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地走出了家门。
昨天回到家后,脑海中就尽是琴吹同学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困扰。比起我这个在大家面前被说很讨厌的人来,好像琴吹同学自己受的伤更深,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感觉就好像是我让她说这些话似的……为了给远子学姐写点心而坐在书桌前,即使苦恼地沉思了半天,手上的故事还是没有一点进展。一边呻吟一边完成的『蝴蝶』『恐山』『冲浪运动员』——松软治愈的蛋奶酥风味,实在是和『松软治愈』差了很远。
离开始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就在社团活动室重新写吧。
正当我一边感受着冰冷到足以刺痛皮肤的空气,一边通过校门的时候,琴吹同学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哎?
在那阴沉沉的厚云下,琴吹同学朝着校舍的入口,迈着让人不放心的蹒跚脚步前进着。总觉得样子有些古怪。
这让我感到很不安,追赶她的脚步也很自然地加快了速度。
琴吹同学在鞋箱前站住了,眼神看上去很空虚,侧脸也有些苍白,而且没有什么精神。
「琴吹同学。」
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琴吹同学惊讶地抬起了头。
「……井上。」
她以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倔强的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我不禁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要是还在意昨天的事的话……」
「……不是的。夕歌她……」
夕歌?
下一个瞬间,琴吹同学双手掩面,一下子哭了出来。
「夕歌不见了。怎么办,我——我——」
喂?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别哭了,好吗?和我说说看吧?
为了让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的琴吹同学平静下来,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文艺部的社团活动室,让她坐在了折椅上。
琴吹同学缩成一团的身体颤抖着,外套的袖口和制服的裙子都被泪水濡湿了。她抽噎了半天,终于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琴吹同学就读其它一所学校的朋友——水户夕歌现在下落不明。
昨天在跑出图书馆之后,琴吹同学拜访了水户同学的家。
可是,那里的窗户玻璃被打破了,房子也空空荡荡的,里面完全没有有人住着的气息。她感到很惊讶,于是便询问了住在附近的人,结果得知水户一家因为无法偿还借款,早在两个月前就连夜逃走了。
「……咳,我,每天都和夕歌发邮件的,而且也经常通电话的。上个月两人还一起去买了东西呢。搬家什么的,从来都没听她提过。呜咕……夕歌的家……竟然变成那样了……昨天晚上虽然给夕歌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电话,可全都是电话录音。发邮件也没有回音。换了平时的话,肯定马上就会给我回信的。夕歌到底上哪儿去了啊……」
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哭泣的琴吹同学已经相当混乱了。似乎再没有谁去帮助她的话就会崩溃一般,变得娇小又脆弱。晶莹的眼泪都落到了露在裙子外面的膝盖上。
预备铃早就响过了,别说是早晨的班会了,连第一节课都过了一半了。
跷了课,还和一个女孩子单独在一起,对以前的我来说,真的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可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着这个因为受到好友失踪的打击而变得不知所措地哽咽着的琴吹同学不管。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图书馆里时让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才更让我产生这种感觉。
「琴吹同学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去试着调查一下水户同学的事吧。去水户同学的学校,向水户同学的朋友打听一下怎么样?呐,我也会协助你的。」
琴吹同学一边抽泣着,一边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后,我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脑,试着搜索了起来。
水户同学就读的白藤音乐大学附属高中是培养出大量职业音乐家的名门高校。课程也是以音乐为核心,去海外留学的学生也很多。在网页上登载的校舍的照片有着西洋式的豪华外观,平常只有在连续剧中才能见到。
据说水户同学的目标是成为职业的歌剧院歌手。而且不久之后她还要去参加由学生们办的在校园内的会堂里举行的歌剧音乐会,并且饰演女主角。最近由于排练和打工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也常常打不通,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邮件联系的。
我漫不经心地点击着入学金和授课费用的项目,眼睛盯着屏幕。大约是公立学校的三倍,与私立学校的普通科相比也是将近两倍的金额!水户一家是四人家族,父亲据说是个普通的工薪阶层。水户同学开始打工好像也是为了赚取学费所需的钱。
「学音乐,还满花钱的……」
这么说来,圣条学院也有个宽敞的音乐会堂。那种规模的建筑物,还只不过是管弦乐部的校友捐赠建造的,真的是不得了。不过本来管弦乐部就和学园的经营者姫仓一族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是无法以常识来计算的。
正在继续着检索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来打电话来的是我盼望的人。把手机贴在耳边后,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心叶学长。真少见啊,你会主动联系我。」
樱井流人是寄宿在远子学姐家的亲戚的儿子。今年夏天时他正和一群女生闹在一起时,远子学姐突然挥着书包闯入其中,于是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流人君在电话的那一边,嗤笑着说道。
「远子姐正生气地抱怨着『没有点心吗~~~~』,『人家一直很期待的,心叶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不尊敬学姐』。」
流人试着模仿远子学姐的口气说道。
糟了!点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原本应该投到邮箱去的修改过的原稿现在还放在包里呢。
「现在正忙着,没有多余的时间写喔。」
「啊~要是让远子姐听到这些话,她的脸一定会气得炸掉。『就是靠心叶的点心作精神支撑我才能拼命准备考试的,现在人生已经没有一点乐趣了,考试肯定失败,全是心叶的错喔~~~~』她一定会这么说。」
「那只是你瞎编的吧!」
「才不是呢,这可是远子姐发自内心的呐喊喔。因为心叶学长是远子姐的作家嘛。」
流人君厚着脸皮这样说道。
『远子姐的作家』。
以前也被这样说过,听到这些话后,我的脸就红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在乱写,以后也绝对不想成为作家。
把痛苦的回忆强行抛于脑后,我将至今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流人君。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在白藤音大附属高中有熟人的话,希望能介绍给我。」
「真是意外呢。心叶学长,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是……嘛……」
「说到心叶学长,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个不太喜欢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呢。」
脸又烫了起来。确实,目前为止的我都还是打着事不关己主义。但自从和芥川同学成为朋友的那次文化节开始,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某些地方确确实实起了些变化。
流人君发出了试探性的声音。
「难道说,你对那个同班的叫琴吹的女孩子有意思吗?」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不是这样的啦,只是那时的状况,不能放任她不管而已,而不是想对琴吹同学怎么样……」
「算了,好吧。既然是心叶学长拜托的事,我接受。白藤的话还是有朋友的,待会去联络一下看。」
不愧是能够若无其事地脚踏几条船、一年到头泡在女人堆里的流人。
流人君在女孩子之中非常吃得开,行动能力也很强,这一点以前就让我很吃惊。没有熟人的话,就快速进攻、穷追不舍,马上和对方成为朋友。能如此悠然自得地做这种事的人,真的年纪比我小吗?
