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有事想拜托我?」
鹰央以充满警戒和敌意的语调低声说,同时抬头瞪著大鹫。
「对,没错。」
大鹫用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回答。
「别开玩笑了,你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了吗?」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之前的事啊!你想要废除统括诊断部不是吗?」
鹰央站起身,大声喊道。大鹫冷冷地看著她回答: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好几名外科主任联名提出的议题,我只是以院长的身分,将这个议题带到会议里讨论而已。」
大鹫坐在病人用的椅子上。鹰央的嘴里传来咬牙的声音,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
前几天,一名少年在小儿科病房住院,而这名少年的母亲控诉鹰央有医疗过失。大鹫藉由这个机会,试图将统括诊断部和鹰央一起消灭。在上星期的会议中,差点就要通过将统括诊断部缩编的议案,不过就在决议的前一刻,鹰央『诊断』出少年身上发生的问题,使得这项计谋失败。
「喂,你干嘛坐下来?门诊马上就要开始了耶。」
「我会在门诊开始之前把话说完。如果希望我讲快一点,就闭上嘴,安静地听我说。」
大鹫用平淡的语调说著,鹰央顿时表情僵硬。
「鹰央,你冷静点。」
真鹤以说教般的口吻说道。鹰央平时非常听姊姊的话,但今天却迟疑了几秒钟,才噘著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椅子坐下。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鹰央像是在赶苍蝇似地挥挥手。平常看见鹰央这种态度,真鹤都会立刻指责她,可是今天却只是面露严肃的表情,不发一语。
真鹤之所以在场,应该是为了让大鹫和鹰央的对话更和平吧。不过她的内心可能也对于上星期大鹫策划的消灭统括诊断部计谋,感到相当愤怒。
「从上个星期开始,小儿科病房就不断出现异状。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几名少年,身体状况都陆陆续续变差了。」
大鹫直视著鹰央的双眼。
「同一间病房?」鹰央的眉毛挑了一下。
「对。他们全都已经结束治疗,预计近期之内就可以出院了,但是现在却出现原因不明的异状,使得他们全体必须延期出院。」
「……都很严重吗?」
鹰央以低沉的声音询问,大鹫摇了摇头回答:
「不,他们全都很快就痊愈了。不过,现在我们无法对病人的家长说明为何会出现这种异状。而且就在同一时期,病房里还出现了奇怪的谣传。有些家长听到这个谣传,担心那会不会和异状有关联。」
「……奇怪的谣传?是什么?」
鹰央反问道,大鹫微微地扬起嘴角:
「是你可能会喜欢的那种,像怪谈般的愚蠢谣传喔。」
「……换句话说,你担心那个奇怪的谣言传开来,会影响医院的风评,所以要我去帮忙诊察对吧?」
「没错。」
大鹫很乾脆地回答。他认为自己的使命是让医院维持健全的营运,并藉此确保地区的医疗品质。
鹰央和大鹫再次沉默地对峙。我提心吊胆地看著他们,但心中却很笃定——鹰央一定会接受这个委托。
鹰央拥有无止尽的好奇心,总是四处找机会使用她那宛如超级电脑般的头脑,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有如怪谈般的谣传』。就算嘴上抱怨连连,她也一定会接受……
「……我不要。」鹰央小声地说道。
听见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我睁大了眼睛望著鹰央。同时,我发现真鹤和大鹫也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鹰央……你怎么了?」
真鹤满脸疑惑地询问。
「因为……我不想接受叔叔的委托。」
鹰央垂下目光,语气活像是个为迟到找藉口的小学生。
「……或许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吧。」
不知何时已经恢复面无表情的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委托,小儿科病房正式向统括诊断部提出的诊疗委托,应该马上就会送到了。我之所以亲自提前过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
面对滔滔不绝的大鹅,鹰央只是默不作声。
「接受别科无法做出诊断的病例并进行诊察,是统括诊断部的基本业务之一。只要你还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就没有权利拒绝。」
大鹫说完这些话,没等鹰央回答,就径自起身,走向门口。
大鹫走出诊间后,鹰央依然像是僵住了似地,低著头动也不动。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鹰央这个样子。
我抬起头来,用眼神对真鹤拋出疑问。原本期待身为鹰央的姊姊,同时也最瞭解鹰央的真鹤,也许知道些什么,但真鹤却露出困惑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鹰央,你怎么了?.」真鹤小心翼翼地询问妹妹。
「……没事。」
鹰央没有抬起头,以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什么没事,你……」
「姊姊,门诊快开始了。」
真鹤担心地皱起眉头,不过鹰央连视线都没和她对上就站起来,走向位于诊间里面的屏风后,也就是平常看门诊时她所待的固定位置。个子原本就娇小的鹰央,背影看起来更小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上午八点五十五分,门诊的确就快开始了。
真鹤望著屏风,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突然直视我的双眼。被一个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美女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注视著,让我忍不住心跳加速。
「鹰央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我也不知道。」
「……门诊快要开始,我先离开了……鹰央就拜托你了。」
真鹤对我深深鞠躬,在走向门口的途中,还面露不安的表情频频回头。不过,就在开门离开的前一刻,真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悄声说道:
「呃,可能是我多心了也说不定,鹰央身上是不是有股大蒜味?」
「累死了……」
目送最后一位病人离开后,我趴在办公桌上。接著看了看时钟,现在刚好是正午时分。
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表面上是专门接受被各科判断为『诊断困难』的病人,所以会花较多时间慢慢诊断,每位病人都有四十分钟的诊察时间。然而被转来这个门诊的病人,大部分都不是诊断困难,而是『难以应付』的病人。
被转来这里的病人,大多是在各科门诊不断抱怨、提出无理的抗议,或是不配合诊疗的病人。换句话说,我必须听每一位病人抱怨或抗议四十分钟,因此非常消耗精神。
只是这些病人当中,仍有一些真的难以诊断的病例,鹰央只有在这些令她感兴趣的病人出现时,才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亲自诊察。但是在今天的门诊时间里,鹰央完全没有露脸。
鹰央到底是怎么了?我站起来,慢慢走向诊间的后方。
「鹰央医师。」
我探头望向屏风后方,只见鹰央坐在椅子上,眺望著窗外。
「鹰央医师!」
鹰央完全没反应,因此我将音量提高了一些。鹰央的身体抖了一下。
「什、什么啦,干嘛突然叫我。」鹰央总算将视线转向我,尖声说道。
「你怎么了?活像失了魂一样,在这里发呆。」
「没什么。倒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下一位病人呢?」
「预约挂号的病人已经全部看完了。」
「咦?」鹰央眨了眨眼。
「你都没发现吗?」
这可真严重,她到底是怎么了?
「喔,好,那门诊就结束了嘛。」
鹰央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向门□。我不安地追在她的身后。
鹰央回到位于楼顶上的『家』之后,像平常一样吃了调理包咖哩,躺在床上,翻开书本。我一边吃著在贩卖部买的三明治,一边观察她,发现她并没有真的在看书。鹰央阅读的速度极快,平常看书时总是不断地翻页,今天却几乎一直盯著同一页不动。
太奇怪了,今天的鹰央果然不太对劲。在大鹫说明小儿科病房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听到发生了「像怪谈般的事情」之后,鹰央的态度就明显地变得很诡异。到底是为什么呢……?
即使想破头我还是想不出来,只是虚耗时间罢了。
就快要下午一点了,下午的预定工作是巡房。我们必须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巡视在统括诊断部住院的病人,以及各科委托我们诊疗的病人。
我望著显示电子病历表的萤幕。正如大鹫所说,小儿科病房的确传来了三名住院病人的诊察委托。我按下滑鼠,点开委托书——
「……呃。」
一看见委托医师栏,我不禁发出一声呻吟。那个栏位上写著我的天敌的名字——鸿池舞。
没想到又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了。这么说来,那家伙这个月好像轮到在小儿科实习。
「鹰央医师,快要一点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开口对鹰央说道。鹰央阖上手里的口袋书,无精打采地望著我。
「走?走去哪里?」
「小儿科病房。之前院长提到的委托书已经送来了,总之我们先去瞭解一下状况吧。毕竟光看委托书也没办法掌握详情。」
听我这么说,鹰央的表情忽然转为僵硬。
「怎么了? 」
「……我不去。」鹰央用像蚊鸣的声音小声说道。
「咦,你不去……」
「我不去。你自己一个人去瞭解状况,再回来告诉我。」
「请等一下,怎么可以这样呢?委托书的收件人是鹰央医师耶。而且除了小儿科以外,还有其他科传来的委托书啊。」
「……小儿科以外的病人我会好好诊察。不过,小儿科病房你就一个人去吧。」
鹰央垂下目光,我疑惑地看著她问道:
「呃~鹰央医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想去小儿科病房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怎么可能。你从刚刚开始就很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是说没事吗?」
鹰央猛然抬起头,瞪著我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只能哑口无言地呆呆站著。鹰央似乎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抱歉……我太大声了。」
鹰央以必须非常注意才听得见的音量说道,接著在沙发上背对著我,屈起身子。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我本来想对那娇小的背影说些什么,却找不到适当的话可说。我站起身,踏著沉重的脚步走向玄关。
「……我去巡房。大概两、三个小时就回来。」
鹰央什么都没说,于是我打开门,离开了『家』。
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大声。
「啊,小鸟医师。」
一走进小儿科病房,护理站就传来一道高亢的声音。
「……那家伙竟然在。」遇到天敌的我,嘴角不禁抽搐。
「咦?鹰央医师呢?」
