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井喘著气奔跑。
尽管肺难受得快要炸开,立井仍没停下脚步。只要慢上一分、一秒,高木健介可能就会消失在无法挽回的场所。焦躁驱策他的身体。
脑海中只有与高木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
那应该是冬季的某一天。
「你脸色不太好看呢。」
立井从大学回家后,高木如是对他说。高木似乎察觉了些什么,约立井出去散步。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与其说是散步,更像是深夜在外游荡的时间。
「怎么了吗?」
反正都要出门了,于是乾脆去新年参拜的两人前往神社途中,高木如是问道。他穿著黑色长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立井呼出白烟。「大学学长去上了启发自我讲座。」
那个学长参加了跨校的全方位活动社团。虽然立井连这种社团的存在都一无所知,但就是无聊没事做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喝酒或者滑雪的集团。虽说光这样听起来还算正派,但实际上都是些老鼠会之流的温床。
「而且还不是参加那种有听过名称的大型讲座。透过二手APP贩卖限定商品,从海外网站随意撷取并剪辑影片刊登以赚取广告收入,稍微赚了点钱就假装成暴发户,发行『大学中辍的我之所以能月入百万的理由』之类的免费刊物,并且兜售个人著作。而这讲座的参加费要价五万日圆喔?笑死人了。」
虽然立井说得轻佻,但高木始终一脸严肃。他一对漆黑的眸子看著前方并用一句「然后呢?」催促立井。「你阻止他了吗?」
「当然啊,我说当你会花大钱购买没用情报的时候,就表示你没赚大钱的才能。」
「以你的作风而言这讲得真严厉。」
「不过他没听进去。」
立井仰天叹息。
学长到最后都没有改变想法,因为找工作不顺而烦闷的他似乎被讲座讲师盯上了。正当他为了高额助学贷款与无法进入一流企业而烦恼的时候,被对方以黑心企业及年金相关说词骗了进去。对方煽动学长的不安,甚至洗脑他没有其他选项。立井的劝说也以失败告终。
当然,学长最后走上怎样的人生,终究是他自己的责任──
但心头上彷佛一直有根刺。
──立井想起父亲消失的那一天。
即使说破嘴也无法理解彼此,甚至将父亲逼到失踪的过错。
这时高木开口。
「立井你还是该来写小说。」
「小说……?」
「很多时候,事情没办法靠自己收拾,必须有其他人加以协助。无论用对话、演讲、影像作品,什么方法都好。而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写小说,你呢?你要怎么处理煎熬你内心的情感呢?」
高木松开嘴角。
「如果你真的想面对,我也会协助你。」
这句话消除了立井的犹豫之情。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构想。大学课堂上觉得有兴趣的研究、父亲失踪时冲击内心的寂寥、在免费廉价住宿处看到的寂静朝阳,以及想要把这些托付给什么样经历的登场人物。
彷佛拼图那般,高木把立井吐露的冲动化为故事。立井尽管佩服他高竿的能力,但若他修改了绝对无法退让的部分仍会出言反驳。虽然他们议论过很多次潮海晴的作品,却是第一次讨论立井润贵写下的故事。
那是在他们开始分身生活后一年八个月。
高木健介失踪前四个月的事。
•••
一股樱花香气扑鼻而来。
甜美、温柔、有些怀念,让人心安的香气。
年幼时如此主张的立井常被人取笑,说樱花没有气味。立井因此觉得寂寞,无论他怎么说,都被笑说是错觉。班上同学一起去闻中庭绽放的樱花,并且确认没有气味。
立井下了令他想起这过去一幕的计程车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股甜美香气。
是日本山樱的气味。
这个品种与染井吉野樱不同,带著微微香气。