「谢谢你。流人君果然很靠得住啊。」
流人君很干脆地回避了我的口头感谢。
「只是,有一个条件。」
他说了句麻贵学姐经常说的话。
「什么?帮你做作业什么的话还是可以的。」
「不是,会帮我做习题的女孩子有很多。我说的不是这个,心叶学长,平安夜有安排吗?」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问题,我顿时感觉不知所措。
「平安夜?没有啊。」
「太好了!那么就请保持这样。」
「如果你说的是平安夜和几个男生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手牵着手看灯饰游行的话,还是饶了我吧。」
「哈哈,好的。嗯,总之平安夜请一定要空着。就算有比远子姐胸部更丰满的女孩邀请,也请干脆的拒绝喔!」
「那也就是说,十岁以上的所有女该子都是喽?」
「哦,心叶学长好苛刻。不过话说回来,远子姐可是超在意呢,每天早上都练『能够丰胸的体操』,所以请不要欺负她呀!」
「能够丰胸的体操……什么样的体操啊?」
「这样,把双手合在胸前,往左边往右边,摇摇晃晃地移动。当我偷看她的房间时,她可是表情非常认真地在练喔。」
我想像了一下,感到轻微的头晕,那不是瑜伽吗?
「随便啦,白藤那件事,一和对方取得联系就立刻给你发邮件。所以,也请不要忘记给远子姐写点心喔。她是真的很期待呢。就算是弟弟的请求吧!」
以开玩笑般的口气说完,流人便挂了电话。收到他发来的邮件是在五十分钟之后——那时刚好写完作为远子学姐点心的三题故事。
『明天四点,请在白藤附属高中的正门口等着。有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会来接你的。』
于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和琴吹同学站在了气派的石筑门前紧张地等待着流人君的朋友出现。
进入十二月以后日落时间越来越早了,校舍被夕阳染成了红黑色。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琴吹同学哆嗦着肩膀。
「冷吗?」
「没、没事……」
或许是因为昨天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场而感到有些害羞吧,她的视线飘忽不定,用生硬的声音回答道。今天也没收到水户同学发来的邮件,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这肯定也让她担心得不得了吧。
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十分钟。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大小姐模样的穿着连衣裙制服和大衣的女孩子从我们面前经过,可是我们要等的人却还没出现。流人君的邮件上虽然写着是个美貌出众的女生,不过,如果那时再问一下名字该多好啊,正当我开始后悔的时候——
「你是,井上君吗?」
突然背后传来让人背脊发痒的妖媚的细语声,我慌忙转过身去。
「好像猜对了呢。真抱歉,我迟到了。我是流君的朋友镜粧子。」
她微笑着说道,鲜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细长的衬衫配上短裤,再加上长外套,是个气质成熟的美女。
「抽烟,可以吗?」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刚在沙发上坐下就被问道。
「嗯……」
我向琴吹同学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便。」
粧子看了,温柔地把眼睛眯成了细线。
「谢了。我知道这对喉咙不好,可就是戒不掉。」
她衔着细细的香烟,用银色的打火机点上火,举止就像模特儿一样固定。她确实是个大美人。流人君是在哪里认识她的啊。
粧子小姐是个声乐老师,也知道水户同学的事。水户一直都请假没有来学校,粧子小姐皱着眉头说着。
「差不多有十天了吧。好像也没回宿舍的样子。我也很担心喔。」
「夕歌她是住宿舍的吗?」
琴吹同学表情僵硬地询问道。
「是的。因为秋天父母搬家的缘故。」
水户同学的父亲做了朋友的连带保证人,所以欠款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追债的人一直追到他工作的地方,害他连工作都没法继续下去了。粧子小姐难过地说着。
在她说话的时候,琴吹同学脸色苍白地睁大着眼睛。
「这个月的发表会已经决定要演杜兰朵公主(注:Turandot,意大利歌剧巨作,全剧以中国宫廷为故事背景),而且主演正是水户。看来是遇到了个好老师,从今年夏天开始,水户的声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之前都在用会弄坏喉咙的乱来唱法,唱歌水平也一直停滞不前。是哪个录音室的讲师,还是哪个职业歌手,我也曾好奇地问过她,可是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告诉我。可能是玩笑吧,她跟我说『我的老师,是音乐的天使』。」
琴吹同学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一样,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
「怎么了?琴吹同学。」
「没、没什么。」
琴吹同学紧紧地抓着裙子的一角,痛苦地挤出声音来。这一点也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都被选上当主角了,真的是前途一片光明。而且那孩子明明拥有成为职业歌手的天赋。」
粧子小姐像是说不下去了,把香烟按灭在烟灰缸上。
「抱歉。我差不多该回学校去了。井上君,手机借用下。」
「啊,好的。」
我伸手把手机给她后,她熟练地按着按钮,然后又还给了我。
「我把电话号码和地址都输在里面了。关于水户同学的事,要是知道了什么的话就请联系我。当然,我也一样。」
「谢谢您了。那个,可以的话,也想听一下水户同班同学的话。」
「我知道了。明天还来这个咖啡店,可以吗?」
拿着账单站了起来,粧子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呐,井上同学你们是圣条的吧。小毯,他还好吗?」
「您认识毬谷老师吗?」
