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当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屋中时,远子学姐睁开了眼睛。
「还是有点热呢。我已经写好了早晨用的短篇故事,吃完故事后再吃药,然后请安心静养吧.」
我一边把手放在学姐的额头上确认发烧的情况,一边说着。远子学姐的脸微微地红了。
「……心叶,昨天,住在这里了?」
「总不能丢下病人一个人吧」
虽然远子学姐好像想说些什么,很难得地似乎在挑选着该说什么话,低垂着眼睛,一会闭紧嘴唇一会又半张着口,过了一会低声说道。
「……谢谢。」
「事、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干嘛……那个,如果身体能动的话还是把衣服换了比较好哦。因为流了很多汗……」
「嗯……就这么办。」
学姐表情害羞地答应着,坐立不安地站起来,从橱柜中取出替换的衣物,抱紧在胸前,脚步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房间。
「没事儿吧?」
当我想伸手扶住学姐的时候,
「没事儿。」
学姐依然红着脸低着头。
过后,换好了水蓝色的新睡衣,将头发整齐地重新编好的远子学姐回来了。在被子上做起上半身,用自己的手指撕着吃我写的早饭。
「……美味……温暖……温柔……就像卷心菜和培根和蘑菇做的汤一样呢……」
学姐微微地笑着,喃喃低语。
「昨天你写的故事也是像用牛奶煮透的粥一样,非常甜蜜……美味……就好我母亲的味道一样。」
——想吃,妈妈做的……
我胸中阵阵作痛。
昨天用快哭的表情诉说出的事情,远子学姐自己是否还记得呢……
学姐平和的眼神中带着伤感。
远子学姐非常珍惜地一点一点地吃着我的故事,同时用让人心生怜爱的声音低语着。
「……母亲做的食物,甜蜜又温暖,即使自己有伤心的事情,吃了母亲做的食物,就会忘记那些……仿佛就像是施过了魔法一般……母亲经常对我说,她想写出『吗哪』般的故事……」
「吗哪……?」
「那是圣经中,在关于摩西的故事中出现的食物哦。饥肠辘辘、在荒野徘徊的子民的头上,神降下了雪白的吗哪。据说,像霜一样薄,如蜜一般甜……在抵达与神约定的地方迦南之前,神没有停止过降下吗哪哦。」
清澈的瞳孔里蕴含着柔和的光芒。
仿佛学姐的眼底正浮现着那种光景一般……
在荒凉的大地上,如倾盆大雨般降下的上天的食粮。
无限扩展延伸的,纯净、温暖的神的慈爱。
「就像使空腹得以满足般的,吗哪般的故事……总有一天写出这样的故事……是母亲的梦想。」
我听说过远子学姐的母亲曾经以作家为志愿。
她是不是曾用温柔的声音对年幼的女儿反复提起过。
——总有一天,想写吗哪般的故事。
幸福地叙述着的远子学姐,突然垂下眼睛,沉默不语。
吗哪般的故事已经不会有人去写了……学姐是想起了这一点吧。
「我吃好了。」
学姐安静地低语道。
「药也要吃哦。」
「嗯。」
「再睡一会儿比较好。」
「心叶呢……?」
远子学姐不安地望着我。
「在远子学姐醒来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学校怎么办?」
「请假,刚才我和老师联系过了。」
「……心叶,昨天没有睡吧?」
「不想睡。比起我的事情来,学姐应该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还有目标中的大学的考试吧。」
远子学姐的眼神有些犹豫,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壁橱里有被子……想睡的话就用吧。还有,厨房里的东西自己拿了吃吧。」
轻声低语之后,学姐又入睡了。
说起来,从昨天起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吃过。因为完全不感到饥饿,所以忘记了。虽然对乱翻别人家的厨房这种事情我心存抵抗,但是实际到了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彻底的空空荡荡。
小托盘里仅剩的一只鸡蛋,不知道放了多久。除此之外就只有奶酪、salami香肠、蛋黄酱、矿泉和罐装啤酒了。
就算远子学姐是吃书的,流人与叶子小姐,到底过着怎样的饮食生活啊!