立井造访了关东郊区的山麓地,那里种植了约两百株日本山樱。即使夕阳西下,樱花树下也铺著蓝色塑胶布。摊贩一字排开,酱汁的烧焦气味与樱花香气混杂一起。
灯光只照亮了摊贩附近一角。
立井抬头仰望山巅,但实在太暗,看起来只像一个黑色团块镇座于那儿。如果是白天,应该可以在万绿丛中找出点点桃色的日本山樱。
立井背对照明前行,进入山中。周遭为黑暗包围,甚至看不清脚边,只能依赖从山麓传来的些许照明与月光。立井内心无比冰冷,并不觉得恐惧。
他告诉自己,高木应该会来这里。
即使今天没来,几天内也一定会造访。他想不到其他地方。
立井无法推论高木会出现在这赏花区的哪里。
他只能相信与高木健介所度过的那些时光。为了让议论小说内容后疲劳的头脑休息而散步时,两人总是漫无目的地走著。在一起生活一年之后,立井多少能够推测高木前行的方向,于是他能在没经过高木确认的状况下转弯。最后能够依赖的,只有作为高木健介「分身」的直觉了。
上山之后,眼前是一座景色壮丽、视野开阔的悬崖。城镇灯光像是浅滩附近的海萤那样闪闪发光,甜美的香气再次扑鼻而来。
那个人站在日本山樱底下。
「──高木。」
「立井?」高木转过来,歪了歪头。
立井内心有些遗憾,原本以为他会显得更惊讶一点。
高木的打扮一如平常。连袖口都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右手背著蓝色背包。虽然因为天色漆黑而看不清楚,但他一定正以那对深邃眼眸凝视著立井吧。
「你真厉害,居然找得到这里。」
高木的态度与这句话相反,声音中并没有太惊讶的情绪。
「我花了很大功夫。」
「我想也是。」
立井有种很神奇的感觉,明明想要立刻逼问他,话语却卡在喉咙出不来。立井花了一点时间,才导出自己想优先问他什么的答案。
「吉田真衣──还活著吗?」
即使这么问,高木也没有太大反应。
「你要亲眼看看吗?」
他戴著手套,橡胶手套。或许才刚派上用场。
「分身,来这边。」
杀人魔戴著手套,露出淡淡笑容。
高木健介深入山林。
月光与山麓的气球型照明带来了微微光亮,但高木前进之处连月光都被树林遮掩,完全是一片黑暗。
立井下定决心,踏出脚步往传来高木声音的方向去。这条路并不险峻,甚至车辆都还能够开到这座山的半山腰上。只要小心走在铺设好的水泥路上,应该不至于摔下山。
立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但高木令他关掉。
简直像在逃命。
悄悄进入深山里,不被任何人发现。
立井持续朝传来高木脚步声的方位前进。
旁边好像有岩壁让空气突然变冷,立井战战兢兢地伸手,就摸到了僵硬的石壁摩擦著手指。在看不见东西的状况下,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许多。
「我有很多事情该跟你说,也想问你。」
先打开话题的是高木。
在黑暗之中,只听得见高木的脚步声。
「我可以先问你吗?你是怎么追查到这里的?」
立井于是说明自己申请了高木的户籍誊本追踪他的过去,与高木哲也、峰壮一和伊佐木志野见面并收集情报的相关状况。
「我也查到你犯下的杀人案,全都是为了妹妹吉田真衣对吧?」
高木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走在山路上。
立井至今仍无法舍弃高木否认所有杀人行为的渺小期望。无论哪一桩杀人案都是证据确凿,但立井希望只是自己弄错,希望高木亲口说出不一样的真相。
但到了这一步,似乎无法期望会有这么刚好的真相出现。
「第一次杀人是为了取得自己的户籍──但应该还有更关键的理由吧?」
立井对著默默不语的高木说道:
「因为你母亲又生产了对吧?你为了不要让妹妹变成无户籍而杀了父亲。」
在躲避家暴前夫途中,即使产下第二胎也无法申报户口。若没有户口,吉田真衣就会跟高木健介一样无法上小学。
立井继续推理。
「第二次杀人更不用说了,是为了从母亲手中拯救妹妹。」
高木健介取得户籍之后得以顺利上小学,但无法与母亲同住,成了高木哲也的养子。这时,他与妹妹分开了。
当高木再次见到妹妹,究竟承受多大的打击呢?
