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瓦尔王国的深山小村。
覆盖着村子的厚厚积雪已经基本上融化了,宣告着冬天终于要迎来终结的时刻。
无论是教堂、杂货店、还是原本摆着地摊市场的广场,都几乎见不到村民们的身影。毕竟能卖的东西也没多少,而且粮食除了自给自足的部分之外都是依靠分配来获取的,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主妇们来买东西了。
这时候,从大马路边的旅店那边传来了精神饱满的塞西尔老师的声音:
“大家听好啰——这里有一个苹果和三个柠檬,那么加起来是多少个呢?”
“我知道~”
“我也是~”
接着又传来了在朝气上毫不逊色于她的小孩子们的回答声。
贵族子弟们就像停在窗边的一群小鸟似的,整齐地坐在一楼大堂的长椅上。暖炉的火苗不断传出“噼啪噼啪”的爆裂音。塞西尔老师则站在代替教坛用的葡萄酒大桶子的前面,挥动着一根小小的树枝。
因为得到了那些没能把孩子的家庭教师也带来这里避难的贵族妇人们的雇用,现在她每天上午都会给年幼的小孩子上课,而下午就给年长一点的孩子上高中的课程。而且贵族妇人们也对她作出了“非常优秀的教师”这个评价,塞西尔老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那么,下一个问题……有人知道吗?”
“是的~!”
“我知道!”
“……是的。”
正在用抹布仔细擦着镶嵌在大堂墙壁上的法式窗户的红发女仆——苏菲,也开玩笑似的跟孩子们一起举起手来。这时候,塞西尔老师的圆框眼镜马上闪出了不祥的光芒。她在嘴角露出让人产生某种不祥预感的笑容说道:
“那么,苏菲!”
“呜?”
苏菲不禁吃惊得回过头来,她拿着抹布变得满脸通红,嘀嘀咕咕地说着“不,我没有听到问题啦……喂喂,塞西尔。塞西尔你真是的……”这样的话。贵族子弟们也回过头来,仿佛很担心似的看着她的脸。这时候,其中一个孩子站起来“噔噔噔”的跑到她身边,悄悄在耳边把答案告诉了她。
苏菲马上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老师,答案就是5!”
“啊啊,答对了……”
“喂喂,你为什么要那么失望嘛,我不是答对了吗?”
“哼!”
“……你刚才‘哼!’了一声对吧?真是的,塞西尔你个这家伙。亏我还打算给你烤些曲奇饼做点心呢。”
“咦?曲奇饼!”
塞西尔老师一听马上就露出了微笑,然后又继续上课了。苏菲也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努力地擦着窗玻璃。
在法式窗户的外面,刚融化的雪正在朝阳之下反射出亮白的光芒。
唧唧唧唧——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小鸟的叫声。
一阵风吹过,也带动着窗户微微地晃动起来……
“那么,你是打算回去做警察的工作吗?”
同样,在苏瓦尔王国的首都苏瓦伦。
这里的雪也早已完全融化,路旁的人行道也已经恢复了干燥。虽然街边树木还是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片叶子,但是也在不知不觉间仿佛在静候春天来临似的形成了某种温暖的氛围。
行驶在路上的汽车和马车都非常稀疏,行人的数量跟战争前相比也出现了大幅度的减少。在那明明是大白天却寂静无比的人行道上,两个男女正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慢慢往前走着。
男的一方有着惊人的俊美相貌和华丽的金色头发,看起来就像王子般的气派。女的一方则简单地束起一头褐色的头发,头顶还随意地戴着一顶小帽子,茶色的眼瞳正在淘气地转个不停。
男人——古雷温·德·布洛瓦的伤似乎还没有完全康复,正一边拖着腿一边慢慢往前走。而贾桂琳·德·席纽勒也迎合着他的步幅慢慢地踱着步子。
贾桂琳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可是古雷温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松:
“不管怎么说,我结果还是没能加入自由苏瓦尔军啊。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跑回父亲大人那里去,而且我才刚刚在父亲大人长年君临的灵异部里失去了立足之地。而政府那边的科学院也开始抬头,在一部分人之间还流传着要对父亲发出逮捕,令的传闻,他大概也没空管我这个不肖儿子吧。”
“那么,你就因为这样……”
“嗯。没错,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登门拜谢席纽勒氏。毕竟是你的丈夫在苏瓦尔警视厅为我安排了职位。虽然我的智慧之泉已经不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了……”
“你说……智慧之泉?那是什么呢?”
“啊啊,不,没有什么啦!”
古雷温慌忙摇头掩饰道。
金色的头发正在轻轻地晃动。古雷温以忧郁的眼神抬头仰望着远方,同时慢慢地睁大了眼睑。
日光柔和地照射在他那有如雕像一般美丽的脸庞。
“总之,以后我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事件,名警官的衔头也要被收回了。当然,我也不能再仰仗父亲的威光……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下定决心要努力去干啊。唔……”
说完,古雷温就像是感到很刺眼似的眯起了眼睛,向贾桂琳偷看了一眼。那就像是抬头看着太阳的小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而且充满憧憬的美丽眼神。
可是贾桂琳却被飞过来的可爱小鸟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在仰望着街旁树上的枝干。因此,就跟多年来的状况一样,她今天也同样没有发现古雷温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爱的提示。
然后,她又向古雷温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是这样的吗。你还真厉害呢!”
“啊,嗯……”
“而且跟你是老朋友的话,我呀,也觉得很有面子呢。是真的喔。”
“是吗。”
古雷温半带讽刺地回答道。贾桂琳却似乎毫不在意,还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
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处,两人就分头转向左右两侧。古雷温朝着自己的新工作地点警视厅走去,而贾桂琳则走向席纽勒等着自己回去的家。
“再见!”
“嗯,改天再见啦!”
古雷温一边拖着伤腿,一边独自一人向前迈出步子。
金色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起,果然还是跟像古代神话里出现的俊美青年一样的姿态。贾桂琳缓缓地回过头来,眯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马上就重新端正姿势,换回了正经的表情,又继续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走了起来。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
在沿着道路往前走的期间,古雷温也逐渐挺直了腰板,端正脖子,换成了一副凛然的表情。是不是终于把长年以来怀抱在心底的火热情怀放开了呢?还是说,到现在也依然……总而言之,变成一个人后的青年,尽管还拖着一条沉重的伤腿,但是却昂首挺胸地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勇敢地迈步前进了。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汽车的汽笛声。
还可以听到马车驶过的马蹄声。
一阵冷风吹过,再次让青年的华丽金发在空中飘舞起来。
——大英帝国。
位于伦敦东北方的某个城镇。在离英国军的野营地非常近、多次遭到战火侵蚀的部分街道已经化作瓦砾之山的那个地方,可以看到艾薇儿·布莱德利的身影。
原本是专门供观光游客利用的那座酒店,如今整座建筑物都变成了野战医院。许多跟自己年纪相差无几、身穿军服的少年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被人用担架抬进来。每当看到新的伤者,艾薇儿都会为他进行伤口消毒和包扎绷带,然后把所受外伤的部位和严重程度写在文件纸上移交给医师处理。而医师的人数却少得可怜,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伤者们的痛苦呻吟声都没有停过。
不久之前,艾薇儿跟堂姐弗兰尼一起去到伦敦的红十字会,志愿报名参加了临时护士的工作。
她们很快就被派遣到这个城镇来,至今都在夜以继日地不停工作着。虽然很害怕看到同龄的男孩子们受伤被送到这里来,但是毕竟是同一个国家的孩子,很多时候都会有心意相通的一面。护士们都为了鼓励他们振作精神而笑容不断,士兵们也担心她们看到伤口可能会害怕,自己明明受了重伤,却还是勉强跟她们说笑话和唱歌什么的逗她们开心。
然后,日子就这样飞快的过去了……
“我说,弗兰尼。
在跟其他护士换了班之后,到黎明时分才终于上床就寝。
艾薇儿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因为床位不够的关系,她们堂姐妹俩就被塞到了同一张床上。关于这件事,堂姐弗兰尼也没有说什么怨言,每天晚上都若无其事地呼噜大睡。但是听到艾薇儿的叫唤声——
“什么嘛,真是的,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好困耶!”
