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蔷薇色的人生 第四章 黎明之梦

1

“你说要挖开坟墓——!?”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声音就像恶梦一般响彻了整个地下大堂。

从巨大的狮子口中流淌出来的冰凉的水。漂浮在人工池塘上、随意展现着肌肤的女人蜡像人偶们,被堆到角落里客人用的椅子和小茶几的小山——这一切都好像同时颤抖了起来。

声音甚至打破了时间的流动,仿佛在这短短一瞬间里——过去在这里唱歌跳舞、年轻又有精神的柯蒂丽亚·盖洛和金佳·派,还有现在已经离此远去的美丽女人们,都同时穿着滚轴滑冰鞋和婚礼服装,头顶上还戴着巨大的羽毛装饰,暴露出大面积的肌肤,在互相对视的维多利加和侯爵周围轻轻滑过。

幻影们一边互相发出喧闹的笑声,一边消失在墙壁的深处。

现实中,在维多利加和布洛瓦侯爵周围转来转去的,则是一弥和塞西尔老师,以及把头发弄成金色大炮模样的布洛瓦警官。

布洛瓦侯爵的深绿色眼眸闪出了诡异的光芒。

在默不作声地互相对视着的两人面前,仿佛要把两人之间互不相让的视线截断似的,挺直腰背的一弥用学校制定的绀青色皮鞋发出“喀、喀、喀”的清脆脚步声,在维多利加周围不停地转着圈。而布洛瓦警官则摆出仿佛要用钻子刺向别人似的前倾姿势,在害怕什么一样紧皱着脸,在父亲面前走走停停,又反复在两点之间走来走去。塞西尔老师则一边用嘴咬着刚才买来的三明治,一边挡在维多利加的面前,就像节拍器的指针嘀嗒嘀嗒地左右摇摆着上半身。

布洛瓦侯爵把那令人联想起死神、干涩而诡异的土色脸庞扭曲成狰狞的相貌:

“竟然说要挖坟?你这只小小的灰狼,我还以为你要提出什么主意,没想到……”

他后仰着身体干笑道:

“你竟然说要把〈苏瓦伦的蓝蔷薇〉可可王妃的坟墓挖开来看?那样的事情,而且还是以这样的理由——为了解开杀人事件的谜团——就算提出申请,国王也是不可能批准的吧……喂,你们几个别在这里转来转去,太碍眼了。”

“不是,我并不是说要挖开可可王妃的坟墓。”

维多利加以低沉的沙哑声音否定道。

在沉默之中,从狮子嘴里流出的水音不断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平民区的Blue Rose〉的坟墓。”

布洛瓦侯爵缓缓地耸了耸肩膀然后,他的单片眼镜闪出了诡异的光彩:

“那究竟是谁?”

“就是以前曾经在这个剧场表演过的舞女,她就沉眠在这附近的小教堂里。”

“…………”

布洛瓦侯爵和维多利加又开始互相瞪视起来。

维多利加仿佛很厌烦似的向眼前左晃右摆的塞西尔老师说道:

“喂,你啊,别在这里碍事。”

塞西尔停住了动作——

“因为我总觉得很担心……所以不能让你们两人单独对话呀……啊,维多利加同学,伴有蛇莓酱的面包,你要吃吗?”

“当然了。”

“好的,快张嘴,啊~嗯。”

维多利加用小小的双手抱住塞西尔递出来的面包,就像小松鼠一样使劲咬了上去。

她抬起眼环视了一下众人:

“久城也摆出一副临战姿态在这里转来转去,老哥那副模样大概也是自以为在保护着父亲大人吧。哼!”

“大家都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啦……嗯咕嗯咕!”

“久城,你先给我停下来吧!嗯咕嗯咕。

听到她的命令,还在那里“喀、喀、喀”地走来走去的一弥马上就停下了动作。

然后,他又眨着眼睛看向维多利加。

布洛瓦侯爵把下属叫到身边,以可怕的低沉声音向他下达了什么命令,不一会儿——

“走吧。”

就转身向维多利加这么说道。

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闪烁着犹如奈落深渊般的残忍光芒。

维多利加点了点头,然后垂下脑袋,绿色的眼瞳也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在向前迈出步子的维多利加身后,一弥和塞西尔老师好像要排成一列纵队似的跟了上去。维多利加一边甩动着头上的粉红色小帽子和停在肩膀上的鸽子,小步小步地往前走着。一弥则像军人行军一样踩着规则的步伐。塞西尔老师则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自顾自地吃着手上的三明治。

从狮子嘴里流出来的清水,依然在地下大堂里回响着诡异的声音。

走出剧场后,众人就乘上马车,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匆匆而行。

布洛瓦侯爵露出一脸可怕的表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维多利加则以完全跟人偶无异的无表情面容注视着他的侧脸。至于他们各自在想着什么,一弥自然是无从得知了。

外面非常寒冷。吐出来的气息也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极其细小的冰粒一样。

冬天的日落时刻来得很早。明明还没到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变阴,四周也开始弥漫起夜间的气息了。商店的门口和道路逐渐变得昏暗起来,在某些空地的角落里,黑暗甚至开始卷起了小小的漩涡,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你……”

突然间,维多利加依然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向侯爵搭话道。全员的肩膀都不由自主地猛颤了一下,然而布洛瓦侯爵却只是慢慢低下脸,透过诡异的单片眼镜注视着眼前的小灰狼。

他的眼神冷若冰霜。

“怎么了?”

