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S的事吧!
S是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好朋友、我的身体的一半、又是跟我水火不容的人。
S以令人恐惧的聪颖,看透了我的一切。
为了希望世上的人认为我很完美所使出的小丑伎俩,只有在S身上完全行不通。
因此,我很怕S。
因为害怕,所以无法从S身边逃离。
不管是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我都跟S在一起。
我觉得S的视线就好像上天在审判人的眼神,恐惧和羞愧让我不停发抖、冒冷汗。
这个世界是地狱。
而我就是S的奴隶。
隔天的午休时间,我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
我坐在阅览区的椅子上,开始翻起十年前的纪念册。
里头有一张弓箭社在全国大会获得亚军时拍的照片。当时还没有留胡须的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的那位校友学长、还有理保子学姐等人拿着奖状和奖杯,很高兴地笑着。
照片里好像没有片岡愁二这号人物。
接着,我又看了全班合照。
仔细看每个人的脸,寻找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一班、二班、三班、四班。
每当我翻到下一页,就觉得好像有只冰冷的手在轻碰我的脖子一样紧张得打冷颤。
找到了,三年五班的毕业照。
照片下面列记了学生的名字,上面就写着“片岡愁二”四个字。
可是,这些大头照里并没有他的踪影。在那一页有个像是原先贴了照片的空白处。
那张照片被剪走了,剪得很整齐。
那个空白处应该有照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到底是谁把照片剪掉拿走了?
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难道片岡愁二还没毕业就转学了……还是因为生病或受伤住院,无法拍团体照……还是……)
我合上毕业纪念册,走到电脑区,用十年前的年代和片岡愁二的名字、学校名称进行搜寻。
搜寻到一则旧新闻。
我看了那则新闻,顿觉目眩头晕。
十年前的五月——圣条学园三年级学生片岡愁二(十七岁)从顶楼跳楼身亡。
“顶楼”、“跳楼”这几个字揪紧了我的心脏,古老记忆之门剧烈摇晃着。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喉咙很干渴,脑袋晕眩。
偏偏是顶楼。
偏偏是跳楼。
最糟糕的情况。
报导说,他在跳楼之前,还拿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还说,因为他在家里留了遗书,所以被认定是自杀。
一股无名的悔恨与绝望不断涌上来,让我好想吐。
天啊,为什么“老是这种情形”?
在第二手札还没出现之前,片岡愁二也跟太宰治一样,亲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愁二学长在十年前就已经自杀身亡了……”
放学后我到文艺社。远子学姐听了我的话后,整个人也呆住了。
“千爱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我冷静地回答。
当我从图书馆里的电脑看到片岡愁二的自杀新闻时,头晕与想吐的感觉同时袭来,我还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出现那种症状了,不过混乱就像海浪一样来了又去,最后只留下无限的疑问。
“根本不可能见到十年前就过世的人,所以竹田同学是在骗我们。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么做对竹田同学有什么好处?”
“……她说你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也许跟这件事有关。对了,心叶,你的亲戚中真的没有人姓片岡吗?”
“没有,至少我没听过。”
那个下雨天,竹田同学哭着跑来,对我叫着“愁二学长”。所以竹田同学应该早就知道我跟愁二学长长得很像。
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接近我?
远子学姐用双手各抓着两个发辫的尾端,突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说不定愁二学长和心叶是对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表面上愁二学长是自杀身亡,但也行背地里他被卷进一件可怕凶杀的阴谋里,觊觎着遗产的亲戚们,为了杀掉身为财产继承人的心叶而陆续派出杀手。千爱其实就是暗中保护你的保镖,然后,然后……”
“别再胡说八道了,你编的故事未免太烂了。”
被我一叫,远子学姐显得垂头丧气。
“对不起,我忍不住幻想起来。”
“我看你可能是被感冒搞到脑浆都沸腾了吧?”
“真过分!我的感冒早就好了。还有,我的推理也不见得完全不正确。”
“推理?刚才那些根本不是推理,而是妄想吧!”
“唔~~~~~~~”
远子学姐很生气,又鼓着腮帮子。
“我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好好调查。说不定我的推理真的会『多少猜中一些』呢!”