她还是在形式上抱怨了一句。
“嗯……”
“……”
“嗯~……”
“什么嘛,人家很在意啊。有话就快说啦。
“那个!”
艾薇儿很高兴地把脸凑近弗兰尼说道。
窗外的月亮正在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辉。原本挂在窗户上的窗帘都早已被拆了下来,当成床单或者绷带的代替品来使用了。毫无遮掩的夜空,正在默默地俯视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准备入睡的两人。
“战争结束之后,弗兰尼你想做什么呢?”
“我吗?我想跟男朋友去看电影,在公园里散步和划小船,还有当然也很想吃冰淇淋啦。”
弗兰尼以平淡的语气回答道。
然后,她又哼了一声问道:
“你呢?”
“那个,我的话……”
“是冒险对吧。我早就知道了!”
被她抢先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艾薇儿不禁变得有点丧气。然后她又以充满活力的声音点头说道:
“就是呀!如果这场战争结束后……所有人都不再是敌人和自己的人话……我就可以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去了吧。那样的话……我很想到新大陆那里去看看呢。在大海对岸的新世界,一定是充满幻想色彩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要展开一次冒险之旅,多看一些新的东西,想让自己充满期待。然后呢,然后呀……”
“嗯?”
“我还想跟朋友们见面呢。跟那些令人怀念的孩子……”
默默地注视着忽然想要哭出来的艾薇儿,弗兰尼有所犹豫似的挪开了视线。在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关怀小孩子般的慈爱和温和的光芒。大概是想抚摸一下艾薇儿的脑袋吧,她轻轻地举起了右手……但是好像又觉得很难为情似的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结果还是放下了手。
她转身背对着艾薇儿,尽量以冷淡的声音说道:
“真是的,你喜欢去就去嘛,哼!”
“那个,弗兰尼尼也一起去吗?”
“……偶尔一次的话啦。嗯,跟你一起去也无所谓。”
“太棒了!”
艾薇儿马上高兴得发出呵呵的笑声。
于是,弗兰尼的肩膀也开始微微颤动,看来她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出来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
仿佛要割裂夜空似的,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巨响。
透过那毫无遮掩的窗户,可以看到好几架正在朝这边飞来的战斗机的机首。就在她们哑然地注视着这一幕的期间,战斗机随着“嗡嗡——”的刺耳响声瞬间就飞到了跟前,可以清晰地看到战斗机的机身腹部。
艾薇儿甚至感觉到,坐在操纵席上拥有茶色眼睛的青年似乎有一瞬间跟自己对上了视线。
“危险,弗兰尼!”艾薇儿大喊一声就把被子卷到堂姐身上把她推了下床,然后自己也跳下床趴了下来。
照明弹的亮光就像恶梦一样照亮了大片夜空。
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炸声。
在这样的深夜时分……?
本来还以为弗兰尼吓破了胆,没想到她却显得相当冷静。只见她马上站起来,拉着艾薇儿的手就往外面跑了出去。其他的护士们也是穿着睡衣就直接奔出了走廊。
就像整座酒店高楼都在摇晃似的冲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大家都没有办法站稳双脚,只能一个个顿在地上,有的人还发出了哭喊声。
轰炸声还没有停下来。窗玻璃纷纷被震得碎裂开来,墙壁上的灰泥也一片片地脱落了。
电灯全部熄灭,周围变得一片漆黑。
当她们踩着玻璃碎片下到一楼的时候,发现到处都已经被烧了起来。“啊啊,啊啊……明明还有很多伤员在这里啊……”艾薇儿自言自语道。当她们跑进士兵们睡觉的大房间的时候,浑身包着绷带的少年们却反而说出“你们没事吧?”这种担心她们的话。她们让士兵们扶着自己的肩膀,向前走了起来。
艾薇儿抬头仰望着窗外的夜空。
她感觉到这片旧大陆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老的诸神已经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逐渐远去了。在这片旺盛燃烧的大地上残留下来的,只是我们这些古老的使徒们,我们只能在战火中四处逃窜……
神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今天,孩子们必须互相帮助。
艾薇儿紧紧握住了弗兰尼的手,弗兰尼也无言地反握着她的手。
战斗机调转机首向这边飞回来的情景,透过玻璃已经碎裂的窗户,像噩梦一般展现在她们的眼前。
她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燃烧弹落下来的样子。
还有——其落下的地点,正好是刚才先一步逃出外面的女孩子们所在的位置……
艾薇儿和弗兰尼几乎同时发出了悲呜。
“到后门去吧!”——听到士兵们这么说,她们就继续用肩膀扶着士兵们,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然后,她们看到那里正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驾驶席上坐着一个失去了一条臂膀的男孩子。其他位置上都挤满了当护士的女孩子们。
被扶着的士兵们向艾薇儿她们下达了“快乘上那辆车!”的指示。
“但、但是……”
“比起我们,更应该先救助女孩子啊。”
“那个。”
“别说了,快坐上去!要不我揍你哦!”
“那个……”
“混蛋!都叫你们快点坐上去了啊!你们这些不识相的臭婊子!”
士兵们以符合劳动阶级身份的、艾薇儿她们听也没听过的粗话威胁道。吉普车马上就要开出了。驾驶席上的男孩子大声叫道:
“已经坐满了。就算再怎么勉强,也最多只能再上来一个人!”
艾薇儿和弗兰尼不禁互相对望了一眼。
艾薇儿首先产生的是“啊啊,好害怕”的意识,然后又涌起了“但是我一定要表现出勇气”的念头。这时候,弗兰尼却以跟往常无异的、赌气的有钱人家大小姐的态度说道:
“我说啊,你可以跟我约定三件事吗?艾薇儿。”
“什、什么嘛,在这种时候?还说约定吗?”
“第一件事,战争结束之后一定要真的去开始环游世界的冒险之旅,要成为比任何人都更威风,世界第一的女冒险家哦。因为你是爷爷引以为豪的孙女嘛。”
“咦……?但是,弗兰尼,你刚才也说要一起去的……”
男孩子又大声叫道:“要出发了啊!”
上空的战斗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在附近投下了一颗炸弹。脸颊被爆炸的热风擦过,产生了隐隐的刺痛。
“第二件事,不要为我而生气,也不要责备自己。我先说明了,我可是因为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
“咦……?”
