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
「对不起……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那样的话,打个电话回家就好了嘛。」
「对不起……」
其实是因为现在的我无论什么都东西吃不下……
「……妈妈。」
「怎么了?」
妈妈微笑着看了看我。
「……」
「怎么了?心叶?」
我吞吞吐吐的说着。
「妈妈还记得……美羽的事情么?」
妈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僵硬。
「那……那个……」
空气僵硬得好像在压迫着我的皮肤,我好不容易说出了口。
「妈妈——应该没有把美羽的什么事,瞒着我吧?」
「——!」
妈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心叶,你在说什么呀。怎么会有那种事呢?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发生了什么和小美羽有关的事情么?」
「没什么了……只是……偶尔想起美羽的事情而已。」
妈妈一脸担心的问着我,看着她那样,我只得撒了个谎。
「这样啊……小美羽的事情,还是忘了比较好吧。」
「……嗯。」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连心都像是裂开来了一样。妈妈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不过在美羽的事情发生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学校,妈妈或许对这些事情有些过敏吧?
但是……
那撇开的目光里,好像带着些许的罪恶感,是我想的太多了么?
「哥哥,一起打游戏吧~」
妹妹天真无邪的对我说着。
「下次吧。」
我装着还有很多作业要做的样子,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手机响出了动听的铃声,是琴吹同学发过来的邮件。
我想起当时被我扔下的琴吹同学,顿时就觉得喉咙像被绞紧了一般。
我摒着呼吸打开了邮件。
「对不起……」
最先印入眼帘的竟然是这个词。
「对不起……一直没有把美羽的事情告诉你。
从井上那里听说了朝仓同学的事情以后,就一直很想和她见一次。
因为觉得井上想起朝仓同学时好像很难过……就一直没有告诉你朝仓正住在那间医院里的事情……
真的非常抱歉。
其实是朝仓同学先联络我的。
我想我下面要说的话,一定会让井上同学一定觉得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吧。
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
我真的很担心,要知道,朝仓同学已经不是井上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我心里满是内疚,喉咙深处发出颤抖的呻吟。
需要道歉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当时是我把琴吹同学当成是坏人一样,一句话都没听她说,便和美羽一起离开了。
但是琴吹同学却一点都没有责备我,反而说着抱歉的话语。
琴吹同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给我这封邮件的呢……一个人被留在医院走廊时,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虽然这封邮件让我内心大为动摇,但是——「请不要相信朝仓同学说的话」,我却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
琴吹同学不是那种会欺负美羽的人,我也很想相信妈妈说的话。
但是美羽又有什么理由要说谎呢?我根本没有办法怀疑那个一边喃喃着总算再遇了,一边开心的在我身边抱着我的美羽。
两年半不见的美羽,瘦得非常厉害,甚至剪短了那轻轻飘逸在风中的栗色长发,简直像个男孩子似的。
只有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仍旧如同过去一样闪耀着星星般的光辉。那使了甜美魔法般叫着「心叶」的声音,清澈明朗的笑容,这些都没有变——!
对美羽的思念像风暴般肆虐着我的心,如同要割破我的头脑般,让我苦恼着,绝望着。
我究竟该怎么办啊,怎么回信给琴吹同学才好啊!
