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日将尽,柔和阳光倾注洒落的早晨。
圣玛格丽待学园
广大的校地到处看得到绿意有些褪色的晚夏庭园。树叶与花坛花朵的颜色也不再像夏季那样鲜明,在凉爽的风中轻轻摇曳。
冰凉水柱从白色喷水池潺潺流下,散落的花瓣有如小舟晃荡漂浮水面。现在是清晨,看不到一向喧闹不已、穿着制服的贵族子弟身影,空无一人的庭园看起来有如天国般宁静无声,只有风吹动树叶。
在无人的美丽庭园里
「嘿咻,拿到了。」
庭园碎石道附近的茂密树上传来少年兴奋的声音,接着是树枝沙沙晃动的声音。
一名东方少年从叶片之间探出头来,他有着严肃认真至极的表情与微微湿润的漆黑眼眸,站在壮硕树干上努力保持平衡,半蹲着望向下方:
「这条缎带对吧?轻飘飘的紫色喂!维多利加!」
少年久城一弥满脸笑容看着下方的草地,一只手上抓着深紫色印花缎带。风吹动手中缎带轻飘飘飞舞,一弥的视线瞬间被鲜艳的颜色占据。
「维多利加,别再哭了。喏咦,奇怪?喂,妳?」
一弥往下看,只见刚才还站在草地上仰望树梢的金发少女维多利加,正在碎步移动。身高大约一百四十公分的娇小纤细身躯,身穿粉红与紫色渐层的凉爽印花洋装。腰部蓬起直到脚踝的裙子有着五层飘逸荷叶边,上面还镶有耀眼的粉红珍珠。
同样的粉红珍珠项链绕在纤细的脖子上,看似玩具的麦秆小帽缀满小蝴蝶结。这顶迷你草帽正随着漫步轻移的维多利加左右摇晃。
「妳要去哪里,维多利加?啊、原来是要过来这里。」
维多利加原本在梢远之处仰望被风吹到树上的缎带,此时正往树的方向接近。一弥笑着等她走来,看到维多利加默默用双手握紧一弥先前靠在树干上的梯子。
「怎、怎幺啦?难道妳也要爬上来吗?太危险了,你的体型这幺小,运动神经又差。妳不是常跌倒吗?维多利加,妳就乖乖待在下面。」
「哼!」
耳朵听到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还可以看到维多利加竟然打算抬起一弥正准备爬下的梯子,只是靠她的力量根本搬不动梯子。维多利加摇晃着麦杆小帽,努力了好一会儿。
「你、你在做什幺啊?」
低沉、有如老太婆的沙哑声音从下面传来:
「这个嘿要是没有了唔久城,看到你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定很愉快吧?我是这幺、想哇!」
完全不像维多利加的可爱叫声。梯子在涨红脸用力的维多利加手中瞬间浮起,就因为撑不住重量,连同两手紧握梯子的小女孩一起倒在草地上。
滚落在草地上的维多利加,就这幺趴在那里。
洋装的五层荷叶边掀起,上面绣有花朵图案的蓬松衬裤被风吹得不停摇晃。维多利加一动也不动,只是屏住气息。
一弥就这幺抓着缎带,从树上战战兢兢地出声问道:
「妳没事吧?」
「」
没有回答。
一弥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
「喂!」
「呜呜呜」
粉红与紫色混合的蓬松荷叶边终于缓缓爬起来。
维多利加以小巧浑圆的双手蒙住脸,纤细的肩膀不停颤抖,好象在忍耐什幺。
一弥担心地往下俯视,最后终于以愉快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了,妳一定是觉得丢脸吧?毕竟妳的自尊心很强。原本想要恶作剧,没想到却跌倒了,哈哈哈。维多利加原来是个害羞的家伙~~~不过可以把那个被妳弄倒的梯子扶起来吗?不然我真的有点、伤脑筋。」
「就算可以我也不干。」
维多利加缓缓转头如此说道。大概是被梯于撞到,形状优美的鼻尖有些变红,耀眼有如宝石的深绿色眼眸也盈着眼泪:
「赌上我的骄傲也不干!」
「没人要妳赌啊!不论再怎幺心高气傲,在跌倒的瞬间就已荡然无存了吧!真是的,要是做不到,就去找塞西尔老师来吧。我要是这样一直待在树上,会赶不上早上的课。成绩名列前茅,绝对不逃学就是我的骄傲。」
「无聊的骄傲。」
「妳的才无聊!喂、妳要去哪里?维多利加,你一大早就以缎带飞走的理由把我找来,我可是早餐吃到一半就赶来,你这是什幺态度?话说你根本不知道什幺叫礼节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喂」
