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片片的雪花从天上轻轻飘落。
雪花落在苏瓦尔王官的圆形塔顶上,很快就融化了。在街道上行走的骑士队那附有黑色羽毛的军帽顶部、还有毛色美丽的白马鬃毛上,也同样附满了雪花。
在点缀着百货商店(尽管物资有所减少,却依然显得华丽辉煌)外墙的形状复杂的路灯上,还有铺路石和在路上行驶的汽车车顶,也同样如此。
——在路上飞起来的那张旧报纸的某一面上,可以看到已经被轰炸成瓦砾堆的世界各地街道的照片,还有拼命哭喊的女性和士兵们的身影。参战国家还在不断增加……在上面列出的国名中,就连东洋的小岛国也毫不例外地被包含在内。
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山脚附近的村子,也开始下起雪来了。
有着同样的红色三角屋顶和木制窗户的一座座房屋上,拉着货架的马匹所行走的马路上,还有叽叽喳喳地嚷闹着的村女们所在的杂货店门口处的小屋顶上……都同样积起了雪片。
人们纷纷抬头望着天空,眯起了眼睛。
从秋天,过渡到冬天。季节又发生了变化。在铺满红色的绒毯、摆满各种金色日用器具的长长走廊上,明明是大清早的时间,却有许多绅士在这里匆匆走过。连日以来,许多政府相关人员都一直聚集在苏瓦尔王宫里,其中包括政治家、军人、贵族,还有灵异部一派和科学院一派等等。
卢帕特·德·基雷陛下仿佛跟一年前判若两人似的,看起来显得相当焦躁,身体也消瘦了不少。
双眼炯炯有神,但是下面却能看到深深的眼袋。从她富有品格和风格的容貌中,隐隐渗透出某种野兽般的奇妙光芒。他坐在王座上听着官员们的报告,双眼却一直默默地盯着地板。
在这个临近冬季的季节,苏瓦尔王国又再次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决断。究竟是自己主动发起进攻,还是继续保持以国防为主的策略呢?现在每次召开会议都会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无论如何也必须尽快作出抉择了。但是,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出答案。军部和灵异部都极力主张必须大胆发起进攻,但是科学院却执意要坚持加强国防的策略。
不过无论是选择哪一个策略,他们都注定要付出巨大的牺牲,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在这几个月里,战火就像野火一般迅速烧遍了整个世界,任何国家和任何人都没有能把这场火扑灭。
在争执不断的会议席上,卢帕特陛下以眺望着远方的眼神陷入了沉思。他一边仔细地倾听着军部的主张和科学院对今后战局的预测,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亚伯特。”
卢帕特忽然小声向灵异部的重镇亚伯特,德·布洛瓦叫唤了一声,在场的众人都同时大吃一惊,马上安静了下来。
布洛瓦侯爵站了起来。
一头银色的头发,加上一双残忍的绿色眼眸。透过单眼镜的镜片看到的单边眼睛,显得相当细小。仿佛正在用一只眼睛看着现在、用另一只眼睛看着过去似的,他的神色显得十分诡异……他张开淡色的薄嘴唇,露出了红黑色的舌头。
他以父亲般的慈爱眼神俯视着陛下: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中,也同样蕴含着如同胜券在握一般的暗钝光辉。
卢帕特陛下的表情显得相当阴郁。在政府中,类似“陛下恐怕已经逐渐沦为布洛瓦侯爵和灵异部的拉线人偶了吧?”这样的危惧呼声已经越来越高了。
灵异部和布洛瓦侯爵不断预言着现在未来发生的事情,同时毫不吝啬地持续向王官和军部公开着这些情报。另一方面,科学院所主张的慎重论同样也得到了采纳,所以这些贵重情报都一直被用在保护国内利益的方面。布洛瓦侯爵主张应该利用灵异的力量进一步向国外发起攻势,而卢帕特陛下的意志也开始慢慢地朝着他主张的方向倾斜了。
卢帕特以略带犹豫的声音说道:
“那个东西……那个……你藏在〈黑太阳〉里的那个可怕的灵异机械……能不能对更远一点的未来进行占卜?”
“更远的未来?”
“没错。比如半年后,一年后,或者是……五年后。如果能预见到那种程度的话,这件事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也没有问题……”
“噢噢,那当然可以了!”
布洛瓦侯爵的笑意变得更浓了。
瞬间,卢帕特陛下就像是放下心头大石似的放松了表情。他抬头看着侯爵,以富有威严的声音发表了宣言:
“就在今晚,朕将跟你一起前往〈黑太阳〉。到时候,一定要……”
布洛瓦侯爵点点头:
“遵命,我的陛下。”
说完,他就向陛下行了一礼。
因为不知道卢帕特陛下跟布洛瓦侯爵在小声说着些什么,在场的众人都坐立不安地注视着两人的样子。
看到侯爵露出了笑容,丘比特·罗杰不禁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以充满悔恨的声音向身旁的亲信沉吟道:
“如果这个国家最终还是走上了主动投身于战火的道路,那就是因为我们科学院的力量过于薄弱,无法从这个国家的命运、以及亚伯特·德·布洛瓦的魔掌中把祖国挽救出来的缘故。我们在后世一定会深深地引以为耻的……”
接着,他又继续嘀咕道:
“然后,我们所犯的最大的一个失败……就是没能在开战之前顺利把那个〈美丽的怪物〉收拾掉……”
身旁的亲信也露出严峻的表情点了点头。
“至今为止,我们明明都知道夺取那东西的性命对科学院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却一直无法付诸实行。那都是因为我被母狼柯蒂丽亚和她的同伴掌握了某个弱点……也就是有关遗物箱的秘密。但是,但是——!”
“是的。”
去年的除夕,预见到即将开战的形势,我们就向圣玛格丽特学园派出了特工人员。想着只要趁着开战的混乱把那个东西收拾掉,让她彻底消失就可以了。我们的特工人员已经杀死了旅店里的灵异部官员,还在半夜里潜入学园,距把那个收拾掉的目标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明明是这样……”
“嗯。”
“据报告所说,由于中了一个来历木明的少年的埋伏,他们在最后关头遭到阻挠,结果还是没能成功把少女置于死地。”
“我也有听说过,罗杰大人。”
亲信点头答道。
“听说是跟〈美丽的怪物〉年纪相若的、小个子的……虽然因为环境太黑而看不清楚,但据说好像是个东洋人的样子。
“没错。”
“据调查,圣玛格丽特学园里的确是有一名来自东洋的留学生。可是他早就已经回国了,所以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难道是那个国家假借留学的名义派来的特工吗?不过即使是那样,他们国家的人保住跟灵异部有牵连的〈美丽的怪物〉的性命,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利益呢?”