之后经过许多曲折离奇的状况,两人开始在小小的公寓同居──
「为什么没有在这个阶段停止杀人?」
立井当然察觉了,但他还是想
诉说。并不是针对高木,而是想咒骂某种更庞大的,彷佛命运的安排结果。
希望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两人一起获得幸福──
这是立井最直率的愿望。
他直直瞪著高木。
高木那头墨一般的黑发几乎融入了黑夜。
「应该是纯洁的灵魂吧。」
声音冰冷得有如结冻,感觉不出任何情感。
立井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你的推理大致上正确。若要补充,就是再怎么说,七岁的我是不懂法律的。」
即使如此,他仍掌握到只要父亲活著,妹妹又会陷入不幸。
「我觉得他是病原菌。」
高木缓缓说道。
「父亲散播的病原菌逐一感染他人。因为父亲施暴,所以我的母亲必须逃命而陷入贫困状态;母亲因为在乎钱,所以牺牲女儿榨取荣田重道的钱财;付不出钱的荣田重道因此犯下了恐吓罪。父亲的病原菌感染并影响了他人,一旦被感染了就无法逃脱,想抵抗也没有余力。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只会持续一辈子呻吟、痛苦、叹息、悲伤,时而伤害他人的人生。」
声音之中夹杂著苦涩。
「即使诞生时美丽的灵魂,最终仍被玷污、消失,并遭到遗忘。」
高木的背影染上了哀愁。
他或许想起了母亲吧。即使是被高木杀害了的她,也有许多人前来奔丧。她应该也有过与朋友一起谈论未来的日子。
立井也想起了荣田重道。其实他也有父母疼爱。不知他在故乡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呢?
──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走上错路?
立井忍住愈来愈心痛的冲动,继续提问:
「你为什么选了我当分身?」
「既然都已经追查到这里,你应该察觉到部分原因了吧?」
「我想听你说。」
「争取时间吧,我不能在杀了荣田重道后立刻被捕。」
「除此之外呢?」
这个问题让高木停下脚步,取出手电筒照亮森林深处。习惯黑暗的立井突然觉得眼界一片白,但也渐渐适应了。
高木跨出铺设好的水泥地,踏进森林内。略略倾斜的下坡路上堆满树叶,要是脚下一滑恐怕就会一路滚到山谷去。
高木似乎有什么想让立井看看。
立井做好了觉悟。立井之所以能找到高木,是因为看出了他杀人的逻辑。虽然他用感染比喻,但受害者们之间有一定的关联性存在。
高木放慢脚步。
「立井,你利用我的身分证收集了我的过去情报,偶尔甚至会假扮成我。」
「嗯……没错。」
「你不觉得我也可以做一样的事吗?」
高木平静地说道。
「你舍弃自己身分证的这两年,我可以尽情使用立井润贵的身分证。我大可以自称立井润贵,追查过去,并且透过从你口中得知的情报化身为你,约到他人。」
第一次与高木见面时,立井润贵把身分证交给了高木。相对他也取得了高木的身分证,因此没有太在意这点。
高木健介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以手电筒照亮了它。
一位男性倒在树木阴暗处。
「我杀了你父亲。」
立井凝视著父亲的遗体。
第一次看到的遗体──而且是亲生父亲的遗体带给立井的冲击没有想像中那样大。立井没有慌乱,冷静地看著父亲最后的下场。看起来离死亡时间没过多久,像是断了线的木偶那般瘫著四肢倚在大树上。喉头滴著鲜红血液,是一具失血不多的漂亮遗体。
立井有预料到自己的父亲──立井敏郎是高木健介的下一个目标。
立井曾对高木说过这赏花会场是充满他们家族回忆的场所。如果高木健介想利用立井的名字杀害立井敏郎,应该会约在这里吧。
以及,父亲或许──
立井敏郎喉头插著一根棒状物,应该是用来犯案的凶器──高木爱用的钢珠笔。
是吉田真衣送给高木的礼物。
「我回答你的问题。」高木说道。「真衣死了。」
立井只是轻轻颔首,这也是他预测到的结果之一。
「死因是自杀吗?」
高木显得有些意外地说「你竟然知道」。
立井表示因为看到了破旧公寓里的威胁信,高木不禁感叹。
这一切都是写在「《桩子》原案」的内容。
