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耸立在圣玛格丽特学园广大校园正中央的校舍,从上空看来是座呈C字型的巨大建筑。有着石砌的大厅与走廊高耸的天花板。交错的楼梯甚至会让刚入学的学生觉得自己迷路了。
就在校舍二楼一向广阔的教室里,已经有学生——彬彬有礼但过度排他的贵族子弟聚集,各自就座。时间来到早晨八点三十分。他们一边等待早该到达的导师,一边看着彼此。
所有学科的考试都已结束,课程也所剩无几,学生们也放松心情,有的聊天、有的整理头发,相当惬意。
就在教室的窗际,留学生艾薇儿独自一人气涨了脸,手肘倚在窗台撑住脸颊。打开的窗户吹来夏天的风,吹动短短的金发。
“久城同学好慢啊……上午的课都要开始了。”
唉——叹了一口气。
窗外是整片映照夏日阳光,眩目耀眼的庭园。树木的枝叶茂密生长,散发出鲜艳的绿色。点缀在各处的方型小凉亭屋顶有小鸟停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叫声。
无精打采的艾薇儿从二楼窗户俯视广阔的庭园:
“久城同学是从来不迟到早退的好学生,却为了图书馆的事变成这样。真是的,图书馆的女生到底有多可爱?我……我也不差啊……应该吧。算了算了,嗯……究竟如何呢?”
艾薇儿像是被饲主骂了一顿而颓丧的小狗,把下巴靠在窗台。难过地闭上眼睛。
吱吱吱……凉亭屋顶的小鸟再度鸣叫。
“难不成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我,是经过自己内心美化之后的模样?在久城同学的眼中,只看到一个土气到家的典型英国女孩……我不要这样!”
独自一人喃喃自语,烦恼不停的艾薇儿,不停戳着附近的女学生。翻着课本的双马尾女学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眯起一双凤眼,不耐烦地抬起头:
“什么事?”
“呃、说真的……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说起来有点不甘心,不过我认为你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
“真的吗!?”
女学生点了二、三次头,把视线移回课本。喜不自禁的艾薇儿开始用双手整理头发,边整理嘴里还一边念着“久城同学怎么还没来……”,又往窗外俯视。
视线前方,有个白色物体快步通过。
远处太过眩目的夏日小径,不知从哪走来一个前所未见的怪东西。艾薇儿不由地发出“咦……?”的叫声,并站起身来。
那是——
洋娃娃。
光亮鲜艳的金色长发,有如散开的天鹅绒头巾般垂到脚边的陶瓷娃娃。白色荷叶边和粉红蕾丝,每走动一步就轻飘飘摇晃,珍珠纽扣在朝阳映照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正好从窗外——校舍前方的小径摇摇晃晃走过,虽然因为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娇小、圆滚滚的荷叶边、金色头发,立刻抓住艾薇儿的少女心,美丽的模样让人爱不释手。
“好漂亮的陶瓷娃娃!是古董吗?如果是这个世纪大量生产的东西,绝不可能是那个模样。看起来真是闪闪动人,白皙光滑。蔷薇色的脸颊,还能像人类一样走动……咦?”
艾薇儿这才大吃一惊:
“会走路!”
刚才的女学生气冲冲地抬起头来:
“……你好吵耶。”
“对、对不起……可是我刚才看到陶瓷娃娃像普通人一样走路。历史悠久的学园果然不一样,一大早就发生有如怪谈的事。”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英国女生真是笨蛋。”
“什么!”
眼看就要和高傲的贵族少女吵架的艾薇儿。又叫了一声“咦!”朝着窗外看去。
“怎么啦?”
“我知道会走路的陶瓷娃娃的主人是谁了。是塞西尔老师!因为刚才……”
窗外摇着荷叶边与蕾丝走动的陶瓷娃娃,注意到沿着小径匆忙走向校舍的塞西尔老师,连忙飞奔过去,浑然不知艾薇儿已经看到她了。塞西尔老师开始对着那个会走路的洋娃娃说话。
只看到老师生气了,洋娃娃却置之不理,打算一走了之。老师也不服输,不知道在教训什么,最后终于不耐烦,伸手把洋娃娃……
“啊、抱起来了!”