“唔……”
罗杰用手指抵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没错……回想起来,去年夏天在立陶宛的修道院〈别西卜的头骨〉发生的事件,还有在回程列车〈OldMasquerade号〉上发生的事件。当时我们都有派遣特工前往现场,那时候我们也应该接到了那个东西跟东洋人少年在一起的报告。”
“嗯,的确是这样。”
“那个已经回国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究竟为什么要那么顽固地保护那只怪物,一次又一次地挽救她的性命呢。这到底是秘密任务,还是……”
丘比特·罗杰以严峻的表情思索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个国家已经参战了好一段时间了。那个少年恐怕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派往战场吧……”
在暗自嘀咕着的罗杰的视线前方——让〈美丽的怪物〉诞生于世上,并将其放在某个地方加以培养,如今则把她送进了戒备森严的〈黑太阳〉中隐藏起来的布洛瓦侯爵,正露出胜利者般的笑容站在那里。
罗杰又再次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候……随着一阵“哒哒哒哒哒”的刺耳声音响起,似乎是有飞机在空中飞过。官员们都同时转眼看向窗外。
在今年第一次下雪的苏瓦伦的灰暗天空中,几辆战斗机呼啸而过。众人都眯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情景。
不知哪里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音。天空中看不见太阳,已经被一片有如傍晚时分的色彩所笼罩。
2
同一时期。
东洋的小岛国也从几天前开始下起了雪,道路都几乎被染成一片雪白——
“一弥,一弥……咦?”
把木屐蹬得咔咔作响,姐姐琉璃正在家里转来转去找着一弥。
她从外廊瞄了瞄庭院,又拉开隔扇看了看别的房间,就连昏暗玄关的土间也看过了,却还是找不到他的影踪,于是就连里头父亲房间的隔扇也拉了开来——
“琉璃,安静一点!”
被父亲这么大声一喝,琉璃顿时缩起了脖子。
只见父亲在榻榻米上摆出正座的姿势,正一脸严
肃地阅读着什么书籍。看到他一如往常的姿态,琉璃不禁大吃一惊。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巴,接着就轻轻地把隔扇关上。
这时候,父亲开口了:
“琉璃。”
“呀!……什么事呢,父亲大人?”
“别这样撅着嘴巴,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因为声音显得很平静,所以琉璃也松了一口气,又重新拉开了隔扇。
“怎么了?”
“嗯,来这里坐下吧。”
“咦~!”
“快坐下!”
琉璃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于是,父亲就慢慢地把正面转向琉璃,以比任何时候都更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像平时那样面对他,静静地把他送出门去。”
“…………”
“我说的是一弥的事情。”
“……我……知道。”
“以前在泰博和阿宽的时候,你也做得非常好。表现出女性特有的贤淑端庄,用饱含激励意味的笑容把哥哥们送出家门。当时我还安下心来,想着人果然是说变就变,黑夜过后就是黎明啊。不过,你的恋弟情结却是特别的强烈……”
“…………”
“男子汉总会有他不得不去的时候,尤其是现在这种危急情况下。而且,那孩子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你也看到了吧,琉璃……在从苏瓦尔王国回来之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非常稳重,也很有男子汉的气概。通过在欧洲学习了一段时间,他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回来了。我一想到你又哭又闹的说不定会挫掉一弥的勇气,心里就总觉得……从一大早开始就头疼得要命……”
“父亲大人,但是——”
琉璃想起一弥回国后的情况,刚想要出言反驳,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在父亲和兄长们——已经早一步出征了——的眼中,原来是这样看待一弥的变化的吗?想到这里,她就觉得非常可悲。因为在这几个月里,一弥明明都是满脸阴郁的在痛苦中挣扎度日啊。并不是因为在苏瓦尔王国里学到的各种知识,而是因为对自己丢下重要东西独自离开的事实感到自责,才使得一弥这个少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父亲和兄长们为什么就看不出来呢?
琉璃感到非常伤心,对不小心用上了“喂,等等!给我等一下,小琉璃!”这个小时候称呼的父亲不作理睬,直接就奔出了房间。
记得好像在这里——她一边想一边拉开了和室的隔扇,跑到了在接近外廊的暖和房间里坐在火盆前面的母亲那里。
母亲正在专心地缝着衣服,好像是一弥的衣服。
琉璃看到母亲的样子,就变得更加垂头丧气了。她一边在母亲身边坐下——
“那个,父亲大人他呀……”
一边向母亲告状了。
琉璃本以为母亲一定会同意自己的意见,但是——
“这个嘛……”
母亲停下了缝衣服的手,以认真的表情一边思考一边抬头望着琉璃的脸。
她把眼睛眯成小缝一样细,然后无言地笑了一笑。
“什么嘛,妈妈!”
“也许你们双方都是对的呢——妈妈是这么想的。”
母亲就像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摸着琉璃的脑袋:
“一弥他呀,尽管遭到我和琉璃的反对,也还是坚持要去那么遥远的国家学习知识,受了很多很多的苦,最后终于回来了。像你说的那样,一弥正在为在那个国家发生的什么事情感到伤心,内心一直都痛苦不堪……这一点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对吧,妈妈。”
“但是呢,琉璃。像父亲大人他们所说的……他已经变得比以前更坚强、已经成长为大人这个意见,我想这也一定没有错啦。”
“咦……”
“所以,我觉得两边都是对的。琉璃和父亲大人,都同样对一弥的事情非常了解。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琉璃和父亲大人分别从左右两边来看着同一个男孩子的缘故啦。你想想,即使是一座大山,如果从不同角度去看它的话,看到形状也是各不相同的对吧?”
琉璃还是闷闷不乐地鼓着两腮,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侧脸。然后,她一边以粗暴的动作搅动着火盆一边说道:
“那么,从妈妈的角度来看,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啊,还真是让人头疼呢……”
就像不希望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变化似的,母亲马上把脸背了过去。
橙色的光芒在火盆之中轻轻摇曳。
外面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寒风时不时吹进来的声音。
“在我看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小孩子呀。他跟你和父亲大人,还有泰博他们都不一样。在我们家族之中,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幻觉吧……”
“妈妈……”
“我很清楚泰博和宽都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但是,对于你和一弥……就总是……”
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明明是那么小的男孩子,就要像大人那样去参加战争什么的……我真的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呀。”
在缝补的衣服上,啪嗒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琉璃慌忙跳起来大喊“妈妈……!”,然后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后背。
跟不知不觉间逐渐成长为大人体型的琉璃相反,本来觉得很宽的母亲的后背,此刻却显得非常纤细。
庭院里,鹿威传出了“咔啪”的响声,微风的声音也悄悄地在耳边响起。
“哥哥们和经常来这里的武者小路先生不在的话,家里就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感觉宽敞了不少呢……”
正在外面的路上走着的一弥自言自语道。
在粉雪飞舞的天气中,他连雨伞也没有打,一直踩着规则的脚步向前走。
在即将有好一段时间不能再见到的、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近邻街道上,一弥正在独自散步。因为是在吃完早饭后悄悄溜出来的,现在姐姐琉璃也许正在家里到处找我吧……他一边想一边拐过了转角。
这时候……
在久城家的门前,有几个身上穿着色彩各异的和式劳动装、年纪比一弥稍微小一点的女孩子,正凑在一起向门里头张望。
看到她们好像急切地寻找着什么的样子,一弥也不禁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歪起了脑袋。因为走到身边她们也浑然不觉,于是一弥就从后面搭话道:
“那个……”
“呀啊!”
“出现了~!”
