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波三折的午餐后,我们告别了高尾山。
归途这种东西通常都很安静。无论是乘汽车还是电车,无论是去远足还是修学旅行。去的路上那么健谈的朋友,回去的时候也都会睡得很沉。带队老师也都会打着盹儿。这是理所当然的景象。
作为司机的我,这也是一场与睡魔的斗争。
但是——。
「真是的,学长真让人困扰」
坐在副驾驶上的我们的学妹同学,一直都在喋喋不休。
多亏这样我完全不困(虽然吵死了)。
「吃太快的话会呛到,小时候没学过吗?没人教过你说,饭要细嚼慢咽吗」
明明比我小,却摆出一副我才是前辈甚至「老妈」的风范。叫她妈妈的话会打我的吧?
「而且还从鼻子里喷出肉松」
「我、我又不是想那样做的!」
混账,这可恶的雪女……。
明明平时总是露出一副臭脸,欺负我就有那么开心吗?在学校里可没这么多话啊。就只听到过「是」「不是」「违反校规了」「你傻吗?」这四句话而已啊。
要是学校里的家伙看到今天的风纪委员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啊——顺带一提。学妹妈妈前辈」
「请不要叫的那么诡异。……什么事?」
「到头来,我的驾驶技术怎么样?测试合格了吗?」
她将食指抵在嘴唇上,若有所思地思考了一会儿。
「是呢。驾驶技术我想没什么问题」
「……哦哦」
「甚至可以说是优秀了。坐在旁边感觉很有安全感。交通规则和礼仪也都有好好遵守。让人想不到是贴着新手标识的人在开」
没想到她对我大加赞赏。
这位毒舌学妹居然会夸我到这种地步。
「哦哦哦哦哦……」
第一次载着家人以外的人,还听到这样的话……。
老实说,超级超级,超级!开心的。
「那就算合格了?」
「嗯。总之我暂时不会向学校打报告的」
「——呀吼!!」
要是我没在握着方向盘的话,肯定就会做出胜利姿势吧。
学妹看着这样的我,突然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平时的说教口吻说道。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问题」
「比如说?」
「在我导航的时候,学长你好几次走错方向了吧。莫非学长相当路痴?」
我既惊讶又钦佩。
「你看得真仔细」
「我没看。……啊,不是,你的驾驶我在看的。但不管怎么说,学长的注意力集中在找路上的话,不就可能会疏于驾驶吗?」
「……嘛,确实」
学妹像是在说“对吧?”一般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认为学长开车的时候缺少优秀的导航」
「但这个导航仪,是有AI的最新款」
「…………。你有自信可以熟练使用那个最新款吗?」
唔……。
妖怪「你说东他说西」的老太婆。
「知道了知道了。暑假之前我会想好对策的」
「请务必这么做」
在去夏日旅行之前,我必须学会如何完美地使用导航仪。
……但话说回来。
今天的她真的是在各种方面都照顾了我很多啊。
鲇川彩璃。
究竟在搞些什么啊。
我和她自从相遇以来,就一直在争吵。今天也是小冲突不断。实在不能说是一趟圆满的兜风。
但是——。
今天吵架不是全部,我还承蒙了她的许多关照。
她送给我护身符。
她细心为我导航。
她还告诉我祈祷殿的事情。
以及,还为我做了美味的便当。
「…………」
她意外地是个没那么坏的家伙吧。
我本以为她是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但可能不是「超绝·讨厌」而只是「超·讨厌」。
虽然去掉「绝」字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是了。
「…………呼哈」
「怎么了学妹?困了?」
「并不、困」
说完后她转过脸,用手捂住嘴,悄悄地又打了个哈欠。
「到了后我会叫你的。就乖乖睡吧」
学妹用力摇了摇头,挺直了身子。
「所以说不困。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先说好,要是被我看到任何违规行为的话,刚才的合格就立刻作废」
「好好」
「回答只用说一次」
「是是嚯————————————————————————嗯」
「……刚才那一下让我完全清醒了。请做好准备」
嘛,被她讨厌还是其他什么的,我是完全无所谓了。
但我确实欠了这位不可爱学妹的一个人情。
*
在那之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而温和的旧引擎声填补了这份沉默。因此并不感到尴尬。时间流逝得比去程要慢。我一边感受着脚踩油门时传来的震动,一边沉浸到舒适的速度之中。
