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尽管换作一般人看到这片光景必定留下心理创伤,很遗憾地,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
自己实在是个徒具人形的怪物。维克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蕾尔赫,作如此想。
躺在军靴前面的蕾尔赫碰巧只剩上半身,蓝色的皮下循环物质流了一地,银色的内部机构撒得满地都是。平时绑成发髻的金发也悽惨地散开,整个人无力地躺卧在积雪被践踏而融化的石板地上。
就跟某个时候的她一样。
维克低头看着她说:
「不要每次都把自己弄坏,七岁小孩。」
「是,下官无颜面见殿下……」
遭到这种蛮横不讲理的叱责,蕾尔赫灵巧地用剩下的半个身体,做出垂头丧气的动作。
「西琳」没有痛觉。
因为破损时只需换个零件即可的机械人偶,不需要身体破损时不能换零件的生物用来保护自己的警告系统,所以没有重现这项功能。
因此躺卧在地的齿轮工艺人偶,完全没把失去的双脚、流得满地的蓝色鲜血以及银色肺腑放在心上,笑得自在。
就跟……某个时候的她一样。
「殿下,您有没有受伤?」
呵。维克淡淡地笑了一下。
「当然没有。」
因为你要我保护它。
所以直到我守住这个国家与人民之前,直到人与「军团」的战争结束之前,我都不会死。
之后也是……就算不抱任何希望或愿望……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我就会活到最后一刻。
因为我认为这是蕾尔赫的……早在很久之前就先一步逝去的,本该与我同年龄的少女怀抱过的心愿。
「准备回去吧,蕾尔赫……这样搬起来是比较轻松,但是全身要重做还真麻烦。」
「下官无颜……」
「你刚才说过了。」
「还有……如果可以,能否请殿下将胸部等部位再做得丰满一点……」
「少人小鬼大。」
维克叹口气,伸手抓住了她的脖子后面。系统解除了颈部的锁定,少女只有头部脱落,被维克拿了起来。人的头颅就算是血肉之躯也比一只猫来得重,不过维克尽管贵为王族,军旅生活已经过习惯了,拿起来比反器材步枪轻。
「西琳」不过是机械人偶,当然就算只剩头部也不会坏。维克一面确认失去胸部冷却系统的蕾尔赫已自动关闭电源,一面让军服衣摆在漫地风雪中翻飞,转身离去。
手上抱着头颅,季节错误的白缌女神面纱则在疯狂飞舞。
维克不经意地想,这简直就像莎乐美的一幕场景。
好吧。
「虽然我从来没吻过她们就是了。」
无论是原本的那个女孩,还是如今这个墓碑般不具体温的女子。
自言自语的声音被风掳去,无人闻问。
瑞图从「破坏神」下来,重新俯视「西琳」们构成的攻城路。另外还有好几名战友,也同样地俯视着这条异样的尸骸道路。
活到战死的那一刻,战斗到用尽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八六的骄傲。
他深信这一点,战斗到现在。他将这当成骄傲,只抱持着这份荣耀战斗到今天。
可是。
一股战栗涌上心头,瑞图无法阻止自己全身发抖。他内心浮现了一个想法。
我们跟这种……笑着急于寻死的疯狂行军,究竟有什么不同——……
瑞图一直觉得那些「西琳」很可怕。身边的伙伴们也都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大家都觉得她们很诡异,让人浑身发毛,都对她们敬而远之。
他总算明白了,之所以觉得可怕……
是因为这些让人浑身发毛的女孩,事实上就是他们自己的末路。因为他隐约已经知道,战斗到最后就会变成这座堆积如山的尸体。
我们……
说不定从待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起,嘴上说着这是骄傲,其实一直……
就跟她们一样。
一边笑着。
一边毫无意义地,送死。
一回神,才发现莱登站在自己的身旁。
之前在地下机库战斗的他,俯视着第一次看到的这条攻城路,双眉紧锁。他用瑞图还听不惯的联邦俚语唾骂了几句话。
「你就是为了这个在沮丧?」
「修迦……副长,我……」
「……算了吧。」
简短一句话打断了他。
同时手掌轻快地放到了瑞图肩上,动作中藏有关怀。
但是,说的话却恰恰相反。
「其他家伙八成也在想着同一件事。不过,不要说出口……没必要自己否定自己活过的人生吧。」
具备高隔热性的战斗服,连掌心的热度都感受不到。
柳德米拉被压烂的头颅在攻城路的旁边,孤零零地落在斑驳的脏雪上。
辛沉默地低头,看着不会说话的她。「阿尔科诺斯特」、「西琳」与「军团」的残骸渗漏出流体奈米机械、皮下循环液与某种不明机油,融合成奇怪的七彩水滩。可能是在滚落的过程中削掉了,鲜艳过火的绯红头发与人工皮肤都不见了大半,如今这颗落在水滩旁的头颅,看起来只像是金属材质的残骸。
也许是早就裂开了,辛将她一捡起来,脑壳就脆弱地碎开,失去原形。呈现彩虹结构色的透明中央处理系统与蓝色血液,混杂在金属头盖骨中虚幻地洒落于脚边。
已经听不见悲叹之声了。
「…………」
无论是尸体还是人的死亡,他都看习惯了。
如同以前在共和国作战时,他对达斯汀说过的一样。无论是断裂掉落的头颅,还是失去半张脸的惨状,都看习惯了。他在第八十六区初次配属到战队时就已经看过,这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罢了。
