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月的葬送 File 22 Toilet PaperMoon

翻译:猫になりたい、隐绿、木元

1

「你真的这么想吗?」

闰间冴月坐在桌子的对面。她身穿长袖黑衣,一头鲜亮的黑发。深蓝色的眼瞳在粗框眼镜后面闪烁着。

她伸出的右手轻贴着我的脸颊。

动不了。

我愣在原地,就连挥手甩开都做不到。

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这个女人——以这个女人的姿态出现的某种存在,我已经遇到很多次了。有时候是平面图像,有时候是厚重的气息,有时候则是完全不像人类的怪物。

但这次和过去的形式都不相同。眼前这个女人比人类还要像人类。

就在几秒前还是人体模型的人偶就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样。她纤细的手掌似乎只由一层轻薄的皮肤组成。每当我呼吸的时候她手掌就会触碰到我的脸颊。恐惧感通过皮肤传递到全身各处,人类特有的皮肤的气味、体温也被传递了过来。

「闰间……冴月……」

我勉强挤出一句话,女人就像是在肯定我的话语一样眯起了双眼。

「纸越空鱼」

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就像是被殴打了一样,我立马反射性地缩回了身体。背后的椅子也被我弄得嘎吱作响。

闰间冴月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凝视着我。

「事到如今……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咬紧牙关挤出一句话。

「是来见你的」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发出了兴致盎然的声音。

「怎么了」

「我对你很有兴趣」

「我对你没兴趣。麻烦你现在立马消失」

「消失?真是有趣的说法」

闰间冴月放下右手。桌子表面湿漉漉地贴着旧传单和账单,还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一点都不在意,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在了桌面上。

我多少回过神来了。这个举动很奇怪,最起码,眼前出现的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类。

为了彻底摸清状况,我将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边——正如之前的分身一样,我的双手也在桌面。

我的枪呢……?

用余光观察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我的包在地板上横躺着,从开口望过去隐约可以看见的闪着黑光的金属,毫无疑问是马卡洛夫。在我还在混乱的时候,女人开口了。

「你听说过我的事情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了她一眼,闰间冴月完全没有动摇的意思。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

「说了吧,我对你没兴趣」

充满敌意的话语被她那深不可测的微笑吞没了。

我的全身都发出了尖锐的警报——不行,不可以和这个女人说话,这个人是魔物。

夕阳照射的街道上出现的彼方的人影。深夜里从玄关的门外传来的敲击声。荒无人烟的废墟里传来的开朗的问候声。

人类不能和这些东西发生关系。就算被搭话了也不能回应,仅仅是看到样子整个人也会变得奇怪。装作没看到,被说了什么也要无视,背过脸去赶紧离开现场才是正确做法。这个女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便是活着的人,她的存在本身也就是如此。

随便交谈几句就能明白。

因为——

因为,发现了一个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另我感到十分恐惧。

因为,如此地讨厌她,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我。仅仅是交谈了几句话,就已经快被她迷住了。

闰间冴月就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感情一样继续说道。

「我一直都想见你。纸越空鱼」

「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反射性地回答到。

「为什么?明明是很不错的名字」

「我不想随便被你叫名字,也没有被你叫的理由」

「我们见过很多次了不是吗?」

迷人的微笑,异常的状况,异常的对手。即便能理解但还是。

想起了小樱对冴月的描述——“单方面地引诱靠近她的人,随性利用他们。天生的阿尔法女性”。我现在终于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了。

仅仅是依靠自己的存在就能够支配别人,这个女人就是如此。阿尔法女性,本来是动物行为学里的用语,是指站立在群落顶点的女人。如今在我面前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稍微聊聊吧?」

「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那个入口,用不了了真是遗憾呢」

闰间冴月无视我的抵抗继续说道。

「明明是你独自一人努力发现的入口呢」

那个女人用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对着生气的我继续说道。

「神保町的电梯用起来很方便真是太好了呢。下去的地方梯子很长,很不好走吧」

「…………」

大约在一周之前的黄金周开始实施的,打穿骨架大楼的地面制作近道的计划并没有被说出来。看来,她也没办法看透所有的事情。

我拼命地想着应该如何看待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活着的人类吗?还是完全变异的第四类接触者?或者只是出现在我大脑里的现象?现在和我说话的和之前在我面前出现的“闰间冴月”是同样的存在吗?还是说是里世界的种种存在在借助她的样子出现呢?

我将意识集中在右眼。隐藏的姿态……并没有出现。至少和看上去的姿态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是活着的人类。

向人类一样——

我沉默着凝视着她,闰间冴月稍微歪了歪头,黑色的长发随之倾垂。

「你想问什么呢?」

她的声音深沉又柔和,给我一种无论问什么都会回答我的感觉。这是一种适合教导,阐明事理,并将人带往远方的声音。

之前听说过闰间冴月在做家庭教师,鸟子也好茜理也好也是因此和她相识的。像这样子被她引诱的孩子到底有多少人呢?

茜理被猫忍者盯上也是因为“闰间老师”给她送的护身符。如果我和鸟子没有插手的话,之后她会怎样呢?本来,鸟子也有可能会被同样的手法骗入陷阱之中也说不定。只是因为中途“闰间老师”失踪了,所以步骤没有进行下去。

我直接开口质问她。

「你是什么?」

「我是闰间冴月」

「本人吗?」

「你是纸越空鱼本人吗?」

她流利地反问了过来。我因为意料之外的回答而有些难以启齿。闰间冴月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不像是在胡搅蛮缠,也不像是在嘲笑我。

「……差不多吧」

「你听说过去山里的怪谈吗?」

「…………?」

「去山里之后,听到山的呼唤,然后再进入深山里,最后再也无法回来」

「听过」

「回不来的人你觉得会怎样?」

「谁知道。死了吧」

「生死不是重点,如果到达那里的话」

面对眉头紧皱的我闰间冴月笑着说道。

「你认为山的构成要素有哪些?」

「……树之类的」

我也没有细想就回答了。在我脑海里出现的山就是秋田本地那种被绿植所覆盖的山,

「如果树木有知觉的话它就会认为自己不是山,会认为自己是一棵树。同理,进入山里的人也是。无论精神状态如何他也是人类。但是,随风摇曳的树,石头,鸟,覆盖岩层的土壤。

在巢穴中隐藏气息的野兽。在褶皱地层中沉睡的古代贝壳。降临于蜘蛛网上的露珠。分解遗体的微生物和土壤中的生物群落。这些要素都不是山,但山是由它们构成的。被山呼唤的人无论生死也都是如此。」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

「我也是」

然后她在胸前翻过手腕指向我。

「你也是」

我剧烈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不是的」

「不,一样的」

「我和你不一样!」

想也没想就喊了出来。闰间冴月就像是在等着我这句话一样嘴角微微上扬。

「果然,你有好好理解呢」

就在我感到恐惧的那一瞬间,桌子对面的女人整个人像是伸长变大了一样。她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她将脸贴过来,在距离我大概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之前约好了,还记得吗?」

「什么──」

女人伸出的双手掠过我的脸颊,顺着我的耳朵过去梳理起我的头发。她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长。

然后她在我面前张嘴说道。

「我也把你一起带到山里去吧」

我面色苍白。要被干掉了!

我为了躲开她的手一口气将身体向后仰。椅子的平衡被破坏之后我倒在了地上。为了尽快远离她,我仰着身体用手肘在地面上爬行。桌子挡住了天花板所以也看不到闰间冴月的脸,只能从桌脚处看到她的下半身。我在地面上摸索着自己的包,在摸到冰凉的马卡洛夫之后立马将其抽出,用双手举起,隔着桌子瞄准她。

干脆就

这样射击算了,马卡洛夫的子弹应该能够简单穿透这种桌子。但是,这里是表世界,墙壁的那边会有行人通过的事实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直到最后我都没能开枪。

我保持枪口对准对方的姿势谨慎地立起身体。女人的身影在桌子的边缘出现——

保持这样的姿势大概过了十秒左右吧,我慢慢地放下枪重新调整呼吸。

闰间冴月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窗帘或桌布之类的东西——像煤炭一样被烧焦至发黑的巨大的布被随意地挂在椅子上。

盯着这个东西看了一会之后,我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踢飞了。在半吊子的脚力下,被迁怒的椅子并没有飞出去而是滑过地面,最后停在墙上。

「该死……!」

直接骂出了声。我现在真的超级恼火。

该死,该死,该死。被当成笨蛋了。

那个女人就是用那种手段骗人的吗?

不,那不是什么手段。距离感,身体接触,态度之类的就算了。那玩意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老虎和狮子,推土机之类的东西。就算再怎么意志坚强也好,想要尽全力抵抗也好,在那家伙的面前都没用。

我重新安好马卡洛夫的安全装置,捡起从包里掉出来的枪套把枪收好。即便是把枪收起来也无法抑制我满腔的怒火。

那家伙想要支配我。

比起这件事更让我震惊的是,不知何时自己也是如此希望的。这才是最让我火大的,我竟然……

在察觉到之后,废屋里已经变得十分昏暗了。我捡起包拍了拍灰尘。今天并没有穿探险用的那一身装备而是穿着平时的衣服来的,自己的身上应该也变脏了。因为没有照明也看不太清楚。

这下彻底清楚了。确实,闰间冴月就是像阿尔法女性一样的女人,在名为女人的兽群之中,作为BOSS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即便是落入里世界的深处,变得不再像人类,其本性也没有改变。

本来,我已经不想管这事了,也没有兴趣——只要与我和鸟子无关的话。

本来以为,经过润巳露娜的邪教团体事件之后她已经变成怪物,鸟子也已经放弃她了。所以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才对。

但是,既然她现在出现在这里,以人类的姿态和我对话给我找事的话,我也必须有所回应才行。

「可恶……」

我再次发起了牢骚。

没办法。这样的话只有一个选择了。

除了杀死闰间冴月别无他法。

2

穿可爱的衣服来,这是鸟子的要求。

末了她还要加上一句“我很期待哦”,彻底断了所有退路,所以我真的很烦恼。

——去酒店吃自助餐要穿什么衣服啊?

