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星期三。
梅乡国中三年级学生的毕业旅行总算过了一半,而春雪就在这天清晨梦到了许久没梦过的黑雪公主。
但这个梦却不同于过去那种让他懊恼为什么不能录下来的梦,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
梦境里的黑雪公主并未以现实中的模样出现,而是以背负着黑凤蝶翅膀的校内虚拟角色姿态现身。她身上同样穿着黑色礼服,有着蕾丝滚边的裙摆轻舞飞扬,在深邃的树林间轻快穿梭。
春雪也换上粉红猪的虚拟角色模样,拼命动着短短的脚追逐黑蝶。妖精公主向他招手,轻飘飘地半飞半走,逐渐离春雪越来越远。
——学姐!
春雪的喊声加上了奇妙的回音,在森林深处回荡。
——学姐,请你等等我!
但黑雪公主没有停步。尽管她不时会回过头来,红唇露出神秘的微笑,但身影立刻就会被长了青苔的粗壮树干遮住。没多久,春雪看得见的只剩那妆点漆黑翅膀的红宝石色花纹。而这些有如火焰般闪烁的光芒,也随即融入昏暗的景色之中。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抛弃我。
无论怎么喊,她都不回答。
——我没有了翅膀,所以你就要抛弃我?就不需要我了?
她没有回答。
春雪背上某个点忽然一阵抽痛,随即化为实体剧烈扭动。
有种不明物体从体内穿出虚拟角色的感觉。不是翅膀,而是一条黑黝黝的细长尾巴状物体从他背上长出,接着在空中甩动,隔着肩膀昂起尖端——像长枪似的笔直伸出。
森林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春雪跟着自己的尾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绕过不知道第几棵树时,一幅景象在眼前展开。那儿有棵大树比周围的同类还粗上一圈,一只黑凤尾蝶被细针钉在粗糙的树干上。从春雪背上延伸出去的钢索状尾巴,刺穿了黑雪公主巨大翅膀的一边,简直就像钉十字架似的把她固定在上头。
在受到异物阻碍的思考引领下,春雪走到蝴蝶面前,抬头望向她。她那白得如梦似幻的美丽容貌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就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目光笔直与春雪对望。
——就是因为有这种翅膀……
春雪听着自己的嘴吐露出阴沉而扭曲的声音。
——就是因为有翅膀,你才会随心所欲地飞走。
他的左手擅自举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这只手已经不再是猪型虚拟角色那造型逗趣的猪蹄,而成了泛黑的银色钩爪。发出凶恶光芒的指尖抓住拍动得十分无力的漆黑翅膀边缘。
只是轻轻一用力,四片翅膀中右下那片就被连根扯下,转眼间便化为干枯的黑沙,从春雪手中滑落。
再一片。
又一片。
不知不觉间,黑雪公主的脸庞与四肢皆已无力地垂下。春雪将手伸向最后一片翅膀说:
——这样你就哪儿都去不了了,你会永远困在这黑暗深渊之中。跟我一起,跟我一样。
一扯下最后那片翅膀,黑雪公主苗条的身体就沉重地落到春雪怀里。
春雪以黑银色的钩爪用力抱紧她。
但一秒钟后,连他怀里的身体也化为黑色的微小粒子,应声洒落,在脚边堆成一座小小的沙丘——
“……啊啊啊!”
春雪在这沙哑的喊声中跳起。
心脏仿佛敲警报似的在胸口猛跳,全身冷汗直流,嘴里却十分干渴。
他连连眨动惺忪睡眼,在从窗帘缝隙间射进的灰色光线中拼命打量双手。上头当然没有那凶恶的钩爪,只有十根圆滚滚的手指。他用力握紧手掌,贴在额头上。
不同于半年前刚安装BRAIN BURST的那一夜,这个恶梦他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更可怕的是春雪睡觉时还先摘下了神经连结装置。也就是说刚刚的梦并非出于程式的干涉,纯粹是由春雪的记忆跟思考编织而成。
他慢慢摇着头,以干哑的嗓音喃喃说道:
“学姐……我,没有想对你这样……我,我只是……”
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已。
春雪冲动地从床头抓起神经连结装置戴到脖子上,打开电源完成开机程序之后,朝时间显示处瞥了一眼。上午六点十五分,比他平常的起床时间早得多,但睡意已经连一丁点儿都不剩。春雪放松全身,简短地说出了全感觉沉潜的指令:
“直接连线。”
昏暗的房间光景就此消失,黑暗从放射状光线的远方扩散开来。春雪在虚拟重力的牵引下坠落,没过多久就掉在一个朴素的灰色平面上。一阵清脆的音效中,几个有挂上“公费提供”与“大楼管委会”等标签的半透明视窗从周围浮现出来。这个除了功能性以外什么都不重视的区域,就是有田家家用网路的主控台。