“你曾经见过可可王妃是吧。”

布洛瓦侯爵缓缓地点了点头,下巴附近还皱起了几条可怕的皱纹。侯爵大幅度扭动脖子,快要变成银色的头发也像涟漪一样晃动了起来。

过去曾经是耀眼金色的头发,就像马尾似的随便绑在脑后,以白色衬衣和骑马裤这种休闲风格、却能充分衬托出自身美感的服装,访问了居住在时钟塔的假面炼金术师利维坦的青年——他那像猫一样的绿色眼眸,既蕴藏着有如少女般的天真好奇心,也怀有老奸巨滑的野心,蔷薇色的脸颊呈现出耀眼的光彩。

他深信着利维坦的力量,在圣玛格丽特学园制造了大量的战士——人造人,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也就是史上初次的世界大战,想要在这场把一切都卷入其中的前所未有的大灾害中力挽狂澜。

但是年轻的亚伯特其野心,却因为利维坦的下台和失踪而一度面临崩溃。然后大约在十年之后,他在苏瓦伦剧场发现了传说中的妖兽灰狼的子孙,于是把她抓起来关进了石塔。

而他和灰狼生下的女儿——拥有惊人的头脑、目前只是一头小狼的维多利加,默默地盯视着这位年事渐高、就像皮肤一样把邪恶和恐怖的空气包围在身上的布洛瓦侯爵——

“跟可可·萝丝见面吗。啊啊,我当然见过。”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维多利加像是在催促他说下去似的继续盯着他的脸。

众人也屏住气息注视着布洛瓦侯爵的嘴唇。

布洛瓦侯爵仿佛很倦怠似的摇了摇肩膀:

“她是在一八九七年从法国嫁过来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宫殿举行的婚礼仪式上。当时的国王戴着大顶王冠,身上穿着白丝绸做成的衣服,打扮得相当华贵照人。而成为王妃的一方则显得相当温顺和内向,面对如此豪华的宴会也好像感到很害怕的模样。”

“唔。”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她那纤细的肩膀一直都在不停发抖。”

马车晃动了一下。

现在已经能远远望见教堂那小小的尖塔,甚至可以听到“当啷当啷”的宣告入夜的钟声。

“没过多久,可可·萝丝的人气突然间就席卷了全国,那猛烈的势头,几乎令人怀疑国民们是不是都发疯了。虽然刊载在报纸上的,那站在国王身边的模样的确相当可爱,而我实际上在王官晚餐会的时候见到她,真的感觉她只是一个普通……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内向的女孩子。就算跟她搭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我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在民间会那么受欢迎。”

“原来如此。”

“她这样子留在王宫的时间,就只是到一九〇〇年为止的短短三年而已。自那以后到她去世为止的十四年里,都基本上是在郊外的乡间别墅里静养度日。虽然坊间还传出过‘那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她只是想自由自在地玩耍而已’的批判意见,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王妃的真实情况。”

布洛瓦侯爵用纤长的手指搔了搔下巴。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尖锐的刀刃一样,给人以极其不祥的印象。

“我曾经在学园的时钟塔那里见过一次可可·萝丝。记得那是在一八九九年发生的事了。”

“就是在利维坦的住处,对吧。”

“啊啊,没错。”

维多利加的金色头发在风中轻轻地扩散开来。

“在那戴着面具的炼金术师脚边,她几乎是以平伏的姿势双膝跪地趴在那里。她紧闭着双眼,双手并拢

地合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一尊向神祈祷的圣母玛丽亚像……我当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但当时也忍不住在胸前画起了十字,一言不发地看着王妃。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是我们国家的王妃。而被她当作神一样膜拜的男人,却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炼金术师。我当时就觉得相当奇怪。

“唔。”

“发现我走了进来之后,可可·萝丝马上就变得满脸通红,在站起身来的同时就不断往后退,最后躲到了窗帘的后面。在房间的角落里,还可以看到在王官里随时伴在她身边的女仆,而她就代替主人向我低头行了一礼。她看到我的打扮也应该知道我是苏瓦尔的贵族了,但是她不仅不敢跟陌生人说话,就连打招呼也觉得很难为情。那时候的可可·萝丝,实在是一个让人感到无奈的脆弱女人。

“蓝色的蔷薇,脆弱而可爱的王妃……全体国民都无法对她袖手旁观的、可爱女儿……!”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随着“喀噔!”的声音响起,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维多利加的头发无声无息地晃动起来,落在身旁一弥的膝盖上。宛如居住在天界的金色之蛇一不小心就从云的缝隙间落到了地上一样。一弥不由自主地以小心翼翼的动作摸了一下——

“你啊,不要碰我。

“对不起!”

一弥不知为何摆出正坐的姿势道歉了起来。

“我不会再做了!”