霎时间,女孩子们就像吓破了胆似的整个人跳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女孩子一屁股摔在地上。
一弥眨了眨眼,接着就向摔倒在地的女孩子伸出手来。这是在苏瓦尔学到的对待淑女的礼仪……但是女孩子们却像是看着什么异样的东西一样,默默地注视着一弥的举动。
这时候,一弥才发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些女孩子,随后就恍然大悟似的“啊啊!”地点了点头 她们就是琉璃从春天开始担任教师的成安女学校的学生。
久城琉璃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同班同学和后辈的女生们之间享有绝高人气,据说她们还成立了名叫粉丝俱乐部的组织。在当上英语和法语教师的现在,她在学校里好像也还是深受周围人的欢迎,就像大明星似的整天被唧唧哇哇的欢呼声所包围。不过每当听到这些传闻,父亲都会露出奇怪的严肃表情……
即使在一弥回国之后,她的学生们也常常会利用星期天的空余时间跑来家里张望。结果因为被母亲发现,就把她们招呼到家里来,还请她们喝茶吃点心什么的,后来甚至还成群结队地来这里读英文书籍。她们虽然跟琉璃和母亲都非常亲近,但是当父亲和兄长们还有武者小路对女孩子们的存在感到坐立不安而探出脸来的时候,她们有的吓得“呀啊啊——!”地大喊着逃开了,有的就很生气地当面说“太可怕了耶!”什么的。
“怎么了,你们找琉璃有事吗?她应该就在家里哦。你们稍等一下——”
“不,那个……”
女孩子们摇了摇头,然后又像是在说“你先说嘛”似的互相用手肘轻戳着对方。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弥发现她们的动作好像越来越用力的样子,光是看着都觉得痛,于是慌忙说道:
“你、你们怎么了吗?”
“我、我们听说一弥先生,要为了国家,那个……”
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其他的女孩子也顺势跟着叽叽喳喳地插嘴了。
“因为听说你要为了国家出征,我们就……”
“我们听琉璃老师说,你今天就要出发了,那个——”
“所以……”
“……是说我吗?啊,是的。”
一弥点了点头。他侧着脑袋,露出稍带讽刺的表情说道:
“因为红纸结果还派到我头上了啊……虽然‘派到我头上’这种说法可能不太好啦。”
“如果一弥先生不能平安归来的话,琉璃老师一定会哭的,所以我们……”
“那个……请收下!”
“这是我
们粉丝俱乐部做的哦!”
她们边说边递出了一块类似手帕的东西,一弥见状不禁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粉丝俱乐部……啊啊,是琉璃的吗!我也听说过那个传闻哦。姐姐她果然是很厉害呢~”
“不是的!”
女孩子摇了摇头。
“琉璃老师的那个粉丝俱乐部,的确是成安女学校的一大势力。不过我们,那个……其实、其实是一弥大人的粉丝俱乐部。”
“咦~!”
一弥发出了仿佛被勒住脖子似的尖叫声。
“虽然我们是少数派,只有四个人……那个,我们每次到家里打扰,你都对我们那么好。还为我们读英语书,又还教会我们法语的发音。而且你连拉丁语也能读懂,真是太帅了耶!”
“那个,没有啦……我只不过是在那边留学过一阵子才学会的……那个……”
“我们老是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但是你却没有嫌我们碍事,而且还那么亲切地对待我们,所以无论如何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哇啊啊~出来了!”
突然间,女孩子把视线转向一弥的背后,一下子就吓得双脚发软了。看到她们同时往后退的样子,一弥就莫名其妙地回头一看——却正好看见父亲打开玄关向外面探出脸来的样子。
四四方方的脸,看起来就像男人穿的木屐一样。而且似乎还有点生气……
看到被女孩子们围在中间的末子,父亲就顿时涨红了脸——
“喂喂,一弥!你怎么又傻乎乎地跟小女孩们在那里玩耍了!”
向一弥厉声喝道。
“不,那个……“
“亏我还以为你回来之后总算是变得像样一点了。你这样子的话,不就跟小时候和附近的女孩子们玩给人偶换衣服没什么两样么!在出征之前,你给我在庭院里再做一遍干布摩擦!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注:干布摩擦就是指用干燥的毛巾使劲擦身体的行为,据说有强身健体和预防疾病之功效,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民俗疗法。)
“真不讲道理……”
父亲大步大步地走过来,女孩子们都一边大喊“呀啊!”“被发现啦!”一边高举双手不断往后倒退。
然后,她们又注视着一弥,很不舍似的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下一瞬间,女孩子们就“哇~”地大叫着飞快地逃掉了。
“咦,是什么事这么吵呀?”
就连琉璃也边说边走了出来。一弥回头看着姐姐的样子,无言地摇了摇头。
——在战争开始之前,琉璃还是穿着羽织袴和长靴、黑发上戴着大蝴蝶结的西式女学生打扮,但是现在她却跟刚才的女孩子们一样,穿着农村劳动服和素色的木屐。虽然头发还是悄悄用不起眼的细丝带束了起来……
大街上穿和服、羽织袴和西式服装的女性都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身穿农村劳动服的女性和小孩子。
同时,年轻男性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少见,因为他们都一个接一个地出征到战场去了。
“一弥,我一直在找你耶。”
“我只是到周围散散步而已啦。现在我也该去准备了。”
“嗯……”
琉璃垂下肩膀,很担心地向一弥偷瞄了一眼。
自从在春天的那一天回国以来就一直挥之不去的阴郁、以及过去没有的悲伤和痛苦的气息,今早也还是毫无变化。
一弥依然沉浸在悲伤中无法振作起来的状态下就要被送上战场,这一点对琉璃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受。她默默地紧贴着一弥,把身体靠在他的手臂上。
咦……?过去像竹竿那么细的手臂,现在已经变得相当壮实,几乎跟大人无异了。
是不是正如妈妈她们说的那样,他同时也变强了呢?琉璃就这样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想不明白。
琉璃闭上眼睛,想要把从手臂传来的弟弟的体温牢牢记住。两人同时绊到脚,差点摔在地上……就这样从父亲的身边走了过去。
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乎乎的土间已经近在眼前了。琉璃更紧紧地搂住一弥的手臂,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回到自己房间的一弥,悄悄打开了刚才女孩子们交给自己的手帕。他先是大吃一惊地瞪大眼睛,随后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块手帕上……被绣着几行刚学会的法语文字。似乎是四个人一起努力做的。尽管有好几处地方的拼写都搞错了,但上面写的都是“加油,不要输,一定要平安回来哦”这样的文字。另外还零散地点缀着许多花朵、树木和喷泉等可爱的图案,看到这些图案,一弥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国家见到的华丽法式庭园……还有在盛放的五彩缤纷的鲜花中漫步前行的、像妖精一样娇小的少女,以及她那头波浪形的华丽金色头发。
一弥瞬间露出了眺望远方的眼神,就像睁着眼睛做白日梦似的,沉浸在那个女孩子所在的植物园的过去景色中。
“……一弥,你快换衣服吧!已经是时候出发了!”
听到父亲的声音,一弥才猛然回过神来。
在身旁的榻榻米上,放着一套叠好的崭新军服。一弥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用手拿起和服的腰带,静静地拉了开来。
嗖的一声,腰带落到了榻榻米上。
房间中只能听到一弥的细微呼吸声。
庭院里,鹿威又发出了“咔啪……”的冰冷声响。
3
哒哒哒哒哒哒……!