春雪朝自己粉红猪虚拟角色圆滚滚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才喃喃念出语音指令:
“沉潜呼叫指令,编号○一。”
眼前开出一个对话框,显示:【是否确定对登录位址○一号之联络人要求全感觉通讯?】春雪抛开一瞬间的犹豫,按下YES。
运用神经连结装置进行的双向通信,有数种模式可供运用。
最常用的就是跟既有的行动电话一样,只靠声音交谈的语音通讯;其次是取下装在神经连结装置前端的摄影机,拍自己的脸来交谈的影像通讯。
全感觉通讯则是让双方置身于虚拟空间,透过虚拟角色来交谈,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一般不会使用。理由非常单纯,因为收到通讯要求的一方不见得可以立刻沉潜。要进行这种通讯,必须事先以邮件或语音通讯等方式约好时间,而大部分事情只靠这些通讯手段就能谈妥。
因此春雪现在一大早就打去找人,而且劈头就要求对方进行沉潜通讯,无疑是相当没常识的行为。明知如此,他仍然无论如何都想见这个人。希望不只透过声音跟平面影像,而是用上所有感觉跟这个人相处。他觉得如果不这么做,自己的一部分就会变质。
【呼叫中】的明朝体字闪烁了八九次,就在要切换成来电留言模式之际,转变成【接通】的字样。
周围的视窗全都应声消失,无机质的灰色空间里开始产生白色的发光粒子。粒子的数目迅速增加,凝聚成一个虚拟角色。
高跟鞋的鞋尖喀一声碰上地板,背着黑凤蝶翅膀的妖精公主缓缓眨了两三下眼,认出站在稍远处的猪型虚拟角色后,露出温和的微笑:
“嗨,早啊,春雪。”
尽管听到她以平滑如丝绢的嗓音对自己开口,春雪仍然好一阵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种担心眼前的娇小身影会化为沙粒崩解消失的预感让他害怕,只能聚精会神地看着对方。
当然,不管过了几秒虚拟角色都没有消失。春雪这才惊觉过来,赶忙开口回话:
“这、这个,早……早安,黑雪公主学姐。呃……对、对不起,这种时间还突然用沉潜呼叫……”
“不会,我正好醒了,还在犹豫要不要睡回笼觉呢。”
黑雪公主又露出微笑,接着才开始环顾四周。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空荡荡的啊。当然以资料传输速度为第一优先,确实很像你的作风啦……”
“啊,不、不是,这个。”
沉潜呼叫预设是将受话方叫到发话方所在的虚拟实境空间里。由于春雪呼叫前还留在自家用网路的主区域,也就等于招待黑雪公主来到这个连张椅子都没有的世界。
“对、对不起,我马上换地方!”
春雪赶忙叫出选单,想要叫出自己编辑的物件组,但这些组合不是废墟、战场,就是战舰的甲板,全都是一些焚琴煮鹤的地方。
黑雪公主在苦笑中等着春雪满身大汗地卷动清单,过了一会儿后,忽然拍手说道:
“既然这样,那可以让我读取手上的物件组合吗?昨天才刚买的,我很想试试看,只是传输起来可能挺久的。”
“啊,好的,请请请!”
春雪像找到救星般连连点头,黑雪公主又笑了笑,接着动起右手,以弹奏钢琴般的指法高速操作选单。
进度条啵的一声出现在春雪眼前,这表示物件组正从远在冲绳的黑雪公主所配戴的神经连结装置,透过全球网路传输过来。
她说传输要很久这点确实不假,光接收档案便花了五秒,解压缩跟执行又要两秒。就在进度条消失同时,头上突然出现强烈照明,不,是洒下了耀眼阳光,蒸发了四周的无机质感。
出现在眼前的,是片令人眼睛一亮的南国风光。场地或许是神社,可以看到长青苔的石狮蹲踞在短短的参道两旁,左右都是成排棕榈树,参道最底端则有着往下的石梯,更远方还可以看到蔚蓝大海。
回过头,就能看到个漆成深红色的小神龛。站在一旁的黑雪公主啵一声打开阳伞,撑在自己跟春雪头上。简直就像伞上有着开关似的,满山遍野的蝉鸣声立刻由四面八方涌来,春雪也深深吸了一口充满太阳味道的空气。
“
我们就到那边坐下聊聊吧。”
黑雪公主指了指设在神龛正面的小阶梯。春雪点头称是,踩着小圆石铺成的路行进,跟黑雪公主一起让虚拟角色坐下。眼前的风景尽管属于异乡,却又让人有些怀念,两人就这么陶醉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当然是由数位资料建构而成的虚拟实境空间,但并非只是拿现有的多边形布置而成。石狮与棕榈树等所有物件,都是以专用高解析度摄影机花了许多时间拍到的真正风景为基础制作而成。像这样精致重现风景名胜的物件组,已经成了旅行时必买的纪念品。
别说是冲绳,足迹从来不曾踏出本州一步的春雪,甚至忘了这次通讯是他主动呼叫,看风景看得呆住了。黑雪公主虽然很有耐心地陪着他,但最后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
“怎么说呢,就算只是跟你这样一起看风景,我也完全不介意啦……”
听到这句话,春雪连嘴也没合上,就这么呆呆地抬头望向身旁妖精公主那令人爱怜的脸庞,接着才想起现在这状况是从自己缺乏常识的清晨沉潜呼叫发展出来的。
“啊呜啊……对、对不、对不起!”