如果把我真实的想法写出来,肯定会伤害到琴吹同学。但是如果随口敷衍的话,那根本就跟说谎无异。
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冷了起来,我只能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什么也做不了。
随着一声敲门声,妈妈犹豫着慢慢走进了我的房间。
「心叶,有朋友来了哦。」
「哎?」
「是芥川同学。」
我倒吸了一口气。
「真是不好意思啊,突然来找你。」
「……没关系的。」
一分钟后,芥川坐在椅子上,我坐在床上,使床铺浅浅地下陷。
我们两人就这么面对着面。
芥川的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因此看不清他的脸色。
「想着今天一定要和井上好好说一下,就过来了。」
「……嗯。」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吧,是关于朝仓的事情。」
——听我说哦,心叶。
在病房里,美羽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看透我一般,轻轻的对我说着,那个声音在我的耳朵深处不停回想着,心脏像是被握住一样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今天晚上一诗肯定会去见心叶的哦。
——然后还一定会直直的看着心叶的眼睛,装的好像是无比真诚一样,却满嘴谎言。
我抬起头,只看到芥川同学挺直了腰背,用关切的眼神看着我。那冷静的态度,认真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骗人的迹象。
「你还记得文化祭那天我们俩成为朋友时我说过的话么?」
「……嗯,那时候我对你说让我们做朋友吧。」
我想起那个染上朱红色晚霞的教室,外面吹着的冷风,还有我们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那时候,我也对井上说过,我有事情瞒着你,而这件事或许终有一天会伤害到你的。」
「嗯,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当时我也说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就算将来会吵架,会分开,现在我仍旧想和你成为朋友。
内心的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摩擦着。
「我瞒着你的,就是朝仓的事情。一段时间以前,我就已经认识朝仓了,也听说了她和你之间,曾经发生过些什么事情。」
一年级的冬天,在探望母亲的时候,认识了美羽,芥川这么说着。二年级和我分到一个班级时,也已经知道我的事情了。而他把美羽交给他的信扔掉了这件事,也毫无隐瞒的告诉了我。
「把朝仓的事瞒着你,又把朝仓给你的信扔掉了这两件事,我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
芥川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又毫无力气。
——一诗一开始肯定会把和我认识的事情对心叶都说清楚,以便让心叶解除防备。
之前美羽说过的话,让我持续动摇着。
——然后,还会为了扔信的事情向心叶道歉。
——他肯定会说那封信里都是些不该让心叶看到的内容,还会说我精神不太安定,最好不要和我见面什么的。一诗一定会说这些过分的话,来蒙骗心叶的。
芥川再次抬起头,看着我。
「因为能够想到那封信肯定满是咒骂井上的词句,还是不要让你看到比较好。朝仓现在精神上多少有些不稳定的情况。本来想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再让井上和她见面的。我认为那样的话无论对于井上还是朝仓来说,都会更好一些。」
一口气说完,芥川又抱歉似的低下了头。
「虽然我的判断可能有些不对,但是除了这么做,没有办法同时守护你们两个人啊。」
可以从芥川的声音和表情里看出来,他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我是多么的苦恼。但是他所说的话实在是和美羽之前预言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相似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的话,耳边却总是回响着美羽的声音。
——一诗是为了骗过心叶才去和心叶见面的,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话。
「医院里朝仓对我大喊的那些话,并不都是真的,至少我和琴吹并没有对朝仓做那么过分的事情、琴吹更是不会对朝仓那样,这一点你无论如何也应该相信我。」
——一诗肯定还会说些包庇琴吹的话,好让心叶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似的。
我好想相信芥川说的话。
可是相信芥川的话,就不得不怀疑美羽所说的话了。
为什么芥川和琴吹同学都觉得是美羽在说谎呢。美羽才不会说谎呢!美羽才不是会说谎的人!
激烈的感情像是荆棘般在体内蔓延,刺痛着我全身,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说出非常过分的话吧。我嘶哑的呼吸着,只能无计可施地低下头,对芥川说道。
「抱歉……请多给我点时间想想吧。」
现在的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芥川。就连说出的这句话,我也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芥川用忧虑的眼
神看着我。
「我明白了……」
然后挤出了苦恼的声音,便起身回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脑中混乱地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我和芥川一整天也没有像样的对话。
随便打了个早上好这样的招呼以后,就匆匆分开,然后就一句话也没有了。午饭也是分开来各自吃的。
琴吹同学的朋友,森同学看到我们两人这样一副样子,有点担心的对我说。
「井上同学和芥川同学吵架了么?」
「倒也不是这样啦……只是有点……」
可能感觉到我语气里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吧,森同学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七濑好像住院了哎,井上同学去看过她么?」
「……嗯……昨天去看过了……今天放学以后也准备去医院的。」
「诶?!」
森同学睁圆了眼睛。
「这,这样啊,井上和七濑相处的很好嘛。啊哈哈……不用我多操心了呢。嗯,太好了。七濑什么时候回学校来的时候,可得让她请客呢。」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七濑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哦。」
森同学用轻快的声音说着,走了开去。然而我的心却好像被轧过一般疼痛。
我带着红茶味的布丁,来到了琴吹同学的病房。她正安稳的睡在拉下帘幕的病床上。
「小七濑,你男朋友看你来了哦。」同房间的女孩子说着。
哗啦一声拉开了帘子,琴吹同学满脸通红的探出头来。眼睛还有点红肿,肯定是昨天晚上哭过了吧……我心里满是欠疚。
同病房的女孩子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琴吹同学。
「抱歉,昨晚一直没有回你的邮件……白天也是,没有好好听琴吹同学解释,真的非常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
琴吹同学断断续续说着。
「是我自己把朝仓同学的事情瞒着井上的……也的确对朝仓她说了过分的话……」
我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美羽是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吧……朝仓同学发了邮件到我的手机里来……」
「手机?美羽怎么会知道琴吹同学的邮箱地址的?」
「……」
琴吹同学好像在顾虑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难道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芥川的事情说出来么?
