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真好吃,对吧,键。」
身穿浴衣的飞鸟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笑着。我望着收拾乾净的餐桌,回了她一句「还好吧」。事实上,大量采用海鲜做成的这桌菜的确很美味。这一点我得承认。可承认归承认……
看到我严肃的表情,飞鸟很不解。
「怎麽了,键,回光返照了?」
「怎麽会想到那里去的!?会让我表情严肃的理由你难道就想不到别的吗!」
「唔……能给我四年半左右的考虑时间吗?」
「期限长得过头了吧!我说你应该明白的吧!?」
「……啊。」
「你刚才说的跟我说的不是一件事吧!」
「键你这点就不对了,干嘛总拐着弯说话呢。」
「你呢?你不对的地方就是总喜欢『故意不察觉』!」
「哼……」
「哼……」
两道视线噼哩啪啦地在空中交战着。我们互不相让地瞪了彼此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这样搞不好正中飞鸟的圈套,於是率先移开了视线。然後……叹了口气,重新提出话题。
「差不多该说说正题了吧……你刚才不是一边闪躲一边说『吃完饭再说』的嘛。」
「……」
飞鸟老老实实地低下了脑袋……呼,看来这一年到头嘴边没句正经话的家伙也总算明白现在是个严肃的场面了——
「不好意思!服务员!我们要去泡温泉,能麻烦你帮我们先铺好被子吗!」
「我的话全都被无视了吗!」
「放心,我听着呢~~听着呢。我想想哦,我们是说到那个吧。『既然来了温泉,那就该好好泡上一段时间才行!』吧?」
「我才没跟你说过那麽无聊的话呢!有完没完,快把正题——」
「对了,听说这里是男女混浴呢,键。」
「好,我们去泡温泉吧,飞鸟。」
我迅速做好了准备,表情果敢地催促飞鸟,惹得她大声笑了起来,似乎由衷感到很有趣。
「关於这方面,你倒是变了不少呢。」
「我只是决心要忠实於自己的本能而活。哼……」
「哟,你刚才的台词干嘛说得那麽拽?」
「好了,飞鸟我们快走!磨磨蹭蹭的话,女孩子的祼体会逃走的!」
「要是你去追逃走的祼体女孩子,那就已经可以称为犯罪了吧。」
「好耶,我们一起去欣赏一大堆女孩子吧!」
「为什麽我是你那边的共犯啊……算了,那我们走吧。」
「哦!」
飞鸟站起身来,我们各自拿着毛巾走出了房间。两个人并排慢悠悠地走在走廊上。
「……」
一路沉默。如果是和学生会成员或者林檎在一起的话,我倒是会硬搬出些话题来聊,但面对飞鸟……总觉得这样的顾虑太让人窝火了。而且估计飞鸟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所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不必要的时候其实都不会说话。刚才在房间里也是,直到晚饭前,我们甚至没有讲过几句话。
倒并不是说关系不好啦……只要起了个头,也还是会聊的。
「键,你带零钱了吗?」
「啊,忘了……唔……」
我向飞鸟伸出手。於是,她啪地把硬币放到上面。
「给,两百日元。」
「利率是?」
「1.5。」
「真会敲竹杠啊。」
「会趁这种机会敲竹杠才是我飞鸟大小姐嘛……啊,刚才那句话,只要稍微改一下说法,就可以放进今天的飞鸟博士讲义了。」
「无所谓啦。」
「……」
「……」
又陷入了沉默。两个人一边各自呆呆地看着旅馆内的景象,一边走着。不久,耳边传来一阵跟旅馆很不搭调的轻快电子音。
「……啊,有游戏区呢,键。」
「哦,还真有。」
「桌上冰球,以前的对战格斗,摩托车赛跑……粗算一下,三场吧。看来我又要借给你三百日元了。」
「我说,没人说过洗完澡要跟你比赛吧。」
「了解,加三百日元。」
「算了,我拿着好了。」
「这下换回来就是七百五十日元了,嘻嘻嘻。」
「真会敲竹杠。」
「键,快看,是氧气哦。」
「转移话题的手法又逊了一个档次啊喂!……话说回来,你不觉得今天这竹杠敲得太过头了吗,飞鸟小妹妹?」
「唔,那这样吧,刚才说的游戏区三场比赛下来,如果键能拿两胜,那我就给你把利率降到1.0好了。」
「哦?此话当真?到时候你可别後悔哦。」
「我後悔了。那当我没说。」
「对不起。是我太狂妄了。请按照刚才的条件和我比赛。」
「真拿你没办法……啊,键,到浴池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乱扯一通之际,我们终於到达了浴池。
好咧!接下来就是我的天堂了!我丢下飞鸟,充满气势地冲向男浴——…………?…………男浴?
