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笛声响起。
一弥一手提着手提包,跑进村中唯一的一座小车站,急忙冲向被蒸气火车进站的轰隆巨响所撼动的月台。或许是周末的缘故,从山间开往都会的火车相当拥挤。比起平常更加用心打扮的村民们争先恐后挤上车。一弥排在队伍里,从大大的铁门搭上火车。
走在狭窄的通道上,往火车包厢隔间的小玻璃窗看去,已经有三、四位乘客入座。有人在翻书、有人打开装有烤鸡与面包的便当,各忙各的,显得相当舒适。到处都了挤满人,一弥只好放弃进入包厢。若是遇到带着小孩的妇女,因为自己是少见的东方少年,免不得会从名字、年纪到学校都被追根究底地问过一遍,那真是辛苦极了。早在他搭船前来苏瓦尔的路上,以及第一趟前往圣玛格丽特学园的火车中就已领教过。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包厢,里面只有一位手撑住脸颊看着窗外的年轻男子,一弥决定坐在这里。轻轻打开金属制的门扉,很有礼貌地发问: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男子继续看着窗外,大方地说:
“……可以啊。”
一弥关上门,坐在男子对面的座位。男子似乎是个贵族,穿着看来相当高级的丝质衬衫,银色的袖扣与靴子也是闪闪发亮。全身上下的服装,令人怀疑即便是女性也没有这么讲究。再加上他看着窗外,用手支着脸加上翘脚的慵懒姿态,让人感到非常做作。
“……唉!”
男子叹了口气,朝向这边。
一弥“哇!”大叫一声,连忙站起。
男子极为怪异的尖锐金色钻子头闪闪发光——原来是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
警官这才发现进入包厢的人是一弥,一开始还惊讶地张开嘴巴,最后变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怎么会是你!”
“这是我想说的话,真是的,我去别的包厢……”
“到处都是人哟。”
“……也对。”
起身的一弥只得重新回座。
不知为何,一弥和警官两人意志消沉地低着头。
一阵沉默之后,警官代表两人说出心中的想法:
“竟然在这种地方遇到,真是无聊。”
“的确。”
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偶尔看看窗外、看看随身携带的购物清单,过了三十分钟之后,闲得发慌的警官开口了:
“久城同学,我们来聊天吧?”
“聊天?我们两个吗?”
“没办法啊!”
看到一弥勉勉点头,警官一脸正经朝向这边。
虽然如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开始聊了些世界情势以及先前的世界大战,无奈身为西欧强国苏瓦尔贵族的警官,与来自东方岛国的平民高材生一弥,想法实在天差地远。就在布洛瓦警官快要被现任学生一弥的知识驳倒时,连忙改变话题:
“对了,久城同学。”
“什么事?”
一弥的呼吸有些急促。难得可以在口舌上胜过他人,让他鼓足干劲。
“说到世界大战……你知道我现在到苏瓦伦的原因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是维多利加,没人告诉我,我就不知道。”
一弥显得有点激动:
“反正我只是个半吊子好学生、凡人罢了。”
“……你炫耀个什么劲啊?”
布洛瓦警官一脸无趣。
“总之,我之所以去苏瓦伦,是因为苏瓦尔警政署叫我去。现在的警政署长是席纽勒,是个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为了解决某个警政署头痛的事件,想要借用我这个名警官的力量。”
“……你一个人去没问题吗?”
因为话题突然转变,一弥有点不知所措,随口挖苦他。布洛瓦警官置之不理,径自说道:
“你认为在上次的大战期间,我们苏瓦尔失去了什么?”
“失去了什么?战争本身是胜利了,但士兵失去年轻的生命、历史性的建筑物受到轰炸烧毁,还有……”
“我说的是王室宝物。”
警官难过地咋舌。
“因为战争期间的混乱,苏瓦尔王室的宝物库惨遭掠夺,许多有历史价值的美术品就这么消失无踪。虽然大家都认为这些东西已经渡过汪洋,被新大陆的暴发户给收购,实际上却好像一直留在这国家里。之所以这么说……”
一弥好像最近才听谁提过这件事。就在他思索着是谁时,警官继续说下去:
“据说在最近几年,这些美术品在苏瓦尔的黑市之间流通。不仅如此,一九一七年俄罗斯革命之前,这到欧洲之后就消失在黑暗之中的罗曼诺夫王朝宝物,以及从殖民地流入的古文明宝物等等,都出现在欧洲黑市。而这个黑市似乎就在苏瓦伦。最近也得到西欧各地的收藏家秘密造访苏瓦伦的消息,但却一直抓不住他们的小辫子,因此警政署才找拥有优秀头脑的我来帮忙。怎么样啊?”
