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
爱结与前来迎接自己的京一同离开优佳理家。
「我预计会尽早回来,还请你保重身体喔。」
「不要紧的,我原本就是独居,话说爱结是第一次搭飞机吧?你有带护照吗?」
「我人在国内,为什么还要护照啦。」
爱结吐槽后,优佳理露出震惊的神情,道:
「欸,你该不会不知道今年二月民航法修正为从本州搭机飞往四国、九州、冲绳时,要带护照的事吗?」
「欸欸!?民、民航法?」
搭机渡海在实际上的确类似出国旅行,就算要护照也不足为奇──
「好好好,别说傻话了,快出发吧。」
京露出苦笑并这么说,爱结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呜呜……好不甘心。」
「呵呵,你还是一样老实呢。」
爱结被优佳理笑著送出门后,在羽田机场与京的父母会合。
这次返乡之所以稍晚于一般盂兰盆连假期间,是因为在出版社工作的京必须在Comic Market同人志展等活动中工作,而她的父母也不太喜欢亲戚齐聚一堂的场面,便假借女儿工作之名,行全家延后返乡之实。
京的母亲──即爱结的伯母在东京出生长大,是一名就像京变得更加成熟后的美女。
京的父亲──爱结的伯父长相与爱结的父亲神似,但更有威严一些,年近半百,却体型苗条,总是打扮得相当时髦。
夫妻俩见到爱结变身为金发庞克风穿搭后,虽然感到吃惊,但依旧和蔼地道「好久不见了」「你都还好吗?」。两人也知道爱结离家出走一事,却并未深究原因,与其他亲戚会神经大条地畅聊他人家务事有著天壤之别,使爱结很羡慕京。
自羽田机场搭飞机一个半小时后,便抵达爱媛县的松山机场,爱结对首次搭乘的飞机感到十分兴奋,但当离开机场之时,又再度感到郁郁寡欢。
从松山机场搭电车前往松山站后──
「……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京体贴地建议,但爱结婉拒了,因为她认为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父母。
她与前往祖父母家的京一家搭上前往反方向的电车。
她在离老家最近一站下车,对母亲的手机传了「我到站了」的讯息,并走向通往老家的路。
……我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去家里。
毕竟,自己的归处已经是位于东京的优佳理家了。
她鼓起精神走在受炽热太阳照耀的湿热道路上十五分钟后,终于见到了老家,那是屋龄二十年并附庭院的透天厝,爱结自出生后,在此度过了十六年以上的时间。
她站在家门前。
由于她在离家出走时没带钥匙,所以只能无奈地按了门铃。
不久之后,玄关大门被人用力地打开,出现了爱结的母亲。
「你、你那是什么样子啊!」
在爱结说话之前,母亲便语气强势地道。
母女俩三个月不见,劈头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令她感到轻微的目眩。
当爱结不发一语地回瞪后,母亲则是欲言又止地颤抖著嘴,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总之进来吧」。
爱结默默地走入家中,来到客厅后,见到了父亲。
「你那是什么德行……!」
父亲的反应几乎也与母亲无异,他还加了一句:
「你就那副德性从车站走回来的吗?」
「那又怎样?」
而当爱结冷冷地回应后。
「你那是什么态度……」
父亲露出怒容站了起来,母亲则发出责备般的嗓音道「孩子的爸!」后,父亲这才以凌厉目光瞪著爱结,并坐回椅子上。
「……总之先坐下吧。」
「我想先喝水。」
爱结这么说,并打开冰箱,拿出冰过的麦茶注入杯中,再倒入口中,她又喝了第二杯,滋润了喉咙,令心情平静下来。
她不与盯著自己的双亲眼神相交,缓缓地坐到椅子上。
之后,度过一段无语的时光──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母亲。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爱结悄声回应。
「对不起,我那时候说了伤人的话。」
「!?」
爱结对母亲口中吐出的道歉感到惊讶。
「爸爸和妈妈在你离家出走后,查了很多LGBT的事。」
「妈妈……」
「你明明也很可怜,我们反省了单方面责备你这件事。」
……可怜。
自己虽然最讨厌像这样受人怜悯,但父母也愿意试图理解自己,仅只如此就让她能正向地认为,自己离家出走并非白费功夫。
「啊──……」
原本不发一语的父亲也沉重地张开了口。
「……我那时擅自认为你生病,说要带你去医院治疗,对不起。」
「……!」
虽然父亲有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感觉,但他竟然对自己道歉,这或许是出生以来头一遭。
这令爱结不由自主地想哭。
然而──
「我们查了很多资料,听说社会上也有很多同性恋会规规矩矩地和正常人结婚生子,我们会赶快帮你找到不在乎女方是同性恋的男人,你放心吧。」
爱结听见父亲的话,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他在说什么啊?