坐在副驾驶上的学妹也很安分。
果然是睡着了吧——我这么想着斜眼一看,结果她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大腿上,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四周的交通情况。看样子她打算扮演导航角色扮到底。这份耿直值得赞赏。
经过十六号国道之后,就来到了与多摩NewTown大道相连接的都道上。
就这样沿路开下去的话,就会回到集合地点的家庭餐厅了。
「差不多要结束了呢」
学妹的声音孤零零地在沉默之中响起。结束。不是抵达,而是「结束」。不知为何她用了这种说法。
好了。
要是平时的话,就该到了就这样解散、抓紧解散、别了!的时候。
但只有今天,我欠她太多了……。
就这样回去的话会做噩梦的。稍微回报她一点吧。
「反正顺路,就送你回家吧。反正顺路」
我直截了当地这么说道。注意着自己的声调,流畅地说了出来。带有只是顺路而已哦——并没有像屎一样的温柔哦——这样的一种语感。
但似乎在学妹身上并不适用。
「那种台词得让更帅的人来说」
「是是。是我这么丑的人说的话真抱歉啊——」
我用食指推起鼻子,做了个猪鼻子。看到这一幕差点笑出声的学妹急忙绷紧了脸。哼,你这不成熟的家伙。
「总、总之,好意我心领了」
「我想还你人情啊。要是不想让我知道你家在哪的话,就找个附近的地方让你下车就行了」
「真的不用了。离这里还很远的」
「……嗯?远?」
学妹「啊」地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说远?之前不是说因为住在附近才选定了那家家庭餐厅的吗?」
「不是,那个是……」
言辞犀利的她罕见地说着「那个」「这个」地吞吞吐吐了起来。
「你家究竟在哪啊」
「那个……在别所」
「别所!?」
那是位于从这里隔着车站的反方向的住宅区的名字。那里以崭新整洁的街道闻名,但是却相当远。至少不是用走的就能到的距离。
「那你是怎么到家庭餐厅的啊」
「……换乘公交车……」
她低着头慢吞吞地说道,看样子是真的不太想说。
「公交车的话因为会经过车站,要花一个多小时的吧?为什么要宣传在那么远的地方碰面?」
「才、才不是为了学长。只是因为我被看到的话也会很麻烦的」
「那不是彼此吗。这样子的话不就是你单方面吃亏了吗」
就算集合地点在远处的家庭餐厅,有车的我也不会有麻烦。只要让她下车,我一脚油就能开回去。但学妹她乘车加步行,还得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
「为什么不说啊,真是的……」
学妹她再怎么说也姑且是个女孩子。天马上就要黑了。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在昏暗的夜路上。
可不能再欠她更多的人情了。
「要加速了」
确认安全之后,我打上转向灯。在确定后方没有来车之后迅速变道。在快到前方十字路口的左转位置的时候换到了右转道上。
「学长?」
「总之我要送你。不愿意我也要送。哭着喊着我也要送」
顺畅地转弯之后,车速不断加快。达到了今天最快的速度。
「不行」
她伸手想要去摸我衬衫的下摆,但还是作罢了。自始至终她没有干扰我的驾驶。她除了性格之外,真的是个完美的导航。
「不行的学长,会被看到的」
「别所的话长池公园离那里很近。你从那下车的话也不会碰到什么人,没关系的吧」
「都说
了不行!」
学妹焦急地说道。
「从这里到长池公园,必须要经过河出补习班。有很多南城的学生在那里上课。现在的话会有碰到下课出来的学生的危险」
「……啊——」
确实很危险。我们班也有好几个人在那里上课。要是直接开过去的话还好,但如果被补习班前的红绿灯卡住的话可就糟了。
但是,就算这么说。
男·沢北廉太郎。还没落魄到需要把说出来的话咽回去的程度。
「放心吧学妹。我预料到可能有这种事发生——」
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停下后,我打开了驾驶席的遮阳板。然后把放在那里的小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太阳镜?」
「太阳也从西边照过来了,不会让人感到不自然吧?」
同学们不知道我考了驾照。应该也不会想到我在开车。只要改变外貌氛围的话,就不太可能认出坐在驾驶席上的人就是我。
「学妹你也戴上」
「我也?」
「仪表盘那里还有一副我妈妈在用的太阳镜。还有,帽子也戴上吧。你那头发太显眼了」
那是我妈去澡堂时会戴的棒球帽。
「话说学妹,你脱发多吗?」
「?不,应该算少的」
「good」
帽子里粘上银色的头发的话,给妈妈解释起来会很麻烦的。
