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其罪无名 第五章 秘密沉睡在森林里

1

似乎一大早就从山脚下的城镇霍洛维兹出发的箱型马车,随着蹄声登上覆盖荆棘的险峻山路,来到外貌有如玻璃杯的洼地、所在时,已经是正午过后的事。

村子因突如其来的旅客之死而动摇,夏至祭暂时中断。以村长为首的人们,聚集在灰色宅邸的餐厅讨论对策。在了望台上面看守的年轻人发现马车,合力将吊桥放下,迎接客人。

金发蓝眼、上等丝衬衫配上闪闪发亮的银袖饰——穿着时髦的年轻客人,以骄傲的姿势仰望吊桥。

开始慢慢走过吊桥。

看守的年轻人们,对于这位新到客人的怪异发型——金发固定成流线型,就像头上顶着歪斜的钻子——不禁瞠目结舌,从了望台俯视着他……

在灰色宅邸里,引导那位男子——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一路追踪到此的目标——美丽娇小、充满神秘的妹妹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正趁着骚动,偷偷溜进被禁止进入的房间。

位于一楼阴暗走廊深处的房间——也就是二十年前发生杀人事件的书房。

2

书房一片寂静。

可以看出已经久无人迹,书架和书桌上都积满尘埃,从半开的蓝天鹅绒窗帘射入的阳光,让地板的木料因为日照而有几处变色。

维多利加悄悄开门进房,娇小而轻盈的她才走不到几步,地上就掀起一阵尘埃。维多利加轻咳几声,然后屏气凝神,慢慢端详书房。

那是个狭窄的房间。书桌与大书柜、弯脚的大椅子、矮柜上放着铁制烛台。不论是桌子、椅子或其他东西……在窄小的房间都显得特别巨大豪华。

单面墙上有着长长的装饰柜,在玻璃柜中展示各种看似中世纪骑士用过的古老武器。钢铁与磨光的橡树打造的沉重长枪,还有细长的剑等武器,密密麻麻地塞在里面。

旁边有个巨大的立钟,似乎还有人照料,时至今日依然继续走动。钟摆轻轻摇晃。钟面已经因为古老而斑驳模糊,但依稀还能看得到数字。

维多利加的视线停住,盯着地板上的一点,张开小小的嘴唇:

“尸体就倒在这里。”

略微移动一下视线:

“而这里掉着许多金币。”

闭上眼睛——

“……为什么会掉落这么多金币呢?一定有什么理由,一定有。这就是碎片。混沌的碎片。一定是可以重新拼凑的碎片之一。快想、快想……!”

绿色的眼眸慢慢睁开,转身朝着门喃喃自语:

“然后,柯蒂丽亚进来。打开上锁的门。书房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虽然大家认为当时是半夜十二点,但是并不确定。然后,柯蒂丽亚发现尸体……窗户呢?”

扬起灰尘跑向窗边,粗暴拉开窗帘——再度扬起漫天尘埃。看着窗外,维多利加摇摇头。

外面是陡峭的断崖。可以听到遥远下方的浊流冲刷声……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不是这里……不是从这里进出,犯人一定是从房门出去。书房和平常没有两样,但是这里却发生杀人事件。然后……

咬紧细小珍珠色的牙齿,忍耐已久的维多利加以微弱的声音低语:

“妈妈…………!”

“……你在做什么?”

突然响起一个沉着柔和的声音,维多利加倒吸口气回过头——

无声无息的荷曼妮打开门,以责备的表情俯视这个小闯入者。

维多利加紧闭双唇。

“谢尔吉斯村长说过,这里禁止进入对吧。”

“……为什么?”

维多利加回问。

“为什么……”

荷曼妮似乎很伤脑筋地歪着脖子——又变成坏掉的娃娃在移动的怪异模样。

“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事被发现,就会有麻烦?”

“……怎么说?”

“因为在这个书房发生的事件,其实还隐藏着别的真相。”

“怎么可能!”

荷曼妮笑了。

呵呵呵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呵、呵、呵………!

维多利加以不容分说的口吻,硬是阻止怪异的笑声:

“谢尔吉斯是个不能容许任何反对意见的人。因此我推测没有人可以对村长下的判断有任何意见,这个咒缚直到现在依然存在。然而……他之所以禁止我来看这个书房,其实是因为内心对于自己的理论感到不安吧?或者……有些事让人知道就会有麻烦,对吧?”

荷曼妮的笑声越发尖锐——突然停止,苍白到不像人的脸上,慢慢浮起不安神情。

眼珠突出。眼神空洞没有照出任何东西,突出的眼白浮起无数条红色微血管。不安地左右摇晃脑袋,荷曼妮用力呼一口气。

呼……!

“你怎么了,荷曼妮?”

荷曼妮吸了口气,开口说话: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上。只是说不出口。”

维多利加盯着她。

荷曼妮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慢慢接近维多利加,以震动空气的低沉嗓音说:

“当时我就在这个宅邸里面,还记得那一夜发生的事,造成多大的骚动。不过当时我只有六岁而已,对于柯蒂丽亚犯下的罪行感到害怕。虽然他们要求我照顾发高烧的她,可是我拒绝。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后来罪人总算带着一点行李离开村子,我才好不容易放心。接下来换成我发烧。我对柯蒂丽亚所犯下的罪行……就是这么害怕。”

荷曼妮言尽于此。

眼白再度突出,正中央的眼珠不停转动,完全无法分辨究竟看往何处的怪异表情。她弯下腰将脸贴近维多利加的脸:

“可是,柯蒂丽亚被赶走之后,厄运并没有跟着离开村子。之后的二十年,村子也慢慢改变。不知何时,村里失去过去的鲜艳色彩,简直像是黑白两色画成的孤寂绘画。而且孩子也少了许多。刚出生的孩子……厄运并没有离我们而去。一个恐怖想法掠过心头,或许……”

荷曼妮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维多利加代替她说:

“或许罪人还留在村子里?”

“…………”

荷曼妮紧紧闭上嘴巴。

“……谢尔吉斯村长的说法是最简单的推论,柯蒂丽亚就是犯人是最简单的想法。书房的门从内侧上锁,而拥有钥匙的人,只有狄奥多村长和柯蒂丽亚,里面没有别人。除了自行进入书房的柯蒂丽亚之外,应该没有人能以短刀刺杀狄奥多村长。当然也有不知如何解释的事——散落地板上的大量金币、大家对时间的证词全然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柯蒂丽亚最有可能是犯人这件事还是不变的。”

“唔……”

“不过……”

荷曼妮再度翻白眼大叫:

“我是长大之后才发现的!这件事有个奇怪的地方!狄奥多村长是像这样……从后面被刺中背后。听说那把短刀没入背里直达刀柄。可是狄奥多村长是个成年男子,被放逐的柯蒂丽亚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光是身高就不一样,除非这么……”

荷曼妮的脸上不知为何带着灿烂的笑容,两手握在一起往上抬,然后从上往下用力挥下。看不见的短刀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闪耀,就像是用力刺入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男子幻影……瞬间令人不寒而栗。

“……除非这么做,否则无法杀害他。但是柯蒂丽亚何必特地绕到狄奥多村长的背后,以这种方式刺杀他呢?而且身材较矮的人这么做,除非有很大的力气,否则根本没办法连刀柄都刺进去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

“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如果要刺杀比自己魁梧的成年人……”

荷曼妮将想象中的短刀拿在腹前,摆出以全身力量冲刺的姿势。

她转动眼珠,歪着头俯视维多利加:

“对吧?”

“是啊。”

“…………”

荷曼妮突然沉默。

“那杀人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说完之后荷曼妮便闭上嘴,以有如逃跑的迅速脚步离开书房。

房里的维多利加盯着她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

“刺戳方式怪异的短刀、散落一地的大量金币、乱七八糟的时间……”

又摇摇头。

窗口射入的阳光,将两人扬起的细尘照成白色。只听到沉重立钟的钟摆声规则地响着。

然后……

——喀!

发出微微声响。

接着……

——当!当!

立钟开始响起。

维多利加的眼睛睁得很大,惊讶地竖起耳朵倾听。

脸颊发红、表情变亮。

张开小小的嘴唇想要说话时……

窗外响起“啪沙啪沙“的振翅声。维多利加像是对思考受到打扰感到不耐烦,抬起头用力瞪视窗外——窗外有好几只白色的鸽子飞过,几个白色身躯从阴沉的空中飞起。

维多利加的表情变得有如洋娃娃般平静。

……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绿的眼眸滴溜滴溜转动,有如绿色火焰般熊熊燃烧——带着灼热、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冷冽——

慢慢眯起眼睛。

就这样过了片刻。

终于——

维多利加抬起头,脸上浮现充满确信的冰冷表情:

“智慧之泉告诉我了——现在碎片已经全部重新拼凑起来——!”

她缓缓转身,面对空无一人的书房厚重门扉,突然一脸阴霾:“但是……该怎么证明呢……?”

3

此时的一弥正在广场、墓地等地奔走,寻找走散的维多利加。

昨天被野狼追逐、不明人物把动物眼珠放进水壶里、神秘人物潜入隔壁房间的羽毛被中意图威胁,再加上刚才的恐怖杀人事件……

这些事浮现在脑海里又消失,让一弥感到不安。

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走,向村民询问是否看到同行的少女,却总是得到摇头回应……

当他唉声叹气时,突然被某个东西刺中后头勺——尖锐的怪东西。

回头一看,有如钻子的金色物体占据整个视线。想到可能会被刺中眼睛,不由地往后退。

“……你!”