高木健介因生活穷困而憔悴──吉田真衣为了哥哥著想,开始寻找自己也可以赚到钱的方法。
「吉田真衣跟立井敏郎见面了吧?」
实在太不巧了。因为立井敏郎开办了强调「无论学生或主妇,任谁都能做到」的网路商务讲座,且第一次可以免费上课。没钱又无法打工的吉田真衣看到传单之后,被吸引过去了吧。
「不,应该用重逢形容比较正确。」立井订正。
「看来是如此。」高木表示同意。「立井敏郎跟荣田重道发生交通事故纠纷的时候,吉田真衣就坐在荣田重道车上后座。」
立井想起过去立井敏郎受到的恐吓。荣田重道要求父亲支付「害女儿受伤的医药费」,但警察表示荣田重道单身。案发当时在车上的不可能是他女儿,荣田谎称吉田真衣是女儿并要求立井敏郎支付医药费。
如果真是这样,这次重逢真是糟透了。
立井敏郎看见导致自己家庭毁灭的少女,会有什么盘算──
「立井敏郎误以为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是父女,于是从我们身上榨取金钱。」
高木对遗体投射冰冷目光。
立井想起塞在公寓信箱内的威胁信,以及各种毁谤中伤。
「正好是我得以出道的时候。」
高木关掉手电筒,周遭再度覆上一层黑暗。
「从世间的角度来看,我的行为是诱拐未成年少女。如果立井敏郎去报案,我甚至有可能被逮捕。真衣是个善良的孩子,她知道怎么做最不会给我添麻烦。」
高木说道:
「身分不明的少女遗体被发现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高木没有继续说下去,立井也没再追问。
潮海晴的第三部作品《桩子》里,始终牵著手的主角与女主角最终放开了手,迎来结局。
「我必须摘除。」
那是令人感到悲痛的声音。
「都是我没能消除父亲散播的病原菌造成的。如果我早点杀了荣田重道,立井敏郎就不会变成坏人;若能杀掉立井敏郎,真衣就不会死。我必须在荣田重道和立井敏郎催生更多恶,产生更多牺牲者,世上的灵魂遭到污染之前,消除父亲散播的所有病原菌才行。」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杀害──」
「法律救不了我们。」
被强力的眼光注视,立井说不出话。
「你应该明白吧?我在七岁以前是幽灵人口,被世界遗忘的我们无法得救。」
他诡异的双眸在黑暗中反射月光。
悲哀的杀人魔就在那里──
立井想不到其他形容。
他什么也没说,接著听见高木呼气的声音。
「不过,我也到此为止了。」
在立井反问什么意思之前,便听见脚步声从斜坡上传来。抬起头的瞬间,被炫目的光芒包围而感到一阵晕眩。两人遭到强光照射。
立井用手遮住光线确认来者,虽然因为逆光而无法看清模样,但应该有不只一人正俯视著这边。
高木以平坦的声音嘀咕:
「看来是被警察找到了。」
立井心脏猛跳。
如同高木所说,那些人是警察。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审讯立井的刑警身影,看上去大概有六个人。警察们站在前方约三十公尺处。
立井一惊转过身去。
他们用手电筒照亮的地方有著立井敏郎的遗体,喉咙正淌著血,是死亡后还没开始僵硬的尸体。
刑警虽然大声喊叫,但立井没有认真听。他脑海里只有为何露馅了的疑问。
「你被跟踪了吧。」高木嘀咕。「没关系,迟早会迎接这样的结局。我已经完成了目的,真是太好了。」
立井想起在破烂公寓感觉到的视线。今天白天离开警察署之后,可能就一直被跟踪著吧。现在想想,高木就是警戒著这点,才发出「不要追查」的讯息给立井。
高木一脸平静,像是悟了一切。
「我们要在这里道别了。我会骗警察说『立井润贵是父亲被抓了当人质才这样』,事后律师会给你一笔钱。」
「这笔钱是要做什么的?」
「安抚费。你只是个受害者,应该会被轻判。之后可以用那笔钱租一间房。你的腰伤治好了,也努力学习到可以考取证照的程度。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至于悲惨到想要寻死了吧?」
高木朝向警察踏出一步。
他的背影看起来他期望被逮捕。
「还没。」立井急忙叫住。「你还没告诉我,我们的分身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因为你想杀掉我爸只是理由之一,对