“唔。”

维多利加挪开视线,然后站起身来。

先一步下了马车的一弥伸出双手,抱起那有如豪华陶瓷娃娃的小小朋友,把她从马车轻轻放到了地上。刚才明明叫他不要碰,可是维多利加却没有表露出丝毫厌恶的感情,只是悠然地叼着烟斗,以忧郁的眼神仰望着傍晚的天空,默默地让一弥把自己放到地上。

以侧眼看着这一幕情景的布洛瓦警官小声嘀咕道:

“对啊,我只要把洋娃娃带来不就好了吗!”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久城同学,至少也该把你的兔子借我用用吧。没什么,只要一会儿就够了。我从早上开始就积累了不少闷气……不光有一个嚣张的妹妹在身边,父亲大人也在这里。而儿我明明是警官,却对事件的内容完全没有头绪……我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把一只可爱又软绵绵的东西抱在手里,蹭一下脸,不然我的胃就要穿出一个洞了。”

“咦~……但是小兔兔它好像也很不愿意啊。”

“我先明确告诉你,那可是像网球那么大的洞,是连拳头也几乎塞得进去的洞。你难道不觉得恐怖吗?”

“很恐怖、吗……?啊,不过你看,它逃掉了!”

“给我等一下,小兔兔!可爱又软绵绵的小家伙!”

在寒气逼人的教会区域内,小兔兔朝着墓地的方向蹦蹦跳了过去,而布洛瓦警官就在后面全速追赶了起来。

维多利加注视着从烟斗中升起的细长白烟,以忧郁的表情说道:

“老哥收集的那些人偶师葛芬庭的陶瓷娃娃们,如果它们的双脚能动的话,说不定……”

“嗯?”

“也会争先恐后、慌不择路的一下子逃个干干净净吧。”

“那的确是没错啦……啊!”

刚才跟塞西尔老师一起找到的小坟墓——被誉为〈平民区的BlueRose〉的舞女妮可儿·露露的坟墓周围,已经集中了许多人。

一弥伸手指了指说道:

“就在那里,我们走吧。”

“嗯……”

维多利加的嘴唇缓缓地离开了烟斗。

从她的樱桃小口中,吐出了一团纯白色的气息——那究竟是寒冷的气息,还是烟斗的白烟呢?——那团白烟轻轻飘上了空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枯叶在脚边发出沙沙的声音,被寒风从右边吹到了左边。

在一行人到达目的地的同一时刻,布洛瓦侯爵事先向官厅申请的许可证也正好送来了。

一个穿着沾满泥巴的裤子、手持一把大铲、身材相当魁梧的掘墓人,如今正坐在旁边的墓石上叼着香烟仰望着天空,似乎正在等候着指示。

浑身漆黑的乌鸦绕着教堂的尖塔飞来飞去,时不时发出几声不详的嘶叫声。

阳光逐渐转暗,周围已经完全是一片日落的景象。

看到布洛瓦侯爵慢慢走过来,看似灵异部官员的男人们都同时站起身,守候在他的周围。

年长的牧师,以及跟他住在一起的瘦削女人和长着雀斑的孩子们,都满怀恐惧地在远处望着他们。

乌鸦的盘旋速度越来越快了。

布洛瓦侯爵以低沉的可怕声音简短地命令道:

“把妮可儿·露露的坟墓挖起来!”

命令一下,牧师和他的家人、还有掘墓人都同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接着,官员们也同样做出了祈祷的动作。

在维多利加的身旁,一弥也祈祷了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在诅咒吗?要诅咒妮可儿·露露?为什么啊,久城?”

“不、不是啊!这可是我祖国的祈祷方式,真是太失礼了嘛!”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这声音听起来很诡异。”

“维多利加,你对异国风情的理解真的存在着严重的不足啊。既然如此,我就唱一种更长更可怕的给你听一下吧。”

“南~无~妙~法~莲~华~经~”

“快给我住嘴!”

“好热!”

一弥顿时整个人蹦了起来。

“别用烟斗来烫我行吗!会被烫伤的啊,我要坚决抗议!”

“你给我安静一点。真是太吵了,我要禁止你发怒。噢噢,已经能稍微看到棺木了。”

“咦?”

一弥立刻转眼向坟墓那边看去。

掘墓人手脚麻利地挖出了一个大洞,里面逐渐露出了将近腐烂的类似棺木的东西。一弥不由得屏住呼吸,紧紧握住了维多利加的手,慢慢地向那边走近。

维多利加把被握住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甩动起来。难道她是讨厌被人拉着手吗?但是她好像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打算。而一弥——

“好痛好痛好痛!肩关节就要被甩得脱臼啦!好痛!”

尽管这样子拼命发出悲鸣,他依然没有放手的打算,一边争执一边往前走去。

“挖出来了!”

拨开周围的泥土后,埋在里面的妮可儿·露露的遗体就被挖了出来。

与此同时——

“呀啊——!”

牧师的妻子发出了裂帛似的悲鸣。她马上抱着孩子们的头大声喊道:

“你们都不要看!啊啊,我的神啊……!”

乌鸦黑色翅膀一边在空中回旋一边把灰暗的影子投影在墓地上。

傍晚时分的阳光默默地照射着众人。

“脖子!脖子被切断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牧师颤抖着喊了起来。

官员们都同时抬起脸看着他。

牧师用手紧紧握着脖子上戴着的十字架链坠,不停地摇着头。

枯枝在风中发出了沉钝的声音。

“她是一个贫穷的舞女,听说她病死了才把她埋葬在这里的。记录里也有这样的记载。对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当时也有像你们这样的男人……”

“像我们这样的?”