「是芥川告诉美羽的吗……?」
我轻声嘀咕着,琴吹同学却马上抬起头,用强烈的语气说道。
「不是的,芥川同学自己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肯定是朝仓同学擅自偷看了芥川同学的手机!」
琴吹同学大约觉得自己说的过了头,轻咬着嘴唇。
然后一点点抬起头看着我。
「……你已经知道芥川同学和朝仓同学的事情了?」
「……昨天芥川到我家来和我说过了……」
我用痛苦的音调说着,一种苦涩的感觉,在嘴里渐渐散开。
「他说了些什么哪?」
「和琴吹同学说过的差不多……美羽说的话并不全是真的……之类的话。」
「……」
琴吹同学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看到我手上还有一个和之前给她的布丁一样的袋子,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你接下来……还要去看朝仓同学么?」
我没办法回答她。
「心叶!好开心哦,心叶真的又来看我了!」
美羽双眼闪烁着光芒,把身子从床上探了出来。
「危险,会掉下来的。」
我慌忙抱住了她,美羽却嘻嘻的笑着,把身体靠了过来。
「没关系的哦,因为心叶……会来扶住我的嘛。」
美羽用恶作剧似的表情看着我,鼻子里闻到的香香的味道,同以前一点都没有改变。
「呀!」
突然脖子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不小心叫出了声音。美羽把手缩了回去,用长长的指甲抵着嘴唇,可爱地笑着。
「啊……对不起,不小心太用力了嘛~。」
像少年般短短的头发,样式简单的睡衣,和如同猫般长长的指甲组成了一幅不太平衡的构图,却不知怎的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一个人没办法好好剪指甲呢,不知不觉就留的很长了,真的很对不起呀,还疼么?」
美羽用清澈透明的眼睛很担心地看着我,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着。头发虽然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但看上去却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了,雪白的皮肤和大大的眼睛,有着好像要把人吸进去的魅力。
「已经没关系了。」
我刚说完,美羽就安心地笑道。
「那就好……我跟你说哦,现在只要柱着拐杖我就能够好好走路了哦。刚刚转过来的时候,还一直跌倒呢……我一直在楼梯里走廊里练习了很多很多次哦……因为有目标嘛。」
「目标……?」
「为了和心叶见面哦。」
美羽温柔地眯起眼睛,看着那开心明亮的笑脸,我的心里不禁有种被绞紧的感觉。
美羽看了看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开心地叫了起来。
「哇!那个是红茶布丁对吧?心叶还记得我最喜欢的那家店呢!」
「嗯……你自己一个人有办法吃么?」
美羽又嘻嘻的笑了起来。
「这点事情完全没问题啦……连写字也能写了呢,虽然很难看,手机和键盘也基本能用了……不过我也很乐意让心叶来帮我把盖子打开喔。」
手机,听到这个单词的时候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一边说着「好好」,我一边用双手接下了布丁,打开了盖子。
「美羽……也用手机么?」
我问着,美羽嗯了一声。
「美羽以前很讨厌电话的吧。」
好像很讨厌电话的铃声来着——
美羽对于突然闯入自己世界的铃声,好像一直感到很不愉快。以前也跟我说,不要打电话过去。
美羽拿着我给她的布丁,用塑料勺子慢慢吃着。
「是哪……不过,手机只要调在静音状态的话是不会发出铃声的,就可以安心了呢……啊,心叶也有手机的对吧?一会儿我们交换邮箱地址吧。」
美羽究竟有没有给琴吹同学发邮件呢?究竟是不是从芥川同学的手机里偷看来的呢?