“十年前的事该如何调查呢?”
“去问十年前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老师啊,或者去问文艺社的毕业校友,我想总有办法可以查出来。”
“我们文艺社有毕业校友吗?”
远子学姐挺起平坦的胸部,取出一本笔记本。
“嘿嘿!这里有圣条学园文艺社历代成员的名册。嗯,十年前的毕业生……你看!就有三个人呢!”
真少!
“赶快跟他们取得联系吧!”
变得很兴奋的远子学姐,硬把我从文艺社拉出去。一楼有公用电话,远子学姐边看名册边按号码。具有破坏机器之天赋(?)的学姐,当然不会有手机。而我的朋友很少,更不可能随身携带手机。
先打给第一个人。
“这个电话号码暂停使用,请查明后再拨……”
又打给第二个人。
“喂?小林吗?这里是柿本的家。”
再打给第三个人。
“呵呵呵呵呵呵,我们家的雅臣啊,去年春天就到法国巴黎的研究室工作了。呵呵呵呵呵呵。”
“反、反正还有十年前的高二社员和高一社员嘛!”
远子学姐笑着翻阅名册。
打给其中一位高二生。
“你所拨的号码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再打给第二位高二学生。
“什么?文艺社?我现在正忙得昏天暗地,『半年后』再打过来。”喀嚓一声,挂断了。
高一生。
“没有,没有高一生。一片空白。”
看着空白的名册栏,远子学姐露出哭丧的表情。
为什么我们这个社团没有被毁灭,还能继续存在?这个问题比片岡愁二到底是何许人更像个谜。
远子学姐将话筒挂在肩膀上,玩弄发辫尾巴,我很冷静地告诉她。
“我看你还是死心吧!竹田同学和愁二学长的事,我们都不要管了。”
说真的,当我知道愁二学长跳楼自杀以后,我就觉得很害怕。顶楼会让我想起最讨厌的事。
远子学姐转过头,以略带落寞的眼神看着我。
“心叶打算就这样算了吗?”
“这个嘛……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竟然自杀身亡,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我总觉得竹田同学和弓箭社的前社员学长姐们好像隐瞒了什么事。不过,这也没办法。”
“……”
远子学姐消沉地垂下眉,然后拼命摇头,像猫尾巴的发辫也跟着一起摆动。
“不行,还是不行。说不定愁二学长的灵魂也很想知道真相如何,所以他才从另一个世界把我们叫出来。如果就这样算了,愁二学长将无法成佛升天,我也品尝不到千爱亲手写的美味报告。”
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不就是成佛了吗?所以她最在意的还是食物吧……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以坚定的语气对我说道:
“没错,不能就这样算了。再继续调查一阵子看看吧!我……我……为了这件事,我脱了。”
什么?
隔天,我们来到学校的音乐厅。
这里算是管弦乐社的地盘,并不作为授课用。听说这座音乐厅是管弦乐社的校友和反援会的人一起出资合建的。
管弦乐社成员很多,每年都参加全国大会,而且都赢得很好的成绩。历代校友也有人活跃于世界舞台,听说学园理事长的儿子也是来自这个管弦乐社。
因此,在众多社团中,管弦乐社就显得很特别。跟成员只有两位,把置物间当成社团教室的文艺社相比,简直就像保全设备完善的大豪宅与没有卫浴设备的老旧公寓。
推开有隔音设备的厚重大门,眼前就看到一个可以容纳千人的大会堂。手上拿着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等乐器的社员们,正在外聘专业讲师的指导下认真练习。
各种乐器的声音一齐传到耳朵里,感觉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声音洪水风暴。
“太厉害了……这些全都是管弦乐社的社员啊!”
我本来以为弓箭社的人数很多,没想到
管弦乐社人数更多。粗略数来少说也有上百人吧!
“哼……又不是人多就好了。”
在我身旁的远子学姐不服输地说。
除了这个大会堂,还有好几个小房间。我们就在管弦乐社成员的带领下,进到了其中一个房间。
“就是这里。”
“谢谢你,我们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好,那我先告辞了。”
带领我们进来的社员离开后,远子学姐露出坚定的表情,用力地推开门。
“嗨,我来了,麻贵!”
