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暮时分,我们坐在位于音乐厅的画室里,终于从紧张感中解放出来。
救了我们的高见泽先生,端来了用细致白瓷杯盛装的红茶。身材颀长、穿着高级资料西装又梳了整齐发型的他,似乎是麻贵学姐祖父的部下。从一楼房间拿来医药箱,帮远子学姐治疗烫伤的也是他。
高见泽先生以一丝不苟的优雅动作行礼后就离开了,画室里只剩下我和远子学姐,还有麻贵学姐三个人。
远子学姐抱着从雨宫同学家里拿来的素描簿,抿紧嘴唇、表情僵硬地低头坐在椅子上,她的右手还绑了绷带。
在回来的车上,远子学姐也是像这样板着脸,从书包里拿出学生手册,不发一语地边翻边看,眉毛越皱越紧。相反地,麻贵学姐倒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泡的茶可是极品唷!请你们务必尝尝看。怎么了?你们好像很没精神。算了,毕竟你们差点就像圣诞节的火鸡一样被烤焦了,受到惊吓也是在所难免。」
远子学姐低着头说:「麻贵,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小萤家?」
麻贵学姐拿着红茶的杯子走到窗边,浅浅地笑了。
「我在车上不是解释过了吗?因为你们好像为了雨宫萤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把我的兴趣都挑起来了,所以我也试着调查一下。后来到雨宫同学家的时候,就看到窗户都破了,房里一片狼藉,地下室还不断冒出浓烟,让我吓了一大跳。不过幸好赶上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远子学姐把素描簿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小萤班上的同学都说,你的男朋友被小萤抢走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跟小萤有这样的三角关系。」
「难怪你不知道,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麻贵学姐一脸诧异地说:「怎么会有这种谣言啊?」
「麻贵,你说过你只是在国中的时候跟小萤参加同一个社团,并没有特别亲近。但是,小萤的事、夏夜乃的事,还有黑崎先生的『真正身份』——其实你都一清二楚,对吧?」
远子学姐和麻贵学姐的视线互相纠结着。
远子学姐极富知性的澄澈漆黑眼睛,紧盯着麻贵学姐闪烁着尊贵光芒的淡褐色眼睛。
我在一旁屏息看着这两人的对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远子?」麻贵学姐还是面带笑容地回答,她脸上的高傲神情就跟昨天放学后应付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想要从这个人的嘴里套出实话是很困难的,远子学姐会有胜算吗?
远子学姐盯了麻贵学姐好一阵子之后,起身走了出去。
她发出喀嗒喀嗒的脚步声,摇曳着两条辫子,走到书柜前。她站定脚步,细长的手指从上面抽出一本书,然后凛然地读出那个书名。「《咆哮山庄》——这是英国女作家艾蜜莉?勃朗特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十九世纪所出版,充满争议性的著作。原书名是《WutheringHeights》——Wuthering这个词汇是在形容没有天然屏障的高地上吹起的暴风雨,那种骇人的猛烈与强劲。」
我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疑惑。这本书跟麻贵学姐有什么关系?
远子学姐拿着书本,仿佛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一八零一年——故事的开头是,住腻了都市,想要与世隔绝的绅士洛克伍德,造访了盖在风势强劲的山丘上的坚固庄园。在那里当女佣的奈莉,对着洛克伍德这位听众诉说了咆哮山庄上的那两位男女,以及他们与周遭人们之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爱恨交加的往事。
一七七一年夏天——收获季刚开始之际,山庄主人恩萧先生去利物浦工作,回来时还带了一位男孩。恩萧先生用他已经死去的长子名字,替这个衣衫褴褛的肮脏小孩命名为希斯克利夫,并且让他住在咆哮山庄里。
恩萧先生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辛德利,以及一个女儿,名叫凯瑟琳。辛德利非常嫉妒受到父亲宠爱的希斯克利夫,暗中对他怀着扭曲的憎恨心情。但是凯瑟琳却很快地跟希斯克利夫要好起来。两人每天都会跑出山庄,在荒野里玩耍。他们两人就像共享了同一个灵魂,一分一秒都不愿分离,强烈地需求着对方。
但是过了六年,恩萧先生死了之后,辛德利就把希斯克利夫的一切都夺走了,彻底地贬低他、羞辱他、虐待他,以使唤奴隶的态度对待他。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两人,从此被千金小姐和佣人之间的巨大鸿沟给隔开了。
在这段期间,凯瑟琳认识了住在山脚下画眉田庄里的林顿家长子埃德加。身份高贵又有优秀教养的埃德加,迷恋着凯瑟琳的美貌,而凯瑟琳也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答应嫁给他。知道了这件事的希斯克利夫因为太绝望,就从咆哮山庄里失踪了。」
远子学姐像是在荒野上刮起的暴风一样,劈哩啪啦说了一大篇,我一边听着,就想起夏夜乃和苍的事情。
主人捡回来的少年、经常吹着暴风的高地山庄、住在山庄里的骄傲少女——少年和少女的灵魂相系,很亲密地生活,但是在身为保护者的父亲过世后,情况就有了重大转变。
少年被当作佣人,沦落到无法随便跟身为千金小姐的少女交谈。长大后出落得越来越美丽的少女却背叛了少年,嫁给了有钱的青年。
远子学姐说的这个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故事,简直就是苍和夏夜乃的故事翻版嘛!