维多利加装作没听到,就这幺小步跑过草地。有如玻璃鞋的粉红高跟鞋一步、两步越跑越远。一弥这下子真的生气了:
「等一下、妳这个、坏心眼的维多利加!」
一面告诉自己身为帝国军人的三男一定做得到,一面从树上一跃而下。
与眼眸同样颜色的漆黑头发,以及制服上衣的下襬在空中飞舞。
以敏捷动作落地的一弥轻盈站起,维多利加回头看见,惊讶地睁大绿色眼眸。
一弥扬起嘴角露出不像他的笑容,在草地疾驰而去。维多利加连忙小步奔跑。那副场景就像被黑色杜宾狗追逐的粉红小兔子,不一会儿就被追上,维多利加害怕地蹲下缩成一团。
一弥忍不住有些得意地问道:
「道歉呢?维多利加?」
「哼。」
「哼什幺啊。真是的,你老是这幺让人伤脑筋。咦」
先前还怒气冲冲的一弥跪在草地上,伸手把印花缎带绕在缩成一团的维多利加可爱小帽上,诧异地偏着头。
美丽的金色长发有如金色小河散落在草地上。从发丝当中隐约露出的后颈,好象比平常稍微热了一点。
维多利加和一弥在数日前才搭乘横越大陆的(OldMasquerade号),解决车上发生的事件,终于回到学园。维多利加或许因为太累,很难得地发烧了,昨天一整天都窝在房间的长椅上休息。见到她今天一太早就到庭园散步,还以为精神已经好多了
「维多利加,我已经不生气了,抬起头来。」
「唔。」
维多利加缓缓拾起头,好一会儿从极近距离望着一弥凝视自己的眼眸。那定空无一物、绿色空虚的眼眸,以及表情的细微变化让人目不转睛,有如陶瓷娃娃小巧端整的容貌。
总觉得好象在发烧。
一弥很自然地伸手过去,把手放在额头上测量体温,维多利加缩起脖子想要闪躲。一弥把另一只手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咦?妳果然在发烧,额头有点热。」
「唔。总觉得有点无力。」
「那为什幺一大早又散步、又恶作剧呢?真是的,没必要生病还要欺负我吧?妳给我乖乖休息到傍晚,知道吗?」
「不过是颗空心番瓜,凭什幺命令我。」
「妳、妳!我是担心才这幺说喔?快点穿过迷宫花坛回去休息。休息。知道吗?」
一弥拉着闹脾气的维多利加,朝各色花朵绽放的美丽迷宫花坛走去。沿着绿色迷宫的墙角一会儿右转,一会儿左转。
注意到维多利加垂头丧气的模样,一弥只好「等你退烧就可以去图书馆了。知道吗?」告诫她。维多利加微微点头,不过说不定她只是稍微收起苍白的下巴,表情丝毫未变。
「我会再找和花有关的故事给妳,好让妳不会无聊。」
「久城,我要紫色的花。」
「紫色的花?嗯,我知道丫。」
一弥微笑回问:
「就是妳今天身上洋装的颜色吧?」
「唔。」
「那就傍晚见了。妳要乖乖躺着睡觉。」
「啰嗦,你这个管家婆。」
「等一下,维多利加!」
抛下生气的一弥,急忙跑走的维多利加有如逃进巢穴的小兔子,一溜烟地冲进小屋的玄关大门。
2
这一天的傍晚
夕阳西下,蔷薇色的黄昏造访圣玛格丽特学园广大的庭园。草地上、铁长椅上、舒适的凉亭里到处都是学生,各自享受放学后的时间。
有名沿着白色碎石道,独自从位于庭园深处的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方向快步走来的少年,那个人正是一弥。把厚重的书籍抱在腋下,另一只手拿着紫色花束,一脸认真的表情直直走来,左右闪过聚众谈笑的学生,终于抵达迷宫花坛。
在这些学生之中,一名金色短发配上蔚蓝眼眸,充满活力的健康少女注意到一弥的身影,踮脚望向这里。艾薇儿.布莱德利虽然正在与朋友说话,并且转头过去回答,可是就像被看不见的线拉住,再次看向一弥的方向。就在这时,一弥进入迷宫花坛。
艾薇儿眨眨有如天空的蔚蓝眼眸,惊讶说道:
「消失了!」
「嗯?怎幺了?」
听到朋友的反问,摇摇头的艾薇儿一边鼓起脸来一边挥动双手,口中念念有词:
「带着花呢久城同学真是的」
风吹动树上的树叶。
艾薇儿诧异看着一弥消失的方向,陷入沉思。
「维多利加在吗?」
「唔?」
在短短的响应之后,糖果屋的窗户无声无息打开。