“嗯。是一些穿着华美整洁官员打扮的男人们来我这里办手续的。看样子也不像是家人、朋友和恋人之类的关系。是啊,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在那个时候……”

“你说的那个时候,就是一九〇〇年吧。”

听维多利加这么问,牧师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是的。”

维多利加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那恐怕是刊登了奇怪的报纸广告雇用了妮可儿·露露的人们……换句话说,就是科学院的同一批人吧。”

“你们看,这条裙子!”

灵异部的官员们害怕得退后了一步。

他们拼命用手划着十字,有的人甚至还瘫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只有维多利加和布洛瓦侯爵毫不畏惧地观察着墓穴里的状况。

放在里面的,确实是一具头颅和胴体分开的女人遗体。因为时间太久的关系,她生前的美丽活泼和纤细的气质,已经在泥土中永远丧失了。

胴体也完全处于尸蜡化的状态。

被切断的头颅断面实在非常可怕。

过去曾经流行过的向外鼓起成方形的衣袖,衣领上重叠着好几层蕾丝,把腰部束紧的裙子呈现出鼓胀的形状。但是因为布片几近腐烂了,颜色已经无从分辨。

没错。这就跟现在剧场里扮演可可王妃的两名女演员,其中一人所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但是跟女演员穿的那种走近一看就知道是用廉价厚布做成的服装不一样,穿在被切断头颅的遗体身上的服装,却是用优质的丝绸和真正的蕾丝做成的。领口上的浮雕胸饰

同样充满了奢华的感觉。

那套衣服穿在身上的话就会紧紧把身体束缚起来,行动相当不便。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为舞女的妮可儿·露露会穿在身上的礼裙。

从衣服里伸出来的手指,现在也还活着似的呈现为蓝白色。就好像装饰在剧场人口处的蜡人偶一样。

“这是……”

布洛瓦侯爵用手指抵着下巴说道。

“看起来决不像是以正常方式进行埋葬的尸体啊。就好像是用什么药品故意让尸体发生尸蜡化现象一样。”

“嗯。”

“而关于这方面的科学知识水平,我国的科学院可是号称欧洲第一的……”

“胸口好像被刺伤了!”

仿佛要让他的意识从科学院转移到别处似的,维多利加指着遗体的胸口说道。

虽然因为衣服陈旧变色的关系而很难看得出来,但胸口上的确敞开了一个洞,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血迹。

“因为被刺而死亡,然后在人为发生尸蜡化后被砍下了头颅……吗。”

“不过,这边的……头颅可是……!”

布洛瓦侯爵扭曲着冷酷的嘴唇说道:

“已经腐烂了啊。”

“看来的确是这样。”

被切断后放在胴体上面的,是一个女人的头颅。上面还悬垂着一头轻飘飘的金发。但是这头颅却跟胴体不一样,腐败程度已经相当严重,连皮肤也看不出来了。

从腐烂的下巴中,可以看到里面反射出光芒的金牙。

“为什么只有胴体出现了尸蜡化的现象,而头颅却损伤得如此严重啊!”

布洛瓦侯爵站起身摇了摇头,银色的头发也不祥地晃动了起来。

但是维多利加却像是在等待着这个时机似的悄悄伸出了手。

在旁边守候着她的一弥则像是在说“让我来吧”似的制止了维多利加,然后用手碰到了胴体。是这个吗?——他一边用眼神询问维多利加,一边打开了遗体领口处的浮雕胸饰。

放在里面的是一张被折叠成小块的纸片。

维多利加轻轻挪动下巴点了点头。

她接过纸条后,马上就把它藏到了手掌里。与此同时,一弥也啪喀地重新合上了胸饰。

布洛瓦侯爵重新把视线转向这边,同时以严峻的表情和可怕的声音喝道:

“你们两个在那里做什么!”

“呃?”

一弥慌忙站起身来——

“南~无~妙~法~莲~华~经~……”

以直立不动的姿势开始祈祷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东洋人面对尸体做起了什么奇怪的仪式吗?——布洛瓦侯爵表露出强烈的厌恶情绪,狠狠地盯着一弥的瘦削背影。

趁着这个时机,维多利加离开了现场。

虽然刚开始只是为了帮助维多利加而采取的行动,但是在祈祷的过程中,一弥反而变得越来越认真了。

不知什么时候,牧师和妻子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都集中到了墓穴的周围,一起开始祈祷起来。妻子也没有再对孩子们说“不要看”之类的话。

一弥的奇怪祈祷声,加上牧师不愧为本职的流畅祈祷声,还有妻子的认真声音,孩子们可爱而稍显生硬的声音……

在被重新挖出来的舞女坟墓周围,各人的祈祷声都在不断回响。然后回音从墓地传到了尖塔附近,继而传到更遥远的、也不知道是否能传递到的上空——不属于现世的地方,妮可儿·露露所在的云层之上的世界。

一弥的声音显得特别低沉,在墓地里形成了明显的回音。在稍微远离墓地的位置,维多利加独自一人打开了刚才从浮雕胸饰里悄悄取出来的纸片。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她没有多想什么,马上就把那张纸片紧紧绑到了停在肩上的鸽子脚上。

维多利加抬头仰望着傍晚充满寂寥感的天空。

仿佛为了不让自己因为内心的不安而陷入恐惧一般。

这时候,不知哪里的猫头鹰叫了一声,提醒着并不是苏瓦伦的市中心,而是在某个森林的深处。

正当维多利加环视四周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就像在对小姑娘做出回应似的,又以充满哀切的声音长长地叫了一声。

“妈妈……!”