“怎么样……?”
“很厉害吧?”
一弥“啊……”一声点点头。警官摇头叹息,然后把双手放在头上,开始细心整理尖锐有如钻子的头发。
“唔……”
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看着闲得发慌的一弥。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表盖。认真地说:
“还有一个小时。”
“嗯。”
“接下来轮到久城同学了。说些有趣的话题来听听吧。”
“……我才不要!”
一弥把头转向旁边,将意识移到窗外的风景。
不知何时火车已经离开绿意盎然的山间,不断朝都市接近。窗口看到的风景里,绿意也慢慢减少,成为平缓的平地,汽车与马车在拥挤的房舍之间匆忙来往。
(一个人去买东西,好孤单啊……)
一弥突然想起上次和上上次,毫无预警地与娇小的朋友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一起旅行。
刚才还因为信上骂他“笨蛋”而怒发冲冠的不悦心情,已经不可思议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想起维多利加第一次外出时,极为不可思议的模样。
连怎么买车票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要付多少钱,只晓得四处乱窜的维多利加。在车厢里一直稀罕地看着窗外、抵达都市车站之后一个劲地问着“那是什么?”“那个呢?”为一弥吹口哨而停在眼前的马车感到惊讶,瞪大双眼……
当时的一弥对于维多利加一无所知。所以才会问“你没出过门吗?”维多利加的心情立刻变得很糟,默默不语。但是鼓起来的脸颊还是那么可爱。
然后在第二次出门时,维多利加一开始就很不高兴,完全无视一弥的存在,感觉相当恶劣。但是到了最后,维多利加对着一弥说:
“久城,我们要一起回去……!”
这对一弥来说已经足够了。心中虽然很气坏心眼、毒舌有如恶魔、坏脾气的维多利加,但只要她的一句话,一切就像魔法一样消逝无踪……
——突然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抬头来只见布洛瓦警官一直盯着一弥无精打采的脸。一弥开口发问:
“……为什么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人是警官呢?”
“这是我想说的话。”
警官似乎也在回想什么伤心事,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同为绿色的眼眸微微湿润。马上又气冲冲地瞪视一弥:
“真是的,和你这样面对面,真是让我一肚子火。”
“我有同感。”
“无聊的脸。”
“警官还不是一样。”
载着两个满心不悦的男人,蒸气火车继续往前跑。
——就这么过了一小时。火车终于到达目的地苏瓦伦车站。
2
上个世纪中期兴建的苏瓦伦车站,冠上当时在位的苏瓦尔国王名字,名为查理斯.德.吉瑞车站。为了夸耀这个小王国的国力有多么强大,是座豪华巨大的建筑物。
初夏炫目的太阳从挑高的玻璃天花板洒落,照耀下方数十个并列月台与宏伟的黑砖砥柱,还有座落在月台铁制天桥上面的巨大圆钟。
渺小的人们看来仿佛豆粒,在月台上来回行走。每一次列车随着轰隆声响进站,大量人们下车一齐走上月台。身穿红制服的脚夫搬运乘客的行李箱来来往往。女性乘客头上饰有羽毛的帽子摇摇晃晃。贵族绅士走过,刻有动物头像的高级拐杖喀喀作响。母亲牵着小孩的手,踏着不稳的脚步向前迈进。
这是一栋由厚重的玻璃与钢铁打造的巨大建筑物,虽然豪华却又实用。这是进入近代之后增加的建筑样式,可以说是沿河发展的苏瓦伦现代化象征。苏瓦伦位于以悠长历史自豪的王室膝前,近年来更是急速发展的工业都市,四处都有钢铁与煤炭的气味。在欧洲也是屈指可数的经济都市。
“……贾桂琳!”