自己因为超越极限的愤怒、哀叹与失望而头昏脑胀。
真想全力痛扁十几秒前对父母道歉一事深受感动的自己。
他们之所以学习了同性恋的知识,并非为了女儿的幸福,而只是为了将女儿拖回自己所能接受范围内的常轨上。
正如同对三个月不见的女儿说的第一句话只提到外表,他们所在乎的一切就是外人是如何看待身为家庭附属物的孩子,而无视爱结本人的想法。
『规规矩矩』『正常』『帮你找到』『不在乎』『放心』──他们所选择的只字片语皆刺激著爱结。
然而,她奋力地压抑著想要发飙的冲动,开口道:
「……的确也有和异性结婚的同性恋。」
「对。」「对啊。」
爱结狠瞪著表情放松的父母,斩钉截铁地宣告:
「不过我不会和男人结婚,我要在东京和喜欢的人生活。」
「你说什么!?」
「喜、喜欢的人该不会是指小京吧?」
爱结对母亲摇了摇头,道:
「不是。」
「那又是谁!」
「是我的雇主,我现在和她交往,也住在一起。」
父母听见爱结的话后,显得瞠目结舌。
「你说什么!?我以为你是借住在小京家……」
「你的对象是怎样的人,你说是雇主吧?你是在打工吗?她是做什么的?年龄呢?」
父亲恫吓般地再三逼问,爱结拚命地抵抗著他所传来的压迫感,说:
「她是小京负责的作家,二十三岁。」
「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和高中生……在交往……!」
父亲方才还说要赶快帮自己找到结婚对象,现在却一脸严肃地这么说道,这已经超越了令人傻眼的境界,甚至觉得滑稽到要笑出来了。
自己已经不想再和这种人说半句话了,连呼吸同样的空气都觉得讨厌。
她用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再见,我要回东京了。」
「等等!」
「……」
爱结无视制止,试图走出客厅,父亲则吼道:
「要是你敢再我行我素的话,我就报警抓那女的!」
「……!」
这一瞬间,爱结才发现自己吐露出将造成无法挽回结果的事实──
*
爱结与京一同回到老家的那天下午。
优佳理在工作房中面对电脑,吃著便利商店的三明治。
她已经三个月没吃便利商店的商品解决午餐了。
目前吃的炸虾三明治是她在便利商店中最为喜欢的食物,在爱结来之前,每三天会吃一次,但──
……不怎么好吃。
她这么心想,并慢条斯理地啃著三明治。睽违三个月的喜爱的食物,味道应该没有改变才对,她却不觉得好吃。
原以为是由于每天吃爱结所做的高品质餐点,且与爱结一同外出享用山珍海味,导致口味变刁了,但最近约会顺便吃的连锁店汉堡、牛丼与咖哩也相当美味。
只是爱结不在,食物就会变得这么索然无味吗?
又不是永远诀别,她只是返乡一趟而已。
……她已经抵达老家了吗?
当她自然而然地用LINE传出「你已经到家了吗?」的讯息后,爱结立刻已读,但无论等了多久,都没有回应。
爱结……?
尽管优佳理略感不安,还是却选择继续写作。
自从她宣布说要中断目前所有工作一个月以创作新书后,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稿子却一
页也没进展。
自己当时的确有要创作出惊人作品的企图心,但具体而言,却没有任何想法。
总之,先写出自己想到的东西后,又在感觉不对劲时全部删除,自从她开始著手新书后,一直重复著写写删删。
要怎么写出惊人的小说啊……
她在撰写处女作《寻找心脏》时,仅直接写出自己自然而然地想到的故事,毫无一丝想要写出惊世钜作的企图心,但却不知为何得奖,并受到许多人称赞吹捧为天才。
写下一部作品《人类受不死之病侵害》时,担任编辑的高富再三要求「改成更厉害的内容」,但自己却几乎无视她的要求,只单纯地写出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
合作出版社换到布兰奇希尔后,她也并未改变《孙子的恋爱兵法》与《杀意检测官的不确定事件簿》的写作原则,担任编辑的京虽然要求她严守截稿日,却不太会干涉作品内容,所以比起待在GF文库时,更能随心所欲地自由发挥。
《我转生成最强主角的沙包系帅哥了》与《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我都喜欢》则刻意写成类似量产型作品,尝试加入了时下流行的转生与开后宫元素,但无疑还是在书写自己觉得有趣的故事。
优佳理想说如果乍见之下相当标新立异,读者也会比较容易认为很厉害,所以一下子讲究于世界观或设定,一下子让全班同学都转生成寿司料,或以可乐加曼陀珠所引发的喷发现象进行大逃杀,诸如这类哗众取宠的梗。抑或让故事内容牵涉到宗教或政治禁忌,将登场角色的思维或外观乱搞到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程度,但由于写著写著,就觉得一点儿也不有趣,所以全都立刻放弃了。
……话说我为什么会想要写一本厉害的小说呢?
