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满是整排的组合屋式临时住宅,在日晒与风雨下褪色,显得寒酸破败。
据说是政府将联邦军旧型兵舍转让给民间使用,但尽是些野战用的简朴、粗糙的建筑物。
简直把人当家畜对待。
把人塞进建在邻近危险战斗区域的粗糙组合屋当中,粮食或衣服都是配给品,什么都没得选择。联邦军嘴上说是最低限度的支援,其实什么都不肯帮忙,甚至由民众代为进行如同强制劳动的重建工作,还被要求执行与征兵无异的战斗训练。
拥有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之名的临时政府虽然尚在,事实上却受到联邦的箝制。一群不过是改掉帝国名称的野蛮帝国主义者构成的国家,竟假借保护之名,蹂躏尊崇自由与平等的共和国。
年纪仅仅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少女神情了无生趣地蜷缩于各个角落,看了更是教人心疼。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应该在父母与社会的庇护下就学,享受穿着打扮,与无话不说的几个朋友自由自在地到处玩耍。如今却落入这种处境。
眼睛转向他处,可以看到过去曾是国军本部的雅致宫殿遗迹,建造了新的队舍。
据说那是自今年春天新派遣来此的部队队舍。第八六机动打击群。什么人不来,偏偏是那些肮脏八六们构成的部队。
污秽的有色人种,再次大摇大摆地踏入这个美丽的国家。
这样大错特错。因为这里……
这里是我等光耀荣显的白系种的国度。
†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辛耶.诺赞上尉。你们将在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中,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在联合司令部基地中,不知为何没有开灯的参谋长办公室里。维兰参谋长背对阳光照入的大窗户,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双手还撑在办公桌上合握,维持着将嘴巴藏在双手后面的姿势如此说道。蕾娜不禁偷偷窥视了一下站在身旁的辛。
蕾娜觉得好像很多地方不对劲,难道联邦军都是这样下指示的吗?
但很遗憾的,辛就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因为这是常态所以不觉得有怎样,又或者其实这是感到傻眼的样子,蕾娜一点都看不出来。
正在这样想时,维兰参谋长好像觉得没趣,挺起了背杆。
「……怎么搞的,你们都不觉得有趣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听到秘密任务或机密任务什么的,都会毫无意义地兴奋到静不下来。」
「任务的内容是?」
辛平淡带过,参谋长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耶,诺赞上尉。我会拿一些你小时候流行过的动画什么的给你,就从现在开始也好,你尽管像个孩子一样享受无聊的休闲时光吧……」
副官不发一语地走进来开灯,启动全像萤幕,把一大叠动画跟电影的资料媒体堆在办公桌上,就离开房间了。
「那就言归正传。两位指挥官,你们有任务了。在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中,第八六机动打击群将在北部副首都夏绿特市中央车站的地下总站实行压制作战。」
听到这番话,蕾娜顿时立正站好。
终于来了──是吧。
「我先整理一下现况。旧第一区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以北有『军团』大规模兵力驻屯,以去年十二月时救援军的战力来说,不得不放弃压制的念头──诺赞上尉当时负责搜索敌踪,想必不需要听我多做说明。」
参谋长对着回望他的蕾娜露出冷冷嗤笑。
「联邦军已经掌握上尉能够感应『军团』所在位置的异能,并活用于广域索敌。毕竟不像贵国都到了战争时期,还在重视所谓常识这种共同幻想,将珍贵的警报装置〈金丝雀〉扔在战场上。联邦可没有那么从容。」
「如果在共和国被当成警报器,我想我的下场应该会更惨。」
八六在共和国是没有人权的劣等种。假如因为有用而被当成研究对象……现在好一点就是废人,惨一点的话就是被分尸,泡在保存液里面。
如同过去为了让知觉同步实用化,众多八六孩童在强制收容所被拿去进行人体实验而亡。
蕾娜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始终在暗自忧愁,担心其中一个会是自己见死不救的儿时玩伴。
亨丽埃塔.潘洛斯技术少校,知觉同步的研究主任。
辛本身似乎不记得他有过这个儿时玩伴。
「那倒也是──你们压制的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总站,是这支『军团』集团保有的大规模生产据点。从索敌结果推测,地下四楼有自动工厂型,地下五楼则有着发电机型的控制装置。」
随着参谋长单手一挥,全像萤幕展开,显示出地下总站的三维全像图。
十四条路线二十五面的月台与铁路,加上附设的大规模商业设施,在纵贯地下七楼的空间层层重叠,部分设施还延伸到邻接的车站,构造极为复杂。连这样整体看起来都让人晕头转向,这就是恶名昭彰的「夏绿特地下迷宫」的立体图。
辛瞥一眼,就眯起了眼睛。蕾娜慢了半拍,才想到他为何有此反应。
空间很窄。
最细的隧道的宽度及高度都只有四公尺上下。联邦的主力军「破坏之杖」等于无法动弹,就算是「女武神」,若是在机动动作上有所失误,也会进退不得。
这种地形对「军团」而言,也很难运用战车型或重战车型等主力,然而它们身为防卫的一方,可以在地板上挖洞埋伏〈Hull-down〉,等我军送上门。就难以针对装甲较薄的侧面或后部攻击这点而论,这种战场对火力偏低的「女武神」来说或许反而棘手。
「作战目标为击毁这两架『军团』。顺带一提,如果情况允许,两者的破坏程度都要尽量控制在最小限度。这两种机体都少有观测机会,可以的话,希望能趁此机会得到数据……只不过,我是说情况允许的话。如果会因此增加人员牺牲,就放弃这个念头无妨。」
人类很少有机会观测到潜藏于支配区域最深处的发电机型与自动工厂型。即使在共和国,也只有在「军团」战争初期观测到的几个例子。庆幸当时是正规军人在与敌军对峙,报告内容十分详尽。
想到这里,蕾娜举起了一只手。
「可否准许发问,参谋长阁下?」
参谋长带着绅士风范微笑了。
「当然可以,米利杰上校……不像某个不可爱的上尉,部下这样对长官表示敬意,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蕾娜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辛,他却装作没发现。
「发电机型是借由太阳能发电的方式生产能源匣的『军团』。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下铁站内,它们是如何发电的呢?」
根据报告书指出,发电机型率领着一群手掌大小的发电子机型,自己也拖着铺满太阳能发电板的翅膀,是有一个市区那么巨大的蝴蝶型「军团」。那么巨大的蝶翼在地下摊不开,况且根本就照不到阳光。
「正确来说,是原则上采用太阳能发电。联合王国的报告内容提到,与该国相敌的『军团』集团当中,似乎有着地热发电式的发电机型。具有高度学习能力的『军团』的特色,就是能够顺应状况进行自我改良……基于这点,我们推测这架发电机型进行的是核融合发电。」
「您说……核融合吗?这怎么可能……」
「在联邦也已经进入运转测试阶段了。换言之,这对『军团』而言完全可行。因为我等帝国引以为傲的技术,大多数都让『军团』继承去了──去年的大规模攻势中,电磁加速炮型会以共和国为目的地,八成也是为了这个理由。磁轨炮受到供给的电力越多,初速──威力与射程就越大。只要坐镇要塞护墙内侧,旁边再放个核融合发电的无限电力……至少包括我们联邦,周边各国想必都会被单方面夷为平地。」
「…………」
接着换辛开口说:
「准将。」
「什么事,不可爱的上尉?」
「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旅团长并非米利杰上校,而是维契尔上校,为什么维契尔上校不在这里呢?」