我撩起刘海,迅速戴上太阳镜。
哼哼……。
其实我相当憧憬这个的。
在晚霞余晖的照耀下,开车疾驰在暮色苍茫的街道。透过太阳镜眺望到的深褐色街道,是与平时不同的成熟风景。长有汽车这对自由的羽翼的我,可以在那adultic且adulty(注:两个词都是和制英语,在英语中并不存在。前者由adult+romantic的tic构成,意为“成人的”,后者是adult+y变成形容词的形式,还是成人的)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驰骋。
后视镜映照出的我的脸,不出所料的不妙……。
不妙至极。
已经不可能有人会把我这个持有驾照,戴着墨镜开着车的人当成十八岁的高中生了吧。我是个成熟的男性,独当一面的男人。不妙。
怎样。
虽然被她迷上的话我也很困扰,但姑且还是听听学妹她的感想吧。
「…………」
我看向副驾驶,有一个艺人坐在那里。
戴着太阳镜,帽子压得低低的学妹,看上去就像是在偷偷享受假日的艺人。即使乔装打扮,也难掩她充满魅力的气质,该怎么说呢……。不对这很奇怪吧。怎么会这么合适啊。那可是我老妈的东西啊。那可是今天我出门的时候一边搅拌着糠床(注:糠床,用于米糠酱腌菜,以米糠为主的腌酱菜床)一边对我说「廉太郎,回来顺路买点洗涤剂。细长的那种」的老妈啊。请停止这种难以理解的线索。
我一时间看入迷了……不,我看了她一会儿之后,学妹就扑哧地笑了出声。
「学、学长」
「不,不是,我才没在看你啊」
「太阳镜和你好不搭」
「!?」!?!?!?!!!!!!!!???????????
「这样一来确实没人会注意到呢。毕竟又不搭。还是平时的绝对要更……不,要不错呢」
学妹残忍地这么说完,继续摇晃起了肩膀。
「真、真的?不搭吗?」
「是的。就像是刑警剧里面被虐的小混混一般」
假、假的吧……。
假的——!!
「哼、哼~嗯?嘛,嘛,价值观是因人而异的,也会有人那么看待的嘛——。嘛,没准是因为你也戴着太阳镜,有些看不清吧——」
学妹的肩膀摇晃得更厉害了。
……混账。
混账,混账。
绝对。
绝对变帅给你看!
而此时,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传到了发誓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我的耳朵里。
「谢谢你,学长」
我斜眼看去。
享受假日的艺人的脸颊不知为何涨得通红。
……切。
嘛,总比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要好。
*
没过多久,车子就驶上了长池公园旁的道路。
离车站几公里远的这个公园既漂亮又宽敞,而且绿意盎然。好像常有什么剧组拿这里当外景。但主要是这里没什么人气。
对于南城生来说,这里似乎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一个爱八卦的损友有说过,偶尔会看到意外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呢——。
要是没有她的话,这种地方就和我毫无关系了。
「真的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呢」
「但夏天的蝉声很厉害哦。就像是声音直接撞到身体上一般,抽泣个不停」
我觉得蝉在抽泣这说法很奇怪。但可能对于附近居民来说,确实如此吧。
「你常来这里吗?」
我没听说过学妹有男朋友。男人们常常在议论有吗?还是没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损友也有说过「嘛,有也不奇怪吧——。比如帅气大学生之类,比如有钱的创业者之类」这样的话。
「是的。来遛狗」
损友,猜错了。所谓的男朋友是狗。
「诶——你有养狗啊。……啊,停哪里好?」
「就停在那个公交车站旁边吧」
我停在路边。周围没有车开过。右手边是公园,左手边是住宅区。漂亮的新房子鳞次栉比。学妹家也是其中一个吧。和我家那建筑年龄四十年的破房子大不相同。
「那就,今天谢谢你啊」
「啊,好的……。我才该说谢谢」
但学妹似乎并不打算下车。她低着头,双手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裙子上。她已经摘下了帽子和太阳镜,在橙色阳光的映照下,她的表情十分沉重。
「你家,还很远吗?」
「没有,离这里走两步就到了,但是……」
她的视线透过车窗,游移在住宅区的小巷里。
「那个,现在比预定时间要早,必须得稍微消磨一下时间」
「……哼嗯」
她有什么不能立刻回家的理由吗?
明明是自己家?