五月十四日,是我们两人相遇的纪念日。

由于有情旅女子会的前车之鉴,鸟子似乎做了不少功课,大宫那天打完电话之后,隔天就把地点和时间都定好了。京王广场酒店的自助晚餐,双人套餐,预约在七点进场。

可是高级酒店的消费会很高吧?何况我们还是学生,去那种地方也显得格格不入……对于我的徒劳抵抗,鸟子什么也没说,直接发来了预约画面的截图。一看,价格意外地亲民。

「在空鱼又准备唧唧歪歪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没意见吧?」

「啊,好的……」

「真期待呢」

「是呢」

「你可别掉链子。要不要我来家里接你?」

「不用,没事,我会去的」

「好耶」

好个屁。酒店网站上虽然有着装规定,满怀期望地点进去一看,除了不让穿T恤短裤以外什么都没写。

像往常那样求助于万能的网络,适合女生的穿搭攻略倒是有很多:女性化的穿搭、时装搭配、休闲风格还有古着搭配等等。然而绝望的是,这些风格跟我都不沾边。没有一样合适。好不容易有感觉和自己比较搭的衣服,要不就是连帽衫,要不就是户外系之类的,可再怎么说我也清楚这类装扮和酒店的餐厅一点也不相称。

尽管在鸟子影响下,我所了解的时尚知识比以前增加了不少,每次一起出门的时候也会尽力收拾自己的形象,然而一到这种要求好好打扮的场合,才发现自己会的只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我把为数不多的衣服都摆出来,边念叨边一件件地试,直到赴约当天才总算凑成一套还算看得过去的衣服:连衣裙,外边再穿一件开襟羊毛衫,非常简单的组合。这两件都是之前和鸟子出去玩的时候她推荐买的,所以至少不会踩雷。自己竟然为这点事苦恼了这么久,想想就像个傻子一样。直接去服装店买模特身上现成的套装,不比自己瞎折腾快得多吗……?

还有包的问题。我平时只用双肩包、托特包或者斜挎小包*这类重视实用性的包,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完全足够了。但现在这种情况跟平时又不一样。要是不拿可爱的包搭配衣服,总觉得不伦不类的。

我怕误事,所以早在网上买了一个。简约风格的皮革单肩包,能容纳一个平板大小,看起来挺方便的。第二天收到快递,确认马卡洛夫能藏在里面之后,就决定用它了。(*注:这两段提到的四种包分别是Rucksack、Tote bag、Sacoche和Shoulder bag)

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简单弄弄就完事了……唯独化妆这方面是真的拿不出干劲来。再怎么说,和我在一起的可是那个鸟子,所以我还白费力气做什么呢。这种想法之前也找机会和鸟子提过,她听了感觉怪伤心的,还反驳说化妆的意义才不是这样。总想着和他人比较不好,虽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本身对打扮又没有什么兴趣。毕竟直到高中过的都是那种生活,最多也就搽点唇膏。化妆什么的还是放过我吧。

做完出门前的准备,对着浴室的小镜子检查自己。心里没底。完全没有把握。这样能行吗?有没有落下什么?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算了,真是的。走了走了。

我越想越烦,横下心打算动身。

然后还真特么在玄关发现了遗漏的东西。

鞋子……

不管了!管它的!

我反倒自个儿生起气来,踩着平常穿的运动鞋愤然地出去了。

尽管从家出发的时候时间还很充裕,结果差一点迟到。走在路上脑子冷静下来,想到脚上的运动鞋还是老样子会不会不太得体,就买了湿巾在车站厕所把鞋擦了擦,于是就耽误了。

赶到酒店二楼的大厅,也就是约定会合的地方,鸟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迎接了我。

「抱歉,我迟到了」

「没有的事,时间刚好」

鸟子今天穿着很长的黑色蕾丝连衣裙,肩上披了一件几近白色的浅蓝色外套。两只手都戴着手套,也是黑色,不过只遮住了手背的一半,好像是叫半掌手套?之类的款式。左手的透明部分没有完全隐藏起来,似乎就这么放任不管了。银色的耳环在耳朵上闪闪发光。察觉到我在打量她,鸟子稍稍张开了双臂。

「怎么样?」

「挺好看的」

我坦率地答着,鸟子羞涩地笑了笑。

「空鱼也是。有好好穿着可爱的衣服来了呢」

「看着别扭吗?」

「并不……」

鸟子的视线从上往下移去,停在了我的鞋子上。本以为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没想到鸟子竟然笑了。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诶?」

「鞋子很难挑吧,我也苦恼了好久」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鸟子脚上是一双齐脚踝的皮马丁靴。虽然看起来也很时髦,但并不是高跟鞋或是凉鞋之类,而是实打实的靴子。

「现在都不穿带跟的鞋了。毕竟随时都有可能误入里世界……」

「……也是呢」

其实压根没考虑到这回事,不过我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坐电梯?」

「就在这层」

「咦?还以为是瞭望餐厅之类的」

「这里的自助餐在二楼。所以才说消费不至于那么高啦,不用有压力」

「啊,这样……」

因为想象中是那种超高大上的能看到夜景的高级店,所以难免有些失望。鸟子趁机将手自然而然地伸给了我,而我想都没想就握住了。

两个人从大厅往餐厅去的时候,鸟子嘻嘻笑着凑得近了点。

「空鱼」

「嗯?」

「你忘了对不对?鞋的事」

「…………」

「下次一起去买吧。买那种又可爱又方便行动的」

「那麻烦你了」

「Okey」

我望着鸟子开开心心的样子,内心深处不知为何突然一紧。

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

要是这种感觉再强烈一些的话,我恐怕会哭出来的。

到了餐厅入口,鸟子向店员出示了预约,然后我们被带到了座位上。鸟子说得没错,里面的气氛很好,但也不会

让人感觉拘谨。人们在店内来来往往,从自助餐桌上取走食物。

「我们也去?」

「先等一下,套餐是先上开胃菜的」

「啊,好」

两个人的第一杯饮料都点了起泡酒。酒水是同前菜一起送过来的,所以我们事不宜迟碰了个杯。

「那么」

「恭喜我们相遇一周年!」

「恭喜——」

恭喜这种说法对么?无所谓了。

甘甜而冰凉的酒冒着气泡流进喉咙。

畅快地叹出一口气后,再度看向对方。

「哇……都已经一年了呢」

「是啊」

「真不敢相信」

「怎么说?」

「感觉过了好久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竟然才过了一年,简直就像骗人一样。鸟子你呢?」

「我也这么觉得」

「小时候不是总以为一年特别长嘛,现在感觉比那时候还要长」

「我懂的。说起来那是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孩童时期所见所闻的全都是新鲜事物,信息密度很高吧。不过随着成长过程中知识和经验的积累,渐渐就稀释了——」

「因为减少了脑负荷,时间便过得快了?」

「差不多可以这么想」

「也就是说……小孩子会觉得时间很漫长,和电脑过载时运行速度变慢是一回事么?」

「诶,你这么一说,不就是这样吗?处理信息的速度跟不上接收信息的速度,所以才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那么,这一年我们的大脑比小时候更加辛苦了呢」

「肯定超辛苦的。都怪里世界,完全让人搞不明白」

「真伤脑筋!」

「就是啊,伤脑」

两个人都哧哧地笑了起来。过去的一年里遭遇了那么多荒谬离奇的异常,想必在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经历我们这样的人生吧。想到这里,一种交织着歉疚和优越感的奇妙情绪涌上了我的心头,就像是躲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恶作剧一样。

一边吃着前菜的樱虾和百合根,一边说着话,第一杯酒很快便见了底。

「空鱼接下来想喝点什么?我打算来杯白的」

「先看看吃什么吧。现在能去取餐吗?」

「嗯。你先去吧」

「那我去了」

虽然在这家餐厅里两人一块离席应该也没关系,但毕竟我们俩都是把枪藏在包里的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后果可不堪设想。于是我们轮流去选餐台物色吃的,再端回到座位上。

现炸的天妇罗、贻贝、鹅肝佐草莓酱、黑豚肉和山菜的味噌烧、冬阴功面……我遵从自己的欲望,拿了满满一盘。鸟子则取来了辣子鸡丁、蒜香竹笋郡肝,以及多到管饱的生火腿等等,虽然肉类所占的比例不是一般的大,但也还是拿了些凯撒沙拉和油豆皮蔬菜卷之类的素食,整体来说丰盛得恰到好处,所以很成功。然后我们各自又要了杯装的白葡萄酒。

鸟子看起来很高兴,可我总觉得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几次要说些什么,话却生硬地停在了嘴边,很难让人忽视。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脑子里如何处置闰间冴月的问题占去了一部分注意力,但当我发现鸟子时不时会看向别处,或是陷入沉默的时候,隐隐约约也意识到了。

应该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我想。

她在这个纪念日精心打扮,把我带到这么正式的地方,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喜欢啦,交往啦……类似这样的话吧。

我不至于连这都不清楚。

可是,倘若她向我告白,我就不得不交代闰间冴月的事情。我必须告诉她那个人又回来了。

不能撒谎……也不想撒谎。何况我再如何隐瞒,最终还是会暴露的。之前就是这样。

实际上,我也不可能一个人承受这些。虽然世上有“将秘密带进坟墓”的说法,但我是做不到。闰间冴月的失踪,在鸟子心里某处已经深深扎下了根。如果继续将那个女人已经回来的事瞒下去,我们以后又会怎样?那种事根本无法设想。

啊啊,真讨厌。

一旦提起闰间冴月,只会让这张美丽的脸再一次愁云密布、泫然泪下吧。

她明明多么期待今天的庆祝啊。

那女的竟然还有脸回来。简直不可原谅。

我不想让鸟子哭泣。

可是必须要说。

我一定很残酷吧……

「空鱼,想什么呢?」

鸟子打断了我的思路。

「想事」

「什么事?」

「嗯……这样那样的事」

「“这样那样的事”算什么啦」

「这样那样的事……就是这样那样的」

「哦……」

话题向这边抛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干脆实话实说算了。然而鸟子并没有寻根问底的意思,让我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第二杯酒马上也要空了。我悄悄将目光越过杯沿,只见鸟子已经喝完了她的那杯。她把空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好似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那个……有件事想问问空鱼」

「啊、嗯」

我一下子坐直了,鸟子紧张地看着我,问道。

「你最近,到我家来了吗?」

「…………耶?」

这问题完全在预料之外,以至于下意识发出了不大聪明的声音。

「不不……我可没去」

「……果然,我猜也是」

「什……诶,怎么回事?」

「之前,空鱼来过我这里,大晚上的」

「我?晚上来过?哪天晚上?」

「前天」

「我没去啊……」

前天,那就是在大宫的废屋遇到闰间冴月的时候。

「大概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突然醒了。当时感觉有什么人在,正害怕呢,一睁眼却看到空鱼站在房间里」

「不不不那种事怎么都不可能的」

「我当时也奇怪,空鱼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站在离床稍微有些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吓了一跳,就从床上起来,问你怎么了」

「然后呢?」

「你低着头,也没回我话,总感觉气场阴森森的,好像很消沉,又好像很沮丧」

「可怕……」

「事后看来确实很可怕,但当时完全没这么想。只觉得空鱼好低落,发生了什么吗,没生病吧……担心得不行」

「这、这样啊」

身处显然应当感到恐怖的状况,却莫名产生不了恐惧感,在实话怪谈中相当常见。可鸟子的反应究竟是属于这种模式,还是纯粹出自于她的温柔呢,我不知道,只好含糊地附和着。

「那后来怎么办的?」

「我想你可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问你要不要来我这。于是你真的走到床边,我就掀开被子,让你进来……」

「哈?!」

「然后就这样一起睡了,我时不时摸摸你的头——」

「哎哎哎哎打住,打住,等一下」

「再有印象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醒来发现空鱼不在,本来还以为是梦,但地板和床单上全是黑乎乎的灰尘痕迹……上面还留着一点空鱼的味道」

「我说你*啊!」(*注:此处为おまえ,很不礼貌)

尽管当着鸟子的面,我还是没忍住说了重话,惊得她停下来看向我。不知怎地,那双眼睛好像正在闪闪发光——不是,这家伙心动个什么劲啊!?