「三年后——一七八三年的秋天,希斯克利夫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衣锦荣归咆哮山庄。虽然他变得像真正的绅士一般高贵优雅,但是他却展开复仇。首先对凯瑟琳的哥哥辛德利设下陷阱,把他的财产和咆哮山庄都抢了过来。接着,又诱惑了埃德加的妹妹、凯瑟琳的小姑伊莎贝拉,然后带着她私奔了。
凯瑟琳后来变得疯狂。她开始绝食,又罹患重病,在生下女儿之际就因为难产而过世。希斯克利夫失去形同自己灵魂另一半的凯瑟琳之后,陷入更强烈的孤独和绝望的深渊,终于化为复仇的厉鬼。
辛德利死后,夺取了咆哮山庄的希斯克利夫完全不让辛德利的儿子哈里顿受教育,只把他当作佣人使唤。还企图让自己跟伊莎贝拉生的儿子林登,和凯瑟琳的女儿——也和母亲取了相同名字的凯瑟琳二世结婚。
希斯克利夫又设下奸计,他把凯瑟琳诱骗到咆哮山庄,关在房里,逼她跟林登结婚。在这期间,凯瑟琳的父亲埃德加染病身亡,所以娶了凯瑟琳的林登顺理成章继承了林顿家的所有财产,但是体弱多病的林登不久也死了,所以希斯克利夫得到了林顿和恩萧这两个家族的土地和财产,儿媳妇凯瑟琳也以未亡人的身份,跟希斯克利夫一起住在咆哮山庄里。」
彼此纠缠、彼此束缚、彼此伤害、彼此争夺的人们的故事——远子学姐就像在诉说一个现实世界发生的故事,以令人为之鼻酸的悲痛语气娓娓道来。而且,我在听着这个故事的同时,也像在拼拼图一样,把我知道的那些人物形象拼凑起来。
跟雨宫同学姑妈结婚的黑崎先生。
他在雨宫同学的父亲和姑妈死后,成为雨宫同学的监护人,并且担任公司的董事长。后来,他卖掉了雨宫同学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搬到夏夜乃在高地上的老家,在那里跟雨宫同学一起生活,还不择手段地一一排除掉接近雨宫同学的人们……
黑崎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故事跟小萤被卷入的状况非常相似。我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因为要断定小萤的故事就是《咆哮山庄》的话,还少了希斯克利夫这个角色——那个拥有可怕的意志,像太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恶灵,在咆哮山庄之中兴起暴风、拥有强烈存在感的复仇者……
小萤如果只是跟监护者姑丈一起住,应该还不至于烦恼到罹患厌食症。当我见到女管家若林小姐,知道有苍这个人的存在时,都还无法确认。因为我以为苍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是个已经退场的角色。
但是,如果苍还活着——如果他只是改了名字、换了立场,以复仇者的身份回来……」远子学姐暂时停下话端,喘了口气,又继续说:「心叶从黑崎先生公司的职员口中,听说黑崎先生的视力好像不太好,所以总是戴着浅色墨镜,头发也染成浅茶色。黑崎先生在就任董事长之前好像一直是黑发,但在任职典礼当天却染发现身,让公司职员都大吃一惊。一过我在想,黑崎先生原本的头发真的是黑发吗?说不定茶色才是他原本的发色,后来只是把染黑的头发再恢复原状。他之所以要戴墨镜,或许也是因为不想让人看见他眼睛的颜色吧!」
远子学姐并不是侦探,而是个只会阅读和幻想的「文学少女」。所以这不是「推理」,而是「想像」。
但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和话语都渗透到我的胸中,抓紧了我的心。
「我听说苍是个混血儿,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比较浅。正是因为他的眼睛会依照观看角度不同而显示出茶色或青色,所以夏夜乃才帮他取了『苍』这个名字。如果黑崎先生就是苍,应该会为了防止被苍的故人认出而染发,戴上墨镜,来改变自己的形象。
然后,如果我猜得没错,黑崎先生真的是苍,那
小萤就等于是凯瑟琳?林顿——也就是凯瑟琳?恩萧的女儿,而黑崎先生就是希斯克利夫,这么一来,《咆哮山庄》的主角就到齐了!」
远子学姐明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麻贵学姐。
沉静的国宝响起她的询问的声音:「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事实,麻贵,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去找女管家若林小姐的时候,你就告诉心叶『远子去见艾伦迪恩了』,对吧?艾伦迪恩(EllenDean)就是在《咆哮山庄》中被称为奈莉,在恩萧和林顿两家工作过的女管家吧!