粧子小姐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是我大学的后辈喔。小毯是我们的希望之星,拥有轻快澄澈的男高音。还被人说成是可以成为代表日本的歌剧歌手呢。」
「毬谷老师很好,而且很开心。前几天还说了『只要有一杯印度奶茶,人生就完美了』这样的话呢。」
「他还是老样子呢。在巴黎留学的时候突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结果一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被阳光晒得黝黑。结果他说是到处旅行了一圈,然后笑着说『我回来了』,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啊。」
粧子小姐露出一脸温柔的表情,安详地说道。
「水户同学要是也能这样笑着回来的话就好了。」
外面,北风依然呼啸着。
街边的橱窗里陈列着用红色和金色的丝带或是用白色的棉花装饰着的商品。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琴吹同学,『音乐的天使』是什么,你知道吗?」
为了不让迎面刮来的冷风把围巾吹走,我一边用手紧紧按住一边问道。和我一样身体前倾走着的琴吹同学,在踌躇了一会儿后,用犹豫不决的语气回答道。
「……我想是『歌剧魅影』吧。」
「『歌剧魅影』,是那音乐剧吗?」
脑海中浮现出了在电视广告中见到过的,戴着假面穿着黑色礼服的男人。
琴吹同学仿佛有些痛苦似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夕歌是那个音乐剧的爱好者,原作也反复读了很多遍,还借给我看过。那里面就有个给女主人公歌女上课的『音乐的天使』。夕歌以前就说过,如果自己也能遇到音乐的天使的话,就太好了。」
琴吹同学用围巾把半边脸遮住,哆嗦着身子。
「而且——」
琴吹同学压低声音说话的样子,好像非常害怕音乐的天使。
「今年暑假,从夕歌那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她说『七濑,我遇到了音乐的天使喔』。」
耳边吹过刺骨的寒风。那宛如野兽在远方嚎叫般的声音,把琴吹同学的声音撕得粉碎。
「在这之后也是,每次说到天使的事,夕歌就会情绪高涨,还会说『天使教我像乐器一样的歌唱』,『天使带我去了天空的彼岸』什么的……就像喝得酩酊大醉一样,感觉不太正常。」
「你有从水户同学那里听说那人的名字吗?」
琴吹同学摇了摇头——
「没有。」
然后咬紧嘴唇,突然用愤怒的眼神厉声说道。
「……但是,我想夕歌可能是和天使在一起。」
◇◇◇
天使让我像最顶级的名乐器般歌唱。
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在那天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坏掉的乐器。一个就算用尽全力去吹奏,也只能发出嘶哑声音的废品。
可是,现在不同了。
就像把一块透明的玉徐徐转动的花腔女高音,无论多高多远都能到达的耀眼美声,富有弹性的声音,高亢的声音,辉耀的声音。如风一般,如光一般的声音。
所有的歌我都能够轻快自然地放声高唱,让声音和天空融为一体。
天使将囚禁在我体内,蜷缩在我体内的歌都解放了出来。
越是歌唱,心和灵魂就变得越加透明,大脑变得混沌,身体也变得更轻了。不管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纯白的光芒照着我,就像唱着抒情小曲一样心醉神迷,一样幸福,却又很害怕。
如果,这全都是梦,醒来后一切都会像雾一般消失的话,那我一定无法活下去。
◇◇◇
水户同学为什么离开了家人而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呢?
真的如此想继续唱歌吗?
那又为何都已经被选为发表会的主角了还失踪呢——
在回家路上我考虑着这些问题,路过书店时买了一本『歌剧魅影』的文库本,回到家后就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书有点厚,细小的文字布满了每一页。看来想在一个晚上看完有点困难呢……
故事在神秘的气氛中开始了。
时间是十九世纪末。四处流传着巴黎的歌剧院里住着幽灵的谣言。
幽灵自称是『歌剧魅影』,对管理者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
比如,每年要支付给幽灵二十四万法郎。
五号的二楼包厢座位在公演的时候要交给幽灵。
要让克里斯蒂娜·达阿埃取代歌女卡洛塔上台演出——
之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唱队员的克里斯蒂娜,在这次舞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观众都陶醉在这奇迹般的歌声中,不住地拍手喝彩。
其实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一直在秘密地给克里斯蒂娜指导,他自称是音乐的天使。
克里斯蒂娜的青梅竹马,一直喜欢着她的纯情青年,拉乌尔·德·夏尼子爵偷听到了音乐的天使和她的谈话。
看着她对名为『音乐的天使』的老师如此仰慕,拉乌尔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之心。
克里斯蒂娜是不是爱上了『音乐的天使』?『音乐的天使』会不会诱惑克里斯蒂娜,把她带走呢?
心中燃起了火焰,无法抑制高涨的冲动,坐立不安的拉乌尔的那种心情被描写得淋漓尽致,读着读着便发现自己已经深陷故事之中,手心冒出汗水,进入到了故事中和拉乌尔一起体味着这种仿佛心被压碎一般的不安。
另一个克里斯蒂娜——水户夕歌,现在是否平安呢?
水户同学也接受了『音乐的天使』的指导。天使会将自己带往高处,她曾像喝醉了一样说过这样的话。另外,水户同学的声音也像克里斯蒂娜一样完成了惊人的转变。只是水户同学没告诉过任何人天使的名字和来历,连自己的好友琴吹同学也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是天使不让水户同学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还是,水户同学自己也不知道天使的真实身份?
水户同学的天使究竟是谁?水户同学的拉乌尔究竟是谁?