忽然,我看到地板上放着的纸箱里放着大量的杯面、炒面方便面和一次性筷子。
我从里面拿了一个味噌口味的方便面,烧好开水,泡了吃掉。
肚子吃饱之后,一股睡意涌上大脑。强忍着沉重的眼皮,回到远子学姐的房间,远子学姐依然闭着眼睛,吃了一半的《奥特海德尔堡》紧紧地握在手里。
不知为何鼻孔发酸。
远子学姐似乎是因为寒冷而在发抖。我跪下来,将学姐伸出被子的纤细臂膀,连书一起轻轻放回被子中去。
再盖一条毛毯说不定会比较好……
想到这里,我正想打开壁橱,突然间后背莫名地一阵发凉。
我想起叶子小姐的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在夫妇的葬礼之后,亚理砂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公寓,打开壁橱之后,发现那里是已经腐烂的婴儿的尸体……
我在想什么呢!
那只是虚构罢了。远子学姐还活着,现在不正在我的身后睡觉吗!
但是,仿佛被冰冷的空气包围着一般的恶寒却没有停止,喉咙干渴,伸出去的手也在壁橱的拉门之前痉挛着。
仿佛在褪色的薄薄的拉门的另一侧,潜伏着不可以去看的恐怖的东西,一旦打开拉门,就会被袭击一般……
在那仿佛泥浆般粘稠的黑暗之中,仿佛伸出了洁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想把我拖进去一样……
——振作一点,怎么能面对妄想而胆怯!
我屏住气息,双目凝神,打开了壁橱。
冰冷的空气从里倾泻而出,我的心脏顿时收缩,瞬间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壁橱的上层叠放着毛毯和被子,旁边和下层也被箱子和书堆的满满的。
非常普通的壁橱。
但是,仿佛胸中被沙沙地抚摸着的那种感觉还是没有消失,我打算只拿出毛毯,尽可能快地关上了拉门。
但是毛毯的一角被旁边的东西给夹住了,抽出毛毯时,旁边的东西倒了下来。
「哇!」
虽然我慌慌忙忙地用手撑住,但是最上面的箱子没能扶住,箱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在了榻榻米之上。
我急忙向后望去,远子学姐似乎没有注意到,依然在沉睡着。
我叹着气把毛毯放在榻榻米上,开始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可能是孩提时代的远子学姐所画的父母的画像,动物形状的橡皮,紫罗兰色的玻璃弹珠,从医院寄来的祝贺生日的音乐电报卡片等等散落在地上,这些都是充满了回忆的物品吧。
也有相册。
因为落在地上时已经是打开的状态了,正当我打算捡起来合上时,穿着水手服的三股辫的女孩子映入我的眼帘。
大约……是初中生吧。水手服上斜挎着水壶,双手提着很多土特产店的袋子的女孩,在被森林环绕的美术馆门前幸福地笑着。耳朵的上面别着紫罗兰花形状的发饰。
结衣夫人?
在她的旁边,站着纤细身材的少女。胸口挂着蓝色的玻璃挂坠,黑色的头发整齐地垂在肩膀的上方,像人偶般冰冷的瞳孔——
这,难道说是叶子小姐……!