“因为是洋娃娃嘛。”
女学生对艾薇儿的话嗤之以鼻。艾薇儿看到老师双手从腋下伸到洋娃娃的背后,将它整个抱起来,就这样一直拖到校舍前面。洋娃娃整张脸涨得通红,双手双脚不停挥动抵抗。洋装裙摆的蕾丝也摊了开来,玫瑰红的衬裙在风中飞舞,瞬间有如盛开的蔷薇。
这时,从小径那头走来一位姿势端正的东方少年——久城一弥。手上抱着刚才并未携带的巨大金色书本。察觉到骚动而抬头的一弥,看到洋娃娃之后,不知为何竟然跳了起来,冲到塞西尔老师和洋娃娃的旁边,开始说些什么。
“和久城同学也有关系……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
“关上窗户,预习功课吧?”
“可是,洋娃娃会动……”
“艾薇儿.布莱德利同学,你留学的这个地方,可是怪谈学园喔!一到夜里铜像就会举办酒会、里面空无一物的盔甲奔驰、从没出现过的同学是灰狼。只不过是洋娃娃会动算什么?可以请你回到座位上吗?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烦我!”
艾薇儿耸耸肩。然后从刚才为了看清楚窗外而爬上的女学生桌上,跳回地板,百般不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摊开课本,就在这时……
“少啰嗦,塞西尔是笨蛋!我要去时钟塔。我的‘智慧之泉’知道,利维坦之谜只有在时钟塔才能真相大白。不要妨碍我!我死也不要去什么教室!”
双手双脚激烈反抗,维多利加放声大叫。塞西尔老师就抱着这样的维多利加,快步在走廊上。
“我死也不要去什么教室!绝对不去!”
“……为什么?”
在一旁满脸疑惑的一弥,以无法理解的语气询问维多利加。维多利加的脸蛋因为恼怒而染成像苹果一样红,很不甘愿地说:
“因为里面有一堆小孩!”
“……你不也是小孩吗?而且我也是啊。”
“可是量太多我就是不要!”
“量、量啊……维多利加,你只要露个脸就好了。你之前都一直待在图书馆里,难得到下面来,到教室露个脸又不会怎么样。”
“不要就是不要!”
塞西尔老师若无其事地说:
“反正今天所有的课程都已经停课了。因为学园里面发生事件……所以,只要稍稍露个脸就好了。”
“我不要!”
维多利加发飙猛力争气之间,塞西尔老师的心窝被维多利加的脚踢个正着。
“呜!”塞西尔老师瞬间发出低沉的叫声,然后一脸生气的模样站在教室门前。脸上带着笑容,随手将维多利加丢进教室。
原本吵杂的教室,突然因为不速之客而变得安静。
翻开课本的艾薇儿,在听到走廊传来争吵的声音之后,看到被丢进来的那个东西,“啊!”叫了一声。
“是刚才的陶瓷娃娃!”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那个被丢进来的白荷叶边与粉红蕾丝洋娃娃,安分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对周围环境有所警戒,连忙坐起身来,然后眼珠往上看着周围。
学生们咽下口水,紧盯那团荷叶边。
跟在后面进来的少年——学生们叫他“死神”,极为惧怕的东方留学生久城一弥向洋娃娃伸出手。脸上浮起艾薇儿最喜欢的温柔笑容,握住洋娃娃的小手把她拉起来。
“你不知道自己的位子在哪里吧?就在这边,维多利加。”
教室一阵私语。
学生们互相对望。
(维、维多利加!?)