鸿池顶著一头染成褐色的短发,小跑步来到我面前并蹲了下来,从我的双脚之间窥视我的身后。这家伙的行为还是一样令人费解。
「鹰央医师不会来。她叫我先过来诊察,等一下再告诉她状况。」
「咦——鹰央医师没来,岂不是没意义了吗——」
被说成『没意义』的人,瞬间让我很想反驳,但今天的我实在没有心情和鸿池说这种蠢话。
「……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态度有异吧,鸿池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点……她现在在『家』里休息。」
「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我去看看……」
鸿池说完,便准备往楼顶走去,我反射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小鸟……医师? 」
鸿池一脸惊讶地看著我。我双唇紧闭,轻轻地摇头。平常对我总是没大没小的鸿池,并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甚至该说,她总是能妥善顾及人际关系,掌控气氛。唉,我想她就是因为这样,才敢老是调侃我吧……
「……知道了。那我就把状况告诉你,稍后再请你转告鹰央医师。」
鸿池露出严肃的表情,用比平常低沉的声音说道。
「嗯,麻烦你了。」
我和鸿池走进护理站,并肩坐在电子病历表前。
「熊川医师正在看门诊,所以交代我来做说明。」
鸿池一边移动滑鼠,一边如此说道。
姑且不论她与鹰央和我比较熟稔这点,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竟然能让小儿科主任熊川指名担任代理人,可见鸿池受到极为深厚的信赖。
虽然她平常(尤其对我)是那种态度,但是身为一个实习医师,这家伙应该相当优秀吧?我注视著鸿池盯著萤幕的侧脸。
她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望著我。
「怎么了,小鸟医师,干嘛这样盯著我看?色诱对我是没用的唷,因为我打算暗中撮合鹰央医师和小鸟医师。」
「在当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宣示,哪里叫『暗中』了?」
「啊,对了,小鸟医师,你要送鹰央医师什么圣诞礼物?你可得用心一点才行唷。」
鸿池以调侃的语调说道。看来她的认真模式无法持续三分钟以上。
「你在说什么?我才没买那种东西呢。」
听到我这么回答,鸿池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捣住嘴巴说:
「我……我不相信。你竟然没买圣诞礼物送女朋友……」
「谁是我『女朋友』啊!我没有女朋友!」
「嗯,我当然知道啊。因为你之前想追的那个急诊室的护理师,跟前男友复合了,所以你今年的圣诞节没有什么计画。」
「不用你管!」
「唉,先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总之圣诞礼物是一定要买的啊。就当作是平常受她照顾的谢礼嘛。」
「谢礼啊……嗯,或许是吧,可是那个人收到礼物会开心吗?」
与世隔绝的鹰央,基本上没什么物欲。
「世界上没有女人不喜欢收到男人的礼物唷。说不定两人的感情还会因此加温,就此跨入禁忌的领域……」
「……够了,闭嘴。给我专心说明病人的状况。」
鸿池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同时不停扭动。我一把抓住她的头顶,硬是将她的头转向萤幕。
「是——这个嘛,病情突然发生变化的,是住在七一七号房的三名病人。第一个出现变化的是关原胜次同学,十四岁,上个月的二十八日因为*急性腹症就诊,经过检查后确认为急性阑尾炎,因此住院。他的症状算很轻微,本来只打算以抗生素治疗,由于症状恶化,于是在三十一日进行了阑尾切除手术。」(译注:Acute abdomen,因急性腹痛等问题而需要立即处置的症状统称。)
鸿池一边流畅地说明,一边将这个名叫关原胜次的少年的病历表显示在萤幕上。
「这个病人虽然住在小儿科病房,不过年纪还满大的。而且负责处理阑尾炎的不是外科吗?怎么会是小儿科呢?」
「这间医院的规定是,就算不是小儿科的病人,只要是国中以下的孩子,都会安排住在小儿科病房喔。」
「喔,原来如此。那么,这孩子的病情出现了什么变化?」
「他的手术没什么问题,之后的复原状况也很顺利,上个星期更是恢复正常进食,所以已经准备让他出院了。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前,病人在晚上九点多突然开始呕吐。」
「呕吐啊……这样算是病情遽变吗?不是因为肠道的功能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吗?」
接受腹腔手术的病人,肠道功能会暂时降低,这是很自然的现象。
「我们一开始的确是这么认为。可是胜次同学在三天前再度呕吐,而且跟他住在同一间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出现了怪异的症状。」
鸿池关掉关原胜次的资料,打开另一名病人的病历表。
「接下来是作田雄一同学。十三岁,本月一日因为支原体肺炎(Mycoplasmal pneumonia)住院。在住院后投予抗生素治疗,症状获得改善,发炎处也消失,所以原本预定上星期可以出院。」
「……这个孩子也呕吐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传染性肠胃炎了。同一间病房的病人群体感染了引发肠胃炎的病毒……
「不,雄一同学的症状不是呕吐。他在四天前的晚上十一点左右,突然按下紧急呼叫铃,表示自己胸口疼痛。护理师赶到时,发现病人气喘发作。」
「气喘发作?」
我皱起鼻子,鸿池瞥了我一眼,点点头说道:
「是的,小儿科的值班医师进行听诊后,确定有喘鸣声,而且病人的血氧浓度也很低。医师立刻给予氧气,让病人吸入支气管扩张剂与类固醇,并施打茶硷点滴后,症状就缓解了。」
「这个叫做雄一的孩子原本就有气喘病史吗?」
「听说他小学的时候偶尔还会发作,这几年好像就没有了。小儿气喘的病人,不是大多会随著年纪增长而不再发作吗?」
「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肺炎的关系,使得原本就有气喘病史的支气管收缩不是吗?」
「病人气喘发作的时候,肺炎已经几乎完全痊愈了唷。感染肺炎的时候没有发作,反而是炎症痊愈之后才发作,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呃,是这样没错啦……」
我含糊地回答。鸿池的说法虽然很有道理,但是在临床上,有时的确会出现不合理的情形。
「最后是冬本淳同学。十五岁,他是*WPW症候群的患者。」(译注:Wolff-Parkinson-White syndrome,沃夫帕金森怀特氏症候群。)
心脏的心房和心室之间有一条传导电流的路径,而WPW症候群的患者,则是天生拥有另一条异常的传导路
径。有些病人不会出现症状,有些病人则可能会产生心搏过速的心律不整症状。
「这个病人为什么住院?是为了做心律不整的检查吗?」
「不,他之前就经常因为心律不整而进出医院,这次是为了进行心导管电气烧灼术(Catheter ablation)而住院的。他从本月二日住院后,就陆续做了各项检查,七日在心脏内科进行了心导管电烧。」
心导管电烧是一种将导管置入血管,送至心脏,直接将异常传导路径烧断的手术,可以治疗WPW症候群。
「……该不会连这个病人也……?」
我压低音量说道,鸿池则是重重地点头回答:
「是的。心导管电烧手术很成功,之后的检查也都没问题,所以原本预定在上周末就可以出院。可是在八天前的半夜十二点左右,他突然说『好难过』,从病房走出来后,倒在地上。值夜班的护理师赶紧帮他测量脉搏,发现他的心跳很慢,而且还出现心律不整的现象。」
「会不会是心搏过缓引起的心律不整?有没有做心电图?」
「听说心脏内科的值班医师立刻赶到,帮他做了心电图,不过那个时候病人已经恢复正常,心电图没有异状。」
「会不会是因为做了心导管电烧,所以病人产生了与以往不同型态的心律不整症状?」
「心脏内科也这么推测,因此帮病人做了详细的检查,但是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此外,他也只有发作这么一次而已。」
「……真的是心搏过缓引起的心律不整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因为护理师太慌张,没有量到正确的脉搏?」
「或许是这样吧,可是同一间病房的病人陆续出现这种奇怪的症状,你难道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我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从每个人的症状看来,这其实并不算太严重的异常现象。不过短时间内,住在同一间病房的三名病人——而且是病情稳定、已经准备出院的病人,症状竟然不约而同地恶化,的确有点不寻常。
「除此之外,出现遽变的这三名病人,都有点问题呢。」
在我思考之际,一旁的鸿池低声说道。
「问题?该不会像之前那个铃原宗一郎小弟弟一样吧?」
之前鹰央身陷医疗纠纷,就是因为有个名叫铃原宗一郎的少年出现原因不明的症状,母亲大肆抱怨,让鹰央陷入困境。
「不,这些孩子们的家长都很正常,只是因为找不出孩子的症状出现遽变的原因,多少有点神经质就是了。这次是住院的病人本身有问题。」
「是很恶劣的小鬼吗?」
「简单说,就是这样没错。」
鸿池耸了耸肩,露出苦笑。
「这三个人是住院的孩子当中年纪最大的,所以他们很嚣张,还会欺负其他住院的孩子。住在小儿科病房的孩子们,不是经常会在游戏室碰面吗?」
「他们会对其他的孩子施暴吗?」
我提出疑问,鸿池摇了摇头说:
「不,并不是那么直接的行为。该怎么说呢,像是把其他孩子的东西藏起来,或是批评别人的外表之类的……有些孩子的疾病不是会影响外观吗?」
「那还真恶劣呢,没有警告他们吗?」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生病而造成的外观变化被人嘲笑,这对孩子心理造成的伤害,可能比肢体暴力还要严重。
「就是因为很难啊。他们总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欺负别人。」
鸿池露出苦涩的表情。
「他们怎么办到的?」
「那三个人因为年纪相仿,住院的时间又近,所以感情很好,可以说是将团队合作的精神发挥到淋漓尽致。他们会派一个人和游戏室的工作人员说话,藉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剩下的两个人再去恶作剧。」
这比一般的恶作剧还要恶劣呢……我的眉头深锁。不过,我大概知道鸿池想表达的意思了。
「换句话说,那三人产生的骤变,很可能是有人在报复他们的霸凌行为啰?」
我压低音量说道,鸿池轻轻颔首。
「没错。被他们欺负的孩子、家长们,还有这间病房的工作人员,都对那三个人很生气。说不定他们三个人的病情产生遽变,与这些人有关……要是这样,可就麻烦了。」
说的也是。如果这三人的异状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就是蓄意伤害了。而且万一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问题就更严重了。院长之所以那么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呕吐、气喘和心律不整——假如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我喃喃说道,鸿池则是耸了耸肩回答: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委托统括诊断部呀。」
「……说的也是。呃,等一下。」
我从鸿池手中接过滑鼠,打开那三个出现异状病人的病历表。一旁来自鸿池的视线令我倍感压力。
在我仔细阅读电子病历表约十分钟后,鸿池开口询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她的语气听起来毫无任何期待,是我想太多吗?