吧?」
高木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想拯救你。」
「我?」
「我想与父亲散播的邪恶与贫困病毒搏斗。父亲迫害母亲、母亲迫害荣田、荣田迫害了立井敏郎。我想要拯救这个循环尽头的受害者,想在引发更多负面循环之前终结它,想拯救被遗忘的灵魂。」
好不容易找到的你竟然正打算自杀,还真让我慌了。高木自嘲般嘀咕。
「我很满足。若杀了四个人的杀人魔最后可以拯救某个人,便是够充分的好结局了。」
立井哑口无言地回视高木。
寻找否定话语。
紧紧握拳心想,只有自己获救算什么好结局。
高木似乎已经觉悟这个结果,也许他在两人相遇之前便已预测这般结局。
「再见了。」高木说完踏出脚步,举高双手表示没有抵抗意图,往手电筒灯光的方向过去。警方似乎也因为高木顺从的态度而放松下来。
立井有种胸口被紧紧揪住的感觉。
明明有话想说却发不出声音,彷佛喉咙被锁死。
他看了看身后的父亲遗体,怒气爆发,想到往高木毫无防备的后脑狠狠揍下去的选项;同时想到对离去的背影诉说感谢的选项,脑中浮现好几种惜别话语。鸟儿在某处啼鸣,无数未来在啼声停止之前满盈而出。立井怨恨著只能从中择一的残酷,像戳破泡沫那样甩开好几个虚幻的将来,下定决心。
往前大跨一步,用力握住高木手臂。「我们逃。」
「为什么?」高木睁大了眼。
「之后再说!总之快跑!」
立井强行扯住高木手臂,高木的身体轻易地摇晃。
警察看到立井的暴行大喝,但立井没管警察,拉著高木奔入深山中。警察急忙滑下斜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手电筒的亮光追著立井等人,立井没有仰赖这些光芒,只是奔在没有道路的地面上。比起没有光线的恐怖,警察的恫吓更是可怕。
高木没有表现反抗立井的态度,但脸上浮现著困惑。
「够了,我会去自首,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声音里面混杂了无奈心情。现在他也很有可能甩开立井的手,回身投案去。
立井就是不满他这样,于是加重了手上力道。
「你可是有双重杀人嫌疑喔。」
「不是嫌疑,是事实啊。」
「要是被判了死刑该怎么办!」
立井大声说道。
他学过,在日本判处死刑的判断基准之一是杀害的人数。当然因为同时要考量计画性与残忍程度,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但基本上有著杀害超过两人的犯人,比较容易被判处死刑的倾向。
这也是立井寻找高木健介的理由之一。
如果高木又犯下杀人案,他就──
这时,立井脚下一滑,与高木一起滚落斜坡。因为天色昏黑的关系,他没有发现前方是一片悬崖。虽说幸好这是一段不算太陡的悬崖,但两人仍往下滚了将近十公尺,途中被生长出来的树枝划破脸颊,闪过阵阵刺痛。
立井落地之后捧著脸颊,指尖确实地感受到黏呼呼的血液触感,脸颊应该被割伤了。
两人因此与警方拉开距离,警察在悬崖上不断挥舞手电筒寻找立井两人的下落,必须趁现在快点离开。
他再次拉起高木的手臂。
这回高木抵抗了,他并不打算离开这里。
「说现实的。」高木冷静的声音响起。「我不认为逃得过警方追捕。」
这判断非常合理,持续走在一片漆黑的山路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运气好能逃过警察,也永远会被当成罪犯追捕吧。
即使如此,立井仍不得不反抗。
「你的小说要怎么办?」
说服不为所动的高木。
「你不是一路写了过来吗?即使世界对自己没兴趣、忘了自己,也想表示『我们在这里』,想至少在他人心中留下印象,想拯救他人!」
「这只是愿望,妹妹离世之后我多少察觉了,我做不到。无论花费多长时间,我都无法达到理想中的小说。我的故事只是隔岸观火,无法留在他人心中,无法改变什么。在你协助之下完成的第三作,也只会被评为可怜少年的故事──终究有一天被遗忘。」
高木的眼眸满溢著死心。
「我也想选择不同手段,想写出能拯救他们灵魂的故事,但我只会杀人。我会在判处我死刑的法庭上述说我和真衣的回忆。」
立井想起每天关在家里面对电脑的高木身影。即使扯出小说,或许仍无法动摇现在的他。
他一直在摸索杀人之外的选项吗?