艾薇儿倒吸口气。
再度凝视自己先前误认为精巧的陶瓷娃娃——娇小、美丽,浑然不似人间之物的少女。
那个模样——
完全不是全班最可爱或第二可爱的问题。肌肤有如白瓷一样白皙光滑、脸颊是梦幻的蔷薇色、美丽洋装包裹的身躯相当娇小,头、手精致得有如天工雕琢。与衣装的豪华成对比,留到脚边的光亮金色头发,没有绑也没有束,就像刚洗好一样垂在背上。只有这一点让人感到特异的野性气息,为这位少女不可思议的娇小模样,增添凶暴的独特气氛。
少女——学园里传闻她是某个贵族的私生女、是灰狼转生,谣言传得满天飞却没人看过,传说中的翘课学生维多利加.德.布洛瓦。本人近在眼前的时候,更感觉她不是属于这个世界。艾薇儿面无表情来回看着以不可侵犯的气势压倒四周的娇小美少女,和轻松握着她的手边说话边带路的久城一弥好一会儿,最后变成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嘴唇不停颤抖。
一弥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突然转身。和艾薇儿眼神相接时,脸上露出微笑:
“嗨,艾薇儿。”
“嗯、嗯……”
“刚才真是对不起。等一下再说啰。”
“嗯……”
看到一弥笑容的艾
薇儿,稍微放心了。再度看向窝在窗边的坐位,低头盯着鞋尖的美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侧脸。
无所事事的维多利加不安地抬起眼珠环视四周,又低下头——不断重复这两个动作。刚才还是蔷薇色的脸颊,因为害怕、愤怒等种种情绪显得暗沉,通透的白皙肌肤不一会儿就变得苍白。艾薇儿不禁有些担心,回头看向一弥,但一弥好像完全没有注意,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子,眼睛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塞西尔老师。
“各位同学,今天早上发生了不幸事件,因此今天停课一天。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发考卷,叫到名字的人请到前面来。接下来请大家回到宿舍房间,继续用功读书。还有,因为暑假快要到了,绝对不可以翘课……”
塞西尔老师一一叫到每位学生的名字,开始发还考卷。
另一方面,维多利加则是一副随时都会晕倒,从椅子上滚倒在地的模样。艾薇儿注意到她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地到处张望。对于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女的担心,以及几近愤怒的心情僵持不下,让艾薇儿越来越混乱。
(呜,真是可恶……我来捉弄她一下好了。这么一来这个看来快要昏倒的女生搞不好会比较有精神,我也会舒服一点。嗯,一下就好……)
低头盯着鞋尖一动也不动,一脸苍白的维多利加,金色长发垂落在地,艾薇儿从自己的座位偷偷伸手抓起一束金色长发,轻轻握在手上,小声说道:
“喂!灰狼、狼人、妖怪!妖怪!”
口中一边说着,一边以不会痛的程度轻轻拉扯。
维多利加迅速回头。
原本一脸笑容的艾薇儿,脸上因为恐惧而痉挛。回头的维多利加抱着桌子,面无表情到令人惊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那双带着淡绿色的眼眸,有着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的不可思议光芒。维多利加以小小的双手拼命举起桌子,毫不犹豫地朝着艾薇儿丢去。
有如老太婆般沙哑、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慢了半拍传到已经跑到后方的艾薇儿耳里。
“没礼貌的家伙!不准随便碰我!”
“对、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低声想要解释……
“灰狼,好可怕……”
艾薇儿昏倒了。
2
在保健室醒来的艾薇儿,看到端坐在眼前的荷叶边蕾丝美少女,还有毫不犹豫地将难以亲近的美丽小脑袋用力往下压的一弥,于是坐起身来。
“啊,醒了。”
一弥看到艾薇儿起身,更是用力将恐怖美少女的脑袋往下压。
“喂。维多利加!”
“……我不道歉。”
和刚才一样,有如老太婆的沙哑声音。这个有如从地底响起的低沉声音,的确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声音。艾薇儿再度吓了一跳。
“不道歉就是不道歉。这个女人说我是妖怪,可是我绝对不是妖怪。”
“维多利加啊……她当然知道你不是,只是在和你开玩笑而已啊?”
艾薇儿急忙从床上起来。一站起身,再次亲身感受到维多利加的娇小身材,艾薇儿俯视小小的维多利加,不知所措地说道:
“那个,刚才的事我要向你道歉。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我说的那些话伤到你,真是很对不起。”
维多利加往上看着自己。
珍珠色的细致门牙咬住湿润有光泽的樱桃嘴唇,那是接近害怕的不可思议表情。维多利加带着警戒心盯着艾薇儿,一弥以劝导的语气说下去:
“维多利加,知道了吗?我重新帮你们介绍——她是艾薇儿.布莱德利,来自英国的留学生。艾薇儿,她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呃……等一下,维多利加向艾薇儿道歉了吗?”
“谁要道歉。”
维多利加把头转开,如此回答。可是听到一弥生气地“喂!”了一声,立刻像一只被声音吓到的小猫般跳了起来。
然后摆出一张不高兴的表情,小小脸蛋左右摇晃。有如金色面纱散落脚边的美丽金发,随着脑袋晃动。
维多利加边摇头边说:
“……不、要!”
愣住的一弥不禁回问:
“不要?为什么?”
维多利加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
“为什么?因为这个女的不是人,是臭蜥蜴,我才不和蜥蜴说话。”
“喂,维多利加!”
“呜!?”
倔强垂着头的维多利加,被一弥的双手抓住下巴,硬是往上推。
“呜!放开!久城好大的胆子,竟敢抓我的下巴!”
然后气冲冲地开始大吵大闹。艾薇儿连忙挤入两人之中:
“好了好了,久城同学!她很不喜欢这样啊!”