「呃,这三个出现异状的病人都有打点滴嘛。会不会是点滴里有什么……」
「已经查过了。」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鸿池打断:
「我们也有想过点滴里是不是被加了什么东西,因此将雄一同学和淳同学发生异状当时施打的点滴送去专门机构,检验是否含有足以造成病情变化的物质。可是什么都没发现。」
鸿池以明确的口吻这么说。
「就、就算点滴本身没有异状,也可能是有人潜入病房,用注射器直接从加药管注入药物……」
「这点我们当然也有想过。不过我们询问了三名病人,他们全都表示在产生异状之前,没有任何人进入病房。」
「啊,喔,原来如此……那、那么,会不会只是凑巧?」
我露出抽搐般的笑容,战战兢兢地说道。
「对,也有这种可能。所以我们才想请鹰央医师判断一下,到底是不是巧合。」
「说的也是……」
我缩起身子回应。这是经由各科专业医师诊察后,仍然无法判断原因的病例啊。从外科转到统括诊断部才半年的我,就算提出意见,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焦急的我,脑海中浮现了今天门诊开始前,大鹫所讲的那番话。
「啊,对了,听说除了那三名病情遽变的病人之外,这个病房里还发生了其他怪异的事?」
「……没错。光是那三名病人的问题就已经够麻烦了,小儿科病房竟然还发生更怪异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鸿池彷佛头痛似地皱起眉头。
「更怪异的事……具体来说是什么?」
我反问道。鸿池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将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说道:
「这个病房……会出现天使唷。」
「天使?」
听见这番出乎意料的话,我不由得提高音量。鸿池赶紧猛力地用双手捣住我的嘴巴,我因为这股冲击力道而往后仰。
「不能这么大声啦,这个话题现在在小儿科病房可是禁忌呢。」
「禁忌?为什么?」
我把鸿池的手拨开,皱起眉头。
「那三名病人的异状就已经够让我们心惊胆跳了,现在又传出『天使』这种怪事,搞得大家头脑都有点混乱。」
「唉,听到『天使』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任谁都会混乱吧。那么出现天使的事,又是什么状况?」
我和鸿池以周遭听不见的音量继续对话。
「大概在十天前,有个住院的孩子说他在深夜『看见了天使』。据那孩子表示,他在半夜醒来,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光芒中。而且这种状况已经出现三次了呢。」
「那不是在作梦吗?」
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鸿池摇了摇头。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不过就在五天前,值夜班的护理师在病房外目睹那孩子的病房墙壁在发光,而且护理师说光芒中还浮现人影……就在她慌忙地准备走进病房时,光芒便暗了下来。问题在于,那三名病人就是在『天使』出现之后才突然产生变化的。」
『天使』出现之后才发生骤变?这更莫名其妙了。我双手抱胸,拚了命地想要推导出结论,接著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疑问——
「就算真的在光芒中看见人影好了,那又为什么是『天使』呢?」
「因为最初看见人影的孩子斩钉截铁地表示:『那是天使。』据说那个人影跟小孩绘本里的天使很像呢。」
喔,原来如此。这的确很像是孩子会讲的童言童语。
「那么,小儿科的医师针对『天使』的事又是怎么说的?」
我如此询问,鸿池搔了搔自己的鼻头回答:
「该怎么说呢,感觉他们都故意不当一回事。他们说若不是看错,就是住院的孩子们所做的恶作剧。至少他们并不想将『天使』和病症变化连结在一起。」
嗯,这是符合常识的判断。可是,那真的可以断定是恶作剧吗?那个『天使』和少年们的异状,是否有什么关联……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咦?什么怎么办……」
鸿池的话,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瞬间回过神来。
「我是说,你要不要诊察那三名出现异状的孩子?」
「啊,喔,当然要啊。」
「知道了,我现在带你过去。不过,请小心一点喔。」
鸿池站起来,语带威胁地说道。
「小心什么?」
「接下来要去看的那三个孩子啊,他们可是强敌呢。」
「什么嘛,原来是辣妹医师啊。」
一走进病房,这句话就传入耳中。
「我已经讲过好几次我不是辣妹了,我看起来哪里像辣妹了?」
房里右手边的病床上,一名少年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著掌上型游戏机。鸿池瞪著他这么说。这间四人房,除了左手边靠门口的病床之外,另外三张病床上都各自躺著一名少年。
「怎么看都是辣妹啊。你的皮肤晒得这么黑,脸上的皮肤也是褐色的。」
少年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容。
「啰唆,我天生就皮肤黑,我一直都很小心耶。而且这才不是褐色,这叫小麦色。」
鸿池将嘴巴歪成了「ヘ」字。
「……原来是天生的啊。」
我一直以为是去日晒沙龙晒的呢。
「你说什么?」
听见我脱口而出的嘀咕,鸿池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著我。我赶紧举起双手在胸前挥了挥,说道:「呃,没什么。」
鸿池不悦地皱起她那漂亮的双眉,再次转向少年。
「这孩子就是上上星期进行了心导管电烧手术的冬本淳同学。」
我观察著冬本淳。他身材消瘦、五官端正,但是却散发出一股傲慢的气息。
「你是谁?辣妹医师的男朋友吗?」
淳上下打量著我。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他今天是来替你们诊察的。」
鸿池向淳介绍我……你的「不是」会不会讲太多次了?
「诊察?你们已经诊察过好几次了,不是都说没有异状吗?还要诊察喔?」
淳大声地咂舌。
「别这么说,诊察的医师不一样,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呀。」
我压抑内心的烦躁,以柔和的语气说道。
「才不可能咧。我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赶快让我出院啦!一直被关在这种地方,无聊到都快发疯了。对不对?」
淳对病房内侧两张病床上的少年这么说,两人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其中一个是戴著眼镜,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少年。可能是担心住院期间功课落后吧,只见他正在看英文课本。另一个是相较之下属于运动型的少年。虽然还是国中生,但身上肌肉结实,头发理得很短。他搞不好有参加棒球社之类的,床头柜上还放著职棒杂志。
「里面右边病床那个戴眼镜的孩子,是因为肺炎住院的作田雄一同学。左手边理平头的,是因为阑尾炎住院的关原胜次同学。」
鸿池指著另外两名少年说道。少年们只是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清了清喉咙,接著转向淳,挤出一个微笑开口:
「我不会花太多时间的,你们三个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我等著他们回答,同时对讨好小孩的自己感到厌恶。淳故意夸张地大大叹了口气,不客气地说道:「要检查就快点啦。」
「那么,呃……就从冬本同学开始吧。」
我露出僵硬的笑容,走向淳的病床。淳虽然一脸不满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在床上躺了下来。
我拉起病床旁的布帘,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尽量迅速地完成视诊、听诊、叩诊、触诊。
「好,看完了。接下来换你,可以吗?」
我只花几分钟就帮淳做完检查,接著一边拉开布帘,一边对雄一说道。雄一从眼镜下对淳投以确认的视线,淳沉默地轻轻点头。
才进来这间病房短短十分钟,我就大致看出了这三名少年的关系。最年长的淳是领袖,而雄一和胜次都是跟著他的。
可能是因为得到淳的许可吧,雄一默默地将英文课本放在床头柜,在病床上躺好。我依序检查了雄一和胜次。
替三人做完诊察后,我将手上的听诊器挂回脖子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直在旁边看著诊察过程的鸿池,压低音量询问:
「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我也轻声回答,避免让少年们听见。
「你们在窸窸窣窣说什么悄悄话啊。」
淳瞪著我们。我含糊其词地回答:「没有啦,这个……」淳听到之后,讽刺地扬起一侧的嘴角。
「果然没发现异状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话虽如此,可是你们之前不是出现奇怪的症状吗?」
鸿池的语调有点生气。不过淳依然挂著挑衅的微笑,用鼻子发出「哼」一声说道:
「那种小症状,就算放著不管也会自己好啊。你们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吧?白痴。重点是,你还只是个实习医师吧?何必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笨蛋。」
面对口出恶言的淳,鸿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已经诊察完了,我们走吧。」
我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因此催促鸿池离开。鸿池板著脸微微点头,走向门口。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跟在鸿池身后离去。
就在鸿池即将踏出病房那一刻,淳忽然从病床上探出身子,将手伸向鸿池的臀部。那一瞬间,鸿池维持面向前方的姿势,抓住了淳的手腕。
「怎、怎样啦……」
手腕被抓住的淳忍不住大喊,鸿池冷冷地瞪著他说:
「以为我每次都会让你白摸吗?下次再这样我就要收钱啰。」
「很痛耶,放开我啦。」
淳甩开鸿池的手,别过头去,用力地咂舌。鸿池将视线从淳身上移开,走出病房。原本呆若木鸡地看著两人的我,也赶紧迈开步伐。
「他们真的很嚣张对吧!」
一回到护理站,鸿池就气呼呼地说道。
「呃,是啊……」
面对鸿池的魄力,我缩著脖子回答,她却对我露出哀伤的眼神开口:
「你那种微妙的反应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反正只是那种程度的性骚扰,我应该放过他?」
「没有人这么说啊。话说回来,那些孩子平常都是这种态度吗?」
「对呀。那个叫做淳的孩子,不只是对我,对年轻护理师也会做一样的事呢。国中男生身材已经很高大了不是吗?有个才刚任职一年、生性胆小的护理师,已经不敢去那间病房了呢。所以我都会好好教训他们,叫他们不要以为屁股是可以免费白摸的。」
「……不,就算付钱也不能摸吧。不过,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受教呢。」
「对啊,如果是大人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强制出院,甚至可能会闹上警局,可是面对国中生,好像也不能这样……」
「……是呀。」
鸿池带著苦涩的表情摇了摇头,我也只能抿著嘴,双手抱胸。体格虽然已经接近大人,心智却还没完全成熟的国中生,不但身心都不稳定,周遭的人也很难判断究竟该把他们当小孩还是大人来对待。
但是根据刚才的短暂交谈,总觉得那个叫做淳的少年很清楚自己还没有被当作大人对待,所以才会表现出那种态度。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真的太恶劣了。
「唉,其实我也不是不瞭解那些孩子们的心情啦。」
听见鸿池忽然这么说,原本在沉思的我转而望向她问道:
「什么意思?」
「因为那种年纪的男生,不是满脑子都是女生吗?当他们看见像我这么有魅力的成熟女性出现,当然会想要骚扰啊。」
鸿池将右手放在后脑勺,左手扠著腰,夸张地扭著身体。
「……嗯,对呀。」
「……你那像机器人一样没感情的声音是怎样?抱歉啦,不像真鹤小姐一样性感,都是我不好喔。」
「为、为什么要提到真鹤小姐?」
我顿时一阵慌乱,鸿池则浮现一抹坏心的笑容。
「不要小看我收集情资的能力唷,我知道很多事情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和真鹤小姐又没有什么。」我的声音变得沙哑。
「啊,我当然知道你们没什么啊。不过小鸟医师一来到这间医院,就对真鹤小姐一见钟情,还想约她出来……」
我连忙用手捣住鸿池的嘴。就在下一秒,嘴巴被我捣住的鸿池眯起了眼睛。她的眼神很明显在说:「我又抓到你的弱点了。」
可恶,她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才对啊……
脸颊抽搐的我,脑中浮现了那个年纪比
我小的上司的邪恶笑容。
……啊,根本不用想嘛。就是鹰央没错。一定是她把消息泄漏给鸿池的。
「总、总之,我已经诊察完那三名病情遽变的病人了,接下来就调查一下有关『天使』的传闻吧。我想听听看目击者的说法。」
我把手从鸿池的嘴上移开,拚命想办法改变话题。鸿池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听目击者的说法吗……这可能有点难。」
「咦?为什么?不是有护理师和病人亲眼目睹吗?」
「那个护理师昨天刚值完夜班,现在没有班。至于那个孩子则有点问题……」
鸿池含糊地说道。