我不禁想起了回家路上,琴吹同学和我说过的话。
『我想夕歌会不会是和天使在一起呢。因为自从遇见天使后,夕歌很多次拒绝我的邀约,仿佛每天哪怕增加一秒也好,她也想多和天使在一起唱歌。我说她是不是迷上了什么奇怪的宗教,她听了后很生气,连续三天都没有给我发邮件。夕歌她……似乎只要是天使说的事全部都会相信,只要是天使下的命令,什么她都会去做……』
宗教——这个词让我有些震惊。对水户同学来说天使便是处在绝对地位的教主一般的存在,这种过分的崇拜令琴吹同学很担心。或许,其中也参杂着好友被来路不明的人夺走而产生的嫉妒吧。
『水户同学说她有男朋友了吧?天使和他,是同一个人吗?』
被毬谷老师邀请去音乐会的时候,我记得她说过夕歌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夕歌和他交往是在去年的秋天,所以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她的男朋友是和我们同一所学校的,是在文化节上认识的,夕歌这么说过。可是……』
声音间断了一下。
『夕歌,她没有告诉过我自己男朋友的名字。要是七濑交到男朋友的话就告诉你喔,她总是这样笑着蒙混过去……在我纠缠不休的追问下,她终于给了我点提示,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是个怎样的提示?』
『有三个……他身在一个九个人的家庭里,考虑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桌边来回踱步,而且他很喜欢喝咖啡。』
确实很难明白。喜欢咖啡——这样的人像山一样多啊。还有在桌边踱步的习惯,要不是自己身边的人的话就真的很难察觉。九个人的家庭在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很少见,但要是在学校范围内调查的话也会很困难的。
琴吹同学也是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露出一瞬间恍惚的表情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么说来……最后一次和夕歌通电话的时候,她说男朋友就在她旁边。』
『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天前吧……』
『那就是水户同学开始无故缺席的时候吧?』
『……嗯。那天,有无论如何都要和夕歌商量的事,于是我在电话里留了言。后来她说必须要去打工了,所以发来了邮件说是晚上再通电话。然而过了十二点也没有打来,我只好放弃,去睡觉了。过去的这种时候,夕歌一定会发邮件来说自己不能打电话来了。因此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然后,半夜两点多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夕歌发来的邮件。我惊讶地接起电话,听到夕歌很兴奋地对我说,「现在,正和他在一起呢」——』
寒风将琴吹同学的刘海吹了起来,她冷得缩起了脖子。
『——因为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起来的,所以不是记得很清楚……她不停地说着「圣诞树很漂亮」、「他紧紧地抱着我,很暖和」什么的。那时的夕歌也是异常的兴奋,感觉很古怪。』
拉乌尔就在我们的学校里。
水户同学的男朋友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已经失踪了吗?
根据琴吹同学的话,在水户同学失踪前他们两个人还是在一起的。
这么说的话,知道水户同学去处的就不是天使而是他了。
还有一个令我很在意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水户同学在失踪后还会不断地给琴吹同学发送邮件。
水户同学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在十天前。从那天起水户同学就没有再去学校了,可是尽管这样,那之后两人也一如往常地互发着邮件。水户同学是否有不想让琴吹同学知道自己失踪的理由呢?
然后,从三天前开始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水户同学的邮件——现在,水户同学究竟怎样了?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耳鸣声也响了起来,于是我只好仰着身子躺在床上,把打开的文库小说放在胸口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要是,远子学姐在的话——
要是那个爱管闲事、轻率、吊儿郎当、总是对奇怪的地方特别敏感、眼神温柔的『文学少女』的话,会怎样解读这个故事呢?
「该给她……打个电话吗……」
我把脸转向旁边,眼睛盯着桌上的手机,心里感到阵阵刺痛。
「……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都还没告诉过我呢。」
远子学姐没有手机。她是个无药可救的机械白痴,即使给她个邮件地址,她也一定不会用的……
不过这也只是个借口,其实现在非常想听到那温暖的、无忧无虑的声音。
不,不行。远子学姐就快参加考试了,不能把她卷进来。凭远子学姐的性格,只要和她说了,她一定会深入调查的。
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转向别处,紧紧抓住床单。
对,到了春天,远子学姐就毕业了,再也见不到了……
突然手机响了起来,吓得我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难道是,远子学姐!?
慌慌张张地跑到桌前,确认了来信。是芥川发来的。
「喂,井上?」
「芥川……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
「那个,听说琴吹同学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我有点担心。有什么麻烦的事吗?」
这还真是芥川风格的担心呢。
我紧张的心情仿佛消失不见,声音也恢复了平常的自然、柔和,忍不住感叹和他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琴吹同学和森同学她们好像也和好了。」
「是吗。如果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话,无论什么都请告诉我。无论多小的事都没关系。请不要客气。」
「嗯,谢谢。」
第二天,在教室和芥川见面时我大吃了一惊。
「怎么了!?这个伤口!」
芥川从右脸颊到脖子,有一个就像是被爪子纵向抓伤的痕迹。脖子上的三根线看上去非常深,肿得发紫的伤痕也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啊……是被猫。」
芥川苦笑着,稍微别开视线。
「看起来很疼的,不要紧吗?」
「嗯……没什么。」
再一次别开视线。
「真是只凶暴的猫啊。哎?那个,你家有养猫吗?」
虽然去过他家很多次了,院子里有鲤鱼倒是见过,猫,好像没见到过……
「不……是别处的猫。很难对付,我似乎得罪了它。」
他视线飘忽不定,用臼齿咬着什么东西似的口气说着。
然后又突然变成非常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道。