布洛瓦警官突然在耳边大叫,一弥吓得跳了起来。转身一看,警官叫住一名通过月台的妙龄女性。对方穿着质料高级但色泽内敛,适合中年贵妇的洋装。色泽稍嫌暗沉的棕色直
发盘成简洁的发型。
回过头来的女性被警官的发型吓到,忍不住退后几步。看到她的脸之后,布洛瓦警官似乎大失所望:
“……抱歉,认错人了。”
女性带着“没关系”的微笑表情走开。一弥问道:
“贾桂琳是谁?”
“……”
警官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往前走,爬上铁制天桥往巨大的剪票口走去。一弥也往相同的方向前进,偏着头思索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警官闷闷不乐,就连尖锐的钻子头也颓然垂下。
走出查理斯.德.吉瑞车站,炫目的阳光照在两人脸上。因为逆光的缘故,一时之间看不清苏瓦伦街道。眼睛适应之后,车站前方的巨大十字路口、毫不减速飞驰过弯的出租马车,还有金光闪闪的汽车终于映入眼帘。
宽广的人行道左右并列着华丽的橱窗,敲响拐杖的绅士、单手撑着阳伞,衣着华丽的女性进出商店。站前挤满道路、商店和高楼。
一弥的目光不由地被某个橱窗吸引。豪华店铺里的看板低调又不显眼,但可以看出那是间烟斗店。橱窗里陈列着陶制、铁制、大小不一的烟斗还有烟斗架。其中一只犹如玻璃鞋的小巧女鞋,现正展示在那里。发现那是鞋子形状的翡翠烟斗架,一弥亳不犹豫地打开店门,向店员询问价格。对于平常从不浪费,一点一滴存下零用钱的一弥来说,并非买不下手的价格,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这是要送给女生的,请绑上缎带。啊、我要那条红色缎带。”
听到他这么一说,一脸诧异的店员目光落回烟斗架:
“……这种东西要送给女生?”
一弥高高兴兴地走出商店。正好旁边的店门也打开,看来也买了东西的布洛瓦警官走出来。警官也是一脸高兴的模样。两人对看一眼,同时转为不悦的表情。
警官俯视一弥小心翼翼抱着的烟斗架,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弥也看向警官的手边。
他慎重地抱着一个看似昂贵的古董陶瓷娃娃。卷起的金发,大大的眼睛,满是蕾丝的衣服……一弥的表情变了。记起前往村里的警察局时,曾看到警官的房间里摆满这种娃娃,还高兴地把它放在膝上。
“……的确很像警官会买的东西。”
“少用那种无聊的表情说出无聊的话。”
警官喃喃说完,指着矗立在道路对面的红砖大厦。门前有几个值班的制服警察。
“接下来要到警政署展示我的优秀头脑了。再见啦,久城同学。”
布洛瓦警官正要快步走开,又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头朝着一弥:
“……小心一点,久城同学。”
“咦,小心什么?”
“哼。如你所见,苏瓦伦这几年来进行现代化,交通也经过整顿,高楼大厦更是大幅增加……虽然是个到处挤满观光客的热闹都市,但犯罪也同时增加。”
一弥不由地四下张望,布洛瓦警官皱起眉头:
“都市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虽然光鲜亮丽令人心动,有时却会张开大口吞噬来访的人们。然后若无其事地闭上嘴巴,被吞噬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你是指什么?”
“就是引发骚动的事件。你听过的传闻吧?”
“没有……”
“这几年来,苏瓦伦连续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件。都是年轻女性和儿童。到百货公司购物突然消失、带着迷路的孩子到派出所却消失无踪,有着各种不同的模式。有不少失踪女性的家人到警政署报案。当然,其中也包括离家出走……不过在都市暗处失踪的人数还是超乎寻常。你也要特别小心。”
“啊、喔……!”