「为、为什么之前一直都不跟我说?」

被我这么一问,鸟子很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

「就算是梦也未免太凑巧了点,怪害羞的……」

——也是呢!!

正抱头抓狂的时候,鸟子又小心向我确认了一遍。

「你真的没来?」

「真的没有……」

「好吧。不过,即使那真是来自里世界的什么,我对它也没有任何讨厌的感觉。不如说,当时我笃定那就是空鱼你本人来着。虽然气息和平时确实不太一样,但是……」

鸟子话说到一半,歪着头端详起我的神情。

「难道空鱼有什么头绪么?」

「……我觉得,它大概是我的二重身」

「二重身……那是什么」

「是另一个我。遭遇二重身现象的人通常会听说自己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或者亲眼看见另一个自己。很早以前就有这一类的传闻,也有说法是看到自己的分身之后就会死什么的」

「这不是恐怖故事吗!」

「对啊」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欸,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怎么讲呢……我之前见过好几次了」

「诶!?第一次听说!」

「您好,两位还需要什么饮料吗?需要添水吗?」

「啊,那就,麻烦给我一杯红酒。空鱼呢?」

「呃,我和她一样……」

「好的」

店员走开了,留下我俩四目相对。

「刚才是不是太大声了」

「大概吧……我们再去拿点吃的?」

「啊,好」

正巧趁这个时候平复一下心情。于是两个人又分别去自助餐台那转了转,这次带回来的基本是奶汁烤菜、西班牙海鲜饭、咖喱牛肉等等味道比较浓郁的菜肴,和红葡萄酒很配。

回到座位以后,我们重新干了一次杯。

「那么——你说见过好几次,是怎么回事?」

鸟子在咬着烤牛肉的间隙问道。牛肉是厨师当场从一整块肉上面现切的那种,所以我去的时候也拿了一份。不愧被誉为这家店的招牌菜,果然很好吃。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对了,最早是在鸟子独自去里世界那一次出现的。之后又出现了两、三回」

「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不是说看到了就会死吗,你不害怕?」

「嗯……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应该说我反而有种能接受的感觉吧」

「能接受的感觉?」

「你也知道,我中学家里就是那个样子。所以有时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思考方式比较客观,其实更感觉像看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虽然那时候看不到二重身,但这种感觉就好像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观察着自己……能理解吗?」

「……嗯」

「哎……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又不是什么悲伤的事。总之正因为有过这种感受,实际当二重身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啊还有这种事,那就说得通了,之类的。虽说事后想起来觉得很蹊跷,但另一个我确实帮了不少忙呢」

「什么意思?」

「把我带到鸟子那里去的,就是二重身」

话音刚落,鸟子瞪圆了眼睛。

「诶诶?」

「我的二重身似乎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不清楚是不是和潜意识什么的有关。当时她总像要往哪去,我就跟在后面,于是才找到了你」

「原来有过这样的事……」

「霞那次也是。我见她指着垃圾山,进去一看就发现那孩子在里面」

「啊!确实空鱼在那个时候,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东西来着!」

「对对,没错」

记得真清楚啊,我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

「正因为接触了几次都是这样,所以我才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话说回来,也有理论认为二重身根本不是什么怪奇现象,而只是一种脑功能障碍。像“看到了就会死”这种说法,其实也就能解释为受脑瘤等疾病影响而产生这类幻觉的人往往都活不了多久罢了……」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也挺让人担心的」

「只是理论啦,理论而已。再说了,我之前不是在DS研好好做过脑部检查么,那里没问题的」

我一边吃着盛在小盘子里的咖喱牛肉,一边说道。

「鸟子你说看到的那个我很阴郁,实际上二重身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差不多也是那种感觉。乍一看简直就是我阴暗面的浓缩版本,很吓人对吧」

「嗯,……不对,等下等下。这个二重身,如果只有空鱼可以看见,说是一种偶尔会很有益的幻觉倒也没什么,可我也能看到的话岂不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有道理」

确实是这样。先前一直将二重身勉强解释成自己的脑内现象,但现在连我以外的人都看得到……而且,搞什么?钻人家被子?还睡在一起?我到底去干嘛了??再怎么说鸟子是鸟子,我是我,不对也不是我,都是二重身干的……但不管怎样,假如这些都是潜意识所为的话,那也太没节操了。

「另一个空鱼,其实感觉并不像内心阴暗的人,不如说看起来很痛苦。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我想那大概源自于对我的罪恶感吧」

「不是,这你都看得出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半笑着问她,却被自信满满地反问回来。靠……

鸟子向我眯起眼睛,以一种只有确信自己处于优势时才会有的语气说道。

「那你要不要向我解释一下?这种罪恶感的来源是什么?」

「…………」

「空鱼」

「…………」

话题朝着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了,看来终究还是不说不行……

我无奈地开了口。

「那天下午,我在大宫」

「大宫?真稀奇啊。去那干嘛?」

「那间废屋,有印象吗,就是我们相遇那天的——」

「啊~!那里啊,Gate还消失了来着」

「对,因为很长时间没去过了,过去看了一眼」

「好怀念呢。诶,难不成Gate复活了吗?」

「没有。相对的——」

「相对的?」

「——闰间冴月出现了」

一瞬间,鸟子整个人都静止了。迎着她的视线,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冴月。你所珍爱的,那个怪物。

「冴月吗」

鸟子小声重复了一遍,眼睛眨也不眨。

「嗯」

我只能做出这点最微弱的回应。她会哭吗,会很欣喜吗,还是……?我不确定鸟子会如何反应,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冴月她,出现了?」

「嗯」

「你……」

鸟子的表情忽然有了很大变化。她的眉梢垂了下去,隔着餐桌,向我探出身子。

「你还好吗?」

这意外的反应让我混乱了。

「诶……什么?」

「空鱼,没事吧?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有伤到哪里吗——」

担忧地伸过来的手,触到了我的脸颊。望着和那天的闰间冴月构图一致的鸟子,我不免有些恍惚。

「那倒、也没有,我还好」

「太好了……」

鸟子说着,脸色舒缓下来。手却仍然在我脸上揉来揉去。……

「这是在?」

「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没事」

「哎都说了没事的……这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么」

换作平时我早把她的手甩开了,最后却还是任她揉了个够。闰间冴月碰过的地方被鸟子的手掌摩挲着,力气仿佛正从我僵硬的身体里一点点溜走。

但再怎么说揉得也太久了。

「行了没」

我把脸移开,鸟子才终于把手缩了回去。仍旧一副没有满足的样子。

或许是先前太紧张的缘故,虚脱感涌了上来。我口干舌燥,于是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喝了,叫来店员再点了一杯。冷静下来后,我开了口。

「还以为,鸟子的反应会更不一样的」

「因为和冴月有关?」

「唔、嗯」

鸟子微微笑了。

「以前的我肯定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最后见到冴月的时候,她已经变得像怪物一样了。那时我意识到,自己知道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鸟子最后一次所看到的「闰间冴月」,是撕开润巳露娜的下颚,并将她母亲的双眼刺毁的人形怪物。的确,只要亲眼见到那幅惨象,纵然有百年的爱恋也会为之冷却吧。可是我不敢确定,直到如今还以为鸟子没对那个女人死心。

事实却不是那样的。抱歉鸟子。小看你了。能和过去好好诀别的鸟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啊。

「冴月出现之后,发生了什么?」

鸟子一脸严肃地问。

「她和我说话了……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比如说?」

「关于山什么的……」

我正准备顺着讲下去,又担心只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一遍会什么都说不明白,于是用自己的理解把大意翻译出来,重新说给鸟子听了。

「大概是,进入里世界,成为里世界的一部分,类似这种意思的话。虽然我也估计她会说这些,所以并不意外」

「是吗……」

她悲伤地垂下眼睛。

「只是为了说这个才来的啊。所以才出现在空鱼面前,而不是我……抱歉,这实在是太让人寂寞了」

「没关系,我理解」

「空鱼没有受到伤害自然是最好的,但你确定她真的什么也没做?记忆还正常吗?」

「……嗯」

哪怕是回答中的半点迟疑,也没被鸟子放过。

「发生了什么」

「……被她劝诱了」

「嗯?」

「我被,闰间冴月,劝诱了」

鸟子今晚第二次宕了机,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她对视。店员悄悄把第三轮的酒放在纹丝不动的我俩中间,然后离开了。

「……嗬」

鸟子先开了口,声音很低沉。

「这样啊」

「那个,生气了吗?」

「没有哦」

「那就好」

「别误会了,我对空鱼可没有什么好气的」

「啊,好……」

鸟子夺过刚送来的酒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桌上,徐徐站起身。

「我去拿吃的」

「慢、慢走」

望着那大步走向自助餐桌的背影,我不禁愕然。

可怕~~~~

嗯?但是等一下。冷静想想,她没理由生我的气吧?