这时候,警察手电筒的亮光再次掌握立井等人,同时可以听到绕过去之类的指示。
没时间了。
「你知道!」立井说道。「你知道吉田真衣寄信给伊佐木志野吗?」
这下高木总算表现出像是反应的反应了。
「真衣寄信给伊佐木……?」
「对,没错。」立井逼过去抓住高木肩膀。「从时间来推断,她应该是自杀之前,寄了一封信给挚友当作遗书。里面说『我过著快乐的每一天,与高木在一起很幸福』啊!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很感谢你!她难道不是希望你幸福吗?」
高木低声嘀咕:
「信件内容只有这样……?」
「我不知道全文是什么,但只要活著就有机会读到。」
所以你必须继续逃命。
立井虽然在手臂加诸力量,但高木仍动也不动。
高木烦恼著,简直像是面对人生最重要的决定那样,满脸困惑地轻轻张口,又垂下目光。
立井是第一次看到高木这样的反应,可能不太妙。
一位刑警奔来。
正当被追到只差几公尺的时候──高木总算动了。
能够逃跑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朝黑暗的山崖跳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在双脚,持续于地面滑行。树枝打在大腿上,但没有余力感觉痛。
停止坠落之后,立井与高木小声地确认目前所在地,并伸手摸到同一个地方。从地面的触感判断,应该是滑到了山路上,警察还在山崖上手忙脚乱。
山路为粗木铺设成的楼梯,只要谨慎地踏著这些粗木前进,应能避免摔落山谷。如果再从山崖上摔下去,这回可能真的会没命。
「你打算怎么办?」高木挑衅似地说道。「你该不会说服我了,却一点计画也没有吧?」
立井咬唇,呼了一口气。
「我去自首,并做伪证表示是『立井润贵』杀害了荣田重道和立井敏郎。」
立井听见高木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等一下,为什么你要这样?」高木压低声音。「你该不会还──」
「不,我已经不想死了,但是『立井润贵』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荣田毁了自己的家,父亲舍弃了家人,比起状况复杂的『高木健介』更容易争取酌情缓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即使杀害父母也不会被加重判刑对吧?只要我做好吃牢饭的觉悟,就可以避免死刑。」
立井没有对警察透露高木健介的生活状况。他们掌握到的情报并不多,确实有可能骗过去。
高木脸上浮现困惑神色。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全告诉警察了。」
「怎么可能。」
「但我不懂。无论多少次我都想问,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高木强调。「我可是杀了你父亲啊。」
「我没有原谅你。尽管是祸根,但老爸就是老爸。你的行为是错的,手段太激进。但问题不在这里,无论正确与否,你都是我的恩人,我必须想办法让恩人活下去。」
高木花了一点时间才回应。
些许呼吸声与脚步声混在虫鸣之中。
立井持续等待,他已经把想传达的情绪都吐露出去了。
剩下的就是听取高木的决定。
后来,高木忽然放松表情。
并低声说,今天老是被你吓到呢。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觉得懊悔,又觉得开心。
「你要去自首会有个很大的问题。」高木停止前进,当场坐下。「我们必须串通好所有细节,只要有破绽就会被发现,一直辩解无法争取酌情缓刑。」
「也就是?」
「我们得创造一篇很棒的故事出来。」
求之不得。
观察四周,没有看到手电筒光线。有可能是因为拉开了充分距离,也可能是警方觉得漫无目标在晚上的山中搜索太危险而放弃。