「问题?像刚才那三个人一样?」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病情……」
「……很严重吗?」
「是的。他才八岁,可是却罹患了末期的白血病……现在已经进入安宁疗护阶段了。」
鸿池悲凄地说道。
「这样啊……是那个孩子说他看见『天使』的啊。」
「是啊。那孩子说:『天使来带我去天国了。』」
「带他去天国?」
「听说那孩子很喜欢的一本绘本,内容提到:在一生中做了好事的人,过世的时候会有天使来迎接,带他去天国。」
「喔,这样啊。该怎么说呢……」
我抓了抓太阳穴。听起来,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似乎已经感知到死亡的接近,这实在太令人痛心了。
「所以,那孩子的母亲很讨厌听到有关『天使』的话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想从儿子口中听到『去天国』这种话吧。」
「换句话说,那孩子的母亲现在也在病房,所以气氛并不适合提起『天使』那件事?」
「对,就是这样。如果只是从病房外面偷看一下,倒是无妨,你要怎么办?」
鸿池指著走廊。
「……那我就去看一下好了。」
我低声说道,和鸿池一起来到走廊。
「这么说来,这次发生了『出现天使』这种光怪陆离的事,你怎么没有联络鹰央医师呢?」
和鸿池并肩走在走廊时,我询问她。鸿池平常只要发现任何鹰央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总是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她。
「嗅?我告诉她了呀?」鸿池很乾脆地说道。
「你说了?」
「是啊。大概在五天前,我就已经用内线电话告诉鹰央医师这件事了。」
「那么,鹰央医师有什么反应?」
「她一开始好像很感兴趣,但是当我说明详情之后,她却突然失去了兴致。最后说了一句:『那应该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就结束话题了。」
鸿池扬起视线,以眼神对我提出疑问。我用手扶著额头沉思——
鹰央做出那种正常人的反应,很明显不对劲。如果是平常的鹰央,一定会说:「我会把天使逮住。」带著猎捕用具躲在小儿科病房不出来吧。
「啊,那间就是『出现天使』的病房。」
鸿池指著几公尺前方的单人病房。
「原来是单人病房啊。」
日前鹰央被卷入诉讼纠纷时诊察的铃原宗一郎,也是住在这里的单人房,不过小儿科的病房是排列成『U』字形,而他的病房位在走廊的另一侧,因此距离此处很远。
「是啊,因为住单人房,妈妈就可以每天睡在这里了。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似乎不太好,所以选择了自付差额最低的病房。」
「唉,孩子癌症末期,父母当然想要尽量陪在他身边吧。不过,那间病房的隔壁……」
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对,就在那三个人的病房隔壁唷。」
鸿池歪著嘴。这间据说『出现天使』的病房,就在我刚才诊察的那三名少年住的病房旁边。
「那个『天使』,该不会是那些国中生的恶作剧吧?」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是一种意义不明的无聊恶作剧。可是『天使』出现之后,他们三个人的病情就出现变化,因此我们有点不懂到底是为什么。」
「的确令人费解呢……」
天使的出现,和即将出院的少年们产生的遽变——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鸿池走近病房的房门,从小小的玻璃窗窥视房内。
「啊,现在果然不适合问话。妈妈在病房里,而且健太小弟弟正在睡觉。」
「健太小弟弟?」
「对,三木健太。就是住在这间病房的小朋友。怎么了吗?你的表情怪怪
的。」
「没事,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我拚命在记忆里搜寻线索。
「该不会是你在急诊室诊察过他吧?看到他的长相,说不定就会想起来
了。」
在鸿池的建议下,我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面看。
一名中年女性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怜惜地轻抚著躺在床上的少年脸庞。少 年的头上戴著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
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他就是上个月初,在『甜蜜的毒药事件』时,冲过来抱住鹰央的少年。
「小鸟医师,你怎么了?」
面对鸿池的问题,我只是默默地咬著嘴唇。
「我回来了。」
我打开顶楼上那个『家』的玄关大门,同时喊道。现在时间已经是傍晚六点。结束小儿科病房的诊察之后,我接著又去巡视别科委托我们诊察的病人,帮他们安排必要的检查,所以才会拖到这么晚。十二月的太阳,心急地早早就沉入地平线。这个『家』里只开著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显得非常昏暗。
鹰央本来就对光线很敏感,所以不喜欢房间太亮,然而今天开的灯又比平常少。加上四处耸立在房里的『书树』,让人感觉就像在半夜的森林里迷路一样。
「鹰央医师,你在吗?」
「……我在这。」
声音从摆在窗边的沙发上传来。我定睛一看,鹰央正如字面所述,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她的姿势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难不成这几个小时她都动也没动?
「你怎么了?为什么把家里弄得这么暗?」
「对我的眼睛而言,这样的光线就够了。」
鹰央挪动身体,在沙发上坐好,同时不耐烦地说道。总觉得她就像一只因为午睡被吵醒而不高兴的猫。
「别科委托我们的病人,我都诊察完了,检查也都安排好了,待会儿请你确认一下。」
「我已经确认过了。我刚刚看过电子病历表,目前没什么问题,明天我会再去诊察一次。」
「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
鹰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房里弥漫著一股尴尬的沉默。平常鹰央都会用她宝贝的家庭剧院小声地播放古典乐或爵士乐,今天却没有播放音乐。
「……呃,有关小儿科病房那三名病情出现遽变的病人,我收集了很多资料,你要听吗?」
我语带迟疑地询问,鹰央的表情瞬间转为僵硬,但仍微微颔首。
我将几个小时前鸿池告诉我的资讯,以及我诊察过的三名少年的状况告诉鹰央。鹰央一开始显得兴趣缺缺,可是听著听著,便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看来她似乎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了。
「大致上就是这样,你发现什么了吗?比方那三名病人出现遽变的原因之类的。」
「嗯,有很多种可能性。」
鹰央双手抱胸,陷入沉思。那模样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或许是因为面对『谜团』,所以就慢慢恢复正常了吧。
我望著鹰央,心中有点犹豫。我到底该不该询问鹰央有关那名少年的事呢?我告诉她出现『天使』的房间,就在淳他们的病房隔壁,但没提到住在那间病房的就是三木健太。
「……鹰央医师。」
「嗯?什么事?」
鹰央的态度一如往常,我和她四目相对,润了润乾燥的口腔。
「住在谣传出现『天使』病房的男孩子……叫做三木健太,请问鹰央医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没有。」
鹰央迟疑了一秒钟之后才回答,她的声音沙哑得令人不忍。
「这样啊……」
看见鹰央刻意将视线移开,我低声说道。我这个上司说谎的能力,还是一样差劲得令人绝望。
那名少年和鹰央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鹰央坚持不去小儿科病房?尽管有很多疑问,不过看著双唇紧闭的鹰央,我实在无法再继续问下去。难受的沉默再度笼罩室内。
「……小鸟。」
这次是鹰央率先打破沉默。
「是。」
「你可以回去了。」
「……是。」
我不知道当鹰央处于这种状态时,丢下她一个人是否恰当。但是,我同时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我缓缓走向玄关,一边开门,一边转过头去。鹰央再度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那我先走了,鹰央医师,明天见。」
鹰央没有回应。我挂心地走出房外,关上了门。
我走向『家』的后方,心中感到一阵无力。很快地,一间与鹰央那外观奢华的『家』截然不同的简朴建筑物便映入眼帘。这间活动屋,就是我的办公室。
我打开那扇作工粗糙的门走进屋内,然后开了日光灯。我将脱下的白袍扔在桌上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旧的椅子立刻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彷佛在大声抗议。
我靠著椅背,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当自己提到三木健太这个名字时,鹰央那副僵硬的表情。我来到这间医院任职也快半年了,从来没有看过如此脆弱的鹰央。身为部下,同时也是鹰央少数的朋友之一,我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我连鹰央到底为什么那么消沉都一头雾水。
「你决定送鹰央医师什么圣诞礼物?」
我忽然想起几个小时前,鸿池对我说的话。
明天下班之后,去买个什么东西好了。虽然我们绝不是鸿池心里想的那种关系,可是我平常的确受到鹰央许多照顾(唉,不过比起照顾,她好像给我添了更多麻烦就是了)。送个小小的圣诞礼物当作对她平时照顾的谢礼,应该也不坏。
就在我这么思忖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拘谨的敲门声。我张大眼睛望向门口。那一瞬间,我以为是鹰央来了,随即便察觉不是她。如果是鹰央的话,一定早就直接开门闯进来了,根本不会敲门。
「请进。」
我如此说道,门缓缓开启了。我一看见站在门外的人,便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真鹤小姐?」
站在那里的是鹰央的姊姊,同时也是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天久真鹤。她那如同模特儿般苗条的身上,和平常一样穿著套装,姿势端正地站著。可是那张上著淡妆、让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的美丽脸庞,今天却带著一股悲伤。
「对不起,小鸟游医师,在你百忙之中还来打扰……」
真鹤细声说道。
「不,没那回事。我随时都欢迎真鹤小姐……不,不是啦。我刚巡房完毕,现在没事。呃……请进。」
我语无伦次地说著,同时招呼真鹤至房间一隅的老旧单人沙发坐下。真鹤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著走进屋内,缓缓地坐在沙发上。
「抱歉,这里很小。」
「不,我才抱歉,突然过来打扰。」
真鹤垂下那双细长的眼睛。看见她更显纤长的睫毛,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身为这间拥有六百张病床的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真鹤在人前总是保持著坚毅的态度,此时看见她这副软弱的模样,我不知为何忍不住心跳加速。我虽然还算满常和真鹤交谈的,但我们两人从来不曾在这么狭小的空间独处过。
「小鸟医师一来到这间医院,就对真鹤小姐一见钟情……」
我想起鸿池刚才说过的话,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那个,请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呢?」
我极力隐藏自己的紧张,如此询问。
真鹤瞬间迟疑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张开她那涂了蔷薇色口红、看起来非常柔嫩的双唇:
「是有关鹰央的事。」
「有关鹰央医师的事?」
「是的。你不觉得鹰央在听完院长的话之后,反应很奇怪吗?」
真鹤探出身子,用求助的眼神直视著我。
「……我也这么觉得。」我收起原本上扬的嘴角。「如果是平常的鹰央医师,一定会自告奋勇地去调查小儿科病房发生的事——即使那份请托来自她所讨厌的院长。」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因为鹰央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刚才去『家』找她,想跟她说说话。结果她竟然像鼠妇一样缩成一团,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我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回答:『没什么。』可是,她那个样子看起来绝对不是没事!」
真鹤稍微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来她真的很担心妹妹吧。
我斜眼望向窗外那栋鹰央的『家』。她居然对真鹤摆出这种态度,看来症状真的很严重。对鹰央来说,姊姊真鹤是最瞭解她的人(虽然多少有点畏惧),更是她最信赖的人。连这样的人都拒于千里之外……
