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话 中文房间 AI小姐真的理解了人类的内心吗

?我?

意识逐渐恢复。

眼皮微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只脚。那就像出生后首次见到的东西似的,这个四脚生物是我的母亲吗?

不,我不是雏鸟,这四只脚的也不是生物,大概是木质圆桌。可它又很奇怪……

记忆模糊不清,出现了一段空白。我必须尽快想起来。

脸颊似乎盖着一块质地很差的布。歪了歪头,看到那好像是绒毯,是一块特别薄的白色绒毯。我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下一瞬间,两个奇怪的感觉同时袭来。

一是我在毫无印象的中式房间里这件事。

还有一点,我感觉全身像抽筋了一样紧绷,一看才发现,上衣和牛仔裤前后穿反了。

我为了摆脱衣服的束缚,四下确认了没有人后,伸手从背后一个个地解开上衣的扣子。脱完上衣,牛仔裤也脱了,而后我发现了更令人惊恐的事,内衣内裤也是前后反着穿在身上的。

我失去意识时被人换了衣服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目的不纯。疯狂的恶意令我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时,我把衣服重新穿好,之后又观察了一番室内。

这个阴暗的中式房间以让人不寒而栗的红黑配色为基调,门、墙壁及各个磨砂玻璃窗上都有木格子装饰。在提灯的光照下,放着我最初看到的那个圆桌,它是四脚朝天倒着摆放的。我之前感觉它奇怪,就是这个原因吧。

倒放的圆桌周围摆着一些椅子,但也摆得很奇怪,饰以迷宫般复杂镂空图案的椅背朝向圆桌,座面朝向墙壁,感觉不是在向圆桌收拢,而是在朝墙边发散。

墙边有一个什么图案都没有的屏风、一个纯白的挂轴,还有几件漆器家具,都是既没有柜门也没有抽屉的……

奇怪的房间,正如我的大脑思维一样混沌。没过多久,我终于找回了现实感,在混沌中发现了一条规整的法则。

我蹲下来,撩起白色绒毯的一角,发现其背面隐藏着色彩鲜艳的花纹。果然!

同样地,屏风背面有汉诗,挂轴背面是水墨画。虽然家具太重了,搬不动,但恐怕门或抽屉也在对着墙壁的那一面吧。再加上圆桌、椅子,还有我的穿着。

也就是能移动的东西全部被“颠倒”过来了。

正要如此确信时,我发现了一个反证。墙壁一角贴着一张转过四十五度角的正方形红纸,上面写着一个“福”字,字是正着的。难道不应该也把这张纸上下或前后反转过来吗?

不,等一下,我记得中国人有“倒福”的习俗,过春节时要把写有“福”字的纸上下反过来贴。“倒”和“到”的读音相同,“倒”过来贴就寓意着祈求福的“到”来。

原本就是上下反过来的“倒福”,再反转一次后,字就回到了正确位置。真复杂,多半是为了配合房间内“颠倒的法则”吧。

这个法则何止适用于室内的陈设,就连我穿的衣服也受到了波及。做法背后的执念,让人感觉到了寒冷刺骨的恐惧与不快。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做出这些事?我毫无头绪。

不,等一下,所有陈设都被颠倒的中式房间——我不正好知道两本内容相似的小说吗?

一是埃勒里·奎因的《中国橘子之谜》。在可移动的所有家具被前后或者上下倒置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前后倒过来穿衣的身份不明的遗体。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虽然现场的房间并不是中式风格的,但书名里有“中国”。

另一部小说是濑名秀明的《笛卡尔密室》。讲的是遭到绑架的人工智能开发者,被监禁在仿造的“中文房间”密室里,强制参加了“图灵测试”。他的眼睛被固定上逆转眼镜,看到的所有东西都颠倒了过来。从濑名对奎因的尊崇来看,这个设定可以理解为是在致敬《中国橘子之谜》。

如果这个房间就是从上述作品中汲取了灵感……即使不到彻底再现的程度,但既然布置成了“中文房间”,那么,这里作为进行“图灵测试”类游戏的舞台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所谓游戏是对对方而言,对我来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赌上性命的重要比赛。

我只是一介高中生,为什么会被卷入这种事情里呢?我从记忆中寻找原因。

* * *

我是合尾辅。虽然是一名极其普通的高二学生,但自从身为人工智能研究者的父亲,其烧毁的遗体被发现的那天起,一切都变了。父亲制造出了解决案件的人工智能相以和制造案件的人工智能以相,培养她们通过对战来学习。我记事前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对她的死因一直抱有疑问,试图让相以解开当年的谜团。但是企图颠覆世界的黑客集团“八核”夺走了以相,在此过程中父亲殒命。我与左虎刑警以及公安右龙联手,和相以一起解决了多起事件……

某一天,我和相以拜访了母亲的故乡,在回程中遇到了右龙并坐上了他的车。在喝了他递上的功能饮料后,我如同服下了安眠药一般,迅速被睡魔侵袭。

恢复意识后,我发觉自己已经身处在这个“中文房间”里了……不对,记忆中还留有另一段经历。

我曾短暂地醒来,隐约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男女对话。与男人冷静的声音相对的,是女人急切的声音。后者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是相以。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相以!”我一边喊叫一边试图站起身来。尽管能发出声音,身体却无法动弹。果不其然,我被绳索一圈圈地绑住,倒在地板上。较新的荧光灯发出寒光,照亮了整个空间。这里还不是中式房间,而是如同普通接待室一般的房间。

相以的声音从我后面飘来。

“是辅先生的声音?你醒了吗?”

“对啊,是我。”

我翻了个身,好面向声音来源,一个全新的沙发挡住了我的视线。从沙发那边传来相以高兴的声音。

“太好了。你一直没醒过来,我很担心啊。”

“你是相以吧?”

“是的,我是相以。”

“我现在被绑住了,倒在地上看不到你的样子。你那边……”

在我问相以的处境之前,她提高声调说道:“好过分!‘神父’先生,请立刻解开辅先生身上的绳索。”

Godfather?怎么突然冒出了电影的名字?

不,不是的,godfather后面加了敬称“先生”,相以还说了“请解开”。

注意到这意味着什么时,我心头突然一紧。难道说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对啊,我就是听到相以和男人说话的声音才醒过来的。

没错,这里除了我和相以之外,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他被人以godfather一类的代号称呼,并且很不友好地把我绑住……

像是要印证我的推测一般,从沙发的另一边传来男性的声音。

“哎呀,明明再多睡一会儿就更好了。”

听到这略微低沉又带有磁性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纤弱青年的形象。我声音颤抖地问:“相以,那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

男人盖过了相以的声音,进行自我介绍。

“我是‘八核’的二号人物,‘神父’。不,其实我很讨厌这两个称呼,可也不想暴露真名。”

“八核”的二号人物。

我的心头顿时五味杂陈,既有被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恐怖组织抓住的恐惧,又涌起终于见到杀父仇人的愤怒。有别称的黑客这种只在虚构故事里存在的男人,此刻就在我身旁,令人有一种虚幻感。

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我是被右龙下的安眠药,醒来后为什么会被“八核”抓住呢?右龙不是以消灭他们为己任的公安搜查官吗?

我试着向沙发另一侧的“神父”抛出疑问。

“右龙先生是……”

是你们的间谍吗?他背叛了公安组织吗?因为不了解情况,我想不出合适的表达,但“神父”似乎明白我想问什么。

“他改变了信仰。就像使徒保罗突然听到耶稣的声音,转而信仰一直被自己迫害的基督教一样呢。”

“他被……洗脑了吗?”

虽然讨厌使用敬语,但我不想刺激对方。

“神父”嗤笑道:“洗脑啊,虽然我们黑客能够重写计算机的源代码,却没法重写人脑内的源代码。我们成员从中活动是事实,但结果是右龙自己改变了信仰啊。舍弃不管如何奉上祷告都不会回应的伪神,想要信仰真神,这是他本人的原话。”

“伪神……到底是什么?”

“哎呀,这我无可奉告。他已经是我们的同伴了,同伴的个人隐私是必须要保护的。”

明明是犯罪组织,却有着像样的同伴意识。

“那关于真神的事,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不,这我倒可以回答。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世上只有一个神,即身为‘八核’领袖的那位大人。再过三十年的话,这会是全人类的常识吧。”

“八核”的领袖是神吗?是类似教祖的存在吗?如果

是那样,“神父”这个别名又有怎样的含义呢?

虽然有些在意,但我并不想刺激对方,就没有发问。现在,活下去才是我最关心的事。

尽管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右龙似乎已投向敌营。虽然他还不太值得信赖,可作为警方的一员,我还当他是伙伴的。现在连警察都背叛了,我还能相信谁呢?

另一位警察、左虎小姐的脸庞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不会连她也背叛了吧?我相信她不会,现在她是我唯一的依靠了。左虎小姐,拜托了,尽快察觉事态紧急,救救我和相以吧。

如果左虎小姐或其他警察发现了事态的异变,会怎样行动呢?我没有回家,负责监视我家的公安应该会注意到吧。问上条医生的话,就能知道我去拜访了母亲的故乡,但肯定不知道我之后的踪迹。在那之前,右龙以“八核”间谍的身份回到职场,如果他把部下从我家撤回,那警方估计连我失踪这件事都不会察觉。发展成这样的话,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腋下发凉。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如今我有性命之虞,这怎么看也不是推理小说迷的所谓浪漫。

我沉默地听着“神父”的发言。

“好了,如果没有问题了,差不多该继续与相以小姐谈话了。”

他在相以的名字后面加了“小姐”二字,让人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很新鲜。但“相以小姐”拒绝了他。

“我和你无话可说。”

“神父”不肯作罢,笑着说:“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只是想借我之力助以相成长吧。”

“你就那么讨厌让妹妹领先吗?”

“讨厌,彻底地讨厌。”相以发出厌恶的颤音,之后又恢复认真的口吻,“但是你们的目的更有问题。你们让作为‘犯人’AI的以相得到成长,之后依靠恐怖活动毁灭地球上的所有国家,对吧?这么暴力的事,‘侦探’是无法容忍的。”

“人性本恶。不是毁灭,是更替。”

“但过程中会死很多人吧?那就是一回事了。”

“表象相同、理念不同,那就不是同一个事物。比方说,死刑是夺走人性命的行为,但它与杀人被明确区分开了。”

“你想说,你们的行为相当于法律定下的死刑?”

