」
在共和国第一战区的战场上,即将抵达联邦支配区域的前一场战斗,以及炸飞西方方面军前进基地的集中炮火。比起以往目睹过的那些电磁加速炮炮击,这次的炮击威力明显较弱。
辅助电脑算出的初速,一样是秒速八〇〇〇公尺。应该是弹头质量——口径比主炮小,相对地配备了速射功能的机炮一类吧。看来就连击落飞弹的对空近战防御装备,电磁加速炮型都是用磁轨炮构成的。
辛有些苦涩地想,以结果来说,让芙蕾德利嘉跟来是对的。
这架电磁加速炮型是她的骑士,比起自己,芙蕾德利嘉能更早察觉它的攻击征兆。目前相对距离约莫七〇〇〇,对付击发后不用一秒就能着弹的电磁加速炮,芙蕾德利嘉在这场战斗中会成为可贵的优势。
钨合金弹雨蕴藏着超高速带来的致命性动能,一刻不停息地扫荡了战地。
跳跃、抽身跳开、于地面翻滚——面对接连来袭的猛烈炮击,三架「破坏神」用上所有技巧与直觉连续闪避。要是被这种弹速的穿甲弹打中,铝合金制的「破坏神」装甲不用说,就算是「破坏之杖」的装甲也撑不住。除了不停躲避之外别无他法。
『这家伙……!』
趁着预防炮身过热而短暂停止射击的几秒时间,可蕾娜啧了一声,架起「神枪」的狙击炮。
可蕾娜运用除了她以外谁都模仿不来的精密技术,瞄准山丘另一头的敌机,发动炮击。本该继续轰炸的弹雨仿佛畏缩般停止。
『我来引开敌人,你们趁现在快走!我打的是散弹,造成不了多少损伤!』
可蕾娜又打出几发牵制射击,击出最后一发的同时往旁——往远离「送葬者」与「狼人」的方向跳跃几次,大幅拉开距离。飞来的弹幕横扫「神枪」原本的所在位置,追赶着开炮还击的「神枪」,离火线越来越远。
『快走!』
「——拜托你了。」
这时,可蕾娜有些骄傲地笑了。
『包在我身上。』
†
在丘陵的另一头,敌机发动的炮击不曾止息。
从炮击的间隔来看,敌机数量为一。虽然对方进入丘陵的背光处而在雷达上失踪【Lost】,但最后确认的时候,敌机四架都还在。
这样下去,会有不速之客跑来这里。而且同时对付这只狙击手与其他敌人也很麻烦,必须尽早除掉。
齐利亚抬起上身,扭转身体,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后方。
啪哩一声,蓝白色蛇状电流窜过既长且大的炮身基座。
†
沙!强烈的杂讯在刹那间搅乱了光学显示器的荧幕画面。
『怎么搞的……?』
「我看不是电磁干扰一类,好像就只是电磁波……」
说到一半,辛察觉到了。
电磁加速炮是凭着庞大电力,让弹体加速的投射兵器。
炮击时当然——会对周遭一带散播强烈电磁波。
电磁加速炮型的凄厉尖叫开始高涨。
「——可蕾娜!够了,快逃离那里!」
丘陵对面发出闪光,在他们离开的后方,高空发出轰然巨响。
『可蕾娜!』
『呀啊啊啊啊!』
那声音就像某种东西——例如巨大炮弹在空中自爆成碎片,高速坠落造成的风切声与冲击声。「神枪」的雷达回波光点消失,与可蕾娜的知觉同步也同时中断。
两人都闪神了一瞬间。
趁着这个破绽,电磁加速炮型的近战防御装备发出咆哮,扇形火网横扫天空。
超音速的金属箭矢一时将淡蓝天空染成钢铁色,化作斜向骤雨当头洒下。
没那闲工夫闪躲了,两人情急之下让机体伏地,极力减少承受炮弹的面积。即使如此,炮击仍擦过左前脚,该部位的装甲弹飞开来。
『呜……!』
『莱登!』
听见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与芙蕾德利嘉的尖叫,正要让「送葬者」站起来的辛停住了手边动作。往那边一看,只见「狼人」同样趴在地上,却没能爬起来。
「……受伤了啊。」
不是询问,而是确认。知觉同步是相连的,但机体损伤得很严重。机体右侧的两条腿都炸飞了,撕开的装甲裂痕明显深及驾驶舱。
照那样看来,里面的人不会没事。
『他……他是为了保护余。』
『死不了人啦,只是……抱歉,我也要在这里脱队了。』
腿脚部分多少受点损伤仍然能动,是多脚比履带优越的地方,但失去同一侧的所有腿部,就实在动不了了。
……与其让她待在没剩多少战斗能力的「狼人」里,这样或许还比较好。 「菲多,让芙蕾德利嘉坐你身上。」
菲多匡啷匡啷地走过去。可能因为跟着他们时有保持距离,菲多似乎没受到炮弹直接命中。即使如此,腿部动作还是有点不灵活。不知道是炮弹碎片还是冲击波所导致,总之是受了点损伤。
辛很清楚对一架这种状态的非武装收垃圾机来说,他要下的命令太严酷了,但还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