「呃,鹰央医师以前曾经这样过吗?」
「像这次这样吗……?」
听见我的问题,真鹤像是在搜寻记忆似地,将视线移向天花板,接著喃喃自语:「……夏洛克。」
「嗯?你说什么?」
「啊,抱歉。我们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叫做夏洛克的拉布拉多犬。」
「喔……」我不太明白真鹤想说什么,于是含糊地点点头。
「我记得夏洛克是在鹰央三岁的时候开始养的,鹰央非常疼爱它。但是,就在鹰央国中三年级的时候……」
「……它死了吗?」
我接著说下去,真鹤哀伤地点点头。
「是的。它已经很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鹰央却非常消沉,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几乎都没进食呢。」
「你是说当时的状况和这次很像?」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因为当时鹰央也是在床上缩成一团,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几乎不回答……真抱歉,这两件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真鹤济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不过我已经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假设。
「真鹤小姐。」
我凝视著真鹤的双眼,对她说道。坐在沙发上的真鹤调整了一下坐姿,回答:「是。」
「请问你有时间吗?我可能知道鹰央医师变成那样的原因了。」
「真的吗?」
我对真鹤点点头,接著拿起办公桌上内线电话的话筒,按下四码的院内呼叫器号码。讽刺的是,这半年来因为呼叫了好几次,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记住了『那家伙』的呼叫器号码。
我将话筒挂上,大约经过十秒左右,对方就回拨了。那家伙的反应还是一样快呢。我拿起铃声大作的内线电话话筒,一放到耳边,就听见一个情绪高亢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实习医师鸿池。请问您要点些什么呢?」
「你是外送面店吗?」
「啊,这声音是小鸟医师吧。请问有何贵干呢?」
我忍不住吐槽,鸿池则是喜孜孜地问道。她能一直维持这种情绪都不会累,还真是不简单。
「鸿池,你应该还在小儿科病房吧?熊川医师在吗?」
「啊,熊医师吗?熊医师已经看完门诊,刚上来病房喔。」
……那家伙,竟然连小儿科主任都用绰号称呼了。
该说她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拥有让人不会对她生气的人格特质这点很厉害呢……
「呃,如果方便的话,请熊医……不是,请熊川医师接一下电话好吗?」
「咦?请他接电话吗?好啊。熊医师!统括诊断部的小鸟医师来电喔。是的,没错,就是我千方百计想要将他跟鹰央医师撮合在一起的那个小鸟医师。」
……我全都听见了喔。
我嘴角抽动地等著,不久之后,话筒的另一头便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喔,小鸟医师,什么事?」
小儿科主任熊川一如往常,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您……」
「问我?」
「是的……我想请问有关鹰央医师,还有现在住院的三木健太小弟弟的事情。我猜想熊川医师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话筒的另一端没有回应。那一瞬间,我还以为电话断线了。
「呃,熊川医师……」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隔了半晌才听见熊川的声音传来。他压低了音量,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
「小鸟医师,你可以下来小儿科病房一下吗?这件事不好在电话里说。」
「好的,我马上下去。」
我说完后,放回话筒,接著转向在我身后满脸不安的真鹤。
「真鹤小姐,我们去小儿科病房吧。我想应该可以知道些什么。」
真鹤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喔,小鸟医师。哎呀,事务长也一起来了吗?」
一走进小儿科病房,就看到身材宛如熊一般巨大、满脸胡渣的粗扩中年男子在等著我们。他就是小儿科主任熊川。身上虽然穿著白袍,却散发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气息。鸿池也站在他的身旁。
「真抱歉,熊川医师。连我也跟来了。」
「不,没关系。应该说,这件事让身为小鹰家人的事务长知道也比较好。站在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熊川用大拇指比了比走廊的尽头,同时转过身去。我们跟在熊川的身后走去。
「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走到鸿池的身旁,小声说道。
「当然啊,这件事情有关我最重要的鹰央医师耶。先别管这个了,小
鸟医师,你为什么会和真鹤小姐在一起呢?」
「咦?什么为什么?因为真鹤小姐来找我商量鹰央医师的事情啊……」
我不太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于是疑惑地歪著头,鸿池却一脸怀疑地眯起眼睛。
「真的吗?总觉得很可疑呢。你可不能劈腿唷,而且对象还是鹰央医师的姊姊。」
「不要做这种奇怪的想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轻声表达抗议,小心不让走在前面的真鹤听见。
就在我和鸿池瞎扯之际,我们抵达了走廊尽头的『病情说明室』。这个房间平常是医师在向病人及其家属解释病情的时候使用的。大约两坪多大小的房里,只放著桌子、折叠椅和电子病历表。一走进去,鸿池就赶紧将四人份的折叠椅围著桌子摆好。
这种机灵的表现、迅速的动作和容易亲近的个性(呃,对我则是有点太过装熟了),就是这家伙的武器吧。
「让各位久等了——真鹤小姐、熊医师、小鸟医师,请坐!」
鸿池摆好椅子后,精神饱满地说道。
「喔,小鸿,谢啦。」
熊川将厚厚的手掌放在鸿池的头上,眯著眼睛微笑,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个在夸奖女儿的父亲。看来他已经完全被笼络了。
熊川和鸿池并肩坐著,我与真鹤则是隔著桌子,坐在他们的对面。熊川清了清喉咙,将视线转向我开口:
「所以,你想问的是小鹰和健太小弟弟的事,对吧?」
「是的。我认为这次鹰央医师无论如何都不肯来小儿科病房,应该与三木健太小弟弟有关。现在回想起来,之前在铃原宗一郎的事件时,鹰央似乎也极力避免接近健太小弟弟的病房所在的走廊。因此,我推测从以前就认识鹰央医师,同时又担任小儿科主任的熊川医师,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嗯,我知道。」
熊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说道:
「我也真是疏忽了。这件事和健太小弟弟有关,我竟然还对小鹰提出诊察委托。可能是因为我们病房接连出现怪事,所以我也急了吧。」
「那个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鹰央医师是什么关系呢?」
我询问熊川,他抓了抓头,低声说道:「他是小鹰的朋友。」
「朋友?」
我一头雾水地皱著眉头。熊川歪起厚厚的嘴唇,点点头。
「是啊,我觉得应该可以这么说。两年前,当时还是实习医师的小鹰来到小儿科实习,正好健太小弟弟……」
「鹰央医师以前也当过实习医师?」
鸿池尖声说道。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的熊川,斜眼瞪了鸿池一眼。
「啊,对不起。我无法想像鹰央医师还是实习医师的模样嘛。她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实习医师吧。」
鸿池缩著脖子表示。听见这番话,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咦?怎么了吗?大家的表情怎么都怪怪的,而且还不说话。」
鸿池不安地依序望著我们。
鸿池非常崇拜鹰央,因此或许不知道,其实鹰央不可能是个『优秀的实习医师』。
「小鹰啊,在实习的时候可是吃了很多苦头呢。她不但经常和指导医师吵架,也不太懂得怎么面对病人。」
鹰央在还是实习医师的时候,医疗知识大概就已经远远超越指导医师了吧。此外,鹰央的脑中应该不可能有『奉承指导医师』这种想法。当指导医师的诊断或治疗不够妥善时,她想必是直接了当地指出指导医师的错误,使得指导医师面子扫地吧。
鹰央天生就欠缺『站在别人的立场为人著想』的能力。再加上她不擅长掌握对方与自己之间的相对关系,因此连尊敬的措词都不懂得使用。鹰央那惊人的智慧,也许就是上天对她的补偿。
「咦~可……可是,她那么优秀……」
鸿池似乎无法相信「鹰央称不上是个优秀的实习医师」这个事实,只见她不停地眨著眼睛。鸿池和鹰央恰恰相反,具有良好的沟通能力,因此她可能无法理解沟通能力不良的人,在医疗现场工作时会有多么辛苦。在医疗现场,原则上是以团队合作的方式进行治疗的;而在团队合作中,没有同理心是一个极大的缺陷。鹰央本身也相当苦恼,甚至为此而感到自卑。身为她的部下,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鹰央和病人或其他同事之间扮演缓冲的角色,进行各种协调,以避免双方发生争执。
正因为鹰央那身为前院长的父亲设立了『统括诊断部』这个特殊的部门,鹰央的智慧才得以有效发挥,嘉惠于病人。
「此外,鹰央医师非常笨拙,甚至连抽血都不会。她在学习那些需要用到手部技巧的工作时,应该很辛苦吧?」
我这么对熊川说,他露出苦涩的表情。
「对呀。她连最基本的技巧都一直学不会,因此有些人便戏称她为『没用的实习医师』,当时小鹰真的吃了很多苦头呢。」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鹰央医师明明就那么优秀!」
鸿池涨红著脸说道。
的确,鹰央是个优异的诊断专家。像她这样的诊断医师,可能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个。然而实习医师被要求的,是一种通才的能力,亦即身为一名医师应该具有的基本技能与知识。
「那么,你说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鹰央医师是朋友,又是怎么回事?」
我将离题的话题拉回来。
「喔,总之,小鹰在当实习医师的时候真的很辛苦。尤其是第二年来到我们小儿科实习时,更是已经精疲力竭。健太小弟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送到急诊室的。」
熊川彷佛在反刍记忆似地,望著天花板的方向如此说道。
「健太小弟弟在半夜突然流鼻血不止,来到急诊室后,耳鼻喉科的值班医师帮他做了电烧止血。就在他顺利止住血,准备回家的时候,当时在急诊室值班的小鹰却表示:『你等一下。』把他拦了下来。」
「她发现了什么对吧?」
鹰央的观察力超乎常人,经常从一般人不以为意的小症状做出诊断。
「没错。当时健太小弟弟穿著短裤,而她察觉到健太小弟弟的脚上出现了些微的紫斑。她立刻替健太小弟弟做了血液检查,确定他血小板的数量低得异常。」
因为皮下出血而使得皮肤呈现紫色的紫斑,经常出现在肇因于血小板不足的出血症状中。
「后来健太小弟弟住院检查血小板减少的原因,经过骨髓检查,确定他罹患了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因此立刻进行化疗。当时的主治医师是我,小鹰则是以实习医师的身分跟著我。」
熊川带著严肃的表情说明。绝大部分的儿童白血病,都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化疗对它的效果很明显,是一种比较容易治疗的血液恶性肿瘤。
「那么,鹰央医师和健太小弟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听见鸿池这么问,熊川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很喜欢小鹰呢。」
「什么?」鸿池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不知道为什么,健太小弟弟特别喜欢黏著小鹰。他动不动就跑来护理站找小鹰,还一边喊著『小孩医师、小孩医师』。」
或许是因为个子娇小又长得稚气的鹰央竟然是医师,这种反差让他觉得很有趣吧。
「一开始小鹰似乎很烦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日子久了也渐渐对他敞开心胸。后来小鹰只要有时间,也会去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和他聊天。」
「真的变成朋友了呢。」鸿池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啊,他们已经完全是『朋友』了。健太小弟弟的好奇心很旺盛,总是眼睛发亮地聆听小鹰说话,小鹰好像也很高兴。健太小弟弟在进行化疗,身体很不舒服的时候,只要小鹰来病房看他,他就会特别开心。」
熊川眯起眼睛说道。我相信对鹰央而言,这个叫三木健太的少年,也为她辛苦的实习生活带来了一点疗愈吧。
「对了,健太小弟弟因为化疗而掉头发的时候,小鹰还送了他一顶棒球帽呢。那顶棒球帽,直到现在都是健太小弟弟最重要的宝物喔。」
我回想起健太头上戴的那顶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