所以原本就不是活人,连血液颜色都不一样的「西琳」坏了一架,或是失去了无以计数的她们,自己应该都不痛不痒才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他却心痛不已。
对,其实他很难受。
初次遇到这种状况时,他应该很难过才对。
在辛最初配属的战队里,总是特别关心队上最年轻的他,在各方面对他照顾有加的那个战队长——战死之后,辛捡起他断裂脱落的半毁头颅时,应该……
什么时候习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人死是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丝毫没发现——这就叫作丧失。
原本名为柳德米拉的物体,封于其内的战死者的残魂碎魄,如今已经不再悲叹。
作为凭依体的人造脑部遭到破坏,一缕残魂也随着消失,此时已不留半点痕迹。
辛问过她是否想变成这样。
问过她是否想再死一次,现在想想,真亏自己敢那样问。
丝毫没意识到——那种冷血的态度。
昔日某人对自己说过的话闪过脑海。
辛已经不记得那是谁说的了,因为有的是当面,有的是隔着知觉同步,有的是故意讲得让他听见,有的是混杂于无线电通讯中,听过了一遍又一遍。
——怪物。
「——是啊。」
辛仰望着攻城路,心想——确实如此。
这条攻城路以「军团」、「阿尔科诺斯特」与具有少女外形的机械人偶们之残骸所堆成,令人作呕的程度恐怕史无前例。
他们踩踏着这条路进攻了。
不进攻,在这里的所有人就会没命。
为了保命而践踏了她们。
到哪里都一样。共和国践踏八六,联合王国践踏「西琳」,联邦践踏少年兵、战斗属地兵〈禽兽〉与吉祥物。就连遭人践踏的人,也一样践踏着某人的死亡,在这世界上求生存。
如果是这样……如果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活不下去的话——
那么人类,也不过是怪物罢了。
任谁都一样。
伫立于攻城路上的「破坏神」,八八毫米炮在雪地反光下,反射出滞钝的光芒。
辛第一次觉得,那种寒光简直丑恶不堪。
「…………辛!」
呆站原地的辛听见了声音。没有脚步声。隐藏起战斗痕迹的积雪吸收了声音,就连银铃般的嗓音也不再嘹亮。
蕾娜一边在走不惯的积雪路上连连绊跤,一边跑了过来,就这么顺势紧紧抓住了辛。
由于厚实的战斗服能隔离温度,因此辛感觉不出她的体温。
「会弄脏的。」
「你说这是什么话……
!」
大概是真的急着跑出来,蕾娜就好像衣服换到一半似的把军服穿得歪七扭八,女用衬衫外面没穿西装外套,而是直接披着大衣,军帽好像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最离谱的是,她竟然光脚穿着完全不适合走积雪路的包鞋。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出来呢!搞不好还有『军团』留在附近啊……!」
「都不在了……你应该很清楚吧。」
辛没有得到回答,只有抓住自己的玉手加重了力道。好像只要一放手,眼前的辛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为什么?疑问悄然浮现,但并未化作声音。
她应该看见了辛背后用「西琳」们残骸拼凑而成的攻城路,也知道机动打击群是冲上那条路攻进城塞的。
明明知道,为何还能无所畏惧地靠近自己?
辛等八六在战场削减掉一切,对正常人而言似乎早已与怪物无异——为何蕾娜到现在还会想跟他们在一起?
真要说起来,她并不是没接触过战场。
在大规模攻势之后,那两个月的防卫战。蕾娜在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没做任何像样防备的共和国战斗过。无法期待援军到来,连一线希望都没有,只能被逼得节节败退,走投无路——就连惯于打仗的辛都无从想象那种防卫战有多令人绝望,但她却亲身体验过。
她看过多达几千万的共和国民……对她而言属于同胞的白系种公民们遭到蹂躏、虐杀的模样。体验过战场上毫无尊严可言的悲惨死法,以及被逼入绝境的人类有多丑恶、下流。
这一切她都看过,应该都知道。
那为什么——她还没对人类、对世界死心?
为什么能持续相信「世界应该是美丽的」这种比漫天扯谎更空虚的理想——……
蕾娜说过八六之所以对世界死心,是因为他们善良,因为怨天尤人比死心更简单。她说更轻松的方式,应该是干脆连骄傲都抛开。
既然这样,那么尽管谁都说这种理想是令人听不下去的白日梦,直接弃如敝屣,她却继续怀抱下去,就表示…………
为什么?辛有种强烈的疑问。
为什么她能如此?为什么能怀抱着那种希望?直接放弃明明比较轻松,为什么她还能继续抱持希望?
他想不到答案。
辛甚至不够了解蕾娜,让他得到可用来推测的线索。
自从两年前在特别侦察时告别,直到几个月前重逢,辛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中,她是如何在战火中求生存的。她想过什么,悲叹过什么,惋惜过什么,抱着什么心愿战斗到底,又是怀着什么愿望,如今仍继续挺身而战?
辛之前根本没有想要去问。
甚至没想过了解。
再次见到她,就好像已经达成了什么重大目标……好不容易能见到她,却完全没试着去了解她这个人。
辛总算发现了。
原来自己对她——根本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