参谋长维持着冷笑耸了耸肩。
「这还用说吗,因为这点程度的作战概要,本来只要传送资料就够了。我只是想趁着决定作战的机会,稍微开开你们玩笑罢了。」
「「…………」」
啊,这个人属于那种不太能信任的类型。蕾娜如此想,身边无言以对的辛,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办公桌坐太久会让身体僵掉,我送你们出去,顺便散个步吧。」参谋长如是说,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蕾娜跟着参谋长走在联合司令部基地的走廊上,无意间注意到一件事,环顾四周。
这跟前往办公室时走的路线不一样。蕾娜看向辛,他也怀疑地眯着眼睛。
「参谋长阁下……」
对于这声呼唤,维兰参谋长连一个眼神回应都不做,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推开通过ID认证而解锁的门。两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维兰仅以视线催促他们入室。
里面是挑
高一个楼层,天花板显得高耸的房间,他们则是站在楼中楼的位置。配戴军情室臂章的军人们在栏杆下方的办公室忙碌而勤奋地工作,几个人注视着投影于半空中的全像萤幕影像,看样子那是分析对象。
眼前是某间会议室的会谈影像,室内采用严谨而展现威仪的晚期帝政风格。恩斯特的声音在那当中响起,却不见他的身影,似乎是不在摄影机范围内。
『──又是关于八六们的待遇吗,普吕贝尔代表?』
声调极为冰冷僵硬。
画面中,被他称为普吕贝尔的女性婀娜地微笑。
她有着白银种的银发与同色眼瞳,以及代表在共和国临时政府有重要职位的五色旗徽章。
『是的……就如同我一再重申,贵国接收的那些八六,全是我们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兵器的一部分,是我国的资产。请你们停止非法占用,立刻将全机归还与我们。』
「什……!」
蕾娜差点没叫出声音,但参谋长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制止了她。蕾娜仰头一看,只见军帽下传出冷笑的气息。
看到那冷酷苛刻的笑意,蕾娜弄懂了。
今天她被叫来这里的真正理由……
原来是这个──……
影像中,女性持续进行单方面的主张。她表示八六是类人类的劣等种,不过是人形的家畜,联邦没有正当理由接收使用。真要说起来,就连联邦目前在共和国领土驻军都没有合法根据。
因此,她要联邦立即归还八六。
并且要求联邦退兵,将国土与主权交还到正统人民──白系种的手上。
恩斯特似乎冷哼了一声。
『我方原本就预定于收复北域后,将防卫祖国的责任交还给贵国。但莫非你们认为用丧心病狂而且半年前已经失败的手段,还能阻挡得了「军团」吗?』
『那是当然。我等白系种实现了人类史上最出色的政体,是优于大陆所有种族,值得骄傲的优良种。劣等种制造的「军团」本来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坚信他们能战胜就连拥有大陆最大国土、人口与军事力量的联邦,都只能被迫改变战略的「军团」。
坚信白系种在任何方面,都是优于其他民族的存在,到了这种地步。
口吻不苟言笑。
带着那种──盲信。
『上次的撤退全是八六们的无能所导致的结果。我们给了那些家畜不配拥有的精良兵器,他们却花了十年还是打不赢。铁幕之所以只因为区区「军团」攻击就倒塌,在经过调查后,也发现了几处比设计规格脆弱的部位,都是负责建设的八六打混偷懒造成的。一群不懂得考虑后果,懒惰低能的杂碎……不过这次,将由优秀的我们正确管理,让他们有效率地应战。』
影像结束,蕾娜俯视着变暗的萤幕,咬住嘴唇。
还有……
共和国内还有人在讲这种话……──
「简而言之,等联邦军撤退后,他们还是打算将共和国的防卫工作丢给八六去做。无论是对于战况或者是非善恶,能够无知到这种程度,真是挺无药可救的吧。」
参谋长嗤之以鼻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现在,蕾娜不敢看向身旁的辛是什么表情。
不对……是不想看。
不想看到他必定是以看破一切的目光,定睛注视与蕾娜同样身为白银种的人,那种冷漠无情的侧脸。
辛平淡地开口:
「……所以如果我们派不上用场,你们就会接受对方的要求?」
「当国民的同情游戏结束后,假如你们没有其他能完成的职责,也许就会那样了。」
面对辛冰冷的目光,参谋长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你这八六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就是知道人类不过如此,最后才会变成现在的你们吧。」
辛小声叹了口气。
「……是的。」
「总而言之,那个就是目前在旧共和国民当中支持率急速攀升,于临时政府内也渐渐建立起地位的圣玛格诺利亚纯血纯白忧国骑士团的首领,以及其主张。」
「……这个名称是联邦军内的代号还是什么吗?」
「是他们这样自称的,我只是一字不差地告诉你们而已。」
「…………」
辛大叹一口气,显得很厌烦。
「这个什么骑士团的,跟任务有何关系?」
他随口简称了。
「我只是先给你个警告……但愿这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
然而那个什么忧国骑士团的主张,却像根刺一样卡在蕾娜心里。
蕾娜将新到任的处理终端,足足有一百三十九人的人事档案依序投影在半空中,独自陷入沉思。
八六们虽然在共和国出生长大,但对他们而言,共和国早已不是值得敬爱的祖国。
即使如此,终有一天,当他们希望回到故乡时──共和国却是那副德性,一定会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共和国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即使再也无法以共和国为傲,即使如此,我的祖国……
「咪呜。」黑猫狄比撒娇般地叫了起来。
「上校……米利杰上校。」
「呀!」
抬头一看,是葛蕾蒂。
「失礼了,请问有何贵事,维契尔上校?」
「还问我什么事,潘洛斯少校、叶格少尉以及第一批处理终端们不是今天到任吗?少校与少尉就快到了喔。」
咦?蕾娜注视着设定显示于桌上的全像式日历与时钟。
她急忙站了起来。
「我、我得去迎接……」
蕾娜原本打算亲自去迎接,却为了处理文书工作忙到忘记时间。
葛蕾蒂一面苦笑,一面伸出一只手拦下她。
「我已经派人迎接了。我有吩咐先带两位到各自的房间,所以还有时间让你梳理一下……潘洛斯少校毕竟是女生,总不好让她风尘仆仆的都还没梳洗一下,就抛头露面去见人嘛。」
「真抱歉……谢谢您。」
「不会,这也是我的工作。」
蕾娜松了口气,正要坐回椅子上,忽然发现一件事,用半站半坐的姿势再次僵住。
「请问……是谁去迎接?」
葛蕾蒂偏了偏头。
「诺赞上尉正好没事,所以我就让他去了……怎么了吗?」
「辛……!」
看到共和国军的技术军官只呻吟了一个字就呆站在跑道上,辛不解地回望对方。班诺德帮她拿了行李在后面待命,也是一脸狐疑。
技术军官──潘洛斯少校既惊愕又狼狈,脸色发青到不行。
她好不容易才恢复镇定,仍然一脸苍白,用僵结的嘴唇问道:
「……诺赞上尉,我想确认一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被巨大感情辗碎过一样。
「是米利杰上校……要你来接我的吗……?」
「是旅团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做的指示,潘洛斯少校。」
辛不懂对方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但仍回答了她的问题。少校与上尉的阶级差距无可颠覆,虽然对辛而言是无关紧要的规定,但他不愿让事情演变成蕾娜的缺失。
这时,他终于想到对方为何有此态度,便补充说明。
对共和国人而言,八六是人形的家畜〈猪猡〉。
「如果八六前来迎接让您感到不快,请见谅……少校的配属部门是研究部,我想今后不会有机会与我们碰面。」
「我要是会在意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志愿过来了啦。」
潘洛斯少校没好气地说,同时语气听起来,又像是被人拿小刀随意捅了一刀般。