一弥突然想起艾薇儿的书。
那本书中的怪谈,一定是参考苏瓦伦实际发生的失踪案件……
布洛瓦警官从怀里掏出怀表确认时间,然后匆忙说道:
“我先走了,久城同学。”
接着便朝巨大的建筑物——苏瓦尔警政署走去。他似乎相当习惯都市的环境,敏捷地从车水马龙的马车之间穿越道路,消失在建筑物里。
一弥目送他的背影,独自步上人行道。
总之,苏瓦伦的街道,大楼、马车、汽车和行人都很多,根本就是拥挤到不行。每个人都是踏着匆忙的脚步来来往往。因为还是上午的缘故,人行道上有很多步伐急促像是在赶路的人们,全都穿着简单实用的服装——应该是在附近企业工作的上班族。偶尔还有穿着豪华洋装或全套西装的贵族,步下马车进入高级服装店或画廊。除此之外,路上还可以看到肤色不同,看起来好像是旅客的人。他们大多一手拿着地图,边走边东张西望。
另一方面,转角处也有衣衫褴褛的街民,向路人伸出肮脏的白铁罐,呻吟乞求行人施舍。里面有老人也有女性,偶尔还有年纪比一弥更小的小孩。同时拥有悠久传统与急速发展的苏瓦伦,挤满各种不同的人们,宛如各种不同的生活速度在此共存。
“……咦?”
一弥离开站前,走到苏瓦尔宫殿附近。
圆形屋顶的宫殿,在现代化都市中仍然保有中世纪的美丽,苏瓦尔国旗在殿前广场上飘扬。穿着金红相间制服,有如玩具兵的卫兵踏着整齐步伐阔步前进。的确是在王室膝下,就观光景点来说很有苏瓦伦风味……
“我想应该就在这附近……?”
一弥正在寻找目的地——高级百货公司,眼睛四处张望。应该位于殿前广场正对面的大型建筑物……当他想要打开手提包拿出地图时,钱包一不小心掉了出来。一弥虽然在钱包落地之前接住,零钱却全数叮叮咚咚散落满地。
“……957。”
某处传来小小的声音。
一弥急忙捡起零钱,看往发出声音的方向。在匆忙行走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零钱掉落。刚才的声音来自何方?定睛一看,只见到混杂人群的另一边……被建筑物装饰挡住的暗处。有两只锐利的眼眸闪闪发光。
“怎么回事……?”
一弥捡起零钱,站起身来。暗处慢慢走出一个矮小人影——有着不祥的阴暗眼眸。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身穿肮脏破旧的衣服以及露出脚趾的破鞋。蓝色的眼珠,应该是个白人,只不过浑身肮脏完全看不出发色和肤色。
“你、掉了。我、看到。”
是个声音低沉的怪小孩……一弥板起脸:
“既然看到就应该帮忙捡啊!”
“如果我去帮忙,你们一定会说我偷钱、揍我一顿、把我交给警察。我早就决定不对别人好了。”
孩子以阴暗的眼神盯着一弥的手边。明明什么都没有,他的双眼骨碌碌看个不停。
猛然抬头——
“你要去哪里?你不知道路吧?”
“……我想应该在这附近。”
“根本就不在这里,乡巴佬。用走的可远了,用说的也说不清。我可以带你过去。”
“真的吗?”
“给我一张纸。”
“……纸?”
街童懊恼得直跺脚,指着一弥的钱包:
“放在里面的纸啦!给我一张,我就帮你带路。”
“啊……”
一弥虽然有点迷茫,但是想到如果还有一段距离的话,总比搭马车便宜,于是就给了他一张纸钞。那名孩子以惊人的迅速动作抢过纸钞,像是变魔术一样藏进褴褛衣衫某处。然后向后退了几步,两手护着头好像怕被人痛殴,稍微伸出食指,指着人行道另一侧的建筑物——
“就是那个。”
“咦?”
“那就是……再见啦,笨蛋中国人!”
“啊……被骗了!喂、等等!”
一弥挥手想要追上去,但是对方在迅速后退之后,就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一弥探头一看,那里有个看似通往下水道的小洞,仅能让一个小孩穿过。
“……谁是中国人啊!”
一弥尽管生气,还是整顿心情往前走。对面的建筑物……原来如此,刚才的确没有注意到,是个古色古香的八角红砖巨大建筑物,很有传统的气氛。到处都有和大楼同为八角形的旗帜,上面绑有紫色缎带,写着。建筑物里不断走出手上提着闪亮紫色纸袋的顾客。
一弥打算过马路时,突然有东西抓住他的脚踝——有如死者的冷枯大手,用力抓住他,一弥惊讶地看着脚边。
是个穿着多件褴褛衣衫的老婆婆。头发像是被风吹起倒竖,皮肤又干又脏。赤着脚,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老婆婆抓住一弥的脚不放,以带有异国口音的法语尖声大叫:
“我的女儿被吃掉了……!”