「即使在我们这里实习结束,小鹰还是经常来小儿科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 后来健太小弟弟的化疗很成功,顺利地达到*完全缓解,也出院了。可是……」(译注:Complete remission,指白血病患者的临床症状和体徵完全消失。)
熊川说到这里,声音转为含糊,表情罩上了一层阴霾。
所谓的完全缓解,就是在血液和骨髓中都未检测出白血病细胞的状态。透过化疗,大多数的儿童白血病患者都能达到完全缓解。
「可是……他又复发了是吗?」
我以严肃的口吻询问,熊川无力地点点头。
「是啊。今年一月的定期检查时,我们发现他的血小板减少,而且有轻微的贫血症状,所以要求他住院做详细的检查。进行骨髓检查后,我们发现他的体内有白血病细胞,确定白血病复发。住
院后,由于化疗的反应不佳,因此由母亲当捐赠人,进行了骨髓移植。虽然暂时达到了完全缓解,但上个月初的检查中确认白血病又再次复发,现在已经无法抑制白血病细胞的增殖。我们告知了他的父母,目前已将治疗方式从积极治疗转为安宁疗护。」
在『甜蜜的毒药事件』时,我和鹰央曾经巧遇过健太。那个时候,健太的白血病可能就已经复发了吧。在我搜寻记忆之际,熊川以黯淡的语调继续说下去:「他的父母希望可以尽量让他待在家里,他也很努力地在家疗养,不过本月七日,他因为轻微的肺炎而住院。这是因为白血病恶化,导致他的免疫力下降的缘故。投予抗生素之后,他的肺炎症状就获得改善了,目前暂时呈现稳定状态,但是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改变。」
熊川说到这里,便紧闭双唇。沉默降临室内。
鹰央一定很清楚三木健太——也就是这个『朋友』目前的身体状况。在『甜蜜的毒药事件』时,我曾亲眼目睹鹰央打开健太的电子病历表。她一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定期确认健太的病情吧。
「因为这样,鹰央医师才不愿意调查这次的事件……」
鸿池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熊川抓了抓头回答:
「是啊,她可能觉得见到健太小弟弟很痛苦吧。」
「鹰央……」
真鹤那句悲伤的低语,在我耳中听起来格外大声。
在病情说明室里听完鹰央和健太的关系后,我们带著低迷的情绪回到了护理站。
「要不要取消那三个人的诊察委托呢?」
鸿池扬起视线,看著我和熊川如此说道,真鹤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个问题攸关医院的风评,因此不只是小儿科,就连叔叔……院长,也直接对鹰央提出了诊察委托。鹰央如果不肯接受委托,院长很可能会借题发挥。」
与鹰央敌对的院长,一直千方百计想要废除统括诊断部,将鹰央赶出这间医院。鹰央的确应该避免让院长找到可以借题发挥的材料。
「可是……」
鸿池试图反驳,真鹤对她露出微笑。她的笑容带著一丝忧伤。
「鹰央是医师,也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管有什么理由,她都不能抛下医师的工作。」
真鹤用沙哑的声音说著,同时双手紧握。那副模样,让人清楚感受到她有多么担心自己的妹妹。鸿池低头不语。
「……我记得健太小弟弟从明天开始要请假回家。」
熊川喃喃说道。原本低著头的真鹤和鸿池抬起头来。
「他的肺炎已经痊愈,体力也很不错,所以他的父母希望能尽量让他回家。他们表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让他在家里过圣诞节。他在中午之前应该就会离开医院。」
「那么,就趁这个时候……」
我脱口而出,熊川朝我颔首。
「对啊,就趁这个时候请小鹰过来一趟,诊察那三名病情骤变的病人。如此一来,小鹰应该也会答应吧。」
的确,这么一来,鹰央就可以来小儿科病房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只要担任医师一天,就必须无时无刻面对『死亡』。统括诊断部最主要的业务是做出诊断,不太有机会插手治疗,所以不常面对病人的『死亡』。即使如此,医师的工作仍然必须经常接触病患的『死亡』。要是逃避这一点,不管拥有多么丰富的医学知识,鹰央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医师』。
我转过头,发现真鹤也露出迷惘的表情。看来她心里想的应该和我一样吧。
「那么,小鸟医师,可不可以请你不著痕迹地告诉小鹰,健太小弟弟明天中午之后就会离院回家的事?」
熊川似乎没看出我和真鹤的犹豫,如此询问。我略带迟疑地表示:「……好的。」并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一名中年医师走进护理站。我记得他是心脏内科的医师。
「啊,熊川医师,你好。我正要找你呢。」心脏内科医师对熊川打招呼。
「喔,山田医师。怎么了吗?」
熊川稍微举起手和对方打招呼,于是被称作山田的医师便走近我们。
「是有关住在小儿科病房的冬本淳同学,我想让他在后天出院。」
「咦?」熊川、我和鸿池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惊讶?」
「呃,淳同学不是之前病情出现变化,还没找出原因吗?」
熊川很快地说道,山田夸张地耸了耸肩回答:
「哎呀,虽说是遽变,其实也只是胸口有点不舒服而已嘛。在心导管电烧术后,出现这样的症状也不算稀奇啊。」
「可是,他不是出现心律不整的症状吗?」
「护理师虽然这么说,但是当时的心电图上并没有异状啊。说不定只是护理师太著急,单纯搞错了而已。在那之后,我一直让他接著心电图,不过都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山田一派轻松地说道。
「呃,光是这样……出院之后还是有可能出现异状啊……」
熊川粗犷的脸上浮现疑虑。
「我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就让他出院啊。我明天中午会替他做霍特心电图(Holter monitor),确认完全没有问题之后,才会让他出院。我已经联络过淳同学的父母,也得到他们的理解了。」
不知是否觉得熊川多管闲事到自己的病人头上,山田的语气中带著一丝不满。所谓的霍特心电图,就是将小型的心电图机器安装在身上,连续二十四小时监测,检查心脏在这段时间内是否出现心律不整等异常状况。
「那么,我先失陪了。」
山田硬是结束话题,走出护理站,沿著走廊离去。他应该是准备去告诉淳本人他可以出院的事吧。
先做二十四小时连续心电图,如果没问题,就让病人出院——在一般的状况下,这样的判断当然很妥当,但前提是同一间病房的病人们,没有接连出现怪异的症状……
「……算了,假如是后天出院的话,明天还可以诊察嘛。」
熊川像是给自己打气似地说道。明天的确是可以诊察,但是在做出诊断之前,仍有可能需要做些检查。如果后天就要出院,或许就无法进行充分的检查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名中年女性走进小儿科病房,正好经过护理站前。我见过这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三木健太的母亲。
「啊,景子小姐。」
熊川对健太的母亲打招呼。看来她的名字似乎是叫三木景子。她停下脚步,朝这里点头示意。
「啊,熊川医师。我刚刚去吃饭……健太怎么了吗?」
景子不安地询问。
「不,不是的。明天他就要请假回家了对吧?请问你们还是依照原订计画,在中午之前离开医院吗?」
「是的,我们是这么打算。」
「我知道了,希望健太小弟弟能在家好好休养。」
听见熊川这么说,景子虚弱地点点头。下一秒,景子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她那有著深深黑眼圈的双眼疑惑地眯了起来。
「那个……如果我认错人了,还请见谅——请问您是不是上个月和天久鹰央医师在一起的医师呢?」
「啊,是的。我和天久医师一样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我叫小鸟游。」
我这么回答后,景子突然探出身子。
「能不能请天久医师来一趟呢?我儿子说他很想见天久医师。」
我顿时语塞。景子看见我的表情,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真是抱歉……天久医师平常要照顾那么多病人,当然不可能特别独厚我儿子啦……」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天久医师最近身体有点微恙……」
我吞吞吐吐地这么解释后,景子对我鞠了个躬,便沿著走廊离去。就在此时,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道声音——
「等一下,我真的可以出院了吗?」
那个声音愤怒地大吼著。我转过头去,只见冬本淳正在走廊上和主治医师山田争吵。
「你已经是个国中生了,不可以这样大吵大闹。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能不能出院,要看明天心电图的结果才知道。」
山田一边摇头,一边往走廊走去,彷佛在表示:「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从病房跑出来的淳本来还想追上去,不过在走了两、三步之后,便面色凝重地停下脚步。淳的视线停在景子身上。景子则是咬牙切齿地怒目瞪著他。
景子身上那种虚弱的气息完全消失无踪,她望著淳的眼神非常犀利,甚至带著杀气。看见她那判若两人的变化,我不禁感到讶异。
淳低下头,宛如逃走似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熊川医师,我们真的不能换病房吗?」
景子用锐利的视线持续瞪著淳的病房门口,同时低声说道。
「能够让家属一起住的病房,现在只剩下健太小弟弟住的这间了。」
熊川以教导般的口吻回答,景子则是斜眼瞪著他。
「那么
,就像我之前拜托的,请将那些孩子转到离这里远一点的病房去!」
景子在说到「那些孩子」的时候,语气非常粗暴。她指的大概是以淳为首的那三个孩子吧。
「非常抱歉,这点我们也很难做到。因为现在几乎所有的病房都满了,而且重病或病情遽变等危险性较高的孩子们,都必须尽量安排在靠近护理站的病房。」
或许是不想刺激景子吧,熊川以徐缓的语调说道。我听见景子嘴里发出咬牙的声音。
「可是,那些孩子就在隔壁病房这件事,让健太非常不安!他到现在都还因为被那些孩子嘲笑的事而大受打击,就连他最喜欢的绘本都……」
景子说到这里,便用手捣住嘴巴,因为哽咽而说不出话来。熊川步出护理站,走到景子的身边,对她说了一两句话。景子依然用手捣著嘴,软弱无力地点点头。
虽然她努力地佯装坚强,但其实她应该已经快要被爱子即将离开人世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了吧。就算变得比较情绪化,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究竟……
「淳同学到底对健太小弟弟做了什么事啊?」
我压低音量,询问站在我旁边的鸿池。鸿池露出苦涩的表情,指著护理站对面的游戏室。那是一个让住院的孩子们当作游乐场的空间,里面有玩具、书籍等等。
「健太小弟弟住院几天后,因为肺炎的症状已经稳定下来,便来到游戏室玩。结果淳同学他们三个人嬉闹著,将健太小弟弟戴著的棒球帽给拿了下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在抽搐。三木健太在白血病复发之后,接受了强度非常高的化疗,所以他想必因为化疗的副作用而……
「健太小弟弟不是因为化疗而掉了很多头发吗?结果这三个孩子看见后,便嘻笑著说:『这家伙明明还是小孩子,怎么就已经秃头了!』」
对于这种只有孩子做得出来的残酷行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真鹤也用单手捣著嘴巴,眉头皱成八字状。
「后来景子小姐也来到了游戏室,她看见这幅景象,便大声斥喝,引起了一阵骚动。」
鸿池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补充道。
「原来如此……那么,绘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这场骚动经过大概三天后的事情。健太小弟弟和妈妈因为要去做检查而离开病房,就在病房空无一人的时候,健太小弟弟最喜欢的绘本不见了。」
「他都已经八岁了,还在看绘本啊。」
「听说那是他从以前就很喜欢的绘本。好像是他第一次白血病发作的时候,他妈妈买给他的。」
「这样啊。可是,会不会只是他自己不小心搞丢了呢……」
「不是的。」鸿池摇摇头。「因为隔天我们就发现绘本被割得破破烂烂,扔在游戏室的垃圾桶里。」
「割得破破烂烂……」我顿时无言。
「是啊,当时我也在场,绘本好像是被刀片还是什么割得破破烂烂的……有点不寻常对吧?」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吧,鸿池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这也是那三名国中生做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想应该是他们没错。所以健太小弟弟的母亲变得很神经质,一直希望我们能替健太小弟弟换一间远离他们的病房……唉,这也难免啦。」
鸿池将视线转向护理站外。景子在熊川的陪伴下,缓缓走向儿子的病房。
遭人欺负的少年,病房里出现了天使;而欺负人的几名国中生,病情则是出现了遽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呃,我有点担心,我也去健太小弟弟的病房看一下好了。小鸟医师、真鹤小姐,我先失陪了。」
鸿池这么说完,便用小跑步离开护理站。留在原地的我和真鹤之间,笼罩著一股沉默。
状况变得莫名其妙。鹰央在那种状态下,真的有办法解开发生在小儿科病房的谜团吗?