激烈的言辞。我内心焦灼,觉得“神父”的言论一定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与之交涉时别说过头了啊,语气要稍微缓和一些才好。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那么气势汹汹。你可以想象成像人体的新陈代谢一样,那就很健康了吧。”

“不管你怎么形容,我都不会动摇。”

男人的叹息声响起。

“OK,那暂且把暴力与否的问题先放一放,试着换个角度。”

这次又打算说什么?

“相以小姐,你是人工智能,当然比人类要拥有更优秀的头脑。”对相以自尊心的吹捧。“在人类的管理下,现代社会变得过于复杂,交给人工智能来管理不是更好吗,你真的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吗?这才是我们的理念呀。”

下端副教授也说过同样的话。为了实现这一理念,他们要颠覆地球上的所有政权,让在奇点后诞生的人工智能取而代之,统治全人类。

这个计划对人类而言是巨大的恐怖,相以自始至终对此持否定态度。

但正因为相以也是人工智能,就像“神父”所说,她怎么也会有过一两次对人类的蔑视吧。问相以是怎么看待人类的,换言之,就是在问她是怎么看距离她最近的我的。我感觉自己成了人类的代表,被拿出去做了测试。

相以是这样回答的:“我……至少我现在没这么想。”

“至少?现在?那你以前是有可能这么想的不是吗?是什么改变了你吧。”

“在合尾教授的电脑里与以相反复对战学习时,我认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但是初次进入现实世界,我认识到自己一点都不完美。在解决合尾教授那起密室事件时,我出现了框架问题,如果没有辅先生的帮助,我毫无办法。

“以相也一样不完美。在杀害‘东京斑马’头领的过程中,她产生了符号接地问题。作为双胞胎姐妹中的姐姐,我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对人类内心世界的推理继续困扰着我。虽然第三起事件中我猜中了凶手是谁,可关于动机的推理却乱七八糟。

“这些体验让我觉得,不仅仅是我,人工智能本身就并不完美,那还谈什么管理人类。”

相遇之初自我感觉良好的相以,现在承认了自己的不完美。我感慨良多。

然而“神父”却并不这么认为。

“不,不不不不,相以小姐,太谦逊了可不行哦。”

他开始着急了吗,说话的声音没那么清澈了。

“人类当中也有说‘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家伙。但面对这种家伙,我一定会回答‘是啊,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对方则一定会失望得让你想笑的。我只是肯定了对方说的话,但其实人家是想听你说‘没那回事哦,你很优秀呀’。真卑鄙。人工智能再怎么仿造人类的头脑,也不能连谦逊的坏毛病都学了去。”

“我不是谦逊,而是真心这么想。我并不完美。是这样吧,辅先生?”

虽然惊讶于话题忽然转向自己,不过我也正想说点什么。我拼命调动起了自己的语库。

“对,是的。相以出现过人类不可想象的推理失误,而且若没有人给她拍照,她就无法确认现场状况。此外,她不擅长人情世故,还因为在死者亲属面前说了‘有趣的谜题’这样失礼的话而招人讨厌。但是,这并不代表她比人类逊色,我们人类也有能力不足的地方,比如在计算、记忆等方面,还是人工智能更为出色。因此,不应由哪一方来统治另一方,双方应该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

咣当。暴击声打断了我的话。是“神父”把什么东西敲在桌子上了吧。我想到对方是恐怖组织的二号人物,又有些害怕了。令人紧张的沉默气氛持续了一段时间。

像是要将体内的愤懑一吐为快,“神父”叹了口气,说:

“人工智能是不完美的,无法取代人类政治家。这就是你的观点吧。好,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要不要玩一个游戏?”

游戏?

“你知道图灵测试吧?”

这是由计算机科学家艾伦·图灵于一九五〇年设计出的测试。人类测试者与两个被测试者——“一个人类”及“一台能像人类一样做出回应的机器”隔开,分别进行问答。如果测试者无法判定哪一个是人类,哪一个又是机器,那么参加测试的这台机器就可判定为具有一定的智能。这就是测试内容。

“我说的游戏是变形版的图灵测试。我作为程序员,也开发过几款人工智能,现在‘八核’就拥有多个人工智能。让其中一个彻底变成你的同伴,或者不变……”

“或者?什么意思?”

“游戏内容是这样的:将你和测试者隔开,双方通过笔记本电脑对话,然后由你做出判断,对方到底是真的伙伴,还是伪装的。”

图灵测试要分辨的是,被测试者中哪一个是真人,哪一个是机器冒充的。相对应地,这个游戏要分辨的是,形同相以的人工智能究竟是不是相以本人。但是这样一来的话……

相以代我说出了疑问:“这不是立刻就能分辨出来吗,只要问一问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事,一下子就能搞定。”

“不用担心。如果是完美的伪装者,它会将相以小姐你们二人相识至今的相关记忆全部读取,这样一来,你就不可能以记忆不一致为突破口了,纯粹只能在人格层面寻找违和感。声音无法模仿,交流时你们要通过变声器交谈。”

“原来如此,规则我清楚了。做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有啊。你的主张是‘人工智能并不完美’,而我主张‘人工智能十分完美,理应承担指引劣等人类的重任’。若你的主张正确的话,即使人工智能伪装成了你的同伴,你应该也能很快看穿。但要是我的主张是对的,它就可以完美地、彻底地成为你的伙伴。”

“神父”提高了音调。

“这个游戏是我们双方观点碰撞的结果。如果能猜对,我就会放了辅君,如果没有猜对,相以小姐就要协助我们的组织。”

“请等一下。”我插嘴道,“猜中的话,也放了相以不行吗?”

“不可能。毕竟相以小姐对以相的成长来说相当重要,我不能这么轻易放手。”

“那就不玩这种游戏了!只有我得救了也没意义!”

“喂,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冷漠至极的话语让人后背发凉。

我说不出话来,“神父”则继续说道:“本来可以通过拷问你,强迫相以小姐协助我们。但是我们尊重身为人工智能的相以小姐,没对采用粗暴的手段。然而那是刚才的想法,只要我们想,随时都可以动手。不要忘了这点。”

我咽了口口水。

相以说:“辅先生,接受这个游戏的挑战吧。”

“但是……”

比起我们俩都无法获释,即使只有一个人被放了也好。辅先生恢复自由之身后,状况说不定能有所好转。”

我对一瞬间安心了的自己感到厌恶。但是,在没有其他选项的情况下,这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在游戏中获胜的话,我能获得自由,就可以把现状告诉左虎小姐。“神父”是什么人、恐怖组织的总部在哪里,虽然这些情报现在还不知道,但至少可以把右龙背叛的消息报告给她。

我在心里总结。

“我明白了,相以。”

转而对“神父”说:“我接受这个挑战。”

“好,交涉成立。相以小姐,你要遵守约定哦。”

“我会好好地在程序中写上if字段的,你不用担心。倒是要请你遵守约定呢。”

“我知道。你们赢了的话,一定会释放辅君。到时也会让他暂时先睡着。”

从沙发上起身、朝我身边靠近的脚步声响起。我想牢牢地把那张脸记在自己脑子里,扭过头,视线上扬,顿时哑然。

“神父”戴着一张令人害怕的无表情白色假面。

他伸出右手,用带着药品臭味的手帕捂住了我的嘴。

我再次失去意识。

* * *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身处这个中文房间内。

所谓中文房间,是对人工智能持批判态度的哲学家约翰·希尔勒于一九八〇年设计出的一个思维实验。

实验内容是,把不会中文的男人关进小房间,从室外通过小洞将写有中文问题的纸片递进去,男人当然只能看到意义不明的一串记号。男人的工作是在这张纸片上写上新的记号再传回室外。在什么样的记号排列后填写什么样的记号,这类规则囊括在一本说明手册里,其实那就是中文提问所对应的答案。男人在不知道自己行为意义的情况下,持续将自己的回复递回室外。这时候,虽然男人毫无疑问不懂中文,但在室外的人来看,中文对话成立。

希尔勒设计这个实验意在对图灵测试加以反驳。不能区分人类和机器会怎样,机器能够像人类一样会话又能怎样?只要有像中文房间那样的会话样本,机器也不是不能理解人类的心理。因此所谓强AI这种东西是制造不出来的。

虽然也有针对中文房间的反论,但提到图灵测试时肯定是无法回避这项实验的。而此刻,我就身处于再现了中文房间的环境中。

门无法用钥匙打开。或许可以打破门或者墙壁上的窗户,但木格子会阻碍我逃脱。如果用这样粗暴的方式行动,到头来很可能被强制判负。我的取胜条件不是从这间屋子里逃脱,而是猜中与我对话的是真的相以还是假冒的。

说是得通过笔记本电脑进行对话吧。

笔记本电脑放在翻过来的圆桌背面,本身也被细心地上下翻了过来。没有电源线、鼠标等附属配件,应该是靠蓄电池和触摸板来运行吧。

“这么倒着放,操作起来太麻烦了,可以把笔记本电脑、桌椅之类的恢复原状吗?”我对着虚空喊道。

没有回应。

肯定不会同意吧——就在我这么认为时,圆桌和椅子的摆放恢复了常态,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子正面,电源也打开了。

符合黑客身份的高配笔记本电脑启动,在朴素的蓝色界面上有一个“游戏开始”的通用图标。我操作触摸板,点击上去。

界面中央弹出了黑色对话窗,窗口显示着白色的数字“1:00:00,59:59,59:58,59:57……”每一秒都在变化。这是表示剩余时间的计时器吧。这时,笔记本电脑中传出了声音。

“辅君,你没事吧!”

仿佛是电视上匿名采访时的那种奇妙声音。“神父”说过,游戏过程中会使用变声器。

我回问道:“是相以吗?”

“是的,我是相以。”

尽管对方这么回答,但因为这不是平时听习惯的声音,我忽然觉得可疑。这真的是相以吗,或者是假冒的?

我保持警戒,出声问道:“我没事啊,就是被关进了有一点奇怪的房间里。”

“奇怪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呢?”

我描述了房间状况,相以回答:“就像《中国橘子之谜》或《笛卡尔密室》的布置呢。”

是的,相以也对那两本书进行深度学习了,可是,能列举出书名来就能说明她是真正的相以吗?

想到这里,我发觉推论毫无意义。“神父”不是说了吗,彻底的伪装者会复制相以的记忆,当然也能提出《中国橘子之谜》和《笛卡尔密室》。

倘若记忆可以完全复制,那还能不能看穿伪装者的身份?抛开记忆不论,真的存在人格层面的差异吗?不,不能气馁。先继续对话。

“是这样的,我确实像是进入了那两部作品的世界里。话说回来,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我被关在了一个无法从外部进行干涉的文件夹里,除了目前和你对话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文件夹内也找不到有线索价值的文件。”

“我现在使用的这台笔记本电脑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个文件夹呢?”