愤怒颤抖的男声。

“是久城同学没错吧?。

“是………警官!?”

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就站在前方,身旁带着大得吓人的方形旅行衣箱,铁青着一张脸,两手不断颤抖,好像正在生气。

“你的行李好大呀!”

“你……”

“这也是遗传吗?维多利加的行李也是大得不像话……”

“你、你……”

额头上暴出几条青筋,停顿一拍的布洛瓦警官怒吼:

“怎么,连你都在这里!还有、那个、那是……那个、就是那个啦!头发长长、傲慢自大、小不隆咚的……”

一弥虽然被警官爆发的怒气压倒,还是说:

“呃,警官是指您的妹妹吗?”

“…………”

只听到警官粗重的呼吸声,根本不打算回答,不耐烦地继续跺脚。最后终于小声说:

“……那个也来了吗?”

“啊……”

“久城同学,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这里似乎是她母亲的故乡。”

警官摇摇头,厌恶地说:

“那个在哪里?那个呢?”

“这个嘛,我正在找。”

布洛瓦警官气的跺脚:

“还在磨蹭什么!你也知道,那个需要特别的外出许可。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学校,入学前也不准离开家中的高塔。那个竟然擅自跑到这里,万一被知道,连我也会有事……!”

“有事是指……?警官,维多利加为什么不准外出?偶尔请个假去旅行,或是周末出门去买个东西,这是很平常的事啊……”

警官装做没听见。一弥叹气道:

“而且警官……你是追着维多利加来的吧?不过你还真厉害,有本事找到这里来。”

“这还用说。那家伙擅自溜出圣玛格丽特学园,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会特意前来的地方当然只有这里了。”

“……是这样吗?”

两人正在争论时,远处顶着一头红色卷发的女性正要经过……可以看到她急忙掉头走开。

一弥注意到她的身影:

“对了,警官……!上次义卖会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的犯人,不知为何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那位修女……说她是修女,却喜欢赌博喝酒,还说她最爱钱。总之是个怪修女……”

“……”

不知为何警官又装出一副没听到的样子。

一弥闭嘴,盯着警官的脸瞧。

(好像怪怪的……)

回想起来,当维多利加解开义卖会发生的德勒斯登瓷盘失窃事件之谜时,警官的态度也相当怪异。知道犯人是谁之后,一脸为难地离开图书馆,而且竟然没有逮捕犯人。刚才蜜德蕊发现警官在这里,也立刻慌忙逃走……

——一弥陷入沉思时,宅邸玄关的门打开,维多利加走了出来。警官叫了一声,两手放在一弥的肩膀上不断摇晃:

“你听好!告诉那个立刻回学校!听清楚了吧!”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维多利加注意到两人争吵的声音,抬起头来,脸上完全没有惊讶的神色。一弥离开警官朝着维多利加跑去,来到她的面前:

“维多利加,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地到处找你。”

一弥焦急地说个不停,维多利加却一副正在烦恼什么事的模样,快步向前走。

一弥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好像总算注意到一弥的存在,抬起头来:

“……怎么,原来是你。”

“什么叫原来是你。还有你哥哥也来了……”

“喔,古雷温吗?我想他也差不多该到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维多利加似乎很惊讶地仰望一弥的脸,非常不可思议地说: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那个。”

“那个是哪个?”

“……算了。”

维多利加不耐烦地这么,说完之后就闭上嘴巴,继续向前走。一弥匆忙追上去:

“总之,你怎么可以在发生那么恐怖的事件之后,单独一人到处乱跑。维多利加,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也没办法,但是相对地,拜托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会担心啊!”

一弥生气了。

维多利加一开始是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对方发呆,脸上接着浮现僵硬神情:

“……告诉你,我现在没空管那么多。”

“什么叫没空管那么多……维多利加,我是担心你……”

“用不着你担心。”

“………!?”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干嘛那么鸡婆?很闲是吧?”

“什……!?”

一弥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他张开嘴巴想要回敬几句,又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他们。

两人同时回过头去,站在教堂前的安普罗兹向他们招手。

两人互看一眼,暂且休战,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教堂前方不知何时,除了安普罗兹之外还聚集了几个十几岁的年轻男女。安普罗兹一脸疲惫,但还是努力挤出开朗的语气:

“谢尔吉斯村长决定,让夏至季继续进行下去。因此……”

按照安普罗兹的说明,在夏至祭的傍晚,只有孩子可以聚集在教堂,预视未来。

在白天的短剧里,获得胜利、约定丰收之后,傍晚时分就要将教堂净空。祖先会经由无人的教堂来到广场。入夜之后,则开始举行向祖先展示丰收的仪式。

在那之前……会先进行一个仪式,小孩子可以询问相当接近人间的祖灵,每个人都可以问一个关于未来的问题。祖先说的话则由村长谢尔吉斯来说明。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们两个也一起参加吧。我要担任谢尔吉斯村长的助手,请你们在这里排队。”

维多利亚嫌麻烦不愿过去,但一弥却认为参加也无妨,拉着她一起排队。

教堂中充满沉静的空气。天花板又高又窄,越上面越细。彩色玻璃闪闪发亮,回音非常大,就连细语呢喃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教堂内部十分暗沉,玫瑰窗上有着花样小洞,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化成无数道光芒洒落在地。白色的小光点不停洒落,有如鹅毛大雪飞舞。

前方宽广的大厅中,排着五排圣歌队坐的长椅。石长椅上洒有花朵,整个被粉红、橘红、奶油色花瓣淹没。

教堂最深处有个宛如密室的小礼拜堂,就像是屋内的一间小房子。唯有那个尖屋顶房间,目光与花瓣的光彩都无法触及,沉落在黑暗之中。

现在的礼拜堂里隐约露出微弱灯光。里面放着烛台,小小的火焰不停摇晃。在映照之下可以看到旁边郑重其事放着一个旧壶。一弥心想,那就是被丢进圣水瓶里好几次的壶吧。

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之后,可以看到谢尔吉斯和安普罗兹坐在礼拜堂深处。谢尔吉斯身上穿着会令人误认是神职人员的外袍,长长的紫色衣带从袍子下摆垂落在地。他闭着眼睛,一口喝干玻璃杯中的水,一旁的安普罗兹立刻拿着水壶将水倒满。

少年少女按照顺序走到礼拜堂深处,和村长谢尔吉斯说话。接着谢尔吉斯便闭上眼睛,像是在祈祷般沉默数刻……再低声加以回应。

有时候说了一大串,有时候仅是一句话。年轻男女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一脸满意的笑容,有人害怕地哭泣,一一离开。

安静虔敬的气氛,让刚开始并不当一回事的一弥,也被村里的少年少女所影响,慢慢转为认真的心情。

(不过……关于未来啊……该问什么好呢……?)

终于轮到

一弥他们。维多利加推了一弥一把:

“你先去。”

“什么?我先?好、好吧……”

一弥轻轻走到谢尔吉斯面前。

“呃……”

谢尔吉斯闭着眼睛。一弥急忙在心里想了许多事。

(嗯,问问看能不能成为对国家、对世界带来助益的优秀人才吧。将来的事……)

“其实,我有个朋友……”

嘴巴自己动了起来,诉说和心中想的完全不同的事。而且不知为何,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那个,是个女孩子。总之她的头脑很好,但是嘴巴恶毒。该怎么说呢,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我强烈认为这绝对不是我的错,而是她真的很奇怪。老是把我当笨蛋、随意使唤我,还嫌我妨碍她……”

“……这还真过分。”

“是啊,简直就是吃尽苦头,让我真的很生气。

“……我知道。”

“我已经气得无法再忍耐了。”

“嗯……”

“也就是说,我想说的是……”

“……说吧。”

“我和……”

一弥有点迷惘,还是豁了出去,将心里想的事说出口:

“维多利加未来也能够一直在一起吗?”

满脸通红。不知为何,一弥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悲伤,强烈后悔把这种问题说出口。焦躁、期待与难以形容的感情涨满整个胸口,一弥努力将其视若无睹。总觉得这样的感情完全没有男子气概。

礼拜堂被寂静所包围,沉浸在黑暗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从闭着眼睛的谢尔吉斯头上,应该沉浸在阴暗里的礼拜堂某处、像是阳光的碎片……短短的一瞬间发出闪亮的光芒并落下,立刻消失。

周围好像变得比先前还要阴暗。一弥咬着嘴唇等待。

谢尔吉斯终于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们两个都不会死。”

一弥抬起头。

谢尔吉斯慢慢睁开眼睛。

黑眼珠消失了,脸上只有呈现混浊鸡蛋色的眼白,张开嘴巴,发出呻吟。

一开始完全听不清楚,慢慢才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那是在……距离现在几年之后……会吹起撼动世界的狂风。”

“是……”

“你们的身体太轻。不论感情多么深厚,仍旧不敌风的吹拂。”

“……”

“因为那阵狂风,你们两人将会分开。”

一弥感到脑筋一片空白。

“不过,不用担心。”

“……”

“心是永远分不开的。”

“心吗……?”