对噢。我在紧张什么。早知道不该怂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鸟子回来的时候还是没敢正眼看她。该我去取餐了。

因为已经很饱,所以pass掉了填肚子的餐品。我拿了些小蛋糕和切成块的和式点心,再倒了杯红茶。回来后发现鸟子也只是把没尝过的菜挨个用盘子装了一点。

等我坐回座位上,鸟子说。

「套餐最后还会上甜点的哦?」

「诶,是吗?那糟了」

「没事,反正也吃得完」

「你对我胃容量的评价是不是一直都太高了点?」

「毕竟有实绩在那里嘛」

「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因为鸟子总是能点多少点多少,结果又吃不下,害得每次要替她光盘的我也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或许下次应该硬塞到她嘴里去。

沉默片刻后,鸟子克制着声音问道。

「——能讲讲冴月是怎么劝诱你的吗?」

尽管暂时缓了一口气,但话题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从问题的严重性来说,这也是必然的。

「她让我一起到里世界来。措辞不太一样就是了」

听到我的回答,鸟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了很长的叹息。

她焦躁地蹙着眉头,视线游移。桌布上的手用劲攥着,哐哐地敲打桌面。显然很心绪不宁。她嘴唇半张,像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言。

我下意识伸出手,放在鸟子的拳头上面。

「不会去的」

鸟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望我。敏感和不安都表现在脸上,像极了孩子。

「别担心。你觉得我会上那种当?」

「嗯」

本以为这样说能让鸟子好受一点,可她却干脆地点了点头,令我备受打击。

「诶,诶诶……?这、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

「因为,空鱼都和冴月约定好了」

「约定?」

「那个时候你和冴月说话了。你说“一定会去的”」

一时间,我根本不理解鸟子在讲什么。

那个时候?和冴月说话?

一定会去的…………?

「啊」

突然,记忆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那是在救起润巳露娜、穿过在里世界深处打开的Gate之后。我用刀割断被抓住的头发,转过身,对着站在门那头的闰间冴月,的确有过一段交谈。

说话当时感觉思维完全是通顺的。可恢复神智以后,我才发觉自己尽说了些没有任何意义的谵语。

而那些谵语之中,就包括

「——我也一定会去的」

我喃喃自语道。鸟子胆怯地盯着我。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我确实,说了」

鸟子奋力摇了摇头,好像抵触这个事实一般。

「我不让你去」

「鸟子——」

「我不会让你去的!绝不!」

她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却还在拼命抑制。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

「鸟子。有件事想向你确认一下」

「……什么?」

「事已至此,我觉得应该好好问清楚。鸟子,你喜欢闰间冴月对吧」

鸟子倏地屏住了呼吸。我感到手下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喜欢过」

鸟子用颤抖的声音喃喃着。

我知道的。我轻轻颔首,又问了一个问题。

「但现在喜欢的是我,对吧」

鸟子睁大眼睛凝视着我。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喜欢空鱼」

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如此说道。那对我全身心的爱情好似能用手触摸一般,使我感到窒息。可是,不能在这里投降。还有一件事必须确认清楚。

我深知自己的残酷,问道。

「比冴月还喜欢?」

仿佛鼻子突然挨了一拳似的,鸟子的脸顿时扭曲了。

「不要问那种话」

「回答我」

她想抽回手,却被我死死按住。我在伤害鸟子。

鸟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从牙缝中断断续续挤出话语。

「我比不了。但现在对我最重要的、是空鱼。我现在喜欢的人,只有空鱼」

当那双眼再度睁开的时候,金色的睫毛上挂着闪闪发光的泪珠。

「相信我」

「我信。我明白的」

我不再使劲,轻轻抚摸着鸟子的手背。掌心下一直紧握的拳头似乎变得柔软了些。

「抱歉。我想听鸟子亲口说出来。如果不这样,接下来的话就没法继续」

「接下来的话……?!」

鸟子本来都快哭了,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脸色就被惊愕所取代。真是个表情丰富的孩子啊,我再一次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我考虑过了。只要闰间冴月还会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我们就得永远担惊受怕下去。我都烦得要死了,更何况鸟子你,不仅被本应不在的故人的幻影惊扰,还要担心我会被带走——」

这么说着,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莫非鸟子,在听到我和闰间冴月的对话后,自那以来一直都在担心吗?怕我一个人就走了什么的」

鸟子皱起眉头瞪了我一眼。

「是的。您总算发现了?」

「对、对不起」

「不用,毕竟是我自己非要担心你」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嘛……虽然想反驳,很快又意识到这连借口都算不上,最后还是忍住了。

「哎总之,要解决这事,我觉得有必要让闰间冴月不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就算你这么说……要怎么做?」

「嗯,具体就是、话说我希望咱俩可以一起考虑,简而言之……」

有那么一瞬我想找出一个尽可能温和的说法来,可讲到一半就觉得麻烦得要死。迎着鸟子不解的目光,我直截了当地说了。

「我的意思是,杀掉闰间冴月吧」

鸟子霎时睁大了双眼。为了让她确信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我没有避开视线,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话”,就这?」

「诶,嗯」

「和……」

「和?」

「和我想的话不一样!!」

就在鸟子怒气冲冲提高声音的同时,套餐的甜品送到了。甜品是香橙可丽饼,温热的用橙汁煮过的薄煎饼上,缀着椰子冰淇淋和纪念日的留言小卡片,随后店员现场浇上酒并将其点燃。摇曳的蓝色火焰,照亮了卡片上Happy Anniversary的字样。

「真漂亮呢」

「是呢」

「好好吃」

「是呢」

「多谢招待」

「走吧」

我们离开了餐厅。到大厅的时候鸟子停下脚步,说。

「我去趟卫生间」

「啊,我也是」

于是两个人难得地一起进了厕所。我刚打开隔间的门,听到鸟子在身后小声嘟囔。

「你还没回答那个问题」

「诶?」

「罪恶感的理由」

话音刚落,鸟子就把我推进了隔间,她自己竟然也进来了。

「什……干什么干什么!?」

惊慌失措的我被逼到墙角,看着鸟子锁上了门。

「等下、喂……」

「回答我」

鸟子用手抵着墙壁,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可怕,眼神好可怕。

「说。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的二重身,会有那样的表情?」

「我、我又不知道」

「不知道?你刚才不还说是因为见到了冴月吗?」

「诶、啊,是哦!什么嘛,原来我说过了,哈哈」

「只是见到就会有罪恶感?空鱼,你讨厌冴月吧。那有什么好愧疚的?你说你被冴月劝诱,不也是她擅自对你做的吗?」

「这是因为、哎呀,就是那个,因为什么都没跟你讲……」

「你对我隐瞒重要的事情又不是一两次了」

鸟子不冷不热地说着,令我不寒而栗。

「我来猜猜吧,罪恶感的理由」

「什、什么?」

「空鱼……被冴月诱惑之后,感到动摇了,对不对」

「…………」

被说中的我哑口无言。鸟子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容,好似她已经看穿了我。

「没关系。我懂的。谁都会那样」

「诶……」

「不管谁站在冴月面前都一样。那个人是特别的。和空鱼再怎么讨厌她都没有关系。倒不如说这种关注正是对那个人最有利的。对于冴月来说,谁都是猎物」

「这、这样啊」

「所以没关系的,空鱼。不需要有什么罪恶感」

「啊,嗯」

看到鸟子笑眯眯的样子,我的嘴角也下意识放松了些。

「但是」

鸟子用平板的声音继续道。

「我不能原谅。冴月竟然要把空鱼从我这里夺走」

「咦……?」

我的笑容凝固了,抬起头,视野里逐渐只剩下鸟子的面庞。

啊,要被亲了——眼看着嘴唇越来越近,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鸟子却偏向一旁,直接掠过我的脸。就在我诧异的那一瞬间——

「好痛——!?」

脖子和肩膀中间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感令我惨叫起来。

咬我!?这家伙咬我!?!?!?!?

被咬的那块肉在鸟子牙间待了足有好几秒,她才解放了因疼痛和惊愕而僵在原地的我。

恢复行动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放到肩膀那里。紧张兮兮地收回来一看,手上倒是没摸到血,但痛觉并没有消失。

「你、你这……干嘛!?」

抬眼望去,鸟子的表情带着微妙的满足感,就好像把“我就这么干了你要怎样”写在了脸上。

「留下我的印记。免得冴月下次还来纠缠空鱼」

趁我还在混乱,鸟子打开隔间的锁,溜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她进了旁边第二个隔间,按下音姬按钮,厕所里便响起了小溪潺潺和小鸟的鸣叫。

「…………你有病吧!?」

总算搞清楚状况的我隔着墙愤怒地叫骂道。鸟子也吼了回来。

「彼此彼此吧!」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肩上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总之先解决完生理需求,从隔间出来以后,我用盥洗台的镜子检查了一下。

没有出血,但牙印很清晰,残留着些许血斑。正当我震惊于这人怎么这样的时候,鸟子洗完手,清清爽爽地从我身后走了出去。

我匆忙去追,发现鸟子就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靠着墙等我。

「痛死了」

「痛才对」

「什么意思啊你……」

「纪念日快乐」

「哈????」

鸟子话里的温度很奇怪,分不清到底是要吵架还是怎样,害得我也不知该用哪种情绪来应对。就在我无所适从的时候,鸟子望向天花板,说。

「据说这里的四十五楼有酒廊*」(*注:lounge,本意为“休息室”,是下文酒吧bar的一种运营形式,环境较为安静沉稳,更适合供人休憩;这里指酒店的行政酒廊/贵宾专用大厅,一般只向住店客人开放)

「……酒廊?」

「喝酒的地方。能看到夜景」

「是酒吧吗?」

「嗯。本来是打算等吃完饭,气氛不错的话,就邀请你去」

气氛不错是指什么?