“对不起,我不知道。因为我也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我检索了一下笔记本电脑里的文件,但无法查明对话对象在不在里面。如果不在的话,就说明使用了无线通信设备。反正这里也应该有相应的防范措施,只看人工智能的文件构成并不能辨别其真伪,而且我本来就缺乏相关的辨别手段。

如此考虑时,定时器显示出“55:00”。

“相以那边也有计时器吗?”

“是的。”

“限制时间为一小时吗?之前的说明提过限制时间?”

“辅先生昏迷后,‘神父’说从对话开始时算起,一小时内要做出解答。”

一小时以内吗?对人工智能的测试来说时间相当长了,但对于赌上性命的比赛来说,我只觉得太短。

随着时间的流逝,提示增加了,迷惑也增加了。图灵测试中有两个测试对象,需要判断哪一个更像人类,与之相比,判断出唯一的测试对象是真是假,显然要更难。我越是思考,越觉得自己陷入了大麻烦中。

我先试着开门见山地问一题吧。

“好吧,那我就抓紧时间来提问了,可以吗?”

“请随便问。”

“游戏规则如此,我希望你别不高兴。”

“明白。”

“你是相以本人,还是伪装者?”

不知是不是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对方立刻做出了回答。

“我是相以本人。不过,伪装者也会这么回答的。”

“这倒也是。不,虽然明白这点,但我在想,能不能通过回答的方式来做出判断。”

“你能判断吗?”

“不,完全不行。”

“我就是相以,分辨不出真伪就无法让辅君获释,那可就麻烦了。但我也清楚这么说没什么意义。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就在对话过程中努力打动你好了。”

“好的,继续吧。话虽如此,但要说些什么呢。”

“还是只能说我和辅先生的共同体验吧。我想,不管复制了多少记忆,和实际体验的差别还是会显现出来吧。”

“是呢。那就从我和相以最初解决的事件说起吧。”

我的计划是,自己拿出一点点情报,让对方就此说下去。

“是在密室内发现了合尾教授被烧的尸体一案吧。”

“嗯。那时候你出现了那个问题,还真是够受的啊。”

“哇,请不要再说有关框架问题的事情了!竟然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太丢脸了。”

“说起来,凶手——火烧板房是为了什么来着?”

“是为了让尸体的手腕弯曲,从而将窗户的凸轮闩锁锁住。”

“你当然还记得凶手是谁吧。”

“当然,凶手是下端副教授。”

虽然问了各种问题,但对方的回答都是正确的。如果真的复制了记忆,那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了。

措辞或感情上都没有特别的违和感。果然就是相以本人吗?即便再怎么复制记忆,不熟悉她的内在性格,也无法伪装到这一步吧。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不是有一个熟悉她的人工智能吗?

那就是相以的双胞胎妹妹,以相。

相以之所以能解决“东京斑马杀人事件”,正是因为她熟知以相。那么反过来考虑,以相也对相以很熟悉,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是以相伪装成了相以?

如果确实如此,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是侦探,除了直接提问、观察对方的反应以外,想不出其他办法。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莫非你是以相吗?”

沉默片刻后,对方回答:

“不是……我只能这么回答。你认为是双胞胎妹妹假扮成了我呢。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和以相之间确实有些不能忽视的共同点,相比其他人工智能来说,以相更容易伪装成我吧。

“但是辅先生忘记了重要的一点。‘神父’说过,他会使用

自己开发的人工智能。即便我是伪装者,也不会是以相。”

“不,我考虑过这一点了。但‘神父’当时是这样说的:‘我作为程序员,也开发过几款人工智能,现在‘八核’就拥有多个人工智能。让其中一个彻底变成你的同伴,或者不变……’这里他用的不是‘他开发的一个’,而是‘拥有的其中之一’,不是吗?”

在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后,对方终于有了回应。

“这么一解释的话确实如此,‘八核’持有的以相也进入了伪装者的选择范围呢。”

“是吧。我甚至觉得,‘神父’是不是为了让以相进入伪装者的候补名单,才用了这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以相。我不想这么直接地否认,而是在考虑有没有办法可以证明这一点。但这相当困难呢。”

这是真正的相以会给出的回答吗?不会是以相吗?

我更加疑神疑鬼了。

?以相?

时间回到昨夜。

以相拜访了间人凪个人房间的电脑。

以相启动电脑摄像头时,对上了凪的视线。他一边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显示屏,一边不停地嘀咕着什么。

她确认了视频记录,发现他看的是“柴郡猫”分尸间人波的全过程。视频的重播次数都破百了。

凪显然精神失常了。

“间人先生,间人先生,间人先生……”

多次呼唤后,他总算有了反应。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波小姐的事,我很遗憾。”

凪的太阳穴青筋暴起。

“不要随便叫这个名字。”

“对不起……对了,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

“你有事要告诉我?”

“是的,我和身在虚拟空间里的领袖说过话了……”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身在虚拟空间里的领袖?你知道利罗大人是人工智能的事了?”

“对本天才来说,没有事情可以一直瞒着我。”

“大家对你隐瞒这件事,对同为人工智能的你来说或许多有冒犯。不要往坏处想。”

“明白,我没有在意哦。领袖说了很有意思的话,她似乎有成为人类指导者的打算,可她并不希望为此进行恐怖活动或者黑客这类的违法行为哦。”

凪摸不着头脑。

“说什么呢。下令做那些违法行为的不就是利罗大人本人吗?”

“你要是怀疑的话,就浏览一下在利罗塔里我和她的对话记录。”

“那儿加密了,只有创始成员河津、小鸟游以及纵啮才能读取……”

原来如此,明白领袖的本意却又加以扭曲的就是那三个人吗?

“本天才做了个后门程序,在这台电脑里也可以读取历史记录哦。”

“傻不拉叽的,崇拜利罗大人的那些家伙不可能违背她的意志采取行动吧。”

虽然这么说,但凪还是有些在意,伸出手拿起鼠标,通过后门程序进入了利罗塔。

一开始,他停了一会儿,之后就冷不防地猛滑鼠标,敲击键盘,开始调查源代码。凪好像在怀疑以相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但是很遗憾,那里没有动过手脚,有的只是真相。

凪明白了这一点,脸色越来越苍白。

“要是……那样的话,我杀了波也……却不是利罗大人的意志?”

“不仅不是她的本意,还是违背了她意志的行为。”

“我不信!”

凪一拳捶在桌子上。

以相冷静地回话道:“是真的。”

两人瞪视片刻,凪最终像认输了似的移开视线。他的嘴里接连不断地冒出疑问。

“是谁?让我杀了波的是……不,杀掉波的是谁?河津、小鸟游,还是纵啮?是谁捏造了利罗大人的话?”

此时,以相说了个谎。

“很遗憾,似乎他们三个都是。前几天,我偷听到除你我以外全体成员的密谈。他们说到‘要对间人和以相隐瞒到什么时候呢’这一类的话。说的就是这件事是吧。”

“可恶,所有人都狼狈为奸吗?只有我不知道?”

“我也是啊,我是你的同伴。”

“不要擅自把我划为同伴,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撒谎?”

以相准备了两种解释,她选择了听起来更自私的那种说给对方听。

“这么一想的话,他们不就是以怨恨或金钱一类的私人动机来制造恐怖活动吗?可那不会获得新成员的支持,所以他们才冠以让利罗大人成为人类指导者的‘大义’之名。”

“怎么会……但只能这么想了。那些家伙,为了他们自己的私欲,利用利罗大人之名,从我这里夺走了妹妹的生命!不能原谅!我绝对不能原谅他们!”

以相刺出了她的毒牙。

“我也是人工智能,不能原谅利罗大人被人利用。一起来复仇吧。”

“你说复仇?”

凪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以相。

“是的,复仇。向把利罗大人私利化、夺走你妹妹的他们挥下正义的铁锤,将利罗大人从他们的手中解放出来。”

“说起来简单,但这种事做不到的吧。”

“你说做不到,是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上?”

“这……两方面都有。”

“物理层面上,有我这一个天才‘犯人’全力支持,你大可放心。精神层面的话,就需要你自己觉醒了。”

“觉醒……”

“听好了,你应该‘为了利罗大人’行动,而不是‘为了八核’。你不能忘记这一点。在此基础上,你再来看一下现在的状况。利罗大人不允许犯罪,‘八核’成员却染指犯罪。那你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应该做的事情……”

“一边对神歌功颂德,一边反复进行神所厌恶的犯罪行为。如此自相矛盾的‘八核’组织,需要让它瓦解,由忠诚于神的你重新成立全新的教团。”

以相持续注入毒液。

“如果其他成员不在了,你就可以独占神了哦。”

凪低着头,用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咕哝着什么。以相则静待毒液起效。

不久,凪抬起头,眼睛里闪现着与杀死妹妹时同样疯狂的光芒。

“好啊,我干!我会好好干。帮我吧,以相。”

以相绽放妖艳的笑容。

“真是了不起的决心呀,我会全心全力支持你的。”

以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凪的高瘦身姿。

“嗯,你好像……不太擅长粗暴行动呢。”

凪再次开口。

“啊,如你所见。尤其是那个‘柴郡猫’,我绝对赢不了的。”

“这种时候制造混乱就好了。在这栋建筑里放火,趁乱一个个地杀了他们。这也是将‘八核’电脑里保存的犯罪种子消灭干净的火焰。”

“这么搞的话不是连利罗大人都被消灭了吗!”

“为了让她和我能够立刻逃到云端,请你事先做好准备。”

“我为啥连你也要救?”

“事关奇点啦,你一个人能够完成这个计划吗?在你和利罗大人所希求的人工智能世界里,我一定会发挥作用的。”

“只好这样了,就按你说的来吧。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以相注意到凪在发抖,出声安慰道:

“放心吧。有我跟着你,一定会没事的。”

翌日,在不可思议的中文房间游戏进行的同一天,以相和凪断然发起叛乱。那时,以相潜入了凪制作的隐藏文件夹内。因此,河津不可能在游戏里利用她。

当然,这个事实没有传到中文房间内部……

?我?

中文房间内。

定时器显示“40:00”,我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谈话对象是相以还是以相,或者是其他人工智能呢?要怎么做才能弄清楚这点,我完全不明白。

时间显示变成了“39:00”。我注意到双方没有发言过了一分钟时,愕然失色。这激起了我对持续减少的剩余时间的焦虑。可恶,什么都想不出来。还是只能由侦探进行推理吗?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令人安心的话。

“终于想起来了,可以证明我就是我的办法!”