「比起这些,井上身上有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昨天不是还见过面的吗?还通了电话。啊,谢谢你打电话来。」
「不,不是说的那个……在那之后,有没收到奇怪的电话或邮件什么的?那个……最近这样的邮件好像很多的样子。」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到骚扰短信和留号电话。」
芥川把脸朝我靠过来。
「有没有换掉邮件地址和号码的打算?」
「那倒没有……
怎么了啊?芥川?」
听见我的质问后他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把身子靠回去、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没什么,没有什么麻烦事就好。别在意。」
好奇怪啊?到底怎么了?虽然感到很诧异,但现在处理琴吹同学的事已经忙不过来了,没有余力再揽上别的事了。
放学后,在昨天的咖啡店和水户的同班同学见了面。
她们也对水户同学的唱歌水平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感到非常惊讶。
「被选为主角也是被提拔的。杜兰朵是个傲慢冷酷的大小姐,和水户同学的形象完全不符。」
「扮演对手卡拉富的是排名第一的青年职业歌手荻原先生,那时还有人在背后说坏话,说什么在第二幕问答的场景里,水户同学肯定会败给荻原先生,会输得很惨。」
然而排练一开始,水户同学的声音就以惊人的气势压倒了客串出演的职业歌手。
「虽然水户同学一直不告诉别人,但是肯定有个非常有名的老师在给她上课。要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声音的。就连现在,也有人说水户同学不来上学是不是在进行秘密特训啊。」
「嗯,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水户同学不会被淘汰了。水户同学背后有个不得了的人物这样的传言在以前就有了。有传言说,推荐水户同学演主角的也是那个人。」
「那个不得了的人物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啊……」水户的同学歪着脑袋,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啊,不过!我见过水户同学和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一辆国外产的汽车里。肩膀被搂着,气氛很古怪,水户同学被那个人叫做『椿』……」
出了店之后,我和琴吹同学并肩走在被圣诞节用的白色和金色的灯饰照亮的街道上。
两个人慢慢地聊着天。
「椿,是水户同学的小名吗?琴吹同学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记得有人称呼夕歌为椿过。比起这个……夕歌果然应该是在天使的身边吧。在夕歌没去上学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给我的邮件中也一直写着在天使身边上课之类的事……称呼夕歌为椿的人,或许就是天使。」
琴吹同学的表情有些可怕。看来琴吹同学似乎对天使抱有敌意,完全认定了好友的失踪就是因为天使的关系。
因为『歌剧魅影』中也是如此,把克里斯蒂娜拐到地下帝国的,也是那个用假面隐藏着丑陋的面孔、假装成天使的幽灵,所以她的心情我还是能理解的……
不过就像琴吹同学所说的,水户同学真的在幽灵的身边吗?
失踪前一夜还和男朋友在一起的这点,我们也无法断定。
水户同学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宿舍去呢?
之后也没有给琴吹同学发过任何邮件。
冰冷的空气刺痛着皮肤。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星星和月亮,只有人工的灯饰照亮了街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热闹的圣诞节歌曲,却和我们此时的心境截然相反。
琴吹同学以柔弱的目光看着我。
「我好像感觉自己变成了拉乌尔一样,嫉妒着克里斯蒂娜和幽灵,心中充满了不安,即使去救被幽灵拐走的克里斯蒂娜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样的主人公有很多喔。」
「『歌剧魅影』的主人公难道不是幽灵吗?」
「虽然才看了一半,但因为是从拉乌尔的视点出发的,所以大概是拉乌尔吧。」
「可是后半部分就变成了神秘波斯人的独白了。」
「哎,是这样吗!?」
「拉乌尔简简单单地就中了幽灵的圈套,真是毫无优点呢。」
「嗯……」
琴吹同学撅着嘴,有些懊悔地,又有些悲哀地,自言自语道。
「果然拉乌尔是个没用的人。」
「但是,我会帮助拉乌尔的喔。我会一边期待着拉乌尔能救出克里斯蒂娜得到一个好结局,一边继续往下读。」
我笑着这样说道,琴吹同学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马上又像是害羞似地用围巾遮住脸,小声说道。
「哼,哼——是这样啊!」
看到她把脸转向一边时那羞涩可爱的样子,我的嘴角不经意地浮出微笑。
琴吹同学就这样唧唧咕咕地继续说着。
「那、那个……昨天我调查了以前的信,结果找到了一张夕歌在暑假期间从母亲的娘家寄来的明信片。住所也写在上面了。我想,要是写信到那个地址去的话,说不定就能和夕歌的家人取得联系了。」
我微笑着。
「嗯,这可是个好主意。要是能快点知道水户同学在哪里就好了啊。」
◇◇◇
天使总是一个人在唱歌。
站在月亮底下那沙沙摇曳着的草丛中,让悲伤的声音回响在蓝色的天空中。
天使讨厌赞美歌,但是他的歌声中却满怀着悲痛,充满了悼念和祈祷。天使一定是在为某个不在这里的人而歌唱,为了抚慰某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灵魂。
据说,天使曾经杀过人。仿佛磨碎的草莓般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蓝色的床单,滴答滴答地滴落到地板上。
后来,为了天使,又有很多人死去。
天使的名字被污染成黑色,翅膀被鲜血染红,已经不能待在白天的世界里了。
可怜。
天使太可怜了。
我总是在天使的面前哭泣,天使却从来都不哭,而是紧紧抱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我的头发,对着我微笑。
虽然我有时也会和天使说,哭吧,没事的,但是天使却说,因为没有悲伤的事,所以没有眼泪。自从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哭过。
虽然他不会唱赞美歌,但却会唱摇篮曲给我听,让我不做恶梦,把痛苦的事和难过的事全部忘记,让我睡得更香甜。
这样,第二天就能在太阳下,隐藏起自己的罪孽,像普通的少女一样露出纯洁无垢的微笑。
我能做他的恋人,能做七濑的好友,都是因为天使在唱歌给我听。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为自己的肮脏和丑陋而感到羞耻,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从此失去在两人面前出现的勇气。
虽然我得到了天使的原谅和救赎,可是,不被允许出现在阳光下,而且失去了名字,只能隐藏在黑暗世界中的天使,要由谁来拯救呢?
