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似乎有点吵。
不,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悄悄话讲个没完没了吧。理由倒也不是不晓得。
我瞄向厨房,同时避免和当事者对上眼。
因为有艺人来到我们店里。不,称呼他为艺人恐怕不太精确。人家只是上电视的机会多而已,本业是厨师。
热门料理对决节目「调理达人」的固定班底,二十战无败的帝王。他在高级饭店顶楼有自己的店,可说是超一流的名厨。
若要问这种家伙怎么会异想天开跑来这种小不拉几的洋食店吃饭,那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和我算是故交。
他是我就读厨艺学校时的学长,名叫药师寺仁。
以前修行时,他似乎曾经被滚油泼到头上,导致严重烫伤。因此,他总是戴着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
老实说吧,他是个好男人。时尚绅士的代表,会走路的强制排卵装置。虽然我不认为一点点小烫伤会影响他的魅力,然而根据当事人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顾客感到不安。
话是这么说,不过戴铁面具还是很怪吧?
虽然不晓得他的行程是怎么排的,不过至少应该比我忙才对。
「好啦,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吧。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药师寺先生以低哑的嗓音说道。根据经验,每当他讲得郑重其事,通常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可以,我很想什么都不听就把他赶出去……但是考虑到从前的交情、来往等不能这么做,至少得听听他讲什么才行。
「洗耳恭听。不过抱歉喽,我这家店有点吵。」
「无妨。我是做卖脸的生意。」
药师寺先生以自嘲口吻这么说道。那个可疑的铁面具,大概也有营造话题和宣传的功能吧。像他这种天才级的法国料理厨师,单单会做一手好菜似乎不够。
真讨厌啊。一扯到钱和生活,人就没办法纯粹。
「我要说的非常简单。下一次的『调理达人』,希望你以挑战者的身分出场。」
「不干。我父母严格规定,不准拿食物来玩。」
根本不用考虑。把料理变成杂耍表演,这种事我可不干。
真要说起来,对厨师而言所谓的胜负,就是能不能让客人说好吃。我根本不想对陌生人的料理挑三拣四。那些评审居然高高在上地帮别人分等级,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啊,不干、不干。
顺带一提,每当看见料理漫画之类的作品里冒出什么梦幻鱼、超稀有部位的肉,就会让我觉得非常扫兴。所谓专业人士的料理,必须确保稳定的进货管道并且端上桌给客人。那种仅限一天专门用来舔评审屁眼的料理,只能说是娱乐。
「不准拿食物来玩吗……还真是严格。」
药师寺先生似乎感到很遗憾。他这句话的语气,似乎还带了点松了口气的感觉,是我听错了吗?
他仿佛在说:日野洋二这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家伙……
「你居然会乖乖听父母的话,真令人意外。」
「我也有同感。」
回想起来,三十多年前我该把路让给那一亿多个同伴才对。人应该对别人亲切一点,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和只为了一个有钱人做饭的厨师相比,为十个穷人做饭的家伙要伟大十倍──以前你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吧?」
「我、我说过那种话吗……?」
太青涩了。不过,对我而言是真理。或许该说是年轻时犯的错误吧,这种话不需要特别说出口。有些往事一提起来就会令人非常尴尬,难保别人会在背后怎么指指点点。
阿香正窃笑着看向这边。显然她以后会三不五时拿来调侃……
药师寺先生轻咳一声。
「你能保证这句话里没有半点对于高级料理的嫉妒或偏见吗?」
「……嗄?」
气氛变了。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讲什么啊?我瞪向药师寺先生,但是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面具底下那双闪着诡异光芒的眼睛,宛如在深渊里对人耳语的恶魔。
「不就是因为做不出真正好吃的东西,才会搬出这种借口吗?我是这个意思。『因为便宜所以没办法』、『因为是大众食物所以就这样了』之类的……」
「你这家伙……」
面对药师寺先生的我偷偷瞄向别处,最后目光落在脚边。那里有根防盗用的钉棒。无论对方是烂醉的客人还是强盗,我都不想拿神圣的菜刀指着食材以外的东西,因此做了这种准备。我已经用这玩意儿赶跑强盗好几次。顺带一提,这根钉棒是第三代。
我不认为空手和面前的男人互殴能赢。但是,用这玩意儿奇袭呢?