「呜嗯~~果然,还是这家的布丁最好吃呢。」
美羽一脸幸福地吃着布丁。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被子下面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看到那本书的瞬间我感到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
蓝色的封面,薄薄的硬装封皮。那是,我的——井上美羽的书!
就好像有一桶冰冷彻骨的水当头浇下一般,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美羽好像察觉到了我动摇的视线,把布丁放在旁边的矮柜上,从被子下面拿出了那本书。
《宛如青空》——井上美羽
就好像要把标题给我看似的,美羽抱着那本书,轻柔地笑了起来。
封面上天空的图案已经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了,内页的纸张也有些发黄卷曲,相当破旧的样子。
「这本书啊——我来来回回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呢。」
喉咙像是被哽住,呼吸也变得痛苦,我不停地留着冷汗。美羽用像是小猫一样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樱花色的嘴唇,自豪似的微微往上翘着。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
「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看,非常绮丽的故事呢。」
我蠕动着干枯似的喉咙,好不容易说出了话。
「看了那么多遍吗……?我还以为,美羽肯定非常生气的。」
「为什么心叶会这样想呢?」
空气变得越发沉重、黑暗起来。
「因为我……」
因为是我夺走了你的梦想……
那个你一直想获取的新人奖……
正是因为这样,那天你才会在我面前从屋顶跳下去的不是么?
脑海里,这样的词句回旋飞转着。
不,我说不出口——
「怎么了,突然不说话了呀?我看心叶的小说有什么奇怪的么?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哦。叫做树的主人公,和她的青梅竹马羽鸟,我都很喜欢哦。心叶是有才能的呀。」
她的声音显得很开心很明朗,美羽纯洁的笑着,好像一点都不因为我夺走了那个新人奖而感到生气——但是我的心里却无法抑制得涌上了潮水般的不安心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
「……美羽,那时候你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美羽很珍重的抱着已经发黄的那本书,让人爱怜地、透明地,微笑了。
「心叶觉得呢?」
「……我不明白。」
微笑消失了,那清澈的瞳孔
中荡漾着落寞的情感。
——心叶,你一定不懂吧!
美羽用在屋顶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胸口犹如撕裂一般疼痛着。
「对不起。我真的……不明白啊……究竟为了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拼命地诉说着,美羽只是安静地张开了嘴唇。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说完这些,美羽把视线转向窗外,沉默了。
注:柯贝内拉是《银河铁道之夜》的主人公之一,具体的故事后面有展开的,敬请期待。
◇◇◇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至少,拥有很多钱,或者在社会上成功,或者和那样的男人结婚这种事情,肯定不是幸福。
因为家里人总是乱发着牢骚,释放着愤怒,弥漫着怨气,连一点点幸福的感觉也感受不到,就如同井里的月亮般遥不可及。
那么虽然贫穷,但是却拥有爱情的生活就是幸福么?肯定也不是的吧。
因为她就不能光光满足于只有爱情的生活,总是在电话里哭诉着生活太辛苦,我还要更多的钱,我还要更多的钱。
那究竟什么,才是幸福呢?
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每次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沉浸在黑暗之中,身体像要轻轻发抖似的害怕,脑袋也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
而在这样的我身边,你却总是开心的笑着。
究竟什么是幸福的这种问题,你肯定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呢?变成大人以后,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这么问着你,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好不容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想成为一棵树啦。」
这算是什么答案啊!
笨蛋,真的是笨蛋啊!真是个让人想要一脚踹死的笨蛋!
都已经是中学生了,将来的梦想竟然是成为树!那根本不是人类啊!