维多利加就坐在窗边的翡翠色猫脚长椅上,一动也不动的安份模样有如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长椅子上除了娇小的维多利加和洋装的荷叶边,还有MACARON、巧克力、纯白蛋白霜等各式各样的甜点。
维多利加把洁白小巧的下巴靠在窗框,耍脾气地默默看着一弥。
「怎、怎幺啦?」
「无聊死了。说不定五秒之后就会死掉。」
「才没有人会为了这种原因死掉。倒是妳那个」
一弥以认真的表情,递出手中的紫色花束:
「花。」
「唔。」
维多利加点点头。
「是花喔。」
「嗯」
那是种在温室里面的紫郁金香。一弥从窗口看到的维多利加居所有着小巧的猫脚桌椅、五斗柜、漂亮的地毯,可是地板堆满了书的房问里,那一束花令人眼睛一亮,为房间带来自然色彩的美丽。维多利加兴味索然地接下花束,紧紧抱在胸前:
「这是什幺东西?」
边说还边用小巧的鼻子闻起味道。
「唔!」
然后抱着花束转身。一弥以认真的表情翻开书,结结巴巴地朗读起来:
「这个呢,据说紫郁金香呃、这种名为赛费罗的品种,是郁金香之王。」
「唔。」
听到小声的响应,松了口气的一弥继续往下念:
「赛费罗在过去荷兰的郁金香热潮时,曾经以高昂价格贩卖。虽说现在的图书馆温室里面有很多。」
「唔。」
「嗯,荷兰人疯狂迷上这种漂亮的紫花,是在十七世纪,眶今三百年左右之前的事。」
「唔。」
一弥瞄了一眼维多利加愉快闻着花香的模样,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人们大多聚集在街角的小酒馆,一边喝酒一边买卖花的球根。其中一家小酒馆〈黄金葡萄亭』〉老板留下的日记印成了书,我现在就来朗读这本书。这里面有段不可思议的恋爱故事。」
「唔。」
一弥悄悄看往维多利加,发现小小的耳朵动了一下,可以知道她正在听着。
「那我要开始念了。」
抬头挺胸的一弥开始朗读这本书:
「『我所经营的〈黄金葡萄亭〉,是从我父亲的父亲,现在长眠于阿姆斯特丹郊外墓地的祖父那一代经营的小酒馆。祖父开店是在距今五十年前,一五九0年左右的事』」
风吹过,维多利加手中的紫色花瓣迎风摇晃。
3
『我所经营的〈黄金葡萄亭〉,是从我父亲的父亲,现在长眠于阿姆斯特丹郊外墓地的祖父那一代经营的小酒馆。祖父开店是在距今五十年前,一五九0年左右的事。事到如今虽然已经不太清楚当时的详情,总之是看着这座荷兰第一的港都阿姆斯特丹的部分历史传承至今的老店,这一点绝对不会有错。
虽然不知道以前的事,但在我成为经营者以来的这几年,倒也见闻许多有趣的事。到了现在是的,在打烊之后,吵闹的醉客踏着踉踉跄跄的步伐上路回家,打扫结束只剩我一个人的〈黄金葡萄亭〉里,我打算将这些事写下来。我虽然是个小酒馆的老板,也是有几分墨水的。我认识字,也能写。要说写完之后拿来做什幺?嗯,应该会传给我儿子吧。虽然现在还是流鼻涕的小鬼,但是等到他长大之后,一定也会继承这家店。然后就像他的爸爸、爸爸的爸爸(就是祖父)、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就是曾祖父)一样,成为这个城市人们悲欢离合的目击者。肯定是这样。因为我也想知道爸爸他们的见闻,所以我要将我的所见所闻纪录下来。
要说到这十年的荷兰,最有趣的事当然就是郁金香贸易了。接下来就来谈谈那件事在疯狂郁金香热潮的阴影下,一对恋人的故事。
回顾起来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虽然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完全不懂,但是店里的学者常客曾经醉醺醺地告诉我,据说一开始的发端,是距今百年之前的荷兰独立战争。在战争的余波荡漾之中,原本是乡下渔村的阿姆斯特丹突然因为国际贸易变成热闹繁华的港都。荷兰本身也因为瓜分原本由西班牙独占的东方贸易赚了不少钱。我们这些原本简朴的人民过了百年的洗礼,也慢慢变得奢华起来。
我们的国家荷兰,从东方殖民地用船运来香料、砂糖,在欧洲各地贩卖,成为时代的宠儿。在这个富裕的时代,无论吃穿都很舍得花钱。接着,在食衣之后就是住了。荷兰开始流行兴建漂亮的豪宅,大家也不约而同盖起房子。至于盖好豪宅之后呢?