不安的情绪在我的胸中扩散。
走在我前方几公尺的鹰央,神经质地不断左右张望。我看著她那宛如警戒著天敌的小动物模样,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后。
在熊川告诉我们鹰央和健太的关系后的隔天下午,我们看完门诊之后,来到了小儿科病房。今天上午,我若无其事地邀约她:「对了,听说病房里出现天使的那个孩子,今天会请假回家呢。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看看那间病房,还有出现遽变的少年们呢?」鹰央起初兴趣缺缺,但她可能也认为这次的事情实在无法 置之不理,因此便决定前往诊察。
不过,就在我们搭电梯来到小儿科病房所在的七楼之后,鹰央的行为举止就突然变得很怪异,始终不愿意走进小儿科病房。
啊,真是急死人了。我走到鹰央的前方,迈开大步向前走。
「啊,等一下,别走那么快。」
鹰央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却充耳不闻,直接走进了小儿科病房。鹰央可能害怕独自被丢下,因此紧跟在我身后。
「啊,鹰央医师!你好——」
鸿池高声喊道,从护理站出来。
「……喔。」
鹰央躲在我的背后,对她回礼。鸿池看见鹰央的模样,脸上出现阴霾。
我轻轻抬起下巴,用眼神向鸿池确认健太是否已经回家。鸿池立刻察觉我的意思,对我微微颔首。
「病情骤变的孩子们住在后面那间病房。我们走吧。」
我回头对鹰央这么说,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日语中有句俗话说『乖巧得像只借来的猫』,大概就是指她这种模样吧——我走在走廊上,一边看著鹰央这种和平常天差地远的态度,一边在心里想著。不知为何,连鸿池也跟来了。
「这间就是那三个人的病房……」
来到冬本淳他们三人的病房前时,我这么说,但身后鹰央的拖鞋声却突然消失了。我回过头,只见鹰央站在三木健太的病房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望著房内。
「……那一间就是据说有天使出现的病房。要进去看看吗?」
鹰央沉默了几秒后,小声地「嗯」了一声。但是,她的手却没有伸向门把。我默默地打开房门,鹰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走吧。」
我催促道,于是鹰央便踏著宛如戴了脚镣般的沉重步伐走进病房。我与鸿池也和鹰央一起走进去。
这是一间大约三坪大小的小型单人房。床头柜上放著漫画、掌上型游戏机以及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大部分看起来像是健太小弟弟的家人,照片里戴著棒球帽的少年一脸灿烂地笑著。
鹰央注视著照片,脸上带著像是微笑,又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
「……『天使』出现的位置在哪里?」
凝视照片两、三分钟后,鹰央突然开口询问。
「咦~喔,就在那面墙上。据说那里忽然发亮,光芒中出现长有翅膀的人影。」
鸿池指著病房的一面墙壁如此说道。
「除了健……住在这间病房的孩子之外,护理师也亲眼目睹过对吧?」
「是的,只有一次,而且是在病房外看见的,所以不太清楚,但据说护理师的确看见了形状类似的东西。」
「这样啊……」鹰央喃喃自语,准备离开病房。
「咦?这间病房已经调查完了吗?」
我询问道,已经离开房间的鹰央点点头,接著表示:「嗯,这样就够了。」毫不犹豫地走向隔壁病房。
我和鸿池也离开病房。就在这时,熊川从大约十公尺外的护理站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喂——小鸿——」
「啊,医师在叫我了,我回去一下喔。」
鸿池以小跑步回到护理站。我目送鸿池离去后,便走进冬本淳那三个问题儿童的病房。
「……鹰央医师?」
我看著房内,眨了眨眼。我还以为鹰央已经开始帮淳他们诊察了,没想到她却打开病房里面的窗户,眺望著外面。
「喂,那家伙是谁啊?突然闯进来……」
盘腿坐在病床上的淳指著鹰央,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病人服胸口敞开,可以看见胸前接著红色的电极。他似乎已经开始做霍特二十四小时连续心电图了。
「她是我们部门的主任,今天来调查你们出现奇怪症状的原因。」
「主任?那家伙?」
淳看著身材明显比自己还要娇小的鹰央,皱起了眉。雄一和胜次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注视著鹰央。
「鹰央医师,你在做什么?」
我走近她身边,窗外的冷风吹进房里,鹰央那头微卷的黑发也跟著随风飘扬。
「我在看外面。」
鹰央眯起眼睛,望著装有护栏的窗外如此说道。
「呃,我看得出来……」
「你们跑到我们的病房来干嘛啊?」
不知是否因为鹰央怪异的行动而感到不安,淳下了床,走向我们。
「你们就是欺负健太的家伙啊……」
鹰央看也没看淳一眼,喃喃自语般地说著。
今天早上,我告诉鹰央淳他们对健太做了什
么事。我本来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但这或许跟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我不得不说。淳他们三人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健太,那是谁啊?」
淳以略为沙哑的声音说著。下一秒,鹰央便转过头来,依序看著三名少年。 她就像戴著能剧的面具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三名少年可能是被鹰央那股异样的氛围震慑住,只是僵立在那里,不发一语。
「……不知道就算了。」
鹰央以平淡的语气低语,接著缓缓走向门口。
「等一下,鹰央医师。」
我以小跑步追上已经步出走廊的鹰央,开口呼唤她。鹰央停下脚步,一脸不耐烦地抬头看著我,说了一句:「干嘛啦。」
「什么干嘛,你不替他们诊察吗?」
「你昨天不是帮他们看过了,还说没有异状吗?之前的检查报告我也都看过了。」
「呃,你说的没错。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来小儿科病房?」
「……因为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鹰央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到隔壁三木健太的病房。
「……鹰央医师,难道你已经掌握小儿科病房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压低音量询问。不过,鹰央彷佛完全没听见我的问题似地,依旧注视著健太的病房。
「鹰央医师,如果你已经知道真相,请告诉我。那个『天使』真的是恶作剧吗?还有,那三名病人的遽变并不是凑巧?而是有人对他们三个做了什么吗?」
面对鹰央的态度,我忍不住大声说道。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我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鸿池一脸紧张地跑向我们。
鸿池走近我,说了一声:「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便抓住我穿著白袍的肩膀,将我拉开。我正准备抱怨这种粗鲁的行为时,鸿池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健太小弟弟要回来了。」
我瞪大眼睛凝视鸿池,用嘴型询问:「为什么?」
「他回家之后好像有点发烧。为了保险起见,妈妈又带他回医院了。」
鸿池再次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你们在那边窃窃私语什么?」
鹰央怀疑地皱起眉头。我看著鹰央,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继续待在小儿科病房,鹰央就会和健太不期而遇。可是,这样不是很好吗?要是健太没有机会见到鹰央一面就离开人世,鹰央事后一定会懊悔不已。既然如此,就算稍微强硬一些,是不是该让他们两人见个面比较好……
不,不行!我摇摇头,甩开浮现在脑海中的想法。因为鹰央总是能轻松地解开『谜团』,所以我经常一不小心就会忘记——鹰央在遇到出乎意料的情况时,会陷入惊慌状态。要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见到健太,我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最糟糕的状况,说不定会让鹰央和健太两个人都受伤。
「鹰央医师,我们回『家』吧!」
「啊?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突然?」鹰央疑惑地歪著头。
「我临时想起一件事。总之,我们先回去吧。」
「干嘛那么慌张啊。你拉肚子吗?如果是的话,那你就自己去厕所……」
「好啦,我要走啰。」
我不由分说地抓住鹰央纤细的手腕。
「哇~不要突然抓住我啦。很痛耶。我知道了啦,回去就是了嘛。你这个蛮力男……啊,喂,不要拉我。」
我将抱怨连连的鹰央硬拖回走廊上。就在我们走过护理站,准备离开小儿科病房的前一刻,我停下脚步,全身颤抖。
「啊,是小孩医师!」
正前方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与母亲一起从电梯走出来,戴著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少年。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只见鹰央僵立不动。
三木健太以有点不稳的脚步沿著走廊跑来,然后停在鹰央的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怜惜,只有双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健、健太……」
鹰央带著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以眼神向我求助。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下一秒,健太便抱住了鹰央。
「你果然来看我了……」
健太用脸颊在鹰央穿著手术衣的胸前磨蹭,打从心底高兴地说著。鹰央举起手,似乎打算摸摸健太的头,却在碰到他头上棒球帽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我……我……」
鹰央彷佛缺氧的金鱼般,嘴巴一张一阖,那模样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健太,你已经是小学生了,不可以这样抱人家喔。」
从后面跟上来的三木景子面带微笑地责骂儿子。健太尽管有些不满,还是回了一声「好——」,放开了鹰央。
「欸,小孩医师,你看,上次不见的绘本,妈妈又重新买了一本给我耶。」
健太这么说道,从景子手中接过一本书,拿给鹰央看。绘本的封面写著《天使之夜》,封面图案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依偎在貌似母亲的女性身边,望著一个浮现在黄色光芒中、长著翅膀的人影。那个人影八成就是『天使』吧。
「我们等一下一起读吧。」
健太对鹰央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但是鹰央的双脚却微微地颤抖。颤抖从脚逐渐延伸到身体,最后蔓延到头部。鹰央半开的口中,只发出宛如呻吟的 「啊……啊……」声响。
紧接著,鹰央便拔腿狂奔。鹰央从站在她面前的健太身旁绕过,以不自然的脚步跑向电梯间。
我也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运动神经异常迟钝的鹰央,平时连走路都经常跌倒了,要是她使出全力狂奔……
正如我所担心的,鹰央在电梯间绊了一跤,猛力地亲吻了一下地板。一瞬间,鹰央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但她随即用双手撑起身体,站起身,摇了两、三下头之后,又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往前走,消失在电梯间旁边的楼梯上。
看见鹰央那出人意表的行为,每个人都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小孩……医师……?」
健太凝视著鹰央身影消失的楼梯,喃喃自语,表情也逐渐扭曲。景子看见儿子的模样,难过地皱起眉头。
我用一只手捣著脸。居然出现了我料想过最糟糕的结果。
「小孩医师是不是忘记我了……?」
健太手里拿著绘本,嘴唇歪成「ヘ」字,低下了头。那模样看起来彷佛是迷路的孩子,令人心揪。
「才没那种事呢!」
我赶紧大声说。健太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望著我。
「叔叔你是……」
叔、叔叔……?