真那么想成为树的话,干脆自己跑去青木原的树海,做个肥料算了!还做人类干吗!
看着你愚蠢的表情,我有时就会觉得苦闷到难以忍受。
像这样的时候,或者是有电话打来的时候,或是垃圾箱被塞满的时候,我一直就去做「那个」。
每次做「那个」时,就会觉得心脏像是被掐住一样疼痛,流着大量的汗,像是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神经似般的敏感,担惊受怕着。
又头晕眼花,还非常想吐。
但是熬过这一切之后,就会感到脑袋里晴空万里,肮脏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变得干净美丽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胸口莫名地发热,觉得我是坚强的,我是冷静的,我是无可匹敌的人,这样的自信会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然后各种故事也会不断地涌出,争先恐后想让我们把它们写下来。
因此,我反复的做着「那个」。
头晕眼花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但是管他呢。
如果不做那个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
MEMO
收到邮件的回信了。
虽然隐藏的很好,但很明显在害怕嘛。哟,这家伙,不是很软弱么。
一下子就能打倒的人。
B,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啰嗦!
◇◇◇
第二天也没能和芥川说上话。
午休的时候,我带着便当,准备到三楼西侧的那个文学部活动室去吃饭。
像是被书本埋没一样飘着尘埃的部室里一个人都没有。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烈风呼呼地刮过,带起窗框咔嗒咔嗒的响着。
我虽然打开了便当,但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便当里色彩丰富的点心。难道和芥川只能一直这样下去了么?我考虑着,心底涌上一股难过。
芥川明明一开始就和我说过「我还有事情瞒着你」。
并不是有意要对我说谎的。
文化祭时与芥川成为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那时我总算战胜了一直以来没有办法和人交往的胆小的自己,和芥川握手的瞬间,感到芥川也是同样的高兴,我的心情不禁高扬起来。
但如果相信芥川的话,就意味着怀疑美羽在说谎了。
记得小学三年级美羽刚刚转校过来的时候,班级里的女生都说美羽是个爱说谎的人,都不和她做朋友。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美羽根本没有说过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只有我才懂得美羽的想法。
但是美羽却说着「心叶,你一定不懂吧」从屋顶跳了下去。现在又对我说着我不懂的话语。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经在我房间里,看过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的画册。
柯贝内拉是那本书里出现的人物,主人公乔班尼的好友。乔班尼一直很仰慕在班级如同领导般的柯贝内拉,两个人登上了在星星间穿梭的列车,展开了旅途。
当时看的是面向小朋友的缩写版本,估计肯定削去了不少内容,而且也转换成了小孩也容易看懂的文字了吧。
我还没有读过宫泽贤治实际写的那个《银河铁道之夜》。
但是当时看到的鲜明亮丽的插画,像万花筒般的幻想景色,列车中相遇的各种各样奇妙的人物,我和美羽都如同做梦一般,忘记了时间流逝般一直读着。
读着那书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那个乔班尼,而美羽就像是那个聪明能干的柯贝内拉。
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如果明白了这个的话,就能知道美羽当时跳下去的原因了么?