立井也停下脚步,在高木身边坐下。两人并排著倚靠树木。
然后两人一起编织说给警方听的虚构故事。
早已习惯累积谎言的工作了。
创造立井润贵和高木健介彼此共鸣、吸引对方的动机,混杂谎言与真实打造故事。要赚人热泪,同时不能太露骨。
高木思考故事内容,立井负责看出故事中的不自然之处,并提出对策。若高木因此瞪著他反驳,立井也会强调自身主
张为何。当两人同时保持沉默,却不知为何会同时想出优秀的点子。
「真怀念。」立井笑了。「虽然觉得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们常常这样议论呢。」
「立井很严格,只要登场人物的行动有一点点奇怪,就会立刻点出。」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
充分感受到面对审讯的困难之处。
如果不是连细节都顾虑到的谎言,一定会轻易被刑警看穿吧。
但完全感受不到一抹不安。
如果是与高木共同创作的故事,想必甚至能欺暪世界。
大致上完成之后,高木说著「休息一下吧」并从背包取出宝特瓶。是他平常爱用的矿泉水。
他打开瓶盖,先递出了瓶子。
立井说其实我也准备了这个,并从包包拿出两个保温杯。他一直随身携带著自己准备的两周年礼物,手边还有为了当作晚餐而在车站便利商店购买的饭团。高木将水倒入保温杯,立井则让高木先选了喜欢的饭团口味。
两人乾杯。
因为一路爬上山来所以口很渴,立井于是一口气喝乾杯中水。高木也说出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般难以置信的话,咬下了饭团。
立井深吸山中空气,日本山樱的香气混在土壤与腐朽树木的气味之中,看来花就开在附近。
高木指了指正上方,以手机的微弱背光照过去。
立井也「嗯」了一声,两人倚靠著的就是一株日本山樱。虽然因为天色太暗而看不清颜色,但这气味不会错。立井在空中抓住散落的花瓣,以手指捏碎后,散发出水果般的甘甜香气。
「变成赏花了呢。」高木悠哉地说。「欸,在我们重新开始庆功宴之前,可以听我说些回忆吗?」
真难得,高木竟然主动想开口。
高木像是把原本封锁著的那些全排放出来般说著。
身为无户籍儿童关在家里时,隔著窗户看见的烟火有多么美。
第一次握住刚出生的吉田真衣小手时的感受有多么虚幻。
与峰一起从小学跷课,在自动贩卖机购买的可可有多么甘甜。
与长大后的吉田真衣一起前往的海边海水有多么冰冷。
与她一起生活后首度撰写的小说有多么粗糙、投注了多么强大的热情。
高木像是把每一件、每一样当成宝物那般述说著。
立井心想,我一定不会忘记这段对话吧。
但聊到一半,他察觉了一些异样。
「我说高木啊。」立井平静地说道。「──我有点困了。」
「嗯,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高木拿起宝特瓶。
「立井,你真的很厉害。如果是我,就不会喝杀人魔给我的水。」
──安眠药。
记得警察说过。
高木事前便已购买的。本来是打算用来杀人吗?
「为什么……?」立井话都说不好了。
脑袋与意志相反,愈来愈沉重,全身变得无力。
眼睛睁不开,视野模糊不清。
「其实我为了钓出你父亲,把你写的小说寄给他看了。」
高木唐突地开始说明。
立井敏郎似乎迟迟不肯回应自称为儿子的人邀约,犹豫著要不要与儿子相见。但高木寄出立井所写的小说之后,反应突然变得很好,似乎在想好好跟儿子致歉的情绪驱使下,来到了这赏花会场。
「你很厉害,能够写出打动人心的小说。」
立井没有心情指责这样的结果最终引发了悲剧,现况也容不得他因自己的话语能打动父亲而喜悦。
在渐渐淡去的思考之中,只有一个问题非常鲜明。
高木究竟在盘算什么──
「──别了,我。」
他简短说道,以中指轻弹了立井额头一下。
无论怎样强烈地希望,身体都无法自由活动。立井无法抵抗推倒自己的力量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