「……真要说的话,我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怎么可能不跟你这个处理终端碰面嘛……」
「阿涅塔!」
焦急的声音在跑道上响起,一看,蕾娜正往这边跑来,脚步声还很大。
大概是真的急着赶来,蕾娜来到他们身旁后,双手撑膝调整呼吸。军帽及徽章都没戴,就穿着一身军常服,给人一种顾不得整装就赶来的印象。
「诺赞上尉,我来为潘洛斯少校带路就好。班诺德军士长,可以只麻烦你拿行李吗?」
「好的,长官。」
「我们走吧。」
看到蕾娜简直像要把对方带离现场──也就是辛的身边──匆促地离去,辛百思不得其解,目送他们离开。离去之际班诺德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要东西,于是辛就把不再用得到的军帽交给他。
莱登正好这时候出来,看着那边说:
「……那是怎么回事?」
「天晓得。」
虽然莱登这样问,但辛也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回过神来,反问:
「什么事?」
「喔,我是来迎接那些新人啦。那个完全被晾在一旁的家伙……」
一个白银种少年大概是错失了现身的时机,有些不知所措地探出头来
。莱登对他扬扬下巴,接着又说:
「还有现在抵达的那个。」
辛眼睛望向正好开启了后舱门的第二架运输机。
带头跑下飞机的小个头八六少年,一发现两人就停住脚步。
他惊讶到嘴巴合不拢,喃喃说道:
「咦!诺、诺赞队长?修迦副长!」
那种反应就好像见着了死人复活,但实际上对他来说就是如此,也无可厚非。这个叫瑞图的少年是两年前,两人配属到先锋战队前的部下。对瑞图而言,辛与莱登都应该是早已亡故之人。
经过两年还有熟人存活下来,对辛而言也是一件意外的事,当他想说总之先做点回应时……
「咦!队长该不会是死了以后,转职成真正的死神了吧!难道我们其实已经死掉了吗!」
他过度丰富的想像力害得莱登爆笑出声。
辛则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铁幕沦陷后,也有少数几名共和国民驾驶备用的「破坏神」加入战斗行列。
还有人刻意离开自己担负起的祖国防卫任务,志愿参加机动打击群。
不过只有一人。
「我是达斯汀.叶格少尉,从今天起配属到本部队,请多指教。」
看到身穿共和国深蓝军服的白银种少年动作生疏地敬礼,辛等五名前辈之间流过一种兴致缺缺的氛围。
虽说事前已经听到通知,但毕竟对方是共和国民,大家会觉得反感也是无可奈何。
辛一面感觉到召集而来的同伴散发出扫兴的氛围,一面开口:
「你原本不是军人吧──为什么志愿从军?讲话不用客气,我们也都差不多。」
差别只在于一个被当人看,其他的被当成无人机而已。
「是……呃,没错,在大规模攻势开始之前,我还是学生。」
看到血红双眸微微眯细起来,达斯汀有些慌张地改口。
即使他被要求这么做,即使面对的是八六,他仍然有点拗口地用对平辈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的同学当中,有很多八六被迫对抗『军团』而死。我曾经是坐视不管的一方,所以我受到谴责是应该的。但我不想让我的儿女、孙子甚至将来的子孙背负这种臭名。要做出补偿的话,必须由我……由共和国人上战场。」
「一旦战死,未来就不关你的事了。这样你还要从军?」
达斯汀抿起嘴唇。
「即使我死了,还是会留下行动的结果,成为未来的基石,所以并不是不关我的事……而且我想,我已经做好牺牲的觉悟了。」
「──我是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本部直卫战队『布里希嘉曼』队长,西汀.依达少尉。多指教啊,诺赞上尉阁下。」
过去人称「女王家臣团」的战队,最后有十五名人员在大规模攻势中生还。
看到「独眼巨人」西汀.依达少尉让背后站着战队核心人员──五名女性处理终端,姿势不太端正地敬礼的模样,辛的表情显得有点意外,这让蕾娜偷偷憋笑。
她的嗓音是难以判断性别的磁性女低音,毛躁的一头红发剪得很短,肌肤晒得有点黑,身高跟男性一样高。但相反地,胸围却丰满到让一般女性望尘莫及,把联邦军军服的红色领带陡急地向上推起。
她眯细个人代号的由来──浓蓝色的右眼,以及让人一瞬间错看成独眼,色彩唐突转淡的雪白左眼,露出自然界野兽般的尖齿咧嘴一笑。
没错,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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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也因为蕾娜刻意隐瞒,不过辛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是女性。
据说在第八十六区,处理终端的存活率以男性较高。在环境极其严苛恶劣的第八十六区中,体力差距会明显左右存活率。体力较差的少女兵比起少年兵,平均寿命无论如何就是比较短。
在处理终端全员集合的简报室,西汀站在他们围成的圈子中心,说:
「话说你拿到『遗失物品』了没啊,大帅哥?就是半年前掉在花田那个。」
看到辛霎时眯起眼睛,西汀嘲弄地咧嘴笑着。
以女性而言,她个头真的很高。即使和身高高于同年纪少年平均数值的辛相比,两人的视线高度仍然相差无几。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你少跟不认识的女人乱发脾气,白痴。简直不像话。」
「这点我承认,但是……你凭什么资格来讲我?」
「哈!」西汀扬起下巴应道,接着傲然地说:
「我当然有资格。就算你是东部战线的『死神』,我也容不得你看扁我们的女王陛下。是说你不是应该两年前就死了吗?死人就该安分点啊,你这死不了的东西。」
「……叫得真大声。」
辛的言外之意是「越弱的狗越会叫」,同样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不同颜色的双眸闪露凶光,只笑了一瞬间,西汀的高大身材就像弹簧一样踢踹地面。
「看招!」
吆喝声一闪而过,面对来自斜上方有如铁锤般砸下的蹴击,辛后退半步躲开。他似乎也看穿了接踵而至的连续攻击,以毫厘之差闪掉,并抓住攻击后随即产生的破绽,手刀横扫一砍。
被切断的红色发梢,宛如血花,又如燃烧凋零的火花飘舞在空中。
雪白左眼映照出鲜红色彩,如野兽般笑得凶猛。
眼看两人说开打就开打,蕾娜的视线与伸出到一半的手不知所措地到处飘移。
「那、那个,别这样,请不要这样……!」
「喔,没关系啦,蕾娜。就让他们打吧。」
说话的是赛欧。他把椅背放在前面坐着,双手与下巴放到上头,摆出等着看好戏的姿势。
「野狼或是狮子,还有野狗什么的不是都会争高低吗?就跟那个一样,别理他们,等他们自己分出高下就好。」
「竟然说成野狗……!」
一看,周围的八六们也都赶快把桌椅搬开或是起哄,甚至开始打赌谁会赢。
没人劝架。
可蕾娜、安琪与莱登也满不在乎地观赏两人厮斗。
「倍率各半……?什么……太扯了吧?这种状况不是应该九成都赌辛赢吗?」
「嗯──……虽说是东部战线的死神,但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现在没听说过的人应该还比较多吧。是说看这状况,搞不好黑马是蕾娜耶。」
「我、我吗……!」
「不是啊,因为只要你喊一声『等一下』,两边就都会停手了吧。」
怎么这样讲,又不是狗。
当庄家的少女(令人傻眼的是,竟然是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副长)走到他们这边来,于是莱登等人都拿出零钱赌辛赢。
「因为共和国对八六群体中的地位高低不感兴趣,所以以前我们都是自己决定谁当战队长、副长或是小队长。」
……原来是这样。
好歹也是军队,竟然连这种事都不安排,共和国对墙外战场的不闻不问,又一次让蕾娜感到傻眼。
「可是『代号者』都比较自傲,就是不愿意听没自己厉害的人发号施令。」
「应该说,正因为这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吧。没人想被能力不够格的蠢蛋带着害自己送命。」
「所以必然都是最强的家伙当战队长,但如果『代号者』只有一个也就算了,要是部队里有好几个,谁也不会退让。所以基本上都是像这样,用拳脚分个高低。」
虽然这样说很不好听,但简直跟兽群争地位没两样。
「先锋战队也是这样吗?」
在第八十六区那个最后的战场,是否也是一样呢?