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颜料味道。
(这是什么啊?)
里面很亮,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有一片墙壁贴满了画在画布上的油画、以及画在素描本上的写生。房间中央有张搁在架子上的画布,前面坐着一位女学生,她手握画笔看着我们,露出了微笑。
“啊,太好了,你真的没有爽约。”
棕色长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光芒,非常耀眼,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那位女生五官轮廓立体鲜明,个子也男孩子高,看起来英姿焕发。她跟远子学姐不一样,有着前凸后翘的丰满身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魅力。
这个人就是姬仓麻贵。
她是学园理事长的孙女,也是管弦乐社长兼指挥。不凡的身世与容貌,让她成为大家口中的“公主”。
“啊,他就是心叶吗?长得真可爱!我是姬仓麻贵,叫我麻贵就可以了。”
当她用明亮有神的视线看着我时,我觉得很紧张。
“请多多指教麻贵学姐。”
我赶紧打招呼,她看着我一直笑。
虽然被冠上“公主”这样的尊贵称呼,学校也对她特别礼遇,但是她却不会因此感到羞耻或胆怯,而是大方地接受这一切。
或许是因为她是跟我不同的“真正上流阶层”吧!麻贵学姐兴趣盎然地观察过我后,将视线转移到远子学姐身上,很高兴地眯着眼睛。
“嘿……竟然带心叶来,你真是大胆啊,远子?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远子学姐鼓着腮帮子。
“麻贵,我拜托你的事,你有认真地帮我查过了吗?”
“别小看我们唷,本社跟贵社不一样,校友简直多到可以大把丢掉呢!要找人提供情报根本一点都不费事。”
“哼,我们文艺社是少数精锐部队,宁缺勿滥。”
“是是是。还有,我的家族全都是本校的校友。其中也有在警察那边吃得很开的人,我也请人家帮我调查关于片岡愁二的事了。”
“结果呢?结果如何?”
麻贵学姐的嘴角整个往上吊,不怀好意地笑着,直盯着远子学姐。
“情报嘛,要用我说的条件交换。远子,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我知道了啦!”
“那就脱掉衣服,坐上这张椅子。啊,你随便摆姿势就好。我会自己找角度的。”
“呜~~~~~~~~~”
远子学姐脸颊泛红,纤细的手指停留在胸前的钮扣上。
“请等一下。要脱衣服是怎么回事啊?脱了衣服以后又要干什么咧?”
我完全搞不清状况,一脸羞怯的远子学姐和满脸高兴的麻贵学姐各自回答道:
“当模特儿啊!”
“没错,是裸体模特儿。”
祼、裸体!
“我从刚开学时注意到远子之后,就开始说服她了。希望在毕业之前,能有机会画远子的画像。真正的美少女,保持自然就是最美的。戴首饰、穿衣服,根本就是旁门左道。想不到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实在太LUCKY了!”
远子学姐的脸越来越红。
“呀~~~~~~才、才不是这样。我又没有说要全部脱光。而……而且……也要先看你能给我什么情报。”
“也就是说,只要情报够丰富,你脱到最后一件也无妨啰?”
“那个……那个还在考虑中。”
“好了,总之先开始吧!对了,心叶,你就随意坐在那边的椅子,仔细欣赏远子的裸体吧!”
“我都说了没有全裸嘛!”
我很冷静地说道:
“远子学姐根本没有胸部唷!是名副其实的飞机场喔!让远子学姐当裸体模特儿真的好吗?”
“心叶!”
“哎呀,真是叫人吃惊呢!你看过远子的裸体吗?”
“就算她穿着衣服,我也想像得到。怎么看都扁扁平平的不是吗?我觉得还是找个身材凹凸有致的人来当模特儿比较好吧。”
“太过分了!虽、虽然没有大到那种程度,不过也是有稍微隆起嘛!才不是扁扁平平的呢!”
麻贵学姐发出噗哧一声,然后抱着肚子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位少年的个性真有趣。没错,远子确实是扁扁平平的呢……哈哈哈哈哈哈……”
“麻贵,你再笑我就要回去了!”