「可没想到话题会变成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嘛,那倒,确实」

「不过就这么回去怪可惜的,要不要去喝一杯?」

「结果不还是要喝嘛!」

我不免吐槽道。鸟子拉过我的手。

「那当然!听了那些话以后不喝都不行了。想认真谈谈的话,酒就是必要的」

「可是喝了酒也没法认真谈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任由她牵着我一起走了。

「看得到吗?牙印」

「没事,勉强藏得住」

「真的好痛」

「咬你的牙也很痛好不好」

「骗人」

我们以温水慢煮似的气氛彼此争论着,乘上升往空中酒廊的电梯。

3

第二天两个人很晚才起来,顶着剧痛的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酒店。

昨晚果然没有什么认真的对谈。我们坐在酒廊窗边,俯瞰着绚丽夜景,喝了好几杯鸡尾酒,整个夜里净聊了些琐碎的事。具体就是,鸟子抱怨我有多么麻木不仁、从来就不懂她对冴月的感情、如此种种,而我只把这些话当耳旁风;说着说着,鸟子渐渐就醉得开始胡言乱语,我也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一个劲地酗酒——结果两个人都酩酊大醉了。

正愁着怎么回去,发现鸟子已经很周到地预定了房间,于是顺理成章办了入住,进门便倒头就睡。

醒来后的我俩就像被宿醉暴打过一顿,强撑着去麦当劳喝了点咖啡,然后从新宿站上了山手线。因为要换乘,我一个人在池袋下了电车。

「下次见……」

「嗯……」

满脸呆滞地道完别,然后各回各家。回到住处先冲了澡,但身体还是很不舒服,所以又躺到了床上。

一觉睡到傍晚感觉好多了。打电话给鸟子,她也才醒,听起来像四分之三的眼皮还耷拉着,和我一个模样。

「我记得你说要杀死冴月,不是我听错了吧?」

鸟子的声音很是朦胧。

「我是说过」

「你认真的?」

「反正已经跟死了差不多嘛」

我回答后,鸟子沉默了一瞬,愤然说道。

「我说,你这样未免也太无情了」

「对于冴月,我从最开始就没什么情面可讲」

「为什么」

「那种会加害于我的人根本不值得关心」

不光是闰间冴月,这一点对谁都适用。一旦意识到对方抱有恶意,自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无所谓了。对这种人怀恨在心也不过是浪费精力,我只会断绝一切兴趣,把对方彻底赶出我的世界。

然而如果无法忽视那个人的接触的话……我这边也不得不另想对策了。

「但她之前并没有招惹你吧。我们俩刚认识的时候,空鱼对冴月的印象就很坏」

「因为鸟子老是冴月冴月的烦死了」

「我懂的。归根到底还是在吃醋嘛」

「…………」

我没回话,于是鸟子用很轻的声音接着说道。

「那个,空鱼……冴月已经变成了非常危险的东西,我心里清楚,也早就放弃了。现在她会干涉到空鱼和我中间来,让我既害怕又讨厌。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不可理喻,明明是那么喜欢、那么担心过的人……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只喜欢空鱼你,哪怕冴月恢复原样回来了,这份感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希望你相信这一点」

「……噢」

「不过……听到空鱼对自己亲近的人出言不逊,果然还是——」

鸟子的话语迟疑了。

「很生气?」

「不如说……很悲伤」

悲伤……是吗。

「知道了。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

「抱歉」

「我也不想把鸟子弄哭」

我说完,鸟子扑哧一笑。

「这时候就有感情了?」

「不是一回事好吧」

自己的情绪被人用“有无感情”来评价,总觉得很不爽。

「那你说是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是见不得你掉眼泪」

「这可不算解释」

「哎呀,真是,别问了」

听筒里传来一阵轻笑。鸟子似乎觉得我这不情愿的嘟囔很有意思。

「“杀死”不合适的话,还能怎么说?请她“成佛”?“终结”她?让她“退散”?」

我强行把话题掰回来。

「唔……」

「没有想法么?」

「不管哪个都挺瘆人的」

说得倒轻巧。我暗自埋怨着,继续寻找恰当的措辞。

「那……“祓除”,如何?」

「fú chú?」

「把这件事想象成净化仪式的话,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啊啊……是的。也许不错」

鸟子留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回答,又突然说。

「霞之前,办了葬礼来着」

「……嗯,在DS研」

「那时候看到她,我就想,我还没有准备葬礼啊」

「给冴月的?」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一直坚信她还活着,而且一定会回来」

「…………」

「然而,回来的已经不是冴月了。虽然有着冴月的外表,但那是……」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初次相遇那时的鸟子,是那么地确信闰间冴月还活着,执着得令我都觉得困惑。那时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她早已放下了,我却始终没有察觉。

「鸟子放弃冴月,果然还是因为露娜的事吗?」

「嗯」

「为什么?明明之前还紧追不舍的。你当时也只说握住的那只手很冷」

「空鱼用右眼一看就知道对方不是人类了吧」

「……啊」

「左手碰到她的时候,我也意识到了。“啊,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迄今为止,这是我从鸟子那里听到的最有说服力的解释。视觉也好,触觉也好,感知到里世界存在时的那种独特体会是不可能会错的。

无意间,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存在于身体深处许久的紧张感

,似乎随着鸟子的话语消释了。

「什么?怎么了?」

「没……只是觉得放心下来了」

「刚才的对话里有让人放心的要素吗?!」

「抱歉、别在意,你继续」

「害得我都忘了在说什么」

「葬礼的事?」

「啊,没错……即使后来知道冴月已经不在了,也还是没有为她办葬礼之类的,直到霞那时的行为提醒了我。或许正因此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像缺了些什么」

「原来如此。那在净化她之后,帮她举办葬礼如何」

「确实,这样我也有机会整理情绪……但祓除具体来说要怎么办?感觉也没办法委托寺庙或者神社来做吧」

「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有想法吗」

「…………」

「嗯?」

「其实还,没有」

「诶——?」

鸟子失望的声音里还带着责备的意味,我急忙补充道。

「不、不过,我们可以做到的。你想想,到现在为止,我们两个已经击退过不少恐怖的东西了不是吗?」

「虽然是啦」

「即使对方换成闰间冴月,要做的事情也不会变的。既然我们能干掉那些家伙,一样能杀了她」

「…………」

「我是说……净化她,然后让她安息……」

鸟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行吧,我懂你的意思。所以,只要等冴月——看起来是冴月的什么东西再出现就好了吗?」

「那样的话又会被卷进对面的步调里的。必须由我们争取先手」

对于鸟子的不解,我尽可能地作了说明。

「之前那次是我们没有办法,但陷入被动并不是件好事。我们一直都是自己主动去里世界,对吧?虽然在小樱看来难以置信,但我觉得那样做才是正解」

「正解?」

「假如我俩因为害怕,从此留在了表世界,现在早就疯了或是死了。我认为,人类一旦在某种程度上同里世界产生了深层联系,要想生存下去的话,就不能只是心惊胆战地揣测对面的行动,而应该像我们还有外馆女士那样自发地进行接触」

「但肋户先生不已经……?」

「那个人说不定还活着吧,霞又没有办他的葬礼……」

晚霞之街那堆曾是肋户藏身之处的垃圾山里,只放着他的睡袋和行囊。或许肋户还和霞有过交谈——不过这就是我擅自想象的了。

「来自里世界的接触总会令我们恐惧,从而失去理智……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觉得这是为了迫使我们进入某种精神状态,好让对面和我们建立交流。闰间冴月会出现,或许也是接触的其中一环」

「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么等着,而是要主动去找?」

「对,这样相对而言还能保持清醒,就不会被对面牵着鼻子走。但是长时间接触的话也很危险,所以只能赶紧去,赶紧解决,然后赶紧跑。根据至今为止的经验,这可能是最接近于正确答案的做法……我是这么考虑的」

「你说得好像要去抢劫一样」

鸟子的感想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还别说抢劫,我们要做的事实际上已经跟暗杀差不多了。

「不错啊,跟我一块干呗,搭档」

「这下彻底成法外狂徒了。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该说共犯什么的」

鸟子发完牢骚,回到了正题。

「要主动出击的意思我了解了。接下来就是去里世界,把冴月喊出来?」

「那样做如果有用的话未免太搞笑了……这事果然还是不像口头说说那么简单」

「在遇到空鱼之前,我都不知道在那呼唤过她的名字多少次了呢……」

我装作没有察觉鸟子话音里的水汽,说。

「不管要做什么,手上没有对方的情报总还是不太好。我对冴月的事情可以说一无所知,所以打算先去找那些了解冴月的人问问」

「问我不行吗?」

「冴月还有很多不同的面孔没有让你见过吧」

「唔……也是」

「我就是这么想的。那首先从最近的茜理问起试试看?」

茜理曾经是那个女人的学生,或许能从她那里打听到鸟子所不知道的闰间冴月。

「鸟子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

鸟子语塞了。她犹豫了一会儿,用苦涩的声音答道。

「抱歉,我想我没办法冷静下来问她」

「没关系,不用勉强。我一个人去就可以的」

「拜托你了」

「之后再跟你汇报」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落在床上。

明明才起床不久,一下子又累了。尽管我隐约察觉到,一旦我开始对抗闰间冴月,就必须也要直面鸟子对那个女人的依恋不舍,但光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潮湿感情就几乎剥夺了我全部的体力。我本来就是个不懂人心的女人,对其中的细微之处也想尽量眼不见为净。但唯独现在我不能逃走,所以只能拼一把了。一想到还要对其他和闰间冴月相关的人做同样的事,就感觉提不起劲来。

不过,在昨天和今天谈过以后,我确信鸟子对闰间冴月的留恋已经相当淡薄了——这无疑给我打了一剂强心针。一开始以为她会有更强烈的抗拒心理,所以能那么快达成一致既让我感到意外,又很欣慰。

但反过来说,这就意味着鸟子的感情不再会有杂质,完完全全只向着我一个人,而我就必须思考要怎么接受这种感情……

不管怎么说,第一步还是跨出去了。继续前进吧。

然后杀了……不是,净化,净化闰间冴月,让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给茜理打电话吧。我鼓起勇气,再次拿起了手机。

4

「您来干啥……」

昨天傍晚。先我一步到达茜理家门口的,和善的红发不良少女堵在了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隔着她穿着工作服的肩部抬头看了一下那个公寓。

「啊?这是茜理家吧?」

「是」

「为什么夏妃在」

「在的话不行吗」

「也没什么不行……你在警惕什么?」

「没警惕什么」

「你有在警惕的吧。什么?我做什么了?」

「我听说您找茜理有事了」

「嗯」

「您想对茜理做什么?」

「怎么回事???」

面对混乱的我,市川夏妃的态度依旧很恶劣。

「我只是来打听一下。你还记得闰间冴月吗?」

「茜理的女家教」

「就是她。我这边有点事,所以想做个了结。就想问问作为原学生的茜理对她有什么看法」

「真的只有这个吗」

「真的啊!你事好多啊!」

「这样啊」

夏妃不情愿地让出了一条路。我一走,她就紧紧跟了上来。

「什么?你要一起来?」

「不行吗?」

「没……随你吧」

这到底什么情况。我周围只有麻烦的女人吗?