同时,她也是从头到尾看着这个故事上演,并且把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这段爱恨交加的剧情告诉从都市来的洛克伍德的『叙述者』啊!
我听心叶说你把若林小姐称为艾伦迪恩的时候,就知道你已经了解所有内幕了。在中庭的信箱里放入烧焦纸张和染血纸张的人,也是你吧?麻贵?」
远子学姐翻开手上的精装本,像速读一样开始快速翻起书页。
「写在纸张上的文字,都是出版《咆哮山庄》里面的文句。『恶魔附身的猪群』——这是初次造访咆哮山庄的洛克伍德,被养在那里的狗攻击之际,对希斯克利夫大叫的台词——『恶魔附身的猪群,都没有阁下的狗来得凶猛呢!』这是沿用圣经上的叙述。在《咆哮山庄》中,还有不少地方也引用了圣经的词句或文章。
『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这是辛德利醉醺醺地回家,对奈莉口吐恶言时说的台词。『不祥的岛』则是奈莉在苦劝爱上了希斯克利夫的伊莎贝拉时说的台词。『在墙壁涂上鲜血』,是受到辛德利欺压的希斯克利夫对奈莉说出的抱怨之词。『巢中的细小骸骨』,是陷入疯狂的凯瑟琳,把枕头里面的羽毛都抽出来排在床上,一边胡言乱语所说的台词。
然后『我回来了』——这是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凯瑟琳的亡灵用小小的手敲着窗户,拜托洛克伍德让自己进去时说的台词!之后,希斯克利夫还打开窗子,对着刮风下雪的漆黑夜色,热泪盈眶地大喊:『回来吧!回来吧!』」
远子学姐拍地一声阖上书本。
麻贵学姐的嘴边还保持微笑,就像衷心期盼着受到远子学姐的质问,带着一丝窃喜的笑容,她闪亮的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邪恶的愉悦神情。
「……文艺社发生的幽灵骚动事件的幕后主使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很容易地做到吧!话说回来,一开始就把小萤受诅咒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也是麻贵你吧?你之所以告诉我若林小姐的店,也是因为如果把我骗去调查夏夜乃的事,我就不会继续注意小萤了,不是吗?