一弥抓着美少女的下巴,以冷静的态度说出自己的主张:
“我只是要教这个臭维多利加一点道理而已。喂、维多利加,你要乖乖向艾薇儿道歉,要不然我才不放手。这么一来。你也别想吃MACARON、不能抽烟斗、因为我的妨碍没办法读书,这样也没关系吗?”
“呜!放开我!你这个半吊子好学生、凡人、没用的东西!呜咕咕!?”
“久城同学,算了吧!”
“不行不行,我绝对不放手。”
就在三人纠缠不清之时,保健室的门开了。
“唉呀……怎么回事?”
塞西尔老师瞪大眼睛站在那里。
把手放开的一弥、气鼓鼓的维多利加、不知所措的艾薇儿,再加上塞西尔老师四个人,离开保健室走向时钟塔。
一弥迁走边思考该怎么向艾薇儿说明维多利加的事。今年春天,解决刚来留学的艾薇儿与一事,解救艾薇儿的人,事实上是图书馆塔的妖精,也就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头脑——“智慧之泉”,可是艾薇儿并不知道这件事。一弥心想,早知道当初就该解释清楚,可是艾薇儿的思绪似乎被别的事情占据,开始说起从昨天烦恼到现在的事。
“那个啊,我昨天和久城同学去时钟塔做降灵术不是吗?那是呼唤幽灵来告诉我们阴间之事的仪式,绝对不可以中断。可是我们却在中途放手……事情是在那之后发生。只要想到可怕的幽灵还留在时钟塔里,就觉得害怕……”
“的确是臭蜥蜴会说的话……呜?”
看到维多利加的恶劣态度,一弥使出必杀的抓下巴让她住嘴。
“呜!放开我!久城最近是怎么回事啊!”
“我可是想要教导臭维多利加正确礼仪,品行端正的朋友……好痛!别咬我!”
一弥完全忘记“智慧之泉”,开始专心抓住维多利加的下巴。不理会争吵不休的一弥等人,塞西尔老师温柔地对艾薇儿说:
“那只不过是迷信罢了,艾薇儿同学。”
“可、可是……”
“虽然对学生随便提到过去的事是绝对禁止的……可是因为这个学园里面,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太多……”
听到塞西尔老师好像准备要说些什么,争吵中的一弥等人也暂时休战,侧耳倾听。
“昨天老师将久城同学和艾薇儿同学赶出时钟塔是有原因的。那个……在那座时钟塔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像今天早上这样,发生不幸的死亡事件了。”
“过去也发生过一次吗?”
对于一弥的问题,塞西尔老师摇摇头:
“不只一次。”
“那……”
“是五次。”
一弥等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然后再次将视线移回塞西尔老师身上。
“那是在进入这个世纪之后的事……炼金术师利维坦停留在此的时间是一八九七年之后的两年,也就是说,是从他不在之后才发生。在进入本世纪之后的二十年里,有五个人在发条室意外身亡,算起来大约是四年一人。他们不是在时钟塔的其他地方,一定是在有发条的工作室,而且像今天早上那样,右手食指出现紫色伤痕之后倒地死亡。检查的结果都是手指上的毒素蔓延而死亡。还有一点。他们都不是这里的学生。例如是由外地过来的教师、参观者、非法入侵的旅行者……也就是说,都是外地人。”
四个人离开校舍,在通往时钟塔的小径漫步。夏日阳光比刚才还要强烈,狠狠地晒在四个人身上。花坛的花朵与树木也闪着鲜艳的色彩。
“所以不用问检查结果也知道,死因是指尖的毒素蔓延。那个人是中毒身亡。”
“可是,究竟是谁……?”
艾薇儿喃喃自语。塞西尔老师说道:
“不知道。但是在过去的五次里,有好几次是死在从内部上锁的工作室。所以才会传出时钟塔里面,有过去君临苏瓦尔王国的炼金术师亡魂徘徊的传闻。虽然只是传闻,还是希望我们重要的学生不要接近,所以才会上锁。但总是定期有人因为好奇心而打开它,或者是撬开门锁、或者是踢开大门……”
艾薇儿低下通红的脸。一弥似乎想要尽快引开话题:
“可、可是,老师。那位炼金术师是在时钟塔遭到皇家骑士团的袭击,被毒箭射中之后连忙逃走
,所以没有找到尸体吧?”