“那么,第三件事就是……”
弗兰尼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然后粗暴地猛推了一下艾薇儿的肩膀。艾薇儿刚要提出“咦,第三件事呢?”这个反问,却一下子站不稳脚,重重地撞到了吉普车上。她就这样从敞开的车门滚进了吉普车内,驾驶席的男孩子立刻大喊“要走了!”,同时急忙踩下油门把车子开了出去。
吉普车以猛烈的速度避开瓦砾之山和扬起的火焰,一直往前飞驰。
“喂喂,弗兰尼——!”
艾薇儿忍不住哭喊了起来。
“放我下去!我的堂姐没有跟我在一起!我们可是发誓要一心同体,才一起向红十字会提交志愿来到这里的啊!就在刚才,我们才商量过战争结束后一起去旅行的话题……弗兰尼,弗兰尼——!我不能只把她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啊。求求你,让我下去!弗兰尼——!”
其他的女孩子拼命拉住了伸出双手想要从车上跳下去的艾薇儿。
在瓦砾之山的另一侧,弗兰尼正一脸寂寞地伫立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自己这边。还有身体各处都有着缺损的、受伤的少年士兵们……这时候,在他们的旁边,突然涌起了火焰。
从上空落下来的、漆黑细长形的炸弹,就像慢动作回放一般映人了艾薇儿的视野。那噩梦般的奇怪形状的炸弹,朝着弗兰尼她们所在的位置,缓缓地……笔直地落下去……
艾薇儿不禁闭上了眼睛。
“弗兰尼——!”
爆炸声、火焰的热量和爆炸热风的猛烈冲击,一直传到了占普车这边来。
(跟我相比,还是她更有勇气……!)
在逐渐失去意识的同时,艾薇儿终于领悟了这一点。
(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弗兰尼都是一个任性和反复无常的大小姐。但是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长了很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超过了我……现在反而是弗兰尼走在我的前头。然后,她还保护了身为妹妹的我。)
艾薇儿浑身瘫软地在吉普车中蜷缩了起来。
(战争会令人发生改变,不管是在好的意义上,还是在坏的意义上。我很清楚,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可能变回在这个历史转折点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之前的自己了。世界正在不断发生变化,在有着悠久传统的古老存在逐步消失、大地被烧毁的同时,新的文化也会开始抬头……每个人的心中也将刮起巨大的风暴,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
艾薇儿的眼睑颤动起来。
(弗兰尼继承了原本是那么讨厌的爷爷的血脉,成为了一个有勇气的成年女性……而我,却还是一个小孩子……)
在战斗机不断破坏着城镇的期间,吉普车依然在往前飞驰。附近响起了巨大的轰炸声,大家都害怕得无法开口说话了。艾薇儿的意识也逐渐变得薄弱,最后“啪沙”地倒了下来。
吉普车穿出了火光冲天的城镇的中心部。
月亮静静地射出柔和的亮光。
冬季的夜幕柔和地摇曳着,笼罩在艾薇儿她们乘坐的吉普车的周围。
(即使如此,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然后,我就要走向新的世界……我就要开始自己的……冒险之旅……)
2
虽说已经是冬季即将过去的季节,但是空气一到晚上还是冷得很厉害,风也像刀刃一般锐利。
冬天的气息、硝烟的味道、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燃烧而产生的火药味,一直飘到了这个国家的最大港口。
在日落时分到达港口的一艘大船,现在也还停泊在那里。那是从遥远的西洋之国——这个小岛国的人们几乎没有人去过的、甚至连国家名字也可能不知道的存在,简直就是被当成童话故事的舞台那么遥远的小国——苏瓦尔王国驶来的船只。
从地中海出港后,大约过了三个月。
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个时候,所有的乘客已经下船了。在周围因为日落而变得昏暗的现在,船员们都纷纷开始做着卸货和打扫甲板的工作。
仿佛想要尽量避开人们的耳目似的,一辆古旧的车子悄悄地驶到了港口。一个身穿红色的振袖和服、个子高大、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奇妙人物从车上走了下来。那个人尽量压低脚步声.静静地向船的方向走去。
他拉住其中一名船员小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船员就马上点点头,朝着船的那边扬了扬下巴。于是,从甲板上探出脸来的另一个船员先是钻回到船里,然后就抱着一团白色的……不,白银色的不可思议的东西走了出来。
“接住吧!”
在小声这么喊的同时.他就从船上随手把那东西扔了下来。
大概是人偶吧,在那团东西上,可以看到纤细的手脚和小小的脑袋。刚才看到的银色物体原来是人偶的闪闪发光的华丽长发。虽然听说穿在身上的这件礼裙原本是蓝色的,但是现在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了。
银色的少女带着夜风缓缓落下。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被风吹飞似的轻盈,她的身体在空中轻轻摆动了一下。
眼睛是紧闭着的。
看来像是一个诡异的睡人偶。
身穿红色和服的那个人物马上摊开双手,轻松地接住了那个看似人偶的东西。然后,他就把人偶扛上肩膀,向旁边的船员递出了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发出“锵啷锵啷”响声的袋子。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啦!”
从声音来判断,那果然是个男人。他一边甩动着女人穿的振袖和服的长衣袖一边说道:
“我说你呀,今晚这个好像是上等货耶!”
“啊啊。”
船员仿佛毫无兴趣似的点头答道。他连脸也没抬起来就说道:
“本来是一男一女乘上来的,不过男的那个在途中死掉了。这个女娃儿在过了一个月的时候也倒了下来,然后不管再怎么叫她也没反应,身体也几乎不会动弹了。不过心脏还算是勉强在动啦……”
“嘿嘿,所以也就是无依无靠了么。
“当然了。行啦,你走吧你走吧……喂,替我向老板问候一下喔。”
“行啦行啦。下次你来的话我不会亏待你的~”
神秘人物打开了车子的尾箱,随手就把人偶般的少女扔了进去,然后“啪噔”地把门关上,回到了驾驶座上。
载着毫无意识的维多利加的古董车就这样离开了港口,向着什么地方驶了出去。
汽车沿着大马路向前飞驰,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个充满污秽的小镇。
明明是晚上却传来各种娇声,到处都是亮着灯的小房间,以及打碎酒瓶的声音,还可以看到跟驾驶席上的男人穿的一模一样的红色和服和衬衫的衣摆之类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世,要搜集女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呀,真是的……不过,要干的话就要用我这样的聪明手法了。明天老板一定会称赞我的吧。嘿嘿嘿,毕竟外国的女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嘛。”
男人以奇怪的口吻说完,就放开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用一只手搭在脸颊上摆出像女人一样的姿态。
他把车子停到了小镇的一角。
男人急急忙忙地跳出驾驶座,打开了车子的尾箱。
然后,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女的身体当然还在那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几乎无法看出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的。只有暗淡的街灯照亮了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充满神圣感的苍白容貌。紧闭着的眼睑上长着如梦幻般纤长的睫毛。闪烁着银光的头发,就像巨大的珍珠贝似的包裹着少女的娇小身体。从少女全身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令人不敢相信是现世之物的、既怪异又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畏之念的强烈光辉。
男人不由得换上严肃的表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然后,他又像有点难为情似的——
“真糟糕,我现在已经不是神学校的学生了呀……因为我把募军令状撕掉逃了出来,现在就只是一个在红灯区里混饭吃的可悲的女衒罢了(注:女衒是从日本江户时代沿用至今呼,指的是贩卖女人卖淫的妓女贩子)。不过话说回来,这可真是……”
他抱起维多利加,关上了尾箱的门。
“看起来简直就像我小时候想像中的神一模一样啊。没错,我那时候一直都以为神是女人呢。母亲、姐姐们和堂姐们……大概就是因为我在一个尽是这些女人的家庭里长大的缘故吧。当我知道神原来是一个大叔的时候,小小年纪的我也顿时大受打击啊……”
男人以比刚才更小心的抱公主般的动作,从后门把维多利加抱到了家里面。
虽然表面的门口装饰得很漂亮,但是从里面看的话就只是一间残破不堪的平房而已。
“但是,这孩子啊……”
他观察着维多利加的脸,仿佛觉得很可怕似的说道:
“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是仔细一看也有点可怕的感觉呢。明明看起来像个小小的神,但同时也好像恶魔呢……是拥有迷惑人的魔力……行走在夜间的邪恶魔物呀……!”