正当我在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厨房里面有什么吗?」
药师寺先生开口说道,他冰冷的眼神似乎已经看穿了。不行。一丝冷汗流过我的背脊。就算出其不意地拿钉棒砸下去也只会被架开,而对方的拳头会直接打在我脸上──我脑中只浮现这样的画面。
现在店里还剩四个客人。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之中,没人大叫也没人逃跑。
经常光顾的两个女高中生,一脸「又来了」的傻眼表情。
一旦肚子饿,就算得殴打上司也要外出的不良上班族内海先生一副仿佛早已明白「制止也只是浪费力气」的表情继续吃着饭。
剩下那一个是新面孔。大概是在附近的工地忙完之后来吃晚饭的吧,这名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性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毕竟眼前有两个厨师散发犀利的杀气,其他客人看在眼里却若无其事地吃饭,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大概也是难免。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先屈服的人是我。饭好不好吃,这种事用嘴巴争论也没用。厨师的舌头是为了吃而存在。我放松肩膀之后,药师寺先生周围的气氛也和缓了下来。原先一触即发的情势似乎已经解除。
「药师寺先生,你是要我怎么样啊?」
「请你做一道『调理达人』比赛预定要做的料理──汉堡排吧。拿到三星级餐厅当成晚餐菜色也不奇怪的那种。希望你能够说服我,你是基于信念才选择这条路。」
突然跑来说「给我上电视」,拒绝之后又说「因为是洋食店嘛」,等我生气就说「那就做出来」。仔细想想,这也太瞧不起别人了。
但是我很清楚,他并不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洋食店。
尽管有和、洋、中以及其他许多不同领域,不过只要是个好厨师,他就会向对方表示敬意。打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一场要让我认真起来的猴戏。
即使对这点心知肚明──
「这种廉价的挑衅……我接下了!」
这是法国料理界「皇帝」的挑战,非得正面迎战不可。
在我心里,某个叫厨师魂的东西熊熊燃烧。总而言之,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拿起菜刀,让他吃我做的菜。我很期待看见足以刮走那张面具的反应。
「阿香,收起看板,把门锁上。现在就去!」
「店长,收看板也就算了,但是锁门会让客人没办法回去,这样不行吧……」
「呵哈哈哈哈!哪有人会笨到在表演开始之前让观众回去啊!」
阿香晓得说什么都没用而死了心,静静地走向客人们坐的那几桌。
「虽然店长是那么说的啦。呃~好的,接下来要监禁各位。所以说嘛,那个,请各位逃跑吧。」
阿香以「我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自暴自弃口吻这么宣告,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打算起身离开。
阿香心想:「你们没听到吗?」疑惑地歪头,但是两名女高中生里从各方面来说都比较大的那一位花咲薰同学,就像要代表所有客人似的推了推厚片眼镜。
「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的。」
「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接下来可以免费吃到店长的特制料理对吧?」
「啥?」
怎么连这家伙也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啊──阿香就这么愣在原地,此时我从她背后以非常友善的声音回答:
「没有错!我会准备非~常好吃的汉堡排,稍微等我一下喔!」
「那就好。」
花咲同学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这应该是没打算离开的意思吧。坐在她对面的搭档菊池彩同学则是「真没办法」地耸耸肩。她似乎也没打算移动。
至于内海先生根本不为所动。
「因为和食物有关的理由而被店长监禁,这是常有的事吧?」
他苦笑着搅拌咖啡。
新来的那位工作服男子,则是一副「你们这样行吗?咦?只有我格格不入?」的模样东张西望,令人担心他会不会脖子痛。碰上异状却没有人感到异常,这也未免太异常了。