“嗯,是的。”

谢尔吉斯的黑眼珠慢慢恢复原状,拿起水壶直接一口喝干。水从嘴角流到下巴,然后流到外袍……就像一道瀑布。低声对着一弥说:“你可以离开了。”接着呼唤维多利加。

背后传来先发制人的声音:

“不准问你母亲的事。”

一弥奔出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吵闹不已的教堂。

外头还是白天,相当明亮。

一弥差点绊到脚,直到离开教堂才停下脚步。

乳白色的浓雾再度笼罩。四下无人,只有一弥孤身伫立。

脑中响起谢尔吉斯的声音。

一弥用力摇头。

“我不相信、我才不相信什么占卜……”

注意到声音不停颤抖,一弥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像自己。忍不住偏着头,怀疑自己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一弥就这么垂头丧气,低头看着鞋尖,感觉到乳白色浓雾对面有人的气息。对方慢慢接近,丝毫没有发出脚步声。最后终于从雾中露出金色头发编成发辫挽起的头,眼珠恶狠狠地往前瞪视,看向一弥——是荷曼妮。

“那个,占卜……”

听到一弥简短说明之后,荷曼妮点头说了一声:“嗯。”

原本有如男人般低沉的声音,突然变成尖锐的年轻女声:

“出现不好的结果对吧?”

“啊,这个……嗯,应该算是。”

“占卜的结果不可能有错。”

“我本来就不信什么占卜……”

“不可能有错哟。”

荷曼妮重复先前的话,“嘻嘻嘻”笑了起来。

一弥目瞪口呆地看着荷曼妮,维多利加也来到他的身后,荷曼妮打量着两人,以老人般沙哑的声音说:

“过去曾经错过一次……”

荷曼妮丢下这句话便离开。身影被浓雾的面纱所掩盖,立刻就消失不见踪影。

“什么意思?什么有错、没有错的。维多利加……哇!?你怎么了?”

嘴里抱怨个不停的一弥,俯视身边的她,不禁吓了一跳。

维多利加的脸颊,鼓得就像松鼠嘴里塞满栗子,似乎很不高兴。眼眶里则积满泪水。

(这种表情……一定是听到很不中听的话吧……)

朝着宅邸的方向走去,一弥询问维多利加:

“你问了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

维多利加的回答简直是故意找碴,看来心情真的很恶劣。一弥也生气了:

“……是没关系。”

想起自己要是被问到问了什么问题,也会感到很伤脑筋,于是一弥默默不语。

(说不定维多利加问了难以启齿的重要问题……这样当然不能硬是要她回答……)

维多利加以极尽不悦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我问了会不会变高。”

“什么变高?”

“身高。”

“………身高!?”

一弥停下脚步,俯视身边的她。

就少年来说,一弥算是矮个子了,可是她却只到他的胸前。对于十五岁的年少男女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娇小。看来她对这件事相当在意。

一弥不假思索,失礼的话破口而出:

“搞什么,原来是身高……”

暗自在心中加了一句“这样啊,一定是占卜时听到不可能再长高……”。心里想着真可怜,可是嘴巴差点笑了出来。

刚才愤怒和烦闷的心情,好像顿时烟消云散。除了因不能达到父亲或哥哥的期待,真的受到伤害以外,一弥本来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不过,维多利加仰视一弥开始堆起笑意的脸,对那张毫不在乎的笑容似乎很不能谅解。她静静地以危险的视线,瞪视一弥:

“……久城,你在笑吗?”

“嗯?”

维多利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伤:

“你每次都这样。对于我的事根本不了解……可是又随便说出你好像完全看透的话。你这个人……”

维多利加话中的内容很奇怪。

实在不像她会说的话。音调变得前所未闻的阴沉,心情低落,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泪水。一弥惊讶地想要回问。

就在这时……

——叩!

维多利加抬起蕾丝皮鞋鞋尖,朝着一弥的小腿用力踢去。虽然力量不大,但是她的小皮鞋相当硬,一弥痛得跳了起来。

“好痛!”

维多利加瞪着一弥,眼里似乎带着眼泪。

“喂……维多利加?很痛耶!喂、我说很痛耶。你搞什么啊!”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快步穿越宅邸的玄关,进入大厅……

一弥打算追上去,又被追上来的布洛瓦警官叫住。虽然挂心维多利加,也只能停下脚步。

“喂、久城同学。我问你,我家的那个、那个……不回去吗?要是不乖乖待在学校里,我可就伤脑筋了。你要好好说服……”

“可是,警官……”

虽然伤脑筋的一弥表示维多利加还不想回去,而自己也会继续跟在她身边,但警官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久城同学,你是不是跟在那个身边,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确,你和那个感情不错,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你和那个之间的事。”

“……这话怎说?”

布洛瓦警官眯起眼睛,俯视一弥:

“那个是不可以外出的……柯蒂丽亚.盖洛在先前的世界大战里做出不可原谅的事。那个不是普通人类、非常危险。久城同学,你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警官的脸上浮起嫌恶与害怕的表情。一弥抬头默默看着警官,虽然有许多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发现自己对维多利加一无所知的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悲伤与愤怒。

布洛瓦警官继续说:

“总之,先让那个回到圣玛格丽特学园再说。当初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决定把她送到学校去的。之后的事……应该是交给父亲决定。”

“你说的父亲,是指布洛瓦侯爵吗……?”

“没错……!那个还有我,都会被骂吧。因为家族指定我有义务监督那个……”

一弥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摇摇头。

雾中出现一个人影,逐

渐接近正在争执的两人。一弥注意沉重的脚步声,转过头去。警官也跟着往那个方向看。

原来拨开浓雾接近的人是安普罗兹。他快步从教堂方向走来,发现两人之后便停下脚步。

他看起来就像是在浓雾深处迷路,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古代人。硬邦邦的毛织衬衫显得很旧,皮背心、及膝马裤与发出巨大声响的尖木鞋,怎么看都像是中世纪农民所化身的幽灵。

但是脸上却带着金色长发、绿色眼眸、少女般的粉红脸颊,最重要的是表情因好奇心而显然活力四射,充满刚由少年变成青年时所特有的年轻魅力。

安普罗兹笑容满面地望向一弥之后,才发现有新的客人。非常有礼貌地说:

“我得到看守人的联络,听说有新的客人光临……”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不语,安普罗兹闪亮的眼睛直接从古雷温充满贵族气息的脸上,往钻子般的物体看去。

安普罗兹本质当中,有如天真孩童的个性立刻表现在脸上。他忘掉自己身为村长助手的立场,好奇地看着新来的客人。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疑问有如连珠炮般夺口而出。

“这位客人,您那是年轻人的流行发型吗?是以什么为原型呢?还有您的衬衫……是丝绸的对吧。男性也会穿丝绸衬衫吗?还有袖口这个银色发光的东西是什么……?是用来代替纽扣对吧。真漂亮……是银制品吗?或是……”

“……安普罗兹!”

浓雾深处发出严峻的声音。

安普罗兹突然回过神来,马上噤口不语。遭受一连串问题攻击的布洛瓦警官,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模样,正想要对自己的穿着好好解释一番,却被浓雾另一端出现的中世纪僧侣模样的老人吓了一跳,连忙闭嘴躲在一弥矮小的身躯后面,低声问道:

“……那是谁啊?”

“他是村长。”

谢尔吉斯因愤怒而颤抖,以气得胡须倒竖的脸色瞪着年轻助手。安普罗兹似乎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咬紧嘴唇,把头垂得很低。

“安普罗兹……你还是对这一类的事有兴趣吗?你可是要继任村长,守护村子的人;也是被我看好,大力提拔的年轻人……”

“是……”

“一有来自外面世界的客人,你就心神不宁、乐不可支。你从还是孩子时就是这样。有一天自称布莱恩.罗斯可的子孙来访,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以他的财富帮村里接上电力时,你也和布莱恩粘在一起,整天求他说城里的事给你听。真是愚蠢的好奇心。布莱恩走了好几个月,你还是爬上了望台,成天看着山的另一边。即使长大之后,你还是和愚蠢的童年时期一样,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吗?”

“对不起……”

安普罗兹的头垂得更低。

“还有,安普罗兹……头发散开了。要好好绑紧,以防你被头发影响而三心二意。”

安普罗兹匆忙以手整理头发。虽然看起来并不凌乱,但是却有两缕金发垂落在脖子旁边。

谢尔吉斯先是看着正在整理头发的年轻人,视线又移到躲在一弥身后,外貌怪异但穿着华丽的男子。

“你是?”

安普罗兹立刻报告他是新的访客。一弥接着表示他是维多利加的异母哥哥,谢尔吉斯微微蹙起眉头。

布洛瓦警官神气地报上自己的名号:

“古雷温.德.布洛瓦。职业是名警官……不,这是开玩笑的。不讨……怎么啦?”

听到布洛瓦警官的职业时,谢尔吉斯的表情突然一变。

“是警察啊……?”

“是啊。那个,有问题吗?”