翻开其它页面。
几乎被两位少女的照片填满了。
古旧的校舍、足球场的球门、单杠、樱花树、体育馆。水手服、体操服、运动衫姿态的少女们,存在于这种司空见惯的风景之中。三股辫的少女无论在哪张照片之中都幸福地无法抑制地微笑着,与此相对,另一位少女的表情多数时候是僵硬和冰冷的。
但是三股辫的少女,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用自己的手臂挽着朋友的手臂,面孔上浮现出宛如鲜花绽放般的笑容。
我就这样翻看着相册。
照片中渐渐成长的两个人,穿着不同的校服。
三股辫的少女穿着运动上衣、格子花纹褶裥裙与短袜。眼神冰冷的少女穿着无钮短上衣配灰白色连衣裙,外加紧身袜裤。
似乎两人进入了不同的高中之后也经常见面。
三股辫的少女的表情依然明朗,旁边的少女的表情依然阴暗、冷淡。
再翻下去,背景变成了大学校园、可能是社团的部室的窄小房间,在那里有变成了大学生的两个人。
果然到了这个年纪,发型不再是三股辫了,带着微微波浪的长发披在肩上,但是少女的笑容并没有变。她身旁的少女,出落的越发美丽,瞳孔里蕴含着与少女时代相同的冷漠。
最后一页是穿着纯白的婚纱的结衣夫人将婚礼的花束交给穿着蓝色晚礼服的叶子小姐的照片。
叶子小姐一丝笑容也没有,面无表情。品蓝色是叶子小姐中意的颜色吗。派对的时候,她也穿着这种颜色的晚礼服……
——叶子小姐和远子的母亲结衣夫人是亲密的朋友啊。
佐佐木先生的话语,与他当时似乎在犹豫一般的痛苦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两个人真的是好朋友吗……
的确,结衣夫人总是在叶子小姐的身边——不过,总让人感到不协调感。这一定是因为这些照片中没有一张是叶子小姐在笑的照片……
正当打算合上相册时,我注意到相册最后一页与相册的外壳之间有些薄纸页,在这些薄纸页里似乎夹着一些什么东西。
印有行间隔线的几张纸,似乎是便笺纸。
我无心地看了一眼,大吃一惊。
『你想着,要是我死就好了,对吧?』
什么——这是……!
我摒住呼吸盯着这些由工整、美丽的字体写出的活生生的言语。其它如同箭矢般尖锐的言语也罗列在一起。
『我职业出道的时候,你责问过我很久吧。说什么,我利用了你去接近他。我用肉体去诱惑他,让他读我的小说。背着你写小说,这是背叛,等等。
那种丑陋的姿态就是你的本性啊。
但是,在他的面前,你希望被看成是好女孩,居然装作关心我的样子,真是个卑鄙的人。那本书出版后,你竟然说是不是会伤害到我,你还真会说啊。明明心里是妒忌、不甘心地要死,无论如何都想把我除掉。』
我的喉咙干渴,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是——叶子小姐寄给结衣夫人的信件吗?但是,这个内容根本不像是给好朋友的。
『你总是将故事改写成对你自己方便的样子。
从初中时起,一直是这样。即使我觉得麻烦,你也喋喋不休地缠着我,向周围的人宣扬我们是好朋友。
然后实际上,你只不过是沉浸在,只有自己才会对总是孤独一人的我亲切地说话的这种优越感之中。
高中的时候,我的父母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明没有叫你,却跑到火葬场来。在抱着我哭泣的时候,你嘴角边那种忍不住高兴的微笑,你以为我没有发觉吗?
那个时候,你也在为能够为不幸的好朋友增添勇气的自己而陶醉吧。
现在也是一样哦。
装作圣母般的温柔,却害怕丈夫是不是会被我给夺走,暗中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故意往工作地点打电话,利用孩子做工具,打算把他留在家里。你这种拼命的样子真是让人笑死了。
『我是他的作家。』
『文阳对我说过,希望我做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作家。』
『虽然不能像加奈那样出书,但是我很满足啊!』
就像是在向我炫耀幸福一样,虽然你不停的说着,不停的给我寄带有全家照片的明信片,你也差不多给我正视现实吧。
才能之类的,你可没有啊。
你写的那些故事,就像Ole-Luk-Oie将有绘画的伞撑在孩子们的身上时,让他们做的梦一样。没有实际体验的、暧昧的故事,无法留在印象中,到了天明就会立刻消失。
他也明白这些,所以不让你职业出道啊。
天野文阳的作家,不是你而是我——这一点谁都明白吧?他也在我的面前『吃饭』哦。并不是只有你是特别的。他的作家是我啊。
你成为不了什么作家。你的小说只是无聊的梦中故事啊。
你说过你有毒药吧。
『服毒之后,文阳会怎么样?会死吗?』
你把毒药藏在什么地方,我早就看穿了。因为你总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杀死他之后,还想杀死我?微笑着在我的食物中下毒?