一弥惊讶地瞪着老婆婆。老婆婆也以锐利的眼神回瞪。
老婆婆破烂的衣服鼓起,里面有三个布包,随着老婆婆的动作而激烈晃动。每一个晃动幅度都不同,给人不祥的感觉——一弥突然想起从艾薇儿那里听到的怪谈之一。
(不会真的遇上了吧……可是这
个模样,根本就和那个怪谈一模一样!)
一弥这么想,老婆婆又突然说:
“我的女儿、被那个、吃掉了!”
颤抖污黑的手指直直指向——
手指前方的八角形建筑物在初夏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弥惊讶回望。
老婆婆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入口处的门房往这边跑来,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用力踢踹老婆婆。老婆婆发出尖锐悲伤的叫声,像动物一样四肢并用沿着石板路逃跑。
一旁的一弥看得目瞪口呆,门房恭敬地对一弥道歉:
“非常抱歉,客人。那个女人每次都这样,对着要进我们店里的客人纠缠不休,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
一弥还没有从惊讶中清醒过来。
“每次都这样?”
“每天都是,只要让我发现,就会把她赶跑。”
一弥心想,那个怪谈果然是按照在苏瓦伦实际所见描写的啰?刚才的老婆婆一定就是这个怪谈的原型吧?
“真是抱歉了。客人,请别在意……”
年轻的门房引领着一弥来到八角形红砖大楼,拉开左右对开的大门,毕恭毕敬地说:
“欢迎光临。这里应有尽有,没有买不到的东西。请进……!”
3
里面的天花板高耸,整体都以白色统一,非常宽广。占地广阔的楼面有着堆积如山的商品,从高级珠宝到泰迪熊、女性内衣应有尽有,里面甚至还有划分独立区块的专柜,以及用玻璃门相隔的店面。
店员都是貌美的年轻人,国籍也是琳琅满目,相当热闹——有轮廓深邃的北欧美男子,也有异国风味浓厚的橄榄色肌肤少女。
一弥向北欧年轻店员询问哪里有卖,对方也用法文单字说明卖场位于百货公司深处。如此受欢迎的商品竟然要走那么远才能买到,一弥不禁感到有点纳闷,不过还是按照指示搭上电梯来到最顶层,往走廊深处走去。
随着楼层越来越高,玻璃门隔开的高级专柜也跟着增加。白色走廊往前延伸,四处都有华丽闪耀的高级专柜招牌,却没看到客人的身影。
“是这里吗……?”
一弥在某扇门前停下。店员说的是这扇门吗……?
那是没有悬挂招牌的房间。门也不是常见的玻璃,而是坚固的橡木。半信半疑打开门,看来是个专柜没错。地板贴着黑白相间的格子地砖,褐色的墙壁,还有闪闪发亮花形水晶吊灯,是个时髦又高雅的房间。
房间里排列许多玻璃展示柜,里面摆有闪亮的宝石手表、王冠造型的装饰品、镶满宝饰的短剑等等。
没有看到人影,一弥半信半疑进入其中。
“……有了!”
一弥忍不住大叫。看似纸镇的东西,就随意放在玻璃展示柜上。以玻璃模仿蓝钻的成品透明耀眼,美丽的形状的确令人联想到大朵蔷薇,大小刚好可以放在一弥手上。如果这是真的钻石,一定是价值连城。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瓷盘、别针、手工精细的梳子等。一弥拿在手上,细细观赏……
“什么人!”
突然听到有人大叫,受到惊吓的一弥失手掉落手中的宝物急忙抓住瓷盘。虽然纸镇、别针和梳子掉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不过幸好都没有破裂。一弥缓了口气,拍拍胸膛。
“对、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一弥捡起掉落的东西,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人是穿着高级西装的高大男子,年龄大约三十五岁。经过锻炼的体格配上黝黑的皮肤,眼神出奇锐利。
后方跟着一对穿着店员制服的男女。男子一直盯着一弥看,女子则侧着头。
高大的男子以非难的眼神瞪着一弥:
“你在这里做什么?”
“咦?我是来买……”
两个男人互望一眼,年长的男子开口:
“晚上再来一趟。”
“晚、晚上……?”
一弥一脸惊讶。百货公司明明是从早上开始营业……?
“为什么?”
“你不是来买的吗?”