“既然如此……”

谢尔吉斯直视布洛瓦警官:“有个事件,务必请您帮忙解决。”

4

——位于灰色宅邸一楼的餐厅。

大理石的壁炉。四周透出黑光的光滑墙面,角落挂着艺术玻璃壁灯。墙上挂着好几幅看来似乎是描绘村中风景的图画。

明明是个豪华的房间,不知为何令人感觉到压迫感。天花板很低,在里面没待多久就觉得天花板好像慢慢往下压。一弥叹了口气,窥视坐在身边的布洛瓦警官。

一弥与布洛瓦警官在谢尔吉斯的带领下,直接来到餐厅。看似村中长老的老人一一就座,一弥和布洛瓦警官则缩在角落的位置上。

荷曼妮抱着擦得发亮的银制旧餐具,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地走了进来,一一斟上红茶、白兰地或葡萄酒。

谢尔吉斯对布洛瓦警官说明数小时前发生的假人被换成真人而烧死的事件。

“……也就是说,这位名为亚朗的男性死者,在事件发生前还被目击到在一旁走动。被少女们丢掷榛果时,还痛得抱头鼠窜……可是过了没多久,安普罗兹在放着假人的神轿上点火时,假人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亚朗,害他被火焰包围而烧死……”

“嗯。”

警官不安地一边踱步一边聆听证词。

“既然您是警方的人,那真是再好也不过。如果这个事件之谜不解开,我们……”

“……喂!”

警官撞了一下一弥的膝盖。

“……什么事?”

“那个在哪里?”

“如果警官指的是您聪明的妹妹维多利加,八成是在房间里吧。”

“你去把那个叫过来。”

不高兴的一弥对警官低声说:

“你又想要利用维多利加的聪明才智,当成自己的功劳对吧?那应该自己去拜托她助你一臂之力才对。你做的事简直是不合常理。”

布洛瓦警官以诧异的眼光回望一弥。那张脸不知为何,似乎很不甘心,慢慢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吐出一句:

“……我才不要!”

“为什么?”

“我去求和你去求不一样,结果完全不一样。久城同学,你自己或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你所得到的恩惠,就像是从卑鄙的高利贷业者那里,毫无代价、不断取得大笔金钱一样,真是太奇怪又太不可思议了。”

“……你在说什么啊?”

“少啰唆,快去叫!久城同学、你快点去拜托那个!”

“警官……!”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丢下她一人独处还是让一弥感到不安。一弥悄悄站起,离开餐厅,一个人走在豪华但天花板低得令人感到压迫的走廊。

爬上装着青铜扶手的主楼梯,敲敲她的房门。门立刻打开,出现一脸不悦的维多利加:

“……干嘛?”

“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没事!久城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管我!”

“你……!哼、我知道了。我也不啰嗦……不过,你哥哥正在餐厅求救。”

“求救?”

维多利加眨眨大眼睛。

“他被村民围着,要求他帮忙解决事件。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着远方,催促我来叫你,要我来拜托你。”

“果然是个愚蠢的男人。”

“很遗憾,他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哥哥……怎么办?”

维多利加稍微偏着头,脸上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然后点点头:

“好,走吧。”

从房间小步走出。

一弥瞄了一眼其他的房间:

“其他的人呢?”

“蜜德蕊好像待在房间里,她似乎对祭典不感兴趣。两个男的刚才不知道在谁的房里大闹,现在似乎外出了。要说他们是为朋友的死而悲伤,不如说是怨恨村民。他们似乎认为亚朗是因为侮辱村民,所以才被恐怖的方法杀害。”

维多利加只说了这些,就率先沿着走廊往前走。一弥也匆忙追上。

衬裙撑起的裙裾露出流苏,随着每一步摇曳生姿。一弥走在她的身后,不知不觉看得入迷。穿着蕾丝皮鞋的脚非常小巧,甚至令人怀疑那是不是童鞋。维多利加娇小的身躯被蕾丝、衬裙和天鹅绒撑起,每走一步就轻盈松软地摇摆。

当两人回到餐厅时,布洛瓦警官之外所有的人,不知为何全都站起身来。大大的窗户敞开,外头阴暗的森林好像紧紧贴近餐厅,漆黑纠缠在一起的树枝与浓密生长的树叶,形成光线也无法照入的阴暗森林。

谢尔吉斯端着猎枪。

一弥大惊失色:

“您在做什么呢!?”

“……有狼。”

谢尔吉斯简短回答。

一弥望向他直盯着不放的森林深处,那里什么都没有。昨天刚抵达村里时,谢尔吉斯也对微小声音有所反应,表示有狼而朝着森林开枪……

——啪!

森林里传来树枝被撞到而折断的刺耳声音。

“果然有!”

谢尔吉斯喃喃自语,旁人还来不及阻止,他就朝着森林开枪。

——刺耳的枪声响起。

一旁的维多利加倒吸口气,小声说了句“不行……!”看看身边,她一咬珍珠色的小牙齿,朝着窗户跑去,阻止打算继续射击的谢尔吉斯:

“快住手!”

外面同时传来呻吟声。谢尔吉斯放下猎枪,喃喃说道:

“打中了吗……”

“不对!那是人的声音!”

似乎听不懂维多利加在说什么,谢尔吉斯只是盯着她看。

“刚才……那两个人说要去散步。难道是往森林的方向……?”

维多利加大叫之后,立即转身冲出餐厅。走廊上的安普罗兹吓了一跳,回头看着她。

一弥等人也紧跟在维多利加的身后,冲出玄关,蜿蜒来到餐厅窗外的森林。

维多利加拨开黑色树枝,冲进森林里。华丽洋装勾到树枝、沾上泥土,逐渐变了模样。

一弥拼命跟在维多利加的身后。

从森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沙哑叫声……

呜、呜、呜……

像是有人在压抑着抽噎声,又像野兽短促的叫声。

呜呜……呜呜……

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传来,一弥不由地向上仰望。几乎看不到天空,黑色细密的枝杈和茂密生长的大叶子在风中诡异摇动。

有狼……

这个森林,有野狼……

“维多利加!”

一弥咬紧牙根,追上她。

诡异的低鸣声从背后接近。

维多利加终于停下脚步。

叫声越来越大,尖锐直刺天际。

“维多利加……?”

听到一弥的声音,维多利加慢慢回头,一脸头痛的表情。

“……这是第二个人了,久城。”

“咦?”

“看来劳尔也被杀了。”

一弥跑步追上维多利加,看着她所指着的地面。

胸口流血的劳尔倒在那里……

眼睛大睁,呆滞空虚地看着上方,一眼就可看出已经断气。

那是德瑞克的哭声。他从森林外面跟着一弥一路过来,以尖锐怪异的声音哭泣,停下脚步。发现倒在地上的劳尔,然后声音变得更大:

“我们两个一起散步。劳尔因为好奇走向森林深处。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枪声……然后传来劳尔的声音——像是尖叫的短促声音……我知道他被射中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被射中?”

“他被误认为是狼。”

德瑞克似乎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张开嘴反问:

“……狼?”

村民们也到了。看到这幅惨状,全都沉默不语。

“德瑞克,昨天你也看过村长向森林里开枪吧?如果森林发出声响,就会认为是狼……”

安普罗兹小声继续说明:

“村民从不进入森林。所以没想到会是人……”

“你说什么?劳尔死了耶!一个好好的人被打死了耶!我也有可能会被打中啊。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啊!?”

德瑞克以非常刺耳的声音大叫。村民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维多利加突然蹲下。一弥好奇她在做些什么,看着她的手边。

维多利加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注意到一弥的视线,她给一弥看了一下那个东西。可是一弥无法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只见维多利加似乎感到很满意,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维多利加捡起来的东西是……坚硬的榛果。

5

“这片森林并非榛树林,久城。也就是说,榛果不可能会掉落在这里。”

似乎觉得很麻烦的维多利加一面小声说明,一面走出森林。站在旁边的一弥快步跟上,开口问道:

“这么说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榛果是丢在已死的亚朗身上。”

“嗯……”

“对了,德勒斯登瓷盘的嫌犯蜜德蕊在哪里?”

维多利加突然蹦出这句话,一弥惊讶地说:

“我、我怎么知道……应该是在房间里吧?”

“唔……”

维多利加突然“呼~~”打了个呵欠。

——虽然村中暂时陷入混乱,但村民还是继续进行祭典。安普罗兹找到两人时,叹息不已地表示:谢尔吉斯一口咬定“我打中的是狼,绝对不是人。”

维多利加沉默地盯着安普罗兹的脸,表情相当诡异。最后她低声说道:

“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吗……”

安普罗兹虽然张口,却又闭上,好像不敢回答,心里感到迷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能说。没有人看到劳尔是怎么死的。不过,如果我站在谢尔吉斯村长的立场,当然会怀疑是不是自己杀了人。没有人看到狼也是事实。如果要说绝对不是这样,就必须拿出证据。”

安普罗兹带着一些迷惑,看着维多利加:

“无论有罪无罪,都必须有证据。”

这句话不只针对谢尔吉斯,似乎也针对柯蒂丽亚.盖洛。维多利加静静点头:

“……没错。”

两人之间似乎达成共识。

“不过,安普罗兹,你也希望夏至祭顺利结束吧?也想要拔除所有罪恶的根源吧?”

“那是当然的……?”

“现在的陷入混沌的漩涡之中。我已经掌握所有原因的碎片。只要将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就可以将谜团解开。告诉你,大部分的情况,我只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加以组合,很少为了让我自己之外的人了解而将它们语言化——因为实在太麻烦了。就像是小孩要求大人说明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一样。因为太过麻烦,所以我几乎不会将它语言化。能够让我愿意这么做的人,只有身在这里的久城而已。”

“……是吗?”

一弥稍带讶异地反问。维多利加转头装作没听到。

“因为我拜托你,所以你才会说明吗?平常从不这么做……这样啊……!”