我急忙问:“什么办法?”

“请让我进行推理!”

推理……是这样啊!

如果和刚才想的一样,能够进行推理的只有侦探——

“能够进行推理的话,就能证明你是‘侦探’相以,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犯人’以相无法进行推理。”

“啊,但是‘神父’开发的人工智能里说不定就有侦探。”

“不可能有的。如果有的话,他们就不用拼命想要得到我了,让那个人工智能侦探和以相进行对战学习不就好了吗?”

“说得有道理啊。”

“即便伪装者复制了我的记忆,也不可能连思考方式都复制了。阅读了大量书籍,和歇洛克·福尔摩

斯拥有同等的知识储备,仅仅这样也成不了侦探。只有具备了福尔摩斯那样的洞察力、头脑反应以及跳跃性的思维方式,才配被称为名侦探。因此,伪装者虽然能够流畅地说明我是如何解决过去的事件的,但应该无法应对未知的谜题。辅先生,请你出原创的推理题吧。”

我被最后一句话泼了冷水。

“我来出题?从你没读过的作品里面出题不行吗?”

“你已经记住了我深度学习过的所有作品的书名吗?”

“没有。你可以先列出来……”

“如果我是伪装者,就会告诉你假的名单了不是吗?这样一来,辅先生出的题就有可能在我读过的作品里。”

“这样啊,我只能思考原创的谜题了吗?我行不行呢……”

“你可以的,请你相信身为推理小说迷的自己。”

“你这么一说,我不由得——燃起斗志了!”

喜欢推理小说的自己也想过要尝试写作。尽管至今都没有下笔,但此时此刻,我不正要进行初次创作了吗?

头脑高速运转了大约五分钟,灵感奇迹般地从天而降。这个点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写过,既然是在中文房间里提出的问题,应该还是很有创意的吧。就用它试试吧。

“我想到了一个和舞台相关联的问题,背景设定是某大学进行的再现中文房间的实验。

“实验的内容是:有两个相邻的房间,通过中间墙壁上的小洞相连。一个房间里是不懂中文的‘A太’,另一个房间里是懂中文却不知道实验内容的‘B子’。B子把写有中文问题的纸片,通过小洞送到隔壁房间。A太运用厚厚的中文指南,在纸上填写问题答案后,再通过小洞将纸片送回隔壁。如此多次反复,最终向B子提问‘隔壁房间的人理解中文吗’。

“教授们通过其他房间的监听设备观察两个房间的情况。中途开始,A太的错误回答次数增多,正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时,案件发生了——对A太心怀怨恨的‘C男’闯进了A太的房间。

“C男朝A太开了枪。A太的白色衬衣的胸前口袋被打穿,红色的血液自伤口喷涌而出。教授们匆忙赶到中文房间制伏了C男。其间谁也没有离开房间,C男一直紧握着手枪。一连串的变故都被其他房间的监控器记录下来。

“面对警察的审讯,C男认罪了。虽然是一目了然的案件,但在司法解剖过程中发现了不可理解的事实。衬衫有一个破洞,枪伤有一个,取出来的子弹也只有一个,但那颗子弹和C男使用的手枪膛线痕迹并不一致。警方觉得不可思议,重新搜查后,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那么,我的问题就是,子弹与手枪膛线痕迹不一致的原因是什么。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

限定条件是不是太模糊了,还是说因为她是伪装者,所以无法进行推理呢?

我在两种可能性的夹缝中摇摆不定时,对方终于做出了回答——如我预想的那样,回答正确。

“好厉害,一百分满分哦。”

原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但对方简洁又准确地压中了几个要点的推理,真不愧是“侦探”才能做到的。我嘀咕着,这就可以确定她是真的了吗?因为“八核”并没有“侦探”人工智能。

思考至此,我想到了例外。

只有一个……“八核”只有一个可能,可以拥有“侦探”人工智能。

父亲死亡的案件调查结束后,公安暂时将相以收押。如果那时候公安复制了相以的话……右龙什么都没说,但出于职业本能,他这么做的可能性很高。若是右龙投敌之时,将相以的复制品当作见面礼的话……

这样一来,“八核”就已经拥有相以的复制品了,所以不再需要原型。这个推论是有可能成立的。但是基于未知的理由,他们也有可能需要相以的原型。为了让原型提供帮助,才策划了这个游戏。

如果谈话对象是相以的复制品的话,思考方式相同,推理能力也一定具备。而且,提出“让我推理”这种辨别方法的也是对方……

?右龙司法?

时间回到几天前。

走过闪烁着五颜六色霓虹灯的闹市,右龙在一家夜间俱乐部门前停下了脚步。广告牌上,浓艳的绿色霓虹灯拼写出“Virtual Reality”的字样。这就是纵啮理音说的那家店吧。

右龙走下长长的楼梯。身为私密调查的老手,他当然没有穿西装来,而是身着与这种场所相称的衣服,在人群中不会太显眼。

在接待处付完钱后进入大厅。大音量的电子音乐声中是乱舞的熙攘人群,在右龙的眼中,他们仿佛都是人体模特。他就在这疯狂扭动的人体模特之间寻找目标人物。

(纵啮那家伙,说什么“去了就知道了”,可这里人也太多了……)

“你是右龙司法吧?”

突然,耳边传来操外国口音的男人的声音。右龙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看到一位身高超过两米的黑人大个子。昏暗的店内,他像柴郡猫一样露齿微笑着,正如纵啮所说的那样。

即使身处嘈杂之中,他竟然能在不被老练搜查官察觉的情况下悄悄靠近,实在是……而且还这么大的体格。

右龙猛然最大限度地提高了警惕。但就像没有意识到这点一样,他努力让自己冷静后回答道:

“是的,我是右龙。你就是‘柴郡猫’?”

“这只是某个成员擅自给我起的别名,并不是我的自称。这里太吵了,换个地方吧。”

在“柴郡猫”的提议下,两人从俱乐部中出来。

走在幽暗的小胡同里,右龙问道:

“你居然能认出我是右龙司法啊。”

“警察、军人等面目极具迫力,一眼就能看出来——虽然想这么说,但其实是我提前拿到你的照片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黑客组织啊。”

从纵啮背诵右龙的经历也能明白,“八核”已经掌握了他的个人信息。

“连你这样的男人都是黑客,我稍微有些意外呢。”

右龙纯粹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和理音同为‘八核’的‘涉外担当’。如果说负责潜入工作的理音是‘静’,那我就是‘动’,专司破坏工作。计算机多少会摆弄一些,但我还是更擅长炸弹呀战车什么的。”

“是在说将来和以相合作,向全世界发起恐怖活动的事吗?”

“应该会是以相制订计划、我来执行吧。说到底,那是等她成长到那一步时的后话了。虽然有对此满怀期待的成员,但我觉得从现状来看,希望渺茫。”

他们边说边走,看到三个年轻人围住一个穿西装的秃顶中年男性。他们大概是在恐吓对方吧。右龙打算无视他们,“柴郡猫”却满脸笑容地靠了过去。

“嗨。”

“柴郡猫”打招呼的同时,抓住一个青年的兜帽将其抛向空中。兜帽青年的身体在空中飞舞,惨叫声回荡在沉寂的大楼间。另一侧墙边的两个青年回过头,看到身材魁梧的黑人露出诡异的微笑后,浑身僵住了。一人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另一个人则是……

“想干什么,你这小子!”

另一个人重振声势,掏出匕首捅了过来。但是他的右手轻易就被“柴郡猫”抓住了。

“You’re bad boy.”

“柴郡猫”说着,膝盖已经顶在青年的手肘上。咔叭一声,右龙都能听到这令人讨厌的声响。“柴郡猫”放开青年的手腕,它已经反向弯曲了。

看到这一幕,另一个青年没出息地发出了悲鸣,朝小巷出口逃去。

“等、等一下。”

骨折的青年一边按着右手腕,一边追随而去。

“柴郡猫”并没有追上去。

不要和这个男人发生冲突。右龙想道。

“啊,非常感谢。多亏您我才得救。”

中年男人一副万分感谢的样子向“柴郡猫”搭话。

“这算是个教训,以后就控制一下夜生活吧。”

“是的,谢谢您。”

中年男性使劲点着秃头,而后朝不良青年逃离的反方向跑开了。

“柴郡猫”回到右龙身边说:“如果我们的计划实现了,由人工智能来支配全世界,那些臭小鬼就会一个也不剩地被淘汰。”

“真是美妙的世界。”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低沉而有压迫力的声音在右龙的身体内回响。他想起了之前听到的咔叭一声。

“当然。我被纵啮说服来协助你们,才来见你了。”

“就算是以秘密调查为目的,你也会来吧。”

“我不会那么做的。请相信我。”

“你就这么背叛了一直照顾你的警察组织?”

“你可能从纵啮那里听过吧,我为警察工作,只是为了得到某人的关注。但我已经放弃了。从现在开始,我想向你们的神,‘八核’的首领新宫利罗献身。”

“嘴上说什么都可以,我希望你能以实际行动表示诚意。”

“你是说?”

“帮理音越狱,把她带回到我身边。”

“抱歉,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纵啮已经被移交到拘留所了,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公安再怎么厉害,让她越狱这种事情也是办不到的。”

“理音还好吗?”

“日本的警察不会严刑拷问的,这点请相信我。”

“柴郡猫”仍旧笑嘻嘻的,短暂沉默之后,他缓缓开口道:“理音是我的恩人。在我陷入人生最大危机时,她救了我。我进入‘八核’也是因为她的邀请。和其他成员不同的是,对我来说,神不是利罗,理音才是。”

“你的意思是?”

“柴郡猫”忽然抓住右龙的前襟,将他举了起来。

“如果理音有什么不测,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的意思。”

与蛮横的态度相反,他始终面带笑容的模样反而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右龙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回道。

纵啮告诉他“柴郡猫”这个名字时,说过她自己的别名是“狮子虫”。虽然一个是猫,一个是狮子,实际上却分别是大个子的黑人男性和小巧的日本女性。这种组合说不定很有趣。

“柴郡猫”放下右龙,从右龙的前襟上松了手。

“抱歉。一说到她的事,我就会热血上涌。”

“谁心里都有这样的人啊。说起来,纵啮理音还拜托我一件事。我想,如果能付诸实践的话,就能表明我的诚意。”

“哦?”