“呵……嘻嘻……了解。”
远子学姐仍是一脸气愤,就开始解开胸前的钮扣。
最上面的钮扣啪地一声解开了。
雪白的锁骨顿时飞进我的眼帘。
“不过,远子啊。能够画你,我真的很高兴。”
麻贵学姐翘着腿,摊开膝盖上的素描本,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远子学姐。
“其实我并不想参加管弦乐社,我想参加美术社。可是却因为奇怪的惯例,爷爷他们硬把我塞到管弦乐社。这个房间是作为我答应进管弦乐社的交换条件而得来的。放学后我有一半时间都是在这里画画。看着想画的对象,彻底研究她的每一寸皮肤,为了画出这个人真正模样而挑战各种错误尝试的时间,真是比什么都让我觉得幸福。”
麻贵学姐热情地说着,同时拿起木炭画笔,开始在白纸上描绘远子学姐的模样。
远子学姐手抱单膝,坐在椅子上,脱掉弯曲着的那只脚的鞋子,喀隆一声丢在地上。
接着连袜子也脱了。唰地一声,露出白皙的脚踝和美丽的脚趾头。脚趾甲跟手指甲一样,呈现淡淡粉红色泽。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以判若两人的冷静语调喃喃说着:
“麻贵,告诉我吧!愁二学长真的是自杀身亡的吗?他从顶楼跳下去的时候,胸口上不是插着一把刀子吗,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刺进去的?”
“看起来确实是有他杀的可能。不过,那把刀上只有片岡愁二的指纹。而且,片岡愁二有自杀的动机,也在他家里找到了遗书。因此警方认定他是自杀。”
“动机……?”
咻噜。
远子学姐松开一边的发辫,将头发散开。柔亮的黑发像波浪般柔软,披垂在她的身体上,我像是被她吸引过去似地倾出上身。
麻贵学姐吸了一口气。
远子学姐的表情成熟又性感,双唇轻闭,以迷濛的睡眼望着前方。
(太让人意外了。想不到……远子学姐可以如此性感。)
“……当时片岡愁二跟同年级的城岛咲子在交往。听说感情很好。咲子是位乖巧、善解人意的美少女,愁二很珍惜她,也很喜欢跟大家炫耀这位女朋友。愁二本来就很会讨好别人,会为了惹人欢心而说笑,所以如果问他跟咲子的事,他就会把去哪里约会,昨天晚上打电话聊了哪些事,全都说出来。
咲子也很爱慕愁二,愁二的社团活动结束后都会去弓箭社前面等他,然后两人甜蜜融洽地一起回家。”
呯咚。
远子学姐将另一只鞋子丢在地上。
“可是呢……当两人升上高三没多久,某天愁二因为被社团的事拖得很晚,咲子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家,结果却因车祸而身亡。”
“车祸……”
远子学姐仍是双眼迷濛,缓缓地自言自语着。
“明明变红灯了,咲子却冲到马路上,结果被正准备转弯的卡车撞到——好像是当场死亡。”
“……”
远子学姐沉默不语,将另一个发辫也松开了。
波浪卷的黑发就垂落在腰上,包覆着纤瘦的身躯,美得就像司掌艺术的缪思女神。我突然觉得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为什么城岛咲子要闯红灯?”