从后门走进屋后,男人就脱下那双女人穿的华丽木屐,径直朝着浴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又自言自语道:
“算了,反正不管怎样,这也是一个很棒的上等货。真是出乎意料的大收获呢。好……首先今晚就好好给她洗干净,明天早上我就大摇大摆地带去给老板看!”
明明是深夜时间,这个宽敞浴室里的水却还是热的。男人挽起和服的振袖蹲下身子,然后开始替维多利加脱掉那件肮脏的蓝色礼裙。然而,当他看到维多利加胸口的那个金色吊坠的时候,却马上停了下来。
接着,他又拉了一下那件礼裙……
“这、这是什么啊?”
突然发出了大吃一惊的叫声。
在浴室的热气中朦朦胧胧地呈现出来的苍白肌肤……在那像瓷器一样通透白皙和华丽纤细的肌肤上,竟然被人以那个国家的文字刻上了一大串黑乎乎的文字。男人顿时整个人愣住,张大嘴巴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当他发现文字一直延续到腹部的时候,就战战兢兢地把没有意识的少女翻转过来。
果然……
文字一直延续到了她的背后。
“住址?”
男人又发出了尖锐的叫声。那是震惊和悲鸣参半的声音。
“为、为什么在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的腹部和背后,偏偏要写上住址这种东西啊。这个能洗掉吗?……什么嘛,根本就洗不掉耶,这可是刺青。但是,难道……咦——!”
男人像是吓破了胆似的蹲在地上,仰望着天花板。
“这可不是邮寄包裹啊,也没有必要刻在身体上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嘛,真是的……这根本就没有任何商品价值。啊啊,至少……如果这些字是英文或者法语的话还好一点啊……啊啊,真是的……但是,做开头的事就应该做到最后,还是先帮她洗干净再说吧。”
男人尽管感到很无奈,但还是为维多利加把头发洗干净了。
正当他给维多利加浇上热水清洗着的时候,周围的空气突然出现了玻璃碎裂般的诡异气息。
当他惊讶地看向少女的脸庞时,发现她原本一直紧闭着的眼睛,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
“啊啊……”
第一次见到的那双眼睛,是一双有如宝石般散发出华丽的翡翠绿光芒的眼睛。看起来极其深邃而澄澈,同时也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冰冷感。也不知道究竟该算是幼龄、是大人还是老人……其中蕴藏着某种非人存在所独有的不可思议的光彩。
感觉这就像跟神在近处
对上了目光似的……奇迹般的瞬间,男人差点又要在胸前划出十字了。
维多利加凝视着眼前这个有着漆黑头发和漆黑眼瞳、身上穿着奇怪服装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她的眼眸稍微眯了起来,就像在整理和重组着什么东西一般闪出了诡异的光芒。在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静静地张开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
她说出了一句法语:
“——原来如此,那么说,我看来终于到达东洋的岛国了。”
她摇晃着纤细的肩膀,发出了“嘿嘿嘿”的诡异笑声。
“既然这样,现在大概就是三月下旬吧?不过,我看来是在船上失去了意识,结果这个身体就被人拿去出卖,结果就落到了像你这样下贱的家伙手里——应该就是这样了。哼,真无聊!”
男人只得愣愣地注视着少女。
关于维多利加说的话,对在神学校里也没怎么认真上过课的男人来说,法语只是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最多就只能理解一半的意思。然而,他却对少女那有如老妇人般的沙哑低沉的声音、以及让听者的心产生动摇的悲伤语调感到无比震惊,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张大嘴巴默默地注视着少女。
维多利加缓缓地站了起来。
双脚虚浮的她差点就要摔倒,又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男人见状慌忙扶住了少女。然而,少女却以仿佛在怒斥“无礼之徒”似的傲然态度甩开了他的手。
“……你啊,我要去了!”
虽然很虚弱,但却是蕴含着坚决意志的声音。男人畏怯地问道:
“去、去、去哪里?”
“去哪里?那还用问么。当然是刻在我身体上的那个地方。我说,虽然我读不懂异国的文字,不过这肯定是这个国家的住址吧。我现在必须要去这个地方。要跟那个少年重逢的话,就只能这样……”
“那个住址……但是……”
——那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充满热气的浴室里,站着一个银色头发的异国少女,她的身体上浮现出黑色的文字。在旁边露出畏怯表情趴在那里的人,则是身穿女式振袖和服、可是仔细一看却是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正经人感觉的、年龄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
男人颤抖着说道:
“我虽然知道那个地方……但是那已经不存在了啊。那是在三四天之前发生的事,因为空袭的缘故……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就是飞来了一大群美国的最新式战斗机,对那个地方进行了地毯式轰炸啊。那个城市当然是变成了一片火海了……真的很凄惨啊。这些都我是从客人那里听来的。我、我啊……”
然后,因为他看到少女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于是就拼命回忆起过去学过的法语和英语,以生硬的字词勉强拼凑成句子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
也不知道理解了多少,少女面不改容地听完了他说的话,然后就这样走出了浴室。男人慌忙追上去对她说:
“我说,那城市已经没有了耶……住址什么的也没有用了……因为不管是房子还是道路,甚至连人都几乎没有了啊——!”
“这可是战争啊,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要去。”
“我说,你明白吗?啊,而且呀~!”
男人找了一件最小尺寸的红色和服给维多利加穿上,然后以强势的口吻说道:
“这可是很重要的事,你是我买回来的呀。要是你不在这里好好给我挣钱的话……唉,真是的,要是你没有那些刺青的话该多好。要是老板知道我为了买这样的东西花了那么多钱的话,肯定会狠狠训我一顿的啊。”
“你快告诉我那个城市在那里。虽然你的确是个打扮愚蠢的无聊大人,但至少还是会画地图的吧。”
“我、我说你啊!”
男人很不爽地抓住维多利加的娇小肩膀摇晃了起来。
这时候,在胸前闪着光芒的金币吊坠就像在引诱似的掠过男人的视野。男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露出了有点狡猾的表情:
“……怎么了?”
“我说,你呀。如果你肯用那个美丽的外国吊坠来交换的话,我也可以让你恢复自由喔。怎么样?”