维多利加害怕得嘴唇也颤抖了起来。

“不可以。从舞女妮可儿·露露的坟墓中出现的绝不可能是她,而是某位贵妇人的无头尸体。从胸饰里找到的简短信件。绝对不可以。让我们寿命缩短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猫头鹰又叫了一声。

乌鸦又展开了漆黑的翅膀在尖塔上空不断回旋。本来只有一只的乌鸦,现在已经增加到三、四只,同时在上空俯视着刚被挖出来的谜样尸体。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封信的事情。否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活着回去。妈妈……请接下这个……!”

“喂喂,你啊。”

背后传来了兄长的喊声。维多利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放开了抱着鸽子的双手。

鸽子马上高高地飞到了空中。

鸽子没有回头,只是朝着教会的另一侧径直飞去,直到变成一个白点消失在视野中。

“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

回过头来的维多利加抬起头来——只见布洛瓦警官正竖起尖尖的金色大炮般的头发,还把白色的小兔兔放在肩膀上,心满意足地在那里傻笑。维多利加不禁无奈地说道:

“我说你才是,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因为它重得有点出乎意料,我的手也拿得有点发麻了,所以只好放到肩膀上去。”

“是吗?那你就尽管好好照顾它吧。”

维多利加一边侧着脑袋一边说道:

“……我,只不过是在这里沉思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吗?”

布洛瓦警官以怀疑的口吻追问道。

“刚才你的样子不是很奇怪吗!”

“才没有这回事。何况你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奇怪的大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说我吧。”

“呜!”

在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布洛瓦警官旁边,小兔兔动了几下鼻子,仿佛觉得很讶异似的从近距离观察着他的模样。

维多利加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悠然自得地走回到众人的身边。

在那个时候,她的脸已经恢复成原来那冷若冰霜的无表情了。那有如深沉湖水的绿色眼眸,也看不出任何不安和焦躁的迹象。

祈祷完毕的一弥站起身来,转眼看向维多利加。

耳边还传来布洛瓦侯爵“必须对这具遗体做进一步的搜查……”的自言自语声。

所有人吐出来的气息都是纯白色的。因为日落的关系,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比刚才更寒冷了。树上飘落了好几片枯叶,落到了人们的头顶上、大衣的肩膀上,还有鞋尖上。

一阵风吹过,把伫立在墓地里的人们的头发和围巾都吹得飘了起来。

乌鸦在头顶上发出了短短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维多利加轻声向众人说道:

“那么,各位。看来混沌的碎片已经完全收集到了。”

她环视着周围。

“这些碎片经过我内部的整理和重构,已经无可避免地到达了过去的真相。各位……”

布洛瓦侯爵和灵异部的官员们都同时看向维多利加的脸。一弥也轻轻走近她的身边,像是要保护她似的站在旁边。塞西尔也走了过来。

“那么,我们就先回去剧场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布洛瓦侯爵马上露出了诡异的阴笑——简直就像地狱的大门在缓缓打开一样诡异。

“嗯。”

维多利加仰望着他的表情,保持着一脸苍白的样子点了点共。烟斗中冒出了细长的白烟。

周围吹过一阵冷风。

维多利加像是要逞强一般,以低沉的声音放言道:

“马上就到解谜的时间了!”

2

在剧场〈Phantom〉前面的铺装道路上,接连不断地有一些马车和汽车停下来,从里面走下来的都是一些打扮非常华丽的人们。妇女们帽子上的羽毛装饰,绅士们握在手里的设计精美的手杖,年轻女孩头上戴着的美丽蝴蝶结,都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几片枯叶沙沙地随着寒风飘过。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那有如刚做好的奶油般的柔和光芒,正轻轻地洒落在寒风中冻僵的建筑物和铺石上。

虽然路上来往的人潮也相当激烈,但是剧场门前显得尤其热闹。匆忙赶来观看马上就要开幕的〈苏瓦伦的蓝蔷薇〉重演版的观众们,都满怀欢喜地喘着粗气,纷纷从巨大狮子口形状的门涌了进去。在铺装道路上走着的人们,在抬头看到剧场招牌的时候也像是在说“啊啊,是那场戏剧开演了吗?”似的点头表示理解,纷纷以饶有兴趣的目光向这边看来。

马车响起清脆的蹄音,又重新驶了出去。

在这样

的〈Phantom〉剧场内部——

天花板上挂着大型吊灯,铺满了红色绒毯的宽敞大厅里已经聚满了客人。低沉的喧嚣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生物在呼吸似的,很有规律地不停起伏。

在大厅里面,有一道通往一楼舞台观众席的对开门扉。现在那道门已经开放给观众人场了。走进里面,可以看到一排排深紫色的座位。一楼的座位和二楼的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一半,观众们一坐下就纷纷开始跟旁边的同行者谈起话来。

在一楼观众席正中央的绝佳位置上,坐着奇怪的三人组。

坐在正中央的是一位有着燃烧般的火红头发、脸上长着几点雀斑、看起来充满健康感的年轻女性。不知为什么,她在剧场里依然穿着大衣。从大衣里面还可以看到围裙的边角,看来她是因为慌忙跑了出来而没有办法脱下大衣吧。