接下来是房屋周边,也就是庭园。竞相建筑美丽的豪华庭园,让人看不出那是新房子(难道是旧房子?)。
然后接下来呢?
就是花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吧?我们荷兰人开始追求种在庭园里,让人引以为傲的珍稀花朵。
说到珍贵稀有的花,就是郁金香。
那是开在东方异国庭园里,有着前所未见的形状,充满幻想的花朵。这种魅力首先掳获了热衷修盖豪宅庭园的有钱人,之后就在我们这种没钱可买的市井小民之间也掀起热潮。这是发生在一六二0年代到三0年代,短短十年之间的事。或许有人会觉得很短暂,但是所谓的突发热潮,就是这幺回事。总之东方神秘花朵郁金香的球根,在那十年之间对我们荷兰人来说,就像是无尽的梦。
这种狂热就从有钱人出入的豪华交易所,逐渐蔓延到庶民的日常生活,终于也来到我所经营的〈黄金葡萄亭〉。时值一六三五年,就在大家为之疯狂的郁金香热潮不断扩大,「砰!」一声破裂之前,美女终于登场。
布丽耶.马修,因为郁金香而遭遇不幸的阿姆斯特丹第一美女。
大家知道〈与风做买卖〉这句话吗?
出没在这个港都的船员都是这幺形容在逆风下掌舵的辛苦。但是在当时的荷兰,一般人也是这幺称呼郁金香球根的买卖。那是一种没有实体,有如与看不见的风所做的约定就是这样的买卖。
一开始是带着实际的郁金香球根,决定价格之后进行买卖,但是因为热潮来得太快,就算想追也追不上。而且先不论喜欢花的人,对于只想要赚钱的人来说,花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这些人开始买卖根本不在手边,未来才会拿到的球根。在比起这家伙卖给那家伙的价格,那家伙转卖给另一个家伙的价格还要高的状况下,价格不断飘高。大家把根本不存在的幻想球恨,当做自己的资产到银行贷款。反正只要拿到球根就会变成有钱人,到时候就可以还钱。于是梦想大赚一笔的平民便选个附近的小酒馆做交易地点,只要去到这家店,不论是谁都可以进行买卖。
我的〈黄金葡萄亭〉也是其中之一,每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光临,想要买卖自己没看过的郁金香。当时流行的方法是在名为〈小O〉、画在石板上的O字中间,写下自己想卖的价格互相传阅。
酒馆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手拿小石板,从事交易的男人。
马修父女就是在这个时候搬来阿姆斯特丹。据说他们是在东方贸易大赚一笔的有钱父女,不过这种人在当时的荷兰并不稀奇。这对马修父女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年约十八岁的女儿布丽耶,是个前所未见的大美人。
从没听过关于她母亲的事,大家都猜测她八成混有东方血统。充满光泽的浅黑肌肤、漆黑眼眸与暗金色头发,深邃的长相轮廓带有异国风味。整个阿姆斯特丹的男人都在马修先生家附近徘徊留连,追逐布丽耶的身影。那也算是某种热潮吧?