“是啊。虽然搜过学园各处,但是完全找不到他的踪影。村里与邻近的森林也都搜过,还是没有找到。也许是在森林深处断气,或者是……”
塞西尔老师微微一笑:
“也有人说他真的不老不死,脱下面具与长袍之后逃到遥远的国度。不过只是传说。”
小径的另一头,东方男子死者的同伴缓缓走过。虽然布洛瓦警官怀疑那个红发男子是凶手,可是他表示自己一直待在旅馆里,除非有分身的本领,否则绝对不可能杀人。男子压低帽沿,垂着眼睛走路,一瞄到一弥等人的身影,又伸手将帽子压得更低。
另一头则是一个六十岁左右,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结实的肩上扛着木匠工具走来,与红发男子擦肩而过。
“那个高大的男人是什么人?”
听到一弥的问题,塞西尔老师望向小径另一头点头:
“啊、那是木匠。大约从二十年前开始一直在学园里工作。我们总是拜托他为破旧的地方进行整修。”
“喔——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吗……”
“照顾花坛的园丁也是一样。园丁似乎还待得比较久……对了,我听说园丁在这里工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老木匠似乎感受他们的视线,看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两只眼睛发出暗沉的光芒。
一弥将话题拉回消失的面具怪人。
“老师、那个炼金术师消失或是死亡的事情,事实上只不过是短短二十年前的事。如果他没有被毒箭射死,而是脱下面具和长袍销声匿迹……炼金术师说不定还活着。也有并非逃到遥远的国度,而是隐藏在学园某处的可能性吧?不、根本没有隐藏的必要,因为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我觉得这种说法,比亡魂说来得实际一点。”
“……不,错了。”
小心翼翼抚摸下巴,安静走着的维多利加突然开口:
“利维坦已经死了。只是想以这件事……想以自己的死亡隐瞒某件事。”
“如果是这样,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在工作室的密室中杀人?在这二十年间,找寻侵入者加以杀害的又是什么东西?而且不杀学生,只有‘选择性’地杀害可疑的外地人。我认为这一定是拥有意志的活人。”
听到一弥提出反对的意见,维多利加沉默不语。瞄了一眼她的表情,只见维多利加像个孩子一样气鼓了脸。
艾薇儿点头同意一弥的意见:
“原来如此,久城同学真是聪明!”
这么一说,维多利加更不高兴地嘟嘴,然后踢着脚边的小石头,狠狠说道:
“久城,既然你这么说,就去把活蹦乱跳的炼金术师给我找出来。我要去找他的干巴巴尸体。不管你了。”
“咦——?”
就在一弥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一行人正好抵达目的地——时钟塔。
只有时钟塔的四周完全感受不到夏日阳光与暑气,有如寿衣一样不吉利的蜘蛛丝与发黑骸骨般的榉树枯枝衬托着黑塔。风一吹过,蜘蛛丝与枯枝就摇晃发出“沙沙……”的刺耳声音。站在塔前的布洛瓦警官,看到一弥等人——以及低头站立的异母妹妹维多利加,表情为之一僵,不高兴地喃喃说道:
“……这还真是稀奇。”
今天早上见面的时候,布洛瓦警官一头迎风飘逸、让人不舒服的长发,现在已经一如以往,将金发朝着前方梳尖,重新变回流线型钻子头。一弥等人接近之后才发现,布洛瓦警官的头上不知为何停着嗡嗡鸣叫的蜜蜂、苍蝇,以及大型凤蝶……总之就是应有尽有,所有的虫都停在上面。两个部下放开一直牵着的手,拼命挥手把虫赶开。
艾薇儿戳戳一弥,在耳边说起悄悄话:
“看吧,果然是怪人!”
“……我早就知道了,又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布洛瓦警官以缓慢的脚步接近一行人,以双手叉在腰上,右脚往前的潇洒姿势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塞西尔老师、久城同学、还有……维、维多利加。还有……你是……”
“艾薇儿.布莱德利。来自英国的留学生。”
警官指着的艾薇儿,先是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然后指着警官的钻子头说了一句:
“好怪的头。”
“我知道!这也没办法啊?总是有很多……那个、大人的苦衷。”
“为什么有虫停在上面?”
“这,这是因为、那个、因为紧急用糖水固定的关系。结果……就变成这样。我正在伤脑筋呢。”
一弥和艾薇儿互看一眼。
不高兴的布洛瓦警官皱起眉头,慢慢离开一行人走向小径。不知为何离时钟塔越来越远。
时钟塔前吹起强劲的风,吹动山毛榉枯枝。回宿舍的学生走在小径上,偷偷瞄着这边。一弥觉得悠闲拿出烟斗试着点火的布洛瓦警官有些不妥,于是凑到他的身旁发问:
“那个,警官。”
“怎么?”