但是这是白费心机。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去。我可没有傻到会被你杀死的那种地步。
伤害了我和他的『至高』的你,还有你的女儿,我绝对不会原谅的。』
在我读完的时候,身体还有手指,都彻底变得冰冷了。
脑袋阵阵作痛,目光无法从文字上移开。在文字的最后签下的日期是,天野夫妇去世的前三天。
叶子小姐向结衣夫人写指责的信件、结衣夫人用妒忌的目光看着叶子小姐的事情都给我带来了如同胸口被刺般的震惊。但是比起这些冲击更加巨大的是,叶子小姐写道,结衣夫人拥有毒药的事情。
《背德之门》中,在食物中下毒的是亚里砂。
但是如果实际上拥有毒药的是结衣夫人的话——
就像信件里写的一样,叶子小姐找出了毒药,反过来将结衣夫人杀害了吗?不——说不定,结衣夫人她——
「服毒之后,文阳会怎么样?会死吗?」
这句话,在我脑海中鲜活地浮现了出来。我后背发抖,呼吸越发困难了起来。
叶子小姐下毒的证据,警方并没能发现。叶子小姐没有下毒。这样的话,下毒的会不会是结衣夫人。
如果说,隐藏毒药的地方被叶子小姐发现,结衣夫人被逼入绝境,在自己和丈夫的食物里下毒的话……
如果说,与其将丈夫交给叶子小姐,结衣夫人选择了与丈夫一起离开人世的话……
在照片中微笑的结衣夫人,很难看出是这样的人。看上去是一位稳重、可爱、温柔的女性。
但是,如果像这封信里写的那样,结衣夫人其实对叶子小姐抱有着阴暗的情感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手不住的颤抖。
将信件放回相册,把箱子放到壁橱的深处。即使在关上拉门之后,寒意还是无法抑制。
将毛毯给远子学姐盖上,我蜷起身体蹲在了房间的一角,用大衣盖住头,紧紧地闭上眼睛。
希望能将刚才看到的信件内容能全部忘掉。
明明直到刚才还困的不得了,现在却心跳不已,脑子热的就快要麻痹了,完全睡不着!
下毒的是结衣夫人吗?
我往旁边看了看,远子学姐依旧安静地睡着。
——到底是为了什么,远子学姐要留下那样的信件啊……
黑暗,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喉咙很痛苦。不要考虑多余的事情。现在要睡觉——!
就像在咏唱避邪的咒文一样,我不停地重复叨念着。
睡觉、睡觉——!我终于颤抖着睡着了。
一定是太疲劳了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明明睡前我的身上只披着大衣,现在却被被子包裹着。是远子学姐替我盖的吧。
我扭过身去,向远子学姐睡觉的地方望去,学姐坐起了上半身,双膝在被子底下弯曲着,正在阅读《奥特海德尔堡》。
注意到我已经醒了,学姐温柔、平和地看着我微笑。
「谢谢,心叶。我好很多了呢。」
学姐的表情与照片中的结衣夫人的笑容相重叠,我的血液仿佛都要冻僵了。
隐藏住心中的恐怖,我站了起来,将手放在远子学姐的额头上。
「还有些烫,必须安心静养。」
我本以为睡醒了就会忘记。但是,根本不行。那样的信件,我根本就无法忘记。
远子学姐又用和结衣夫人一模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心叶真是的,就像母亲一样呢。」
我吃了一惊,用干渴嘶哑的声音问道。
「远子学姐的母亲和……流人的母亲,是朋友……吧?」
远子学姐表情喜悦地点着头。
「嗯。初中二年级时,分在了同一个班级,渐渐地两人之间有了对话。关于叶子阿姨的事情,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很多。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母亲总是停不下来。母亲说她非常为叶子阿姨感到骄傲,非常喜欢叶子阿姨呢。」
在我的胸中,黑色的漩涡在扩张。
结衣夫人对叶子小姐的事情真的是「非常喜欢」吗?她的真实想法不是这样的吧?