是有贵客登门造访吗?是家里停水了吗?总之,应该是有什么情况的吧。
「那就,再稍微往那边开一开?」
「不,不用了。我随便绕绕路再回去就好」
「我说你啊,那样的话我送你不就没意义了吗」
因为公园里长满了高大的树木,所以四周相当昏暗。就算住在附近,闲逛也太危险了。虽然不知道学妹她在想些什么,但要是我送她这件事失去意义的话,就是在浪费汽油,浪费资源。
「别看我这样,我也可是致力于当一个对地球温柔的男人的」
「啊,啥?」
「于是呢,加时赛。走起」
「啊,等等……」
我无视掉欲言又止的学妹,迅速发动了车子。反正她也不会乖乖听话,那就在她发火说「够了放我下去」之前,在附近溜达溜达吧。
在再次加速的车内,学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的沉重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看样子我强行带上她出发是正确的。
车子沿着长池公园的外缘平稳地行驶着。即使累了一天,我的方向盘也丝毫不乱。刹车和油门也都有一种吸附在脚上的感觉。被普遍认为难以驾驭的这款车,我却感觉我可以像控制自己的手脚一样控制它。
这一天下来,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充满了信心。
那个是,嘛,虽然很不甘心——是多亏了坐在副驾驶上的某个人。
说是驾驶技术的测试什么的时候我的心情还很沉重,但就当是「结果好一切都好」吧。虽然很让人火大。
在等红灯的时候,学妹开口说道。
「对了,学长」
「嗯?」
「你说过要在暑假的时候开车去旅行的吧。是和家人一起吗?」
「不,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旅行?」
学妹睁圆了眼睛。
嘛,这反应也正常 。
对于普通人来说,所谓旅行,就是和某个人嬉笑喧闹着一起进行的东西。
当然我,沢北廉太郎不一样。
「我之前也说过吧,大家一起去的话是『普通』的」
「又是那个吗」
她吃惊地说道。
「学长你好像很讨厌『普通』呢,有什么原因吗?」
「虽然没什么像样的理由——」
我正说着,突然「嗯?」地想到。
我为什么要对学妹她说这些呢?明明给其他人都还没有说过。
「硬要说的话,因为『生剥鬼节』吧」
「生、生剥鬼节?秋田的那个?」
「对对」
作为秋田县男鹿半岛的传统,那是个戴着被称作生剥鬼
的神明的面具的人群拿着仿制的厚刃尖菜刀,说着「有没有坏孩子啊——」挨家挨户地拜访的节日。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上学之前,早间新闻在直播生剥鬼节的祭典。在我说『那是骗小孩的,真无趣』之后,我爸就——」
「学长打小就很嚣张呢。你父亲发火了吧?」
「不。我爸当天就开这辆车带我去了秋田」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学妹会吃惊也不奇怪,毕竟我老爸就是那个样子。
「亲眼看到之后很可怕的哦,生剥鬼」
「啊……」
明明在新闻上看起来很平常,但实际上——可能是因为祭典的氛围,它看上去很可怕。从电视上看就只是纸糊的面具而已,现场一看却变成了相当可怕的怪物。
「我和爸爸满意而归之后,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一般是不会请假去看那个的吧!在网上看看视频不就行了吗』什么的。呀——那可比生剥鬼还要可怕」
「我同意令堂的意见」
「第二天我在学校炫耀的时候,朋友们也都这么说:『你好奇怪』。说一般都不会像那样一时兴起就去旅行的,都是要提前做好计划再去的」
「我同意你朋友们的意见」
「回家之后我给我爸说了。结果他笑着这么说道:『但米棒锅(注:秋田的乡土料理)很美味的吧』。嗯,确实很好吃。祭典也很有趣。我爸说,那种事要是在『普通』的情况下进行的话,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很像学长爸爸的风格」
不知为何,学妹的语气充满羡慕。
「于是学长就变得讨厌普通,想要这次去一个人旅行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所言不差。
「对。我的旅行是不『普通』的。那不是为了分享出去让谁点赞的东西。我要用自己的五感去感受景色、气味和风。一边感受着自由的风拂过脸颊,一边在夏日蔚蓝的天空下驱车疾驰。就像是疾风一样!——没错,在这个夏天,我要变成自由的风!」
决定了……!