上空传来了好几架战斗机的引擎声。
在从伦敦郊外开汽车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的地方,有一条可以看到大片麦田的小村子。正走在这条路上的艾薇儿和弗兰尼,听到声音马上对望了一眼,然后就同时跳进了那已经收割完小麦的光秃秃的田地里。
哒哒哒哒哒哒……不祥的声音震撼着冬季的天空,三架战斗机在两人的上空缓缓飞过。看到飞机腹部是可怕的灰色,艾薇儿不由得缩着脖子发出“呀啊~”的悲鸣。
尽管看到在战斗机已经逐渐飞远,两人也还是仰躺在小麦田里默默地望着天空。弗兰尼满怀恐惧地瞪大双眼,还撅起了嘴巴。
至于艾薇儿,则露出了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的表情。看起来既像是若无其事,但也好像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两人的金色头发在冬天的朝阳中闪闪发光,显得更加耀眼了。
“喂,那真的真的是战争呢。真是难以置信耶,艾薇儿。”
弗兰尼撅着嘴巴说道。
“我们留在伦敦应该还不会有问题吧?冒险一家的房子,还有大教堂……宫殿什么的……”
“那种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嘛。你别瞎烦恼了,快走啦。来,起来吧。”
艾薇儿活力十足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她发现村子里的一群少年正站在路边盯着自己两人,忍不住发出了“呀~!”的悲鸣。弗兰尼也慌忙站了起来,两人一齐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泥土和树叶。
少年们七嘴八舌的问道:
“喂,你们在做什么啊?”
“看到你们倒在这里,我们还以为是被刚才的飞机击中了呢。你们要去哪里啊?”
“真是奇怪的帽子,我看你们是从伦敦来的吧。来这里做什么呢?”
听他们这么一问,艾薇儿说出了自己要去拜访的那个家的名字。于是,少年们就一边说“那里的话就在我家隔壁!”“在我家对面啊!”“我也知道!”一边为她们带路。
一阵北风呼啸吹过,弗兰尼冷得缩起了脖子。
艾薇儿也不禁把手按在围巾上,重新稳稳地卷了一遍。
“哎呀哎呀,原来是布莱德利先生家的孩子吗?以前明明是那么小的,不知不觉你们俩都长成淑女了耶!”
她们来到了目的地——位于村子中央的一座石砌平房。
双手抱着一大堆干草从仓库走出来的一位身材偏胖的太太,看到艾薇儿她们就像吃了一惊似的说道。她一边把两人领到自己家里一边说:
“我呀,在年轻的时候当过萨·布莱德利的助手,还曾经用木筏渡过非洲的河流哦。那时候真的很有意思呀。那么,夫人她还好吗?听说伦敦的那座房子已经变成纪念馆了对吧?我也很想再去看一看呢……”
听她提到了木筏、非洲的河流这些字眼,艾薇儿就像看到了狗尾草的猫似的眼前一亮,还向前探出了身子。弗兰尼的反应却完全相反,就像在说“哎呀,饶了我吧”似的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是的,她很好。她还说要我们替她向太太您问好呢!”
“太太?难道那是对我的称呼吗?啊哈哈……对了,夫人她以前呢——弗兰尼,她曾经一直追着你的父亲在伦敦到处跑,还狠狠地用平底锅揍了他一顿呢。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着。因为你父亲经常都会惹夫人发怒,害得我都记不起来了!”
“哦,是爸爸吗……”
“……然后,这个就是她当时用的平底锅了!”
“咦!?”
太太边说边把放在厨房里的一个已经被用了很久的大平底锅举了起来。弗兰尼吃
惊地倒退了一步,可是艾薇儿却兴致勃勃地观察了起来:
“真的耶!底部确实是凹陷下去了!弗兰尼,你爸爸被这种东西揍下去,也真亏他没有死掉呢。这不是很厉害吗!”
“在我因为结婚而住进这条村的时候,夫人就说可以让我随便拿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那座屋子里还有许多很棒的东西,不过我就忍不住要了这个……因为每次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呢,到现在也是这样。”
“啊哈哈,陷下去了!陷下去了耶!”
艾薇儿使劲甩动着双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啦,那么说,你们是要把这个带回去吗?”
“咦……啊,不是这样的。那个……”
艾薇儿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一因为战局的恶化,伦敦也开始急剧地出现了物资不足的情况。牛奶和黄油自不用说,就连小麦粉、鸡蛋、腌肉和新鲜蔬菜等物资的分配量也少得可怜,实在令人困扰。
弗兰尼从自己背着的背囊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等她把那东西平铺在厨房的桌面上的时候,太太马上感叹地说道:
“这不是夫人亲手做的被子罩吗!她从以前开始就很精于手艺,而且还有很好的耐心,真不知道她是花了多少个礼拜才做成的呢!”
那是把各种颜色的布料缝起来做成的一个华丽的被子罩。站在远处看的话,就可以看出上面的图案是以英国地图作为轮廓的。太太欢天喜地说道:“啊啊,我就用来做儿子的被罩吧。等他从守护这个国家的战场上回来之后,我就要让他每天都睡个好觉!”
然后,她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
就像是在用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透视着在远方战斗的儿子似的……
“……你们留在伦敦难道不会害怕吗?听说时不时都会遭到轰炸,有的楼房也被炸毁了耶。而且还听说有的人受伤甚至死去了。”
“啊,嗯。”
“一旦有什么危险,你们随时都可以到我们村里来避难的。你们回去就这么转告夫人吧。”
说完,她就快步走出了厨房。
然后,她拿着一大袋小麦粉回来,把它放到了椅子上。接着又把砂糖、盐、马铃薯和洋葱,以及足足有艾薇儿的脑袋那么大的火腿肉拿了过来。接着,她似乎恍然大悟似的说道:
“啊,这么多东西你们能搬得动吗?”
还没等两人回答,她就打开门向外喊了一声,把附近的少年们都叫了过来。
看到他们都跑了过来,太太就跟他们说“你们帮忙拿小麦粉吧”、“那边的你帮忙拿马铃薯好了”、“可别让女士们拿东西哦,她们可是对我们恩重如山的那个人的家人”,把东西分别交给了他们。
艾薇儿爽朗地向太太到了谢,然后就走出了那座石砌的平房。
咦,弗兰尼怎么不见了?——艾薇儿这么想着,向屋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弗兰尼正悄悄拿着那个平底锅,默默地抚摸着陷下去的部分……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艾薇儿慌忙挪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弗兰尼也走出来了。艾薇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跟她肩并肩走了起来。
向太太道别后,她们就跟不停地提出“要用这东西来做什么呢?”“伦敦的面包是不是味道不一样?”“喜欢吃马铃薯料理吗?”这一连串问题的少年们一起,沿着村道往前走。
太阳从云层间探出脸来,静静地守望着两人的背影。
穿过坑坑洼洼的村道、回到经过铺装的平整道路后,她们终于到达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前面。
一见到那辆新得闪闪发亮的黑色汽车,少年们就纷纷欢呼着奔了过去。看到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艾薇儿就坐上驾驶席,让他们坐在车子后面,在附近兜了两三个圈给他们尝尝新鲜。等少年们心满意足地下了车之后,她才终于让路旁等着的弗兰尼坐上车,并且把食物搬到了后排座位上。
弗兰尼似乎对汽车的驾驶毫无兴趣。她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着帽子的位置,还对着车内的倒后镜重新给嘴唇画上口红。
少年们蹦蹦跳跳地欢送着她们离开,汽车就这样朝着伦敦的方向驶去。
引擎音响起,冬季的村子景色离她们越来越远了。
……艾薇儿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刚学会的驾驶汽车的乐趣中,而弗兰尼则向后排座位伸出手摸索着什么。她究竟在干什么啊?正当艾薇儿感到奇怪的时候,突然间——
“虽然车子也一样,不过你也是需要燃料的吧,艾薇儿。来,给你火腿!”