“久城,吵死了。”

维多利加不悦地低声说道。一弥急忙闭上嘴:

“对、对不起……”

安普罗兹似乎很疑惑地说: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犯人是谁。”

“什么……!?”

安普罗兹反问:

“这是怎么回事?射杀劳尔的不是谢尔吉斯村长……”

“……如果我说不是,你会怎么办?”

“可是,当时的确是谢尔吉斯村长用猎枪射击……”

“他的确开了枪,但是你怎么知道,命中劳尔的就是那发子弹呢?”

“这、这是……”

安普罗兹沉默不语。

他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表情,以完全看不出来究竟在想什么的不可思议表情,用力瞪视地面,默默无言。

“安普罗兹,你希望我重新拼凑混沌,加以语言化,对吧?”

“……呃?”

一弥赶紧帮忙解释:

“她是问你是不是希望知道犯人是谁?”

“这样啊……嗯,当然。”

安普罗兹的声音显得很僵硬。

“那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我找出杀害亚朗和劳尔的犯人。但是在重新拼凑我所拥有的二十年前的混沌碎片时,你必须帮忙。”

“你说的二十年前,是指狄奥多村长那件事吗……?”

“是的。这个事件另有犯人。但是需要你们的协助,才能证明。”

在一旁傻傻听着的一弥,诧异地回问:

“……你说的‘你们’是指?”

“安普罗兹和久城,你们两个。”

一弥与安普罗兹互看一眼。

维多利加的眼眸冰冷而闪亮,眼眸深处有着绿色的火焰激烈燃烧:

“我曾经以重新拼凑混沌做为交易。想要我解谜,就会要求相等的代价。”

一弥突然回想起与她第一次见面的事——维多利加告诉一弥所卷入的事件真相,代价就是要他交出难得一见的食物。说起这件事,维多利加突然笑了:

“那种东西不算是回报。我要求的通常是更大、伴随心痛的牺牲。那是我从小的习惯。我每天提醒自己,要尽量提出恶魔般的要求,为了打发无聊时间。就是这么回事,久城。”

维多利加突然想起什么,一脸愉快地笑了:

“古雷温明明很依赖我,却很讨厌这样。”

“……原来如此。”

一弥觉得好像稍微了解他们兄妹,在一旁点点头。想起刚才相布洛瓦警官的有趣对话:

“对了,刚才他还提到什么卑鄙的高利贷之类的。”

“根据推测,恐怕是在指我吧。”

“他好像很生气喔。”

维多利加耸耸肩,丝毫不感兴趣。

傍晚——

夏至祭继续进行,已经接近村民的祖先经过教堂回村的时间。

原本在教堂里面的神职人员和看守的年轻人,一个一个地走出来,在广场上集合。将教堂净空,等待祖先从阴间归来。等祖先回来之后,在夜里向祖先展现丰饶的最后祭典就要开始了。

随着天色变暗,广场上燃起好几只巨大火把。照亮古老的石板地与穿着中世纪服装的村民,感觉甚至比

白天还要亮。

维多利加、一弥与安普罗兹,再加上他找来的几个年轻人,现正躲在教堂洒着花瓣的圣歌队席位后面。

在教堂净空的时间,一弥与维多利加等人一起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躲藏起来。

教堂一片寂静,可以清楚听到遥远的广场传来火把“啪嚓啪嚓”的爆裂声。空气潮湿,比起外头更冷。洒在椅子上的花瓣发出甜甜的香味。

即便在白天也是一片阴暗的教堂,玫瑰窗落下的圆形光点变成阴暗的苍白月光,令人感到寒意。广场火把的橘色亮光透过彩色玻璃微微照亮地板。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好不容易才看到各自的表情。

维多利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一弥也差点跟着打喷嚏,但还是忍了下来。

他小声询问维多利加:

“喂……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因为犯人会来。”

“……怎么说?”

“教堂里面一直都有人在,唯有在这个时间……也就是据说祖灵要通过的现在是净空的。既然如此,犯人一定会算准这个时间来偷。”

“……偷?”

安普罗兹小声追问:

“到底是偷什么东西?这个村里有值得偷的东西吗……”

维多利加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你或许不知道吧,安普罗兹。有些东西就是因为旧才有价值。人这种东西,除了为了永不满足的欲望追求新的刺激之外,也是重视稀少价值之物的奇怪生物。过去制造的东西和现在不同,会随着时间而减少。因为这样,好事者不论花上多少金币都想要得到。久城,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那个被偷走的德勒斯登瓷盘。”

一弥点头,想起关于那个陈列在义卖会里的盘子——看起来老旧、脆弱、易碎,却又令人心动的不可思议的瓷盘。向看守摊位的蜜德蕊询问价格时,简直高得吓人。当时蜜德蕊还很得意地说,就是因为那个盘子很有历史。

“这个村子在某些人看来就是座宝山。残留着许多好事者不论花上多少金币都想要得到、古老而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我们住的房间里的古老衣橱、有点细微裂缝的圣母像、用餐时的古老银餐具……还有……”

维多利加突然嘘了一声。

教堂沉重的木门毫无声响地打开。有人像是滑入黑暗之中,溜了进来。踏在地板上的石砖,响起轻悄悄的脚步声。

在广场火把光线的照射之下,为了避免发出声响而缓步行走的姿态变得十分细长,一直延伸到教堂石壁的天花板上。不祥的影子左右摇晃,慢慢接近。

当通过一弥他们躲藏的圣歌队席位旁边时,那个人影的脸,瞬间被玫瑰窗台落下的圆形月光所照亮。

浮着微微笑容,苍白的脸孔……

一弥揉揉眼睛,看清楚浮现在阴暗中的犯人……

“……怎么可能!是这个人吗!?”

“你还记得吧?久城。”

维多利加轻声说道:

“关于古老的壶被丢入圣水里面的事。”

一弥稍微想了一下,点点头。

蜜德蕊……昨天怒气冲冲地对自己说过的话。

年轻人开玩笑地进入教堂,还把村民们珍视的古老水壶丢进装满圣水的瓶里。三个人都做了相同的事,把村民气坏了。还说他们只知道追求新东西的价值,根本不懂得物品真正的价值为何。

维多利加摇摇头:

“……完全相反。他们……那三个年轻人,比谁都了解价值。所以进入村子之后,看到教堂古老的尖塔和玫瑰窗时,才会发出叫声,三个人的脸上都浮起虔敬的表情,做出祈祷般的姿势——那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之后夸耀手表、收音机,侮辱村子古老破旧的话语,全都是骗人的。死掉的亚朗、劳尔以及德瑞克比谁都了解古老的东西,而且至今村子里还保留着和中世纪相同的夏至祭,一定让他们内心感动,震撼不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出那种事……!”

安普罗兹小声呐喊。

维多利加举起一只手,指着影子的主人代替回答:

“……因为他们是小偷。”

一弥等人低声叫出“啊”。

影子的主人已经踏入教堂深处的礼拜堂。在昏暗中慎重摸索,双手举起古老的壶。

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他们将水壶丢进圣水里,并不是恶作剧,而是非常认真的,他们在找寻真正的古董。看到报纸广告之后特地走了一趟,因为他们算准在传说中的灰狼藏身处,一定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古董。之所以将壶丢进水中,是为了确认会浮起来还是沉下去。如果是真货就会沉下去,如果是镀金的假货就会浮起来。壶沉了下去,是真货没错,所以才会……”

维多利加站起身来,对着影子的主人说:

“到此为止了,德瑞克。”

肩膀一颤,小心翼翼抱着古老的壶,大声喘气,眼睛瞪视突然从阴暗中现身、身材娇小的维多利加。他脸上的眼睛和刚才为了朋友的死而悲伤流泪的模样判若两人——冷漠而毫无表情。

瞪了维多利加一眼之后,便开始奔跑。通过圣歌队席位旁,打算往沉重的木门跑去。身上不停掉落花瓣的一弥从圣歌队席位冲了出来,用身体挡住正要通过的德瑞克。为了保护水壶,德瑞克的动作相当迟钝。以吓人的表情瞪视一弥之后,又不顾一切准备奔跑。一弥抓住他的脚用力往后拉,德瑞克一头撞上冷冰冰的石头地板,发出呻吟。

呆了一会儿的安普罗兹和年轻小伙子也冲上前来,按住德瑞克。各色的花瓣漫天飞舞。为了不让他逃跑,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压倒在地。其中一个小伙子跑出去呼唤其他村民。

德瑞克紧紧抱着古老的壶,不肯交给任何人:

“这是我的、我的。我找到的、我……要带回山脚下的城镇,用汽车……带回去。不是亚朗也不是劳尔、是我……!”

德瑞克以尖锐的声音不断自言自语并且啜泣,简直像是任性的孩子。

一弥低头看着他,发现有个东西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从德瑞克的衣服上滚落,便弯下腰来将它捡起。

——是榛果。

一弥把榛果拿给维多利加看,她似乎很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是榛果,久城,你懂了吗?”