大概是懒得一个个问了吧,阿香她──
「这家店里只有傻子吗……」
嘴里嘀咕着这种失礼言论并收起看板,开始拉下铁门。
就当成所有客人都接受了吧。
有种风潮是肉越软越好。不过,那种只用筷子轻轻一夹就碎掉的汉堡排,实在
愚蠢到了极点。
内部要尽可能鲜美多汁,表面最好能煎出酥脆的口感。我得出的答案,就是从橱柜深处拿出来的白兰地。
「哦……」
某人发出低吟。是仿佛已经看穿我动作的药师寺先生吗?是对调理方式兴致勃勃的花咲同学与菊池同学吗?还是发现藏酒的地方,因此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阿香和内海先生呢?虽然不晓得正确答案,不过第三个最恐怖。
我在煎汉堡排的平底锅里倒入白兰地。
「嘎哈哈哈!」
大笑与火柱升起。火焰仿佛要把天花板烤焦般熊熊燃起然后消失,剩下的只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热气与芳香。
「汉堡排搭配
可能是听到药师寺先生的嘀咕了吧,菊池同学可爱地歪头。
「呃……阿薰,麻烦解说!」
于是坐在她对面的花咲同学一副「我等很久了」的模样,用中指推了推位置没偏的眼镜开始解说。看来,这两人向来是这样。
「所谓焰烧,就是指在调理过程最后把酒精度数高的酒类倒入平底锅,点燃大火让酒精一口气挥发的技巧,在料理牛排之类的食材时很常用。这么做不需要发出怪声,所以这部分就别在意了。」
菊池同学听完之后,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焚身厨房特制汉堡排,自制多蜜酱版完成!趁热吃掉吧!」
阿香俐落地把盛上佳肴的盘子端给所有人。接着阿香发现多出一盘,有些疑惑地往我看了过来。
(那是妳的份。所以说那个,希望妳能忘记我丢脸的过去,麻烦妳了。)
(什么~我没听到耶~?恐怕要看这道菜的水准而定哟~)
我们以眼神如此对话。尽管觉得无言的对话成立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以阿香的思考模式来看,应该相去不远才对。大概吧。
就在大家选择先观赏、闻香时,最先采取行动的是内海先生。所谓的空气不是用读的,而是用吸的。不,干脆用吃的!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么、那么,我就先尝一口……」
虽然有准备刀叉,不过他好像打算用筷子吃。他试着切成一口大小,却因为意外的抵抗而有些吃惊。没错,表面有点硬。
「哦,这样……」
小声这么说完之后,内海先生便喀滋喀滋地吃了起来。其他客人也默默开动,顶多偶尔「嗯、嗯」地点头。
最先吃完的人,依然是内海先生。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哎呀,太好吃了!烤得能够让筷子遭受抵抗的酥脆表面和溢出的肉汁完美调和!那种火力是为了火烤表面对吧?」
接着,两个女高中生似乎也吃完了。至于味道如何,光是看见她们的表情就不用多问。不过我还是想听到人家的赞美。
「口感好的汉堡排实在难找呢。自制多蜜酱和新鲜蘑菇的组合怎么都吃不腻,让嘴巴和舌头非常满足!」
「不过,花在调理上的时间顶多才十五分钟。自制多蜜酱应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对,店长是怎么做到的?」
花咲同学犀利的吐槽让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这种酱不是做来赚钱的。这是我为了自己享受而事先做好放在冰箱的珍藏品,完全没考虑成本。
「哼哼……每一位厨师都会施展魔法。」
这种时候不能慌,我用了句听起来感觉不错的台词搪塞。这种说词就算没办法让人接受,对方应该也不会想追问下去。
啊啊,总觉得很想哭。再见了我的珍藏。
原本的较量对手,必须让他认同我的人──药师寺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看着清得一干二净的盘子沉默不语。
都吃得这么干净了,总不会说「这种东西不行啊」之类的话,然而他一直保持沉默还是令人感到很不安。
就在我紧张得喉咙干渴,准备催促他说些什么时──
「漂亮,日野老弟。」
他轻声说道。
太好啦!认输了吧,你这个满身法国味的面具混蛋……我没有得意忘形到说出这种话。
和方才的挑衅相反,短短一句话能够感受到他对于料理的热爱,以及对于我的关怀。啊啊,这个人果然没变。对我来说既是老师也是学长的药师寺先生还是以前的他。
「我原本以为,让世人认识你是我应尽的责任……」
「不劳您费心。这个小小的厨房就是我的世界。」