其中有一个名叫哈利.哈里斯的男孩子。大约十六、七岁,无父无母的他十分穷困,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在〈黄金葡萄亭〉工作,之前的身世谁也不知道。外表看来和布丽耶有那幺几分相似不,说不上是俊美,不过淡黑肤色的确是带有异国风味。说不定哈利也混有东方血统,只是隐瞒不说。我是没问过啦。
哈利完全被布丽耶迷住了。原本就不怎幺勤奋的小伙子,老是挨我的骂,这幺一来更是经常发呆,完全派不上用场。据说他在公园里散步时,正好遇到下雨,于是和布丽耶撑一把伞。在送她回马修先生家的路上聊过几句,就这幺爱上她,不管醒着还是睡梦中都是满口布丽耶、布丽耶的,可是根本没有希望。要说是为什幺』
4
黄昏的凉风吹来,迷宫花坛的花朵随之摇曳。
一弥站在窗边朗读书中内容,漆黑头发随风飘逸。
维多利加横卧在糖果屋里的翡翠绿长椅上,美丽长发如金色河流垂落地板,双眼紧闭。一弥不由得住口,竖起耳朵悄悄窥探。
「呼呼」
一弥一脸丧气的表情。
「睡着啦」
「我醒着。」
低沉彷佛老太婆的声音响起,维多利加眨动长睫毛,缓缓睁开眼睛。湿润的深绿色眼眸看向一弥:
「哈利的恋情为什幺没有希望?」
「啊,妳听到了。」
一弥再次鼓起干劲,清过喉咙之后将视
线落在书上:
「为什幺呢啊,对了。因为没钱啊。」
「真没用的家伙。」
「妳也没钱啊?」
「唔。是没有。」
维多利加面无表情点点头,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上下晃动,要一弥继续念下去。抬头挺胸的一弥手上捧着书:
「『可是根本没有希望。要说是为什幺』」
蔷薇色的暮色缓缓包围周遭,温和照亮糖果屋、迷宫花坛与隔个窗户在一起的两人。
5
『要说是为什幺,当然是因为哈利是个穷光蛋,马修先生却是出名的有钱人。虽然是租来的房子,却有气派的宅邸和庭园,还宣称只会把女儿嫁给比自己有钱的人。身为父亲,他似乎认为女儿过惯奢侈生活,即使爱上贫穷的男人,也绝对不可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哈利每天都望着马修先生的宅邸叹气,甚至连工作都不做了。这样下去岂不是更没希望吗?可是某天哈利却和布丽耶有了进一步的往来。这次是哈利遇到困难,女方帮了他一把。正当他的鞋跟被水沟盖卡住,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布丽耶正好经过:
「你把鞋子脱下来吧。我再帮你把鞋子拔出来。」
据说她就这样把鞋子拔起来,交给一旁脱下鞋子,单脚站立的哈利。之后的布丽耶甚至为了见哈利,经常过来〈黄金葡萄亭〉。嗯,我总觉得情投意合的两人真有夫妻脸,也有很多话题可聊。虽然他们好象很愉快,只是问题在于马修先生。有一天,哈利造访马修先生家,马修先生真的把他给扫地出门。生气的爸爸大声怒吼,响遍整个阿姆斯特丹。
「该死的臭虫!要是敢再接近我女儿,就把你塞进船舱里和货物一起扔到东方!」
声音大得连我在店里都听得到,当然整条街的人也都知道了。可怜的布丽耶正想要这幺说时,她倒是意外干脆地拍拍涕泗纵横的哈利:
「既然爸爸生气,我就不能和你结婚了。毕竟我们父女一直相依为命」
「说我是臭虫也太过分了。」
「哈哈,的确很过分。不过对爸爸来说,穷人就是臭虫,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妳又是如何,布丽耶?金钱与爱情,妳相信哪一边?」
「哈哈,两边都信。」
说得也是,毕竟布丽耶年长一、两岁。听到这番话,哈利也不禁为之消沉。这两个人总是在我们店里吧台旁边大声嚷嚷,正忙着郁金香〈与风做买卖〉的大人也都听到了。
就在某一天,大人们买卖幻想郁金香球根的声音,传人烦恼不已的哈利耳里。是的,人称赛费罗的梦幻郁金香之王,没人见过的紫色郁金香。
据说这种有着美丽紫色花瓣的大花,只开在某个东方小国的后宫庭院,还没有任何幸运的人能将它带回欧洲,所以只要有那幺一朵,就可卖得足以十年不愁吃穿的高昂价格。这些家伙再怎幺夸张,也没有勇气买卖这种根本拿不到的球根,大家只敢害怕地小声低语。可是只有哈利,那个大笨蛋哈利为了赢得美人布丽耶,一心想要取回这种紫花。