一弥摇摇头:

“……不,完全不懂。”

6

村民聚集在石造的古老教堂里。

遭到逮捕的德瑞克,被村中个子不高却相当健壮的小伙子们压住。村民们隔着一段距离,用混浊不友善的眼眸看着德瑞克。

教堂被阴冷潮湿的空气所覆盖,月亮挂在逐渐变暗的空中,散发出苍白光线,从玫瑰窗洒落在石砖地板上。

巨大的火把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继续燃烧,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啪唧啪唧”的爆裂声。

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是沉重木门打开的声音。

在安普罗兹的陪伴之下,谢尔吉斯进入教堂。谢尔吉斯的脚步声在石砖上重重响起。

不知何时出现的布洛瓦警官,大步走近德瑞克,简直像是自己抓到犯人。

“等到山脚下的村子再慢慢审问你。我以我的权限逮捕你。喂,给我站起来。”

谢尔吉斯以细而沙哑,可是不容反驳的声音说:

“……警官,且慢。”

警官回头看着谢尔吉斯的表情——在安普罗兹手上的火把映照之下,染成鲜明的橘色,眼瞳里也有火焰在摇曳。

“要先请他说明才行。”

“……”

警官往后退,朝一弥打个信号。一弥回给警官无可奈何的视线,然后转向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正蹲在洒满来自圣歌队席位的花瓣的地板上,两手抱着德瑞克打算偷走的古老青铜壶。热心观察的姿态,就好像小猫玩弄新玩具一样。不只是一弥,就连安普罗兹也有点犹豫,觉得打扰她似乎不太好。不过安普罗兹还是提起勇气:

“维多利加小姐……你答应要解决这个事件。”

维多利加抬起头来,摇晃着金色长发对一弥说道:

“久城,你在理解范围之内进行说明吧。”

“…………”

一弥默不作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维多利加惊讶地仰望一弥:

“久城,你……”

“……我知道,半吊子好学生对吧?维多利加,拜托你语言化一下好吗?”

“唔……”

维多利加总算离开水壶站起身来。

村民直盯着她走进圆圈的中心,似乎感到有点畏惧,各自退后半步。没有被她的气势压倒,继续直盯着看的人,只有村长谢尔吉斯、拿着火把的安普罗兹和女仆荷曼妮而已。

“亚朗和假人调包烧死事件,还有劳尔在森林里被误认为野狼而遭射杀事件。这两件事都是德瑞克做的。”

“可是,他是怎么……”

安普罗兹口中念念有词:

“事件发生前,我们大家都看到亚朗经过广场,被榛果丢中之后逃走。之后和展开战斗,胜

利的在假人上点火……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调包……”

“假人被换成亚朗是发生在更早以前,早晨广场空无一人之时。黎明时分,我们听你说明祭典的概要,之后广场曾经空无一人。德瑞克应该是在当时将亚朗打昏,用布料卷起之后,与假人调包。”

“可是……”

“在事件发生前,我们看到的人不是亚朗。我们只是在远处看到那名男子。亚朗和德瑞克的体格相近,而且三个人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德瑞克利用亚朗的特征——胡子、眼镜与帽子变装,让其他人误认为他是亚朗。”

德瑞克抬起头说:

“……没有证据。”

“劳尔长得比较高。不可能伪装成亚朗。可是德瑞克,你的体格就跟亚朗差不多。”

“可是……”

“还有……”

维多利加将掌心握着的东西拿给德瑞克看——是榛果。

德瑞克一时之间似乎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歪着头仰望维多利加,但是苍白的脸马上因为愤怒以及绝望而涨红发黑。

“可……可恶!”

“这是刚才从你的身上掉落的东西。如果你没有假扮成亚朗,那么请问你是在哪里、怎么让榛果落在衣服上的?”

“……”

德瑞克答不出来。

站在村民后面的蜜德蕊,摇着一头鲜红色的卷发冲了出来,压住不停抵抗的德瑞克,拉扯他裤脚上的摺口。

——咚!

另一个榛果滚了出来。

潮湿阴暗的教堂,包围在可怕的寂静之中。广场燃烧的火把光芒透过彩色玻璃射入,明亮的色彩将维多利加与村民们的脸庞染成不祥的橘色。

娇小的维多利加打破僵局:

“在劳尔被射杀的森林里也有榛果。德瑞克,这表示你曾经到过现场。”

搞不清楚状况的谢尔吉斯摇摇抬起的头。

“也就是说德瑞克先把劳尔骗到森林里射杀。在祭典进行时,因为鞭子、大鼓以及空包弹的声响接连不断,即使远处有枪声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之后应该是你计算谢尔吉斯通过、或是从窗口望向窗外的时机……朝着森林投掷石头,发出声响,让谢尔吉斯误以为是野狼,而朝森林开枪。接着德瑞克再冲出来大喊劳尔在森林里,刚才听到他的惨叫声,借此引起骚动。”

谢尔吉斯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杀害那位客人的……”

“谢尔吉斯,并不是你。”

“竟然……”

谢尔吉斯被金色的胡须所覆盖的表情很难看。

像是仰天长叹般沉默片刻,便以没有人听得到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语:

“……没想到竟然会被柯蒂丽亚的女儿救了。”

维多利加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用力咬紧牙根,有如抑制随时会爆发的情绪,抬头看着谢尔吉斯。

安普罗兹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按照你先前的说法,三位客人是小偷,但是不仅发生窃盗事件,还有杀人……”

“应该是窝里反吧。”

维多利加的话让德瑞克抬起脸来,他的脸上带着诡异微笑:

“没错……”

“是因为赃物分配不均吗?”

“怎么可能!才不会为这种小事争吵!”

德瑞克用鼻子笑了笑。

“那是为了什么?”

“我了解东西的价值,是为了珍藏它们而下手,可是并不缺钱。但是亚朗和劳尔的目的就只有钱。他们分明是靠着我的资金才能活到现在,可是竟然背叛我,打算两个人偷走壶、先行下山,开着我的汽车逃跑。我听到他们的计划。他们两个瞒着我,趁着半夜讨论这件事……即使壶到手,我也不打算把它卖掉,只想放在自己的家里好好珍惜。可是他们却打算高价卖给收藏家……嫌我碍事……”

德瑞克用力回瞪村民阴沉的脸。

安普罗兹握着的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爆裂声。

橘色火光照在德瑞克愤怒的脸上,染成让人不舒服的红色。

“一群跟不上时代的愚民,你们同样有罪。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多少宝物。喂!那边的女仆,竟然拿中世纪的美丽银器来用餐;你们这些神父也有罪,竟然随便乱放那种壶,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不管是壶、餐具、所有的东西,都应该让知道真正价值的人来保管,才是最幸福的事。我……!”

安普罗兹简短地回答:

“物品所谓的幸福,应该在于能够让人使用吧!”

“……你懂什么!”

德瑞克喊完之后,便低下头开始抽泣。

教堂被村民们沉重的沉默所包围。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冰冷抚过每个人的脸颊。月光变亮,以玫瑰窗图案的形状,开始照亮石砖地板。

谢尔吉斯向年轻人下达指令:

“把他带走!由我决定如何处置他。”

布洛瓦警官正想抗议,谢尔吉斯大声打断他的话:

“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既然在村里就必须遵守村里的规矩。”

“可是,这个村子是苏瓦尔王国的国土。必须听命于苏瓦尔的法律和警察。”

“……你说这里是苏瓦尔?”

谢尔吉斯挺起脊背,放声大笑。

沙哑的声音越过教堂挑高的天花板、闪亮的彩色玻璃,响彻星光闪耀的夜空。

谢尔吉斯混浊的绿色眼眸,直直盯着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警官往后退,似乎害怕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那里不是只有谢尔吉斯的矮小身躯,还有某个看不到的东西——那正是山脚下村庄居民最为所恐惧、超越常人的存在。

谢尔吉斯笑着开口,缓慢地说道:

“这里不是村子。”

“……嗯?”

“你说这里是苏瓦尔?你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客人,这里是……”

所有的村民都离开教堂,只剩下谢尔吉斯和布洛瓦警官两人。苍白的月光从天花板流泄而下,布洛瓦警官的脸看来比平常还要苍白。散落在石砖上的花瓣,已经枯萎失去生气,就像是被超越常人的存在——灰狼吸走了生命。

谢尔吉斯继续笑着。

布洛瓦警官的脸上掠过怀疑,像是在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已经疯狂,一直看着谢尔吉斯。

可是谢尔吉斯似乎乐坏了。对着布洛瓦警官低声说了几句,又继续狂笑。

“这里是赛伦,赛伦王国。我不是村长,而是国王。我们的种族不同……你懂吗?”

7

广场里的火把燃烧得正猛烈,发出啪叽啪叽的剧烈声响,高高的火焰在夜空中摇晃。身上穿着戏服的村民为了继续举办中断的夏至祭,急忙四处奔走,大声确认着某些事情。

发出巨大脚步声的蜜德蕊晃着一头红发接近,如此问道:

“……夏至祭最后是什么?”