警官一脸嫌麻烦的模样回头。
“那个——怎么说才好,似乎太悠闲了吧?我还以为警官会为了调查事件真相前往图书馆,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你却完全没有过来。而且现在还在这里悠闲地抽烟斗,看来也不打算搜查时钟塔。”
“嗯……不是,我刚才已经搜过了。”
“如果真的搜过,应该没时间把头发梳成钻子头。”
“呜、嗯……”
警官换了好几个姿势,似乎不知所措,只好伸手整理钻子头。
然后话中混着叹息:
“如果是在村子里发生的事,我爱怎么查都可以。很遗憾的,这里是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校园。久城,我呢……简单来说,实在不想把这个学园的过去挖出来。”
“……此话怎说?”
警官确认塞西尔老师和艾薇儿没有听到,小声说道:
“你听好了,圣玛格丽特学园开始接受像你这样的留学生,是在最近几年的事。在这之前,学园一直都是秘密的存在,好几百年不准闲杂人等进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这里沉眠着无数的黑暗欧洲史,苏瓦尔王国的中枢认为绝对不能让它们苏醒。中世纪以来的数百年间,建筑在阿尔卑斯山脉深处的圣玛格丽特学园,据说是以教育机关加以掩饰的‘王室秘密武器库’。有时藏匿逃离革命的法国贵族、有时藏匿遭到天主教迫害的基督教徒、新开发的未来武器也藏在这里、不允许活在历史上的人物也栖息在此直到老死。听清楚了吗?我不能将这些历史摊在阳光下,否则将会影响现在的外交关系。无数恐怖的秘密,活的、死的,都由学园大口吞噬,至今一直保持沉默。”
一弥大惊,望着难得露出认真表情的布洛瓦警官侧脸。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照射两人的身影。布洛瓦警官的粘糊糊钻子头发出亮光……似乎是热度让糖水融化了。以双手拼命顶住不断下垂的钻子头,布洛瓦警官继续说:
“当然,那些黑暗的历史现在已经成为遥远彼岸的东西。在那场世界大战之后,已经收起秘密主义,堂堂正正地接受像你这样的留学生。但是那些遥远的恶梦,有时会像是从阴暗的假寐之中醒来——像是这次一样的恶作剧,并且成为在学园蔓延的怪谈,再度将活在当下的年少男女引向怪异……”
“咦……”
“因为如此,我并不想针对这个事件加以搜查。让它陷入胶着也无所谓。如果今天没有查出什么,我们就撤退了。”
“可、可是……”
一弥吞下想说的话。
刚才的大个子木匠从两个人的前方走过,肩上依旧扛着看起来相当沉重的木匠工具,缓缓往前走动。
一弥以热心的态度继续说道:
“警官,时钟塔的那个发条室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意外死亡事件了吧?如果时钟塔里有人——例如应该已经死掉的炼金术师,或是继承他的遗志的人——躲在里面不断杀人,就不能置之不理吧,说不定还会出现牺牲者……”
警官无法回答。
只有风吹动榉树枯枝和融化的钻子头尖端,不断摇晃。
一弥一脸不满的表情回到艾薇儿等人身边,正好遇到艾薇儿热心鼓吹亡魂说。
“没有其他人的房间,还从里面上锁,即使是这样还是被毒杀了耶?这么说来,除了被亡魂杀害之外……”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说恐怖话题。”
塞西尔老师取下眼镜,不停说着好恐怖好恐怖。艾薇儿热心地说着什么,看到一弥回来更是卯足了劲:
“对了对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到村里收集情报,时钟塔的传闻、还有那个被杀害的人,我们去查个清楚吧。”
一弥对于艾薇儿热心过度的模样有些怀疑,可是又觉得不宜违逆现在的艾薇儿,不得已只好点头。
“好是好……”
艾薇儿高兴地点点头,然后转向维多利加,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对了,维多利加同学也一起去吧?”
一弥与塞西尔老师不由
自主地互望一眼。
被点到名的维多利加,以微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啊!”