「呃~大哥哥是小孩医师,也就是鹰央医师的朋友啦。鹰央医师并没有忘记健太小弟弟唷。」
我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健太一样高,接著摸摸他戴著棒球帽的头。
「真的吗?那小孩医师为什么要跑掉……?」
面对健太求助般的眼神,我不由得慌了手脚。站在一旁的鸿池以目光询问:「怎么办?」
「鹰央医师她……鹰央医师她……肚子痛啦!」
我抱著半放弃的心情大喊。健太疑惑地歪著头,重复说道:「肚子痛?」
「对呀,鹰央医师从刚刚就说她肚子很痛,已经跑了好几次厕所了呢。」
「所以她才会跑走?」
「对啊,所以她才会跑走。她是去上厕所啦。」
「这么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吗?」
健太的问题,让我一时为之语塞。
「呃,这个嘛,鹰央医师的肚子真的很痛,所以今天可能会一直待在厕所里吧。不过……她之后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真的吗?」
健太露出欣喜的表情。我瞬间犹豫了一下,接著用力点头。
「嗯,真的。她来看你的时候,一定会念那本绘本给你听的。」
我的视线落在绘本上。健太一脸自豪地拿起那本绘本。
「这个天使,是真的唷。」
健太说到『天使』这个字的瞬间,原本变轻松的气氛再度转为紧张。
「这、这样啊,原来真的有天使啊。」
「嗯,我看到了。到了晚上,天使就会来我的房间唷。祂一定是在保护我,不让我被那些坏孩子欺负。」
我挤出僵硬的笑容,健太笑容满面地继续说道:「那个天使会带我去天国唷。」
听见这句话,我再也接不上话。他是个年仅八岁,罹患末期白血病的少年。对于自己来日无多的这个事实,他究竟理解了几分呢?他本人说不定比周遭的大人更能接受『死亡』吧。
下一秒,景子猛然抱住了儿子。
「妈妈?」
健太疑惑地呼唤将脸埋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体不住颤抖的母亲。
「世界上没有天使!那一定是你看错了!」
景子用颤抖的声音大喊。健太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接著五官开始慢慢扭曲。
「才不是呢,我真的看到了!」
「所以我说是你看错了!世界上没有天使
。没有人会把你带走。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景子双肩颤抖,彷佛恳求似地说道。健太泪眼汪汪地喃喃自语:「可是,我 真的看见了……」
这个状况非常不好,无论对健太或是景子都是——我这么想著。正准备开口之际,熊川刚好走向两人,他将手放在景子的背上。
「三木太太,你一定累了吧?请回病房去休息一下吧。健太小弟弟也休息一下比较好。」
熊川用与外表完全相反的温柔口吻说著,景子无力地点点头。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了什么,于是我转头望向走廊的另一头。
一名少年从病房门口探出半颗头,面无表情地看著这里。是冬本淳。那名欺负健太,病情出现遽变的少年。
淳和我四目相接后便垂下目光,回到病房去。
那名少年究竟想做什么……?我的胸口冒出一股不安的感觉,一边目送著在熊川医师的催促下走回病房的母子。
「鹰央医师,我要进来啰?」
我慢慢打开门,环视生长著茂密『书树』的空间。尽管现在是白天,但遮光窗帘全部拉起来的室内却显得相当阴暗。
和健太说完话十几分钟后,我来到顶楼上的『家』。
我张大眼睛寻找鹰央。可是不论是她平常喜欢待的沙发,还是电脑与电子病历表的萤幕前方,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鹰央医师,你在吗?」
我环顾屋内的每个角落,大声地喊道,但是却没有任何回应。鹰央如果要逃跑,那她唯一的归处应该就是这个『家』才对呀。我望著房间最里面的那扇门。
她该不会不在客厅,而是逃进那扇门后面的私人空间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因为她再三叮咛我:「要是敢进来,我就杀了你」……
正当我烦恼时,一声细微的叹息声突然震动了我的鼓膜。那个声音听起来很近。我当场蹲下来,透过『书树』的缝隙间,我看见一个人影窝在房间正中央的平台式钢琴底下。
……她躲的位置还真像猫会窝著的地方呢。
我一脸无奈地绕过林立的『书树』,走近钢琴,接著蹲下身,探头窥视钢琴底了
「你在这里模仿什么鼠妇啊?」
「……我搞砸了。」
将身体缩成一团的鹰央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不侧耳倾听根本听不见。
「嗯,你的确是搞砸了。」
「……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只是当时头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就……」
鹰央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完全消失。
我静静地等待鹰央继续说下去。
「……我……伤害了健太。」
那声音微弱到完全不像平常的她。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啦,因为我已经帮你向他解释过了。」
缩成球状的鹰央猛然抬起头,以那双猫一般的眼睛凝视著我,眼中充满了期待与不安。
「我对健太小弟弟说鹰央医师是因为有急事,不得已才会跑走的,而他也接受了我的说法。」
「这……这么说来,健太以为我是去哪里处理什么急事吗?」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
应该说,他以为你是去厕所处理紧急事态吧。
我在心里这么补充,鹰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不过,我也跟健太小弟弟说了,今天虽然时机不巧,但是鹰央医师一定会再找时间去看他的。」
听到我这么说,鹰央原本稍微放松的表情再次转为紧张。鹰央又开始将自己缩成一团。
「鹰央医师,就算不是现在也没关系。等冷静下来之后,请你再去看一下健太小弟弟。」
我缓缓地说著,鹰央却毫无反应。我噤声不语,注视著蜷曲在平台式钢琴底下的球状物体。
时间宛如黏稠物质似地流逝,挂钟上秒针移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大声。
我们两人都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也许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呢?直到鹰央的低语声打破了沉默:
「……小鸟。」
「是,什么事?」
「你曾经……在比自己年轻的病人临终时,陪著他吗?」
「……有啊。毕竟我在外科待了五年嘛。」
我以平淡的语调回答。
从某个角度来看,说外科医学是与癌症战斗也不为过。外科医师自然会诊治许多癌症病人。在那当中,偶尔会出现一些年纪比我小,但癌症已经严重到无法动手术的病人。
「我……没有。」
「……这样啊。」
「我在实习的时候,虽然送走过几个病人,不过那些人全都年事已高。等我实习结束,成立统括诊断部之后……我就没有陪过临终病人了。」
鹰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没有开口催促,只是等待鹰央继续说下去。
「欸,小鸟,健太……快要死了耶。」
鹰央抬起头来,脸上挂著笑容。那是一个彷佛快要哭出来,怪异扭曲的笑容。
「……嗯,我知道。」我闭上眼睛点点头。
「那家伙才活了八年而已耶!可是他就快要死了!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的头脑里面明明塞满了各种医疗知识,却什么做不到!」
鹰央将压在胸口深处的苦闷化为言语,一股脑地宣泄出来。
「你并非什么都做不到。你只要去看他,跟他说说话就好了。」
我如此安慰鹰央,她却虚弱地摇著头。
「我要跟他说什么?如果健太问我:『我的病为什么治不好?』我该怎么回答……小鸟,你以前面对年纪轻轻就死掉的病人时,都对他们说些什么?」
「……很多啊。有时候只是听他们说话;有时候闲话家常;有时候则是认真地面对病情,和病人进行讨论。我会依照病人的需求,临机应变……」
我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鹰央的脸上露出一抹自虐的笑容。
「临机应变啊……没错,应该临机应变才对嘛。医师必须视病人需要什么、该怎么做才能带给病人最大的平静……」
鹰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紧咬著嘴唇。
「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啊。因为我无法看出对方需要的是什么。」
「鹰央医师……」
我试图安慰鹰央,却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话语。
「如果我和健太说话,说不定会伤害到他。他本来就已经够痛苦了,我也许会害他更难受——在我毫无自觉的情况下……」
鹰央的表情很难受,彷佛在忍受著痛楚一样。
「才不会呢,健太小弟弟只要看到鹰央医师,一定会觉得很开心。」
我拚命地想要说服鹰央,可是她的反应却不太好。
「要是去找健太,我可能会陷入恐慌,然后又像刚才一样逃走也说不定。这么一来,健太一定会很受伤。既然这样,我还是不要跟健太见面比较好。」
我看著喃喃自语的鹰央,缓缓地开口说道:
「……你又要逃避了吗?」
「逃避?」鹰央望著我,疑惑地嘟哝著。
「对啊。医师你根本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你不仅逃避健太小弟弟,同时也在逃避解开小儿科病房那个病情遽变的『谜团』。」
「我不去看健太,又不是『逃避』。我只是以逻辑思考,判断这么做对健太比较好……」
「你不是医师吗?」我打断鹰央的推托之词。「既然身为医师,就不可以逃避病人——不管你心里有多难受。」
鹰央的表情僵硬,她张开颤抖的嘴唇,低声说著:「我才没有逃避……」而我则是直视著鹰央。
「不,你就是在逃避。鹰央医师,你虽然找了很多藉口,但你只是单纯觉得很难过对吧?因为你不忍心看到跟自己感情要好的孩子即将失去生命,而你却什么都不能做。」
鹰央紧闭双唇,不发一语。我毫不留情地继续对鹰央说道:
「如果是一般人,这样或许没关系,不过你是医师吧?既然如此,你就必须承受这份难过。你必须面对自己也有救不了的人这个事实。」
我一口气说完,等待鹰央的反应。我真的很想让鹰央和健太见面。这不只是为了健太好,也是为了鹰央好。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鹰央再次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失望地轻咬嘴唇。
「这样下去什么都解决不了。包括健太小弟弟的事,还有那三名病情产生遽变的病人。」
「那三个人没事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鹰央用闷闷的声音这么说,我皱起眉头。
「没事?你已经知道小儿科病房发生什么事了吗?」
鹰央小声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么,那个天使真的是恶作剧吗?那三名病人的病情产生骤变不是偶然对吧?既然如此,究竟是谁故意引起那些症状的呢?」
我探出身子,对鹰央提出疑问。鹰央依然缩著身子,没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