结果没想到学妹冷淡地说道。
「会因为超速被捕呢」
「超……不,我当然会遵守法定速度的!」
「那不就不自由了吗」
「交、交规就另当别论!罚金太高了!」
要是被开了罚单,我的盘缠可就化为乌有了。明明没有超速,却一看到警车就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的人,肯定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我明白你讨厌普通的旅行的原因了。但这次要去哪里呢?」
「……」
「你打算一个人开着车,去哪里呢?」
「…………那是」
够了。
到了这一步,说出来也无妨吧。
只给损友和家人说过的我的计划,没想到会有告诉这位学妹的一天。但既然她已经知道我有了驾照,再保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北海道」
我刚说出口,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学妹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她张大嘴眨巴了几下眼睛——这还是在预想之内。「没想到要去那么远」「还以为顶多富士山而已」之类的反应也还算合理。
但是——。
浮现在学妹脸上的,不仅仅是吃惊。
「北海、道」
学妹的发音就像是初次听到这个单词的幼儿一般。
因为吃惊而睁得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
但学妹并不是在看着眼前的我。而是透过我在看着「什么」。
那简直就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闪耀的东西的眼睛。
那简直就像是在仰望自己无法触及的「星星」一般的眼神。
「学妹?你怎么了?」
我叫了她一声之后,她像是吓了一跳似的闭上了嘴。
低下头的她不停地摇着头。
等她再次抬起头之时,眼里的光亮就已经消失了。
「北海道什么的,还是相当远呢。对于刚拿到驾照的学长来说,是不是有些勉强了?」
「勉不勉强先不说,确实很远呢」
「说到底怎么开车去?不是有津轻海峡吗?」
「从茨城的大洗那里有渡轮。晚上连车一起上船,到白天的时候就能到苫小牧。接下来就是札幌、小樽、富良野、函馆以及其他各种地方。花上两周左右时间绕个遍」
学妹眨了好几下眼睛。
「全部……也太贪心了吧。就算是大人也不太会那么长途跋涉。何况你还是高中生,一个人开着车」
关于这部分,我也问过我自己。
但是。
「那你说,几岁就算不勉强?考到驾照后要等多久算安全?谁能保证大人就不会出车祸?也有人认为越是老手驾驶的时候就越粗心的吧?」
学妹怯生生地缩了缩下巴。
「……我认为并没有明确的标准。但是,大多数人应该还是认为,至少在算是初学者的时候最好不要这么做吧?」
「是呢」
我也懂学妹说的意思。
客观地说,「对于贴着新手标识的人来说太过勉强了还是放弃吧」这样的意见也是有它存在的合理性的。而且没准那样更加明智。
但是,我也有不能让步的理由。
「高三的暑假——可能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妈就一直没怎么休息过。她曾经喜欢的寺庙巡游都再也没怎么去过了。就算我继承了家业,也肯定还是会变成那样的。所以——我才决定要现在去」
学妹淡淡地说道。
「学长你……很为妈妈着想呢」
「啥?为什么?」
「你不是说高中毕业之后就要去继承店铺,让妈妈轻松一些吗?所以才要在高三暑假期间尽情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她的声音和眼神都比平时要温柔。这让我心里痒痒的。她平时总是在贬低我,但这次评价又太高了。
「…………才,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要是她认为我是个孝顺的儿子的话,我就得纠正她的认识。
「我去北海道自始至终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学妹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北海道有什么吗?」
「薰衣草田」
虽然可能会被她嘲笑真不像样,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在我小学四年级时的暑假,我家开始经营便利店的之前一年。我们全家乘车经过过富良野的薰衣草田。我爸开着车,开着这辆车。我无法忘却当时的景象」
遍布整片大地的紫色花儿。
从车窗吹进来的凉爽的风。
可以洗净全身每一处细胞的清爽香味。
富良野的空气里,有着某种味道。
我相信。要是「自由」有味道的话,绝对就是那种味道。
「那时的我就发了誓。发誓说,一定要靠自己再去哪里一趟」
父亲常对我这么说。
——梦想并不是在遥远的未来才能实现的东西。
——与父母、与世间的一切都无关。
——现在就要去实现。
「…………」
学妹再次陷入了沉默。
绿灯亮了,我发动车子。天已经完全黑了。行道树林立的人行道上路灯亮起,偶尔交汇而过的对向车辆的大灯照在我们脸上。
在昏暗之中学妹说道。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担……觉得很危险。在陌生的道路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何况学长还是个路痴」
「你这么说我就无言以对了」
果然,说太危险了别这么做,
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我和我妈说的时候也大闹了一场。我妈还对我说「你一个人出车祸倒没什么,给别人添麻烦了怎么办」什么的。嘛,最后我说「我会严守交规安全驾驶的」「我会买毛甲蟹当纪念品,然后用冷藏运输寄回去」之后就得到我妈认可了。顺带一提妹妹则是说着「萌要巧克力!还有玉米!以及牛奶!」的感觉。
「一般来说父母都会阻止的吧」
「…………」
「要是你家里人的话,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吧?」
「…………父母…………」
学妹的表情在那个瞬间,迅速变得冷淡了下来。
变成了平时的学妹,不,是变成了比平时更加冷淡、更加无感情的「雪女」。何止是雪,何止是冰,都已经是干冰了。这变化极其戏剧性。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变身」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会发生在一起兜了一天的风的人身上。
「父母什么都不会说的」
她如此直言道。
「我爸估计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不管我要不要去旅行,还是去哪里旅行」
「…………这样」
她的声音刺耳,还带着些许痛苦。但她的表情上却什么都没有展露出来。她将所有的感情都压抑住了。
毫无疑问,她有着很复杂的缘由。
特意用「爸」这个词,难道她母亲已经不在了吗?