因为诸多原因,布洛瓦侯爵与神秘舞者所生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必须待在圣玛格丽特学园里面,无法任意外出。可是艾薇儿当然不知道这件事——
维多利加仰望艾薇儿愉快的笑容——那是悲伤、娇弱的摸样。
然而维多利加冷酷又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焦躁又像愤怒的感情。
突然转向旁边,维多利加终于开口:
“我不去。”
“是、是吗……”
有点失望的艾薇儿低声回答。感受现场气氛的一弥介入两人之中,就在他打算为维多利加说话之时,维多利加像是赌气一般继续说道:
“你、你爱和久城去哪儿就去吧。哼、反正两个凡人凑在一起,一加一也不会变成二。随便你去浪费时间吧,臭蜥蜴。”
艾薇儿被她的口出恶言吓了一次,愣愣地望着这个娇小少女。原本想要保护维多利加的一弥受不了地闭上嘴,再次张口时——
“喂、维多利加!”
怒气冲冲抓住她的小巧下巴。
不知为何,维多利加这会儿倒是默默地让一弥抓住。窥视小小的脸庞,只见她倔强地咬着嘴唇回瞪一弥。
一弥只好投降,手离开她的下巴。
“维多利加,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艾薇儿一开始叫你妖怪,可是她道歉了,之后也没再说过。你却一直叫她臭蜥蜴……!你到底是怎么了?”
维多利加被一弥的惊人气势吓到,翡翠绿的双眸睁得大大的,眼角带着一滴泪。一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眼泪:
“你从来没有道过歉,这样是不合道理的。来、向艾薇儿道歉!”
“才……”
“什么?”
“才、不、要!”
维多利加大叫。艾薇儿急忙介入两人中间劝架:
“久城同学,我没有那么生气,你也用不着……”
“艾薇儿别说话。维多利加,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更温柔的女孩。即使你平常总是很坏心、冷漠无情,只要我遇到困难,无论如何你都会帮助我……可是今天的你好怪。你明明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艾薇儿听到一弥说出“最重要的朋友”时,突然定住。
总是开朗有活力的那张脸,突然蒙上一层阴影。艾薇儿噘着嘴,踢着脚边拳头大的石头。然后捡起那块石头,两手交替抛起石头,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抱怨:
“最重要的朋友……最重要的朋友……原来如此,原来不是我。原来如此……”
然后将手中的石头顶在头上,开始左右摇晃,噘着嘴喃喃说道:
“……臭一弥!”
听到声音而回头的一弥,看着艾薇儿噘着嘴的表情,又看到不知何时顶在头上的石头。
(对了,艾薇儿好像经常把东西顶在头上……?)
艾薇儿一脸无趣,摇晃身体。
沙……夏日干燥的风吹过。
一弥打起精神,再次转向维多利加。维多利加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要倔强,默默不发一语。一弥也束手无策,声音越来越小:
“维多利加,你了解我想说的话吧……?”
“……?”
“喂、维多利加……你说话啊?真是的……”
维多利加更是低头沉默。不知如何是好的一弥偏头看着她,忍不住越来越生气:
“我、我知道了。够了。摆什么架子嘛!我再也不管你了!”
维多利加倒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
眼中带着有如绝望的悲伤光芒,但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弥以天生的顽固个性抬头,背对哀伤的维多利加走开。第一次见识到久城一弥生气的艾薇儿也吓了一跳,急忙把头上的石头拿下来。塞西尔老师早就拿下眼镜:
讶异不已的艾薇儿看看一弥,又看看低头不语的维多利加。一弥气呼呼地走开,她连忙丢下石头,快步追上去。
“那个……这样的话,要不要来比赛?就是我和久城同学到村里收集情报,至于维多利加同学……对了,和塞西尔老师一组调查时钟塔吧。中午在这里集合,一起吃午餐。再来一决胜负。看哪一组先解开炼金术师的谜,好吧?”
回头的一弥不知为何说了一句极为笃定的话:
“绝对赢不过维多利加的。”
只知道维多利加的美貌,对于她的聪明一无所知的艾薇儿,愣愣看着小小的维多利加:
“什么,才,才没那回事,输赢还不知道呢,好了,解散。中午见喽。”
艾薇儿很有精神地回答,跑步追上朝着正门方向走开的一弥。可是突然感到有点担心,回头看到维多利加孤零零站在小径中央,一直盯着一弥的背后。
樱桃嘴唇轻轻颤抖,好像有话要说。
“久……”
还是说不出口。
太过娇小的身影看起来十分落寞,艾薇儿实在没办法这样离开。转向一弥的方向,只看到他越走越远。艾薇儿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不决……然后下定决心,朝着恐怖、毒舌、又可爱的荷叶边与蕾丝美少女跑去。
“呃、那个……还是和我们一起到村里吧?”