“不会,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想你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找我。”
春雪凝视微笑的黑雪公主——
接着他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实,那就是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要事。
没错,就只是黎明时作了个梦,而这个梦非常可怕——
梦里扯下黑雪公主翅膀的触感突然在手中苏醒,春雪表情一歪,握紧拳头放低视线。
接着从他口里说出的话,仿佛字句并非来自大脑的语言领域,而是神经连结装置从更深层的精神核心汲取出来似的,悄悄地在空间中回荡。
“我……我、我好寂寞。”
春雪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任由自己的化身说下去:
“见不到学姐……离得这么远,让我觉得好难受,所以……”
虚拟的森林似乎变得鸦雀无声。他不知道是大片蝉鸣真的停了,还是自己的大脑屏蔽了环境音效。
持续良久的寂静过后,他获得了简短的回答。
“我也是。”
猪型虚拟角色的肩膀微微一颤,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略微扭曲的白色脸庞。
“我也好寂寞啊,春雪。”
黑雪公主丝毫不压抑泪中带笑的表情,举起双手用力捧住春雪的脸:
“我从来不曾觉得短短一星期有这么漫长……我明明经常在加速世界里一待就是好几倍的时间……现在却只想赶快回东京见你。”
“……我也……一样。”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黑雪公主立刻咬紧嘴唇,以双手将春雪的头拥在胸前。
一股鲜明的温暖、柔软与香气,在春雪全身的神经系统流窜,虚拟角色触觉稀释到极限的梅乡国中校内网路里,绝对体验不到这样的感觉。如果是平常,这样的状况早就让他慌了手脚,现在却是例外。春雪在压倒性的渴望驱使下,不自觉地伸出双手,同样抱住了黑雪公主苗条的身体。
——请你回来。
他很想这么说:请你回来,像平常那样来救我。
这一瞬间,春雪明白地了解到自己已经被逼得离极限深渊多近。无论怎么死命抵抗,敌人——Dusk Taker始终像一堵漆黑的钢铁墙壁拦在去路上,仿佛在嘲笑他的努力。凭Silver Crow瘦小的拳头,无论是要在墙上打洞还是翻过墙去,都让他觉得希望渺茫。
但他就是说不出口。
不只是为了千百合,也为了自己,他非得跟这个敌人抗战到最后不可。要是此时输给绝望,去依赖还在毕业旅行的黑雪公主,那么在本质上就跟自己梦里所作所为没有两样。
“……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见面了吧,毕竟都只剩三天了。”
春雪勉力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
“嗯……是啊。”
黑雪公主也这么回答,最后双手再次灌注全力拥抱春雪之后才放开。她以水汪汪的黑色大眼,从零距离直视春雪的眼睛——
“春雪……”
黑雪公主似乎已经猜到事情不单纯,以带着几分顾虑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春雪绞尽所有精神力挤出笑容,抢在黑雪公主说下去之前开口:
“那个,剩下的几天,请学姐放心去玩。突然找你出来真的很抱歉。”
“不会,就算你不呼叫,我也会主动找你。能见到你我很高兴,就算只是透过虚拟角色也一样。我会买真正的纪念品回去,你等着。”
黑雪公主微微一笑,起身踏上石子路。接着收起阳伞,叫出选单视窗。
即使对方按下断线按钮,身影化为发光的粒子消失,春雪仍然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音量再度增大的蝉鸣,冲走了他胸中的恶梦余韵。
春雪吃完五谷片跟牛奶,跟寝室里的母亲说声要去上学后,便打开自家门,整片灰濛濛的天空已在外头恭候多时。
他将视线聚焦在排列于虚拟桌面左侧的图示上,按下气象预报的捷径。午后十二点四十分起降雨机率将达到百分之七十二。春雪看完预报后退开一步,从鞋箱旁边拔出浅灰色的雨伞离开家门。
雨伞这种工具,多半是基本构造维持最久没有改变的日常生活用品之一了。顶多只是伞布换成不会劣化的拨水材质,伞骨换成高弹性碳纤。
如果能像黑雪公主的虚拟角色那把阳伞一样,配备自动折叠装置,雨天也会多点乐趣吧?春雪这么想着,穿过走廊搭上电梯。
当朝地面下降的箱子在两层楼下停止时,春雪产生了一种近乎确信的预感。
滑开的电梯门后所站的,果然就是仓嵨千百合。
对个正着的视线所向之处,能看到千百合那对有点像猫的大眼闪烁着,显得有些犹豫。如果是平常的她,早就大喊一声“早啊!”然后活力充沛地冲进电梯,但那双黑色的鞋子现在却并拢在那儿毫无动静。