但之前她不是说过「我要给妈妈打电话」么。
因为她的银发和白皙的皮肤可能是遗传自母亲,我还稍微想象了一下呢……。
「…………」
住手吧。不要多管闲事。
我有我的情况,学妹她也有她的苦衷。而且牵扯到家庭的话就尤其棘手。哪怕是优等生风纪委员,也会有一两件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吧。何况对方是我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哈啊」
「……呼」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一天的疲劳终于涌上来了。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静静地开着车。
突然学妹抬起胳膊,看了眼粉红色的手表。我便也看了眼导航仪上的时间。现在刚过傍晚六点。外边已经黑透了。
「学长,谢谢你了。把我放在那里就好」
「……知道了」
本想说要不要送她到更近的地方,但还是放弃了。之前的那个公交车站就在附近。现在正是下班时间,车流量也变多了。已经不需要担心了吧。
学妹打开副驾驶的门,她的裙子飘动着。公园里令人不快的草木气味飘进车内,与之交换的是清新的香气从车内飘了出去。
她回头看向我,露出暧昧的笑容,低下头鞠了一躬。
「那我走了,学长」
「啊」
对于漫长而又充实的一天来说,这个结束方式实在是无趣。
既不是「再见」也不是「回见」也不是「拜拜」的那种告别方式。
但是呢……。
说到底我和她也就是这种关系而已。
「只有今天是特别的」
她的银发在夜色中依旧明亮,从缝隙之中可以窥探到白色的后颈。这样的她逐渐消失在了住宅区之中。
目送她离去之后,我踩下了少了一人份重量的车子的油门。
*
回家之前,我绕路去了趟店里。
说是绕路,但沢北家经营的便利店就位于我家背面。包括有这家随处可见的普通便利店在内的我的家,对我来说是可以感受到开心喜乐的地方。
明亮的灯光顺着店面的玻璃幕墙照射出来,点亮了整个自行车停车场。有一辆超大的绿色摩托车就停在那里。我一直觉得那辆摩托就像一架战斗轰炸机。要是有人对我说,只要按下隐藏在方向盘里的秘密按钮,导弹发射管就会从大灯旁砰地弹出来,我绝对会信以为真。
自行车停车场一旁的吸烟区有烟雾缭绕。一个栗色头发、穿着连体工作服的高个女性正在抽烟。那个人背靠着墙壁,呆呆地仰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撅起红色的嘴唇,香烟随之一点一点地缩短,这就是她的抽烟方式。我虽然不打算学抽烟,但我觉得这个人的抽烟方式,不,品烟方式很帅气。
「雫小姐!」
我下车向那个人招了招手,她也轻轻地朝我挥了挥手。
「欢迎回来,青少年」
「差不多再不要用那种称呼的方式了吧」
我不禁苦笑起来。初三的时候初次见面以来她就一直那么叫我,我感觉她尚未把我当成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虽然我有想过在我考到驾照之后没准会有改变,但看样子果然还是老样子。
我刚靠近,雫小姐就把还没抽多少的香烟扔进了立式烟灰缸。临近烟嘴处的红色口红让我吓了一跳。
「继续吸也没什么的」
「我可不忍心冲着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喷尼古丁」
明明你也很年轻啊。我这么想。
崎山雫小姐在我家已经打了四年工了。虽然她现在是个在偏差值高得吓人的大学上学的大四学生,但似乎没在找工作。她说她打算来一场花光所有积蓄的肆意的摩托车旅行。当我说「这好帅啊」的时候,她说着”笨蛋”地笑着戳了戳我的额头,「别变得像我一样啊」。
「今天已经下班了吗?」
「嗯。你去兜风了?」
「对,去了高尾山」
「哼嗯。和女朋友?」
「……不——」
我想到,要是在这里我可以笑着说”就是那么一回事”的话,那该有多帅啊。
要是对方不是学妹她的话,要是只是普通的女同学的话,没准我就能装腔作势地那么回答了。
「……那个,和敌人」
「敌人?」
雫小姐画得细细的眉毛弯了起来。
「搞什么啊?不是女孩子吗?」
「只是关系不好啊。我想她也没把我当成男人」
雫小姐笑了起来。
「你和那样的女孩子去兜风了啊?听上去好有趣」
「不是……倒也没那么有趣」
「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一直和她拌嘴的女孩子。这不是惯例了吗?」
「唯独我和那家伙绝对不可能」
我正颜厉色地说完,雫小姐又笑了起来。
「真年轻啊」
「……和年轻什么的没关系吧」