远子学姐笑容清澈地继续说着。
「我也非常喜欢叶子阿姨。虽然阿姨看起来很冷淡,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啊。让我住在这个家里。真的是好人啊。」
学姐微笑着,口中不断重复着「好人啊」,看起来就好像是强行让自己觉得是这样一般。
漆黑的黑暗,不断旋转着逐渐扩大。
「……告诉叶子小姐,你发烧卧床的事情不好吗?」
远子学姐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通知了的话,阿姨一定会非常担心的。不可以让阿姨担心、伤心难过。因为阿姨不会把她的想法说出来……所以,我在阿姨的面前总是保持着笑容啊。」
这样的做法不能算是正确的吧。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家里,连感冒的事情都不能谈起,真的很奇怪。
这些话已经到了我的嘴边。
但是远子学姐的表情也好、声音也好,晴朗得一丝阴霾也没有,我只好闭嘴。
这时,远子学姐突然表情变得哀伤起来,一句一句地嘟囔着。
「……要是母亲还活着……可以写故事的话……那就好了……那样的话……」
正当我想追问学姐的时候,学姐已经在明朗的微笑了。
「心叶,我肚子饿了。吃点什么吧!」
那之后,我吃了炒面方便面。远子学姐吃了国木田独歩的短篇集。
「《少年的悲哀》——这个短篇,我最喜欢了。故事讲述者的男性,在少年时代与一个不幸的女性之间经历了非常短暂的谈话,然后告别——虽然是仅此而已的小故事……就像漂浮着文蛤与鸭儿芹的清汤一样……清澈……伤感……有着夜晚的海潮的气息……」
我想起,自己曾经和远子学姐一起读过独歩的短篇小说,心中变的十分伤感。
「这个故事,最初的部分非常美丽啊。
『如果少年的喜悦是诗的话,那么少年的悲哀也是诗』——这句话。」
远子学姐就像那时一样,微笑着问我『很棒吧?』
「……是啊。」
我现在所感觉到的,胸口就要涨裂般的疼痛是少年的悲哀吗?变成大人以后,是否会淡薄褪去呢?
或者说,我的血会一直淌下去吗……就像叶子小姐的信件那样,即便成为了大人,依然憎恨着谁、咒骂着谁吗?
吃完了迟到的午饭之后。
「我已经没事了。心叶,回家去吧。」
远子学姐对我温柔地说。于是我决定回去了。
「就不用送我了。请好好躺着。」
「只是送到门口的话没关系哦。而且我必须把门锁上呢。」
「我来的时候并没有锁啊。」
「咦……奇怪了呢。」
我和学姐就像往日一样说笑着,但是我的胸口被无法抑制般地狠狠压轧着,伤感涌上心头。
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啊……
已经,不会再次相见了吧……
我蹲在门口,慢慢地系上鞋带,这时拉门被打开了,身穿鲜艳的蓝色大衣的女性走了进来。
我一下子摒住了呼吸。
对方也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个人写了那部小说。给朋友夫妇下毒,将他们的女儿掐死的——
夹在相册中的那封信件、流人说过的话、远子学姐的言语逐一浮现在心里,沸腾般的愤怒涌了上来——我不由自主地瞪着她。
打破紧张空气的是远子学姐的声音。
学姐用喜悦得不得了的耀眼笑容迎接着叶子小姐。
「心叶是来看望我的。虽然我只有一点点感冒,不过完全没事儿。阿姨工作结束了?啊,出版社寄来的包裹到了。我放在起居室里了,请去看一下。还有,阿姨——」
叶子小姐如同寒冰般面无表情,脱下鞋跟纤细的高跟鞋进入家中,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毫不停留地从不停地说着话的远子学姐身旁通过,打开拉门在房间中消失了。
啪地一声关上了拉门。
远子学姐依然在笑着。
「因为阿姨一直忙于工作无法回家,看起来她好像很疲劳。请不要在意啊,心叶。」
我心脏彻骨冰凉地看着这样的远子学姐。
「昨天和今天照顾生病的我,真的是非常感谢。再见了,心叶。」
「……多保重。」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离开了大门。
为什么,远子学姐必须那样的笑啊!
外面刮着寒冷的风。
在日落后变得昏暗的院子里我向着院门走去,我强忍着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
学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一直被无视吗?
那么为什么还能说得出,阿姨是「温柔的人」这样的话啊!