◇◇◇
为了告诉毬谷老师资料整理的工作想暂时请假一段时间,我便来到了音乐准备室,然而却发现老师却正置身于一副恋爱场景中。
正与老师嘴挨着嘴的一名娇小的女学生,「啊」地叫着,急急忙忙地躲开。
然后,用可爱的声音说了句「我先告辞了」,便低着头,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老师,刚才那到底是……」
对于碰见这个决定性的瞬间而感到茫然的我,毬谷佯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笑了。
「哈哈哈……进入房间前,我想还是先敲下门比较好喔,井上同学。」
「我敲了。老师也是,在学校里做这种事的时候,我想还是多留心下周围的情况比较好。」
「呀,说得很对。下次我会注意的。因为是个热情主动的孩子,就忍不住……」
老师用手帕拭去了汗水。
「啊,七濑同学呢?今天是轮到她在图书馆值班吗?」
「其实……可能无法再帮老师的忙了。」
我把琴吹同学的好友失踪的事简短地向老师描述了一下。
「……是吗。那真是不得了了。」
毬谷老师皱着眉头,充满同情地嘟哝了一声后,说了些让人吃惊的事。
「七濑同学的朋友就是那个要在发表会上出演杜兰朵的水户夕歌同学吧。我去给白藤的后辈指导时见过她几次。虽然是个未经雕琢的木材,但确实有发光的地方。要是有个好的指导老师的话她必定会有长足的进步。到底会让我们听到个怎样的杜兰朵,我可是很期待呢。结果水户同学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太遗憾了。」
「给水户同学个人辅导的老师,您大致能猜到吗?水户同学好像把他叫做音乐的天使。」
毬谷老师一下子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双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左手上看似沉沉的手表反射着光芒。
「……音乐的天使?」
「是的,您知道吗?」
他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松开了手指,有些过意不去地注视着我。
「不知道。毕竟,我和水户同学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可是我会去问一下内行的音乐人。」
「那谢谢你了。」
我鞠了个躬。
「对了,白藤的镜粧子老师问我毬谷老师现在好不好。」
老师立刻笑了起来。
「哦,你见到她了啊。她是个美女吧,我身边的男学生都很憧憬她呢。拥有着那种刚强有力的声音,卡门什么的角色,太适合她了!」
「是啊。长得真的很美呢。粧子老师还说,毬谷老师是希望之星喔!」
「哈哈哈,太夸张了。我可没这么了不起。在这里悠闲地当老师更符合我的性格。」
用充满希望的轻快的声音,简简单单地否定了。
他那清爽纯洁的笑容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要是事情平息了,再让她来帮忙。」
「嗯,我会等她的。」
约定好之后,我离开了房间。
之前已经说好了等会要和琴吹同学在图书馆碰面。
我关好了准备室的门,在走廊上走着。到了转弯处后,突然有只手伸了出来抓着我的肩膀——
「!」
手指隔着制服的布料紧紧勒进皮肤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身高、戴着眼镜并且头发有些脱色的男学生,正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就是之前,在图书馆说我真差劲的少年!
周围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就像看到了拿着刀的杀人魔一样,身体动弹不得。
「喂,和毬谷说了些什么?」
「你是……谁?」
「快回答我的问题。和那家伙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令我很恼火,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可没有回答不认识的人问题的义务!」
我转过身去,正想快步离去的时候,从背后传来冰冷刺骨的声音。
「真是天真啊。」
在台阶上听到的,仿佛是风在呼啸一般的低沉声音,和那时感觉到的寒冷彻骨的黑暗视线,再次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回过头去,他正用漆黑的眼睛憎恶地盯着我。
「和毬谷这么亲近……不愧是伪善者的同伴,很合得来啊!」
「什么……意思?」
「在说你和毬谷喽。每个都是住在这美丽的世界里,都只会面带笑容地说些漂亮话。不会伤害自己,只会伤害别人。」
陷入了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单方面地指责的不自然的状况,大脑变得混乱,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他的视线像是蛇一样缠绕在我脸上。
「你总是这样。琴吹学姐的事也是,假装很迟钝,其实只是在故意无视对自己不利的事吧。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因为不想把自己也玷污了,明明没有那种意思却还温柔地让别人期待着,这种就叫伪善者!」
为什么,非得这样怨恨我不可——他喜欢琴吹同学吗?是误会了我和琴吹同学的事,所以看我不顺眼吗?
虽然脑海里也浮现出这种想法,但是,他说的话就像是利刃一般,将我的心脏切开,让我无法平静。
我是伪善者?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
我明明没有那个意思却还假装温柔,折腾着琴吹同学?
他的话,就像漆黑狂暴的镰鼬,张开血盆大口将我撕咬成肉块。
脑袋后面就像是在被火烤一样越来越热,喉咙里也好几次有东西从胃里涌上来。但是,那却是无法用言语所能表达的混沌,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恶意——是该愤怒吗?还是该逃走?又或是一笑了之?我无法做出判断。
他向我投来锐利的视线,用阴郁的声音对无法动弹的我说道。
「不许再接近毬谷。」
当他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身体终于能动了,汗水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他是谁啊!
而且还说不许再接近毬谷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想回音乐准备室找老师问清楚,但是他现在还在这附近。只要一想到他那漆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就感到很害怕。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向图书馆走去。
琴吹同学正在柜台忙着。
「抱歉。今天,其他的值班的人都请假了。稍等一会儿。」
「……那,我在阅览角等你吧。」
「井上,你好像有点神色恍惚?」
「才没这回事。」
脑海中还残留着他的声音和眼神。不能告诉琴吹同学,说什么我在折腾琴吹同学。
这时,就在不远处,刚才听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琴吹学姐,之后的事就让我来干吧,请先走吧。」
琴吹同学的旁边那个戴着眼镜让人感觉阴沉的学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今天又不是臣值班。」
「剩下的工作也不多了,让我来替你干吧。还有人在等你吧?」
琴吹同学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脸色发青地站在那儿。
「嗯……那好,钥匙,交给你了喔。谢谢你,臣。」
「嗯,再见。」
他一脸冷淡地把我们送了出去。
「那家伙,一年级吗?叫什么名字?」
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拼命地隐藏着心中的动摇,我向琴吹同学问道。
「是说臣志朗吗?嗯,他是一年级喔!」
「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在图书馆见过。他也是图书委员吗?」
「因为体质很差,第一学期时整个学期都在休息吧。」
「……和琴吹同学关系好吗?」
「什么意思,才没有呢。臣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就算在值班时也很少说话。」
琴吹同学红着脸拼命地否定着。看着她这样子,不禁想起了臣说过的话,胸口就像被什么压住一样,感觉非常难受。
『只会面带笑容地说些漂亮话。不会伤害自己,只会伤害别人。』
『像你这样的家伙,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想知道。』
去医院探病的时候,我所看到的琴吹同学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以及,在排练话剧时的眼泪——
『井上可能完全……不记得了……可是我,我在……中学的时候……』
『我……因为我被井上讨厌了……所以井上他,不会认真地跟我说的……』
『对我来说可是很特别的事。所以在那之后,我也有去井上那里。好多次,冬天的时候,每天都去。』
那些话,那些眼泪,那种柔弱的眼神,是想表达什么呢——
如此拼命着,琴吹同学是想传达什么呢——我可能的确是一直在逃避这些问题。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孩,那就是美羽——像那样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倾注在对方身上的恋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只会对美羽一个人抱有如此强烈的爱慕之心。
但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和琴吹同学在一起,不是很残酷吗?