“这、这个是……但是……”
维多利加第一次表现出畏怯的反应。
她用双手紧握着金色的吊坠,仿佛很不愿意似的摇了摇头。银色的头发晃动起来,就好像飘下了珍珠色的雪花似的美丽。
看到她忽然变回了跟年纪相符的少女态度,男人一下子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这、这是重要的、东西……”
“嘿嘿。”
男人走出浴室,在走廊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带着维多利加来到位于楼梯下面的一个狭窄房间里。看来这里就是男人的房间了。里面只有一套陈旧的床铺和被子,还有一张跟房间不相符的漂亮书桌——光是这些东西就已经塞满房间了。
书桌上很爱惜地摆着一本小孩子用的圣经,外观显得相当残破,似乎已经被读过许多遍的样子。
男人拿出一张方纸,就在上面画起了地图。为了让她看明白,男人还写上了字母拼写不太对劲的英语和法语作为说明文字。
画好之后,他就向维多利加递出了那张纸,但是当对方伸出颤抖的手想拿过去的时候,却忽然收了回来:
“等一下!”
“啊……”
“当然,这可不是白给的喔。就算你是我小时候梦想中的那个美妙的神本人也是一样。因为我已经早就变成大人了嘛。我每天都要靠这个来吃饭哦!拿来吧!”
说完,他就一把抢走了那个吊坠。
“呜呜……”
结果,维多利加刚才那可怕的刻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就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颤抖着脸颊。
可是男人却毫不在乎:
“嘿嘿,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给回你的。要是不拿回付给船员们的那份钱的话,我以后就没饭吃了。好啦,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把!我不是说过你可以不用在这里替我赚钱了吗?好啦,快点出去吧!”
维多利加被戳了一下脑袋,然后就被赶出了房间。
她在走廊上愣愣地站着,因为红色和服和银色头发的关系,看起来就好像是某种非人类的不可思议生物一样。她似乎有所留恋地回头看向男人的房间,但是看到手里拿着的地图,就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如果是久城的话,也一定会继续往前走吧。那样的话,我也要……)
她虚弱地眨了眨眼。
“……好,走吧。
嘴唇就像小孩子似的颤动了一下。
“向着光明的方向——向着未来的希望迈进!”
维多利加脚步虚浮的沿着走廊往前走。
走出了后门。
外面几乎没有任何行人。到处都充满了尘埃和恶心的臭气,道路的各处散落着许多肮脏的枯叶。
“呼咻——”的一阵冷风吹过。
正当维多利加准备光着脚丫向前走的时候,背后却有人扔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越过维多利加的头顶,落到了道路的正中央。维多利加过去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一对女人穿的小木屐。木屐带是可爱的粉红色。
维多利加的表情稍微发生了变化。
……她笑了起来。
“这种傻瓜一样的款式,我也见过啊。”
维多利加自言自语道。
“在哪个一九二四年的暑假,那家伙……就是穿着这样的东西。他因为摔倒而把蛋糕弄到地上,然后就用这个踩了上去……也就是说,这是鞋子。”
维多利加颤抖着把木屐穿上了自己的小脚丫。
眨巴着绿色的眼睛,然后回过头看去。
后门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是看到红色的振袖在一瞬间掠过了视野而已。
维多利加暗自露出了笑容。
然后她就抬头转向前方,慢慢地迈出了脚步。
弯弯的月亮以蓝白色的光辉映照着她娇小的身影。
被风卷上了半空的枯叶在轻轻飞舞,灰色的风发出诡异的声音吹拂着这条满是尘埃的道路。
“……喂,等一下!我呀,还是觉得很在意呢……”
男人从后门里跑了出来。刚才那种狡猾和威胁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仿佛恢复成一个懦弱少年似的苍白脸庞。
道路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一头银色的长发随风飘逸的不可思议的异国少女,已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男人向前走了十步左右,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而停下脚步。
和服上的振袖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我说,你呀,你把住址刻在皮肤上越过大洋来找的那个城市,现在已经被烧掉了啊……你究竟知不知道,啊啊……”
说完,他就丧气地垂下了肩膀。
月亮慢慢探出脸来。
“而且,可不只是城市那么简单!虽然以前一直都过着和平的生活,但是现在发生了战争,有的人出征,有的人逃跑
,有的被烧毁了房子,每个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情况,跟和平的那个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同了啊……!你只要看看我就知道了……”
星星也在闪烁着亮光。
“所以,你那么想见到的那个什么人……也一定是……!”
男人呆站在路上,注视着少女消失的方向。
“但是……”
他又稍带犹豫地小声说道:
“也许、还会有万一的情况呢……?”
厚云在流动,月亮变得比刚才更加清晰美丽了。
男人仿佛在寻找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之前的旧和平世界似的,随意地把身体靠在后门上,夜风把振袖吹得呼呼作响,他陷人了深深的沉思。
一阵风吹过。
在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已经消失的昏暗道路上,风卷起茶色的枯叶,一直吹到了尽头。
然后,即使这阵风失去了冬季的寒冷而换成了春天的温暖,接着又变成夏季的热风,再迎来寂寞的秋天——
即使如此,战争也还是没有结束。
巨大的暴风雨依然在全世界掀起着无数狂风大浪。
时间一天天过去……
法国首都巴黎。
位于平民街一角的商店街正处在一片寂静之中。夜已渐深,蓝白色的月亮由于云层的流动而时隐时现,除了偶尔传出的野狗吠叫声之外听不到丝毫的声响,也感觉不到生物的气息。
这是一个极其寂静的夜晚——
位于商店街一角的旧书店。在店子的玻璃窗里面,可以看到什么东西正在动来动去。可以看见那是一个金色的类似马尾装的物体在甩来甩去……原来是安普罗兹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
他依然穿着很时髦的服装。容貌已经从青年转化为稍显成熟的大人风貌。他似乎不小心在店里睡着了,现在正以一双没睡醒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又从口袋里取出怀表一看: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吗……”
他像是有点害羞似的侧起了脑袋,束成马尾的头发也随之轻轻晃动起来。
在附有猫足的圆形小茶几上,放着一张被摊开后弄得皱巴巴的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世界大战的战局情况,其中最显眼的标题文字是〈终于迎来终局?德国、意大利全面投降!〉。
日期是一九二九年二月——
安普罗兹缓缓地站了起来,仿佛很疲倦似的转动了一下身体。
“哎呀……”
忽然间,他停住了动作,像是当场僵住似的,向黑暗中凝神观察了起来。
店子的玻璃门明明已经关上了,可是他却看见某种形如幽灵的半透明影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而且还直接走进了店里。那影子先是在门的位置像冰一样融化,在进来后又恢复了原状。影子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两个、三个、四个、不……还有很多很多……
安普罗兹不禁使劲擦了擦眼睛。
那些反射着蓝白色光辉走进店内的影子,仔细一看的话,有的背后长着像天鹅一样的翅膀,有的额头上长着一个大尖角,有的就像绵羊一样长着两个弯弯的角,其中还有身高几乎能碰到三层楼高的书店天花板的巨人,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几乎可以站在安普罗兹手掌上那么小的少女。金色的头发轻轻晃动了一下。另外还有形状不知道是人类还是动物的生物……长着四条雄壮的腿,有着人类男人面孔的雄牛,披着一件不祥的黑色斗篷,脸色苍白的青年,身穿钢铁甲胄的壮硕男人,一边谈笑一边向这边跑来的、容貌端丽的女神四人组……
(我难道是在做梦吗……?)