但是,柯贝内拉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内心忽然感到一阵骚动,没有办法安静的呆着,我盖上几乎没动过的便当盒,站了起来。
靠着墙壁的书架里,有着古今东西的各种书,森鸥外的《舞姬》边放着司汤达的《红与黑》,另外一边却又放着鹅妈妈的童谣集。而且,书的后面还有着别的书,那后面还堆着更多的书本,里里外外叠了三层。
我记得这里应该有收录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宫泽贤治短篇集的。
我挪着书册,灰尘也飘散的更厉害了,我差点打了个喷嚏,皮肤也变得越发瘙痒起来。
这时候,背后传来了「啊嚏」的声音。
「心叶,在做什么呢?」
远子学姐慎重的抱着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轻轻挠着鼻子站在我身后。
「哎呀,怎么变得到处都是灰尘了。」
远子学姐有些愣愣的样子,随手推开了窗户。
顿时寒冷的北风灌进了活动室。
「啊——」
远子学姐马上转过了头。
学姐的辫子也被北风吹起,刮到我的脸上,我不由「哇哇」喊了起来。
堆在地上的书本被风扫起书页,啪啦啪啦的翻着。
远子学姐慌忙把窗关了起来。
「呼——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个世间还是冬天啊。」
「只有远子学姐的脑袋里才是春天啦。」
「啊——怎么可以这么说的啦。」
噗的一声,学姐鼓起了脸颊。
不过北风一吹也把房间中的灰尘赶跑了,鼻子也不再痒痒的,头脑也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我是来吃午饭的哦,心叶呢?」
「我……只是偶尔想着来部室吃也不错才过来的。」
「已经吃好了么?好快哦。」
远子学姐看了看我已经关上的便当盒。
「对了,你在书架里找什么呢?」
我嘟哝着。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突然想读读看而已。」
远子学姐一副很意外的样子睁大了眼睛。
「宫泽贤治……?」
「……嗯。」
「心叶想要看?」
「……嗯。」
为什么呢,远子学姐轻轻侧着头,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呆呆的盯着我。远子学姐在奇妙的地方总是感觉很准确的,搞不好已经发觉什么了。那就糟糕了。远子学姐的话,肯定会想来帮我的,但现在离统考已经不到十天了,不做好最后的努力的话是不行的。
「我差不多该回去教室了。」
我匆忙包好便当盒,正要出门的时候,「等等!」远子学姐叫了一声。
我回过头,就看到远子学姐带着紫罗兰花一般的微笑,啪嗒啪嗒的走向了一堆书本。
远子学姐鼓起脸颊,用认真的眼神盯住在那堆书正中央的一本书,「嘿!」的叫了一声,把它拔了出来。
书堆也随之摇晃着,远子学姐马上用双手扶住它,呼地叹了口气。
然后把拿出来的那本书递给我看着,轻轻笑了笑。
「嘿嘿,找到啰。」
是那本宫泽贤治的短篇集。
难道这个人把这么多书堆里,哪里有那本书全都记下来么?
我好像看到魔术表演一般呆掉了,远子学姐爱惜
的翻着书页,用轻柔的声音对我说着。
「宫泽贤治是1896年出生在岩手县的诗人和童话作家。
而且,他还有着农业指导家的身份,不仅开发了新的肥料,还经常在农村指导农民科学的农业和种植方法,又引进了当时岩手很少看到的郁金香、花椰菜、土豆等新品种。而且他还自学了风琴和大提琴,在当地举办一些演奏会,为当地文化的兴盛而努力着。
他的代表作是这本短篇集也收录的《银河铁道之夜》,还有就是《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风又三郎》、《大提琴手高修》、《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之类的呢。还有他的诗集《春与修罗》也是不可错过的作品呢,是能够品味到贤治那优美感性的杰作喔。」
远子学姐的声音好像春天的小溪般,发出让人安心的声音流淌着。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的听着。
远子学姐用雪白的手指慢慢翻着书页,如同唱歌般的声音继续着。
「贤治得作品是非常质朴的,散发着大地、风和阳光一样的香味,透明又真切,让人不禁产生一种怀念的感觉呢。就好比,在吹着爽朗的微风的田间,穿着沾着泥土的围裙,低着头作业的感觉——散发着青草的气味,有点酸,有点苦,又有点甜的感觉,在口中渐渐融开,喉咙也好像被滋润了一样。
又像是用冰冷河水洗过的黄瓜味,像是嚼着生茄子般带着的新鲜和甜味,像是祭典的夜里喝下的橘子汽水——不光是贤治写下的故事,连他的行文方式,文章的节奏,甚至语言本身都有着独特的味道呢!」
远子学姐郁闷的看着有些发黄的书页,刚想要用手指把它撕破,但又马上摇了摇头,难过似的低下眉头,一脸可惜的样子。
保存状态不太好的书,吃下去的话好像也对肚子不太好,随便吃下去的话就麻烦了,记得以前远子学姐曾这么说过。
远子学姐心里肯定是想吃得忍不住了吧,但是现在都快要到统考的时间了,吃坏肚子可不行,只能靠着在脑里想像味道,忍耐一下了吧。
像是为了代替不能吃下去的遗憾,远子学姐不停地说着。
「描写了在晴朗和煦的风景中,一个女歌手和崇拜着她的一个女子的短暂交流的《玛丽韦恩与少女》,就像是野生的葡萄一样有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呢,是我非常喜爱的一篇文章哦。《贝火》里描写了一只叫做荷莫伊的兔子,在帮助了云雀先生之后收到了谢礼的宝物,便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人物,最后却因骄傲而失败了。像是慢慢啃着红、白萝卜一般,虽然有点苦味但还是很好吃地感觉。贤治文章的拟声词更是像真的会响一样非常的独特,在耳朵里回回响着。」
远子学姐边说边模仿了起来。
「譬如『カン、カン、カンカエコ、カンコカンコカン(注:拟声词)』这样的声音哦。像这样把事物声音的形态啊状态啊用字表现出来的,就叫做拟音词、拟声词、拟态词——法语里面读作onomatopoeia呢。贤治的作品里,总是满溢着可爱的,不可思议的、超级美味的拟声词呢!