“嗯……说不定是有争事?或是以为没有车子所以闯红灯……总之,咲子死了,愁二推动了最心爱的人。愁二很后悔,觉得那时如果自己跟她一起回家就好了。结果在咲子死后一个月,他也自杀身亡。”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从顶楼跳下的男学生模样,顿时指尖麻痹,嘴角僵硬。
不可以这样。
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跟“那件事”又没关系。
为了不让远子学姐她们发现我的异常反应,我拼命地调整呼吸。
远子学姐听过后,只是淡淡地问:
“愁二学长留在家里的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就写着咲子是因为他而死。没有咲子他也不想活了,所以他要追随她而去。还有……”
麻贵学姐突然停住不说。
啪嚓。
远子学姐又解开了第二颗钮扣。
“又写着,『我活在世上真是太对不起了』。”
就好像是亲耳听到那句话似地,我整个人起鸡皮疙瘩。
远子学姐将脸靠在膝盖上,食指放在嘴唇上,陷入沉思。
我忍着胸口的闷痛,问麻贵学姐。
“片岡愁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平易近人,个性开朗,喜欢说笑。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充满笑声,听说人缘很好。然而,他一个人独处时,表情就会变得很严肃,感觉很落寞的样子。女孩最喜欢这种男生吧,所以他好像很有女人缘,也有很多女性朋友。每个女孩子都说他很『温柔体贴』。都说他是个非常和善的人……还说他偶尔展露的腼腆表情充满了让人无法招架的魅力。
每次练习射箭时,就会有一大堆女生聚集,害得大家都不能练习,所以愁二常被社团经理责骂。尽管如此,他还是微笑面对,结果经理看了更生气。看到这种情况,四周的人都笑了——总之,在愁二身边永远都有热闹无比的感觉。”
跟竹田同学第一次与我聊到愁二学长个性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开朗乐观、和蔼可亲的学长。
平常很搞笑,只有在射箭时才会表情严肃。
可是人缘好,个性开朗的他,是自己创造出来的悲哀小丑角色,并不是真正的他。在竹田同学给我看的信当中,他一直反复地说,说他自己是个无法爱人的妖怪。活在这个世界上,让他感到羞耻。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被别人知道,所以一直想死。
那封信就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
片岡愁二为什么又准备了另一封遗书?
其实那是想要写给某人的信吧!
是写给最了解他,会毁灭他的S吗?
还是另有他人?
远子学姐解开第三颗钮扣。
从上衣空隙中,可以窥见到一点雪白的肌肤与白色的蕾丝衬衣,这让我心跳加速。
“愁二学长有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吗?”
麻贵学姐一边动手画,一边以贪婪的眼神直盯着远子学姐看。
“他有很多『亲近的朋友』,不过想成为『特别的』就很难了。跟他同班,同时也是弓箭社伙伴的真锅茂、添田康之,他似乎跟这两个人在一起。在这三人当中,真锅是领导者,添田是个行事周详的跟随者,愁二则是负责制造麻烦与事件。当时真锅也跟社团经理濑名理保子交往,他们经常会带着女朋友,五个人一起出游。理保子毕业后就跟真锅分手,开始跟添田交往,现在两个人已经结婚了,变成添田理保子。”
真锅茂(ManabeSigeru)。
添田康之(SoedaYasuyuki)。
濑名理保子(SenaRihoko)。
还有女朋友,城岛咲子(KijimaSakiko)。
这些人的姓名或名字都有S。
“对了对了,我还帮你借到片岡愁二的照片。”
麻贵学姐停止画画,将照片翻到背面,递到我们面前。
然后,意有所指地问道:
“想看吗?”
“……麻贵真下流。”
远子学姐完全认输似地喃喃说着,然后解开第四颗钮扣。
麻贵学姐露出笑容,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远子学姐瞪着麻贵学姐,解开第五颗钮扣——也是最后一颗。
上衣完全敞开,露出穿着衬衣的胸部。白色衬衣下是一件浅紫色胸罩。
这下子,我真的不晓得该将视线往哪摆才好了。
麻贵学姐还是无动于衷。远子学姐低着头红着脸说道:
“喂,我的感冒才刚好,再脱下去又要感冒了。”
“如果又感冒了,我带你到我们家族常光顾的医院看病,会给你安排一间特别病房,让你好好养病的。”
“够了,你再不让我看照片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远子学姐气到鼓着腮帮子。我赶紧打圆场。
“远子学姐的脾气很拗,她真的会跟你绝交。而且就算再脱下去,平胸依旧是平胸。即使只剩下一件衬衣,看起来还是很平。”
突然,我的头被一张裱好的画板敲了一记。
“可恶!心叶是大笨蛋!”
刚才那种又成熟又优雅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远子学姐双手高举画板不断打落,还含泪大骂:
“笨蛋!笨蛋!笨蛋!”(骂得实在是太[哔-]地好了!!这家伙该抽!)