那位女性——舍监苏菲很高兴地用手捧着膝盖上的肖像照、碟子和茶杯等东西,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看来她是在小卖店里买了许多可可·萝丝的周边产品。她拿起一把蓝色的扇子,轻轻地打了开来。扇子上画着一幅可可王妃的肖像画——那个王妃以右手手心贴着脸颊,同时将右手的手肘枕在左手的手背上,露出一脸忧郁的表情。

大概是对这幅肖像画非常满意吧,苏菲马上露出了比刚才还要高兴的笑容。

板起一张脸坐在她右边的是一位官员打扮的绅士。也就是之前在剧场人口处跟她撞在一起,最后还把一张入场券让给了她的那两位绅士的其中一人。同行者一直把他称呼为罗杰。他明明是来看戏的,可是不知为何露出相当严峻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舞台的帷幕。

坐在苏菲左侧的是一位将帽子深深盖过眼眉、举止优雅的绅士……看来他在把票让给苏菲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中间位置的戏票拿了给她。

大概是因为中间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性的缘故吧,两名绅士都几乎没有说过话。

举止高雅的绅士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茫茫然地眺望着舞台的幕布。他时不时会向苏菲买的周边产品瞥上一眼,然后两肩又像是感到恐惧似的颤抖起来。

现在离开幕还有一点时间。

正当苏菲又兴奋不已地观察起手上的周边产品时,坐在左侧的高雅绅士却突然站了起来。右侧的绅士惊讶地抬起了头,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怎么了吗?——陛下!”

“我总觉得心慌慌的。罗杰,我实在无法平静下来。”

“唔……”

官员打扮的绅士说道:

“心慌慌的感觉自古以来就存在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如果在无自觉的情况下听到或者看到了某些让自己担心的事物,内心就会向自己敲响警钟。也就是说,陛下现在所见所闻的某一部分内容传递到了您的心中,然后开始向您提醒注意吧。”

“罗杰,这演剧还是明天再看吧,朕……朕实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很疲倦似的摇了摇头。

深深盖在头上的帽子也因此稍微偏离了位置,可以看到下面修剪得相当整齐的一头金发。尽管容貌瘦削,但从侧面看来却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苏菲默默地仰望着他的侧脸,心里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究竟是谁呢……?

两名绅士都一起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只留下一句“失陪了,小姐”就转身离开了。苏菲不禁一下子愣住——

“咦,不看戏了吗?那两个叔叔。明明已经来到剧场了耶……真奇怪!”

边说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然后她又自己乐在其中地观赏起手上的周边来。过了一会儿,看到越来越多的客人坐到周围的观众席上,她就开始有点不安——

“我、我——”

她一下子站起身,用手贴住脸颊:

“那个,我……”

然后,她又重新挺起胸膛:

“我再去多买一些可可·萝丝的周边产品回来!”

说着就精神饱满地挺直了身子。

噔噔噔!在朝着大厅跑去的同时,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掌。

“我还要给塞西尔买些土特产回去呢。那孩子是个怕寂寞的人,表面上虽然很温顺,实际上却很爱发怒,要是我周末一个人出去玩,她就会生气得不得了。所以我每次来苏瓦伦买东西的时候都会邀她一起去的。不过,也没办法啦。”

苏菲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继续快步往前走。

“那孩子实际上是一个贵族家的大小姐,现在作为一名职业妇女每天都在努力呢。在这样的环境下,能让她撒撒娇的对象就只有我啦。那孩子真是的……好痛!谁在踢我?”

走出大厅的苏菲刚想要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她的小腿却突然被从远处飞奔而来的一个娇小人影狠狠踢了一脚。苏菲一边发出悲鸣一边回过头来——

站在那里的人……

原来就是把脸蛋鼓起成气球形状的塞西尔老师。

苏菲很不可思议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在发怒之前,她反而问了起来:·135·“这不是塞西尔吗?你为什么会……”还没等她说完,塞西尔就开始发起了第二击。苏菲见状连忙向后跳开。

一脚踢空的塞西尔老师马上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一头栽到了绒毯上面。

——时间倒退回一个小时前。

在维多利加等一行人乘着马车回到剧场〈Phantom〉的时候。

所有人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一言不发地互相对望起来。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墓穴情形——身穿贵妇人服装的无头尸体,还有反射出光亮的金牙、已经腐败得很严重的头颅——就好像听到来自遥远过去的悲鸣和诅咒声似的,浑身都在不停打颤。

一弥以下定决心的表情坐在维多利加的身旁,就好像在强调“我是不会离开的”这种意志一样。

布洛瓦父子都面无表情。

塞西尔老师已经摘下了眼镜,那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浮现出了豆大的泪珠,闪闪发亮。

马车到达剧场后,众人都先后从车上走了下来。塞西尔老师重新戴上了她的圆框眼镜。

布洛瓦侯爵忽然以低沉的声音——

“究竟你明白了些什么,快点说出来。”

就像在威吓维多利加似的发话道。

一弥反射性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维多利加沉默了一会儿——

“首先我们进去里面再说吧……舞台剧还在后头呢。”

然后这么简短地回答道。

布洛瓦侯爵只是冷漠地哼了哼鼻子。

众人穿过狮子口,就像在野兽的体内探险一般再次踏入了剧场。

穿梭于大厅中的人潮实在多得夸张,里面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几乎溢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身穿西装手持手杖的绅士们,大家都充满了期待地畅谈欢笑,有的在小卖店购物,有的在互相谈话寻乐。

正当众人要拐进左侧小走廊的时候,塞西尔老师却突然朝着大厅的正中央跑了出去。

众人都惊讶地以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

没过多久,“好痛!谁在踢我?”“这不是塞西尔吗?你为什么会……”——耳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一弥连忙从人潮中挤进去,发现塞西尔老师正跟舍监苏菲纠缠在一起,就好像小孩子的两姐妹在那里打架一样。

“为什么没有叫上我嘛~!”