“呀啊!火腿!”
弗兰尼用小刀从刚才太太给的大块火腿中切出来一小片,把它塞进了艾薇儿的嘴里。接着顺便也向自己的嘴巴塞了一块。
艾薇儿细细地咀嚼着火腿:
“真、好、吃、呀~……!”
“对吧。唔咕……因为这是久违的……唔呜……动物蛋白质嘛……”
“真好吃呀~!”
“真是的,我知道了啦。要再来一块吗?”
“嗯!”
那手制的火腿有着丰富的肉汁,艾薇儿深有感慨地说道:
“我们还活着呢,弗兰尼。”
“就是呀,艾薇儿。我们还活着。”
弗兰尼罕见地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堂妹表示了赞同。
一边吃着美味的火腿,一边驾着汽车往前飞驰。噗噜噜噜噜噜噜……伴随着威武的引擎音,载着两人的黑色汽车,在前往伦敦的马路上不断加速前进。
伦敦郊外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在苏瓦尔的深山——位于跟瑞士国境交界处的亚尔卑斯山脉山脚的一条仿佛已被时间遗忘的小村子里,却已经出现了足以令村道积起一层薄雪的降雪。
虽然战争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但是战火还没有烧到这样的深山小村来。村子依然一片宁静,就好像连时间都静止了似的。
因为没有了统治的人物,直到秋天为止都一直处于开放状态的圣玛格丽特学园的正门,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谁关上,还被牢牢地上了锁。
这时候……
沙、沙、沙……随着踏雪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有着巧克力色的光滑肌肤的混血青年走近了正门。在毛线帽下面,可以看到一直延伸到肩膀位置的亮金色头发。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先是向里面窥视一番,接着又伸手摸一摸门锁,最后才终于放弃,转身沿着村道走了回去。
秋天时长满了葡萄的广阔田地,现在也逐渐被积雪所覆盖。
青年穿过田地,走进了一座有着蓝色的三角屋顶的小房子里。那是一座没有任何特别装饰的粗糙房子。不过一旦走进里面,就可以看到暖炉正燃烧着红红的火焰,还摆着两张坐感舒适的椅子,地上还铺着温暖的蓝色绒毯。
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有着偏灰色头发的瘦削中年妇女,正在静静地读着书。只喝了一半的苦艾酒酒杯,在款式简朴的小茶几上反射着暗钝的光芒。
妇女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妈妈。”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混血青年一边烧水泡茶,一边向母亲瞥了一眼。那位妇女微微弯着背,依然是非常安静地读着书。
“田地那边是没什么问题啦,妈妈。而且也没有积上太多的雪。”
“是吗。”
“还有,那个……学园被关闭,好像已经没有人在里面了啊。”
听了青年的话,妇女才缓缓抬起头来。
茶泡好了。两人在暖炉前面相对而坐,互相看着对方的脸,一起喝茶。
“是吗。记得在下雪之前……”
“嗯,是的。”
青年点了点头。
“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娇小可爱的老师,还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的。现在看来,她大概已经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你呀,一直都在担心那个人呢。”
“啊,嗯……”
青年低下头说道。
“因为她一个年轻女人孤零零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事。不过,那个像是朋友的红发女人经常都会来看她,还有当园丁的老爷爷也常常向她搭话呢。”
“因为战局也变得越来越激烈,她也一定是回去自己的家了吧。”
“嗯……”
妇女默默地喝了几口茶,然后向儿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难道因为那个女老师不在,你就觉得寂寞了吗?”
“不、不是啦!”
青年拼命摇头否定道。
“妈妈你总是喜欢这样拿我开玩笑!只不过……我是……”
暖炉的火苗轻轻晃动了一下。
温暖的茶水,缓缓地流进了这对母子的喉咙。
窗外已经下起了大雪。明明是傍晚时分,天色却已经像黑夜一样阴暗。
“孤零零一个人,是很寂寞的。所以……我只是觉得有点担心。只是这样而已啦……”
“哟~是这样吗~”
“……听我说啊,妈妈!”
暖炉
的火烧得更旺了。风的声音听起来也充满了寒意。
青年的金色头发和巧克力色的肌肤,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温暖的光芒。
“——哈啾~!”
正好在这时候。
同一条村的旅店四楼——在登上一条非常陡的楼梯后才能到达的屋顶小阁楼里。
有一个女人打了个喷嚏。
在稻草铺成的床铺上,盖着两张薄薄的毛毯。
那是一个身穿生木棉制的睡衣、头上戴着圆罩帽的小个子女性,从圆罩帽中露出一团长及肩膀的浅黑色头发——她就是塞西尔·拉菲特。
“难道有人正在说我的事情……?”
“没有人说啦,快睡吧!”
一个听起来很不耐烦的声音从她旁边的床铺中传出。
在那张从头盖到脚的毛毯一角,可以隐约看到烈火般的鲜红色头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应该就是苏菲了。
“嗯一究竟是谁呢?如果是一个帅气的男人就好了……”
“一定是那个当园丁的老爷爷,或者是烦人的理事长,要不就是校长啦。也有可能是下面的女仆们。总之你快睡吧!”
“现在我想起来了,如果我们也能在下面睡该多好呀,这屋顶小阁楼真是太冷了耶。”
苏菲猛地坐起身来。
她身上正穿着一弥给她的……或者应该说是借了没还的那套东洋风格的东方睡衣。作为衣带的替代品,她用一条女装的红色皮带卷在腰上。
苏菲就像是安抚小孩子似的说道: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其他的空房间了,能住下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吧。直到现在也还是住满了来这里避难的贵族和有钱人,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耶。毕竟大家都不想留在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敌机轰炸的苏瓦伦嘛……然后,多亏了我的幼年玩伴替我向旅店主人求情,我们才终于能睡在这里呀。你知道没有,塞西尔?”
“嗯~~?”
“那么,搞清洁和洗衣服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帮忙哦。”
“呜呜……”
塞西尔老师满脸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王立骑士团来到了圣玛格丽特学园,对学园内部进行点检,然后把塞西尔老师赶出外面锁上门锁……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正当她无所适从地向村道走去的时候,正好跟因为担心她而骑着摩托车来到这里的苏菲碰上了。
苏菲也因为失去了学园的工作而感到头疼不已。因为兄弟姐妹太多的关系,她自己在村里的家也无处可睡。而且她也必须找工作……所以她就拜托在旅店里当女佣的幼年玩伴安排她们在屋顶小阁楼里住下来。
这几天里,苏菲帮女仆们做工作,而塞西尔老师则利用上午和下午的几个小时,为从城市来这里避难的幼年贵族子女们上课,并且收取一点授课费用作为报酬。
但是……
屋顶小阁楼的寒冷程度可真是非同小可。
塞西尔老师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床铺之外就几乎没有别的东西了。在离开学园时拉出来的旅行箱,如今正躺在房间的角落里,被当作书桌来使用。上面放着一封还没写完的信——那是写给来自英国的留学生艾薇儿·布莱德利的信,她正准备在信中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离开了学园,现在正住在村子的旅店里。
塞西尔老师仿佛觉得很冷似的蜷缩起身子——
“我想一定是个很棒的男士呀……”
“毫无根据的自信还真是可怕呢。都叫你快点睡了嘛!”