「那时辛的名声跟实力都已经传开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大家就一致认同由辛当战队长,莱登当副长。」
「……你们每次都这样,把所有麻烦事都推给我。」
「没办法啊,我们那时候几乎都不会读书写字嘛。而且就你跟辛的交情最久啊。」
战队长基本上还是得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如果战队长不克处理,就会由副长接替。他们两人都受过监护人的保护,以他们的境遇来说算是接受过相对高等的教育。这些工作会交到他们手上,要说合理也确实没错。
「接着就是小队长的位子,让我、可蕾娜、戴亚还有凯耶来抢……蕾娜就任前有个家伙叫九条,在那个战队里他的个子最高大粗壮。结果他被最娇小的凯耶踢飞,那次真的还满精彩的。」
据说凯耶是反过来利用体重差距,拿九条的膝盖当立足处往上冲,赏了他脖子一记飞踢。
蕾娜还有点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地旁观战况,不过可蕾娜则是对她冷哼了一声。
「没事啦。辛不会跟女生认真,实际上现在也放水满多的。」
「辛要是认真起来,可是会一脚踢过去喔。瞄准下巴之类的部位。」
「莱登一开始好像挨过那招?听到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想说两个人贴那么近,是要怎么动才能踢飞比自己高大的家伙的头,但辛还真的做到了。」
「我记得戴亚吃下那一记就当场昏倒了。那家伙怎么老爱
针对那种能够致人于死地的部位下手啊……哦。」
「哗,那女的挺行的嘛,让辛防御了。」
对手拿大动作回旋踢当佯攻,旋转后顺势替换另一只脚站立,使出一记高脚踢。辛一时之间躲不掉瞄准太阳穴的袭击,以右上臂挡下,还让军服袖子弄破了一点。
对手是用战斗靴的侧面与鞋底交界的锋利直角砍来。
等于是回敬刚才的手刀,小块铁灰色碎布与一两滴小血珠飞上空中。
就连至今不习惯接触肉体暴力的蕾娜都感觉得到,那对血红双眸忽然彻底觉醒了。
「……这下好看了。」
「那家伙要发飙了。」
赛欧与莱登轻声低语的同时……
辛采取了行动。
他用挡下脚踢的右臂,把西汀正要收回的脚往上一拨。同时他犀利地向前踏出,缩短两者间的距离,趁着西汀单脚意外被人往上拨而失去平衡时,辛接着用脚背勾住剩下站立的单脚膝盖后方,直接就往上一踹。
「喔,哇……!」
西汀一瞬间完全浮空,辛单手抓住她的咽喉,将她以背部朝下的态势往正下方砸去。
「……!」
如果对手是真正的敌人,辛已经直接把她砸在地板上了。
然而辛途中松开了手。出于生物本能护住头部,并缩起身体的西汀,躯体只在重力的牵引下坠落了短短一段距离,接着狠狠摔在木质地板上。
虽然是个少女,但与男性同等的身高,加上实战锻炼出的体魄,体重不会太轻。
西汀发出好像把湿皮袋砸在地板上的沉重坚硬声响,陷入沉默。
聚集现场的所有人,都没发出声音。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突然间,西汀抖动了一下。
她从大字形卧姿把双腿一甩,利用反作用力重新站起,食指直直指向辛,精力旺盛地嚷嚷:
「……混蛋!我刚才要是没做受身早就死了耶!」
「那就去死啊。」
「我怎么看你差点就要咂嘴了!你这混账真的想杀了我啊!」
「啧……」
「天啊,气死人了!……喂,女王陛下!你看这家伙就是这种人喔!会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女人动手喔!」
「是你像疯狗一样先跑来咬我的吧。闭嘴,丧家犬。」
西汀用手指指着人嚷嚷,辛则是用比平常冰冷上一倍的口气回嘴。
总觉得整个情况根本像是十岁左右的小男生小女生在大声吵架。
蕾娜面带暧昧的笑容旁观这个温馨场面,她不禁心想──
别把我牵扯进去。
莱登跟赛欧则是抱着肚子笑到不行。
话虽如此,输了就是输了。西汀虽然满口怨言,但还是退了出去,留下辛一个人待在人墙围成的圈子里。
「好了。」
辛想必是故意的,静谧的血红双眸环视简报室一圈。面对那种眼神,就连惯于战斗的八六,一时之间都不敢与他四目交接,吓得畏缩起来。
西汀身为处理终端,一直以来都是作为蕾娜的──他们全体人员的指挥官「鲜血女王」的直属部下战斗至今。所有人都认同她是最强的处理终端。
而辛却把她当个孩子一样,易如反掌地击倒了她。
「如果还有其他人对我的指挥有意见,现在就出来解决。」
没有半个人提出挑战。
不对。
「俗话说入境随俗嘛。那么我也……!」
其实只有一个人。
达斯汀在人群圈子外鼓足了劲,正要脱掉军服外套时,正巧人在他附近的安琪提出忠告:
「我跟你说,叶格少尉。」
她用大人看着小孩子说傻话的表情,抬头看着回望自己,位置比自己稍高的眼睛。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还是等赢过了我再说吧。」
「咦……呃不,跟女士打斗未免也太……」
安琪甜甜地微笑了。
「放马过来吧。」
在迅速开始分配赌金的喧闹中,辛回到轻轻挥手的赛欧、莱登,以及可蕾娜与蕾娜身边。
「辛苦了~~」
「嗯……是说。」
讲到一半,辛看向简报室的角落。
「安琪跟叶格在干嘛啊?」
「嗯~~那算是管教吧。」
辛看向他们时,时机刚好。
「──嘿!」
「呜哇啊啊啊啊!」
达斯汀轻而易举就被安琪摔了出去,正凑上倒楣的桌子来场热吻。
「阿涅塔,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让你们那样碰面的。」
「不会。」
夜晚。
蕾娜如此说道,在队舍的自己房间里低头道歉,阿涅塔则轻轻摇头回应。
她的眼睛顺势看向窗外。突然迎接多达一百名的处理终端,让自由时间的军官餐厅显得人声鼎沸。
阿涅塔看到餐厅窗边,有个清瘦人影在稍微远离喧嚣的位置独自翻书,呢喃般地说:
「辛也是。我一开始完全没认出来。竟然……」
虽然阿涅塔没再说下去,但蕾娜似乎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竟然会……完全变了一个人。
†
星历二一五○年四月,联邦救援派遣军完成了耗时三个月的进击准备,开始执行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
配合作战,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并入救援派遣军麾下,受派前往旧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救援派遣军本部屯驻基地。
目前机动打击群的战力大半以八六组成,达到七个战队的规模。在屯驻基地,迎接这一百六十八名人员的是……
『八六滚回第八十六区!』
『将光荣的纯白国土交还到人类的手上!』
在屯驻基地驻扎的地点──前国军本部的正门正面,许多写着这些字眼的全新布条,挂在一栋烧毁的,格外高耸的大楼上,随风飘扬。
†
昨天应该已经由巡逻宪兵拆下的布条,如今又在办公室窗外的同样位置随风摆荡了。
又来了。蕾娜皱起柳眉。今天又是一样的内容,写着「八六滚出去」、「夺回纯白的国土」之类。
救援派遣军的规模只够维护领土与收复北域,并没有派多余人手来维持治安。因此部分国民看军方没有认真调查这件事,就不断对八六做出侮辱行为。
以报到当天迎接他们的布条为开端,一下是蒙面高喊着带有侮辱性质的口号,一下是趁夜散布内容煽动的传单,一下又是基地周边与日俱增的辱骂字眼的喷漆,甚至还有电台肆意播放的非法广播。
内容不外乎就是「污秽」、「滚出去」、「会这样都是你们害的」。完全没有半点咎由自取的自觉,只是重复着自私自利的恶意字眼。
过来确认文件的辛,突如其来地说:
「洗衣精怎么了吗?」
「……洗衣精?」
「『恢复纯白』。」
蕾娜忍不住笑了出来。的确如果只听这样,根本就是洗衣精的广告词。
接着,她也变得垂头丧气。
「……对不起。」
「不会。应该说,蕾娜,你也不用为了这件事道歉。」
辛这样说,连一点不悦的样子都没有,甚至还面露淡淡苦笑。
「像他们那种人,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就像没事乱叫的狗一样,谁在意谁就吃亏。反正说穿了就是吵而已,顶多像刚才那样,笑着不当一回事就行了。」
蕾娜回望过去,只见辛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错,请别露出这种表情。」
蕾娜苦笑了,虽然她知道辛顾虑她的心情,也觉得很高兴。
「可是,我还是会在意。因为我……我也是共和国民。」
即使不能引以为傲,不值得敬爱,共和国对蕾娜而言,仍然是出生长大的祖国。
对于共和国民的这种低劣行径,蕾娜同样身为共和国民,感到可耻又难堪。
放着这种情况不管,厚着脸皮待在八六们面前,也令她无地自容。
「知道有错却视若无睹等于是帮凶。同样身为共和国民,却无法纠正他们的言行……还是让我觉得没脸见人。」
听她这样说,辛暂时陷入了沉默。
蕾娜感觉那双红瞳一瞬间,仿佛浮现出像是烦躁,又像是气愤的眼神。
「……你跟那些家伙不一样,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那些家伙的言行,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实在令人看不下去。能不能想想办法解决一下呢,维契尔上校?」