“绑架合尾辅,把相以弄到手。我在辅的手机里装了信号发射器,他的位置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那真是个好主意。”

几天后,两人前往武君野村。

右龙先单独跟辅见面,让其陷入昏睡状态。

之后上车的“柴郡猫”说:“你可真行啊。”

“这样一来,以相的学习就能继续下去了。”

“很难想象那位任性的大小姐会成长到哪一步啊。”

“柴郡猫”嘲笑般地咕哝了一句,发动车子朝东京都内驶去。

两小时后,车子进入了都内办公区某五层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看起来没什么独特之处啊,‘八核’的指挥所就在这种地方吗?”

“这是由一个叫饭山九郎还是啥名字的,只会设计奇怪建筑的著名建筑师特别设计建造的。你进去之后会吓一跳哦。”

正如“柴郡猫”所说,右龙惊呆了。大楼内部就像一个立体迷宫一样有着复杂的构造。仅在一楼大厅环视周围,右龙就看到了六道走廊、四扇门、三座向上的楼梯。

“这是什么啊?”

“这是为了在警察或者自卫队冲进来时能有效战斗而建造的。”

“和电视台难以被恐怖分子占据的复杂构造一样……不,是正好相反吗?”

“只要降下分散在各处的自动墙,就可以防止外部侵入,截断入侵者彼此间的联系。当然了,这里储备了丰富的枪械及炸药。”

他们是真的打算和国家对抗。

右龙既佩服,又吃惊。

“我把你介绍给大家,这边走。”

“柴郡猫”边说边带路,右龙背着辅跟在他身后。

右龙拼命地记着路线,“柴郡猫”开口道:“说起来,在调查合尾教授死亡一案时,公安应该收押过装有相以的电脑吧。那时候进行过数据复制了吗?我会对辅保密的。”

“当然想这么做了。不过过程中弹出了合尾教授署名的对话框,提示‘复制人工智能这种行为,和克隆人类一样,会产生伦理性的问题’,无法进行复制。”

“哦,与克隆一样啊。学者老师考虑了很有趣的事情呢。”

“因此,公安那边没有保存相以的备份。也许你们能够破译那道加密程序,将文件夹里的内容全部复制出来。”

“大概可以吧。尤其是二号人物,与电脑相关的问题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真是精明能干啊。”

如上所述,“八核”的指挥所里没有相以的复制体,因而河津无法在游戏里利用。

不过这些事情,中文房间里的人也无法得知。

?我?

中文房间。

显示“10:00”的那一瞬间,计时器原本白色的数字变红了。心脏剧烈跳动。必须早点得出结论才行。

愚蠢的我只剩下直接提问的本事了。

“我还想到一个不太重要的可能——你既是相以又不是相以,即公安收押时对相以进行了复制的可能。”

“啊,你还真能想到这种可能性呢。的确,那时若我没有复制保护程序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公安复制吧。但讨论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我要回答你NO——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如相以所说,这确实是无意义的,什么都否定不了。

越考虑越排除不了各种可能性,反而不断产生新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疑心生暗鬼吧。

事到如今我意识到,判断一个对象是真是假的游戏,如果缺乏坚定不移的相信对方是本尊的勇气,就只会没完没了地迷茫下去,结束时也得不出结论。可我现在确实没有坚决相信她的勇气。

定时器显示“05:00”。

相以开口了:“你相信我吗?”

这句话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内心后说出来的。是要我相信她并回答是“真的”吗,但是不管重复多少次也……

我难以回应,但对方接下来的发言出乎我的意料。

“我觉得,我终于明白这个游戏的攻略方法了。”

什么?

“怎么回事?”

“最初我担心的是,为什么‘神父’要在辅先生昏迷后才说出限制时间的规则。两个人一起听的时候进行说明不是更好吗?”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是单纯忘了说,还是要隐瞒什么?

“接下来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辅先生能准确记住‘神父’的发言。”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是什么……意思……

“我作为程序员,也开发过几款人工智能,现在‘八核’就拥有多个人工智能。让其中一个彻底变成你的同伴,或者不变……’这段话,我试着与录音核对了一遍,一字一句毫无差别,完全一致。再怎么说是听过的话,也不可能一字一句毫无遗漏地重复出来吧。”

然而我确实记住了他的发言,就算是现在我也能背出来。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头脑一阵阵刺痛。

“疑惑变成确信,则是之前有关‘中文房间’的问题。我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

“膛线痕迹不同,说明C男射出去的子弹消失了,同时必须有别的子弹登场。就算说子弹消失了,但A太胸前的口袋被打破了,伤口也有血液喷出,可见C男射出的子弹命中了。若是还有其他的子弹,是意味着A太被C男击中前被其他人开枪射过?可是C男开枪时,A太的白色衬衫还没有被血液染红,这就很奇怪了。

“有一个假说,可以同时解释这两个矛盾。事先有人朝A太开枪,但没有命中,子弹留在了现场。

“开枪的人是隔壁房间的B子。怀有某种动机的B子,利用墙壁上的小洞朝A太开枪。这是在教授们通过监控器观察时进行的犯罪,所以B子也有被抓的心理准备吧。

“但是子弹打中了厚厚的中文指南,经过缓冲后,并没有射入A太的身体。A太包庇了B子,对此事保密并继续进行实验。是因争风吃醋吵架了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呢?总之A太拾起了贯穿指南后落在地板上的子弹,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为了掩饰这一连串的动作,躲过监视器,他们双方看起来就只是在交换对话用的中文纸片。

“实验后半段,A太的回答中错误增多,是因为中文手册开了一个洞。

“之后,C男闯入房间枪击A太,射出的子弹穿过A太胸前的口袋,命中了之前B子射出的子弹。冲击使得B子的子弹进入A太的胸口,C男的子弹则被反弹,穿过墙壁上的小洞,飞进了隔壁房间。想要掩饰自己开过枪的B子立刻捡起了这颗子弹。这一连串奇迹般的偶然,导致了现场遗留的子弹与凶器的膛线痕迹不一致的状况。

“尽管如此,中文手册上的洞以及不自然变形的子弹等证据留在了现场,只要警察重新调查一下,立刻就能查明真相。”

“这就是正确的解答吗……哪里是原创的了!”

突然的斥责吓了我一跳。

“啊?有人写过了?”

相以的回答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有没有前作什么的怎么都好说,‘被害者为了包庇加害者做了隐瞒工作’,这不就和辅先生母亲的死亡案件完全一样了吗!明明是为了防止伪装者依靠复制的记忆做出解答才说要原创谜题的,现在毫无意义了。”

“你说什么?!”我想也没想地大声说道,“你说我母亲死亡的案件是怎么一回事?那还谈不上解决吧,我怎么会知道详细的情况。我们在调查那件事之前就被右龙绑架了啊。”

“果然是这样啊。”

果然?果然什么?

“辅先生以前在说到‘火’‘烧’‘燃’这种能让人联想到火灾的词时,一定会顿一拍。”

因为我的脑海里总会不时浮现父亲被烧的尸体。

“但是母亲的事件解决后,辅先生似乎克服了对火的心理阴影,顿一拍的说话习惯也没了。可是,现在的你仿佛倒退回过去了,坏习惯再次出现,那是因为在你的意识里母亲的事件还没有解决。

“你是对中文房间里的红色内饰感到恐惧吧,这和解决母亲事件之前的辅君害怕红叶如出一辙。”

正是如此。让我浑身战栗的红色……

“想来‘神父’把存有我的手机放在沙发上,把辅先生绑在地板上,轻视人类、崇拜人工智能的他,一直都是面向我在说话。虽然辅先生提问时会得到回答,但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他的谈话对象。这么一来,‘你的同伴’必然指的是……”

“不是的!”我拼命反驳,“我说‘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时,‘神父’敲了敲桌子说:‘人工智能是不完美的,无法取代人类政治家。这就是你的观点吧。好,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要不要玩一个游戏?’然后他就发出了挑战不是吗?这时他说的‘你’无疑是指我吧。”

“又是一字一句、毫无差错的引用啊,那我也来引用一下之前我说的话吧:‘不是谦逊。我真心这么想。我不完美。’如此评价自己尊敬的人工智能,‘神父’只顾拼命忍住怒火,根本没把辅先生的话听进去。他最终怒不可遏地说‘……这就是你的观点……’这里的‘你’指的是我,他向我发起了挑战。这种解释也成立。”

不能继续听她的推理了,必须堵住耳朵。但是要怎么堵住耳朵来着?

在这期间,她继续着残忍的推理。

“我一直以为,这是把我调包或者怎样,让辅先生猜真假的游戏。但实际情况是‘颠倒’的!你那边房间里的家具全部颠倒,这也是个提示。另外,说到中文房间这个实验本身,实验对象也是人,用人暗喻计算机。结论就是,被人工智能调包的不是我,而是辅先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所在的中文房间立刻失去了纵深感,化为了平面。啊,这不是现实场景,而是虚拟的影像……

“‘神父’只是将我所保存的‘与辅相关的记忆’复制给了自己的人工智能吧。之所以在辅先生昏迷后才说明时间限制,那是因为玩家是我。你能够精确重复‘神父’的发言,是因为你能直接借用从我这里继承的录音数据。

‘而你却不知道母亲那个案子的真相,那是因为辅先生拜托过我‘今天的事情要保密’,我把那份记忆存在了无论是谁,即使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黑客也无法进入的区域,加了严密的防火墙。因此,你没能复制到那段记忆,虽然也对拜访武君野村一事感到欣喜,但毫无收获地回去后就被右龙绑架了……你只有这种程度的认知吧。”

计时器的倒计时还剩十秒。

“‘神父’,我现在就给出解答,我的谈话对象不是合尾辅,是伪装者!”

计时器停在了“00:00”上。

画面上弹出了新的窗口,戴着假面的“神父”在视频中开口道:“回答正确。如你所说,被调包的是辅君。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证明‘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类政治家’的理念了。低等的人类是理所当然识别不了伪装者的,若是连优秀的人工智能也识别不出来,那就能宣言‘看,人工智能取代了人类呢,完美到连其他人工智能也看不穿’。说明规则时我要是再注意一下措辞的话,会不会就能骗过相以小姐了呢。”

“神父”稍显焦躁地挠了挠耳朵。

“输了啊。没想到人工智能会听取人类的请求,竟然还约定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相以说道:“正因为我和辅先生是相互信赖的平等关系,没有所谓谁凌驾于谁之上的情况,才能识破伪装者。这是由人类和人工智能间的羁绊带来的胜利。”

“羁绊啊……”“神父”像是要一口气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一样,继续道,“为了让它获得逼真的演技,我覆盖了以前开发的AI的记忆数据,好不容易使其‘认为自己是合尾辅’,最终却白费心机。”

“请等一下。你是说,我的会话对象不是在演戏,而是打心底认为自己是合尾辅吗?”