“好冷呀,苏菲。”
“……在睡着之前,我一直握着你的手好吗?”
听她这么说,原本一脸消沉的塞西尔老师顿时变得充满了活力。
“嗯!”
“来吧!”
塞西尔老师慌忙抓住了从被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温暖而带有湿气的手,而且还握得紧紧的。她一边钻进自己的被窝一边说道:
“苏菲,那个……”
“真是的,什么嘛!”
“果然,还是发生了战争呢。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太可怕了。但愿快点结束就好了……呜呜、呜呜。”
“都叫你快睡了呀!”
尽管“呜呜”地哭着鼻子,但也许是被朋友握着手而感到安心吧,塞西尔老师很快就发出了熟睡的呼吸声。
宁静的、同时也非常寒冷的屋顶小阁楼。透过那四方形的小窗户,可以看到雪花不断飘落的情景。
到处都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拉菲特小姐和自己两个人一样。
真的是……
像这样只从被子里露出鼻子以上部分的话,本来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的苏菲,看起来就像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跟这里差不多——不,说不定比这里还要粗糙和寒冷的、学园里的下人和女仆用的房间。从早上开始,就一边看着同龄的贵族子弟们上课的样子一边工作,到了晚上就筋疲力尽地钻进被窝里,一个人孤零零地睡觉。
在那个时候,她就渴望着跟某个贵族的可爱女孩子成为朋友。
她预感到自己跟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合得来,但是因为觉得高攀不起,她没有对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悄悄想像着跟她手拉手在庭院里散步、或者互相倾诉心中秘密的情景。
虽然有时候也会被她偷走奶奶亲手做的曲奇饼……
原本远在天边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正安心地睡在自己的旁边。
“真的呀,塞西尔。”
苏菲小声地说道。她睁开一双灰色的眼眸,露出满怀不安的表情。
“这样的状况,真的很可怕呢。但愿战争早点结束吧……呜呜,呜呜。”
然后,她就紧紧地闭上双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要睡了!嗯,明天的事情,就留到明天再烦恼吧!”,然后就深深地钻进了被窝里。
窗外,雪花正在无声无息地向大地飘落。
远处响起了一阵雷鸣。天空中也隐约浮现出闪电的光芒,然而又马上消失不见了。
4
在浮现于苏瓦伦郊外的小山丘上的〈黑太阳〉周围,布满了比任何时候都更阴沉的乌云。
平民区的人们都满怀疑惑地看着那大团乌云,不由自主地做起了深呼吸。有的人向在外面玩耍的小孩叮嘱说“那团乌云一定是雷鸣的前兆,快回来家里吧”,有的人就慌忙把晾晒着的衣物收起来。聚在酒馆外面,用桶子当桌子喝着威士忌的男人们,也各自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回到店子里面去了。
没过多久,雷鸣响起了。
人们都缩起了脖子,抬头仰望着浮现在傍晚天空中那有如不祥纹样般的蓝白色闪电。
〈黑太阳〉的内部,有几个人影正沿着潮湿阴暗的石砌走廊快步前行。
带头的人正是布洛瓦侯爵。他带领着不可思议的下属——摩瑞拉和卡蜜拉,不断加快脚步往前走。他匆匆忙忙地从最深处的石室向出口走去——
“喂,古雷温!”
“是!”
背后传来了一个紧张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侯爵眯起了眼睛。然后,他的嘴角就自然上扬起来,露出了静谧而残忍的、有如野兽般的表情。
分站在他左右两侧的摩瑞拉和卡蜜拉,神色也同样显得有点扭曲,在一瞬间露出了类似笑容的表情。
“在大约一个小时后。”
“是……”
“国王就会来这里看她。没错,今晚正是为以后的特别日子拉开帷幕的时刻!”
“是的。”
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现身了。他似乎在父亲面前萎缩了似的,一直站着不敢动弹。
父亲则依然保持着残忍的笑容:
“在那之前,你就好好给她服下我刚才准备的大量的水和食料。知道没有?”
“我明白了!”
布洛瓦警官重重地点了点头。布洛瓦侯爵轻轻点头作出回应,然后又继续快步走了起来。
走出〈黑太阳〉之后,他又在雷鸣声中继续前进,乘上了那辆不祥的豪华大马车。马夫立刻挥起马鞭,马匹就像在发出悲鸣似的长嘶一声,立即以迅猛的势头奔了起来。
天上不断响起激烈的雷鸣,闪电不断切裂着傍晚的天空。马车在半雨半雪的天气中飞速前进。
从郊外驶进苏瓦伦街道后,冰冷的雨点也稍微变得温和起来,但是洒落在马车车顶的声响却依然很大。
布洛瓦侯爵把身体靠在暗红色的椅背上,不知不觉间露出了阴森的微笑。
……从刚才开始,落在车顶上的激烈雨声,让他看到了一幅非常愉快的幻影。那股噼啪噼啪地摇动着车顶、像是要向自己倾诉些什么的气息,不一会儿就趴在车顶上倒下来,转化为握着小拳头拼命在上面捶打的可悲少女的姿态。
察觉到这一点,布洛瓦侯爵就闭上了眼睛,就像一个站在巨大舞台上的伟大老指挥家一样,轻轻甩动双臂享受着乐趣。
坐在车顶上的幻觉少女,也不知道在倾诉些什么,只是用悲伤的绿色眼瞳看着自己,拼命地捶打着车顶。原本华丽无
比的金发已经变得失去了光泽,在雨雪交融的冰冷雨点的拍打下,紧紧地贴在了她那纤细的身体上。只穿着一件破烂衣服的凄惨姿态,却在眼瞳中闪烁着诡异的光彩,仿佛正在向自己恳求着什么。
察觉到她是在向自己乞求饶命后,布洛瓦侯爵不由得“嘿嘿嘿!”地笑了出来。身旁的摩瑞拉和卡蜜拉都同时转过身来问道:
“怎么了呢,侯爵?”
“突然笑出声来。
“我们——”
“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嘿。我实在是快乐得不得了啊!终于,终于到了这个时刻!”
布洛瓦侯爵缓缓地睁开眼睛,向两名下属笑着说道。从干燥无色的嘴唇中,隐约露出了充满狰狞感的鲜红色舌头。只有舌头湿漉漉的闪烁着奇怪的光彩。
“我长年以来的苦劳终于得到了回报,到了这个时候,〈美丽的怪物〉终于要为我和灵异部带来绝大的权力了。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是很美妙的一件事吗?”
“嗯!”
“这是当然了!”
摩瑞拉和卡蜜拉也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耳边又传来无数小拳头拼命捶打车顶的声音。
“我一直都深信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也经历过许多不得志的时代。那一天……在遥远的那一天……从老太婆那里买来咒语,把兄长咒死的幼年时代开始就一直梦想着的愿望,今晚终于要得到实现了!凭着残留在旧大陆的、来自遥远过去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我终将支配这个国家的一切……!”
布洛瓦侯爵仿佛很高兴似的甩动着双臂:
“国王的心,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落人我的掌心了!”
“嗯!”
“说得没错!”