「对啦,看了的确让人不愉快,可是……」
蕾娜趁着定期会议的机会提出请求,这让葛蕾蒂伤脑筋地皱起眉间。
「我们已经透过司令部向临时政府提出抗议,也拓宽了基地周围的禁止进入区域,并强化巡逻工作。想要再做更多措施,可
能有点困难喔。」
「……我想也是呢……」
「毕竟宪兵也只能在联邦军法范围内行动,但我能体会你的着急心情就是了。」
维持基地与周边区域的治安,是宪兵的职责。关于这件事,由于蓄意减损兵员士气的行为也在取缔范围之内,因此宪兵有在积极处理。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电台广播,也无法阻止那些口号及传单随风飘来。
前两天在演习后返回基地的路上,有人撒了满地的橡果。联邦军人认为那不是危险物品,似乎并不介意,但蕾娜身为共和国人,偏偏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共和国原本以农业与畜牧为主要产业。
橡果则是传统的──猪食。
八六们虽然出生于共和国,但没有学过国家的文化与历史。所以很幸运地,几乎没人察觉其中的侮辱,然而……当蕾娜发现辛在运输车中露出一丝苦笑,莱登也冷哼了一声时,她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揪住了。至少他们是知道的。察觉到了别人对他们的恶意,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蕾娜很想设法帮他们阻挡这一切,可是……
葛蕾蒂说道:
「虽然不是说无所谓,但是……八六他们本身并没有放在心上,对吧?」
「……是的……」
蕾娜暧昧地点了点头,这点也让蕾娜深感意外,应该说百思不得其解。
并非所有人都像辛那样漠不关心,常常有人会做出反应,讲话也会提到。只是所有人都当成玩笑或胡闹的题材而已。
每当大楼上挂起布条,就会有不知道是谁做的白猪布偶,挂在屯驻地目前无人使用的旗竿上处以绞刑。那些带有侮蔑意涵的口号,隔天就会被重新填上恶搞的歌词。传单背后画上可爱白猪的图像,餐厅里每晚都有人夸张地模仿共和国民,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
或许只能庆幸他们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蕾娜觉得他们大可以更气愤,或是做些抵抗。
毕竟无论是单方面践踏这些八六,甚至不给他们权利反抗的共和国,抑或是第八十六区,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笑着不把恶意当一回事,也是一种抵抗的方式喔……况且对他们来说,事到如今可能连气愤的必要都没有了。」
「但是,错误还是应该更正。再说他们……没有必要到现在还得甘愿忍受这种不管怎么说都很不讲理的泄愤行为。」
蕾娜不禁加重了语气。
「第八十六区已经不存在,他们不再受我们箝制了。现在他们大可以挺身抗拒那种恶意或侮辱才对……」
葛蕾蒂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就难说了喔。」
意外的一句话让蕾娜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呢……维契尔上校?」
「我跟他们……跟诺赞上尉他们只有这一年来的交情,我先声明,这只是我在这段期间内的感受……」
面对微微偏头的蕾娜,足足大她十岁的女性将校,用一种陷入沉思的神情说道。她开口的双唇上仔细涂了口红。
军服胸前不同于蕾娜,长年累积的战功与经历以勋表的形式连接成排。
「那些孩子并不是坚强,不过是不坚强就无法生存而已。只是在那种过程当中,削去了柔弱的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他们不是不会受伤。
而是已经伤到了尽头,已经削减到没有受伤余地的意思……?
「你所说的这些属于他们柔弱的部分,就是被那种恶意削掉的喔。或许遭到他人蛮横对待及侮辱时,气愤并挺身面对才是正确的态度。可是那样不就等于……要他们受到二度伤害吗?」
虽说不至于用上真枪实弹,但重达十吨以上的「破坏神」一面互相施展高速机动动作,一面虎视眈眈地准备攻击对手背后或侧面的模拟战斗,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仍然很吃力。
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被对手耍着玩了半天眼花,达斯汀结束任务报告后,便摇摇晃晃地前往淋浴间。只见瑞图一边说着「我先走喽──!」一边就从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跑过。
目送两个形成对比的背影,辛皱起眉头。
各战队的人员部署,属于战队长辛的权限范围。他根据特军校的成绩以及在共和国的战斗纪录,大致上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基本上是沿用在共和国的战队编组──但其中一个人就有点麻烦了。
安琪靠着走廊的墙壁,似乎在等辛出来,对他说道:
「你在烦恼如何安排叶格的位置吗?」
「……是啊。」
比方说瑞图虽然小达斯汀三岁,但那个少年在辛调到先锋战队之前,就已经在他的队上担任处理终端了。两年的战斗经历以幸存的处理终端来说虽然较短,但还是比达斯汀长得多。
这两年的差距一旦运用起「破坏神」难免就会如实地反映在演习时的胜率,还有战斗后疲惫的程度上。
「我是欣赏他的志气,当然也不希望让他白白送死。他只是决心与实力之间的落差还有点大而已。」
「我打算暂时将他安排作为备用战力,不过……这次的作战恐怕没办法有所保留。」
「……要不要交给我的小队来带?」
辛回望安琪,她面露些微苦笑。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吗?负责前卫的辛跟赛欧的小队不用说,莱登经常与你搭档,所以一样要待在最前线。但是可蕾娜是狙击手,行动基本上都必须隐藏行踪,不能让容易被发现的生手直卫跟着她……我的队伍负责大范围压制,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安全的,对吧?」
辛稍微想了想,便点点头。
虽说有令人担心之处……但正如安琪所说,辛原本也认为让她带是最好的选择。
「拜托你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困难……」
「不要紧,这点大家都一样,白猪本来就是那样……对吧?」
所有八六都有过遭受共和国践踏的经验。
「是啊。」
「上校也是。」
辛听到意外的称呼而眨眨眼,安琪对他苦笑着耸了耸肩。
「上校要是也能这样看开……要是能早点放弃共和国,认为他们本来就是那样,你也不用这么烦心了吧。」
她那天青色的眼眸,像是表示关心,又像有点气恼。
「……是啊。」
演习中收集到的知觉同步数据,以及处理终端的定期检查结果,会全部送到阿涅塔手上,而她此时正在全像萤幕上开启这些资料做确认。
目前没有引起她注意的异常运作,也看不出对身体的影响。这种技术在共和国行之有年,阿涅塔知道大概不会出问题,但绝不会有所疏忽。
因为她是希望这样能稍稍帮助到他,借此赎罪,才会志愿转调的。
不知道浏览到第几页电子文件,阿涅塔看到那个名字与附加的人像照片,停住了手。
「……辛。」
无意识地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不知不觉间,她紧紧咬住了涂上淡淡口红的嘴唇。
「──诺赞上尉。」
一出声呼唤,形式上点头致意后就打算离开的他回过头来。
「有什么事吗,潘洛斯少校?」
那静谧的血红双眸,以及感情色彩平淡的白皙面容。在十年的岁月里长高不少,体格清瘦,但经过长达七年的激战而百炼成钢。宛如一把经过淬炼的利剑,寂然伫立于月影疏落的古战场。
过去的他并非如此。
以前的辛,不会用这种面对陌生人的眼神看阿涅塔。
「辛,你其实记得我吧?」
在他们前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蕾娜向阿涅塔坦承过,她真的没听辛说过阿涅塔的事。她说辛连名字都没提过,恐怕是完全不记得了。
阿涅塔认为那是通篇谎言。
辛不可能忘记。那时自己骂他是肮脏的有色人种,对辛而言应该是一场恐怖的背叛。应该会感到无比绝望,不敢相信就连最亲密的阿涅塔都说这种话。岂止如此,阿涅塔还对他见死不救。明明有机会帮他,却闹着无聊的别扭,眼睁睁让人把辛与他珍爱的家人……送进了强制收容所。
辛之所以会失去家人,而且被迫在想必有如地狱的第八十六区战场持续战斗长达五年,有一部分原因出在阿涅塔身上。
辛不可能不恨她。
绝不可能不憎恨她。
阿涅塔以为接机的时候,因为算是某种公共场合,所以辛克制住了。
或者正因为辛并未原谅她,所以故意假装不认识。
即使如此,今后大家都在同一个队舍,多得是没有闲杂人等介入的讲话机会。他很快就会跑来讲些什么……阿涅塔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不成……
难不成他是真的……?