一弥和维多利加对看一眼:

“呃……记得是向通过教堂回归的祖灵,展示丰饶的生活……”

似乎听到他们的对话,荷曼妮也靠了过来,以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接着说:

“祖先会以我们听不懂的阴间语言说话。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死者的灵魂。”

“对啊,的确是这样……为了扮演祖先,安普罗兹可是非常认真,还做了黑色的面具……”又在心里加上“就是今天早上他和假人一起拿在手上的……”

一弥想起安普罗兹曾经追根究底,问起在一弥长大的国家,迎接祖灵归来的夏季节庆。

自从出国留学之后,一直徘徊在离开祖国之前无声无息闭上的心门前面。因为害怕悲伤,一直小心翼翼将之封闭。但是来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中世纪村落,参加夏至祭之后,却好像一点一点慢慢放松,心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一弥不由地倒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记忆中令人怀念的情景,突然历历犹如在眼前。

蝉在鸣叫——

尖锐的蝉鸣之中,似乎混有茅蜩幽抑的鸣声。

不知是谁把团扇放在走廊上,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何处传来穿透胸口的舒畅水声。母亲小心微微提起和服下摆,以手巾包住头,在干燥的庭园里洒水……

睡在榻榻米上,呆呆望着眩目的庭院,好像是母亲的人影来到走廊旁的硬土上,可以感觉到小小的脚步声与隐约的笑声。外头一片夏季的毒辣阳光,躺在阴暗的和室里,因为太过眩目而看不到心爱的母亲脸庞。

“唉呀,一弥。再不快点换衣服,又会被父亲骂喔。”

——年幼的一弥听到这句话便匆忙起床。纸门大声打开,身穿正式礼服的父亲大步走了进来,同样穿着礼服的两位哥哥也跟在父亲后面。他们三个简直就像是三胞胎。身材高大,肩膀与胸膛都相当健壮,无论何时都散发充满自信的光辉。

父亲俯视坐在榻榻米上发呆的一弥,很惊讶地说:

“一弥、你在干什么!还不准备出门!喂、都是你没好好监督……”

面对责备的声音,站在走廊边硬土上的母亲只是微

笑以对,说了句“真是抱歉”。因为自己的缘故害母亲被骂,一弥急忙缩起身体,冲出房间想快点换好衣服。

在阴暗的走廊和姐姐擦身而过。姐姐身穿外出用的和服,胸前抱着菊花,看起来非常可爱。姐姐问了一句:“鲜红色的和服,很漂亮吧?”一弥不由地对着美丽的丝绸和服看得入迷。小声说出赞美的话,姐姐似乎高兴地微笑,称赞一弥是个乖孩子。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一弥又匆忙为了换衣服而奔跑。

——那天正是祖灵归来的日子。一弥和家人一起外出扫墓。

外头天气非常炎热。

茅蜩和蝉叫个不停。

父亲一马当先,走在通往寺庙的路上。哥哥跟在父亲后面,母亲和姐姐一左一右牵住年幼一弥的双手,拼命想要跟上大人的脚步。

走在前方的父亲他们的背看起来好宽。

路边反射着太阳光的草与树木,全部都是鲜绿色。那个国家的夏季非常美丽。也是一弥喜爱的季节。

带着热气的风突然吹来,母亲白色的洋伞摇摇晃晃。

那阵风吹乱了姐姐闪闪动人的黑发,遮住一弥的视线。受到惊吓的一弥,跌倒在石阶上哭了,母亲和姐姐笑着将他抱起来。两个人身上传来甜美的香气——那是女性的香味,拥抱的动作带着温柔与包容所有的慈爱,而父亲与哥哥们从不肯拥抱一弥。

到达寺庙之后,父亲在墓前述说祖先是多么优秀的武将,同时也是政治家。在低沉的声音朗朗响起时,母亲以看来仿佛快要折断的白皙纤臂,接下姐姐抱着的菊花,装饰在墓前,再以带柄的水勺将水淋在墓碑上。负责洒水的手臂,一向都是母亲纤细的手臂。洒水的光景,光是在一旁观看就觉得心中得到润泽,令人怀念。

父亲的声音继续响起,哥哥们听着父亲的话,脸上带着骄傲的表情。祖先与父亲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哥哥们也以此为目标。并且认为那是不远将来的事。一弥也想要仔细听父亲说话,但是内容相当困难,对于年幼的一弥来说,全都是听不懂的词汇。

有一只夏季的蝴蝶,轻飘飘接近一弥。隐约带着眩目的金色,树叶间隙射来的阳光,穿透蝴蝶薄薄的翅膀。一伸手就飞走,又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下,仿佛是在引诱一弥。金色是一弥喜欢的颜色。那只小蝴蝶虽然飞走了,但一弥却瞒着所有的人,心里暗地想着那只蝴蝶……

远处蝉声响起……

——那个国家的夏天非常美丽。

一弥睁开眼睛。

一弥站立的广场上。周围没有任何人发现瞬间的回忆之旅,一弥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睁开眼睛。

感到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

实际上只不过是数年前的事而已。

或许是距离……隔着海洋,距离遥远的缘故吧。

仔细瞧瞧四周,对现在的一弥来说,有如小金蝶一般的维多利加睁大眼睛看着广场的喧噪。身旁的蜜德蕊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好似在回想什么而出神。没有任何人想说话。突然出现的寂静时刻。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地眺望着广场的喧噪。

维多利加突然伸出手来,用力拉扯身旁蜜德蕊有如棉花糖的深红卷发。

“好痛!你、你干嘛啊,小鬼!”

“……对了,蜜德蕊。”

“什、什么?”

“你怎么会认识古雷温?”

“………!?”

蜜德蕊原本浮着雀斑的红润脸颊,立刻变得铁青。

“你、你说什么啊?”

“你是受他雇用的呢?还是朋友?”

蜜德蕊垂下肩膀,像是放弃了辩解。

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弥来回看着两人,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鬼,你什么时候看穿的?”

“从你硬要搭上火车的时候。”

“……那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弥插进两人的对话:“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到不耐烦的维多利加磨蹭了一会儿,最后不敌一弥的视线。

“久城,难道你真的完全没发现?”

“所以我才问是怎么回事嘛?”

“发现蜜德蕊是古雷温的手下这件事。”

“什么——!?”

“你这个人……听好了,蜜德蕊在义卖会偷了德勒斯登瓷盘……”

蜜德蕊低声惊呼:

“你连这个都知道?”

“当然。可是古雷温却放她一马,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某种理由,使得他们两人有着共存关系吧。然后,当不准离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我,趁夜偷溜出来时,蜜德蕊不知道从哪里发现这件事,一直跟在后面。明明因为宿醉而苦不堪言,还是硬搭上摇晃剧烈的马车。然后还打电话到某处去——这表示她有个必须联络不可的对象。”

“也就是说……?”

“她受到古雷温的委托,到村里担任监视我的任务。所以古雷温才会发现她偷走盘子,却没有逮捕她。”

“……还不是因为赌扑克的时候输了。”

蜜德蕊一副无趣的模样:

“我在村里的酒吧向他搭讪。因为他是个身穿昂贵服饰的贵族,而且脑筋似乎不怎么灵光。我心想:这不正是头待宰肥羊吗?可是诈赌用的假牌却从袖子里掉出来。那家伙因为之前输得很惨,所以一直吵着要逮捕我,不然就做你刚才说的工作。之后就被使唤来使唤去,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蜜德蕊修女,这都怪你一开始诈赌啊。”

“我只是想要钱而已嘛!”

不知为何蜜德蕊开始大吼大叫、晃着巨大胸部用力踢地,似乎真的生气了。性感风情从壮硕的身体迸出,好像化为浓郁甜蜜的花蜜“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人家就是爱钱嘛!”

一弥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偏着头困惑地想着:“为什么只有在提到钱的时候,会变得这么性感呢……?”

蜜德蕊继续说:

“我家真是穷翻了,让我吃了很多的苦头。只能一边咬马铃薯、一边怨恨流泪……”

蜜德蕊一面以哀伤的声调控诉,一面拿出棉质手帕拭泪——但是根本没有流泪。

“我爸是一手拿着威士忌,口中醉话连篇的爱尔兰移民,我妈……呃、嗯……唔、突然想不起来,总之……”

“请你别再胡扯了,还有别再假哭。”

“少啰唆!总之就是这样,我一看到钱就会流口水、爱钱爱得不得了,甚至到了夜里都睡不着!完全没想到这个村子竟然是座宝山……”

“不准偷东西。要不然会被谢尔吉斯村长处罚……”

“实在太穷了……”

蜜德蕊咬着嘴唇,坚持己见:

“做小偷有什么关系!”

“绝对不行!”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因为一弥完全不肯让步,最后蜜德蕊终于像是放弃了:

“……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呜……”

一针见血说中一弥最在意的事情,他微微低下头。

蜜德蕊不知为何平静下来:

“好吧。我会把那个瓷盘乖乖还给教会啦。只是听说它很昂贵所以顺手偷走,也不知道该卖给谁,只能偷偷用床单包好一直藏在床底下……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可以放我一马吧?”

“……好吧。如果你真的归还的话。”

“你想要多少封口费啊?”

“不需要。”

“我都说要给了,你也不用这么坚持嘛。还真是个无聊到家的人……”

“你、你说什么……啊!”

愤怒的一弥突然想起义卖会里贩售的物品——

在选中印度风的怪异帽子之前,曾经和同班同学艾薇儿看过许多东西——

亮晶晶的漂亮戒指、活动蕾丝领、明信片、还有……

“……呃,既然这样的话,希望你能够将义卖会里贩售的一件物品给我。”

“什么?你是指哪一个?话说在前头,太贵的东西不行。你又不爱钱,没资格从别人那里索取昂贵的东西。”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一弥叹了口气,然后附在蜜德蕊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蜜德蕊浮着碎花雀斑的脸上,出现一个诧异的表情,盯着一弥的脸:

“……那个东西就好吗?”

“是!”