『ガタガタ、ブルブル、リウリウ(注:拟声词)』——这是《老鼠》中,捕鼠器震动的声音,还有『どっどど、どどっど、どどっど、どどう(注:拟声词)』是《风又三郎》的开头里,形容大风吹动的声音哦。还有『ギイギイギイフウ、ギイギイフウ(注:拟声词)』——这个是《双子星》里秋赛和玻赛两个人抓住彗星的尾巴飞上夜空时的声音——」
(注:拟声词很难翻啦,我就不翻了。)
远子学姐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一边开心的说着各种拟声拟态词。
为什么?突然间胸口像被掐紧,呼吸变得痛苦起来……
难道现在发作了么?应该不会啊,但是我的心有如被绞着一样疼痛。
呼吸——渐渐痛苦起来,好像整个人要陷入黑暗之中——
不能再听了。
我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不能再听更多宫泽贤治的事情了。
远子学姐还在继续说着。
「——《金色番茄》这本书我也非常喜欢呢。佩姆佩和涅理在田里种着番茄,但是却长出来了一种黄色的番茄,他们两个就误以为那是黄金。某一天一个巡游剧团来到了镇上,他们俩把黄色的番茄当作黄金带过了过去,但是却被剧团的人嘲笑,对他们扔着番茄,然后两人哭着跑了回去。这个故事虽然有些悲哀,但是却让人一直记在心里呢。『佩姆佩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可惜却碰到了很可怜的事情。』『妹妹涅理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但也很可怜呢。』『啊啊,真是可怜啊,真的是好可怜啊。』」
远子学姐突然中断了叙述,叫道。
「心叶!——」
我猛然惊醒,发现我正用双手紧紧抓着制服的胸襟,双腿跪在地上,猛烈的喘息着。
不行,不行,不能再听了,不能。
「振作点!心叶!」
远子学姐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用她柔软的双手,轻轻包住了我的手。
「哪……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哦。」
凉凉的,感觉舒服的手,还有传进我耳朵的轻声细语。
那轻柔的声音传到我心中的瞬间,就好像是飘着紫罗兰花香的细雨。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哦,心叶。」
轻轻颤抖着的手指,终于慢慢在远子学姐的手心中安稳了下来,不停留着的冷汗也渐渐停止了。呼吸也渐渐的,平稳下来。
「……心叶,深吸一口气。」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
「再吐出来。」
我照着学姐说的做着。
「好像已经没事了呢。」
远子学姐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掌,肩膀也像失去力气一样垂了下来。我抬起头,远子学姐的脸上也流了很多汗。
「真是对不起,突然就不能呼吸了。」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呢。」
「嗯……?」
远子学姐那漆黑清澈的瞳孔,满是真担心的看着我。
「心叶一年级的时候,也有过呢,那时候我也正在讲宫泽贤治的事情,突然间心叶就抓着胸口,倒在了桌子上,那时候心叶也流了很多很多汗,呼吸也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
……好像是有过的。
刚上高中的时候,也曾经在远子学姐面前发作过,还让学姐把我带去了保健室。
那个时候,因为经常会突然想起美羽从屋顶跳下的场面,呼吸困难的症状也经常会发生,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和宫泽贤治的作品有什么关系。不过,那时也是听了关于宫泽贤治的事情以后,才突然发作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脑子里,美羽的事情,芥川的事情,琴吹同学的事情,各种各样的思绪回旋飞舞着,突然间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
「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宫泽贤治的事情才行,一定要阻止柯贝内拉的愿望才行……」
「为什么?」
远子学姐真挚地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心叶?」