「我是亨丽埃塔……是丽塔啊。曾经是你的邻居……你应该……记得吧……?」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结果辛只是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注视她,又用同一种目光缓缓摇
了摇头。
啊啊,他真的长高了……阿涅塔抬头看他,这样不合适的想法突如其来地闪过脑海。
因为记忆中那个儿时玩伴的少年,与年幼的阿涅塔个头一样高。
「……抱歉。」
那种眼神,是当年的他绝不可能对她露出的……面对完全陌生外人的目光。
蕾娜事前听阿涅塔说过,今天会找辛谈谈。
她的目光让决心与觉悟给覆蔽而显得暗淡,并说假如发生了什么事,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蕾娜不要处罚辛。
虽然蕾娜认为不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身为八六的辛有着自己的骄傲,想必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跟共和国白猪一样的行为,况且──他恐怕根本不记得了。
在日暮时分,明明即将熄灯却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
只有瘫坐在地板上的影子,受到走廊上的光线衬托而朦胧浮现。
「……阿涅塔。」
「他……不记得了。」
「…………」
果然……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呢。不记得我们每天一起玩,不记得他住过的第一区的家,不记得我们玩过探险游戏的庭院。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的事情……他真的全忘了。」
经过十年以上的时光重逢的辛──在第八十六区长年战斗到获得「死神」别名的八六少年,在战场的惨烈下日削月朘到了这个地步。
所谓的磨削,就是削除多余的部分。辛被磨利成斩杀「军团」的一把利剑,战斗上多余的部分,都已经被刮削掉了。
事到如今,阿涅塔才似乎能够明白,所谓在第八十六区的那种没有支援与指挥的战斗之中,长达五年与「军团」进行无穷无尽的死斗并存活下来,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若维持正常的心智,绝不可能活着。
原来竟是那样的地狱。
阿涅塔双手掩面。
「……那我该怎么做?」
她就像迷失方向的小孩,声音虚弱又细微。
「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必须道歉。但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我连想道歉都没办法。这样的话,我是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他……!」
经过压抑,有如惨叫的哀号,让蕾娜悄悄垂眸。
以前蕾娜想过,遭人彻底遗忘,对阿涅塔而言也许是种诅咒。
正是如此。
罪过需要惩罚,纵然不受宽恕,对罪人而言,仍然需要谢罪并做出补偿。
一旦遭到遗忘,就连这点事也办不到了。被抹灭的罪过,再也无法谢罪或补偿。
阿涅塔的罪过永远不得消除。
即使这也是站在加害者的立场,单方面的,令人浑身发抖的自私心态。
虽说不记得了,但辛似乎也有他的感触。
不同于总部基地提供军官以上阶级的个人房间,邻近前线的这座屯驻基地是多名处理终端共用一个房间,因此很难有机会独处。
蕾娜到处找辛,最后来到了机库,看到辛靠着自己座机的装甲,翻开了书却似乎没在看,感觉好像在深思某些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鞋跟的声响,辛视线朝向蕾娜,继而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希望你别太生气。」
「我不会生气啦。」
不记得阿涅塔的事……也不记得过去在第一区生活时的事,并不是辛的过错。
「可是,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那个……就算不记得了,只要讲讲话,应该能稍微回想起一部分……」
「说我小时候有个玩伴,我只能说或许有……但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
当然。
更不用说跟那孩子吵架后,不欢而散的记忆。
「……压制第一区之后……」
辛自言自语般说话的侧脸,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般落寞寡欢。
「有人跟我说查出了我跟家人住过的房子,所以我就去看了一下。对方说理应已遭销毁的处理终端人事纪录不知为何留了下来,我家就是从那些纪录追溯到的。」
「…………」
蕾娜知道。那是保存在国军本部地下仓库深处的战死者纪录。
其实是蕾娜告诉联邦军那里应该有些资料,请他们做确认的。只是在开封之前,她并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自大规模攻势起,持续两个月的战斗正如火如荼进行时,某位士兵透过无线电将这件事告诉了蕾娜。那人说他接手了前任的工作,本身也参与其中,将战死者的纪录隐藏并保存起来。
他说他原本是管制官。
在战争中失去工作,为了图个温饱而从军。
一直看着少年兵担任「无人机」的处理终端而死,最后他再也承受不住。
在他连管制工作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少年兵担任战队长的战队全军覆没后,他选择结束,向人事处申请调职通过。
──但是,米利杰上尉。到头来,人终究无法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通讯另一头的士兵这样说时,似乎在哭泣。
──我后来又见到了那个战队长。上尉,您也是知道的,就在先锋战队的队舍。
──是我为他们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我以为我要发疯了。
──当时我见死不救的少年兵还活着,然后半年后他真的会死。遇到这种状况,我这次一样无能为力。不……是不愿意伸出援手。
──现在,报应来临了。不只我……整个共和国都会死于这场战争。死了,然后被人遗忘。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有人会想起他们的事……
老天爷或许听见了这份祈祷,八六的战死者们照理来说应该会连存在都遭到消除,但几乎所有人的人像照片都留了下来,对于其中几名幸存者而言,就像辛这样,还能作为线索追寻遭人剥夺的过去。
蕾娜还记得,这是以那位怯懦、善良的人事处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
「怎么样了呢……?」
「就是一栋陌生的房子。」
即使亲眼看到也一样。
他说,他还是想不起来──……
「……无所谓。」
声音似乎……
就像在劝慰自己一般。
「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从来不会让我痛苦。没有那些记忆,我一样能战斗。不记得故乡或家人,还是能打倒『军团』。记得不必要的事情会变成绊脚石,我反而还嫌那些记忆碍事。」
害怕失去,会妨碍前进的脚步。
舍不得失去,会让人裹足不前。
他必须将战斗不需要的部分一个个割舍掉,否则就……活不下去。
「以前我只要想着诛杀哥哥,就能活得下去。只是一回神才发现,就连哥哥的事情,我也几乎想不起来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因为我无法记住哥哥的事。对,在第八十六区,辛的确这么说过,说所以他很高兴蕾娜愿意记得。
「……辛,我听说你的祖父仍然健在。」
那是齐亚德帝国议会的大人物,曾是武士门第栋梁的大贵族──塞耶.诺赞侯爵。
如同过去雷告诉过年幼的蕾娜,诺赞之名只有他们家族使用那样,即使在帝国或日后的联邦,仍是非常罕见的姓氏。更正确来说,只有他们家族获准使用这个姓氏。
当然,在辛受到保护的时候,已经由恩斯特询问过诺赞侯爵,确认辛就是逃家长子的儿子。
听说诺赞侯爵后来屡次要求见面,找过监护人恩斯特、长官理查少将或葛蕾蒂,这半个月来蕾娜也接到过要求。
说想见他,希望能让自己见他一面。
但辛本人似乎不肯答应,因此以蕾娜的立场来讲,到目前为止她也没说什么。
「你的祖父应该还记得你的哥哥跟家人的事情吧?说不定身边还有家人的照片……不妨见个面如何?」
辛只是幽幽地,无力地笑了。
「见到了又能怎样?我从没见过那个自称祖父的老人,祖父记得的父亲,我并不记得。我能跟他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为了什么而见面?只不过让双方都感到空虚而已。」
只会让双方深切体会到,失去的事物一去不复返。
忽然间,蕾娜注意到了。
辛说他不记得,想不起来。
但其实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
「事到如今,我没兴趣特地去回想,所以我并不想见他……潘洛斯少校也是。」
包括连是否真有其人都想不起来的,自称儿时玩伴的她。
「如果想道歉……想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她大可以自己忘记,不要来找我就是了。」
他根本不想发现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不想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