“因为我没有那个时间啦。而且你不也是自己来了苏瓦伦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是用旅行箱来的!不过苏菲你可是骑摩托车来的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真是搞不明白。塞西尔你真是的~”

看来在生气的只是塞西尔,苏菲只不过笑嘻嘻地在安抚她而已。被塞西尔用手捶打了几下,她反而很开心似的苦笑道:

“吵死了呀,真是的。我就算偶尔一个人外出也没有问题吧?反正你也不喜欢看戏什么的。

“不行!”

“咦?不行?”

苏菲眨巴着眼睛看着塞西尔。

然后她用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笑了起来:

“真是的,你还真是奇怪呀!”

“有、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六年前我跟你相遇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女仆’,而你则是一个贵族家的大小姐。我每天在擦床和扫地的时候,都经常一边擦汗一边观察着你上课的样子呢。拉菲特小姐跟我这种人不一样,全身都圆乎乎的,看起来那么幸福,也总是那么开朗。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可真的没想过有机会跟你说上哪怕只是一句话啊。”

“呜~”

“时间流逝,到了现在,虽然你的老家已经没落,但你成为了独当面的职业妇女,每天站在教坛上。而且还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

苏菲向一弥和跟着向这边走近的维多利加看了一眼,点头说道。一弥刚打算开口插嘴,却被塞西尔老师狠狠盯了一眼,结果吓得身体后仰,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苏菲仿佛感到很佩服地说道:

“我每天都总是一边清洗马铃薯、给马铃薯削皮、还有切红萝卜什么的,一边透过窗户看着你的样子。虽然从书桌变成了教坛,但是拉菲特小姐还是身在我遥不可及的教室里面……也就是说,你对我来说依然是那个在玻璃窗另一侧的公主大人啦。而那样的你——”

“什么嘛?”

“嘿,就因为看到我一个人出去外面玩,就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真的很奇怪呢。就算把这件事告诉过去的我,我大概也只会寂寞地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吧。嘿嘿!”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塞西尔老师把脸鼓得像气球一样圆,抬起眼珠瞪着苏菲说道。

被她这么瞪着的苏菲就双手叉腰地后仰起来,同时很开心地不停笑着。

一弥以弓着腰的姿势介入了两人之间:

“好啦、好啦、好啦……”

就好像老头子一样给她们打圆场。

“两位,请你们冷静……好痛!”

“男人给我闭嘴。”

“久城同学你还是小孩子吧。”

“真不讲道理……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们,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下,就可以在双方的主张之间找到一个妥协点,或者说……那个,在我的国家有一个打架双方都要惩罚的制度……不,也不算是制度,应该是习惯做法吧?那个,也就是说……好痛!喂喂,请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咦,罗杰?那是谁呀?”

听到塞西尔老师突然说出了“罗杰”这个名字,一弥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还一脸无奈地看着这场骚动的维多利加,双眼也同样陡然一亮,同时以无言的方式向一弥下达了“安静一点”的命令。

一弥马上点头答应,闭上了嘴巴。

刚才明明还争执得那么厉害,可是塞西尔老师和舍监苏菲根本还没有找什么妥协点,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吵架。这难道是相处多年的朋友之间的默契吗?

取而代之的是,苏菲开始手舞足蹈地说着“现在我左右两边的座位都空着,我们就一起去看戏吧。本来是有两位绅士在那里坐的,但是后来却说什么觉得心慌慌的,突然间就回去了呢。还真是奇怪的人耶!”这样的话。

“那其中一方被称呼为罗杰吗?”

塞西尔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苏菲点头回答说:

“就是呀。他们都是那种官员打扮、看起来很可怕的大叔耶。当我在人口附近跟另一位大叔撞上的时候,他还把我撞开保护着另一个大叔。后来我向那另一个大叔叫了一声叔叔,他就生气地说这位大人不是我可以随便叫叔叔的人物。而且两个大叔一起来看戏这种事本来就很奇怪对吧?”

“好奇怪~真可疑~”

“而且另一个人还留着一头整齐的金色短发,梳成大背头的发型,看起来相当高雅,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大叔呀。而他的绰号更是卓绝,你试着猜猜吧,塞西尔。”

“卓绝的绰号吗~?难道是鲫鱼?”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吗?嗯……是扁口鱼?”

“正确答案是……陛下!”

“陛下?好过分,那简直就像欺负人的绰号耶。要是我们班的学生有人喊出这种绰号,我身为教师一定要好好对他教育一番。在放学后的阴暗教务室里一直说得他不敢再犯为止……我要问清楚他,那真的是因为交情好才这么称呼的吗?能看着老师的眼睛回答吗?否则的话就不让你吃晚饭!”

“你也这么想吧!”