还有,你在地下室救出我们的时候,对高见泽先生说『把医药箱和毛巾拿过来』,没错吧?你并不是说『找出来』,而是说『拿过来』。如果你是第一次踏进这间房子,做这种指示不是很怪吗?我本来还以为你的车上也备有医药箱,但是高见泽先生很快地就从一楼的房里拿出医药箱的毛巾。看来就像你们对这间房子里什么东西摆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小萤班上的女生说,曾有穿着西装的高大男人开车来接小萤,而且也有人看过麻贵坐在那个人的车子里。
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高见泽先生?之所以会有你跟小萤互为情敌的流言传出,就代表你透过高见泽先生和小萤有所交流,不是吗?那间高地上的房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去吧?」
远子学姐毫不放松地继续说:「也有人说过,在《咆哮山庄》中巧妙操纵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编织出这个悲剧的人其实就是奈莉,一切都是奈莉设下的圈套。如果用这种角度去读《咆哮山庄》,所有事件都会显现出崭新的局面。就连被伊莎贝拉说成『他真的是人吗』、『如果他不是人,那就是恶魔吧?』的希斯克利夫,也不过是被奈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奈莉看着一切,对一切了然于心,甚至可以在没有人识破的情况下,悄悄改变故事的走向。小萤的艾伦迪恩,其实就是你吧?麻贵?」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麻贵学姐依然面带微笑,望着远子学姐。
暴雨皆已停息,夕阳余晖照耀下的画室中,充满了宗教意味的宁静。站在窗边的麻贵学姐,头发在窗外射入的洁净光芒的辉映之下,变得金光闪闪。
远子学姐稍微皱起眉毛。
「没有用的,我不会相信你。麻贵,你留给我这个『文学少女』太多线索了。」
接着她又恢复了凛然的表情,把书本放回书柜,然后信步走到盖着布幔的画架旁,单手揭开布幔。
长方形的画布上,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画。
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感觉像是外国或异世界一般的夜晚的丘陵——天空积满了浓厚的乌云,草木被狂风吹得弯下腰。那是一幅仿佛可以从中听见激狂风声和猛烈雨声,令情绪忍不住澎湃得想要大声喊叫,又阴暗又沉重的狂乱景象……
远子学姐站在画架旁,斩钉截铁地说:「这幅画就是《咆哮山庄》吧!」
麻贵学姐好像终于服输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本来还以为远子没读过《咆哮山庄》呢……因为那个故事的口味太重了,而且还有你最讨厌的幽灵。」
原本一脸严肃盯着麻贵学姐的远子学姐,突然缩了一下肩膀,惊愕地问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弱点?」
麻贵学姐对远子学姐眨眨眼。「因为我爱你啊!」
远子学姐立刻红了脸。她有点生气地鼓着脸颊,流露不满的眼神,但是一下子又恢复原状,一脸认真地说:「我可是深爱着世上所有故事的『文学少女』唷!不管是怎样的书,我都会好好品尝,然后吞下去的。」
这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完全符合字面上的意义。但是我想这一点就连麻贵学姐也猜不到吧!麻贵学姐听到远子学姐说的话,就露出微笑。这不是她平时那种高傲的笑容,而是更温柔,还带点寂寥的微笑。
「没办法。是我太大意了,『文学少女』小姐。」
远子学姐转为悲伤的表情。她垂下眉毛,眼底笼罩一层阴影,仿佛正在忍耐痛楚,她走向麻贵学姐,问道:「小萤到底做了什么?你应该都知道吧?麻贵?还有,流人现在在哪里?」
麻贵学姐回答:「那位活力太充沛的少爷,现在正在我祖父熟识的医院里疗养。他的腹部有九处刺伤,不过还是活得好好的。」
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拉着她的手到那间盖在高地上的房子。
庭院里的树木终年受到狂风吹袭,都倾斜成奇怪的角度。只要一打开窗户,强风就会高高吹起窗帘,像野生的悍马一样扫过屋中各个角落,桌上书本的书页也会被吹得不停舞动。
「这里的风太强了,我们去楼下的房间吧!」
母亲这么说着,就带她走进地下的灰色房间。
「这里是秘密的房间唷!但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这是母女俩的秘密。这甜美而不道德的约定,以及母亲温柔的微笑,让她的心骚动起来,就像站在无路可逃的悬崖上一样恐惧不安。
「也不可以跟爸爸说吗?」
「嗯,不可以说唷!」
母亲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押在她的嘴唇上。
「妈妈以前会跟一个很要好的男孩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耍,有时看书,有时说话,有时还会写信。」
「两人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也要写信吗?」
「是啊,那是我跟他想出来的秘密暗号。你看,都还留在墙上。」
母亲指着的墙壁,排列着几串数字。
她专注地看着那些咒语般的文字,轻轻地念着:「『42464321131202030203012021424643203020』——『47813154313733』——这是什么意思?」
(附录6:
『苍是属于夏夜乃的,夏夜乃是属于苍的。』
『永远在一起。』)
母亲嗤嗤地笑了。「这是我跟他的秘密,所以不可以告诉你。妈妈在学校也留下了好多暗号,如果那个男孩回来了,或许就会看到妈妈写的这些暗号了。」
「那个男孩离开了吗?」
「是啊……因为妈妈惹他生气了,所以他去了好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母亲很难过地说着,然后就紧紧抱住她。她感到母亲的肩膀轻轻震动,好像在哭,所以不敢再继续追问那个男孩的事。
母亲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摸摸她的头,红着眼对她微笑。「来,这本书给你看。这个故事叫《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我跟他都很喜欢喔!」
让母亲这么伤心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感情这么要好,可是他为什么要离开?