明明是如此让人气愤、无法忍耐,对远子学姐、对叶子小姐,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是,只能,转过身去,离开她们两个居住的家——
因为,我没有那样的资格。
远子学姐的心情也好,叶子小姐的心情也好,我都无法理解……
连作为作家生存下去都办不到的我……
胸口痛得好像裂开了一样。
——当我注意到,流人就站在门口旁边的柿子树前,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
「见到叶子小姐了?」
他发问的声音很低沉。
凶险僵硬的面孔上,只有眼睛在放射着尖锐的光芒。
「一直都是……那样啊,那两个人。远子姐来搭话,叶子小姐就无视……
从远子姐到我家起……一直就是这样。在旁边看着的我,都受不了啊……」
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之后,他继续说道。
「和家里人一起生活的时候的远子姐,一有点事情,就会哭。从学校哭着回家,被结衣阿姨安慰。虽然在我的面前鼓着脸颊说『我才没有哭呢』。但是眼睛红红的,早露馅了。
大概是因为想象力太丰富了,远子姐非常怕生人,有不认识的客人来时就会害怕地躲起来……最讨厌幽灵呀、恐怖故事之类的……但是,自从到了我家,我从来没有见过远子姐因为悲伤哭泣过,变的与谁都能积极的谈话了。明明很害怕发生过分尸杀人事件的这个家,却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而且,在叶子小姐的面前总是微笑着。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流人的眼睛里、声音里,渗出了火一般的愤怒与痛苦。
「远子姐想成为结衣阿姨啊!」
成为结衣夫人!
与远子学姐一模一样的微笑,在我脑海里复苏。
远子学姐微笑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去世了的母亲的身影吗?
为了让内心不屈服,所以努力地装出明朗的样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但是,无论打算多么接近阿姨,对于远子姐来说,只有一件事情是办不到的。」
流人盯着我。
「就是写出结衣阿姨的故事啊。
只有这一点——不是阿姨本人是办不到的。」
我被穿刺般的眼神注视着,背后发凉。
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曾经应该——是不可能的。」
流人斩钉截铁般地宣告着。
「但是,发现了心叶学长。拥有完成阿姨未能写出来的故事的可能性的你——」
叶子小姐对我说过「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写小说的人」,远子学姐也对我说过,她母亲总是对她说「想写吗哪般的故事」。想起学姐用快哭的表情对我说「想吃妈妈做的食物」,我的大脑宛如沸腾一般,身体不停的颤抖。
远子学姐希望我写的是,应该是由她母亲写的小说吗!学姐祈愿着,希望我能去写吗!
「心叶学长能写的话,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得救……我也好,远子姐也好……都是这样想的啊!」
我呻吟着。
「这办不到啊!因为我不是远子学姐的母亲——我和她是不同的人!即使被如此期待着,也什么都办不到!」
「但是,这样下去,等着我们的只有毁灭!」
流人的面孔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沉表情。
「我……明白啊。
大家心里都背负着炸弹,在极限上走着钢丝。和九年前完全相同……就像那时一样,没有人消失的话,就无法收场了……」
黑暗的浓度在不断增加,从头顶压了下来。在微弱的月光的照耀下,流人浮现出凶险的笑容。
「我什么都明白啊……
因为——我是须和拓海的转世。」
「!」
怎么了,流人……样子看上去有些不正常。
「知道吗?须和拓海?游手好闲、喜欢女人,是我的父亲。虽然在我还在叶子小姐的肚子里的时候,就跳进了快车道,死掉了。
——我就是他的转世啊。」
声音低沉而恐怖。
「这种无稽之谈——」
「你以为不会有?但是我有前世的记忆。叶子小姐表情冰冷地拒绝我的事情,跳到汽车面前的那一瞬间的事情,叶子小姐没有来医院的事情,交给结衣姐毒药的事情,全部都还记得。」
颤栗感贯穿了我的后背。
他说他给了毒药!?
「对,我把装在紫罗兰色的心形小瓶中的毒药,交给了结衣姐。因为结衣姐总是对我很温柔,我真的是非常喜欢她。她痛苦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啊。希望她能安乐地睡去……」
面对着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的我,流人依然面带笑容,继续说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结衣姐的手是纯白的——皮肤细腻,就像孩子般光滑、柔软。当我把紫罗兰色的心放在她的手上时,结衣姐高兴地笑了。对我说,谢谢。就这样,她用了。因为,为了将心爱的人永远地变成自己的东西,只有杀死自己或是对方吧。」
像匕首一般尖锐的风刺着我的面孔、喉咙。
流人总是挂在嘴边的话。
在寻找爱自己,爱到要杀死自己的地步的对象。
希望能被
这样的女人所爱、所恨。
因为,越是憎恨,爱就越长久——
下毒的果然是结衣夫人吗!