“哎呀,真是的,就饶了他吧,远子。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麻贵学姐总算愿意将照片翻面。
远子学姐停止打我,跟我一起探出头看照片。
照片里有三个男学生和两名女学生,穿着改制前的旧制服。面貌精悍的男生是真锅学长,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聪明的是添田学长,气势逼人的美女是理保子学姐。站在正中间,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女孩应该是城岛咲子吧!跟咲子很不好意思地手牵手的那个人,就是片岡愁二。
长长的刘海披垂于额头,长相斯文很像女孩子,露出温和的笑容。
个子比我高,长相也比我成熟。
可是,除此之外……
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远子学姐的眼睛也瞪得很大。
“跟心叶好像哦!”
没错,片岡愁二就好像我的哥哥或叔叔,真的跟我长得很像。
为什么会跟S成为好朋友?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奇妙。
刚开始S很讨厌我,老是瞪着我,总对我冷言冷语。
当我扮成小丑取悦大家时,只有S用严苛的眼神看着我。
这家伙,看透了一切。
这个想法让我内心的支撑力完全崩溃,我就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小狗,狼狈不堪。
可是我却主动去接近S,在S的面前表现得愚蠢、无力且卑屈,只为了软化S对我的态度。
S或许是同情我吧,像是觉得拿我没办法一样,开始会对我露出笑容了。我越来越想接近S,拼命地称赞S,并发誓要对S忠诚。就这样,我和S成为主人与奴隶般的好朋友。
可是,S是我的敌人,这件事依旧没有改变。
对于我扮演小丑这件事,S有时会以哀伤的眼神或无法释怀的态度责备我。当他指责我在说谎的时候,我有一种突然踩空,头下脚上地摔落深渊的感觉。
那是我的罪过吗?天生就无法体会别人的想法,这是我的错吗?我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亲切地去爱人,只好继续危险的演技。我会变成这样,错在我吗?啊,一定是那样的。我一诞生就是个罪人,我只是披着银白杨树皮的该隐。就算因为这样被责怪,那也没办法。我什么事都无能为力,只能感到无限痛苦。
S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他会要求我停止扮演小丑吗?
如果我是妖怪的事情曝光了,大家一定会拿石头丢我吧?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天生是只妖怪的人,心中那种有如被火焚身的痛苦与恐惧,你们根本——根本就不会懂!
在那一瞬间,我对于S的“正直”突然觉得很厌恶,厌恶到喉咙发热,全身颤抖。
竹田同学到底有多了解片岡愁二?
隔天,第三堂课休息时间,我坐在自己的位置,思考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今天还没有出现。
竹田同学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片岡愁二为什么会在女朋友死后就自杀?
看了他的另一封“遗书”,就可以发现他为自己无法真心爱人而感到痛苦。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在女朋友身亡后,自己也走上绝路?
如果女朋友的死不是让他寻死的理由,会让他下定决心自杀的理由又是什么?
信里他还说自己杀了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懂。
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咲子的死与他有关,才会那样写吧?而且看他的信中内容,好像他亲眼看到人死去的样子……
啊,不行了。谜题太多了。说不定就像《人间失格》一样,他也留下了第二手札吧!譬如,可能夹在太宰治的其他书里……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马上就被人发现了吗?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竹田同学曾说,她是在《人间失格》中发现了愁二学长的信。
愁二学长从顶楼跳楼身亡,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这么长的时间,信都不会被发现,不是很奇怪吗?如果是《人间失格》那本书,应该会有很多人借吧……
感觉有人在看我,我不禁抬起头。
“……”
琴吹就站在我面前,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一直看着我。
“给我零钱。”她冷淡地说着。
“什么?”