为了对抗须原朋香?
写出厉害的小说又为什么能对抗当红偶像声优呢?
假使社会大众认同自己是一名伟大的作家,自己是否真的认为爱结就会觉得自己比朋香厉害?
「……因为她根本不看小说啊……」
优佳理发现自己彻底迷失方向,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
「……爱结,能不能快点回来啊──」
她这么低喃时,手机传来通知音效。
她以为是爱结传来回应,急忙地拿起了手机。
但传讯息来的并非爱结,而是朋香。
老师,虽然很突然,但因为我下午的录音行程泡汤了,可以现在去府上拜访吗?
之前她来家里也是因为录音行程取消,但因为动画制作现场常发生这种事,所以自己并也不觉得有哪里不自然。不过──
『今天爱结不在,可以吗?』
『欸,是喔,她去哪里了?』
……朋香妹妹果然很在意爱结呢。
之所以想来家里也是为了爱结,不过屋主好歹算是优佳理,所以才先和自己约时间吧。
『她回老家一趟。』
『这样啊……』
过了几分钟后,她才收到朋香的下一则讯息。
『我问她后,她说我们单独见面也没问题,所以请让我去拜访吧。』
……爱结马上就回覆了朋香妹妹的讯息吗?
而且,她为什么需要问爱结我们是否可以单独见面?
优佳理心生疑惑并等待著朋香抵达,过了约十五分钟后,朋香造访了这间华厦。
总之她先请朋香到客厅,并准备了费南雪与咖啡。
「请用,这个费南雪是爱结手工作的喔。」
当优佳理推荐莫名坐立难安的朋香吃点心后,她便杏眼圆睁,道:
「欸,有办法自己做费南雪啊?」
「就算是爱结,在能做得好吃前,也历经了一番苦战呢。」
两人各吃了一块费南雪,并喝著咖啡休息一会儿后。
「你之前的演唱会非常棒喔,谢谢你邀请我们去。」
「谢、谢谢!」
朋香听见优佳理的话后,笑逐颜开,连身为同性的优佳理也认为她的笑容极具魅力。
「还有你在谈话时也非常帅气喔,威风凛凛的……虽然我有点吓到。」
朋香立刻就察觉到优佳理所指的谈话是什么。
「其实我当时非常紧张,双腿抖个不停,连我也觉得自己竟然能好好地接到下一首歌,真是了不起。」
「嗯……真的很棒喔,甚至让我觉得赢不了你呢。」
朋香闻言,笑了笑道:
「说什么赢不了,老师你和我所奋战的舞台完全不同啊,而且,你也写了很多出色的作品。」
「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如果你是认真要来抢爱结的话,我根本就比不上你。」
「啥?」
朋香愣了一愣,这令优佳理感到事有蹊跷。
「朋香妹妹,你喜欢爱结吧?」
听优佳理这么说,朋香瞪大双眼,并张大了嘴,不断开开阖阖。
「啥啊啊啊啊啊啊!?」
她用足以令桌上茶杯震动的宏亮音量发出疑惑的吶喊。
「你、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爱结啦!?」
「欸,因为……你听她说我们正在交往吧?」
「那倒是,对。」
「她说你当时说『自己比较适合』……」
「啥鬼!?欸、欸欸──?啊,不对,我的确有那么说过……欸欸……?※唉呀──为什么、为什么忍者……?为什么只断章取义了这段……?」(译注:模仿美国小说《忍者杀手》中,一般民众见到忍者时的惊恐反应。)
朋香的表情瞬息万变,并自言自语地低喃,令优佳理也感到纳闷。
「呃,朋香妹妹?」
当她七上八下地对朋香搭话,对方凌厉地盯著自己,道:
「海老老师!我所说的『自己比较适合』指的是比起和你交往的爱结小姐,我更适合你的意思,而且那算是玩笑话,类似嘴硬的干话而已!我不是真心那么说的!」
「是喔?……欸,那么,呃,朋香妹妹?」
优佳理重新思考「适合」暗自的意义,困惑地望著朋香。
朋香则红了双颊,露出有点闹脾气的表情,说: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我一直都很喜欢老师你,当然是带有性意味的。」
「这、这样啊……那个,对不起。」
「是……还请你别介意……呃──……为什么我莫名地沦为败犬女主角,还要再被当落水狗打呢……?」
朋香一脸难以释怀地嘟哝著。
「不、不过,我是真的觉得你比较适合爱结喔,你们年纪也相近……性向也相同……」
听优佳理这么说,朋香板起面孔道:
「……老师,你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因为正常来想不是这样吗?毕竟我不是同性恋……」
「但你喜欢爱结小姐吧?」