马车逐渐放慢了速度。马蹄践踏在石路上的声音,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只有不停拍打着车顶的雨声还在持续。就好像是在拼命呼喊着“救命呀,快救救我!”似的。
那幻觉中的少女,呈现出实际上的她——虽然不知道那是灰狼的孩子维多利加,还是过去侯爵亲手绑架回来的母亲柯蒂丽亚——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仿佛对布洛瓦侯爵充满了崇拜与敬畏的、无比率直和脆弱的表情。
实际上,无论是柯蒂丽亚还是她的年幼女儿维多利加,尽管身体很娇小,但却像古代魔女一样顽强,她们的精神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屈服的。在幻觉中的这副可怜模样,让布洛瓦侯爵的心情大为畅快。
没错,在遥远过去的那一天,要是我先让那个温柔的兄长凄惨地向我求饶再把他杀掉就好了。那时候因为年纪太小,根本就没想得那么仔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可惜。
把向自己乞求饶命的可怜野兽的幻影留在车顶上,侯爵英姿飒爽地下了马车。
他来到了位于苏瓦伦中心街的剧场〈Phantom〉前面。
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找到了流离于坊间的传说中的灰狼,然后悄悄地把她捕获。即使对灵异部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现在他就借用了已经没有人使用的地下大堂作为他们灵异部的设施。
布洛瓦侯爵快步地走进了剧场。穿过大大张开的黄金色的巨大狮子口状的大门,走在铺着亮丽红色绒毯的走廊上。
战争刚开始的那个时期,剧场本来还是对外开放的,许多渴求娱乐的人们也聚在这里非常热闹。但是在最近的三个月里,却没有上演过舞台剧。据说几乎所有的男女演员和舞女们,都纷纷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到别处避难了。
布洛瓦侯爵走进地下大堂,在忙碌工作着的官员们之间走了过去。
在接受各种报告的同时,他还时不时眺望着位于大堂一角的已经停水的喷水池,以及漂浮在水上或者紧贴着墙壁的蜡人偶。这些东西也化作了幻象,有的在大火中四处逃窜,有的因为遭到空中轰炸而倒在地上。
国王将按照原定计划在晚上来访〈黑太阳〉,专程来听〈美丽的怪物〉的预言——听了下属的这个报告后,布洛瓦侯爵重重地点了点头。在单眼镜的深处,那看起来仿佛变小了的眼眸,已经被眯成了一条缝。
“嘿嘿嘿。卢帕特陛下看来真的非常不安。自从战争开始之后,他一直都是这样。究竟是积极战斗还是专心防御呢?他之所以一直无法决定,都是因为他对以自己的意志改变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恐惧的缘故吧。每当各个部署提出不同的意见,陛下的心就会随之出现剧烈的动摇。”
布洛瓦侯爵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些幻觉的女人们变得更加痛苦了,有的被枪射中,有的开始被火烧起来。侯爵一边注视着这些幻影,一边瞪大眼睛说道: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他才需要〈美丽的怪物〉的预言,需要能代替他作出决定、在他背上推一把的绝对性力量。嘿嘿嘿……”
“但是……”
一个男性的下属皱着眉头问道:
“侯爵大人,那个怪物从战争开始到现在,虽然对近未来的预测机能是非常优秀……”
“嗯。”
“但是卢帕特陛下现在想知道的是,究竟应该进攻还是防守的选择……这如果不能预览到更遥远的未来的话,恐怕就无法作出预言了吧?”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
布洛瓦侯爵仿佛很开心似的笑着看向下属,单眼镜中的眼眸也闪出了诡异的光彩。
“我已经预先下达了指示,让他们大幅度增加用药的分量。”
官员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要增多?但、但是……”
“我当然知道。至今为止的药物量已经是极限程度了。但是这个所谓的极限,只不过是考虑到安全问题的极限而已。也就是说,指的是那个生物的……生命的极限。”
“嗯,的确如此……”
“但是,希望那只怪物延续生命的人,即使在这片大陆上找来找去,恐怕也找不到一个人吧?对她使用超越限度的药物,让她预测更遥远的未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听到这个神托之言。如果因为这样……不,有很高的概率,那〈美丽的怪物〉只能活到今天晚上,她的脑将会因为超出负荷而彻底崩溃……在那之后,就由我来定夺了。”
布洛瓦侯爵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沉重而阴暗的微笑。
(无论是灵异部还是苏瓦尔王国,甚至是世界,都不需要永远依赖着怪物……!)
“侯爵?”
尽管官员在提问,布洛瓦侯爵的耳朵却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在他眼前,开始出现了只有他才能看见的灵异帝国的幻影。
(没错,不管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以后好好掩饰起来就行了。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冒充来自怪物的神托——以后只要由我来论述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没错……)
在幻影帝国的上空,仿佛有什么东西奔了过去。有如古代雕刻般的健壮肉体,在腰部以下是华丽的白马之脚,半人半兽的神……那正是亚伯特自己的幻影。他在云层上威风凛凛地驰骋着,绿色的眼眸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傲然俯视着已经属于自己的苏瓦尔王国。
(没错,到了那个时候,我和灵异部将会得到真正的、无限的权力。那正是我长年以来制定的计划的完成形态——把国王变成唯命是从的奴仆,而我自己则取代作为古代力量象征的那个生物,到了那个时候……!)
过去曾经是国王的男人——卢帕特陛下,已经收起了双翼默默跟随在威风凛凛的亚伯特身后……就好像一个忠实的、懦弱的奴仆一样。
注视着幻影的侯爵,眼眸中充满了心满意足的光彩。
(为了挽救我们苏瓦尔王国,以及正在逐渐沉没的旧大陆,即使要付出性命……我们也必须战斗下去——!)
布洛瓦侯爵带着下属走出剧场〈Phantom〉,走上了石铺道路。
雨已经停了,一阵阵寒冷的冬季冷风扑面而来。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片枯叶作为路人的替代品在铺石道路上缓缓飘动。
马车的车顶上,依然趴伏着刚才的那个幻影。
金色的头发紧贴着脊背,破烂的衣服因为被雨水淋湿而收缩,无力地平伏在那里的面容显得苍白无比。茫然睁开的绿色眼瞳,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虚空一动不动。
布洛瓦侯爵哼笑了一声。
“哼!简直就像死掉的虫子一样啊,的确是很可怜……”
“咦?”