那道汉堡排是我味觉与技术的集大成。但如果是他,应该只要吃一口就能完美重现我的手艺吧。有种对方让出胜利的感觉,令人难以释怀。
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说服了他。看来我有很多需要加强的地方。
仔细一想,一开始根本不需要挑衅。我有义务得到他的认同,也可以说我欠他人情。
「她也是个傻女人啊──」
药师寺先生以寂寞的口吻说道。此时我要发言就必须谨慎,所以回答得慢了一点。
药师寺丽──我在厨艺学校时代曾经交往过的女性,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想起她的富家千金。药师寺仁是她的哥哥。
我语带苦涩地回答:
「她没有半点过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确实对话了。彼此都沉浸在那段快乐的过去里,有年轻时的我、她,以及药师寺先生。照理来说不可能都是些令人开心的事,然而回忆里的我们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回忆,就该令人怀念。我露出与年轻时笑容相对的自虐苦笑,用力拉起动作不太顺畅的铁卷门。
这道沉重而老旧的铁卷门,简直就像现在的我。
「好啦,各位。餐会到此结束。感谢今天的光临,快点回去……还有要对你说声抱歉,突然把你牵扯进这种事。」
不能让人家觉得这家店很怪,所以我决定姑且补救一下,对那位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这么说。
「哪里,我才要感谢你招待这么棒的东西。因为平常很少吃什么高级的东西,所以只有『好吃』这种老套的感想。」
听到男子这种简单俐落的感想,反倒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基本上都是赞美,但我不太喜欢那种修饰过度的长篇大论。应该没有任何赞美的话语,能够胜过埋头猛吃之后剩下的空盘吧。
底部写着「喜喜」的拉面碗很多,我个人很喜欢这种风格。把汤喝干之后才看得到喜悦字样不是很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反正吃饭的感想,不外乎只有『好吃』、『难吃』和『随便』这三种而已。」
「『随便』也包含在内啊?」
「有时只能这么说吧?像是小口小口地吃完后说声多谢款待,没有任何感想就走出店门的时候。」
「的确有呢。像我们工地的便当,总是介于『难吃』和『随便』之间。」
「我懂……」
我俩起了共鸣,相视而笑。于是我取回逐渐产生动摇的自信。以低廉价格提供许多人每天都想吃的餐点,就是我背负的崇高使命,根本不需要看见高级料理就自惭形秽。我是开洋食店的。
和为了一个人做高级料理相比,为十个人做便宜的饭要伟大十倍。就当成能够把饭做得便宜又好吃的我非常伟大吧。
「对了,你这边有卖便当吗?我们平常订的便当店,下次刚好休假,我想请你做我和同伴们的份。我很中意你这家店。」
我这里没卖便当,外送什么的更是不在考虑之内。不过此时此刻,我很中意这个诚心诚意赞美我的男人,想让更多人尝到自己手艺的欲望涌上心头。
「平常没有,不过一次应该行吧。要几人份?」
「五十人份。」
「……啥?」
喀嚓──我仿佛听见踩到地雷的声音。假如轻举妄动,就会立刻爆炸。
我这才把目光移到男子胸前的名牌。除了「黑崎」这个姓,还有「现场监督」几个字洋洋得意地坐镇其上。
啊啊,换句话说是那个吧?这位大叔不是想和几个同伴一起开心地吃便当,他有指定整个工地吃哪家便当的权限。而且我必须做五十人份的便当,嗯。一个人做。哇~
「呃,交货日是……」
「明天。」
喂──────────────────────!这个男的在讲什么鬼话啊!
我很想大叫,很想当场在地上打滚,很想翻桌大骂「谁做得到啊混蛋」。
但是我做不到。男子笑容可掬,一副真的很期待便当的表情。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怎么能说自己做不到呢?他很期待吃到我做的饭,怎么能让他
……!
我这人总是这样。如果对方无法理解我的艺术,要我多冷酷都行;但是碰上称赞我做饭好吃的人,我就会想多给些好处,不想辜负人家的期待。
「那我就做吧。」
「这样啊!哎呀,多谢你啦!」
我面部抽搐,以僵硬的动作和男子握手。
药师寺先生在不远处笑着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你也没变呢。』
面具底下的眼睛似乎在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