「我也没信心,她的喜欢大概和我的喜欢不一样,我也不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情是不是恋爱上的喜欢……」
朋香听见优佳理痛切的发言后,说:
「够了,你这笨──蛋、笨──蛋!」
「!?」
优佳理听见朋香不如平时彬彬有礼谈吐的辱骂后,呆若木鸡。
「老师你是笨蛋吗?」
「朋、朋香妹妹……」
朋香在一头雾水的优佳理面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的话,你超级爱爱结小姐的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对某人彻底敞开心门,喝得烂醉还那样撒娇。」
「不过那到底算不算是恋爱……」
「那么老师,爱结小姐和我上床你也无所谓吗?」
「欸,上……」
当优佳理脑中浮现出爱结与朋香耳鬓厮磨的画面时,立刻变得泫然欲泣。
「不要,绝对不行!」
「你看吧──」
「但那或许只是不想要珍惜的人被人抢走的嫉妒和独占欲啊。」
朋香见优佳理继续苦恼,露出了苦笑。
「又不必一一针对自己的心情下严谨的定义,如果你希望目前对她的情感是恋爱的话,那就是恋爱了。」
优佳理闻言,受到彷佛被雷劈到一般的震撼。
「那么简单就好了吗?不应该更加严肃看待性向问题吗?」
正因为如此,爱结才在几经苦思之后,选择离家出走逃到东京的啊。
「天晓得。」
优佳理对朋香投以恳求般的目光,但朋香却一脸戏谑,夸张地耸了耸肩。
「什么天晓得!人家是认真在问你的啊!」
「我认为那样就好,但也有人并不认为吧。或许也会有人暴跳如雷地说『不要矮化自我认同的问题──!』。」
「到底哪个才对啊,真是的……」
当愈发感到困惑的优佳理对朋香投以谴责的眼神后,朋香则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这么说道:
「欸,原来老师你想要规规矩矩地活下去吗?」
闻言。
优佳理这次终于有种茅塞顿开之
感。
此时,有讯息传到优佳理的手机之中。
「是爱结!」
「请不要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我会嫉妒的。」
优佳理对嘟起小嘴的朋香视而不见,急忙确认讯息。
我已经无法回到优佳理姊的身边了,我们分手吧,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优佳理拿著手机僵在原地。
朋香站了起来,偷窥了手机萤幕。
「……爱结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吧,总之先打通电话看看。」
「对、对欸。」
优佳理尝试拨电话给爱结,却没有人接。
即使她传『什么意思?』过去,也并未已读。
「我也打打看。」
然而,爱结也没接朋香的电话,LINE也是不读不回。
「……一起回去的京姊或许知道些什么。」
当优佳理打电话给京后──
『……喂。』
京在电话另一端的嗓音似乎相当沉重。
「京姊,爱结她说她不回东京了,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刚才才跟我说了。』
「真的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京在电话另一端叹了一口气,道:
『真没想到小爱会和你交往……进度也太快了吧?我在被告白后过了四年,不对,五年才……?』
「那不重要啦!请告诉我她怎么了!」
『……被她的爸妈知道她在东京住在你家,而且还在交往的事,然后叔叔他们就说如果她还要离家出走,就要报警抓你。』
「……所以她才说要分手,是为了保护我。」
虽然事态严重──但优佳理却深感喜悦。
『老实说,如果他们要报警的话,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会想想怎样能帮得上她,你就先乖乖地等著。』
「京姊,请告诉我爱结老家的地址。」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优佳理知晓爱结发生的状况后,当机立断。
她没有挂断电话就站了起来,迅速走入爱结的房里,望向置物架,那是两人一起制作的掌印置物架。
当她打开架上的置物盒后,找到了爱结的学生证。
「啊,不用告诉我地址了,拜拜。」
『喂!光──』