“你还真是个极为正经却又怪得可以的人呢。”

一弥闻言,满脸涨得通红。

“我倒不讨厌你喔。我喜欢你远胜过那个自认为是美男子的花俏警官。”

说完之后,蜜德蕊晃着一头鲜艳的红发,高兴地笑了。

远处的安普罗兹手执火把找到一弥等人,跑着过来。稍微思考片刻,便把手上的火把交给一旁的荷曼妮。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火焰爆开,橘色的光点飞散。

“迎接祖灵的仪式即将要开始了……”

“这样啊……!”

一弥点点头。

维多利加微微转动身子。一弥与安普罗兹视

线相对,安普罗兹因为紧张而表情僵硬。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荷曼妮苍白干瘦手中握着的火把,因风助火势而烧得更加猛烈,不断发出“啪啪”声响,火焰左右激烈摇晃。祭典迈向高潮——

独白 monologue 5

1

每到夜里——便会想起血腥的记忆。

是的,“那”是早已遥远的过去,每到夜里总会再次想起鲜明的色彩、声音与触感。

记得刀柄上有着豪华的黄铜装饰,发出低沉的噗嗤声直刺到底的短刀。

记得镶着水晶的窗户外头,沉落的太阳有如火焰燃烧。

记得蓝天鹅绒的沉重窗帘,瞬间因为风而轻轻晃动……发出干燥沙沙声响。

记得没有发出任何惨叫便滚倒在地的男人,穿胸而出的刀刃发出暗红色光芒!记得微弱的呻吟从喉咙泄出,有如空气流泄之后重返死寂,最后只有无人可以侵犯的静寂!记得自己伫立在当场,直到窗外的太阳被黑暗所包围!记得自己回过神来返回“原来的地方”之后,独自一人缓缓回味涌现的喜悦!

这一切简直都像刚才发生的事。

难以忘怀。

——我被困住了吗?

人们称呼我们为“灰狼”,但那是错的。

狼不会因为“那种理由”自相残杀。

2

我手持火把,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夏至祭总算快要结束,不速之客接连出现。而客人之间愚蠢的杀人事件,谜题也于瞬间解开,当那个愚蠢之人受到逮捕时,我一直笑个不停。

愚蠢的人不该犯下杀人罪。立刻会被看穿、受到惩罚。

我可不想受到惩罚。

——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触摸自己的脸。以食指指腹拉开眼睑。搔着眼球下方,发出“滴溜滴溜”粘糊糊的声响。

一感到紧张或愤怒,眼睛就会发痒、越来越痒。当我躲在那个地方,屏住呼吸时也是这样。我的眼睛痒得好像在燃烧,差点就要大叫好痒好痒。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咬着牙根忍耐下来,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再忍耐一会儿就结束了。

当时……

是的,我的思考总是不断重返当时——杀人的记忆。

我真的不会被逮到吗——?

远处传来踩踏细石小径的声音,手持火把的祖先排着队伍走了过来。广场的鼓声、鞭声、空包弹声——因为迎来祖灵的喜悦,持续发出震耳的响声。鞭子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震耳的大鼓声让夜空冷冽的空气也为之震动。

夜空变得狭窄,就像是深色的天花板不断压迫。开始觉得这里像是个小舞台,而不是在星空之下。祭典的高潮总是如此,鼓声阵阵震撼夜空。

祖先们的队伍跳着活泼的舞蹈接近广场。或红或黑的鲜艳衣物、以麦杆编成的上衣叫人毛骨悚然。阴间的人与仍在阳世的我们就是不一样。不论是衣服、动作,还是刺耳的叫声,难以想象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但是,我们仍旧必须在夏至祭款待、取悦这些遥远的祖先。

越来越接近。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

与刚从后方走来的其他男人活泼舞动、踩踏地面跳跃的姿态相比,黑色面具男子的动作显得笨拙怪异。好像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摆动四肢似的,手臂摇晃,沉重不堪地往前踏步。步履蹒跚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即便如此,还是走在祖灵队伍的最前方。

安普罗兹做的面具相当精巧,我感到非常满意。戴着自己做的面具游行,那个年轻人一定很满足吧。能够被委以重任,等于是对干练村长助手的奖励。想必一定很自豪吧。

祖先们已经踏入广场。

在我们的欢声与空包弹的欢迎之下,祖先以更加愉悦的动作游行。村民们为了展示丰收的成果,手中拿着成熟的蔬菜、葡萄酒桶、鲜艳的布匹等等,加入舞蹈行列。

我并不打算一起跳舞。只是站在广场的角落,盯着这幅情景。

——没有人知道我杀了人。

愉快的心情让我忍不住“嘻、嘻、嘻……”笑了出来。

祭典的喧嚣覆盖整个广场。村民有人拿着蔬菜、有人拿着鲜艳布匹、有人拿着酒桶,正在不断跳舞。叫声、大鼓的鼓声和鞭子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的笑声被这些声音盖过,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

嘻、嘻、嘻……

——这时,戴黑色面具的男子突然静止不动。

只有我发现,连忙停下笑声。不知为何,我的心底开始鸣起警笛。有个声音低语要我快逃。我双脚瘫软,呆站在原地,心脏开始剧烈鼓动。

有个不祥的预感。

面具男子一直蹲在那里。

然后,颤抖了几下。

抬起头。

——快逃!

又有警笛发出警告。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面具男子视线相对,无法动弹。

面具上左右高低不一、大而无神的眼睛——

眼神在空中对上。

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

面具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些话没能传到我的耳朵,完全听不到。但是,同时却能清楚听到体内有人自言自语。

——来不及了。你已经被发现了……荷曼妮!

3

广场缓缓转为平静。

越来越阴暗,只有令人毛骨耸然的寂静覆盖广场。夜空突然变高,星星开始闪烁。

我一手握着火把,呆站在原地。

面具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

聚集在广场的村民,屏住气息交互看着我和面具男子。

啪嗦啪嗦……!

火把的火焰爆开。

面具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但我还是听不懂。明明声音这么大……

这才发现那是亡者的语言——因为那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语言。从没听过的抑扬顿挫、来自阴间的声音,男子以沉重的舞步缓缓接近,阴间的语言越来越大声,男子脸上黑色毫无表情的面具歪斜,左右摇晃。

我环顾四周。

——看到安普罗兹一脸诧异看着这边,我也感到诧异。如果安普罗兹在那里,那么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就不是他。那么,又会是谁呢……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一个念头闪现。

这个死者究竟是谁?

耳朵深处有人低语:

——没错。就是你杀害的男人,荷曼妮!

我双脚颤抖。

面具男子的声音,像是慢慢融入现世,转变成听得懂的语言。他来到我的眼前,以蹲踞的姿势弯腰呻吟:

“找到了……杀了我的女孩啊。”

我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如野兽咆哮。

连连后退。

“荷曼妮啊。”

我以颤抖的声音呼唤死者的名字:

“……狄奥多、村长。”

面具男子以充满怒气的颤抖声音大叫:

“是你杀了我。把了不起的男人,以稚嫩的手轻松杀害。这二十年来,你活得还真逍遥啊。荷曼妮……愚蠢的小孩!”

我继续后退。

“……不是的。不是我!”

“金币掉下来。”

我吞了一口气。

面具下的男子笑了:

“亮晶晶的金币掉下来。我可记得很清楚喔,荷曼妮。从立钟里掉落,有如天上星辰的大量金币……啊啊、我记得很清楚喔。因为是最后的记忆,荷曼妮。你这个年幼的杀人犯……”

“金币的事……!”

……只有死者才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大堆金币掉在地板上的原因……

我哭着大喊:

“狄奥多村长!不要!请快点回去吧!回到阴间去……”

“你承认了吗?荷曼妮!”

“我承认、我承认。是我……”

我挥动火把大叫。细小的火花在夜空中舞动,有如橘色细粉降落在我身上。

“……杀你的人是我!”

广场一片寂静。

正中央的大火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刺骨的寒风吹过,吹来乳白色的雾气,轻飘飘地隔开我与死者。

所有的村民……还有客人,都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混浊的绿色眼瞳开始混入害怕与嫌恶。他们略微后退。

“……我是不得已的。”

我开始呻吟,心中喃喃自语:“对吧……?”再也听不到另一个声音。我是孤单一人,因充满恐惧而大叫:

“当时……我只是个小孩而已啊!”

“人是你杀的吧?”

——突然。

面具男子以极其普通的音调说话:

“果然是你杀的……正如同你的推理,维多利加。”

“!?”

少女踏着细步从大火把的背后走出。

她是柯蒂丽亚的女儿。绿色的澄澈眼眸睁得大大的,直视着我。

我感到疑惑,大踏步接近

面具男子,伸手用力拿下面具。

出现的是……

客人之一——一脸歉疚的东方少年。

身上没有任何令人畏惧的地方。身材不高,线条纤细。看起来个性很好,表情却有点顽固,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应该不是什么令人畏惧的对手。

他虽然一脸抱歉,但却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一开口,便是客气冷静的声音:

“荷曼妮小姐,我只是为了听到你亲口承认,演了一出戏……”

“那么……!”

“因为维多利加说,杀害狄奥多村长的人是你……”

我再度看向柯蒂丽亚的女儿。

视线相交。

少女的眼瞳中同样藏着不肯退让的决心、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我。

我站在原地。

——喀!

眼珠像是被泼油点火,突然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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