「男浴?女浴?咦?不是混浴吗?怎麽会——哦哦,我知道了,更衣室是专门分开来————」
「啊,抱歉。刚才我说男女混浴其实是骗你的。好了,待会儿游戏区再见。」
「飞————鸟————你————!」
当我的吼声响起时,飞鸟早已消失在女浴那头了。唉,怎麽说呢,还真是有我们以往的那种风格。
※
「呼……」
我泡在露天浴池里,叹了口气。虽说是在关东,但三月的夜风还是有些凉。露在浴池外面的脸渐渐变得冷起来了。不过,这倒反而使人神清气爽。
不知道是这家旅馆平时就没什麽人,还是飞鸟正好挑了一个没人的时间段,总之男浴的露天浴池只有我一个人。四周只听得到热水涓涓流入池中的声音。天上有满天……倒不至於,但还算吸引人的美丽星辰。
「……我这到底是在干什麽啊……」
我嘟嚷着,用双手捧起热水捂到脸上……明天可就是毕业典礼了啊。是能跟大家度过的最後的宝贵时间啊。可现在我却独自泡在温泉里,还让大家为我担心……身为後宫之主,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可是……我想起了飞鸟给我打的那个电话。
昨天飞鸟确实很奇怪。尽管直到刚才为止我们俩一直都在互相抬杠,但昨天打电话给我时的飞鸟……有一种我完全无法反抗的气势。
说实话,要现在的我来选择的话,前任女友飞鸟不讲道理的召唤和与学生会成员度过最後的日子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学生会。这并不是将哪一方放在心中天秤上比较得出的结果,而是更基础丶更本质的事物重要性的差异。是重要的毕业典礼和常有的任性,哪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至少,抛开正题不说,听了别人的话就悠闲地跑到这种地方来的理由……本来是不存在的。
可是。
我没能拒绝。
昨天飞鸟的语气,就是有这样一种无暇顾及我个人意志的东西。
有一种让我觉得必须来这里的东西。
因此,我不仅仅是因为想早点回到学生会这个理由,而一次又一次地打听着将飞鸟逼至如此状态的题……但结果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乘早上第一班回去的话,应该赶得上毕业典礼的吧……」
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一点了。我们学校的毕业典礼本身是设在下午一点开始。只要坐上明天早上的飞机,肯定能来得及。
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呢……应该会生气吧……在这麽忙的时候……在最後的时间,居然跑去找前任女友。该怎麽对她们解释呢。唉……
噗噜噜噜,我把脸的下半部分没入热水中。啊——真是的,怎麽办啊——
「键——?在吗?」
「?」
突然听到飞鸟的声音,我急忙从浴池里探出头来。很快,又听到了声音。
「键——?」
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废话,这里是男浴。混浴是骗人的嘛。
这麽说来……
「飞鸟?」
「哦,键。你果然在露天浴池呢。」
果然?可恶,飞鸟这家伙,该不会又装了偷拍摄像头久类的,一边观察我一边偷笑吧——开玩笑的。
「啊,那边是女浴吗?」
「对。这里是露天浴池。隔在男浴和女浴之间的只有这块薄隔板。」
仔细一看,确实,浴池的尽头有一块竹制的隔板。既然露天浴池的男浴和女浴之间只有那玩意的话,那麽能听到飞鸟的声音也是自然的。嗯嗯,不奇怪~不奇怪。
………………好吧………………
「我好像听到有人往这边靠过来的水声耶,你是不是在找洞偷窥?」
「………………什丶你说虾米偶听八懂捏。」
拚命睁大眼睛贴在隔板上找小洞的我立马离开了隔板。随後就听
到了飞鸟在对面发出了「嘻嘻嘻」的笑声,好像魔女一样。可恶……如今的我明明应该改变了当时的行为模式,却还是被她看透了吗,这家伙!