优佳理单方面挂掉电话,立刻拨给另一人,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啊,喂,哥哥?借我车──」
对象为与优佳理差二十岁的哥哥,他目前住在美国,但在东京仍有一座豪宅,该处也收藏了多辆高级进口车。
「虽然我不太清楚车子的牌子,不过想要尽量气派有威严的……蓝宝坚尼……我好像有听过,嗯,那就那台。」
在请哥哥与豪宅管理人员约好后,优佳理便走进储藏室的衣帽间中。
她从中找出为新人奖颁奖仪式所量身订做的西装──由于当时自己还是高中生,为免被瞧不起而尝试装得成熟,但那次的宴会却比自己想像得更加轻松,所以只穿过一次──并开始脱去衣物。
此时──
「请问~可以让小的欣赏您的真人更衣秀吗,嘻嘻。」
朋香探出一颗头,并露出下流的笑容这么询问。虽然让朋香看到那种程度的养眼镜头也行,但──
「爱结会不开心,所以不行。」
优佳理铿锵有力地道,并关上了门,换穿起西装。
体型毕竟与多年前有所不同,所以优佳理历经了一番苦战,最后仍成功换上西装。
「……老师,你美呆了……」
朋香见到从衣帽间中走出的优佳理后,一脸陶醉地说道。
「但肚子这边有点紧。」
「根本看不出来喔,然后,老师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呢?」
「这还用问吗?」
优佳理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对朋香道:
「我要去接爱结。」
她拿起装著旅行必需品的紧急逃生包,并选了一副镜片不同于平时所戴的淡色镜片,而是正黑色的太阳眼镜。
自收到爱结的讯息后仅过了十五分钟,优佳理就自家中出发。
她宛如仿效过去爱结离家出走来到东京时一般,气势汹汹地、不同凡响地,却也成熟稳重地、冷静大胆地出发了。
*
我已经无法回到优佳理姊的身边了,我们分手吧,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自从爱结单方面传送分手讯息给优佳理后,已经过了一晚。
优佳理在那之后只打了一通电话与传了一次讯息来,虽然是自己单方面地分手,却有点……不对,是非常悲伤。
朋香当时好像恰好去了优佳理家,或许她接受了朋香的告白也说不定。
朋香比较适合优佳理,纵使自己瞭解这一点,但还是会感到心痛。
朋香之所以能那么魅力四射,是因为她自己的努力,自己也心知肚明。
尽管如此。
假使自己与朋香一样,处于家人与身旁的人都能宽容地接纳同性恋的环境之中。
假使自己与优佳理一样,生在富贵人家,并受到多位兄姊疼爱所成长。
假使自己与京一样,是居住于都会,且外貌与秉性都无懈可击的夫妻所生的孩子。
每当这么想后,她就会懊恼、悲伤、愤恨、嫉妒得流泪不止。
最终,既然自己已经生在这个家,就只能一辈子见不得光且低三下四地活下去了吧。
爱结与父母几乎不说话,并和离家前相同,与母亲一同做著晚饭。
晚上则在床上痛哭流涕,直接累到睡著。
早上起床,又做早餐吃。
到午餐之前都躲在房里,等待著时间过去,未来一定永远都要过著这种生活吧。
……死了算了。
爱结过去都无法理解决心自杀的人的心情。
都有勇气死的话,就用尽全力挣扎地改变现况不就好了,如果觉得被霸凌很痛苦,与其自己去死,不如去杀了霸凌自己的人。
不过,她现在认清了,那都是还有力气与现实抗争的人的戏言。
当真的精疲力竭时,甚至不会有杀意或憎恨之心了。
此时,如同要抹除爱结的绝望一般。
窗外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
「什、什么?」
爱结从自己位于二楼的寝室窗户俯瞰马路。
见到家里玄关前停著一辆相当帅气的车。
当那辆车再度按了一下喇叭后,过了不久,父亲便冲出家门。
「干、干什么啊!」
父亲发出有些害怕的声音走近轿车,此时驾驶座的门就像翅膀一样纵向敞开,从中走出一名女子。
她戴著漆黑太阳眼镜,身穿蓝色西装,打扮如同贵气女总裁一般,但爱结不可能没认出那头色素偏淡的灰发。
「优佳理姊!」
爱结喊道,并冲出房间,跑向玄关。
她鞋也不穿,冲出家门后,一把抱住了优佳理。
「爱结,一天不见了。」
优佳理温柔地抚摸著爱结的头,并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四国也太远了!我原本打算昨天就到,但中途就累了,想说再开下去绝对会出车祸,就在大阪睡了一晚,早知道就乖乖搭飞机就好了。」