过了几秒,电梯门要关上的那一瞬间,春雪反射性地用左手按住“开门”按钮,就这么固执地注视千百合的脸。
就在警告声即将响起之际,千百合别过视线,放轻脚步走进电梯。
“……谢谢,早安。”
听到她小声这么说,春雪的手也从按钮上放开。
电梯开始移动。千百合站得比平常稍微远了一些,春雪以眼角余光瞄过她拿着粉红色雨伞的左手,无力地回答:
“……早。”
接下来该说的话不断从脑海中涌出。
不管能美征二说什么都不用听;在淋浴室前偷拍到的影片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不可能真的拿出这段影片来用,因为就在他以那段影片逼得春雪身败名裂的那一瞬间,春雪也可以将能美的“个人资料”散布到加速世界之中,藉此跟他同归于尽。
但这种简直像“保证彼此毁灭的核武吓阻力”的说法,也明显地很难让千百合信服。春雪有可能背上极不名誉的罪名而退学——最糟的情形下甚至可能被警方逮捕,只要有一丁点儿近样的可能性存在,想必千百合就会为了避免惨剧而竭尽所能,哪怕被强迫去当Dusk Taker的专属治愈师,在加速世界里跟春雪及拓武为敌也不例外。
因为他们是朋友,因为他们是在这个现实世界里一起度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儿时玩伴,也因为这样的关系对千百合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比其他一切都需要保护。
“……小百。”
春雪以小得几乎会被电梯持续下降的轻微驱动声掩盖的音量,喊了儿时玩伴的名字。
千百合小小的肩膀微微一颤,但嘴唇仍然紧紧闭着。春雪视线落到千百合用力握住伞柄的左手,举起自己的右手,想要抓住这只手让她面向自己。
但接下来该说的话却成了一团滚烫的东西卡在喉咙中。
春雪做不出更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呆呆站在原地,让一阵平缓的减速感笼罩住他的身体。千百合更不回头,从打开的电梯门大跨步走向一楼大厅。
春雪转眼间就被参加田径社的青梅竹马拉开距离,踩着跟昨天回家时一模一样的沉重脚步走到学校。
平常每到星期三,他都会先到便利商店买本平常爱看的漫画杂志实体包装版,但今天他没有这样的心情,直接从店门前走过。
春雪交互感受着顺利跟黑雪公主沉潜通讯的喜悦,以及跟千百合什么话都没说上的苦闷,走在因为三年级生不在而导致人口密度少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通学路上,就这么驼着背慢慢通过出现在眼前的梅乡国中校门。神经连结装置连上校内网路,到校时间记录、今日课程表,校方联络事项等资讯都接连表列在视野右侧。
春雪在整排资讯的最后面找到一行红色字体写着“重要通知事项:个人通知”,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先在楼梯口换好室内鞋,按捺住心中不祥的预感,用手指碰向这行字。
讯息内文咻一声开启,粗犷的明朝体排列在春雪的视野之中。
【二年C班 学号460017
有田春雪:到校后立刻至一般教室栋一楼生涯规划谘询室:二年C班导师 菅野浩次】
他一时以为能美真的提报那段影片给校方,整颗心纠在一起。但春雪随即发现这个讯息的发信人是导师菅野,如果校方已经得到那么明确的证据,不可能还让教师来问话,多半会直接由管理部的人来处理。这次叫春雪过去问话,应该是出于菅野个人的猜测。
尽管脑袋里这样推论,春雪紧握的双手仍然掌心冒汗,就这么从往上的楼梯前通过,走向位于校舍一楼深处的生涯规划谘询室。他在移动的同时,还以浏览器打开校内网路的学生专用资料库,不抱期望地想找找看有没有“被老师叫去问话时的行动准则”之类的东西。
结果就发现几年前的校报里正好有着他要的东西,尽管这让他有些傻眼,却还是心怀感激地拜读完毕。
一来到谘询室前面,他就立刻遵照行动准则第一条,先往走廊左右看看有没有学生在;接着在灰色的门前先做一次深呼吸,按下显示在视野之中的入室按钮。进行学生身分认证后,锁就喀啦一声解开。
然而这门终究不是自动的,春雪拉开门往里头一看,就发现菅野已经等在这个不怎么大的房间里头。他坐在长桌前靠窗的椅子上,仿佛是要展现手臂有多粗壮似的双手抱胸。
“你来啦?进来吧。”
年轻的日本史教师第一句话并不太友善,春雪按捺住想要直接关门走人的冲动,谨慎地踏进室内,以含糊的语气打了声招呼:
“……老师早。”
菅野一听到这句话,就深深吸一口气,显得很想出口纠正,但似乎又打消主意,先闭上嘴之后才又开口说道:
“早,坐下吧。”
菅野指的位子跟他自己隔了一张椅子,春雪也不敢说自己站着就好,只好乖乖听话。
这位教师晒黑的额头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对春雪投以一种“观看”以上,“瞪视”未满的视线好一会儿,接着扬起嘴角说:
“有田,其实啊,别看老师现在这样,老师中学的时候一点女人缘都没有。”
“啊……?”