飞鸟彷佛看透了我的动摇,她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反正很可惜,就算你偷窥这里,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空荡荡的哦。」
不,有飞鸟在就够了……我原本是这麽想的,不过因为生气所以反而说不出口了。
「哦,我这里也是空荡荡的,所以你才会叫我哦?」
「那当然啦。我才不是那麽没常识的人,会不顾别人的想法朝男浴那边搭话呢。」
「也是,你这家伙就会表面装乖。」
「哪有,人家会害羞啦。」
「喂,我根本没在夸你。」
「对了,键,不扯废话了,我刚才叫你,不是因为别的。」
「哦,总算想谈正题了吗?现在确实是个好时机啊。好,说来听听吧。」
为了更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我背靠在隔板一侧的浴池边。我想,飞鸟也一定和我一样,背靠着这边吧。
在一片繁星的光亮之下……飞鸟用不紧不慢丶认真严肃的口气……开了口。
「你相信幽灵吗?」
「正题跑到哪里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吼一声,然而飞鸟却还是平静地继续说道。
「你真笨,键。这某种意义上就是正题啊。你以为这里是什麽地方?这里可是那个着名的幽灵旅馆啊!」
「原来如此!所以客人才这麽少吗,这地方!」
「?键,你来的时候不知道吗?」
「谁知道啊!话说你还在喜欢那种东西吗!」
「你丶你不要误会啊,我最感兴趣的可是外星人的话题!」
「别以为只要用了傲娇语气,任何话都能变可爱!」
「哎呀?偏向神秘系风格不是很可爱吗,像我这种喜欢超自然现象的性格。」
「拜你那种兴趣所赐,我过去曾经卷入多少麻烦,您该不会忘了吧?」
「那不重要,键,听我说哦。这里有幽露出没哦。尤其是男浴的露天浴池那边发生过不少目击事例。所以说,键啊……」
「干嘛。」
听到我的问题,飞鸟保持了一阵沉默……等到周围的气氛平静下来的时候,她阴恻恻地说出一句。
「……请您好好享受……」
「享受啥!?」
「……请睁大眼睛,好好看……」
「你要我看啥!?」
「……您能看到吗…………刚才的景象……」
「什麽景象啊!?出现了啥吗!?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什麽吗!?」
「……请您再用慢镜头放大看看……」
「我的眼球才没那种功能!」
「……应该说,她是来迎接这位青年的死神吧……」
「我的视野里能看到那麽系统的故事吗!?真的假的!?我正面临今天的第二次生命危机吗!?」
「……快丶到丶我丶这丶里丶来……」
「能不能麻烦你不要加上这种灵异台词啊!?」
「…………」
「别因为没心情说话就搞沉默!好恐怖!事实上这种情况真的很恐怖!」
「好了,我出去了。」
隔壁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飞鸟从浴池站了起来。
「不要,别走!你装神弄鬼过完瘾了,也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啊!」
「?嗯—哼——嗯哼哼哼——?」
「不要哼着电影『午夜凶铃』的主旋律退场哇啊啊————!」
「干嘛啦,吵死了,键。你这麽大声,幽灵会吓跑的耶。」
「好咧!现在开始表演一个人祼舞!哇唬!哇唬!」
「哎呀,这话好有趣呢!哇唬,哇唬!」
「你就听进去莫名其妙的部分了吗!给我回浴池来!然後老老实实告诉我正题!」
「哼哼……小键真是的♪不管长多大,还是一样让人操心呢♪」
「你扮演的那种做作的青梅竹马形象,让我生气到想杀人!」
「讨厌啦……仅限今天哟~」
「那还真是多谢您啊!」
感觉到飞鸟再次回到了浴池,我叹了一口气……接着,重新问道。
「说吧。」
「说什麽?」
「……喂,算我求你了,真的,给我认真一点行不行啊……我现在确实没什麽时间……」
「这我知道。」
「果然吗?」
这个……魔么。
听到我陷入沉默,这次换成飞鸟深深叹了一口气。
接着……之前胡闹的氛围一下子消失了……她用和昨天电话中一样的那种音调干脆地对我说道。
「真正该进入正题的不是我哦,键。」
听到这句话。
我不知为何有种心脏被揪住的感觉……但还是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反问。
「……这,是什麽意思?」
「你所说的那种『故意不察觉』,是我的缺点没错,但同时也是你的缺点哦,键,你发现了吗?」
「…………」
我忍不住抬头看向星空……是啊……她说的没错。所以……
「对不起。」
「嗯,原来如此,在这种时候立刻低头道歉吗?哼,这一点上来说,你还真是成熟了呢。」
「多谢夸奖。」
「不过,离反格线还差一点哦。」
「飞鸟你真是严格啊。」
「我自认永远都是对你最严格,也是最温柔的人嘛。」
「……这样啊。」
我仰望着星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飞鸟大概也一样吧。很可惜,就算彼此分开了两年,我还是一样,对那家伙的一切了如指掌。