想要帮助因为不知道好友的去向而感到悲伤的琴吹同学的那份心情,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令人讨厌的人而用来自我满足的伪善吗?如果变成最坏结果的时候,我有承受琴吹同学那份痛苦的觉悟吗?
脑海中不停思考着这些问题的同时,心就有如刀绞般的剧痛,感觉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我无法忍受地绷紧了脸,紧咬着牙。虽然感觉到琴吹同学时而难过地看向我,可是我却无能为力。顶多用生硬的声音说「今天也好冷啊」,这样也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不融洽了。
等走到水户同学的家里时,两人都已经沉默不语了。
水户的家,门牌被剥落了,里面也没有任何灯光,完全变成了一间荒废的旧房。
要是来这里的话,也许会有什么新发现,琴吹同学一定是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吧。可是映入眼帘的凄凉景象把这仅有的一点微小的希望也无情地粉碎了。从邮箱里满出来的邮件,经过日晒雨淋变得破烂不堪,面向院子的窗户玻璃也全碎了。在平凡的住宅区中,只有这间房子像坟地一样。
琴吹同学以蹒跚的脚步穿过大门,按下了玄关的门铃。
没有回答。
接着,用拳头敲着门。
一次又一次地敲着。琴吹同学紧咬着牙齿,眼眶中满溢着泪水。
即使是这样,门的另一边仍然没有传来期望中的人的声音。
「算了吧,这样琴吹同学的手会很痛的。」
我满怀悲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
同时,『伪善者』这个词却又再次在脑海中转来转去,害我差点晕倒。
琴吹同学背对着我,低着头抽泣着。
在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
最后我们在一座三层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我到家了」琴吹同学小声地说道。一楼的地方挂着洗衣店的招牌。
「琴吹同学的家是开洗衣店的啊?」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我奶奶在干这个」。虽然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是眼睛还是红红的,不停地抽着鼻涕。
「这么晚了,没关系吗?」
「没事。那个……今天,真是对不起。」
用嘶哑的声音说完后,登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然后,转过头用非常哀伤的表情俯视着我。
「……」
看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敛首低眉,然后消失在了门的
另一边。
目光交汇的瞬间,我仿佛在琴吹同学的表情中看见了我的罪恶感。
那种感觉在我体内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让我难以呼吸。
——伪善者。
——明明没有个意思,却还温柔地让别人期待着。
走在像是被冻结住的夜路上,我正准备回家去的时候,突然看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影。人影似乎正注视着琴吹同学走进的那扇门。
笼罩在天空中的乌云散开了,一缕月光倏地照在那人影的侧脸上。
臣……!?
当我正想去确认的时候,那个人影背过身去,准备走开。
我猛地追了上去。他果然是臣。可是为什么他会在这种地方?难道说,他一直都跟着我们?
这么一想,背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人影越走越远。
我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呼出气体的量也在增加。白色混浊的温热气体,抚摸着冻僵的脸颊。
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街灯无法照射到的一个漆黑的小巷里站住了。
人影与周围的黑暗同化,无法看清臣的身影。
怎么这样,确实是转进这里来的啊!到底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正处于混乱中的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歌声。
那是有如啜泣般轻微的声音。
充满怨恨和悲伤的、亡灵般的声音。
什么!?是从哪里传来的,这声音?前面?不对,后面?不,是那边吗?也不对,是从对面传来的吗?也不对!
只能认为声音是从所有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在这股突然袭来的恐惧感中,我吓得一动不动地站着。
『歌剧魅影』里不是也有这个场面吗?
为了救出克里斯蒂娜,拉乌尔前往歌剧院地下的黑暗帝国,结果被幽灵所制造出来的幻想玩弄,陷入了疯狂中。
这种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
天使的声音!怪物的声音!是穿梭于天地之间的面具男——幽灵所创作的送葬曲!