“我可没骗你。毕竟老师当时参加的是柔道社,对足球社那些三天两头就换女朋友的家伙们可羡慕了。”
春雪哑口无言地看着菅野连连点头的模样,在脑子里嘀咕:
——刚刚这段台词至少有四个地方言论失当啊。说自己长得很帅,又说柔道社社员都没女人缘,还说足球社的都是花花公子,最后还一口咬定我没女人缘。
春雪在内心补上一句“只是最后一点我也不得不同意”,菅野的独白却还没结束:
“所以啊,有田你这种年纪的男生会有很多地方管不住自己,这我也清楚得很,我非~常清楚……我说啊,有田。”
他说到这里,在两道粗眉毛上散发出“一切就交给我处理吧”的气息,重重点了点头:
“如果有什么话想跟老师说……如果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可以请你现在说出来吗?老师答应你,会站在有田你这一边,怎么样?”
“……”
春雪听得更加哑口无言,凝视着对方的脸好几秒之久。
之后才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开口回答:
“……这、这个。”
“哦哦,什么事?有话尽管说!”
“呃……在这之前,我要录下我们的谈话……”
行动准则第二条上有提到一定要录音,但话才刚出口,春雪就强烈地后悔。菅野瞪大了眼睛,从脖子到双颊乃至于发际全变得通红,等到最后那可靠大哥哥的表情剥落时,春雪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铿”一声。
“有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信不过老师?”
看到他扬起眉毛大吼的模样,春雪立刻缩起脖子,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只好含糊地反驳:
“没有,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学生可以把跟老师一对一面谈的过程录音,这是法律准许的权利……”
“去他的法律!去他的权利!”
菅野发出了以教师而言略有失当的怒吼,磅一声用力拍在长桌上。
“你不明白老师是为你着想才这么说的吗?事情拖得越久,你的立场就会越糟啊!现在赶快认错,还有可能不用跟警察局扯上关系哪!”
他的台词忽然中断,是因为春雪自暴自弃之下操作虚拟桌面,启动了录音模式。春雪并不是校刊社的人,所以必须对方答应才能录下谈话。相信现在菅野的视野之中,应该已经显示出询问是否准许录音的按钮。
要是他这时按下拒绝钮,就会在记录档上留下拒绝正当要求的记录。菅野一脸有气没地方出的表情直瞪着空中某一点,最后终于举起手指,朝空气用力一刺。
春雪的视野中出现通知开始录音的讯息,同时【SREC】图示也开始闪烁。不过话说回来,春雪也没胆得意,只是拼命缩起脖子,结果就听到菅野更加僵硬的嗓音低沉地响起:
“有田,有件事我要你给我……要你说清楚。十四日礼拜天,你这……你没有参加社团却跑来学校,这是为什么?”
——看样子录音这招比想像中还要有效。
“为了跟剑道社的朋友见面。”
尽管说话声音变细,但春雪仍然立刻回答,菅野听了就沉吟着不说话。菅野应该也知道剑道社的拓武跟春雪很要好,校内网路也有拓武星期天来学校的记录。而且真要说起来,春雪这天会到学校来,的确就是为了跟拓武谈事情。
但菅野的太阳穴却青筋抽动,继续追问:
“真的只有这样?你敢断言没有任何其他理由?看着老师的眼睛回答。”
——算了,他应该不是坏人啦,只是我们多半没办法互相了解。
春雪心里这么想,同时抬头看着菅野黑白分明的双眼回答:
“我敢,真的就只有这样。”
“……是吗?我知道了,那你可以回去了。”
菅野以像是大型电风扇似的声音叹了口长气这么说,于是春雪赶快站起身,以进入这个房间以来最大的音量说声“我告退了!”接着走最短距离朝门口前进,只拉开最低限度需要的宽度就跑了出去。
春雪逃到走廊上,猛力深呼吸之后停止录音模式,确定录音档有正常储存下来的同时快步走向教室。这么一来,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不然春雪的无辜已经算是得到校方认可。只是话说回来,刚才的互动多半会让菅野对自己的观感严重恶化。跟教师敌对不会有任何好处,而且春雪也没有这种兴趣。即便如此,如果只为了讨菅野欢心而招认自己根本没做的偷拍行为,就更是本末倒置了。
——不过话说回来……
春雪一边上楼一边思考。
即便能美没有拿出那段致命的影片,他设下的圈套也已经像是微弱的毒素一样开始生效。原因就是能美亲自犯险,在女子更衣室里藏了一台小型相机。
结果,他安排出那场实际发生的偷拍未遂案,导致没有参加社团却在星期天到校的春雪遭到怀疑。能美真的有算到这么远吗?不——怎么可能?