「我说啊。先告诉你,我没想过要对茜理怎么样。虽然那孩子很亲近我」

「说实话这件事也挺让我火大的」

「什么啊!?」

「明明茜理很想亲近前辈,前辈却不理不睬的,茜理也太可怜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

夏妃暴走了。

「我只想让茜理幸福。但是又不喜欢茜理亲近你,想让你随便对付一下她。但是我又不希望茜理因此难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总觉得很不妙啊」

我觉得挺蠢的就随便回了句,夏妃一脸严肃地瞪着我说道。

「最近,茜理说她给前辈帮忙去了,但是详细的事情她却不肯说。前辈对我有恩,而且我也是茜理的死党所以不想说这种话。但是前辈您能不要老把她卷到您的那些事里去吗?」

「话说在前面,她可不是我叫去的,是她自己跟在我后面的。我也不想把她卷进去啊。或者说用“在紧要关头受她关照了”这种说法会比较好」

「……这不还是很不妙吗」

夏妃脸色变得铁青。

「欸,让茜理帮忙也就是说让她帮忙打架了是吧。真是饶了我吧,虽然她是很厉害,但她是个温柔的孩子啊。」

「啊这,怎么说呢……之前我差点被她打了」

「哈!?」

「嘛,那个时候是我这边挑起的」

「明明没对我做过这种事情……果然不像前辈这样主动进攻就不太行啊」

「什么主动进攻,不懂你在说啥。夏妃你不是被重视着吗?」

「是这样吗……」

这家伙咋回事。

我将情绪不稳定的夏妃扔在一边,按下了茜理房间的门铃。“来了”的回应立马传了过来,门被打开了。

「前辈!辛苦了!」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没有没有!快请上来!」

「打扰了」

「您和小夏一起来的呢。感觉你们聊的很起劲的样子,在聊什么呢?」

「你问夏妃」

「欸,没什么……话说,闲聊?」

「这样吗?」

在茜理面前,夏妃突然开始摆起架子。你在装什么?

我走进房间在坐垫上坐下,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来茜理家了。

茜理拿出玻璃小茶壶将茶倒入杯中。茶杯里升起茉莉花茶的香气。这么说来,这次没带伴手礼啊。不过现在才想起来也没用了。

「听说您想打听闰间老师的事情——」

茜理问到。

夏妃像是在监视我一样在床上坐下。我无视她烦人的视线点了点头。

「嗯,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样啊,是很优秀的人哦。虽然文静,但并不是老实或保守的那种人。而是安静而且有魄力的人。给人一种神秘姐姐的感觉。虽然当时我还是考生,就觉得,啊,原来这就是成年人啊。」

「为什么会来教你呢?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欸……是怎么回事呢?父母安排的,应该就是普通地委托了教育机构之类的吧」

一想到闰间冴月会在教育机构注册教师这件事我就觉得很奇怪。如果在被里世界吞没之前,她也是像人类一样普通地生活着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记得,她一直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就算是在盛夏也是。但也挺合适的没什么违和感。声音很低沉,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那个是香水吗,总觉得有股花香。很高,而且手也很大,练空手道的话应该会很强。」

还有这种评价标准啊。

「她只教你学习了?那个……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您在说什么!?」

夏妃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突然咋了!?」

「没有,前辈你这个,再怎么说也算性骚扰了」

哪里啊!?刚想这么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茜理」

茜理一脸茫然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我和夏妃。

「请问怎么了吗?」

啊?

「……抱歉没什么」

在奇怪的地方注意留神反而变的羞耻了……我尴尬地瞪了一眼夏妃继续说道。

「我想问的是,欸……她有没有邀请你去废墟探险啊,让你听一些恐怖故事啊之类的事情……」

「啊啊,原来如此。这类基本没有。」

「你有没有一种违和感,就是事后想起来觉得好奇怪啊,之类的感觉?」

「没有注意呢……」

茜理似乎很努力地想回忆起来,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硬要说的话……她会坐在一边看我学习,我感到视线转头看过去的话,就会发现她一直在盯着我,好几次都吓了我一跳。她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我有种被人深度观察的感觉,像是一切都被她看穿了一样。如果我问她在做什么的话,她就会很自然地移开视线。有可能是偶然吧,或者我误会了。不过我在练空手道,所以总有一种,啊,刚才被透视(スカす)了的感觉」

「被透视了?」

「对打的时候有那种视线攻防战一类的东西。其实就是佯攻,在双目相接的时候突然转移视线的话,就可以顺便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了。也有这种善于把握时机的人存在,所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一不小心就变成在聊空手道,我已经不知道在说什么了。

「总之不要掉以轻心是好事……你之前拿到猫的护身符了对吧。就是因为那个才被猫忍者袭击了。茜理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总觉得没法生气」

「明明对方不怀好意?」

「不知道有没有不怀好意……当时说是考试的护身符才给我的,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面对这种包庇的语气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一直觉得,比起鸟子和小樱,茜理应该没怎么受到闰间冴月的影响才对。看来也不一定。

夏妃从旁插入了对话。

「稍等,稍等。之前茜理遇到麻烦那次,是因为那家伙吗?」

「是」

我代替茜理回答了。夏妃像是生气了一样说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茜理」

「我觉得,不要对别人说会比较好……」

听茜理这么说了之后夏妃变得更加暴躁了。

「哈!?为什么?搞不懂」

「我让她不要说的」

我本想帮一把茜理才这么说的。夏妃却来回看着茜理和我,露出了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为什么?」

「所以说啊……」

被问了同样的问题,我感到很焦躁,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就在这时,夏妃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了泪水。我已经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为什么?我才想这么问啊。刚才有可以哭的点吗?

我呆滞地看着夏妃,溢出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夏妃一改往日不屑的态度,面部表情变得像个孩子一般毫无防备。我慌了。

「小夏……!」

茜理立马站起来在夏妃的旁边坐下。

「抱歉,抱歉,我没有那种打算的」

「什么打算……?」

「没打算排挤小夏哟。只是觉得把你卷进来太危险了」

「你明明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却不愿意和我说吗……?快住手,不要做奇怪的事情啊」

夏妃完全泣不成声了。

「不要只对我不说啊」

「我知道了。抱歉。会和你说的,呐?」

话音刚落,茜理看向我。

「前辈,可以对小夏说吗?」

虽然这是疑问句,但不过是在确认我的态度罢了。

——当然不行。

我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没说出口。

一年前的我大概可以做到脱口而出吧。

即便是没那么坚决地拒绝,估计也会摇头否认,或者什么也不说。总之,我绝对是不会认可这种事的。已经不想再让知道里世界的人变多了——茜理一个人我都嫌多。在此基础上还要让夏妃加入进来什么的,绝对不要。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感觉这么说的话估计不太好……明明在这里拒绝才是合理的,但是总感觉会因此造成损失。

我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

我心里也没底,只好无奈地、不情不愿、无可奈何地回答她。

虽然但是,即便是听茜理说了之后夏妃的表情还是很复杂。虽然眼泪止住了,但脸上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诧异。

「等等,稍微……稍微让我整理一下」

她就像是感到头疼一样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里世界不是那种……黑道啊,反社会之类的东西,而是别的什么?」

「认真的吗?我只在漫画app里面读过这种。那种在游戏里重生什么的……」

「和那种也不太一样,我感觉是一个更奇怪的地方。嗯,很难说明啊」

茜理焦急地说着。

「和普通的世界很像,但又有些区别。建筑物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恐怖……」

「恐怖。什么意思?」

「我看到的是猫忍者啊,生于寺庙的T之类的……」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啥……」

那肯定不知道了。虽然一直没说话,但我开始觉得或许补充点什么会比较好。这时茜理开始从别的角度说明了。

「那个,之前我们进到里世界之后,里面变得像鬼屋一样。一眼看上去很普通,但总觉得周围的气场变得很不愉快,像废墟一样,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而且又有点吓人」

她应该是想起我们沿着〈T先生〉的踪迹进到鬼屋里那件事了吧。中间领域的话确实是像茜理说的那样。茜理只知道中间领域,所以她认为那里就是“里世界”。这或许才是恰到好处的说明。

就在我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夏妃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出了意外的发言。

「难道说,我也进去过?」

「欸,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

「你想,之前三拔女出来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而且有些恶心,到现在还是忘不了」

夏妃全身抖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在那之前猴子出来的时候,我就有被一种被什么讨厌的东西缠上的感觉。接着就发生了一系列糟糕的事情。那个时候也考虑过,或许有必要通过除灵之类的事情改变一下周围的气场之类的」

「怎么样呢?前辈」

对话突然被扔了过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我还是回答道。

「我就知道会这样。里世界的怪物出来之后就会有那种感觉对吧。所以你看,那个时候茜理把三拔女揍了一顿之后周围的气场就变了对吧」

「啊,确实是」

终于理解的夏妃

连续点了几次头。

「欸,那茜理能用空手道除灵啊。好厉害!」

「嘿嘿……」

夏妃用充满赞赏和自豪的目光注视着害羞的茜理。

「欸嘿——!这样啊!也就是说因为茜理可以用空手道击退怪物,所以才去给前辈帮忙的啊。我现在终于理解了」

刚才的眼泪就像骗人似的,夏妃用爽朗的语气说到。我没辙了。她关注的点肯定不是里世界云云,而是茜理是以何种形态参与进去的吧。

「你理解了吗,小夏?」

「好,理解了,理解了。但是不危险吗,那种」

「没关系。纸越前辈在好好看着我,而且仁科前辈也在」

「真的吗」

夏妃怀疑地看向我,我不耐烦地回答道。

「都说了好几次了,我根本不想把茜理卷进来。之前那次是没办法」

「非常抱歉。上次强行去找您」

茜理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真的吗?但现在前辈不是也过来了吗?」

「没,所以说我只是想来打听些事情……比起这个,你理解了就好。这件事不要和别人说啊。不能再让知道里世界的人增加了」

「好的。就算说了也没人信就是了」

「好了好了……真的,绝对,不要说。拜托了」

在我的再三叮嘱之下,夏妃让步了。

「知道了。不会说的」

「别对我说,你向茜理发誓」

「欸?」

「比起向我保证,那边更有效吧」

「有效……」

「小夏,拜托咯」

听茜理这么说了之后,夏妃不情愿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同意了。

「我发誓,茜理」

「嗯」

茜理一脸满足地回应到,然后两个人都害羞地笑了起来。我以一种无法忍受的心情看着她们。

与里世界有联系的人增多了会很麻烦。而且我果然还是不希望我和鸟子以外的人进入里世界。这份心情如今还是没有改变。

但是现在告诉夏妃也是无可奈何。

〈T先生〉那件事,最终也是因为我的决定才让茜理被卷了进来。那个时候我明确地认识到了,茜理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我无法割舍的,独一无二的后辈了。

茜理那种微妙的跟踪狂气质出现的原因大概也可以猜到——精明的茜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闯入了我的生活。不过,这些也只是借口罢了。对于即使被冷眼相待也一直想要亲近我的茜理,我认输……或者说,习惯了。