安普罗兹在感到疑惑的同时,也还是屏着呼吸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的行进。
这些古老的生物……长年以来生息在我们人类和诸神世界之间的旧大陆的秘密居民们,今晚终于决定要放弃这片贫瘠的大地,开始在整片大陆上展开集体性的避难了。
由原本是他们同胞的安普罗兹担当店员的这家书店,跟橡木橱柜和屋顶小楼阁的秘密衣柜一样,是通往那边世界的人口之一。这个事实已经开始在古老生物们之间逐渐传播开来了。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其中有的年轻女神在跟安普罗兹对上视线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是向他回以嫣然的微笑。
他们明明是将要永远离开这片生活了悠久岁月的旧大陆,可是每个生物的脸上都没有露出悲伤和痛苦的表情。他们反而是开心地有说有笑,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书店,然后就无声无息地登上店子的螺旋楼梯。
安普罗兹不由得站起身来,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收纳在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架上的、作为出售商品的那些书本——古老生物们纷纷拿起那些书,在翻开书页的同时就让自身也融人其中。原本像影子一样的姿态变得更加纤薄,越变越小,就这样融入了书页之中……等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书本就保持着摊开的状态“啪嗒”地掉落到地板上。
没过多久,大量摊开的书本就像灰色的动物干尸似的在地板上一层层地堆叠起来。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直持续到了黎明时分。安普罗兹就像在做梦似的瞪大了绿色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整个过程。
不一会儿,当朝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也随之断绝了。
于是,安普罗兹就慢慢走上了螺旋楼梯,把散乱掉在地上的书本轻轻捡起合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书架上面。
“真没想到……那就是说,他们已经走进故事的世界里了吗。然后……”
他用一只手叉着腰歪着脑袋,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只要打开书本的话,他们就在那里,直到永远!”
这么自言自语了起来。
“再见了,古老的人们,还有亲爱的老朋友。以后我就能在无数的故事中跟你们重逢了吧……!”
安普罗兹微笑了起来。
窗户外面,开始隐约传来了自行车来往的声音。他们是牛奶的派送员和报纸的派送员。有着日晒的健康肤色的少年们,正骑着放满商品的自行车,干劲十足地从门前驶过。
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们大概比现在要小很多吧。不过现在已经这样开始了工作,每一天都过着忙碌的生活。
大概是知道了漫长的战争终于快要迎来终结的时刻吧,少年们的脸色看起来都十分开朗,同时也很快乐。
安普罗兹也像是受到感染似的露出了满面的笑容,仿佛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似的踩着轻松的脚步跑下了螺旋楼梯。他走到外凸窗前面一下子打开了窗户,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温暖的春风。阴冷而充满尘埃味道的夜间空气,已经被替代为爽朗早晨的空气了。
虽然他的侧脸似乎显得有点寂寞,但是开朗的微笑很快就把寂寞的色彩抹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
这时候,安普罗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欢迎你,新的时代!……那么,我究竟可以做些什么呢?”
朝阳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不知哪里的小鸟正在唱着歌儿。
安普罗兹随意地坐在外凸窗的窗框上,抱着一边膝盖侧起了脑袋。然后他就睁开那绿色的眼睛,眺望着春天在窗外逐渐扩展开来的明媚阳光。从他的全身都散发着年轻、希望和对变化的好奇心。
像马尾一样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窗外的铺石道路反射着早晨的阳光,街上也传来了人们谈话的声音。
小鸟的叫声不断增加,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可爱的小鸟大合唱。早晨的气息逐渐充满了整条商店街,来往的行人也开始越来越多了。
——接着,在短短的五天之后。
旧大陆的所有国家都向新大陆投降,或者是放弃了战争。
持续多年的第二场暴风雨,终于迎来了结束的瞬间。
席卷了整个世界,摧毁了城镇,破坏了自然,还撕裂了几十万人的胸膛,夺走了大量无法挽回的重要东西……
过去的地图几乎全部遭到了破坏,而且那个位置也不会再恢复成原来的形状。人们的心也同样如此。
在全世界的人们对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暴风雨进行检验、求证和理解之前,还有在踏过惊人的废墟之山建造出新的城市、在那里开始过上新生活之前,恐怕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所谓的新时代,就是这样跨越了瓦砾和无数的悲伤,像侵略者一样毫不留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好,走吧。”
“向着光明的方向——向着未来的希望迈进!”
3
——东洋的岛国。
在房屋烧毁后留下的木制土台和已经变黑的家具器皿等东西都零乱不堪的小城一角,也迎来了耀眼的朝阳。
明明是大清早的时间,却可以听到不知哪里传来咚咚锵锵的锤子敲打声。看来是那些戴着绳状绑头带的年迈男人们集中在一起,正为了用木材组合建造出简易的房屋而忙个不停。
从其中一座似乎由他们新建起来的家——或者应该说是小屋更合适吧……总之就是那样的
一座简易的建筑物,有一位黑发的年轻女性从里面走了出来,还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她有着一双清秀的黑色眼睛和娇小的鼻梁,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微笑的表情也非常可爱。那紧抿着的嘴唇,也让人隐约感觉到某种坚强的意志。
——她就是久城琉璃。
在战争之前是一个很爱打扮的女学生,以彩色的羽织袴和大蝴蝶结作为特色标志的琉璃,现在却穿着水蓝色的农村劳动服,一头亮丽光滑的黑发也随意地垂在背后。背上还背着一个幼小的男孩子。那已经睡熟的小孩子,长着一张很有特征的四方脸。
琉璃向家里……不、向小屋里看了一眼,活力十足地喊道:“好啦,已经到早上了哦~!”