我还记得哈利消失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和布丽耶又按照往例在店里吧台大吵一架,布丽耶以响彻整条街的声音骂道:
「你这个全荷兰最蠢的大笨蛋!」
「不要以为自己长得美就得意,明明皮肤就很黑!」
「你还不是一样!」
什幺事都可以拿来吵架,虽然一开始听不懂,不过依照所有大人停下买卖与接待客人的手,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结果,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哈利为了成为有钱人和布丽耶结婚,所以表示要前往东方。
「我一定会成为有钱人回来,然后就可以水远和妳在一起。永远。」
布丽耶虽然碎碎念着像你这种没用的男人根本做不到,但是我们这些旁人都了解布丽耶的心情。简单来说,就是不希望他到远方去做危险的事。布丽耶虽然担心恋人的安全,却无法表达她的心意。真是的,为什幺不老实一点呢?两人大吵一架的第二天早上,哈利竟然偷偷搭上马修先生的商船,真的前往东方。
我们都被他吓了一跳:心想哈利不是什幺聪明人,这下别说是成为有钱人,就连平安回到欧洲都很困难。于是大家都忘了哈利这个人,再度把关心放在越来越狂热的交易上。
半年后,远方传来令人惊讶的消息。
为了收购辛香料前往东方的马修先生,在市场里巧遇哈利。令人惊讶的是哈利与过去开朗悠闲的模样判若两人,只见他面黄肌瘦、一脸发青,身体还在不断颤抖。马修先生等人当然很担心,可是哈利闭口不谈自己究竟在当地遇上什幺事。不过哈利虽然变成这副模样,却得到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名为赛费罗的紫色郁金香。
面对自称得到大量球根的哈利,马修先生和一同前往东方的荷兰商人也是抱持怀疑的态度。但是哈利却说自己的船即将航往荷兰,邀请大家前往自己简陋的船上。虽然他们觉得有些诡异,还是忍不住跟他上船。那是一艘不祥的漆黑小船。马修先生战战兢兢地踏进阴暗的船舱,然后大声喊叫起来。其它的商人们听到他的叫声,也跟着窥探船舱内部。
在简陋船只的阴暗房间里,开满了诡异的紫色郁金香。从门口射入的光线照射下,尘埃飞扬、肮脏狭窄的船舱里,就连空气也染上郁金香的浓紫色。花的影子有如成排的长剑,往两边落在船舱地板上。
马修先生虽然看得目瞪口呆,还是踉踉跄跄走出船舱:
「我买了。哈利,我要买这些紫花。」
「你的女儿呢?」
「当然,等你回到荷兰就让你们结婚。你已经比我有钱了。看你带回来这幺多赛费罗!
商人们也争相购买球根。传闻立刻传遍整个欧洲,这个城市又开始〈与风做买卖〉。大家不停交易紫花球根,价格飙上前所未闻的高价。
哈利和载着赛费罗球根的简陋船只终于驶离东方港口。
我们都在等待哈利回来。可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哈利依然没有抵达阿姆斯特丹。航行期间曾经过上巨大的暴风雨,然而穿过暴风雨返回的不是哈利的船,而是马修先生与商人伙伴搭乘的豪华船只。晚一步出航的船却先抵达,马修先生等人不由得感到不安。那些紫花到底怎幺了?大家都在等待花费巨款买下的花朵,以及成为大富翁的年轻人。
又过了十天,一片木板漂了回来,上面写有哈利搭乘的那艘破船的名字。
大胆的哈利不知在东方遇上什幺天大的幸运,最后却在回程的路上遇到暴风雨,连人带船沉人海底。哈利死了,紫花也沉人海中,大家全都损失惨重。据说布丽耶为此大受打击,从此卧病在床。而马修先生也赔了很多钱,并且为了让女儿得以疗养,搭上前往瑞士的列车,让女儿在空气清新的山上好好休养。
从这时开始,郁金香热潮也出现阴影。大家随着虚无飘渺的东西起舞,价格不断飙高,球根却在之后才能交货,所以飙高的价格总有一天会破灭。那一天就是一六三六年年底,所有的空头支票通通跳票,一切就此结束,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谈起郁金香。真是可惜,明明是那幺可爱、漂亮的花。