春雪摇摇头,在预备钟声响起的一分前打开自己教室的门。
一开门他就觉得不对劲,整间教室的闲聊音量似乎有一瞬间下降了。
“……?”
他四处张望,但这时教室里已经跟平常的早上没有什么两样。学生们三五成群,讨论着网路节目与运动比赛,春雪就从这些学生之间走过,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就在他将书包挂在桌旁想要喘口气时,视野中央开始闪烁语音呼叫的图示。发信人是——拓武。
春雪忍不住就想回头朝座位靠教室后面的他看去,但最后还是忍住,按下了图示。
‘小春,事情不妙了。’
劈头第一句话,就让春雪差点开口回答,但他还是选择以思考发声回话:
‘啥?是……是怎样啊,这么突然。’
‘班上传开了奇怪的谣言,说你就是……’
说到这里,通讯就毫无预兆地切断,同时听觉中充满了轻快的钟声。原来是预备钟声已经响起,学生之间的即时通讯也跟着禁止。接下来要等到午休时间才能再行呼叫,唯一例外就是可以发出纯文字邮件,然而内容跟学业无关的邮件往来仍然受到校规禁止。
春雪本想干脆站起来,直接走到拓武座位前问个清楚,但这时导师菅野已经从前门走进教室,让他不得不放弃。尽管对谣言内容十分好奇,但若真是无论如何都得立刻告知的事情,他们其实还有透过“加速对战”来交谈的手段。既然没有做到这个地步,那么等到下次休息时间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春雪做出这个判断,跟其他学生一同起立行礼,眼睛完全没跟老师对上。
然而——就在这堂课刚上完时。
春雪正准备动手发邮件给拓武,就有两名男生挡在他桌前。
全身僵硬的春雪反射性地抬起头来。这两人都是同班同学,但他只记得右边的男生姓什么。如果春雪没记错,他应该姓石尾,是男篮校队的先发
选手。
石尾有着让人怎么看都不觉得跟自己同年的高大身材。他将那张早熟的脸往左一撇说:
“有田,不好意思,借一步说话。”
不知不觉间,整个班上都变得鸦雀无声,但这阵寂静之中却几乎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众人反而显得心里有底,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种场面。
看到理解不了状况而全身僵硬的春雪,石尾以快变声完毕的低音说下去: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讲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你应该也一样吧,有田。”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春雪有种整个胃都缩起来的感觉。
“不愉快的事情”这几个字,他想得到的就只有那起偷拍未遂案。
——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这个石尾还有他身旁的男生,不,应该说全班同学都一样,相信我就是犯案者的气氛已经极为浓厚。
“啊……我、我,不是……”
春雪以沙哑的声音说着,抱着求救的心情将视线转往右前方——也就是千百合的座位。
他看到青梅竹马深深低着头,用力闭起眼睛,在桌上握紧双手,仿佛忍受着莫大痛苦。
一看到她这样,春雪便忘了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这么想着:
——这瞬间,让小百痛苦的并不是能美,而是我。是我愚蠢的行动造成了这个状况,要是这时我摆出没出息的态度,只会无谓地让小百更难受而已。既然如此,现在我非得采取坚定的态度不可。
哪怕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春雪深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带得椅子喀啷作响。
“好,我们就出去。”
听到这简短的回答,石尾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但他面不改色,点点头开始往外走。
春雪随后跟上,另一个男生则走在春雪背后。正当春雪心想“这简直是在押送要犯”时,就发现教室后面有个学生慢慢站起。那人是拓武。
这个身高足以跟石尾匹敌的好友眯起眼镜下的双眸,正要踏出一步。
春雪以右手制止他,很快地摇摇头。
——不要紧,我一个人就能应付。
这不是语音通讯,所以思考自然不会直接传达给对方,但拓武仍然用力咬紧牙关,再次坐回座位。石尾用力拉开门的声响,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楚。
石尾领着春雪到了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屋顶的西侧。第一堂课才刚结束,这里没有其他学生在场。
春雪一年级时,几乎每天都在这里被一群不良学生勒索,被迫帮他们跑腿买面包或饮料。春雪想起当时的种种,同时往霸凌地点——天线塔后面走去。然而石尾却在此停步说:
“到这里就好。”
春雪连连眨眼回答:
“……可是,这里还在公共摄影机拍得到的范围内啊。”
“我才不管。”
石尾撂下这句话,双手插进制服口袋,背靠在高高的不锈钢栅栏上说下去:
“……有田,菅野叫你去问话了对吧?”