“怎么了呢?侯爵大人。
听到摩瑞拉和卡蜜拉这么反问自己,布洛瓦侯爵只是摇头说了一句“呵呵呵,没什么”。然后,他又好像很开心似的“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幻影又出现了。卷起一阵黑风不断在旧大陆扩张的布洛瓦侯爵的帝国,还有人们不停地赞颂他的声音。亚伯特——!亚伯特——!充满喜悦的国民们的声音,以及在光辉的天空中飞翔的富饶大地——
现在离灵异帝国的诞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卢帕特陛下的心,已经等于是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这时候,马车上的小小幻影稍
微颤动了一下。那失去光泽的眼瞳,正在狠狠地注视着自己。面对那仿佛要把自己也一同拉到地狱里似的、充满了阴暗和愤怒的绿色光辉,布洛瓦侯爵不禁大吃一惊,停住了脚步。
他马上狠狠地反瞪了一眼。于是,幻影就轻轻晃动了一下,就这样化作白烟消失无踪。
一阵冷风吹过。幻影猛然发生了扭曲,伴随着几片枯叶一起被吹散,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布洛瓦侯爵坐上了马车,马车又重新向前驶出。
没过多久就到达了苏瓦伦郊外的〈黑太阳〉前面。
现在离卢帕特陛下到来的时刻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除了灵异部的相关人员之外,王立骑士团也为了迎接国王而排起了整齐的队列。布洛瓦侯爵则快步沿着走廊往前走。
——任何人都不可能侵入的、巨大而强固的牢狱要塞。中世纪的时候,蔷薇战争、无数的宗教审判、在旧大陆刮起的革命和废除王制的风暴,还有王室基雷家可怕的内部纠纷,围绕王座展开的无数争斗,毒杀、断头台、王族监禁……在沉默中目睹了各种各样的历史的、石砌构造的〈黑太阳〉。在至今为止的历史中,也没有出现过能活着逃出这里的犯罪者、革命家、政治家和王族。
过去被历史车轮所翻弄的众多伟人们……所有的人在迎来死亡之前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然后,到了现在……
一九二五年的冬天。
十五岁的囚犯(美丽的怪物)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也同样如此……今晚她将要在此绝命,成为苏瓦尔王国阴暗历史的一部分。
那个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昏暗的石室里,还是像往常一样只亮着一盏油灯。
粗糙的椅子上,有一个娇小的少女正浑身无力地伸展着纤细的身体瘫坐在上面。虽然并不像刚才在幻影中看到的那样被淋得湿漉漉,身体也没有在发抖,但是看起来却是同样的虚弱无力,甚至连影子都显得比以前更加浅薄了。
大概是药物投入过量的缘故吧,平时总是愣愣地睁开着的绿色眼瞳,现在已经闭合起来,金色的纤长睫毛,在眼睛下面的苍白皮肤上呈现出无数的细影。
金色的长发弯弯曲曲地一直悬垂到地板上。
仔细一看,在那看起来像是床单一样的白色衣服下,娇小的身体正在不停地发抖。
脖子就跟平时一样,像是被折断了似的倒向一侧。
“哼!看来药已经开始见效了啊……古雷温。”
侯爵向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影子说道。
没有回答。
布洛瓦侯爵忽然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就像本能地对什么东西提高警惕似的。
但是石室外面还是跟刚才一样,灵异部的官员们和手持武器的王立骑士团都稳稳地在那里把守着。大家都一脸讶异地注视着回头看过来的布洛瓦侯爵。
布洛瓦侯爵又把视线转回到少女身上。
少女依然是放松了全身的力量,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华丽的金色头发,就像黄金的河流般流向地面。
“古雷温?”
他又叫了儿子一声。
因为听不到回答,他就向男人那边看了一眼。虽然被黑暗掩藏了大半部分身影,但是随着视觉逐渐适应过来……侯爵逐渐看出他的身高虽然跟古雷温差不多,但是总觉得是另一个男人。
布洛瓦侯爵在单眼镜的深处闪出了诡异的眼光。
在他的视野中,石室的黑暗环境也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男人的容貌……虽然还看得不大清楚,但是……
他的头发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儿子的金发,而是像火把的火焰般的鲜红色。
布洛瓦侯爵在单眼镜下的眼睛,顿时因为怨恨和憎恶而隐隐发痛。
他缓缓地转过头,俯视着坐在椅子上虚弱的金发少女。
再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虽然看起来很相像……
但是……
这人真的是维多利加吗?跟一个小时前浑身无力地躺坐在这里的可怜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你、是……”
侯爵的声音由于紧张和厌恶感而完全变了调。
“难、难道——!”
布洛瓦侯爵的银色头发几乎就要像火焰一样向上竖起了。他张开薄薄的嘴唇,发出了悲鸣:
“难、道……!”
——就在这时候。
少女原本紧闭着的眼睛开始静静地睁开,并且直直地回望着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
那双眼眸就像明月一般冰冷,但是却闪闪发光。
“你、你是——!你是、你是——!”
布洛瓦侯爵的可怕叫声在〈黑太阳〉中不断回响。
他忍不住伸出包裹在黑色大衣里的双手,掐在少女的纤细脖子上,以巨大的力量狠狠捏住了对方。在单眼镜里的冰冷绿色眼睛掠过一抹残酷的色彩。被粗暴地摇晃、受到像物品一样的对待,少女的金色长发就像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在垂死挣扎似的甩来甩去。
少女……不——
柯蒂丽亚·盖洛露出了有如心满意足的恶魔般的漆黑微笑,抬头望着布洛瓦侯爵。
在她的冰冷眼眸中,映照出了遥远过去的情景。那是从柯蒂丽亚·盖洛的角度折射出来的、充满了恐惧、愤怒和鲜血的、两人之间的可怕过去……
夜晚,在剧场的后门遭到绑架,被男人们塞到了马车上。接着被关进了石塔中,不管她怎么求救也没有人发现。后来,就产下了孩子……被从移送后的地方救出来。之后的漫长岁月,她都一直躲在黑乎乎的西洋棋偶中,在无限的畏怯中度日。
那就是我沉陷在漆黑的丧失泥沼中的过去啊……
“亚伯特……愚蠢的男人啊……”
“干什么!你这只肮脏的野兽!”
布洛瓦侯爵吼叫道。
“你知道吗!你是没有办法逃出这里的。无论是你还是你的那个红头发的搭档,现在都已经插翅难飞了!难道你以为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愚蠢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听了他这句话,柯蒂丽亚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了,亚伯特。我只是打算让跟女儿相像的我留在这里来尽量拖延时间罢了。也就是尽量争取让我女儿平安无事逃脱的时间。而现在,这个时间已经由上天赐予了我们……”
“你说什么——!”
“亚伯特,又是这样呢……”
柯蒂丽亚尽管还是浑身无力地瘫软着身体,却还是很开心地说道: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你当时心血来潮地成了我们所参加的马戏团的客人。在跟机械人偶展开象棋大战的那个漫长的傍晚,你现在是否还记得呢?”
“那个西洋棋偶吗!那个很强、很强的……”
布洛瓦侯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在白浊的眼白部分,冒出了无数红紫色的毛细血管。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诡异的机械人偶的姿态,就连当时产生的浑身汗毛直竖的不快感也被唤醒了。
火辣辣地射在身上的夕阳带来的不快感。从额头上不停往下流的咸汗。感觉特别漫长的那个下午。明明想彻底打败那个机械人偶,在较量中取得胜利。但是在那个时候,好像是……
亚伯特直到最后也没能品尝到名为胜利喜悦的美酒,只能带着一阵奇妙的焦躁感离开马戏团。
“难道你这家伙就藏在那东西里面吗!跟运用头脑的我大战了一场的人偶,并不是什么灵异机械,而是你吗?要是早知道的话,那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抓起来……”
柯蒂丽亚开心地说道:
“亚伯特啊,那天傍晚我们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但是到最后也还是以平局告终。说不定,那就是我们这场漫长战斗的命运呢。”
“什么……!你这家伙!”
“那么,今晚也一样哦,亚伯特……虽然我也被抓住了。但你也同样失去了我女儿这张重要的王牌。呵呵、呵……”
女人扭曲着一边脸颊笑了起来。
那是蕴藏着凄绝的美感和无限悲伤的笑容。那双绿色的眼瞳看起来比女儿更加阴暗,尽管闪烁着光芒,却散发着那个少女还不具备的漆黑的虚无感。她把眼睛睁开到最大限度,就像埋进人偶的眼睛部分的宝石一般,蕴含着邪恶的魔力,绽放出光芒。
“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啊,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并非别人,正是由我自己来告诉你……”
然后,柯蒂丽亚·盖洛以平静的声音宣告道:
“——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