“十圆,你还没给我。”
“啊,对不起。”
糟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赶紧拿出皮夹。但很不幸,没有十圆硬
币。
“那个、那个……”
“算了,改天再还我好了。”
“对不起……”
哇,真是尴尬。十圆这点小钱就算欠着也无所谓吧……
琴吹同学好像还打算抱怨些什么,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脸颊微红,视线迷惘地左右游移,然后突然开口说道:
“喂,你知道竹田千爱跟高一的男生交往的事吗?听说感情很好,已经陷入热恋中了。”
“什么……”
我呆住了。琴吹同学依旧冷静地说:
“这是真的,我是在图书委员会里听到高一学生说的。他们从四月就开始交往,每天都一起在中庭吃便当。井上,你是不是被劈腿了?啊,不过,你不是说没跟竹田交往吗?那就不关你的事了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琴吹同学好像吓了一跳,一定是因为我当时的表情很吓人吧?
上课铃声响起,琴吹同学丢了一句“要记得还我十圆哦”,然后就逃走了。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了,但是我实在没心情再理她了。
竹田同学跟高一男生交往?怎么会这样?
午休时间,我来到了中庭。
五月的天空有白云浮现,风也是温热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在吃便当的学生。竹田同学和她的男朋友,那位高一学生,也在那里。
两人并坐于草地上,膝盖上面铺了一条餐巾,便当就摆在上面。
两人的餐巾是不一样的颜色,竹田同学是粉红色,她的男友是蓝色。便当盒也不同,男生的便当尺寸足足大了一圈。
竹田同学很高兴地在跟他聊天。
“哪哪,好吃吗?小广?这个虾丸是我的新作品。”
“真厉害!有点辣辣的,实在是太美味了~~~~~”
“嘿嘿嘿,我用辣椒粉调过味了。还有,我也加了一点葱。很下饭吧?”
“是啊!小千真的是位厨世高手~~~~~~~”
“为了小广,我可是很努力呢~~~~~~~”
“小千,周日篮球社不用练习,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哇~~~我要去!万岁,这是我们第四次约会呢!”
坐在竹田旁边,看起来有点害羞的男朋友,好像就是那个下雨天追着找竹田同学的男孩子。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纯朴的运动少年。
两人聊得很高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啊……”
竹田同学发现了我,表情立刻僵住。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但耳朵和脸颊却热了起来。我觉得又羞耻又不甘心,看了竹田同学一眼,马上转身离去,快步走回教室。
(怎么会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学后,我打算到社团,一走出教室就看到竹田同学在走廊等我。
她看起来磨磨蹭蹭,紧闭着嘴,我不理她,默默从她面前走过去。
“啊……”
竹田同学跟在我后面。
就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我依旧看着前方,冷冷地说。
“什么事?”
“是要来跟我说明男朋友的事吗?”
“小……小广他是……”
“四月就开始交往的吗?每天午休时间一起在中庭吃你做的便当,已经约会过三次了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口气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生气。
我这两星期帮她写情书,还去了弓箭社,又到图书馆调阅以前的毕业纪念册,帮了她不少忙。
看到竹田同学很幸福地在谈论愁二学长的事,我也很希望能将竹田同学的心意传达给学长,竹田同学每天都很高兴地来找我报告愁二学长的事,就算被班上的同学取笑,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当竹田同学哭丧着脸对我说,她想帮助愁二学长时,我也跟她一样觉得很难过。
但是她竟然在四月就已经有男朋友了?到现在也是感情很好,陷入热恋中?
开什么玩笑!
走到楼梯间平台,我停下脚步,回头瞪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缩着身体,低着头。
“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却还装作暗恋弓箭社学长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我为你做什么?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竹田同学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一直沉默不语。
“回答不出来就算了。反正一直以来你对我说的话,全都是谎言吧?片岡愁二十年前就跳楼身亡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竹田同学震惊地抬头看关餐。虽然我知道,就算再责备她也是于事无补,但我还是忍不住继续说下去。
“片岡愁二只是活在你幻想中的人物罢了。我不想再被人耍得团团转了。就算是十年前的事,但我知道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从顶楼跳楼身亡时,感觉还是很差,我想尽快忘了这些事,所以请你别再来教室找我了。”
我转过身,开始上楼。那时竹田同学拼命地挤出声音对我说道:
“像……像心叶学长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回过头,竹田同学一脸落寞地看着我。
那表情跟我认识的那个女孩最后看我的表情很像,让我震住了。
(美羽……!)
竹田同学紧咬着唇,低着头,飞也似地下楼。
我就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