在将茜理视为“可爱的后辈”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责任感。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变得无法无视茜理和夏妃之间产生的矛盾,也没办法拒绝茜理的请求。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那个,所以之前那件事情也可以问吗?」

夏妃看着我说到。

「什么?」

「今年一月份的女子会」

「啊,嗯……」

夏妃对着支支吾吾的我说道。

「那个时候也是,变得奇怪是因为……里世界吗?」

「……忘了」

「哈?」

「给我忘掉!」

5

「为什么告诉夏妃里世界的事情?」

在小樱家里集合,汇报在茜理家中发生的事情的时候,鸟子冷冷地对我说。

我避开她的视线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因为也没想到她会哭啊……」

「这是被哭两下就要说的事情吗」

「没,那个……」

「你之前不是才说过,去里世界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明明是你说不要到处说的,结果自己却在那边泄露情报,真是无话可说了」

小樱无语地说到。我确实也没法反驳。

「夏妃只关心茜理的事情」

「你是想说因为她对里世界没兴趣所以说了也没事吗?」

「而且,她觉得茜理有危险的时候不会立马报警吗?」

「小空鱼啊,说已经说了也没办法,但是今后必须要额外关注她们啊」

「那个,好吧……」

被说教了一阵之后话题终于回到了闰间冴月的身上。告诉她们茜理不太记得“闰间老师”的事情之后,鸟子一脸不解的样子。

「真的么……?我不信」

「嗯,我问了各种事情。但只有,美丽啊、有大人的感觉之类的抽象评价。憧憬的感觉还是有。总之我也挺意外的」

茜理口中的“闰间老师”的样子很模糊也很难识别,甚至让人怀疑其是否真的存在。和鸟子持有的感情重量有明显的区别。

「小樱小姐,你怎么想?」

「你问我?嘛……虽然冴月到处找帮手,但她肯定是有区别对待每一个人吧」

「嗯?什么意思」

「冴月对小濑户不是没怎么关心吗?她动起真格来也就一瞬间的事情吧。对吧?」

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对鸟子说的。鸟子虽然用责难的眼神看了一眼小樱,但也没说什么。

「考试护身符什么的,与其说来自她恶意,不如说是冷酷无情……可能是想做实验吧」

「做实验?」

「小濑户会如何处理来自里世界的问题之类的实验」

「小樱,这也太过分了……」

面对抗议的鸟子小樱也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这样吗?我倒是不惊讶。她就是那种可以随随便便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虽然,还没看到实验结果就玩失踪这件事是比较神奇,但是试探盯上的孩子的“可用性”,通过考验的孩子就一口气收入麾下。这才是她的目的」

「非常合理」

「而且,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更优秀的实验对象了」

就算不说出来也知道。就是鸟子本人。

「我没有被测试」

鸟子用僵硬的声音说到。

「测试了。直接把你带到里世界就是最明显的测试了啊。因为你没有害怕,就觉得你还有用」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鸟子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小樱小姐呢?」

这么问了之后小樱瞪了我一眼回答道。

「我没通过她的测试」

「没通过——?」

「我也和鸟子一样,通过神保町的电梯被带到里世界去了。完全不行,明明什么也没发生我却害怕的一步也走不动。然后她就失望了,没过多久就把鸟子带了过来」

小樱像是自嘲一样。

「即便如此,她还是把我当作关系很好的朋友,但是对冴月来说我的利用价值应该大幅减少了吧。我最近才想清楚这件事」

「太好了」

我放心了,但小樱却瞪大了眼睛。

「你刚才说“太好了”?想吵架吗?」

「没,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看你已经整理好了自己对冴月小姐的感情。因为之前在烦恼,怎么做才能让你同意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尽己所能选择了不会踩雷的词语。小樱越发愁眉苦脸。

「我现在只有不好的预感。小空鱼,你在打什么算盘」

被这么问了之后,终于可以进入今天要探讨的主题了。

「不举行葬礼吗?冴月小姐的」

「葬礼——」

「没做过吧?」

「什么意思?在寺庙里念经,然后把人送到棺材里?」

「要是这样就能解决的话也不错。在这之前,为了不让她再次变成怪物出现在这边必须要把她祓除了」

面对一脸诧异的小樱,我将自己的想法和想法产生的原由说了一遍。

「鸟子知道吗?」

被小樱这么一问,鸟子犹豫地点了点头。

「哼……」

小樱抬起头,缓慢地左右旋转椅子开始思考。

比我想象中的反应还要冷静。本来以为会被回几句嘴。

「以冴月的姿态出现的怪物在到处乱晃,还想对小空鱼出手,是吧?」

「小樱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空鱼的想法,你觉得对吗?我可能没办法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小樱向鸟子投去焦躁的目光,然后说道。

「我对小空鱼的粗神经也是无语了。也只有你这家伙能说出这种话了……不过,活着的人为了继续前进,从而切断对无法归来之人的迷恋,这种仪式倒是很有必要。在这个意义上我是赞成的」

小樱看向我继续说道。

「但是,小空鱼你说的仪式,应该不是为了说服我和鸟子两个人而存在的仪式。而是通过祓除去平息,也就是要退治它们,对吧」

「因为直接说出来的话你们会不乐意」

「哈哈」

小樱干笑了几声。

「我是想说几句,嘛,算了。那么具体怎么做呢?」

「一开始我也不太清楚,于是为了找到突破口,就想着和冴月小姐有关系的人挨个聊一下。和茜理聊过之后我大概有些想法了」

听我这么说之后,鸟子很意外地说道。

「不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吗?」

「关于冴月小姐本身的事情是不清楚啦。硬要说的话,是在和夏妃对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我一边整理脑中的思绪一边开始说明。

「首先,关于“祓除”,如何才能祓除呢。这个单词本身也比较古老了,一般的话都会联想到神道教啊,传统宗教的驱魔活动。但是,假如去掉宗教外壳的话,会发现这种活动其实还挺常见的」

「哼?」

「茜理在向夏妃说明里世界的时候,她用了“气场变得很不愉快”这种说法。她只知道中间领域所以才会这么说。接着夏妃说,想要除灵的话有必要把气场本身给除了才行。然后我就意识到了」

两个人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听着我讲话。

「确实,怪谈也是这样。在发生什么之前周围的气场会先改变。然后,只要这个气场不改变的话,也没办法从这种异样的气场中逃出去。所以,为了对付怪谈,与其单独处理各个现象不如设法改变气场——这么想之后,我觉得正好」

「对付怪谈,这种说法对吗?」

「站在我们的角度看,我觉得是对的。里世界的存在就是借助怪谈的框架来接近我们。我们平时不仅需要对付弯弯曲曲、八尺大人那些肉眼可见的怪物,还需要面对那些怪谈的框架」

「就是说,那些玩意才是本体吗」

鸟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难道我的手碰到的就是那个?“怪谈的框架”?」

「啊……有可能!」

一种不同于恐惧的悸动掠过我的背脊。可以认为鸟子已经快说到点子上了。我感觉散落在脑内的各个片断像拼图一样连在了一起。

「……喂,你没事吧?」

看我陷入了沉默,小樱有些担心地向我搭话。

「不好意思,我稍微想的有些深入了。那个……」

「在说如何才能祓除冴月的事」

「这样。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祓除等于改变气场。这样的话,闰间冴月出来的时候我们需要设法改变周围的气场。关于这个,我比较有把握……实际上,在怪谈里面,通过改变气场从而得救的说法也是存在的」

「比如说怎样?」

「比较常见的就是,聊H的话题的那种」

两个人一脸“哈?”的表情。于是我急忙继续说道。

「没,是真的。在气氛变得很糟糕的时候,聊很多猥琐的话题然后得救了之类的。我倒不是想说“灵”怎么样怎么样。性是生命的起源,对于身处死亡世界中的“灵”来说是针锋相对的存在……道理姑且是有的。这算比较古老的方法了。你看,鸟子你还记得吗?润巳露娜的母亲对着我摆出的除魔手势」

鸟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

「啊啊……那个原来是除魔的手势吗」

「这个叫做“马诺菲卡”,是在基督教和犹太教里面针对邪眼做出的除魔的手势。所以她才对我这么做」

「如果接受你这个说法的话,就是说……怪物的弱点是“性”之类的东西?那么,冴月出来的时候只要聊猥琐的话题就可以了?这可太有意思了」

小樱略带笑意说出这番话。我也不由得被带着笑了出来,然后摇了摇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对峙的时候我们也做不到。至于冴月小姐的事情,现在为止听了两个人的说法也还是不太明白。但是,在实际遭遇她的之后我才理解了,那个真的…很不妙啊」

两人也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就是啊”。

「虽然想说能被理解真是太好了,但我的内心还是很复杂」

「至今为止大家已经遇到过很多次,闰间冴月的人影以及类似的不同版本的东西了。在润巳露娜面前出现的那个已经相当糟糕了——但是最糟糕的就是会过来搭话的。无法交流的那种反倒比较好」

「这次,小空鱼你直接和她对话了吧。你认为她还是人类吗?」

「我认为不是。虽然是人的姿态,但是,如今的闰间冴月是〈T先生〉一样的存在。类似于高级的界面或者……拥有包括外形在内的,天生就能够引诱他人的机能」

「机能,吗……」

小樱低语着,撇了撇嘴。

「用机能来判断别人价值的女人被里世界吞没之后,自己也作为某种机能被使用了的话那也太讽刺了。我也开始觉得有必要举行葬礼好让她成佛了呢」

鸟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我就接着小樱的话往下说了。

「怪谈虽然并没有很严肃,但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比较高级的话题类型,所以猥琐的话题也比较少。或许是因为在讲到恐怖的地方的时候,“性”的要素会破坏氛围吧。总而言之,H的话题只是一种改变气场的例子而已。也不是什么弱点。因为加入“性”的要素之后,怪谈本身也会变滑稽。一般情况下,这种恐怖的事情也只会发生在爱情旅馆」

「在爱情旅馆的女子会那个时候,就发生奇怪的事情了呢」

「那个差不多行了呗」

不要意外地把话题引到那个地方去啊。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用芳香剂除灵的民间传说也和改变“气场”的说法是有所关联的,因为芳香剂可以直接改变氛围,烧香也是一样的。也可以制造声音,你想,钟啊铃铛啊在寺庙里不都挺常见的吗。再比如,房间里出现幽灵之后把灯打开一直放音乐,然后就这样坚持到早晨。这种也是有的。这些都是在试图改变恐怖的气场」