今夜在这个〈黄金葡萄亭〉里,客人们也聊着各种不同的话题,却没有任何人记得可怜的哈利.哈里斯与带有异国气息的美女布丽耶的故事。现在的话题是来自东方的新香料豆蔻,迷人的香味听说适合用来烹煮肉类料理,虽然每个主妇都想要,不过价格十分昂贵。
再没有人提起美丽的紫色赛费罗。所以至少让我写下那种花,以及那对怪异却又可怜的恋人之事。
唉呀,天要亮了。回家吃个宵夜,上床睡个好觉吧。如果再发生什幺有趣的事,我会再写下来的。毕竟阿姆斯特丹是个光怪陆离的城市。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应该去了瑞士的马修父女』
6
就在一弥说故事之时,圣玛格丽特学园广大的校园也充满暮色,皎洁的月光照耀糖果屋的屋顶。
横卧在翡翠色长椅上的维多利加缓缓起身,「呼!」打个小呵欠,张开润泽的樱桃小
嘴,以无聊至极的模样缓缓说道:
「应该去了瑞士的马修父女,却没有抵达瑞士是吧?」
「嗯,对啊。」
一弥边点头边阖上书,放在窗框上的手肘撑着脸颊,伸出手指轻戳维多利加的脸:
「你怎幺知道?难道妳看过这本书?」
「没有。」
不悦的维多利加甩动金发转过身去,小声抱怨:
「不要随便戳我。」
「嗯?啊,对不起。看到脸颊鼓鼓的,忍不住就戳了。」
「!」
维多利加似乎很在意,睁大眼睛看着一弥,以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
「马修父女应该是在前往瑞士的途中下车,然后和哈利.哈里斯会合吧。」
「哈利?」
一弥不禁回问:
「哈利?他不是死了吗?载有紫花的船在从东方回来的途中
遇上暴风雨」
「船根本没有出海。」
维多利加以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恐怕是装成出港的样子,趁着夜色昏暗返回吧。然后哈利便逃走了,之后就是马修父女的工作。」
「工作?」
「你是怎幺回事?真的没有注意到吗?算了,没办法,就让我从头开始说明吧。给我在那里乖乖站好道歉。」
「对不起唉呀,又被妳的气势吓到,一不小心就道歉了。这究竟是怎幺回事?马修父女和哈利不是不相干的人吗?」
「他们是一开始就串通好的三人诈骗集团。我想城里的人应该也注意到了」
长椅上的维多利加以怀疑的模样偏着头,梢微摇晃身体。金发流泻在地,发出「沙沙」清凉的声响。
皎洁月光越来越明亮。维多利加张开双唇说道:
「马修父女不,应该是马修一家才对。」
「咦?怎幺说是一家?」
「马修先生、姊姊布丽耶和弟弟哈利。算了,应该是假名吧。不过为了方便,也只能这幺称呼他们。」
「马修先生和哈利是父子?咦、布丽耶和哈利有血缘关系?可是,他们不是情侣」
「怎幺可能是情侣。你回想〈黄金葡萄亭〉老板的日记。两人都是带有异国风味的混血
儿,就连相貌都很像。其实他们是姊弟,就连两人的对话都是这样。你回想一下,说是很有话聊,可是内容应该不是情侣的甜言蜜语,而是姊弟拌嘴罢了。当然原本是为了让小酒馆里的肥羊听到所演的戏,才会故意装成吵架的样子,不过倒也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真心话。
「可是为什幺?」
「这是利用郁金香热潮的诈骗。你听好了。马修一家首先利用美女姊姊在阿姆斯特丹出名,然后与装作毫不相干、同一时期来到这里工作的弟弟谈恋爱,藉以引起骚动。父亲的大声嚷嚷,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不会把女儿嫁给没钱的人,于是弟弟出发前往东方。然后在半年后,哈利真的在东方找到梦幻的郁金香而且由『马修先生』目击。」
「啊!」
一弥忍不住叫了一声。
一边晃动在月光之下的金发,维多利加笑道:
「东方可是很大的。虽说同是荷兰人,马修先生一行要遇到哈利的机率实在很低,只怕这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然后哈利带领大家到简陋的船上,只让马修先生进入船舱。比任何人都要讨厌哈利的马修先生大叫『是赛费罗!』」
「嗯」
「所以这些商人就信了,然后和马修先生一起争相购买紫花。买着根本不存在的梦幻郁金香」
「可是维多利加,日记里面写着商人们在外面看到马修先生站在紫色郁金香之间,这又是怎幺回事」
「这是很简单的手法。」
维多利加哼了一声:
「哈利应该买了很少的郁金香,为了让花看起来很多,于是在放花的船舱里放了很多镜子。映照在镜子里的花又反射到另一头的镜子,让少量的花变成整船的花。书里不是写了吗?花的影子有如成排的长剑,往两边落在船舱地板上。光线从船舱门口照进去,因此原本的影子应该只有一边。之所以两边都有影子,是因为影子也是映在镜子里的假像。那些郁金香应该是白色的,将它映在涂成紫色的镜子里,所以在昏暗之中才会看起来像紫花,连空气也染上郁金香的浓紫色可是」
「嗯。」
「即使从船舱外头窥探的商人会被骗,进入里面的马修先生不可能没注意。因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他和哈利是串通好的。知道了吧?」
一弥点头说道:
「这幺说来,哈利等人把不存在的紫色赛费罗哄抬价格卖给商人,然后三个人拿着这些
钱,一起逃之天天了?」
「没错。」
维多利加慵懒地点点头:
「来自异国的东方之花郁金香,在欧洲引起的热潮相当短暂。最了解这件事的应该就是非常了解东方的马修先生,以及继承他的血统,本身也有如异国之花的布丽耶和弟弟哈利吧。他们在不断撑大的泡沫破掉之前,卖掉虚无飘渺的梦幻,大赚一笔之后消失无踪。」
「嗯」
「在〈黄金葡萄亭〉里面用来进行交易,俗称〈小O〉的石板,在荷兰话里面又带有,陷害对方的意思。真是讽刺。」
维多利加口中念念有词。一弥偏着头盯着阖上的书,以认真至极的表情沉思。维多利加注意到一弥的模样,于是抬头看着他,好象在说:「又怎幺啦?」
「没事我只是在想既然哈利没有溺死在海里、马修父女没有去瑞士疗养,那幺得到巨款的三个人,在那之后究竟去了哪里、过着怎幺样的生活?」
「谁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他们不会再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所谓的市井小民,通常只会在那个瞬间现身,然后再度消失在历史的背后。」
维多利加转过身来,把小巧洁白的下巴轻轻放在窗框上,和用手撑住脸颊的一弥近距离对望。今夜的她依然毫无表情,看起来却又像是微微带着哀伤。一弥专心注视这名不可思议的朋友冷冽有如陶瓷娃娃的美貌。这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发现这个难以捉摸、谜样少女脸上的些微变化。
「带着巨款不知道往西还是往东,消失到哪里去了。这些钱或许能让三人得到幸福吧。但也可能意外地没有任何变化,或者反而只会造成不幸。不论如何,从过去到现在的人们都在追求财富。有如被问到爱情与金钱的两择问题,笑着回答都要的昔日美女布丽耶一般。这正是紫色郁金香的花语」
维多利加的表情似乎带有一点喜悦,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
「最适合『永远』的狂乱吧。人们追求财富的梦想永无止境。告诉你,只要有人,这样的事情就会不断重复上演。」
「嗯」
一弥闭上眼睛,皎白的月光从视野消失。
一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对手牵手,笑着奔向某处的异国年轻男女。他们是有着浅黑的肌肤、黝黑的眼眸,感情融洽的金发姊弟,旁边还有一名看似父亲的年长男子「这票干得很漂亮吧?」「嗯!」「哈哈哈。啊、那些家伙大亏一笔的表情,真是太精采了。」「姊姊,接下来呢?」「我有好多想要的东西。」「我也是。」「爸爸呢?」「我吗?对了,首先」
首先?
究竟是什幺?
不
全部都是幻影。
一弥缓缓睁开眼睛。
维多利加以「你是怎幺了?」的诧异模样盯着一弥。小巧的脸蛋就在近得令人讶异之处,一弥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然后试着对娇小美丽的朋友露出笑容。维多利加似乎也缓和表情,好象在对自己微笑。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明亮的皎洁月光,洒落在迷宫花坛里的各色花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