「好了,我自认为这是精心杰作,你可以尽管夸奖我喔,蕾娜。」
配合蕾娜就任作战指挥官,她得到了专用的指挥车辆。
呼号是「华纳女神」。包括知觉同步的监测仪
在内,毫不吝惜地配备了最尖端的指挥管制设备,是「鲜血女王」的御用座车。
蕾娜为了领取车辆而前往机库,当她看到全新装甲指挥车以及旁边穿着工作服的赛欧,愣了一愣。
她看到指挥车的侧面,绘有身穿鲜红礼服的女性剪影。
是「鲜血女王」的──蕾娜的识别标志。
赛欧笑嘻嘻的,像是为了惊喜行动成功而高兴。
「很帅气吧?有点像香水或珠宝的品牌商标那样。反正大家的都要重画,所以来到联邦军之后,我有稍微学一下喔。」
赛欧说的没错,图案设计得挺有品味。而且赛欧的自不待言,跟辛、莱登、可蕾娜或安琪的识别标志,也有种共通的风格。
虽然蕾娜早就想到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但没想到是赛欧画的。
又羞又喜的心情涌上心头,蕾娜面露微笑。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让蕾娜觉得有点骄傲,而且赛欧为自己准备了这样的惊喜,他的心意也让蕾娜很高兴。
「要画成『穿红礼服的白猪』──也不是不行喔。」
蕾娜俏皮地说,赛欧用沾到油漆的脸颊苦笑了。
「不不不,那也太夸张了,你怎么扯到白猪去啦……该不会还把洗衣精的事放在心上吧?」
看来那什么骑士团的通称就确定是洗衣精了。
难怪被处以绞刑的可爱小猪布偶,最近会戴着清洁剂的盒子。
「嗯……算是吧……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那些事又不是你做的,不用放在心上啦。反正我们习惯了,根本无所谓。」
「可是……如果你们其实觉得不高兴,可以明说没关系喔。因为你们现在……不,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权利。」
「那样很麻烦耶,就跟你说了我们不在乎嘛。」
「再说了──」赛欧仰天说:
「我要是把你的识别标志画成白猪,天晓得辛会怎么骂我。我还不想死呢。」
「……为什么会扯到辛呢?」
蕾娜被赛欧半睁着眼斜瞪。
「咦,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没弄懂吧?」
「……弄懂什么?」
赛欧痛切地从腹腔深处叹出一大口气。
「呜哇啊啊麻烦死了啦啊啊啊……应该说我开始同情辛了,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耶。」
「…………?」
「啊啊,没关系,不懂就算了,跟你解释就太不知趣了……是说……」
说着,赛欧双臂抱胸。
表情有点生气。
就跟前两天……对,就跟那时辛说不用在意洗衣精的行为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辛也跟你说过,叫你不要再一脸悲壮了吧?现在这件事也是,又没人在怪你,麻烦你……不要再擅自抱持罪恶感玩自虐游戏了。」
†
辛对第四只自走地雷连续击出三发手枪子弹,然后直接抛弃弹匣。双进弹匣的九毫米手枪装弹数为十五发,他只留下膛室的一发与弹匣的两发后直接卸掉弹匣,换上备用弹匣,并在第五只站起来的同时击发。
这种技巧称作战术换弹。由于自动手枪是利用射击的后座力装填下一发子弹,如果把膛室射光才替换弹匣,会需要进行上膛的动作。运用这种技巧可以避免浪费那段时间,以持续进行射击的动作。
因为对付比人类更具敏捷性的「军团」,连这一个动作都会要人命。
当最后一颗子弹击出,滑套释放钮抬起时,自走地雷的──全像式的目标也停止涌出。辛一边看着射倒的目标全数立起显示射击结果,一边把后退的手枪滑套推回原位。
在屯驻基地的射击场,一旁观摩的莱登看看不用特地过去确认的全像目标,也能看见弹痕漂亮地集中在胸部控制装置,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火气有点大?」
「我……」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又闭口不语。
虽然他非常……应该说极其不愿承认……
「……或许是吧。」
「是那个独眼女……我看不是吧。也就是说……」
莱登假装思忖片刻。
「蕾娜吗?」
「……是啊。」
一开口承认,就觉得果然──让他感到很不高兴。
不是蕾娜的言行,是束缚她内心的事物令辛不悦。
「我认为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但她似乎还在为那些骚扰行为烦恼。」
洗衣精的一连串骚扰行为,对辛而言是真的无关紧要。顶多只有小飞虫在身边飞来飞去的不快感受,不至于让他介意。
早就习惯了。
只要在第八十六区担任处理终端,跟几乎没一个好东西的共和国军人接触个几年,迟早会习惯,会明白那些家伙不过尔尔。
只要是八六,关于这点大家的看法都是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没有半个人在意──更别说有谁会认为那是蕾娜的错。
明明是这样。
莱登露出一副明显不耐烦的表情。
「是喔──」
「……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谁的事情不好想,偏偏整天挂念着你最讨厌的那些人,就算是你也会生气吧。」
「…………」
莱登现在说的「就算是」跟「你」之间大概插入了很多坏话,只是没讲出口罢了。
辛冷眼抬头看莱登──他绝不会说出口,然而这种从认识以来就没变的身高差距,一直让辛心里很不痛快──「哼。」莱登嗤之以鼻。
「好像是说『因为我也是共和国民』?……我是不太懂,但只不过是正好在那里出生,有着同样的外貌色彩,就会这么有感情吗?」
八六不记得出生长大的故乡,连家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对他们而言,祖国是一种不太伴随实际感受的概念。不管是收容所还是战场,都不是相同民族能够共处一地的环境,所以民族〈色彩〉相同就是同胞的意识也极其淡薄。
要说故乡的话,自己决定战到最后的战场才是故乡。
要说同胞的话,自主决定用相同方式生存的八六才是同胞。
出生地、民族或国家都不是自己选择的,他们无法理解对这些事物抱持归属意识是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他们八六以自己与同伴为依归,自主决定自己的生命形态,肯定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潘洛斯少校也是,还有联邦也是,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我们的过去。」
「是啊,你那个以前的老朋友……实际上到底怎么样了?还是想不起来吗?」
「毫无印象。」
辛是战队的总队长,阿涅塔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即使私下没有事情碰面,后来还是有许多机会进行职务上的事务性对话,但辛还是对她没印象。
或许也因为辛根本没兴趣去回想。
「人是由土地与血脉构筑而成的存在……这话好像是芙蕾德利嘉说的。但我还是搞不太懂就是了。」
「这方面的事情,你应该记得一点吧?」
莱登以八六来说属于例外,直到十二岁之前,一直有人将他藏匿在八十五区内。所以比起其他人,记忆受到强制收容所恶劣环境磨灭的程度应该没那么大。
「说是这样说,但老婆婆的学校又不在我家附近……况且自从成了处理终端之后,老实说我没心情去回想……一回神才发现,老爸老妈的长相还有什么出生的故乡,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想我这方面跟你差不多喔。」
「……你会想回去吗?」
假如即使想不起来,还是能回到故乡的话。
莱登扭曲起嘴角。
那形状像是笑脸,但散发的感情反倒像是厌恶或排斥。
辛不禁心想,原来如此,的确没有不同。
关于那方面的事,彼此还真的是连想都不愿去想。
「──不想。」
作战会议结束,辛几乎是同时离席走了出去。
阿涅塔今天又跟他说不到话,但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有一阵稚气的嗓音叫住她:
「汝就算像个恋爱中的少女般注视着,现在的他也没有义务体谅汝的心意呢,白毛头。」
是芙蕾德利嘉。她用齐亚德称呼白系种的粗话──特别是对共和国人的蔑称如此说道。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阿涅塔倒抽一口气。接着才察觉到一点,瞪视着她说: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异能嘛,千里眼魔女。」
「这要怪汝满脑子都是那件事,还用欲言又止的眼神,依恋不舍地追着辛耶跑……余想不在意都不行。」
芙蕾德利嘉不屑地说,抬头看着阿涅塔。
「人家都跟汝说不知道了,汝就该看开。之后汝尽管擅自了结此事不就得了。」
「可是……因为,我得道歉。不然我──会无法前进。」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小小地哼了一声,当中不只有明确的侮蔑,甚至含藏敌意。
「不是无法前进,是回不去吧。汝不过是想回到
儿时的幸福岁月,恢复那时的关系罢了。汝是想将汝的罪过一笔勾销……嘴上说伤害了辛,其实根本看都不看那道伤痕,汝只是想一个人解脱罢了。」
「唔……」
阿涅塔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芙蕾德利嘉定睛注视她,肯定地说。那瞳眸有如火焰,就跟辛一样,是焰红种的血红瞳眸。
「辛耶──那些被汝等剥削一切的人,忙着保护自己都来不及了。汝如果打算给他增加多余的重担──就由余来对付吧。」