「想要扰乱惯例,想要打破惯例,想要挣脱惯例。但你迟早会发觉,其实惯例才是最好的」
「哈啊,是那回事吗?」
「『大家』都是那样。你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雫小姐轻轻地伸了个懒腰。黑色骑手服下丰满的胸部紧绷着,让我不知道看向哪里是好。
「听小萌说,你暑假的时候要去北海道?」
「是的。一个人开车去旅行」
「真好啊。冒险。我骑摩托车去北海道的时候也是在高三的夏天呢」
「我也有耳闻」
我深受这个人的影响。她时常会给我讲她的旅行、摩托车和露营的故事。不管哪个都非常激动人心,充满了让我也想要尝试一下的魅力。
雫小姐苦笑着搔了搔她栗色的短发。
「要有责任感哦。别出事故啊?拜托了」
「好的。我会注意的」
「要是有个靠谱的人来导航就好了。还可以防止你打瞌睡。有那样的人选吗?」
「……」
果然,在我脑海里闪过的,正是学妹她的侧脸。是那今天一天看到腻了的白色脸颊和纤细脖子。
「没有。我宁愿一个人」
「这样」
雫小姐点了点头,像是在说——那也行吧。
「那我去打扫停车场了」
「辛苦了。我再抽一根」
雫小姐用手指敲了敲烟盒。我一边听着那令人心情愉悦的声音,一边去后面的储藏室里拿扫帚。从她旁边经过时,有雫小姐在用的柑橘味香水的好闻味道拍扑鼻而来。
是和学妹不同的香味。
「……」
「怎么了?青少年」
我很诧异自己竟然会这么想。明明那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完全没有必要去比较。看着憧憬的女性,我却想起了最讨厌的学妹。我无法解释我的这份感情。我不敢看向雫小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不,没什么」
「这样?但看你在发呆啊」
她拍了拍我的后背,说”要振作啊”,差点被她推倒的我跌跌撞撞地走了起来。
雫小姐是我的憧憬。我之所以会被年上的女性吸引,大概就是因为她。要是有人对我说,”你明天就要死了所以找个人去表白吧”的话,我绝对会邀请那个人去约会的。
我还妄想过好几次。
拿到驾照的我第一次驾车兜风。坐在副驾驶上的,是一位栗色短发的女性。她微笑着温柔地为我导航。我和她两个人一起去看海,一起在海风的吹拂下,任由思绪飘荡到海浪对面的异国他乡。而在归程,我们会沿着夕阳逐渐西斜的海岸线公路行驶,并畅谈着我们的未来。
但是,今天在我身边的。
那头发的颜色是。
——振作点,沢北廉太郎。
我不停地摇着头。我试图通过专心打扫来忘记。用原始的竹扫帚,父亲常常用它来打扫。我用几乎要扎到地上的坚实的穗尖,抓挠一般地清扫着柏油路面。
*
在被窝里的我仰望着天花板,回顾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
墙上的圆形时钟指向了晚上十一点五十分。「今天」还勉强剩下一点尾巴。我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裹在昨天刚刚换的散发着防虫剂气味的夏用被里。
我已经睡不着将近一个小时了。
身体精疲力竭,头脑却很清醒。我也有想过放弃睡觉起来看书或者玩游戏,但总是不想起来。
模糊的思绪果然还是回到了今天的兜风上面。
和那位鲇川彩璃一起去了高尾山什么的,说给谁都不会信的吧。要是告诉损友的话,他肯定会气势汹汹地逼问到底吧。
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给别人说。
学妹她也肯定不会告诉别人吧。
就当做独属于我和她的秘密,就这样随时间消逝吧。虽然没有和她统一口径,但那家伙一定也希望如此吧。
——但是。
护身符。
我的枕边是车钥匙。自从那辆车
作为父亲的遗物给了我之后,像这样把钥匙放在枕边,就变成了我的习惯。
它在六叠大房间的黑暗之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在它旁边的是一个紫色的荷包。
是学妹给我的交通安全的护身符。
顶多是「顺路去的」「给朋友带结缘的护身符的时候顺便」而已的东西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含义了……但它确实是留下了某种痕迹。每当我看到这个在方向盘一旁摇晃着的护身符之时,我肯定就会想起把它送给我的学妹的不爽表情吧。
我还真没出息啊……。
只不过是被我一直讨厌的女人稍微温柔对待了一下而已,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些争执那些战斗的日常到哪去了?