“是的。我要三个……”
两个男人缓缓对望。
一直待在两人背后沉默不语的女店员,不知对两人窃窃私语说了什么。两个男人点头:
“三个纸镇?”
“是的……”
“那到二楼的文具卖场就行了。”
“这样啊……”
一弥虽然觉得不太对劲,还是离开房间……
迷路了。
在搭乘阴暗且喀哒作响摇晃不已的电梯下到一楼,走在阴暗的走廊上好一阵子后,才发现到这件事。
匆忙回头走在走廊上,一弥这才发现——出了内有玻璃展示柜的怪异房间,打算回到楼下时,不小心搭乘与上楼时不同的电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员工电梯……?照明阴暗,地上到处都有怪异的暗红色污渍,还散发出诡异腥臭……
搭着那个电梯下楼所到达的一楼走廊,也是一片阴暗,狭窄又充满压迫感。墙壁上方毫无装饰的简单瓦斯灯有如扬起脖子的蛇,以青白黯淡的灯光照着一弥。很长的一段距离之后又一盏、又一盏瓦斯灯挂在墙上,在青白的光线之间,阴暗得难以分辨墙壁与地板的界线。
唧唧唧……!
瓦斯灯不停摇晃,好像就要熄灭。不安的一弥急着想要回到原来的地点……
“……摩!”
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一弥停下脚步,不加思索立刻看向脚边——他觉得那个声音是从地板下面传来。侧耳倾听,再也没有听到声音。
再度迈开步伐……
“额、摩……”
“真的!有声音……是女孩子。”
一弥又停下脚步,仰望天花板——这次好像是从上面传来。可是上面没有任何人,只有看来像是被暗红色污水染上的像个人脸的斑纹。
就在这时——
“——有恶魔!”
有人在一弥的耳边大叫。一弥不由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回头——依然空无一人。走廊深处只有瓦斯灯照亮淡蓝色的黑暗,发出“唧唧唧……”的呻吟。
(有恶魔……?)
瓦斯灯突然发出巨大声响。“唧唧唧唧唧唧唧……!”蓝色火焰瞬间冲高接近天花板,照亮黑暗的走廊深处。可以看到那里有好几个白色细长的东西交缠在一起。一弥脱口而出:
“……人?”
好几双睁得大大的空虚眼珠望着这边。细长的白色四肢扭成人体不可能做到的形状,缠出一个扭曲的固体,无数只大眼睛恨恨地瞪视一弥。
“啊……什么啊。”
一弥战战兢兢靠过去,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看来栩栩如生的尸山,仔细一瞧全都是人型模特儿。有的以穿着洋装的姿势倒地、有的手脚掉落在附近、有的只剩下身体……
在堆积如山的人型模特儿后面,有几个随意摆放的木箱。从盖子半开的木箱里,可以看到像是人型模特儿的脚。
地板上跟刚才的电梯一样,都染上暗红色。似乎是相当久远的痕迹,干掉之后已经积起一层棉絮状尘埃。
一弥突然感到好奇,走近放在最深处盖上盖子的木箱,轻轻伸手打开盖子。
——里面果然放着人型模特儿。
有如胎儿蜷曲的姿势,沙色长发盖住身体。一弥正想盖上盖子,突然发现一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个人型模特儿闭着眼睛?)
冰冷的手突然抚过背脊,就在一弥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
人型模特儿突然“喀——!”一声——
睁开眼睛。
一弥发出尖叫声往后退。箱中的沙色头发少女,瞬间以难懂的俄罗斯腔调大叫:
“——有恶魔!”
宝石般的深紫色眼眸,加上有如一滴牛奶的白点。少女从箱中跳起,双手以难以想像出自少女的惊人力气抓住想要逃走的一弥手腕……
但是那双手抖得十分严重,嘴巴也跟着发抖,珍珠细齿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不断以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重复若“恶魔!恶魔!”脖子转向不可思议的方向,让人难以想像她是人类。每一转头,沙色的头发就有如恶梦在黑暗中飞舞,打在一弥脸上。
“你、你……喂、你怎么啦……!?”
一弥倒抽一口气,拼命询问少女。可是少女根本不听一弥说的话,以怪异的发音非常明显的难懂俄罗斯腔调说着:
“有恶魔!有恶魔!”