某一天,母亲给她看了一些照片,还小声地跟她说一定要保密。
那是个稍微比她年长的少年,有着浅茶色的头发,还有一双带点青色,像琥珀一样的眼睛——还有看起来稍微年长一点的少年身穿国中制服的照片。
「你看,他的眼睛很漂亮吧?」
她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寂寞。
就好像没有同伴的野猫,有一双哀伤的眼睛。
这个孩子一定很喜欢母亲吧……
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开始蠢动。就像水鸟的翅膀在水面轻微掠过,是带了一点悲切的奇妙感情。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又稳重的人,她的姑妈则是个优雅的美女。
这两人对她都很慈祥,对她灌注了像是清冽泉水般的大量爱情。
「——真的很像妈妈。尤其是眼睛,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就是啊,鼻子和嘴也都不输给妈妈唷!长大之后一定会变成像你妈妈那样的大美女。」
「恭喜你成为国中生,你很适合穿这套制服。让我想起跟你妈妈刚认识的时候。」
「因为哥哥是在夏夜乃读国中的时候对她一见钟情的嘛!」
「我没事。只是很普通的发作,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还没看到——穿新娘礼服的模样之前,爸爸绝对不会死。你妈妈穿上新娘礼服的样子非常美丽唷!爸爸知道可以跟妈妈结婚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了——一定也很适合白色的礼服和头纱。」
「等到那一天,一定要让姑妈代替你妈妈的位置,我们约好了唷?」
「——小姐,餐点已经准备好了,请享用。」
「我要开动了。」
「如何?——小姐?」
「哇,太好吃了!」
「太好了,想要多吃一点就尽管说,还有很多喔!」
她的父亲和姑妈,还有精于厨艺的温柔女管家,总是以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她生活的这个家里,就像天上乐园一样又温暖又清新,院子里还种满了很多她喜欢的花。院子里的和风,从不曾吹落把树上点缀得一片鲜绿的叶子。
而「他」一定是会在这个乐园里引起风暴,摇荡树木,把花吹落土中的人。
所以属于他的事,她务必要瞒住父亲、姑妈,还有温柔的女管家。绝对不能在家里翻开那本素描簿。
流人的腹部捆满绷带,外面再套上T恤、穿着睡衣坐在后座。大概是伤口还在痛吧,他不断痛苦地喘着气。
「呜……」
我和远子学姐、流人、麻贵学姐四个人坐在麻贵学姐的车上,朝雨宫同学家开去。
外面一片漆黑,就连照在车窗上的路灯光芒都消失了。
在学校的画室中,麻贵学姐终于承认就是她给雨宫同学建议之后,我们就一起去流人所在的医院。
远子学姐看见躺在病床上吵着要出院的流人,原本紧张的心情好像也放松下来。她垮下原本绷得死硬的脸,低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然后,她往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流人走去,握起拳头在流人的头上用力一敲。「你这孩子真是的,为什么老是要人家这么担心?你那种好狗运可不是每次都有用的唷!」
「……好痛耶,远子姐!可是,我非得去找萤不可啊!她打算对黑崎复仇。我一定要阻止她才行!」
——流人坐在车中,不时扭曲面孔,痛苦呻吟,但他还是紧咬着牙,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说出来。
那一天,我看到流人抱住雨宫同学的时候就离开了,之后流人开始说服雨宫同学去住他家。
——我觉得你不要再继续住在这里比较好。我会帮萤找到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在那之前,就先住在我家吧!我家没有爸爸,只有妈妈和姐姐,我妈也不太会干涉我。
「可是,她突然变得很害怕,就推开我,还哭喊着不要。她一边发抖一边说这样不行,她不可以擅自离开这个家。她好像很激动、很混乱,一直说着幽灵要来啦、会被吃掉啦、自己就是幽灵啦、一定要遵守跟妈妈的约定才行啦、她并不是她妈妈之类的……其他还有很多,总之就是很慌张地说个没完。」
流人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发出呻吟,好像连呼吸都很不顺畅,不断反复着喘息般的吸气吐气。
远子学姐看到流人这副模样,似乎也很不忍心。
「呜……她还说要对黑崎复仇。她说只要自己满十六岁,就有办法了。还说麻贵学姐会大力协助她……麻贵学姐,就是你建议萤满十六岁后立刻结婚,让黑崎没办法继续当她的监护人吗?」
流人被汗水遮蔽的视线,还是憎恨地瞪着麻贵学姐。麻贵学姐以忧郁的表情看着照后镜中的自己,没有回头直接回答:「是的,我是这样对雨宫同学说的。说她如果愿意,我可以帮她从姬仓一族里面找出适合的对象。像她这样拥有大笔财产的女孩,一定有不少男人想要当她的丈夫。当然黑崎也没办法从中作梗,我赌上姬仓一族的威信,一定会保护雨宫同学和她的对象。」
为什么麻贵学姐要跟雨宫同学说这些话?