在这纠缠着灵魂、一点一点勒紧的带有魔性的歌声中,我完全丧失了应有的平静,喉咙越来越烫,无法呼吸,手指也开始感觉到麻痹。
糟了,发作了。
自从美羽从屋顶上跳下去之后就一直频繁地侵扰着我的那个,仿佛是被幽灵的声音唤醒了一样,身上的汗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脑袋里天旋地转,从喉咙里传出仿佛嘶哑笛声一般的喘息。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匍匐在寒冷的小巷中。
歌声渐渐转变成了嗤嗤的笑声。那声音,时而像男性的声音,时而像女性的声音,时而像少年的声音,时而像少女的声音。
眼睑里面,浮现出穿着中学校服,扎着马尾辫的美羽的身姿,她露出虚幻的笑容看着我,接着,头朝下地落了下去。
这副景象就像万花筒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不是没注意到。
——而是不想知道。
恶狠狠的声音责备着我。
你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你伤害了她,还把她逼向死亡。你是个杀了人的伪善者。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全身不停地颤抖着,每次呼吸的间距变得越来越短。
美羽掉了下去。
掉了下去——
似乎在一段时间内暂时失去了意识。
当手机收到的邮件把我唤醒时,我已经张开了手脚,脸朝下地倒在了散发着一股有如变质剩饭般恶臭味的阴暗小巷里。
我非常中意的那首轻快的西洋音乐声,从外套的口袋中飘扬而出。
拖着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取出手机,看着邮件。
流人君发来的……
「啊,心叶学长。现在你的身边有电脑开着吗?」
流人君似乎很着急的样子,突然这么说道。
「抱歉,我在外面。大约还要一小时才能回到家。」
用手扶着小巷的墙壁,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回答道。
皮肤上的感觉,心里的感觉,又慢慢地回来了。那个歌声,难道只是个噩梦吗?感觉就像是站在幻想和现实的分界线上,脑袋还感觉得到有一点昏昏沉沉的。
「是吗。那么,我先把数据发去,回到家之后请马上看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是水户同学的事,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喔。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不过如果平安夜前不能解决那个问题,我会很麻烦的。」
流人这么说着的同时,投下了一颗炸弹,把萦绕在我脑海中的迷雾一口气地吹散了。
「夕歌从今年夏天开始,就用『椿』这个名字,在网上的会员制网站里登入了。好像是在那里联系客人,进行援助交际的活动。」
一打开自己家的门,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到了电脑前,打开了流人君发送来的附件。然后,可疑网站的主页,会员规章,女孩子的个人介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我眼前。
流人君说,因为非法登陆暴露了,中途连接被切断,结果没全部读完,不过——
『那个名单中的第十六号椿,就是夕歌。』
我一边感受着涌上心头的不安,一边压抑着呼吸,把画面往下滚动。
NO.16「姓名」椿。
当那些文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喉咙就像被紧紧地勒住一般,脑袋里感到一阵头晕。
水户同学的同班同学所说的话伴随着足以令人麻痹的疼痛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见过水户同学和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一辆外国产的汽车里。肩膀被搂着,气氛很古怪,水户同学被那个人叫做「椿」。』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偶然!
不管否定多少次,都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安,心脏激烈地搏动甚至让我可以感觉到一丝的疼痛。
不到一眨眼的时间就看完了个人介绍,在职业栏里写着F音乐大学附属高中的在读女高中生,内容栏里写着目标是成为歌剧院的歌手。还写着正在募集能温柔地抱紧自己的温柔大叔的字样。
握着鼠标的手,被渗出的汗水濡湿。果然,这是水户同学吗?
这里,怎么看都是不合法的交友网站。水户同学在这里募集援助交际的对象吗?和不特定的许多男性见面而获得收入吗?
我就像要咬住电脑一样,继续往下看着文字。
兴趣『古典音乐鉴赏,购物』
喜欢的食物『草莓』
约会想去的地方『游乐园』
喜欢看的书『井上美羽』
井上美羽!?
感觉就像当头一棒。
心脏最大限度地紧绷着,这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的名字,以比普通情况下强数倍的威力冲击着我。
全身就像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包围一样炙热,思考完全停止了。
喜欢看的书是,井上美羽。
名字是,椿。
仍然没有完。我还倒在阴暗的小巷里没有醒来。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噩梦啊。
◇◇◇
骗人!这种事!
爸爸!妈妈!聪史!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喂,是骗人的吧?不是说好正月的时候,要去那边的吗?大家一起悠闲的渡过,不是在电话上说好了吗?爸爸和妈妈会努力地工作的,夕歌不要太勉强,因为就快到发表会了,打工也要适可而止,要小心地保护喉咙,不要感冒。还说给夕歌寄来了喜欢吃的干柿子。真想早点见面,要是一家人能再次生活在一起就好了。没关系的,总有一天会实现的。爸爸,妈妈也都微笑着!聪史也说在新学校交到了朋友很开心。姐姐也要加油唱歌。
明明一切都很美好,为什么!聪史还只是个中学生呀!
为了大家能一起生活,我做了那么多工作。
第一次见客人的时候,说什么只是吃个饭,稍微聊些天,可是却在宾馆被迫做那样的事,我很难为情,很害怕,又很痛,讨厌死了。
仿佛自己被黑色污染了一样,已经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目光了,就这样继续埋藏着秘密,一边怀着恐惧的心情,一边想着必须要活下去的时候,头就会感到晕眩,真想死了算了。
在厕所吐了好几次,用毛巾和肥皂,用把皮肤搓破般的力气擦拭身体,但是,我做了那种事的记忆却无法消去。
尽管如此,为了赚钱。只要有了那钱,爸爸就不用被追债的人殴打到跪在地上了,聪史的学费也能交了。
我只能做到这些。大家如果能像以前一样的普通地、幸福地生活的话,就算我会变得不普通也没关系。
这之后也是,遇到很多讨厌的客人,真的觉得很惨很恶心,就像每天从边上一点点被切碎一样,散发着讨厌气味的黑泥在身上越积越厚,就像快要被埋在里面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暴露,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当电视上播出参加援交的警察官被逮捕的新闻时,听到七濑说,『
对方的女孩也真是难以置信,才十六岁吧。要是我的话,和不喜欢的人是绝对无法做那种事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被他紧紧抱着的时候,非常痛苦,感到很对不起他,忍不住把他推开,害他流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但是,一想到这是为了爸爸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忍受。
而且,对我来说还有天使在身边。因为,我遇到了天使。
所以不管有多辛苦都没有关系,都能忍耐下来。
我也已经不能再唱赞美歌了!
也不能再相信上帝什么的了!
就算祈祷至少让心灵保持纯洁,也已经没用了。上帝,不会再对被玷污的我微笑了。我已经被流放到了黑暗的世界。
总有一天,我也会失去他和七濑吧。
天使也曾体味过这种绝望吗?
我必须要歌唱。对我来说,只有唱歌了。为了在他和七濑而离去的时候,我不至于选择死亡,而是会继续想要活下去。
不可以哭!要歌唱!继续歌唱!
不是赞美上帝的歌,而是发起挑战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