“等一下,苏菲。这根本就不是还差一点嘛?你这人真是的,老是随便敷衍我!而且苏菲你平时就……”

“那个,对不起,请不要吵架。比起这个……”

在维多利加的眼神命令下,一弥再次像老头子一样介入到两人之间。在近距离互相盯着的两人之间,他强行插了进去说道:

“现在开始整理整顿!”

“你就一边呆着吧!”

“不,我绝对不会一边呆着的。正如你所见,我就像维多利加评价的那样,是一个半吊子的秀才,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男人。但是正因为我不值一提,所以在整理整顿方面非常擅长……”

“等一下,听到学生突然说出这种话,我也不能继续沉默下去了。久城同学,你其实也有很多优点……”

“明白了。我也有很多优点……我现在就要继续整顿了!”

一弥更进一步弯起腰来——

“舍监,在剧场人口处跟你撞到,然后把门票给你的那两位绅士,其中一个是官员打扮的大叔,还被称呼为罗杰对吧。”

“是啊。”

“另一个是留着一头整齐金色短发的高雅绅士,则被称呼为陛下。”

“嗯。”

苏菲点点头。

“说起来,他好像还说过什么微服出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如此。”

一弥以泥鳅般的奇怪动作从两人之间溜了出来,回到了维多利加的面前。

维多利加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弥,那绿色的眼眸在吊灯的灯光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

“也就是说,维多利加。陛下和罗杰——恐怕就是在事件背后暗中做了什么手脚的那个科学院的丘比特·罗杰——他们两人,以微服出行的方式来到了剧场吧。如果罗杰的真正身份的确是他的话,那么被称呼位陛下的那个人说不定就是……”

“唔。”

“但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弥不解地思索了起来。

“当然,这毕竟是以自己的王妃为主角的舞台剧,想悄悄来看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唔。”

维多利加也点了点头。

深绿色的眼眸流露出一丝寂寞的色彩。那鲜亮的樱桃小口,现在紧抿了起来,似乎正在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一弥不禁感到有点担心,皱起眉头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小小的面容。

舞台的帷幕已经快要拉开了。大厅上的人潮减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对开门扉里面的观众席显得热闹非凡。

维多利加吸了一口烟斗,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苏菲旁边还空着两个座位吧?”

“嗯,是呀。”

“那样的话,久城和塞西尔,你们就去那两个座位上看戏吧。”

“我不要。”

一弥回答道。

不知什么时候,灵异部的官员们都集中到了维多利加的背后。他们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接近过来,很快就包围在众人的身边。每一张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过去布洛瓦侯爵曾经梦想过的人造人那样空虚无比,同时也非常恐怖。

维多利加后退了一步。

官员们马上把她围在中间。

一弥绷紧了表情说道:

“我也、要去……”

“你不能继续跟着来,久城。”

“但是!”

“没事的。我的话……”

维多利加以叹息般的细小声音说道:

“还有妈妈在。还有那双一直守护着我的大手……”

“但是、但是……”

“而且接下来可是关系到苏瓦尔国家机密的事情啊。久城,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是在那之前,你却是从东洋某国派来的留学生。你是依靠自己国家助学金来到异国学习知识的,为的是将来能成为担当国家中枢的栋梁人材。”

“维多利加。”

“你土生土长的国家和苏瓦尔之间的确是同盟国,但是在下一场风暴中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势力地图也跟第一场风暴完全不同,当连大地和海洋的位置也发生动摇的巨大变化来临之际,你的立场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被指出了国家的问题,一弥半张着的嘴巴又重新合了起来。

“接下来已经是危险领域了。”

“维……”

一弥刚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以十分悲伤的表情仰望着他,维多利加以不像她风格的僵硬声音告别道:

“再见了,久城。我唯一无法替代的朋友啊……”

最后的一句话,只引起了极其微弱的空气震动,除了一弥之外就没有别人听到了。

听到她说出“朋友啊”这句话时,一弥只觉得那声音一辈子都会残留在耳边,仿佛可悲的爱的表白,只好默默地接受了下来。

维多利加背对着一弥,在官员们的包围下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越走越远了。

足以动摇整个世界的头脑,古代赛伦族的后裔,隐藏在旧大陆中的人间兵器——

尽管如此,她的背影却跟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区别。那金色头发晃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过去的大河在反射着金光的同时不断流淌,一直流到某个地方消失不见似的,让人产生一种揪心的痛觉。

一弥独自一人呆站在那里。

宣告〈苏瓦伦的蓝蔷薇〉即将开幕的广播音在耳边响起。

(正如维多利加所说的那样,我的确只是从苏瓦尔的同盟国派来的一名留学生……是依靠培育成为国

家中枢的头脑人材的助学金来到这个国家的……但是……)

一弥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手掌。

那是一双蓝白色、还不成熟的手,并非是一双成年男性的手。但是……那也已经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有什么是可以用这双手来保护的呢?

(不对,我的确是有义务。但是在另一方面,我还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人。我是某个人的朋友,但是在那之前却是某个国家的人……这样的说法,是根本不成立的……)

一弥回头看了看通往观众席的门扉。

苏菲正拉着塞西尔的手,要把她带到自己座位那里去。她看到一弥就马上向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说“你也快点来吧”。

一弥又转眼看向维多利加被带走的那条细长走廊。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苏菲的“喂喂~!久城同学~……”的喊叫声。

一弥没有说话,而是抬头仰望着上空。

接着,他就在铺满红色地毯的地面上使劲一蹬……

朝着某个方向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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