†
蕾娜挑了个空闲时间约辛去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市区,是想稍微帮阿涅塔一把。
因为即使只讲一次话不够,即使只造访一次无法回想起来,也许还是能因为某种契机勾起他的记忆。
自从收复失土以来,已过了四个多月。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大街上,当然已经开始进行重建的工作。在战火中烧毁的大楼以及折断的行道树虽然都还维持原样,不过瓦砾已经彻底清空,路上的行人也混杂着银色头发与铁灰色军服。
唯独春日阳光与温润蓝天的光景一如往昔,打动着蕾娜的心。
「……虽然有点远,不过要不要去月光宫看看?之前那附近战斗较少,所以建筑物都还保存得很好。」
「月光宫?」
「就是建国祭时放烟火的地方。你说过曾经跟哥哥还有家人去看过……我们说好总有一天要一起去看看,对吧?」
「喔……」
辛配合蕾娜的步调慢慢走着,先花点时间回想一下,然后苦笑道:
「那时候是说要一起看烟火吧?说好大家一起看建国祭的烟火。」
「啊……对耶。那就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了,等放烟火时,再找大家一起去吧。」
「我是觉得等到建国祭来临时,我们已经回总部基地了……真要说的话,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先别提建国祭,烟火会不会还有点困难?」
「是啊,所以……再找一天,下次有机会的时候。」
蕾娜走到辛的面前,停步抬头看他。
这个约定,是真的能够实现的约定。
跟某个烟火之夜,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做下的约定不同。
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便点点头,柔和地说:
「也是,总有一天一起看。」
「辛,你现在有没有想看看什么?还是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这番话以前辛曾听过一次。
当时蕾娜才刚就任指挥管制官,也从没想过要问辛叫作什么名字。
蕾娜当时不知道辛什么都不想要──无从得知他注定半年后必定得死,还问这种问题。
不过,现在不同了。
如今他可以企求未来,变得只要企求就能到手。现在的他,对未来不知道有何期望──……
想了一想,辛说:
「蕾娜,那你呢?」
「这个嘛……」
蕾娜不知不觉间露出微笑,有些雀跃地说:
「总之,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想到军械库基地后面的森林去打猎还有钓鱼。我还想去圣耶德尔看看。啊啊,还有海边之类的,我还没看过海呢。」
闻言,辛加深了笑意。
「不错呢……总有一天,一定成行。」
「是呀,一定。」
其实现在这样……一起走在街上晃晃也是蕾娜想做的事情之一,不过这是秘密。
蕾娜害臊地加快了脚步,辛看看她的背后,忽然说了:
「……你突然想外出,是为了潘洛斯少校的事吗?」
看样子被他看穿了。蕾娜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不该插嘴,可是……阿涅塔是我的朋友,而且辛也是……那个,不只阿涅塔,我也希望你能想起家人的事……」
蕾娜紧紧闭起眼睛,低头道歉:
「对不起,是不是让你感到不高兴了?」
「不会不高兴,只是……」
辛稍稍偏头,有些迟疑地停顿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说了:
「我不是很懂……为什么要这么拘泥?」
意想不到的疑问,让蕾娜很是困惑。
「问我为什么……」
「蕾娜也是,潘洛斯少校也是,如果共和国的行径或过去的记忆令你们痛苦,抛开那些事情就是了。你们不这样做……没有办法把过去就这样藏在心里,却希望我想起来,这是为什么?」
这种想法完全异于常人,好似刚出生的魔物一类会怀抱的疑问。
祖国跟过去都是自我存在证明〈Identity〉的一部分。至少对蕾娜而言是如此。然而辛却轻言舍弃,使得蕾娜一瞬间对他抱持近似寒意的感受,便赶紧将这种想法趋出脑海。
即使如此,仍留下了疑问。蕾娜反倒想问,为什么他会这样毫无执着?
失去故乡与家人,甚至连相关记忆都失去了,辛──八六们难道不哀伤吗?
只是零星片段也好,难道不会想找回一点过去吗?
家人、故乡,或是当时两小无猜的友人。无法记得幸福时光的记忆,现在仍然想不起来……
「这……因为过去或祖国,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是割舍不掉的。之所以问你想不起来会不会难过,也是因为……那些应该也曾是你的一部分。」
「即使记不得家人及故乡的事,我还是我。我认为那些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必要的记忆。」
「可是,你记不得哥哥的事,不是让你感到很寂寞吗?」
「这……」
辛仿佛感到困惑,又像头脑混乱,闭口不语。
红瞳一瞬间──展露出不安定的摇曳。
像是畏怯,又像害怕。
「的确,我并不想忘记。但如果我记得哥哥的事,我──」
这时,一阵幼儿特有的响亮且尖锐的声音说道:
「──妈妈,『那个』的颜色为什么那么奇怪?」
霎时间,午后街上的悠闲气氛,在一瞬间内冻结了。
讲话的是个与母亲牵着手走路的白系种幼童。
稚嫩的指尖指着辛。
「头发是脏脏的黑色,眼睛又是红色的,好恶心喔。那么可怕的妖怪,为什么没有人去消灭掉呢?靠近妖怪会脏脏耶。」
母亲急忙喝住小孩:
「不……不可以这样!怎么讲这种话……!」
「到处都是那种妖怪,好可怕喔。快点抓起来赶出去嘛,那种东西不要在这里比较好。」
「不要再说了!」
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只显得虚伪做作。就好像不是在开导小孩,而是对旁人做出「我有阻止」的表面工夫。
辛对他们露出看开的……不如说像看石块一样漠不关心的轻视眼神,自言自语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起来的确……今后可能会演变成一大问题。」
口吻听起来完全事不关己。
他的口气让蕾娜受到超乎预料的打击,暗自屏息。
虽说出生于共和国,但对于身为八六的辛而言,共和国早已不是祖国。蕾娜以为自己明白这一点,然而……
小孩执拗地一直喊着好可怕、好恶心。母亲硬是捂住小孩的嘴,猛地低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虽然小孩子讲话总是没分寸,冒犯到您了……」
「……嗯。」
辛挥挥一只手,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一再低头赔罪,抱着小孩逃也似的走远。
然而当她抱起小孩转身离去时,蕾娜清楚听见她憋不住的声音,也看见了她望过来的带刺蔑视眼光。
「──你以为你是谁啊,伪人类。」
蕾娜气得火冒三丈。
「唔!请你等……」
她正要追上去时,手臂被抓住了。
回头一看,是辛。
「蕾娜,没关系,讲也是白讲。」
「什……!」
蕾娜甩开那手,转向辛。即使穿着高跟包鞋,她与辛仍有将近十公分的身高差距。蕾娜不在乎这个距离,直直瞪着他说:
「什么叫作没关系!你被人侮辱了!现在也是──至今一直都是!你们明明是来救他们的,可以说是为了他们而战啊!」
「不管是以前或现在,我从来没有为共和国人而战。」
辛的声调显得有些不服气。
大概自己也发现语气太尖锐,辛就像减低内部压力般吐出一口气,即使如此,仍以流露出烦躁的声音继续说:
「我已经习惯共和国人讲我闲话了,也不觉得受到侮辱……况且不管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你会去倾听猪的叫声吗?同样的道理,对共和国人而言,八六终究不过是人形家畜罢了。」
听到这种冷静透彻,甚至显得冷酷无情的口吻……
蕾娜双手握拳。
「辛,我也是共和国人。」
辛一瞬间住了口,神情似乎不太愉快。
「是呢……抱歉。」
「我并没有把你们当成家畜
,但……我是共和国人。」
「你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
她明白辛是这样想的。
明白辛认为蕾娜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你认为我跟共和国的白猪……跟徒具人类外形的下流人渣不一样……是这个意思吧。」
八六们不会为共和国人的行为生气,也不会想去纠正。
这是因为共和国人是白猪,只是假装讲人话,其实根本不懂自己讲了什么,不懂别人对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接受。因为他们是连善恶都不会分辨的龌龊、下流的白猪。
跟猪生气也没用。
因为跟猪讲道理……它们也不可能懂。
怪不了他们八六。
遭受到迫害的人,会把迫害者视为人渣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那种过于冷酷无情的割舍方式──教人哀伤。
「原来你们也一样……会把对方当成猪猡,认定为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这跟白系种的歧视观念,大概并不一样。
但他们认定双方绝不可能互相了解,把互相误解视为理所当然。
共和国的确曾经是他们出生的祖国,而他们对共和国或国内人民都不抱任何期待,至今不曾改变这种观念,让蕾娜很伤心。
就像让她领会到在第八十六区,八六们对共和国抱持的冰冷愤恨与绝望,如今仍是得不到抚平──……
辛一时沉默了。
然后他淡然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