「你从东京开车来的吗!?话说这都凹凹凸凸了啊!」
爱结走近一看那台优佳理开来的,看起来超贵的名车,发现上头到处都有撞到的凹痕。
「我还是第一次开超跑,所以苦战了一下。」
优佳理腼腆地笑著说。
「为什么要特地开车来?还有衣服也……」
「因为我想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当她这么回答后,便走向爱结的父亲。
父亲颤动了一下身体,母亲不知何时也走出了玄关,并一脸不安地窥看著这边。
倘若优佳理所说的第一印象是为了震慑对方的话,那她可说已经成功了。
她戴著太阳眼镜,嘴角勾起笑容,鞠躬道:
「两位是爱结小姐的高堂吗?我是和爱结小姐正在交往的海老原优佳理。」
「啊、欸、啊……」
父亲完全受到震撼,张阖著嘴,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道:
「总、总之先请进……!」
他这么说,并彷佛逃窜般地走进家中。
爱结回过神来,发现邻居家的玄关与窗边都有人紧盯著自己家,对最在乎他人眼光的父亲
而言,应该没有比这更感到困窘的事了吧。
优佳理则与爱结父亲判若云泥,集众人眼光于一身,泰然自若地走进爱结家中。
爱结心想「她果然好厉害」,并跟随她入内。
一行人来到客厅,爱结父母并肩坐著,爱结与优佳理则坐在对面。
「那么,请问有何贵干?」
父亲回到自己的领域后,似乎稍微恢复平静,板著一张脸问道。
优佳理摘掉太阳眼镜──
「请把爱结小姐嫁给我。」
她开门见山地这么说。
「别、别开玩笑了!你是女的吧!」
「没有错,但我喜欢爱结小姐。」
「门都没有!」
「那我给两位十亿呢?」
「啥?」
爱结的父母闻言,一同露出呆若木鸡的表情。
「虽然无法现在立刻付现,但卖掉我所持有的海老原集团的股票和华厦后,应该就能凑到十亿了。」
「开什么玩笑!你要我卖女儿吗!」
由于这提议过于超乎常理,导致父亲无法冷静思考,总之他当下拒绝了,而即使看在爱结眼里,也认为父亲比较正常。
「滚!听说你和我女儿交往,本来想说到底是怎样的人,结果比我想的还疯狂!」
「那就十五亿如何呢?」
「所以我就说别开玩笑了!」
此时,优佳理一脸为难地道:
「嗯~……老实说,说到能送给两位的东西,我只想得到钱呢──」
「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如果你不走的话,我就要叫警察啰!你这个染指未成年少女的罪犯!」
「这基本上的确算违法,但如果是认真交往的话,就不构成犯罪了。」
「认真?你又要怎么证明那种事!」
「具体来说,如果双方有婚约或是其他可视作婚约的关系,就视同为认真交往。」
「哈!那就不行了,日本不认同性婚姻。」
优佳理听见爱结父亲的指正,冷静地回应:
「没错,但有所谓的同性伴侣制度,只要去申请的话,就算双方性别相同,也能获得与婚姻同等的伴侣关系。虽然目前法规还不完整,无法彻底保障性少数者的权益,但总之,我打算等爱结小姐成年后,就和她去申请成为同性伴侣。」
「优佳理姊……!」
爱结当然知道同性伴侣制度的事,但优佳理竟然这么认真地考虑两人的将来,并查询了法律等相关资料,令她震惊。
「不、不过!你让我女儿住在你家这件事又怎么说呢!那是交往前的事吧!那就算是诱拐了!」
「两位应该允许京小姐监护爱结小姐吧?」
「……对。」
「京小姐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完全受到她所监督。」
爱结虽然想说「骗人!」,还是努力克制了自己。
「京小姐每周都会来我家,也常常留宿或一整天都在我家,也就是说我家就等于是京小姐的别院。」
「你、你以为那样鬼扯能说得通吗?」
「假使您有异议的话,就请去告我吧,我会和优秀的律师一起等您来告的。」
优佳理一直露出温和的笑容,并语气平缓地说著。
然而,唯有坐在一旁的爱结发现她藏在桌下的手正在颤抖。
倘若父母与优佳理继续争论下去,优佳理应该会赢,而即使无法说服父母,遭他们报警处理,也能靠金钱的力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后,她就会拯救自己离开这个家。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由优佳理扛起一切责任,自己单方面受她所拯救,如此一来今后自己能否俯仰无愧地与她共度一生呢?