更奇怪的是,麻贵学姐为什么要这么帮雨宫同学的忙?她又是从何时开始插手这件事的呢?
我心中的疑问堆积如山,但是一听到关于雨宫同学结婚的话题,我还是努力听着他们的对话,唯恐有半点遗漏。
「啊,萤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就算是黑崎,也没办法对麻贵学姐下手。她想要从黑崎手上获得自由,就只有这个办法,还说这就是对黑崎的复仇。
我用力摇着萤的肩膀,跟她说不要因为这样而结婚,我会好好保护她。但是萤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只想跑出去,在我硬拉住她的时候,萤就捡起地上的瓷器碎片,刺伤我的腹部。
她一边刺我,一边向我道歉,说着『对不起』——还不只是一次,而是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连续刺了我好几次——就算我已经跪下,已经倒在地上了,她还是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继续刺我。」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景象,不由得背脊发冷,全身寒毛直竖。
那样温和乖巧的雨宫同学,竟然会不停哭泣,一边举起破碎的瓷器不断刺向流人血流如注的腹部,这种情景怎能不叫人感到战栗?
「我猜得一点都没错,她的确是个危险的女人。但最令我不甘心的是,她并不是因为爱我才这样伤害我。呜……如果她真的是因为爱我才刺伤我,就算我被杀死了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流人的脸上露出苦笑。远子学姐就揪着他的耳朵大骂:「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被伤成这样还保得住一条命,你已经该感谢祖上积德了!」
「好痛好痛,远子姐,好歹我也是个病人,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吗?」
「真是的,流人大笨蛋!」远子学姐含着泪,鼓起脸颊,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幸亏雨宫同学拿的瓷器碎片还算小,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口,所以后来才能被找上门来的麻贵学姐平安地送进医院。
「是雨宫同学打电话给我的,她很虚弱地说:『我杀了流人……该怎么办?麻贵学姐?』……她现在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非常危险。她说现在就连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但是她从来不曾像这样伤害别人,所以她自己也真的被吓到了……
她说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了,希望我帮忙盯着她。我本来想要把她安置在我看得到的公寓,但是她说不希望离开那个家……结果就跟我担心的一样,她这次竟然把远子和心叶你们关在地下室,差一点就把你们两人烧死了。」
远子学姐或许已经想像过这种可能性,看起来并不惊讶。而我如今也觉得,如果是雨宫同学,的确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如果我在化学教室碰到的那个既强势又豪放的九条夏夜乃,其实就是雨宫同学的话……
麻贵学姐以淡淡的口气说出事实:「你们猜得没错,黑崎保就是从小住在夏夜乃家的国枝苍。虽然传说他早就死在国外,其实是靠着非法赚来的金钱买到别的名字和户籍,然后回到日本。」
黑崎先生的目的,是要对舍弃自己的夏夜乃复仇。但是夏夜乃已不在人世,所以他复仇的对象就转变成夏夜乃的女儿雨宫同学。
因为失去了又受又恨、如同自己灵魂半身的女性而绝望的他,想必一定会变得越来越疯狂吧!