——这件事果然全班都知道了。拓武在语音通讯里说的“奇怪的谣言”,多半便是指这件事。春雪自认十分小心,但或许在走进谘询室的时候还是被其他学生看到了?就算真是这样,事情传开的速度也未免太快,简直像是有人在特意散播……
春雪转念一想,觉得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多余的事,于是先仔细看看石尾,以及站在稍远处的另一个男生,轻轻点头回答:
“……嗯。”
“那,事情是你干的啰!是你在女更衣室里装相机啰?”
“不是我!”
这次春雪立刻回答。石尾从高处回看用力摇头的春雪,搓了搓接近光头的短发,这时另一个男生才首度出声:
“也是啦,有田你也不可能就这么承认吧。不过啊,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年头学校会没有任何证据就叫学生去问话,毕竟搞不好还会被提告。”
可是那个热血菅野偏偏就是会这样啊!连什么“去他的法律,去他的权利”这种话他都说过咧!
但就算这么主张,对方也肯定不会相信,春雪只能选择沉默。看到他这样,石尾一步步走近,用耳语的音量对他说:
“被叫去问话却又白白放你回来,应该就是说校方虽然觉得你很可疑,却没有证据是吧?可是啊,就算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石尾突然用左手抓住春雪的领带,猛力一拉,从零距离对他投以激愤如火的视线:
“你听好了,那台相机被发现的时候,我的女朋友也待在更衣室里你知道吗?她受到很大的惊吓,昨天跟今天都没来上学啊!”
在这个时间点上,石尾已经明确地违反了校规。但这位篮球校队的主力选手却无视男一名男生的制止,高高举起右拳。
“有田,我不能原谅你,无论如何我都非得这么做不可!”
说着就以生疏的动作挥出一拳——
这一拳春雪或许躲得开。比起过去霸凌春雪那群干架惯犯所挥出的拳头,石尾动作显得十分生硬。不,如果还嫌不够,只要动用“物理加速”,也许反而可以痛扁石尾一顿。石尾的表情严重扭曲,仿佛在述说这是他第一次打入。
但春雪当然不闪躲也不反击,任由这一拳打在左脸上。不用拿出黑暗星云的团规,他也知道利用加速在打架中取胜是再恶劣不过的行为。“啪!”的声音响起,这拳实实在在地让春雪往后退了几步。
如果是半年前的春雪,也许这时就已经完全崩溃,卑躬屈膝地开始道歉。
但现在的他尽管被打得脚步不稳,仍然努力站好,感受着脸颊上的滚烫之余猛然回瞪石尾并大喊:
“要说几次都行,我没有做!”
石尾听了咬牙切齿,准备再次动手……但不久就放开拳头回答:
“……只要证明你是清白的,随你爱打我几拳都行。可是啊……”
理着三分头的篮球校队队员放开拳头,指着春雪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确定是你干的,我就会砸烂你的神经连结装置,让里面所有照片跟影片都读不出来。”
接着石尾就转身大跨步走向楼梯,还仿佛想要擦掉触感似的不断用左手摩擦右手。另一人也随后跟去,屋顶上只剩下春雪。
刚刚这一幕理应已经被好几具公共摄影机拍得清清楚楚,只要春雪控诉他施暴,无论有任何理由,石尾至少会被停学,篮球校队主力选手的位子多半也会不保。
但春雪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石尾同样只是被牵连的,他也是被能美征二这个冷酷掠夺者所安排的虚无漩涡拖下水的受害者。
春雪摸摸左脸,确定没有出血,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楼梯。途中还启动邮件软体,敲了封简讯给拓武。
上头只写了【事情没闹大,详情等放学后我再跟你说,抱歉让你担心了。】这几句话,接着他就要伸手去点千百合的邮件位址。
然而春雪在最后一刻缩了手。如今只靠言语已经去除不了千百合的忧虑,要抢回她唯一的方法,就是打倒罪魁祸首能美。
拓武立刻回了一句【了解。】春雪在这封讯息的简洁中感受到好友的善体人意,这才总算放松肩膀,小跑步回教室以便赶上下一堂课。
午休时间。
钟声才刚响起,春雪就独自前往学生餐厅。
餐厅也因为没有三年级生在,比平常空得多。春雪没心情在刚才发生不愉快的屋顶上吃面包,于是在自助餐的柜台前排队。他从显示在视野中的菜单上,挑了猪排咖哩饭跟水煮秋葵,并确定自己身前有浮现出投影标签。
厨房的大婶以超高速盛好咖哩,排上秋葵,将饭菜放到柜台上,立刻就响起喀啷一声结帐的音效。春雪双手抱着托盘,看着四周心想要在哪里吃才好。