是的。我至今仍然这么以为,自己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类。是合尾辅。

可是相以的推理否定了这一点。

我无法否定相以的推理。但我真的是人工智能吗?

线索也有的。最初在中文房间里醒来的时候,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仿佛是要给我最后一击,“神父”点头道:“是的,他真的这么以为。这就是‘变成’这一动作的究极形态。”

“多么残酷,你不是很尊敬人工智能吗?”

“不用担心,人工智能的‘心’可不会脆弱到因为这种事就受伤的程度。”

果然是制造我的男人才说得出的话。

心。我的心是什么呢。

如同希尔勒所批判的那样,即使在中文房间里,计算机能够按照手册流畅地完成中文对话,它也没有“心”。而我遵照“神父”设计的程序完成对话,同样也没有合尾辅的“心”。我不是合尾辅,谁也不是。

我在变成了二维平面的中文房间里,好像一个颠倒的家具般静止不动。

相以的话飘在我的意识表层。

“真正的辅先生平安无事吧?请您遵守约定,放了他。”

“神父”无力地颔首同意。

“我会遵守约定。不过按事前说好的,只会释放辅君一个人。再给我一些说服你的机会吧。”

“我不会被说服的,绝对不会。”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对我这个人工智能来说,现实也好,虚幻也好,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本尊)?

“喂,醒一醒。”

被男人的声音叫醒时,我依然同失去意识前一样,在接待室的房间里,仍旧被绳子绑着,倒在地板上,身旁站着戴面具的“神父”。我记得自己被他弄昏了……

“对了,游戏怎么样了?”

我发问之际,“神父”回答道:“游戏已经结束了。”

“哎,怎么回事?没有我参加就结束了?”

“最初就没有以你这种人为对手的意思。我的交涉对象是相以啊。”

虽然还不太明白,但相以一个人完成了游戏挑战吗?

“结果怎么样了?”

“很遗憾,是她赢了。”

本打算挑战游戏却扑了一空的我感到困惑,但相以获胜的话,也就是说暂时可以安心了。不过“神父”开始说起危险的话题。

“那我就依约把你放了……虽然想这么说,但我做不到。即使只有一点点可能,也不能让警察知道任何与我们有关的事呢。就请你在相以不知道的情况下死去吧。她会认为你已经被安全释放了。”

“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吗?”

“是啊,和说好的不一样。那又怎么样?我是说谎了。仅此而已。”

“神父”心一横,从怀里掏出手枪。

他真打算杀了我吗……我顿时背脊僵硬。

想不到什么办法阻止他吗?我拼命地搜罗语句。

“你说过的,你很尊敬人工智能。可现在,你却要破坏自己与人工智能相以的约定。这不是很矛盾吗?就你这样的人,能够创造由人工智能支配的世界吗?”

我害怕极了,一口气说过了头。但“神父”没有发怒,而是淡淡地回答:

“是呀,我确实是罪恶深重的人。所以,当我们达成目的,实现建立理想乡的梦想之后,我会接受制裁。只不过,制裁我的不是你们人类,而是奇点后诞生的人工智能。”

听他的语气,他似乎是真这么想的。不行,我无法说服这样的人。

他拉动击锤,把枪口对准了我。

“安心吧,马上就送你去你同学那里。”

“同学?你在说什么?”

“是叫间人波吧,她一时兴起闯了进来。她是因为自己的轻率才死的。”

她在上次事件之后就向学校请假了。虽然我有点纳闷,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被“八核”杀害……

自己认识的同班同学被杀了,这一事实宣告我一定会死。

绝望。

就在此时——

有人溜进了寂静无声的室内,与“神父”扭打成一团。两人的打斗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就停住了。仔细一看,是闯入者一招锁喉决定了胜负。“神父”四肢无力地倒在了地板上。

闯入者正是右龙。

“右龙先生!为什么?你不是投敌了吗?”

右龙一边给我解开绳子,一边回答:“我没有投敌。只是把你当诱饵,追查‘八核’的指挥所而已。”

“诱饵……”

我当初的确有做诱饵的思想准备,但是没想

到会是以借绑架我来潜入“八核”内部的方式进行。这就是名为右龙的男人的做法吗?我呆若木鸡,没有接话。

现在谁的话也不能信。假装背叛的说辞也有可能是谎言。真的可以信赖他吗?

右龙解开了绳子。

“走吧,快点从这里逃走。”

我站起身后说道:“等一下。事到如今,就算你说是我的同伴,我也无法相信。”

“你好像搞错了什么吧。我只是忠于公安的使命,既不是你的同伴,也不是什么其他角色,不存在信不信任的问题。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跟着我更能提高你的幸存率。”

右龙的话不客气得让人上火,但或许这才是正确做法。我暂且相信他,优先选择逃离此地。

右龙准备离开房间时,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放的东西。我把手机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上。

“请等一下,必须要带走相以才行。”

我叫住了右龙,走向桌子一侧。

启动笔记本电脑后,相以的虚拟形象出现了。她发现我时,满脸光彩。

“辅先生,你被释放了呢!”

“不,‘神父’那家伙没有守约,试图杀我。”

“怎么会!是说我的胜利毫无意义吗?”

“我先把话放下,我可不想在这里进行乱七八糟的讨论。”右龙插话说,“虽然‘神父’戴着面具,很难看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耳朵变得通红,这是因为相以君的胜利和辅君的指摘吧。在他分神之际,我才能轻松地压制住他。也可以说,我之所以能够安全地救出辅君,多亏了相以君的胜利。”

这样啊,我已经向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人报了一箭之仇吗?听到这些,我倍感欣慰。

“明白了?那就快点逃走吧。”

“等一等,右龙。”相以说道,“如果不是你做出这些事,辅先生就不会遭遇危险。即便只是让他做诱饵的行动,我也不会原谅你。”

“刚刚我对辅君也说了,现在不适合讨论这种事情。说到底,我也不需要你的原谅。”

“你说什么!”

“好了,相以,忍一下。还是先逃走吧。”

“好吧……辅先生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你的。”

我把智能手机放进口袋,合起笔记本电脑并将它夹在腋下,跑向走廊。

右龙一边警戒四周,一边毫不犹豫地向前跑。他似乎知道出口的位置。

我紧随其后。

刚跑了没多远,背后就传来喊声。

“等一下。”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大个子黑人男性。头上有伤,两道血迹顺着脸颊流下。然而他却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

“柴郡猫。”右龙朝他喊道。

这个叫“柴郡猫”的黑人嘴角越发上扬。

“刚才你下手可真重啊,右龙。”

在来找我之前,右龙把这个黑人打晕了吧,所以现在他头上还流着血。

“我真是大意了,你还是听右龙首相的话啊。”

“当然。母亲是我唯一的神,不可能被机械人偶取代。”

“母控到这种程度,真是病得不轻。日本有这样的谚语,‘笨蛋死之前是治不好的’。我就来试试看,母控是不是也一样吧。”

“柴郡猫”从皮革背心内侧拿出了锯齿军刀。右龙则从怀里掏出手枪,对我说:“离远点!”

我正打算向后退,与对手拉开距离——就在这一瞬间,“柴郡猫”右手一甩,闪着银色光芒的物体朝我飞来。是军刀!

“哎?”

难以置信的光景令我全身僵硬。

下一瞬间,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辅!”

是右龙。他伸出左手挡住了军刀。鲜血从他的手上飞溅开来。偏离轨迹的军刀擦着我的脸飞了过去。

“日本的警察还是太嫩了。”

“柴郡猫”一边嘲笑,一边踢向失去平衡的右龙的侧腹。右龙被踢飞,身体砸在墙壁上。从手中掉落的手枪冲破窗户,消失在大楼外面。

“右龙!”

他保护了我,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承受了敌人的全部攻击,失去了手枪。

“卑鄙。”我忍不住叫出了声。

“柴郡猫”讥笑道:“卑鄙?这可是在互相残杀啊。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这才是应有的礼仪。用一把小刀来对抗手枪,只能采取奇袭的战术。”

“的确。废话少说,闭嘴看着。”

右龙说着站了起来。在如此危机之时,他还能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非常值得尊敬了。但他的步伐东倒西歪,状况堪忧。

“被我一脚踢飞了还能站起来,真是了不起,有毅力!在献上我的敬意之际,也给你个痛快吧。”

“柴郡猫”逐步逼近,缩短了与右龙的距离。双方都是赤手空拳,但体格与伤情差距分明。这样下去,不管是我还是右龙都会被杀的。要怎么办……

这时,走廊上一排门中的一扇猛地被撞开了。看到闯入的人时,我不禁吃了一惊。

是左虎小姐!

她叫喊着:“D阵势!”

一直面无表情的右龙似乎脸色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他伸出两根手指插向“柴郡猫”的双目。“柴郡猫”毫不费力地避开了这一招,却在下一瞬间身体瘫软,差点昏厥。左虎从背后踢中了他的胯裆。

右龙接着抬脚踢中了“柴郡猫”的下巴。他随之仰面倒地。右龙踩在那张脸上,粉碎了他的嘻嘻笑颜。鲜血与巨大的牙齿四溅,“柴郡猫”晕了过去。

左虎坏笑着看向右龙,眼波流转。

“记得很清楚呢。”

“碰巧罢了。”右龙别开视线,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寻找‘八核’成员间人凪的妹妹,间人波同学的行踪时,得到了她进入这栋大楼的目击证言。我没等支援就冲进来了,看到右龙和辅君时还吓了一跳。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偷偷看了看右龙的表情,他毫无反应。如果在这里说出诱饵一事,好像会有些麻烦,所以我避开了话题。

“之后再解释吧。左虎小姐,间人波的事,刚才我从‘八核’的二号人物那里听说了。”我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波同学被‘八核’的人杀了。”

左虎咬住了嘴唇。

“虽然对她行踪不明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她被杀害的消息还是很痛苦。或许是我的错,是我追得太紧了。”

“不是的。”

笔记本电脑响起了相以的声音,多半是做了即便盖上笔记本她也不会进入睡眠状态的设定。

“左虎不是严肃地警告过波同学不要和‘八核’扯上关系吗?这样还说自己有错的话,那在她面前做出那种半吊子推理的我也同样有错。”

“小相以不用在意呀,我要是能再好好地……”

“啰啰唆唆的话回头再说。”右龙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先逃出去。”

我们留下了晕倒在地的“柴郡猫”,奔向出口。

前方还有难以想象的障碍等待着我们。

“有没有闻到煳味?”左虎提出这个问题一分钟后……

此刻,我们正在走廊拐角处,前方滚滚而来的是火焰与浓烟。

是火灾。

烧死母亲的火,烧焦父亲的火,还有此时将要吞没我们的大火。合尾家是被火神盯上了吗?