所以。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什麽正题,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说出口。
然而,飞鸟她——
比任何人都对我严格,比任何人都对我温柔,而且,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这就是飞鸟。
其实,她本来也不想提吧,那个所谓的「正题」……但她还是淡淡地开口了。
「我说键……
「嗯……」
水流的声音,热气的薄雾,还有皎洁的月光之下。
我……无处可逃……也不能逃,等着那句话刺向我。
「你不可能有後宫的。」
「……话不能这麽说吧。」
我只能如此回答。但是……飞鸟果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放过我。她很清楚我最脆弱的部分……因为她是飞鸟。
「再进一步说,你做不到脚踏两船的,键。所以不要再说学生会是你的後宫,不要再企图同时去爱很多女孩子,停止那种自虐的行为吧。」
「哈哈,还真严格啊。别小看我哦,我还是很受欢迎的呢。」
「是吗?」
「居然说是吗……你……」
那种事不重要。你本来就长得很帅,人又温柔,至少对我而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所以,会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
「你说这种台词的时候怎麽能那麽平静?」
「但是,键你是没办法脚踏两船的。你不是……受得了那种事的尸人。」
「真过份。我在这两年间可是很努力的——」
「这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这是人的本质。是杉崎键这个人的本性。」
「我的本性?那不就是性欲魔神嘛。」
「不对。你的本性,是骨子里的老好人。概括来说,应该是『善』吧。压倒性的善。善到让人厌烦,善到让人生气,善到让人觉得麻烦。」
「你明明口口声声在说善,我却完全感觉不到你在夸我啊,貌似。」
「我本来就没在夸你。」
「好无情的回答!」
「你说我是魔鬼,是魔女,这一点,没错,正如你所说。我的想法是,就算伤害别人也想让自己幸福,因为我就是这样一利己主义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像我这样的人,才适合开後宫。」
「…………」
关於这一点我很想反驳,但此刻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但是,键,你正好和我相反,不是吗?你是那种会把别人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联系起来的人吧……所以就没办法了。」
「为什麽啊。有什麽关系?这不是正适合做後宫之主嘛。让无数女孩子幸福,我也会非常幸福。」
「不可能的。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所以是为什麽啊?」
听到我的问题,飞鸟深深地叹了口气……接下来她所要说的话,我其实已经猜到七八分了。
我也知道,不得不说出那些话,对她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是,我不能逃。这种情况下如果逃了……我就没有亲眼看着她们毕业的资格。
所以,飞鸟今天才会把我叫到这里来。
所以,飞鸟会将两年前的那个选择,再一次
放到我面前。
还是会为我抽出那张不中的签。
即使是为了她。
我也不能再逃了。
「听我说,键。假如我说,我现在还是喜欢你的……你会怎麽想?」
「我会很高兴。」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是吗?」飞鸟低声说着,噗嗤一声,开心地笑了起来。
但是……接下来,她继续说下去的话,却不带一丝感情。
「既火你接受了我的心情……那麽我也成为你後宫的一员了,对吗?」
「……是的。」
「我再确认一遍,你最大的幸福,就是让喜欢的人……珍视的人,能够得到幸福,对吧?」
「没错。」
「那麽,我对你来说……还算是珍惜的人吗?」
「毫无疑问是我珍视的人。」
我作出了回答,没有半点犹豫。「是吗?」这次,飞鸟的笑声听起来很寂寞。接着,「既然如此」,她将正题……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只要我想有後宫,那个问题就无可避免。
飞鸟不惜自愿充当坏人,也要对我提出的那个问题。
从两年前直到今天。
一直以来,一刻不停地在无形中折磨着我的那句话。
喜欢上我的人,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那句话。
因为大家都是那麽的善良,让我一直得以逃避的那句话。
就是那句话。
与两年前一样。
又一次。
飞鸟她……比任何人都温柔的她代表所有人,对我说了。
「键,我要你只看着我一个。如果你不是只看着我一个的话,我是没办法得到幸福的。」
……………………
不知何时,夜空变得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