“……”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虽然抬起头来,张开嘴唇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就闭上嘴。
然后难过地摇摇头。
“这样啊……那就回头见了。”
艾薇儿又跑走了。
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地目送他们。
一弥的背影、还有艾薇儿的背影一一通过正门离开学园。维多利加就这么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
那是寂寥的小小身影。
然后维多利加——
突然踢了一脚小径的碎石,似乎打算跟在两人身后。摇晃荷叶边才前进两、三步,就被人抓住颈后,像是小猫一般轻轻抓起,一甩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维多利加以泫然欲泣的表情往上瞪,前方站着被夏日阳光晒融糖水,钻子粘糊糊垂下的布洛瓦警官。他以不同往常的严厉表情瞪视维多利加。
“你不行。”
“我知道。”
“不准外出。因为你也是黑暗欧洲史的碎片之一,不准踏出这里一步。你和他们那些轻松愉快的学生不一样。”
“我知道。少啰唆,尖头。”
“这、这还不是你害的!”
维多利加没有回答。
突然转身往时钟塔的方向跑去。沿着小径跑了好一会儿,维多利加纤细的小脚绊到,当场倒在地上。
“呜……”
小小的身体倒地。啪哒啪哒——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在天空飞舞。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忍耐痛苦,过了一会儿才骨碌坐起,开始拍掉沾在脸上、发上和手上的泥土。
“呜呜……”
然后微微啜泣,小声喃喃说道:
“可恶的久城,气、气死我了……!”
低下的脑袋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
“过,过分的,家伙……”
又一阵呜咽。
维多利加终于慢慢起身。因为一弥不在,只能够自己将翻开的洋装裙摆恢复原状,泥土也只得自己拍掉,然后慢慢迈开步伐。背后响起追过来的脚步声——大步快速跑近,有力的脚步声。在维多利加的身后停止。回头只见布洛瓦警官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么说来,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你在意?”
“当然。”
布洛瓦警官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那两个人……不、我可以了解那个英国留学生对这件事有兴趣。可是我无法了解你为什么会特意离开图书馆塔,在这里徘徊。这个事件的背后有什么?究竟有什么企图?”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
“我接受炼金术师利维坦的挑战。”
维多利加把金色书本递过去,布洛瓦警官“啪啦啪啦”翻阅着突然出现的回忆录,然后放弃似地“哼!”了一声:
“死者的回忆录啊。嗯……可是我的异母妹妹啊,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男人必须要葬送在黑暗之中。不管这个人拥有多大的力量、拥有什么计划,都是尚未实现就消失的黑暗历史。无论为了苏瓦尔王国、为了国王、为了王妃——当然……也为了我们布洛瓦侯爵家。”
“我知道。”
维多利加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打算继续往前走。布洛瓦警官挡在她的前面,越说越激动:
“喂、你真的知道吗?既然如此,这件事……”
“古雷温。”
维多利加以老太婆般的沙哑声音轻语。
那副眼神和方才被要好的少年气到哭出来的弱小、怕寂寞的少女判若两人,有如活过数十年时光的老人,不可思议的深邃眼眸——
“其实呢,古雷温,说真的,我实在是无聊得要死。你懂吧,古雷温?我愚昧的异母哥哥。害怕我的父亲把我放逐到这里,我也无法离开这里。因此我在这里,飘浮在比死亡还要沉重的无聊深
渊里……我已轻快到界限了,古雷温。”
维多利加背对哥哥,一边摇晃蓬篷的荷叶边一边往前走:
“虽然不能到学园外面,但是在这个学园里已经足够了。混沌的碎片在等我。古雷温,我会解开利维坦之谜——为了打发无聊。”
“别造成牺牲。”
“不用你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只有——朝着深渊射出的微弱光芒。”
维多利加越走越远。
布洛瓦警官站在原地,以恐怖的表情盯着她的背影。
非洲之歌
非洲人说:
“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母鸟呜叫为止!
直到星星从破掉的屋顶掉下来为止!
利、脱拉、路拉、路—!
即使在梦中也要
走着——走着——走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从遥远的地方
走着——走着——走过来。
“走着——走着——走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从海的另一边
划着船——划着——划过来。
“划着——划着——划着!
可爱的姐妹,还有父母!
血肉廉价、面包昂贵,继续划!
利、脱拉、路拉、路—!
黄金与黑色的皮肤
划着——划着——划着—
利、脱拉、路拉、路—!”
非洲人在灼热大地
跳着——叫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