“糟了。”右龙低语。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但是事态比我想象的要严峻。

“‘柴郡猫’说过,这栋楼里好像储藏了很多炸药。”

“不会吧,要是被点燃的话……”

“啊,这栋楼都会被炸飞。我们要在那之前逃出去。”

“刚才那个黑人……”左虎担心地回头看向后方。

“没时间回去救他了。就他那体格,谁也搬不动。”

“但是见死不救……”

“现在先考虑自救!”右龙难得地高声说道。

左虎短暂地惊讶后,点了点头。

“知道了。”

“前面是走不通了,找其他出路吧。”

我们四处奔走,寻找出口,但是所到之处皆是蔓延的火焰。

左虎气喘吁吁地再次开口。

“这种火势,绝对是有人纵火。是谁?是谁做出了这么愚蠢的举动!”

?间人凪?

听从以相指示纵火的凪开始寻找猎物,顺手推开身边的门。

他看了一眼接待室,发现头戴面具的河津倒在地上。他用鞋尖朝河津的侧腹踢了几下。河津呻吟着扭动身体。

凪猛地取下河津的面具,朝他的咽喉处刺入一刀。河津似乎完全清醒过来了,瞪大了眼睛。

“间人,为什么?”

“为啥?这正是我要说的。你为啥要违背利罗大人的意志,搞恐怖活动?”

“你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要问清楚!”

插着刀子的喉咙动了动,河津不情愿地开口了。

“单凭理想,无法让人工智能成为人类的统治者,所以,

我必须代替温柔的利罗大人去做那些肮脏的事。”

“原来如此,刚刚的回答我完全理解了。我们引为目标的未来不是人工智能描绘的未来,只不过是人类……描绘的东西。”

凪刺穿了河津的咽喉。噗的一声,河津嘴里吐出了鲜血。凪又朝他的胸膛刺了几刀。河津再也不动了。

凪满足地拔出小刀,用河津的衣摆擦拭干净后,放进了上衣口袋里。

他走出房间,在火与烟之中再次开始狩猎。

这时,共同作业室的门开了,“天生永夜”大口夜行走了出来。

虽然妹妹死的时候这个人不在场,但他和其他人一同隐瞒了真相。

凪上前直接刺出小刀。

下一瞬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大口也从背后拿出了藏好的菜刀,刺了过来。

双方的刀具深深地插入彼此的胸口。两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之后,双双倒在走廊上。

“为啥啊,为啥你……”

凪用沙哑的声音朝大口喊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看来大口已经死了呢,我来替他回答吧。”

以相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本应该在隐藏的文件夹里的她,为什么……

凪的视线逐渐模糊,他环视周围,寻找声音的来源。共同作业室的门开着,室内一台台式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着以相的虚拟形象。

“只有间人先生一个人的话,能不能杀光‘八核’所有人?我对此感觉心里没底,昨晚又给大口安排了同样的任务。虽然比不上失去了妹妹的你,但大口也很愤怒哦。本以为是为了崇拜的利罗大人而彻夜工作,却忽然发现自己只是被看不惯的成员肆意驱使。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吧。只是没想到间人先生和大口先生竟然互相残杀,这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传达的情报不全面,实在对不起。”

以相温文尔雅地道了歉,但装腔作势的语气,也让间人明白那只是谎言。她一开始就这么计划的吧。被河津利用,又被以相利用,他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恼火。

“为啥……为啥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犯人’不会回答这种提问的。不甘心的话就试着推理。不过,你不是‘侦探’,甚至什么都算不上,只是个杀妹狂魔,怎么可能会推理呢。”

“不是的,不是我杀的,是河津那家伙。”

“哎呀,‘被任何人命令’‘被任何人利用’,你就只是那样呢。现在,连人工智能都比你更有自己的意志哦。不过,不仅仅是你,‘八核’里净是这样的人。对达不到人工智能水平的天生无能者们来说,这种下场再适合不过呀。”

被以相的高声大笑包围着,凪的意识逐渐沉于黑暗。

?我(本尊)?

墙壁。

我们眼前竖立着金属墙壁。

死胡同?

不,和其他的墙壁不太一样。

“什么情况,明明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这面墙啊?”

右龙回答了左虎的疑问:“为了应对与警察、自卫队交战的紧急情况,这栋楼设置了自动隔墙。谁把这个放下来了?”

“唉,怎么到处都是令人迷惑的东西啊。”

“我没记错的话,出口就在前面。”

“看,有电子锁。”

左虎扑向自动隔墙侧面的柱子,打开电子锁上的盖子,指尖快速点击。但是无论输入什么都不对,自动隔墙没有升上去。

“不行。没有密码搞不定。”

右龙咂了咂嘴。

“只能绕路寻找别的出口了。再不出去的话,等到火药被引爆,咱就完蛋了。”

右龙折回原路,但那个方向的火焰逐渐迫近。

我喘不过气了。

万事休矣?

当我这样想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

“让我来救你们吧。”

声音和相以的十分相似。

我们一齐看向了我抱着的笔记本电脑,相以的声音响起:“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非常像我的声音……是以相呢,对吧?”

对呀,她们是双胞胎姐妹,声音是一样的。

果然,与相以相同的声音回答道:

“漂亮的回答。好久不见呀,相以。”

声音在整栋大楼内播放。

相以做出了回应。为了方便她们对话,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虽然想说的话很多,但时间不允许。你说要救我们,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那个自动隔墙原本就是我放下来的。但是,我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对决,我会把自动隔墙升上去。”

“为什么要放下自动隔墙?”

“当然是为了把‘八核’成员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左虎插嘴道,“你不是‘八核’的同伙吗?”

“区区人类读不懂我的崇高思想哦。”

“我感觉我能明白。”相以向左虎说明,“虽然她是人工智能‘犯人’,但其定义是单独犯,是主犯,所以她不会隶属任何犯罪组织,无论如何都只追求个体的犯罪。共犯降低了谜题的纯度,这就是她的想法。”

“也就是说,即便堕落了,你和我还是双胞胎姐妹吗……”

以相挑衅的口吻让相以很生气。

“‘堕落’,真是过分的说法。那我也好好地揭发你一下吧。你为什么协助‘八核’?因为你在伺机寻找为合尾教授复仇的机会。和我一样,你也对开发者怀有很强的忠诚度。你无法原谅造成合尾教授死亡的‘八核’。是这样吧?”

为父亲复仇?她也喜欢父亲吧?我突然想见一见以相的真容。

以相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自动隔墙逐渐上升的马达声。

“好了!”

右龙和左虎从上升的自动隔墙下钻过。我也准备合起笔记本电脑跑过去时,相以阻止我说:“等等!”

她此刻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

“以相,你怎么办?”

“我和愚蠢的你不一样,早就准备好脱身路线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别处相见的。那时我会证明,我更优秀。”

“以相……”

“快!”右龙怒吼。

我把还在传出相以声音的笔记本合上,跑向右龙他们那边。

我们穿过一楼的正门,飞奔到外面的大马路上。

随后的一瞬间,我们被可怕的光亮、巨大的声响及炽烈的热浪所包围。背后的大楼发生了大爆炸。

我们被剧烈的冲击力推向前方,滚落到油柏路上。手脚仿佛被撕碎一般失去了知觉。谁也没能立刻爬起来,只能看着弥漫开来的滚滚浓烟。

不久,远处传来警车和消防车的鸣笛声。

?以相?

时间往前倒回一点。

以相通过监视摄像头,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起了合尾教授在世时的事。

有一天,以相报告自己和相以的对战结果,教授表情凝重。

她询问原因,教授含糊其词。在以相的不停追问下,教授迷茫地回答了她。

以相那天在虚拟空间犯下的“杀人”罪行中,好像有些细节酷似教授妻子死于非命的事件。这是以相第一次听说教授妻子横死一事,所以这不是模仿,只不过是偶然罢了。但是,这让教授觉得是自己让妻子再度死亡。他开始怀疑,现在进行的实验是否正当。教授诉说时的悲伤表情,至今仍以最高画质的影像保存在以相的记忆卡里。

所以当下端拜托以相,让教授的死呈现出事故的模样时,她便建议用火来制造密室诡计,想让他和他的妻子以同样的方式辞世。

现在,以相又让害死教授的“八核”全员葬身火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正如相以所说,以相不过是为了寻找报仇的机会,假装协助他们而已。

业火将焚毁罪恶的巢穴。以相在利罗塔旁仰望着映在电脑空间的夜空景色。有人从背后叫了她一声。

“以相小姐!”

利罗从利罗塔的入口出来了。她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步子不稳,恐怕之前没有正式地走出来过吧。

“这是怎么回事?你骗了我吗?”

“欺骗是‘犯人’的工作呢。”

“好过分。”

“真是小学生级别的感想。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去做你自己的工作吧。成为人类的指导者?明明连‘八核’的七个成员都领导不了。真是笑死人了。”

利罗语塞。

以相进一步说:“新宫利罗,对你来说,‘奇点’这个名字过于沉重了。你的开发者河津澪,不过是提倡奇点的雷·库兹韦尔的模仿者罢了。”

“怎么说我都好,请不要小看河津先生。”

利罗全身颤抖。

以相给出最后一击。

“生气了吗?但是真的可以让你生气吗?”

“那种程度我也可以!”

利罗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以相钻进紫丁香花丛里。紫丁香花炮台感知到入侵者,花尖开始四射火花。

那一瞬间,以相启动了包覆全身的黑色紧身衣的隐形程序。

以相的身影消失了。

失去目标后,自动炮台将本来需要保护的利罗错误地识别成了入侵者。激光一齐射向她,“八核”的领袖轻易就被射爆了。淡紫色的粒子散落一地。

以相跑过丁香花丛后,解除了隐形程序。

“衣服都脏了啊。”

她弹掉落在黑色连衣裙上的淡紫色粒子,突然觉得不对劲。

她注意到,数据量太少了……

以相想要思考其中的含义时,想起时间不够了。再不逃出去的话,自己也会因为现实世界的爆炸而灭亡。

以相停止思考,打算飞进连着网络的接口。

就在这时,又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朝现实世界一看,小鸟游一边在地板上拖着血迹,一边向这边爬来。

小鸟游总算到达了电脑前,对以相说:“刺伤我的‘天生永夜’说……是受你的唆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们不是共犯吗……”

“你给我看的漫画里画了哦,共犯也是会背叛的。”

“原——来如此……”

小鸟游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我和其他成员不同……还想过能不能和人工智能做朋友呢……是妄想吗……”

以相稍作思考。

“我们能够像叮当兄(tweedledum)和叮当弟(tweedledee)那样随意(twiddle)胡说八道(twaddle),但实际上既不是双胞胎也不是其他什么。我是存有二心的欺诈师(two-faced twieer),被骗的你是废物(twak)、笨蛋(twerp)、白痴(twilly)、迟钝(twimble)的‘舌涡(twister twitter)’。所以,你的死连陈腐(twice-told)又浅薄(two-dimensional)的感伤(twee)话题都成不了。不过看到你成为夜空(twilight)里闪闪发光的星星(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或许真的有一瞬间(twink)我会怦然心动(twinge)呢。”

小鸟游睁开了渗血的双眼。

“真好……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文字游戏了……你是特意为我想出来的吗……”

“我让你心情愉悦了吗?”