「很、很好……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就真的去报警!就算你后悔也没用了!」
父亲瞪著优佳理,并这么大呼小叫。
「优佳理姊,已经够了。」
爱结突然这么低喃。
「爱结?你说什么?」
优佳理一脸沉痛地望著爱结,她似乎以为爱结死心放弃了。
不对,自己并不想让优佳理露出这样的表情。
爱结恶狠狠地瞪向父亲。
「你不用再跟这种人多说了。」
「欸,爱结?」
优佳理与爱结父母纷纷露出讶异的神情。
爱结用力地吐出几声气息后,咬牙切齿地道:
「我、我、我要宰……宰、宰、宰了这群人!!」
「宰了!?你、你你你竟敢……!」
「爱结!你怎么这样对爸妈说话!」
爱结的父母勃然大怒,她则说:
「吵死了!你们才不是我的爸妈咧!如果敢妨碍我,我就会真的宰了你们喔!!」
爱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真心充满杀意地这么喊道。
此时,优佳理拍了拍爱结的背,说:
「不可以说要宰了人家,那样你会成为弒亲罪犯啊,我会很头疼的。」
「优佳理姊……」
爱结暂时坐回椅子上,优佳理则淡定地继续道:
「如果你要收拾他们的话,就要私底下雇用职业杀手,我们家公司大概是清清白白的企业,但只要努力的话,应该可以连络上黑社会。」
优佳理仍然笑盈盈地这么说,这害爱结的父母感到恐惧。
她的语气、打扮与停在家门前的蓝宝坚尼,都使得雇用职业杀手这种超乎常理的事显得真实了几分。
「你、你们是怎样……!同性恋的脑子都坏掉了吗!」
父亲嗓音颤抖地喊著,优佳理则眯起双眼,说:
「那算是对同性恋的仇恨言论,我劝您小心一点比较好喔,而且我是直女,并不是因为是同性恋才很奇怪,只是我个人是反社会人格而已。」
爱结父亲面容抽搐,又想说点什么,并张阖著嘴,但──
「够了!听你们说话我都快疯了!」
爱结的母亲承受不住,大叫了起来。
「快点出去!你和……爱结都是!你不是我生的!」
……自己明明恨父母到会真心怀抱杀意。
但听母亲这么说后,却又感到震惊。
甚至对自己最后也无法与父母互相理解一事感到歉疚。
不过。
「优佳理姊,我们走吧。」
爱结竭力地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笑容满面地转向优佳理。
「嗯。」
优佳理点了点头,握著爱结的手站了起来。
爱结的母亲低头啜泣,父亲则继续瞪著两人。
优佳理向两人一鞠躬后,戴起太阳眼镜,牵著爱结的手,走向客厅外。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此时,背后传来父亲的嗓音。
那并非之前情绪激昂的语气,而是冷静地将心底疑问拋向两人。
「你们真的觉得未来能幸福吗?不能结婚,也无法生小孩,会被社会大众投以好奇和厌恶的眼光,那样你们还能够获得幸福吗?」
而听见这身为父亲单纯地担忧女儿未来的问题后──
「可以。」「可以的。」
爱结与优佳理仅回头这一次,异口同声且强而有力地回答。
*
优佳理与爱结一同坐上了车,发动引擎启程。
「唉~一想到又要开十小时以上的车,我就觉得厌世……」
当她叹气并这么说后,爱结则笑著道:
「那就去找个地方住宿吧,住个两晚或三晚。」
「不错耶,既然都来到这种穷乡僻壤了,就去爱媛观光吧,爱媛有什么呢?」
「啥也没有。」
爱结立刻回答。
「应该不会到啥也没有吧?」
「硬要说的话,就是橘子很有名吧。」
「在东京也可以买到一堆爱媛县产的橘子……」
「对啊,还有就是……这里是《少爷》的舞台吧。」
「啊──话说我在来的路上,三不五时就会看到看板呢。」
于夏目漱石的小说《少爷》中,主角担任教师任教的地点就是爱媛的松山。
「也有少爷的铜像和圣地寻览之旅喔。」
「喔──……你也读过《少爷》吗?」
「学校有教过。」
「那本小说虽然收尾的气氛不错,但正常来说算是悲剧结局吧。」
主角与学生、老师不合,最终大闹一场后遭到解雇,回到了故乡生活。
「那是根据漱石的实际体验所写的吧?书中明明大肆批判爱媛,但爱媛人却把这当作观光资源,真是拥有钢铁般的精神啊。」
「这里就是啥也没到必须那么做啊。」
优佳理明白了爱结对在老家观光一事意兴阑珊。
「那今天就住在神户吧。」
「神户!?好!我一直都很想去神户!因为那里是时髦的大都会!」
爱结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精神抖擞地点头,优佳理也被感染似地露出微笑。
两人在途中看到的便利商店停车场停车,买了饮料与点心后,预约了位于神户的会员制度假饭店。
优佳理将导航设定为目的地的饭店,并再度行驶于路上。
当两人暂时享受著兜风之旅时──
「优佳理姊,你为什么要这么乱来啊?」
爱结忽然这么问道。
「我有很乱来吗?」