远子学姐这样担心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再也没办法把事情瞒着她了。
我自己也已经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什么了,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已经忍不住想要把事情告诉远子学姐了。
一直以来,在远子学姐面前,总是让她看到我软弱的一面呢。虽然想要变得再坚强一些,但一直都没有办法做到呢。
下午上课的铃声在我们头上响着。
但是远子学姐一动也没有动。
我便拖着疲累的身体,坐在了钢管椅子上……低着头,呜呜咽咽地……说着我与我初恋女孩的故事。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转学到班级里来的一个女孩子。
每天,我们都在一起游玩。
那个孩子总是写下各种各样的故事,只给我一个人看。
那些丰富,鲜艳的故事,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那个孩子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
初中二年级的冬天,她参加了文学杂志的新人比赛,想要得到那个大奖,还告诉了我她想要成为作家的梦想。
但是得奖的却是我,而她却在中学三年级的夏天里,在我的眼前从屋顶下翻身跳了下去。
每说一句话,我都感觉到身体撕裂般的痛苦,但我继续说了下去。
在医院里,我又见到她了。
琴吹同学和芥川竟然都认识她。
他们俩却说她在对我说谎。
她明明把我的书读的快要破掉了,还如此珍重的保存着。要怀疑这样的她,我根本做不到。
我问了她为什么要从屋顶跳下,她说了「……你觉得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呢?」
好痛苦,就好像不能呼吸了似的痛苦。
如果不是远子学姐正待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会痛苦的用头锤着地面,大声哭泣着吧。
但现在,远子学姐正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倾听着我的诉说,就能让我觉得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安心的快要哭出来了。
远子学姐会不会知道那个在14岁出道,仅仅出了一本超畅销书就消失不见的井上美羽呢。
还是学姐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我了呢。
远子学姐在我诉说着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困扰的样子,连一句意见也没有说过,只是用平静的,坚强的,还带着悲哀的眼神一直看着我。
漫长的诉说终于结束了的时候,远子学姐轻轻地说着。
「那个女孩子就是……小美羽吧?」
「……!」
我猛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会知道?我用眼神问着远子学姐,她想也不想就说了。
「以前,心叶身体不好的时候……曾经叫过那孩子的名字呢『美羽……对不起……美羽……』这样。」
我的心里好像被什么盈满了似的。我痛苦中漏出的那小小声音,远子学姐也记住了嘛?而且,直到现在也不曾问过我这些事情。
「为了小美羽,心叶才想要知道柯贝内拉的愿望吧?」
我点了点头。
「两年前,我没能明白美羽的想法,但是这次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有什么线索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在我家里看过《银河铁道之夜》的图画书,然后还一起做了一张地图……」
「地图?」
「把我们住的街道想象成了故事里的宇宙,借此画出来的地图:这个地方就是银河铁道的出发站啊、这个地方是休息所啊……那个地方是住着迷之生物的星球啊……像这样,在图画纸上用铅笔画下的涂鸦而已。」
远子学姐用手指轻触着嘴唇。
那是远子学姐正在思考时的习惯,她沉默着想了片刻,那长长的睫毛忽然抬起,看着我。
「如果,小美羽是柯贝内拉的话,我想,小美羽那质问的答案,肯定在乔班尼——也就是心叶你自己的心中吧。」
「我自己的……?」
「和小美羽作的那张地图,还留着么?」
「……嗯,如果找一下的话应该还在的。」
听我说完,远子学姐绽放出如鲜花盛开一般的温柔笑容。
「那么,心叶就跟我就一起,探寻一下那张地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