然后,过了好一会儿——
“……呜。”
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琉璃没有再说话,就这样面露微笑地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同样的红色农村劳动服、戴着几乎把整个头包住的头巾的人物,从里面小步小步地走了出来。完全看不出究竟是大人、是小孩还是老人,也看不出是男人、是女人还是妖精……身材比琉璃矮一个头,而且走路的脚步也有点虚浮的感觉。
“好,今天我们也去港口吧!……不过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那个,go to……嗯嗯、with me……唔、嗯~~……”
听了她的声音,那身材娇小的人物就在头巾之下咬紧嘴唇,同时低下了头。
琉璃把背上的小孩交给附近的太太们帮忙照看,然后就拉着那个人物的手,干劲十足地沿着破烂不堪的道路走了起来。身材娇小的人物尽管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也还是老实地跟了上去。琉璃走着走着还哼起了小曲。
两人所在的城市,因为遭到了新大陆军战斗机的地毯式轰炸而被烧得一无所有,不管走到哪里都还是一片平地。在城市还没有遭到破坏的时候实在无法想像的是,现在竟然可以直接看见远方的地平线。
耀眼的朝阳正在照耀着这样的光景。
“今天他一定会回来的。知道吗?所以你就打起精神来嘛。”
琉璃窥视着身旁人物的脸,以开朗的语调说道。接着,她又拼命绞尽脑汁,想要用英语或是法语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朝阳越升越高了。
在两人不断往前走的期间,街上的风景也开始出现了变化。
两人就好像走在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一样。她们越往前走,变成黑乎乎颜色的垃圾堆和被烧毁的屋子也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新建起来的小屋,和在两根柱子上铺着一张布当作简易屋顶的地方摆起来的摊档,还有就是好动活泼地在周围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身影都变得越来越多了。
琉璃她们以徒步慢慢地走过了相当远的距离,才终于来到了港口。到处都可以看到寻找家人的女人和老人,还有许多以他们为主要顾客的流动摊贩。琉璃她们站在港口的一角,耐心地等待着今天的客船到港的时刻。
——琉璃在这个港口送弟弟离开,已经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了。
自那以后,她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的觉。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听说已经有不少人接到了儿子、恋人和朋友战死的通知。
在战败之后,琉璃也没有接到弟弟战死的通知。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在某个异国的冰冷土地上遭遇了部队全灭的命运,或者是在混乱中陷入了生死不明的状况。虽然其他的家人都平安无事,但就只有弟弟没有消息……琉璃每天晚上都会做可怕的梦,然后又拼命强忍着眼泪。
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也感到非常不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时候,戴着头巾的娇小人物就像是要鼓励她似的轻轻握住了琉璃的手。琉璃猛然回过神来,然后笑着看向对方的脸说道:
“谢谢你!”
“唔……”
“啊,来了呀,是今天的船。”
在海平线的遥远彼方,出现了不祥的漆黑客船的身影。就好像运载着死者们的灵魂回来了似的,沉重得有一半的船身都没人了海面之中,在散发出阴暗和悲哀气息的同时缓缓向港口驶近而来。
耀眼的朝阳照亮了黑船的身影。
船靠港之后,许多身穿军服的男人们就开始慢慢地从船上走下来了。他们跟出征的时候相比完全是判若两人,一个个都显得消瘦而憔悴,浑身都是伤痕。其中有的还缺了半边手臂或者半边腿,由其他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走下船来。搀扶着他们的男人们也同样在身体各处包扎着渗血的绷带,一副满身疮痍的姿态。
“我到那边去看看。你要在这里等我喔?”
在这么叮嘱了一句之后,琉璃就快步向船那边走了过去。娇小的人物“啊……”地嘀咕了一声,刚踏出一步想要跟上琉璃,但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又像是很害怕似的低下了头。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了。有的人因为找到家人而痛哭流涕,有的人发出欢喜的叫声,还有的人看到亲人受伤的状况而说出悲伤的话。
白色的朝阳温和地普照着大地。
那种光芒,就跟过去自己度过每一天的图书馆塔最高层的植物园里感受到的光芒一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把书本排在面前读个不停的同时,她也在默默地等待。到了傍晚时分,从遥远下方的图书馆塔门口就会传出开门的声音。他快步沿着迷宫阶梯往上登,但是因为阶梯长得可怕,过了好久也还是没有来到顶部……她还是耐心地继续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气息。只要缓缓抬头一看,就能看到他一如往常的笑容。然后少年就会以快乐的声音向自己问道……
就在这时候。
她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的背后。
而且还传来一种仿佛在微笑的微妙感觉。
朝阳依然在向大地铺洒着耀眼的光芒。
“……你啊,是不是觉得很闷?”
自从来到东洋的小岛国之后,她第一次听到了如此流畅的法语。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在令人怀念的那个声音中,灌注着无法掩饰的兴奋感。
“我给你带来有趣的话题了……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的肩膀猛然一震,然后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
——站在眼前的人正是一弥。
军服肮脏不堪,浑身都是伤痕——他的右脚似乎受了伤,所以把体重都压在左脚上,身体微微向左侧倾斜。身体已经长高了许多,而且容貌也显得更加稳重,几乎已经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黑色的头发,在春天的和风中轻轻飘动。
始终不变的漆黑眼瞳,伴随着某种温柔的包容力俯视着维多利加。
维多利加想起,自己在遥远的过去曾经跟刚相识不久的这位少年立下了某个约定——将来有一天,我们再两人一起到海上看美丽的朝阳吧。自那以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到了现在……在过去曾只属于她的少年的男人背后,正展开着一幅由遥远异国的无边海景和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朝阳组成的美丽风景画。维多利加在保持沉默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湿润的绿色眼睛。
一弥轻轻向她伸出了伤痕累累的右手,指尖还在轻轻地颤动。他以无比爱怜的动作,缓缓地摘下了维多利加的头巾。
这时候,一阵强风吹过,把维多利加那变成了银色的长发吹得飘了起来,看起来就像突然出现在白昼世界中的星河一样华丽和灿烂。
一片耀眼的银色覆盖了一弥的整个视野。
在闪烁着眩目光辉的同时,那新的色彩也把一弥包容中。
就像梦中世界的后续情景似的……
一弥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并且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差点就要回忆起几年前在战场上看到的银色幻影了……但是却在还差一点的时候,记忆就像拍着翅膀离开自己似的越飞越远了。然而,他还是觉得莫名的怀念,光是看着这一幕情景,心胸就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因为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弥猛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维多利加正抬起眼睛默默地盯着自己。那是过去的自己非常熟悉的危险眼神。
——站在自己面前的,毫无疑问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从旧大陆来到这里的传说中的灰狼。她是披着毛皮的哲学家,拥有最大的头脑,是夜间行走的不祥野兽。虽然头发的颜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那双在绽放出静谧色彩的同时却蕴藏着贯穿一切的暴烈感的翡翠绿色眼眸,形状优美的鼻子,像樱桃般鲜润的嘴唇,反射出蔷薇色光辉的脸颊……都跟那个遥远的夜晚……在一九二四年的除夕跟一弥两人单独交谈的时候一样……不,反而在经过这段时间后进一步增加了气势,蕴藏着一种只有非人生物才具备的壮绝美感。
一弥眯起眼睛注视着这样的维多利加。
然后,他就像要告诉自己“这不是在战场上多次见到的悲剧梦境,这次真的是跟她重逢了”似的……为了拥抱她而伸出双手。但是,他又因为觉得难为情而脸红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用剧
烈颤动的手指摸了摸维多利加的脸颊。
一弥轻轻用手指在她脸上按了一下。
然后,他就像感到安心似的放松了表情,转而向她露出微笑。
维多利加也像是有点害羞似的扭动着身子,然后又故意用不高兴的低沉声音——
“……快、快住手。”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以极其危险的眼神狠狠盯着一弥:
“太迟了啊,春来的死神。”
“呜、嗯……?”
“我先告诉你,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啊!”
“你、你别那么生气啦,维多利加。我其实已经是赶得很急了。但是,我毕竟还是这样子……你看!就像那个名字一样,我真的在春天回来了哦。”
“呜呜……”
维多利加缓缓地低下了头。
“啊……琉璃!”