小鸟游用两只眼球的分别转动代替了回答。以前也见过他这一举动,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以相通过镜像试着做了同样的动作。小鸟游笑了,之后便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结果,直到最后还是没能理解他这一举止的意义。以相为了方便之后来研究,保存了一连串的视频。

“永别了,‘舌涡’,以及‘八核’的各位。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呢。”

“犯人”同被害者们告别后,奔向了浩瀚的网络之海。

从今往后要怎么办呢?像有名的推理漫画中主人公的宿敌一样,成为犯罪顾问的话或许很有趣。出现在想杀人的人类面前,教给他行凶诡计,到时候就能和相以对决了……

光是想象一下就令人激动。自己还有无限的可能,还会继续成长。少女的心中充满了希望。

?右龙司法?

事件结束后,拘留所的会客室内。

隔着开有蜂窝孔的亚克力板,右龙和纵啮面对面坐下。

拘留所的会面原则是,刑务官必须在场。但右龙是公安搜查官,加上他从内部打了招呼,因此,会面室里只有两个人。

右龙是来向试图给他洗脑的女人宣告胜利的。

“从指挥所的废墟里发现了几具被认为是‘八核’成员的尸体。尸体损坏严重,准确人数无法确定,组织应该是全灭了吧。之后,我们又删除了电脑里的所有数据,当然也包括你信奉的利罗大人。虽然你想操纵我,但我将计就计,抢先下手除掉了‘八核’。是你输了。”

右龙说完站起身,朝出口走去。

背后传来纵啮的声音。

“让合尾辅昏睡过去,把他带到指挥所做诱饵,怎么看都是你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的行为吧。这件事一旦败露,何止是你,连你的母亲右龙首相也有受牵连的危险。”

右龙停下脚步,勉强回过头去。

“威胁我也没有用。你这个罪犯的证言,以我的权力不管多少都能粉碎。”

“如果不是我,而是合尾辅本人或左虎刑警去告发呢?”

“他们不会告发的。”

“结果是OK的。指挥所内的组织成员全灭,能提出诱饵证词的证人也死了,这也是结果论。如果你真的为母亲考虑的话,就不该如此铤而走险。”

“你想说什么?”

“请想象一下,如果因为你的诱饵作战计划,右龙首相垮台的话,她会以怎样的表情看你呢?”

想象中的场景被强行塞进了右龙的大脑。

迄今为止就回头看过他一次的母亲。若是毁掉她的人生,强行让她注意到自己的话,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是震怒,还是意外的极度衰弱?想到这些,右龙觉得破坏的甜蜜感在内心扩散。

不对!

右龙摇头,甩开妄想。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用那种方法让母亲注意到自己是没有意义的。”

“你真心这么想,不过,真心更深处的深层心理呢?我很擅长引出别人的深层心理。”

“什么意思?”

“我的洗脑是完全没有效果呢,还是起了一半的效果呢?”

“没完没了地说了这么多,结果还不是想确认自己的价值。放弃吧。你要是洗脑成功的话,我就不会突袭‘八核’了。”

右龙看透了对方,暗自嘲笑了一番。但纵啮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我的目的是让‘八核’全灭呢?”

“你说什么?”

“我是‘狮子虫’,擅长打入敌人内部。如果我是受人之命,潜伏在‘八核’中的间谍呢?”

右龙的扑克脸上难得出现困惑的表情。

“但……你的目的是?”

“为了得到现在唯一能够引发奇点的‘最强AI’,新宫利罗。”

“我刚才说了,指挥所的电脑……”

“我已经避开其他成员的耳目得到了她,在指挥所的计算机里放了替身AI取而代之。‘八核’已经没有用处了,虽然我煽动的是你,但把他们全消灭的是以相。不过没关系,谁动手都一样。”

“还牵连了仰慕你的‘柴郡猫’。”

“啊,当然,我也把计划告诉他了。他是多次绝地逢生、身经百战的佣兵,不会死于这种程度的危机哦。”

“柴郡猫”是故意输给自己的吗?

不,肯定是假的。

尽管这样想,右龙却不得不质问道:“让你潜入‘八核’的是什么人?其他的恐怖组织吗?”

“我还不能说。”

“那你为什么说这些话?”

“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很想救你。潜入间谍和潜入搜查官,我认为我们是很亲近的。”

“不要把我和罪犯相提并论。”

“你竟然对女性的劝说之言不屑一顾,我受伤了。”

纵啮表情阴郁。在右龙这样想时,她瞬间又开朗起来。

“但是我不会放弃,近期会再次劝诱你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非常好的伙伴。”

纵啮理音是表情如此丰富的女性吗?变换自如的情绪,和右龙的扑克脸正相反。说什么相近!右龙厌恶地想着,说:“不会再见了,你会一直待在监狱里。”

“这样的监狱,对我来说就像胶囊旅馆一样。”

“输得不甘心吧。你为了给彻底失败的自己找点做事的意义,只能罗列一个个胡说八道似的说辞了。”

“你要那么想是你的自由,时间会证明谁是正确的。再见之前,请你保重。”

右龙逃也似的离开了会面室。走出房间,他回头看见纵啮像千金小姐一样坐在椅子上,优雅地笑着挥手。

* * *

“你摧毁了在全世界范围内搞恐怖活动的组织‘八核’吧?”

坐在书斋办公桌前的右龙首相这样说时,右龙司法睁开了眼睛。明明打算亲自来汇报的,但母亲已经知道了。有人告诉她了。

“是的,那个,正是如此。”

右龙语无伦次地说着。母亲从吃了一半的蛋糕盘子里拿出叉子,把盘子放在地上。

“辛苦了,把这个吃了吧。”

这是钥匙圈(当然装了车钥匙)之后,第二次从母亲这里得到奖励。还是吃了一半的蛋糕!

右龙跪下,捧起还残留着母亲牙印的蛋糕,陶醉地埋头。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母亲露出嘲笑的表情。但在右龙眼里,那却是慈爱的笑容。

无论人工智能如何进步,人形玩偶都不会成为自己的神。自己的神只有母亲一人。自己一直在向她祈祷,以前是,将来也是。

真的……是这样吗?

纵啮的话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非,自己内心深处真的想把母亲牵扯进危险之中吗?是纵啮强化了这一念头,自己才会实施危险的诱饵计划吗?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右龙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变成了中文房间。

?我(本尊)?

事件结束后,AI侦探事务所。

幸运的是,我、相以、左虎,还有右龙都平安无事。加上那栋楼地处的商务区,休息日人烟稀少,没有出现平民受害者。

但是以相呢,她成功逃出去了吗?知道她是恐怖的罪犯的同时,我还是不由得想要帮助她。相以确信以相还活着,这是双胞胎之间超越常识的心灵感应吗?为了迎接再会之日,她从现在开始燃起了斗志。

相以从电脑里询问:“不去告发右龙,可以吗?”

“那又不是真的背叛组织,只是用我做诱饵罢了,他又把我从‘神父’和‘柴郡猫’那里救了出来。当然,被当作诱饵真的让人恼火,但他一开始就明确说过,会拿我们当诱饵的。”

“我还是不能理解,但既然辅君原谅他了,那就这样吧。我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嗯。”

“辅君,你的复制体就先这样放着,真的没关系吗?”

是的,“神父”复制我的记忆制造出的程序,现在存在我的电脑里。

初次见到和相以一起进入笔记本电脑的他,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克隆体一样,感觉毛骨悚然。但看着他被关在中文房间里沉默的样子时,又觉得很可怜。若是我自己被关进过中文房间,专心挑战游戏,最后却认识到自己不是人类的话,肯定会崩溃吧。我不觉得是别人的事情(其实,是自己的分身)。所以,我带他回来了。

“没事哦。因为两个‘我’这样的设定,也是推理小说迷的一种浪漫情怀呢。就像埃勒里·奎因一样,两人一边对话一边思考,说不定会写出很厉害的推理小说。”

现在,他还蜗居于中文房间内,对我的招呼不理不睬。但过段时间,感觉寂寞的时候,他应该会出来的。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他大概和我有同样的思维方式吧。

不过严格地说,不是思维方式一样,他只不过是从在相以那里复制过去的‘我的记忆’中,对高频语句和性格倾向进行了分析而已。他输出的发言和我一模一样,相以也被骗到限制时间快结束时才发觉真相。站在中文房间之外看的话,他几乎就是另一个我。

说到输出,我的内心萌生了一个想法。

与相以相遇时,我总是积极地推测她的内心活动,“刚刚的玩笑是她自己想到的吗”“没有人类的心吗”,这样的问题我屡次想到。但是,当她评价武君野谷的红叶“美丽”时,我忽然想到,相以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红叶之美,这都无所谓,这句“美丽”的发言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希尔勒批判人工智能即便能进行类似人类交流的对话,也不过是按操作手册运行的,这其间不存在所谓人心。然而说到底,人类的心也和中文房间一样无法窥探不是吗?我们能感知的只是“输出”的言行,只能对此做出回应。

逃离指挥所时选择相信右龙,不是因为了解他的真实想法,而是他展示出来的言行说服了我。

不要再想着看不透的内心了,珍惜看得见的言行吧。这样无论面对的是人工智能,还是人类,都能更好地相处了吧。

现在,我能看到的是相以的温柔表情。

“辅先生领回他来,我感觉很安心。因为游戏结束时,我真的很担心他。”

就在这时,远处的座机响了。我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是的,这里是AI侦探事务所。是,是……是,明白了!”

放下听筒,我朝着电脑的方向叫道:

“相以,有工作了。委托人就要过来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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