这样子的话,那真就是那个了。要是学妹她说「学长,其实呢,我曾经在倾盆大雨的一天救下了一只被遗弃在路边的饿坏了的小狗——」的话,我就会原谅她的全部。呆子吗我。蠢货吗我。没想到自己是如此没有底线的天真。真是对自己失望。
——便当真好吃呢。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全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
明明我只是说下感想而已,她就摆出胜利姿势。
讲真这是在搞什么啊。从发生过的事情来看,那样子不已经,完全就是约会了吗。虽然其实完全不一样。我敢打包票说要是一般男性的话肯定会误会的。那家伙知道自己很受欢迎吗?学妹她应该要明白一点,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他们视力不好,审美失常,而且还很好事。
「……哈啊」
我在说什么呢。
无论那个不可爱学妹在想些什么,都不关我事吧。
今天不过是碰巧,真的只是碰巧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不寻常旅途之中展开了那样一段剧情而已。从明天开始——对,再过五分钟就是明天了——肯定就会和她回归什么都没有的平淡关系了。
但可是。
欠了的人情必须要还。
护身符。导航。祈祷殿。便当。她都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回报她呢。男·沢北廉太郎,是知恩图报的男人。就算对方是敌人,不,正因为对方是敌人,才更应该痛快地向她报恩。
——该做什么好呢。
为她做什么她会高兴呢。
她喜欢什么呢。
她有什么兴趣吗。
她看书吗,她玩游戏吗,她看什么类型的视频呢,她有在玩SNS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这三个月我时常和她见面,可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学妹她一无所知。我对此十分震惊。在和学妹不断争吵的日常之中,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种我很了解她的错觉。但仔细想想,我甚至和学妹她都没有好好闲聊过一次。
那样的她表现出的意外反应——。
『北海、道』
我告诉她我要去北海道之时,她露出的那个表情。
那像是在注视着某种耀眼的事物的、充满渴望的表情,仍旧烙印在我的心里。
我对那表情有印象。
那表情,和想起小四时看到过的富良野的薰衣草田时的我,和听雫小姐说她的北海道旅行经历时的我的表情,是一样的。虽然我没在镜子里看到过自己那时的表情,但我感觉应该就是那样的。
就是说,学妹她也很憧憬北海道吗?
但是我搞不明白。
我有听说那家伙的父母是医生什么的。她的家庭应该很富裕。别说北海道了,北欧或者俄罗斯都可以轻松前往吧。是因为她爸太忙所以没有家族旅行过?是因为和不顾家庭的工作狂父亲关系不好?——这么想的话,也就姑且可以解释临别之际和她的对话了。
但是——。
仅此而已她就会露出那种表情吗?
仅仅是因为「想去北海道」,人就会露出那种表情吗?
…………。
…………。不行,搞不懂。
因为想得太多而感到精疲力尽的我,终于感受到了睡意。
我毫不抵抗变得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将意识托付给了睡眠。这一天终于结束了。今天的九成是安心。还有一点点的寂寞——。
寂寞?
……有什么寂寞的?
有什么,……我……。
最后产生的违和感,随着温暖的睡眠,静静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