从远处跑回来这边的琉璃,一看到一弥就像要马上哭出来似的皱起了脸。她本来想跑过来紧紧抱住一弥,但是在停下脚步后,她又向维多利加偷瞄了一眼。
“那个,你回来啦……一弥。”
“姐姐,我现在回来了。
“这个女孩子……”
琉璃以爱怜的眼神看向维多利加,微笑着说道:
“她在某天晚上突然只拿着一幅地图,来到了我们家原来所在的地方呢。不过她毕竟是外国人,语言上几乎无法沟通。至少光凭我在女校里学的英语和法语是不行的啦。我就只知道她很爱说骂人的话,还有喜欢吃甜食这两点……”
“啊,嗯。”
“我呢.一直都在想这个不知怎样来到大海对岸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一弥你所说的……最重要的心上人了,对吧?”
“的确是啊,琉璃……嗯,就是这样。”
一弥微笑了起来。
周围的人们都开始察觉到维多利加的姿态。他们回头看到她那在风中飘拂的银色头发,都纷纷吃惊地互相小声说着“喂.是外国人啊……”“那是多么漂亮呀。”“可是……”这样的话。可是维多利加却毫不在意,反而是任由那闪烁着银光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傲然地站在一弥面前。
“那个,维多利加。”
一弥面带疑惑地说道。
“怎么了,死神。”
“话说回来,你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呢。就像异国的白雪一样……也让我回想起在远方战场上见到的野外雪原呢。因为那闪闪发光的景色真的很漂亮。”
“哼!”
维多利加哼了一下鼻子。
她像是要掩饰好不容易终于跟一弥重逢的喜悦似的,故意低了下头。然后,她就以过去在图书馆塔最上层时的姿态朗朗地说道:
“因为我从逐渐没落的古老诸神的世界来到这片土地的过程中,实在吃了许多苦头。在途中有许许多多的古老生物们都停止了呼吸……布莱恩·罗斯可也是其中一人……”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大概是胸口感到一阵刺痛吧,维多利加的纤长睫毛颤动了起来。
“嗯……”
“柯蒂丽亚·盖洛相信我拥有新的可能性,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把我从旧世界里送了出来。但是,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在船上看着布莱恩去世的时候,我甚至还产生了‘在这个伴随着破坏而出新的新世界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像我这样的古老野兽吧……’这种不祥的想法。不过……”
维多利加稍微停顿了一下。
一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感觉到她的手正在剧烈颤抖,一弥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无论如何,也要再一次……活着跟你……”
她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作出回答的一弥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颤抖起来。
“我也是因为很想再跟你见面,心里想着就算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也要继续活下去。然后如果能平安回来的话,这次一定要……”
接着,两人就默默地互相注视着对方。
在这幅画面中,一弥已经成长为高大的青年,而维多利加则还是像以前那么娇小。但是在他们之间,却荡漾着某种甘甜的、让人为之心动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看来,他们既像是父亲和小女儿,也像是老母亲和长大的儿子,既像是恋人,也像是关系亲密的好友,给人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但是如果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的话,却又觉得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关系。
在他们身后,琉璃正面露微笑地注视着他们。
维多利加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Godless——没有神的世界即将来临了!”
“那个,是什么呢?维多利加。”
“这是魔术师布莱恩·罗斯可留下的一句话。事实的确是这样。我们的古代诸神已经消失到别处去了。然后,随着新大陆文化的到来,在新的物质世界里的生活也就开始了。但是,我是深信着这一点的啊,久城。即使如此,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应该会找到小小的神吧。比如说,在重要之人的生命中,在有限的美丽东西的光辉中,在某个人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崇高勇气中,还有在即将逐渐复活过来的我们居住的城镇各处……久城,我们从今以后也会在所爱的东西和文化以及各种各样的存在中找到各自的神,然后互相支持,以其作为我们确实的希望……从明天开始也要努力活下去。”
“我呢……其实早就在你身上找到那样的东西了,我的维多利加。”
一弥微笑着这么说完,眼角就皱成了温柔的形状。看到他的表情后,维多利加也稍微脸红了起来。
她“哼”地把脸扭过一边,然后又略带犹豫地缓缓说道:
“我也是,久城。一直都在你的身上,注视着那个东西……第一次交换对话的那一天……在图书馆塔最高层的植物园里,在鼓起勇气向你搭话的那个时候开始,一直都是……”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一阵风温柔地从两人的身边吹过,轻轻地摇曳着维多利加那变成了银色的长发,还有一弥的黑色刘海。
“那个。”
“怎么了?”
“我爱你。
一弥以静静的声音宣言道。
结果,维多利加就把脸扭得更开了。她垂下了纤长的睫毛,连眼瞳的色彩也看不见了。
时间已经将近中午,阳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片刻之后,一个颤抖的细小声音,伴随着至今为止从未听到过的无比率直的语调——
“我也好像……那个、爱着你……的样子。”
从她的樱桃小嘴中传了出来。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心是不可能会这么刺痛,也不会因为心跳加速而感到如此的痛苦。混沌的碎片已经集中起来,向我宣告了……对一切进行重组之后终于推导出来的真相……”
她害羞地继续说道。
“这就是爱!”
听了她的声音,一弥歪着脑袋微笑了起来。
“嗯……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温暖的春风吹过,轻轻地摇曳着一弥的漆黑刘海和维多利加的华丽银发。
“那个,维多利加……我已经决定了……”
一弥把正面转向维多利加,尽管因为害怕而有点颤抖,但还是把自己的额头贴到了她的小额头上。
这时候,维多利加瞪大了绿色的眼睛,像是大吃一惊似的注视着一弥。然后,跟以前像机械人偶一般空虚和冷漠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是,她露出了温柔中带有伤感的、同时也似乎有点生气的……非常复杂的表情。
跟一弥对上视线的瞬间,维多利加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两人的脸开始一点一点地靠近。
维多利加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一弥也闭上眼睛,用手掌轻轻抚摸着维多利加的头发。
维多利加那美丽的银色头发在空中不断地扭动翻飞。
——彼此的嘴唇,轻轻触碰在一起。
那一瞬间,就好像时间完全停止了一般。从一九二四年最后一天晚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的第十五个谜,如今在两人的合力下终于被解开了。就好像浇在向阳处的水滴在温暖的阳光中逐渐消失一样。
不一会儿,嘴唇仿佛有所留恋似的分开了。
两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一弥又好像对待重要的易碎物品似的,轻轻抱住了维多利加的身体。
跟那个难忘的最后夜晚一样,维多利加的身体非常纤瘦和娇小,而且还像小鸟般轻轻颤抖着。
感觉到这一点后,一弥又对维多利加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爱怜之情,同时也感到非常担心和难耐。正如在几年前,两人第一次离开学园外出、在幽灵船〈QueenBerry号〉的甲板上被手持斧头的那个男人追赶时所切望的那样。那份心情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他渴望着以自己的双手保护这位重要的少女,心胸也感到无比的苦涩。
一弥张开嘴巴,
以充满决心的平静声音,
在维多利加的耳边轻轻
细语道:
“不管世界如何改变,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维多利加也以隐含着依靠意味的绿色眼瞳默默地注视着一弥。
不一会儿,她的脸上才终于浮现出安心和率直地感受着幸福的光彩。接着连气息也变得活跃起来,眼眸也充满了快活的生气,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再会把这位蔷薇色脸颊的美丽少女——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看成是陶瓷人偶了吧。
“你啊……!”
维多利加以颤抖的小声音喊了一声,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然后……
“……约定了哦。”
说完,她又静静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