我想像着黑崎先生的心情,脑袋开始热了起来。
他把灵魂卖给恶魔,让时候回到过去……他获得了自己住过的房子,还把那个地下室整顿得跟从前一样,让他们两人的秘密房间复活,甚至让死去的夏夜乃也复活了。
他让貌似夏夜乃的女儿作为替身,教导她夏夜乃的口气、表情,还有神态,把她塑造成另一个夏夜乃。
在那个地下室里,雨宫同学丝毫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只能被逼着扮演夏夜乃,如果不从就没有饭吃。雨宫同学在那个地方,只能以九条夏夜乃的身份活下去。
在夏夜乃的照片上用红色签字笔打叉的人,一定也是雨宫同学。
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母亲的脸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的「X」呢?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把那些纸张投入我们的信箱?
『救救我』
『憎恨』
『别过来』
『幽灵』
在绝望中变得越来越疯狂的雨宫同学,也开始会在地下室之
外的地方变成九条夏夜乃。对雨宫同学来说,一定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夏夜乃给夺取了一样吧!
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完全变成夏夜乃,而萤就这样从世上消失了?
虽然她这么担心着,却又无能为力。她因为极度的饥饿和苦恼,逐渐变得无法分辨现实和幻想,所以就把我和远子学姐看成了从遥远的过去苏醒的苍和夏夜乃的亡灵。因此,她才会把我们关在地下室,打算烧死我们。
听完麻贵学姐的话,远子学姐抱着自己的身体不停颤抖。我也咬着嘴唇,紧紧闭上眼睛。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快要昏倒了。
黑崎保到底是做了什么事?
他为了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新来过——我也是这样期望,期望可以再次找回美羽,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就算要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行……
但是,他为了这个目的,夺走了一个女孩的未来,把她的人格都抹杀掉了。
就算做了这种事,真正的「夏夜乃」也不可能回来啊!谁都不会因此获救啊!
远子学姐痛苦地喃喃说道:「我再问你一件事,麻贵。那个地下室书柜里的书,是黑崎先生的收藏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那是九条夏夜乃的遗物。」
「是吗……」远子学姐垂下睫毛,将右手食指贴在唇上,陷入了沉默。这是远子学姐读书时的习惯——是她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时的习惯。
流人依旧像是看见仇人似的,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麻贵学姐。「你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跟萤见面,是有什么企图?麻贵学姐?你到底想要让萤去做什么?」
远子学姐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麻贵学姐。
麻贵学姐傲然回望流人,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不让你出院,是因为不想让你去阻挠她。我只是给她建议,只是照她的期望给予她协助,我从来就没有操纵过她的意志。」
然后麻贵学姐露出忧愁的神情,低声地说:「她跟黑崎之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而黑崎也已经做出决断。所以,她得尽快行动。无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她都一定要跟黑崎做个了断。」
不安的情绪爬上我的胸口。
我最后一次在化学教室跟夏夜乃见面时,她曾那么说过。
——灵魂的一半已经因为罪过而落入地狱,剩下的另一半还需要留着吗?怎么可以只有一半获救而进入天堂?
雨宫同学到底想要干什么?
说他们两人之间没剩多少时间,又是怎么回事?粉领族佐枝子小姐说,黑崎先生用餐后都会去催吐。难道黑崎先生得了重病?雨宫同学会出现在医院,也是因为这样吗?难道雨宫同学也想要刺杀黑崎先生……
流人沉吟着。「……!萤现在在哪里?这辆车要开往哪里?」
麻贵学姐以严肃的神情回答:「现在要去教堂。她下周要在那里举行结婚典礼。」
「我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我就要跟高志先生结婚了。」
那一天,她带着开朗的笑容,把他的心撕得粉碎。
「哪,你为什么生气?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如果我跟你结婚,就没办法住在有游泳池的白色洋房里,没办法坐高级礼车,也没办法养约克犬了不是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嫁给其他男人?而且,竟然要我为她高兴?为什么她在笑?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舍弃我?我们两人明明是共享一个灵魂,绝对无法分离的,但是她却亲手把两人的关系给斩断了。她为什么可以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是为了金钱?是为了享乐?还是为了虚荣?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其他男人的所有物!