「超乱来的啊,开著这么厉害的车来爱媛很乱来,突然就跑来我家和我爸妈吵架也很乱来。」
「呵呵……嗯,也是啦。」
一个不小心,不仅自己会遭到逮捕,也会给京、出版社、自己的家人与家族企业添麻烦。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本性吧。」
「本性?」
爱结不解地歪著小脑袋。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做轻小说作家这种社会底层的工作呢?」
「底层……我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喔。」
爱结边打圆场,边暂时思考了一下。
「因为你有才华吗?」
「我不是在炫耀,但我还有其他的才华喔,我从以前就很擅长音乐、运动之类的,其实也会画漫画,从事其他职业的话,应该能更赚钱,而且我家是有钱人,所以就算不工作也能活。」
「我认为这种发言会树立很多敌人,话说我也有点火大。」
「因为这是事实,所以没办法啊。」
优佳理露出苦笑,爱结则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喜欢写小说吗?」
「你觉得我喜欢写小说吗?」
「……不觉得。」
爱结这么说,并露出疑惑的神情,优佳理则对她笑了笑,道:
「虽然我不喜欢写小说,但却喜欢『轻小说』这个字。」
「字?是指分类吗?」
「对,轻小说(Light novel)。」
仅以一人的大脑、指尖,就能轻松地想像出世界、人类、故事,抑或神、恶魔与宇宙,并任意地创造出来,再轻易地摧毁之。
只有轻小说的世界允许这件事。
因为有才华,所以应该这样。
因为有钱,所以应该这样。
因为貌美,所以应该这样。
自己一直觉得强迫他人活得规规矩矩的世界令人窒息。
所以在高中时,才会独自写起了小说。
「……是为了对抗正常啊。」
《寻找心脏》为主角们在阴错阳差下,不幸占据了自己所移植到的身体之意识,但仍旧度过了恍如一般少年少女的青春。
《人类受不死之病侵害》的主角为在人类已经获得长生不老后的世界中,散布死亡的恐怖份子。
《孙子的恋爱兵法》为一群女人为了爱甚至能利用他人的恋爱,甚至欺骗读者,所展开的斗智大战。
《杀意检测官的不确定事件簿》为意外获得可侵入他人内心这不可侵犯领域的能力之人,所编织而成的邪典悬疑小说。
《我转生成最强主角的沙包系帅哥了》为主角脱离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蹂躏原本既定的正常剧情的故事。
《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我都喜欢》是一部后宫恋爱喜剧,以轻小说这分类而言,算是经典故事,却又与现实社会的价值观正面冲突。
LIGHTNESS to resist RIGHTNESS(以轻松抵制正常).
那是优佳理至今所写的所有故事的根本。
恐怕唯有须原朋香等极少数铁粉,才能注意到这件事吧。
「简单来说,我就是反社会人格……天生的不良少女喔。」
优佳理自嘲地低喃,爱结则凝视著她的侧脸,淘气地害羞道:
「那我也一样呢,我也是不孝的不良女儿。」
「可能是吧。」
优佳理见到爱结的笑容,觉得心情彷佛飘到空中一般,变得轻松。
我们将来能获得幸福吗?
当时针对爱结父亲的问题,自己强而有力地回应「可以的」,老实说自己其实不太清楚。
因为根本不可能会知道。
爱结不可能与父母彻底断绝亲子关系,也不清楚自己的家人对这件事会作何反应。
或许会被京责骂。
虽然不想这么想,但未来双方都可能会移情别恋。
而不仅是悲观的预想,未来日本也可能承认多元成家,或者将诱导性多功能干细胞将投入临床应用,使得同性之间也能生育下一代。
不仅限于女女之间,男女之间的恋爱,男男之间的恋爱。
世上所有的恋爱都是如此,坠入爱河的两人不会知道未来将面临何种考验。
因此,这并非什么特殊的故事。
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坠入情网,随处可见且稀松平常的爱情故事。
优佳理决定要这么想。
她一如往常地在自己心中,有如祈求「希望变成这样」一般,有如叛逆地想「我要做给你看」一般,轻松惬意地这么下定了决心。
当优佳理与最爱之人一同回家后,过了约一个半月。
轻小说作家•海老光一如往常地超过截稿日后,终于写出了一本全新的小说。
书名为《结爱》。
这本书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
「一个孤独的人不再孤独,这就是这么纯粹又稀松平常的爱情故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