不断重复并尖叫。
然后以惊人的力道用力拉扯一弥,张开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大的口中,露出两颗小而锐利的犬齿,反射瓦斯灯的蓝色火光。
“叫警察、快找警察。有恶魔!有好多恶魔!我会被杀!”
“什么……?发生什么案件了吗?那我去找店员……”
“不行、不行。警察、找警察!”
少女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呼吸困难地用力喘气。手腕上少了少女的束缚,一
弥下意识远离少女几步。这时的瓦斯灯……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摇晃,突然熄灭。
“你、你……?”
一弥对着黑暗呼喊。
没有回应。
一弥不由地大步奔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跌跌撞撞地跑出的一弥,吹声口哨招揽马车。单匹马拉的小马车,年老的车夫脸上有道从右到左的醒目伤疤。惊慌坐上车的一弥连忙吩咐:
“到查理斯.德.吉瑞站前的苏瓦尔警政署!”
车夫受伤的脸露出奇怪的表情,点了点头。
啪——!
马鞭挥下,马匹踢着石板向前奔跑。
一弥仰望八角形的大楼,拭去浮上额头的冷汗,这才注意到大楼外墙装饰的阴影,有两只蓝色眼睛一直看着这边。
小小的眼睛。小孩子的眼睛。没错,是刚才那个……
骗了一弥的怪异街童。
一弥突然想起他不知为何突然说出“957”。那究竟代表什么?偏着头,但现在不是想这件事情的时候。
小孩一直盯着一弥。似乎可以看到他的唇露出笑容……
寝室 Bedroom 2
“哈啾——!”
外头天气相当晴朗,灿烂的阳光落在圣玛格丽特学园里宽广整齐的庭园,令人感到闷热。然而隐藏在庭园深处的迷宫花坛里,藏匿在绵延迷宫尽头,小巧有如“糖果屋”的建筑物却是一片寂静,中午理应相当炫目的阳光几乎没有照进窗内。
寝室的法式落地窗上挂着蕾丝窗帘,房里略显阴暗。
附有挂幔的四柱小床上,羽毛被蓬松鼓起。虽然隐约可以听到呻吟声,但微微鼓起的羽毛被却令人怀疑里面应该是只小猫。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每次响起喷嚏声,鼓起的羽毛被就微微摇晃……
——维多利加在羽毛被里做恶梦。
梦中的维多利加身在一个圆形地板的黑暗房间。房间的四面八方都被书籍覆盖,可以从堆积如山的书堆之中窥见小小的摇椅、桌子、床铺。
房间没有出口。那是过去曾经幽禁过维多利加的,布洛瓦侯爵家中的塔顶房间。圆形地板犹如浮在空中,遥远下方的梯子将她与世界巍巍颤颤地联结。每天三次,年轻的女仆送来茶与餐点,以及奢华的换洗洋装;每天一次,老管家抱来新的书堆。但也只有这样……
梦中比现在小上两号,太过小巧的维多利加身穿华服,靠着头顶切下四方天空的天窗所射入的光线,低头阅读膝上的书籍。
(无聊、无聊极了……多拿点书来。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害怕灰狼的愤怒,布洛瓦家的人们不断将如山的书籍运到塔上。年仅十岁,还只是个孩子的维多利加把地板踏得吱嘎作响,以撼动整座高塔的沙哑声音,不停重复不祥的呼唤:
(无聊、无聊极了……给我一点东西。能够让我从这个名为无聊的世间解放的东西。快点、给我……!)
布洛瓦家的人们,每到夜里总为了塔里传出的沙哑声音屏息,颤抖不已……
“哈啾……!”
在一个特大号的喷嚏之后,羽毛被开始蠕动,最后从被中探出一个小小的金色脑袋。
一向有如解开的头巾披在背后、充满光泽的头发,今天乱糟糟地盖着头,难以分辨究竟哪边是脸,哪边是后脑勺。头发随着喷嚏摇晃,从乱发中稍微可以看到维多利加的脸。
平常呈现蔷薇色的脸颊染得通红,整个鼓起来。
“呜、呜……”
在床上缓慢爬动,维多利加喃喃说道:
“好、难过……啊!”