「如果只是改变气场的话,我感觉传统宗教的那些方法也可以。烧香、念经、敲钟之类的……」

「是的。但是,你们觉得光靠这种就可以祓除冴月小姐了吗?」

两个人一脸为难的样子。

「不觉得」

「我也是」

「对吧。为什么呢?因为有可能会被对方吞噬」

「被冴月的气场吗?」

「就是如此。我觉得气场是有强有弱的。拥有较强气场的那一方就可以支配现场。而较弱的那一方很难破坏那种气场。这个不仅和怪谈有关,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如此。而强化气场的手段就是仪式」

「确实。小空鱼不是挺了解人类的嘛」

「欸,谢谢」

我被夸了?鸟子对着迷惑的我不满地说道。

「我不懂啊。因为冴月的气场太强了,所以我们没法抵抗吗?」

「嗯,比如说……在上小学的时候,不是有那种调皮的小孩吗,喜欢打闹又不听人说话还会招惹周围的同学。那种孩子在毕业典礼的时候也做出这种事情的话,在惹怒老师之前就会被周围的人用“这家伙什么情况”的眼神看待了。因为会给人一种不合时宜而且很尴尬的感觉」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呢?」

「但同样是毕业典礼,拿着菜刀的陌生男子冲了进来会怎样呢?估计大家都会僵住吧。无论是多么严肃的仪式,有时也可以被一个人支配」

「确实如此……区别就是是否使用暴力吗」

「当然这也算一点。不如说暴力是支配气场的有效手段,所以我们的枪才能起作用,而不是被里世界的气场吞噬掉」

「但是,就算有枪,没有空鱼的眼睛和我的手——」

「对,就没用了呢,不过是发出巨大声响的道具。我们的情况刚好能够对号入座,不然就变成一边逃跑一边拿着枪乱射一通的恐怖电影了」

「反过来说,如果只有小空鱼的眼睛而没有枪,赤手空拳地冲过去也毫无意义呢」

「确实。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破坏对方的气场」

「所以怎么说,和仪式什么的没关系,一口气开枪就好了吗」

「如果有用的话也行。但之前那次已经让我了解了,这种方法不行」

「怎么回事?」

「因为,我已经射击过好几次以冴月小姐的姿态出现的家伙了……」

和想象的一样两个人都有些退缩的样子,我无视她们继续说。

「所以仪式才是有必要的。我们必须要用更强烈的气场镇压闰间冴月的气场,告诉她这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这种事情做得到吗……?」

小樱疑惑地歪着头。

「里世界在与我们接触的时候,有一种不断变换接触方式的倾向。〈T先生〉在那之后也没有再出现了。是在尝试不同的方法呢,还是随机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闰间冴月持续在我面前出现,估计也是觉得这样接触我比较有效吧」

「对小空鱼个人?」

「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大概就是这样。既然她不在本来就和她有关的鸟子和小樱的面前出现的话,被闰间冴月盯上的人就只有我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突然开始有些担心。

「那个,难道说,虽然没有对我说,但实际上在你们两个人那里也出现了?」

「没……」

「没有哦」

小樱和鸟子露出了类似的表情双双

否定了。

「太好了,那就只要我摆脱纠缠就好。事情也变简单了」

我无视她们复杂的表情轻声说到。

「空鱼想要举办的是什么仪式?」

「我还在考虑,但你们的帮忙是需要的」

「那当然」

「欸。不要啊……」

鸟子扬起眉毛对着因为厌恶而在椅子上扭动身体的小樱说道。

「这可是冴月的葬礼哦,小樱不出场不行的吧」

「不要啊,肯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遇到那种事情的可能性很高」

「你看,我准备贡品就好剩下麻烦你们了」

「如果不趁机切断关系的话,下次就不是在我这里,有可能在小樱这里出现啊」

小樱将手抵在额头上,沉默了一会小声嘟囔着。

「……那不行」

「对吧?如果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不是会很恐怖吗」

「恐不恐怖先不说,事到如今过来真的挺让人头疼的……真的,事到如今」

小樱长叹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了,我要做什么等你们决定好之后告诉我就行」

「非常感谢」

「我要做什么呢?」

「鸟子陪我去一趟DS研」

「去做什么?」

「还有一个人和闰间冴月有着很深的联系对吧」

「……啊啊」

我对着眉头紧皱的鸟子点了点头。

「没错,去找润巳露娜帮忙」

6

《纸越小姐来啦 哇♡》

有什么好哇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望向玻璃另一侧的润巳露娜。

被日光灯照亮的DS研的住院部中,在特别制作的完全隔音的房间里,润巳露娜手里拿着笔谈用的白板笑着。

隔着厚厚的丙烯玻璃与露娜相对的只有我和鸟子两个人。汀现在应该正在较远的房间里用监控摄像头观察情况。

露娜向站在我旁边的鸟子挥了挥手。虽然看起来很亲切,但她的轻蔑一目了然。

她又在白板上写了一些,给我们看。

《今天来做什么》

我将麦克风打开说道。

「可以去你那边吗?」

虽然没听见,也知道露娜惊讶得叫了出来。没有等她回复,我就把手放在了指纹锁上。袭击之后来看病房的情况时,我和鸟子都被登记了指纹锁的权限。厚重的门发出气密性破裂的噗咻的声音,门打开后,我们走了进去。

关上了背后的门,露娜仍然一脸惊讶。

「……诶。难道要释放了吗?」

虽然是开玩笑的提问,但我们都没有笑,露娜也严肃了起来。

「这么突然要做什么……?很可怕呀。这不是要在处决我还是释放我中二选一的气氛吗」

「笔谈太慢了,所以进来了」

「什么什么什么?好可怕好可怕」

「有事跟你商量。坐吧」

「你、你打算做什么」

「你看,我没有拿枪吧。只是聊聊」

好像才察觉到我们是空着手进来的,露娜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还是坐在了床上,而我们仍站着。

「纸越小姐,请用那边的椅子吧。因为只有一把,只有对不起鸟子小姐了」

鸟子一动也不动,任凭露娜挑衅也一直沉默着,即使是露娜也冷静不下来了。鸟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露娜,她的压迫力非常可怕,我也经历过好几次所以很明白。

「有事商量是……?」

「露娜,你怎么看润间冴月的事情?」

我直奔主题。

露娜笑着回答。

「我还以为什么事,事到如今才问吗。那个呀,非常崇拜哦。在露娜可爱的脸上留下了圣痕,我非常感激——」

「那些就别说了」

我打断了露娜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你因为母亲被杀而生气,没必要再装了」

露娜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虽然有推测的成分在里面,但好像猜对了。

「能不能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懂一样」

「不好意思,没有顾虑这个」

我将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从桌子边拉出来,椅背靠前,和露娜相对而坐。

「闰间冴月的葬礼要举行了」

「冴月大人还没死吧」

「暂时还没」

「暂时?」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上次把闰间冴月叫出来时候,你做了什么?」

「不是我叫她出来的呀,是她从那边过来的」

「最终结果都一样。不过,之前你不是在那个<牧场>里做了很多事情吗」

润巳露娜为了与闰间冴月接触,将<牧场>得建筑改造了,尝试再现各种怪谈。将「谈鬼而怪至」的理论运用到了实践中。

「嗯,确实做了很多事。知道那些有什么用?」

「为了给闰间冴月送葬,首先需要将它叫出来,我想知道有用的方法」

「为了给她送葬而叫出来啊……」

露娜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感觉没有那么简单啊。难不成,你想对冴月大人做什么吗?」

「是对方先挑起的」

「纸越小姐,你想和冴月大人对着干吗」

「这次想要做彻底。不想再让她在我面前出现了」

露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你也不是没想过我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吧」

余光看到鸟子的微微动了一下。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我说道。

「如果你想继续包庇把你的嘴撕裂、杀了你母亲的女人,就这样吧。继续装作崇拜的样子,这是你的自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吧。不过我觉得坦率点对你也有好处」

「好处?」

「露娜,你想一辈子都在这里吗?」

我挥手指了指露娜的房间。和外部完全隔绝的,白色干净的单人牢房。

露娜刚准备开口说话,我打断了她。

「不要说很舒适哟这种谎言了,浪费时间。这已经变成你的习惯了吧。我这次是认真地来商谈的,为此特地明知危险仍然进入你的房间。想说什么的话想好了再说」

露娜闭上了张开的嘴,犹豫地张开,又闭上……。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我又问了一遍。

「想呆在这里吗?」

「……不想」

露娜终于回答。

「我不要在这种地方结束我的人生。我想要出去。可是不行啊,露娜的声音太危险了,期待也只是白费力气」

「露娜不能出去,不是因为声音危险哦」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因为不知道会做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右眼继续说。

「我的眼睛,只要稍微看着别人就能让他发狂。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吧。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没有被关起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和这里的人是朋友吗?」

「是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不会不分黑白地让别人发狂」

「我也、那种事……」

「你不是做了很多吗?而且并没有后悔的样子」

「所以呢?我不能出去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是罪犯,而是因为我没有反省?」

露娜突然正色说道。

「有没有反省我不知道。因为你自己内心的问题,想做就随便去做。我想知道的是,今后你还会不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不太明白。你想说什么?」

「DS研也很困扰要怎么处理你。这里不是警察局、监狱之类的地方,一个不是法律执行机构的民间团体却监禁了未成年。你也不是病人,不能说是住院,但是你的<声>太危险了,需要特别严重警戒。你又缺少有钱人做后盾,没有人出费用。并没有人想要把你一辈子都关在这里。」

这些都是汀的说辞。正想继续说下去,露娜突然激动起来。

「啊是这样啊!这里的人想把我赶出去了!」

「哈?」

露娜一边愤怒地锤着自己坐着的床,一边兴奋地说。

「是吧!想要把麻烦赶出去!像我这样的根本不需要!是这样吧,我早就知道了!现在不能放我出去吗!?现在立刻!你不说我也会出去的!」

真是令人意外的反应。她满脸通红地喊叫着,脸颊上浮现出白色的疤痕。

鸟子看向了我,想要往前走。我摇了摇头,露娜没有用<声>。只是单纯在生气。我没有理会露娜的情绪继续说。

「刚才说了,因为不知道把你放出去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放你出去」

「那你要我怎么做!我答应你什么都不会做就可以了吗!?」

露娜火大地叫道。

「嗯,对」

「……什么?」

「你能不能答应我,什么都不做,不会随意使用<声>」

露娜呆呆地看着我。

「……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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