他的目光自然地投向位于餐厅东侧的交谊厅,但他又没勇气孤身一人闯进那个有盆栽围绕着白色圆桌,气氛显然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只好在排得满坑满谷的长餐桌角落坐下。
春雪拿起汤匙,双眼往四周窥探。学生们都一边大声谈笑一边用餐,根本没人会去看春雪——本来应该如此。
但春雪就是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透过心电感应式的通讯互相说“偷拍犯来啦”这种话。本来他还想告诉自己这种猜测太离谱,但早上走进二年C班时那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气氛却已经缠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
春雪大口大口地猛塞咖哩饭,想要抛开这个想法。平常他只要这么做,就能无条件地觉得幸福,然而现在卡在喉咙上的东西却迟迟咽不下去。
如果——
如果就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全校学生都认定“二C的有田就是偷拍犯”的话……
恐怕就连身为学生会副会长的黑雪公主,也很难颠覆这样的观感,而且她难保不会被春雪拖累而失去现在的地位。尽管就算事情真的演变到这个地步,春雪也不认为她会抛弃自己——但要是连黑雪公主都因此遭人白眼呢?要是她变得像去年的自己一样,在校内受到排挤,甚至遭到具体的骚扰呢……?
春雪感觉全身都因为这些念头而起了鸡皮疙瘩。
汤匙锵一声掉到盘子上,他双手用力握住手臂,就在这时——
春雪忽然察觉到一股异样的声息,于是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走在颇远处的四、五个人。
私立梅乡国中基本上也存在着运动校队的体育资优生制度。虽然梅乡并不是运动名校,因此这个制度的待遇也不高,只会对曾在首都大赛以上级别的赛事里拿到好成绩的选手给予低额学费减免,但“体育资优生”仍然无疑是种明确存在的特权阶级。
春雪留意到的这几个人,就是为数不多的运动校队菁英。有女子垒球队的先发选手,男子游泳队的新星,而其中有个个子较小的学生站在他们中间笑嘻嘻地谈天——
他无疑就是剑道社的一年级新生能美征二。
梅乡国中剑道社的确实力坚强,但这个月才刚刚入社的能美并没有参加正式比赛的经验,理论上最快也要等到下半年才会获得体育资优生的资格,但他却已经打进这圈子里,可见他在上周的社内锦标赛里夺冠有多么令人震撼。
——可是那场胜利明明不是你靠自己的力量赢来的!
春雪不知不觉间用力咬紧嘴唇。这时能美似乎感觉到了春雪从距离颇远的长桌角落投来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过去。
那张像女生般眉清目秀的脸上原本挂着天真笑容,此刻却在春雪眼前变质。
面具剥落后出现的愉悦笑容,有如磨到薄得不能再薄的剃刀般冰冷而残虐。春雪甚至觉得脑海中听见了能美说话声。
——有田学长,弄得一身是泥,从山坡往下滑个不停的感觉怎么样啊?珍惜的东西一样样被抢走、被破坏,感觉如何啊……?
接着能美就将脸转回正面,对学长姐们投以先前那种天真的笑容,同时毫不犹豫地走进充满耀眼光芒的交谊厅。
就算被用来隔间的盆栽遮住,春雪仍然一直瞪着能美所在的位置。
春雪心想错不了,自己被导师叫去问话的事情会那么快就在班上传开,肯定是能美动了手脚。不,仔细想想,也许告知校方春雪星期天到校的人也是他。
忽然间身体最深处涌起一股莫大的愤怒,以及超乎愤怒之上的恐惧,春雪拼命按捺住想要往桌上一捶的冲动。
不行,不可以在这里认输,这样只会回到半年前那个卑躬屈膝的自己。还不只这样,要是自己在这里认输,无止尽地沉进能美挖出来的无底沼泽,就连拓武、千百合,甚至黑雪公主,都会被自己牵连进去。
——就从这里开始。
春雪使劲握紧汤匙,在内心深处自言自语。
——这种程度的逆境已经遇过好几次了,我要再次从这里爬起来。不对,不管几次我都要爬起来。我已经决定以后再也不要低着头走路了。
春雪张大嘴吃着堆得高高的咖哩饭,非常用力地咀嚼,以惊人的速度清空盘子,让坐在斜对面的一年级女生看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