一面“呼、呼”地吐出热气,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拿取床边的某个东西。张开比平常还要鲜艳的通红嘴唇,奄奄一息地说:
“无、无……”
似乎是让刚才的梦……不,是被过去的记忆所牵引,以沙哑的声音喃喃说道:
“无、无……无聊、啊……………!”
手伸向旁边堆积如山的厚重书籍。从小手晃动的模样看来视线似乎依然迷蒙。以颤抖的手好不容易抓到书本来到身边,通红的脸绽放出愉悦的笑容,翻开书页。
然后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个……昨天、看过了……!”
想要再拿一本,朝着书堆伸出手……
“……啊啊啊啊!?”
或许是因为视线朦胧,原本堆起的书籍全被撞倒。整叠的书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散落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维多利加虽然慌乱地想要起床,但却使不出力。眼睛看着床下,伸出颤抖的手……虽然只差一点,就是怎么也拿不到。
“呜呜……”
维多利加脸上出现悔恨的表情,翻身回到床上:
“久城——你帮我捡…………我的书……………………”
一脸哀伤。
“我、好、无聊、啊………………”
擤擤鼻涕。
“可恶的久城…………”
低声呻吟,发出寂寞的微弱声音:
“真的出门了吗……”
然后钻入被窝深处。小巧豪华的寝室毫无人气,重返一片寂静。
窗外小鸟拍动翅膀,发出轻微的“啪沙啪沙……”声响。
塞西尔老师匆匆忙忙抱着上课用的教材、课本和笔记,穿越迷宫花坛来到这里。
快步踏入糖果屋,担心地皱着眉头望向小寝室。
“情况如何……唉呀、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在大床的正中央缩成一团,像是把脸塞入翻开的书本里勉强自己看书,并且不断朝着书本呼出热气。塞西尔老师一脸拗不过她的表情:
“你要好好静养才行呀!”
“……塞西尔,你来得正好。”
整张脸红通通的维多利加,摇摇晃晃起身。指着她正在阅读的书本,一面喘气,一面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正在读中世纪某个僧侣所写的手记。哈啾——!他是个年轻的僧侣,因为兴趣才写日记,因此留下能够得知当时生活的绝佳资料。”
“哦、这样啊。”
“唔……”
维多利加对塞西尔老师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稍微感到惊讶,还是打起精神说下去:
“然后呢,问题就发生在首都的主教大人,大驾光临苏瓦尔深山某个寺院的夜晚。”
“嗯。”
“唔……按照他的手记,就在这么一个重要的夜晚,村里竟然发生窃盗事件。有个富商家里的银器遭人偷走。商人看到有个男人跳窗逃逸。”
“真可恶。银器可是很昂贵的。”
“……闭嘴听我说。还有另一个农家的猪被偷走了。村民都很伤脑筋,竟然在主教大人大驾光临时发生这种事。大家还想表现出虔诚的模样,真是太过分了……村民大怒,立刻逮捕这两个窃案的嫌犯。”
“唉呀,太好了。”
“唔……一群流浪汉遭到怀疑偷走银器,一定是打算偷拿到别的城镇变卖。而偷走猪只的是个贫穷的农家少年。”
“…………”
“他们被怒气冲冲的村民施以私刑。年轻的僧侣详细记载这个恐怖的黑暗夜晚。”
“…………”
“就在他们要被处刑时,主教大人来到村里。然、后………喂、喂!你在干吗。塞西尔!”
塞西尔老师把维多利加小手紧握的厚重书本抽走。维多利加讶异地仰视塞西尔老师。
“……病人就该好好休息。好了,书本没收收。”
维多利加的脸泫然欲泣:
“你、你干什么……我话才说到一半。你这个蠢蛋!”
“不是蠢蛋,是老师。好了、快睡觉。”
塞西尔老师把没收的书本高高举起。维多利加虽然卯足了劲伸手想要抢回书本。娇小的她怎么也够不到,只能悔恨地咬着通红的嘴唇:
“……我讨厌塞西尔!”
“我也讨厌不肯乖乖睡觉的病人!”
“如果是久城……”
呕气的维多利加鼓起原来就肿肿的脸颊,以怀念的语气、寂寥的语调小声地说:
“如果是久城,一定会听我说话。”
“哈哈哈,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是久城,所以不会听你的话。好啦,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就这样,不准动!再见啦,我会再来的,维多利加。”
塞西尔老师快步离开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