在一个下着暴风雨的夜晚,他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从那里开始,他就一直憎恨着她。他发誓要对她复仇,为此才从烧着黑色火焰的地狱深处往上爬,爬回地面上。
但是,她却又丢下他而死去。这一次打击她的,是更甚于从前的绝望。
这时,他得知了她有一个女儿,看到那女孩的瞬间,他就想到拿回失去时间的方法。
如同她的翻版的少女——如果可以得到那个女孩……
他布下了周详的计划,进入少女父亲的公司,以毒蛇般的狡猾和豺狼般的凶狠,将少女的父亲逼至死路。原本就有先天性心脏缺陷的那个男人,看到摘下墨镜露出奸笑的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揪紧自己的胸口,然后就带着苦闷的表情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那男人的妹妹,同时也是他妻子的女人,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哥哥所做的事,就精神错乱地喊着:「别过来!恶魔!别过来!别过来!」一边不断后退,然后就失足坠海了。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进行。他要让时光倒流,得到绝对不会背叛他的「夏夜乃」。
藉着控制她的饮食,他夺走了那个女孩的反抗意识,束缚了她的灵魂,将她收归自己的掌握中,让她无法反抗或是背叛他。
他相信,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
但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没有时间了……
他收到一封信。那是她寄给他的,说她一周就要结婚了,所以在那之前想跟他见一次面。
愤怒与绝望就像高地的暴风,吹得他为之震撼,喉咙炽热地紧缩。又要遭到背叛了吗?又要看到她被其他男人抱在怀里了吗?
没有时间了……
他揉皱了那封信。
没有时间了……
虽然胃里像是荒芜的野地一样饥饿,胸中却忍不住翻腾欲呕。
没有时间了……
喉咙渴得疼痛,胃部要绞起来了。吐出的血块把地面染成一片殷红。
他愤恨地用手背擦拭嘴边,脚步踉跄地走出房间。
为了跟她见面——为了最近一次让时间回到过去……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没有时间了……
如果现在逃开,就没办法给予他打击。
充满恶意的手指,搔抓着她空荡荡的胃壁。身体就像抹上毒液一样寒冷难耐,只有脑袋无比灼热。
没有时间了……
要向他复仇。那个毁掉她的乐园,杀害她父亲和姑妈的人,她一定要在他的身上钉下永远无法拔除的钉子。
十二岁的她没办法做到的事,十六岁的她已经有能力了。
没有时间了……
在恢复了寂静冷清的教堂里,她穿上白色的结婚礼服,披着透明的头纱,等待他的到来。
她把即将刺进他体内的利剑藏在心中,细细的手指互相交叠,竖起爪子。
在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收到的那本书,在她今天来这里之前,已经用灯油烧成灰烬。写在化学教室里的数字,也都擦干净了。
没有时间了……
喉咙好干,胃也好痛。
『42437144336』
『我爱着他。』
才没有。
『47813158247111311』
『我永远爱他。』
别说了。
『4614264147142116339117402714』
『别看着妈妈,请看着我。』
才不是!才不是!
『1441475324214321131643』
『不想去天堂。』
『39117214246432010472117431143』
『想要留在苍身边。』
拜托,快消失吧!快从我体内消失吧!
『1327471430126391643』
『就算是罪也无所谓。』
『4721134044414304343』
『要惩罚我也无所谓。』
我才没有这样想!
『25743202142464347114』
『我想要的只有苍。』
『1451314214424643』
『回来吧,苍。』
『42464321391173911721424643』
『苍就是我,我就是苍。』
啊,爸爸,爸爸……
『4246434045434541174243836』
『永远都爱着苍。』
我恨他,我恨他!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1131643』
『144147532421432
1131643』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不想去天堂。』
她体内的亡灵已经失控了。她按着有如烧灼般疼痛的胃,呻吟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此时,她听见了冷冷的脚步声。她挤出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蹒跚地站起身来。
这真的,真的是最后了。
再过不久,他们两人的世界就会完全分离。拼命想要挽留的时间,已经像冲向毁灭的激流,无可避免地流逝了。如果「那个时刻」来临,他们就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接触,就连想要继续憎恨下去都没办法了。
所以,所以现在——
她的视线像疾风般掠过长椅之间被烛光照亮的道路。
正门开启了,戴着浅色墨镜、身穿西装的男人出现了。
那就是把她关在夜晚世界,夺走所有光芒的男人!是杀了她父亲和姑妈的仇敌!
她的眼中有火焰炽热地燃烧着,全身承受着剧烈的痛楚。
再一下,只要再多一点时间。要彻底地向他复仇,还需要一点时间……
「拿下墨镜吧,苍。我下周就要在这个地方,穿着这套礼服结婚了。你一定要由衷地祝福我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