我变得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分界线,在仿佛就要被拖进异常的空气里,我拼命站稳脚步。
「这是你的想像吧!因为,拓海先生去世时,叶子小姐有没有去过医院,他本人应该根本不可能知道吧!」
「是啊。但是我总是重复地做着梦。一个人在医院里渐渐死去的身影……仿佛是灵魂出窍般,从天花板上眺望着一样……
当时的焦急、不安、绝望、恋情——到现在全部都还记得。带着这些,我又从叶子小姐的腹中降生了。
这一定是为了不让相同的悲剧再次发生——」
流人用仿佛要把我穿透般的眼神盯着我,用强调的口吻说道。
「请写吧,心叶——请在我将Ole-Luk-Oie的紫罗兰色的小瓶交给远子姐之前。
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你啊!」
这仿佛就像是诅咒的话语。
「我办不到!我什么写不出!」
丢下尖锐的话语,我跑了出去。穿过院门,在冰冷的夜晚的街道上,我踉跄着脚步,不顾一切地不停向前奔跑。
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
如同神明在子民的头上降下的,纯白的吗哪般的故事。
崇高、光辉的、上天的食粮般的——
那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通过写作去拯救谁,这样伟大的事情我根本就办不到!
呼吸困难,大脑就像被殴打般的疼痛!喉咙就像被烙了一般,心脏就快破裂了!
为什么,我必须去写啊!
为什么,把这种责任强加给我!
——请写吧,心叶学长。
——要是母亲还活着……可以写故事的话。
——心叶学长,必须去写。
——呐……心叶。总有一天,会写小说吧。
——能够拯救我们的,只有你啊。
——心叶写的故事,要给我看哦。
头脑中,言语的风暴在肆虐着。冬季的强烈阵风似乎要将我的身体撕裂。
——你成不了作家。
——读者会背叛作家哦。
——写小说吧。
——心叶。总有一天,会写小说吧……
我办不到!请停止吧!我不是作家!不是作家!
明明我已经不想再写什么小说了!
跑的太累了,想的太累了,好几次都想干脆躺倒在地上算了,就这样好不容易我来到了自家门前。
在砖瓦堆砌成的围墙边上,我看到了白色的东西。
是围巾。
围着我送的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双手提着书包,担心的注视着前方。
琴吹同学,为什么……!
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琴吹同学发现了我,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太好了……见到你了……」
轻微的声音使冰冷的空气震颤。
眼里满含着泪水,琴吹同学一句一句、哽咽地、努力地说着。
「井上……昨天突然早退……今天也请假……我很担心……对不起……擅自跑来……虽然芥川同学说,因为井上现在也很痛苦,在他得出答案前……请等等他……井上好像很痛苦……我,忍不住要做点什么……对不起……对不起……」
诉说着的琴吹同学突然睁圆了眼睛。
「井上……你为什么在哭?」
听见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在哭泣。
喉咙就像裂开了一般,胸口被撑的满满的,鼻孔发酸,眼皮颤抖,眼泪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怎么了,井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琴吹同学跑到我的身边,明明自己就快哭出来了,却在用冰冷的手替我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触摸到我的手指,冰冷的。琴吹同学等我等到了手指都被冻僵的程度。
琴吹同学痛苦的把眉毛拧成了八字形,眼睛湿润,不停地不停地替我擦拭泪水。即便如此我的喉咙还是颤抖不已。
悲伤的情感溢了出来。
「……大家,都要我写小说。远子学姐也好,流人也好,都说,我必须写小说……我曾经的担当编辑佐佐木先生也问我,要不要再次写小说……要我变回井上美羽……明明我不想写……!但是,大家……」
声音哽咽了,我一边啜泣着,一边向琴吹同学诉说。
琴吹同学也一起哭了出来。
踮着脚尖,双臂环绕在我的脖子上,用力把我抱紧。
琴吹同学的泪水冰冷地沾湿了我的脖子。
「那、那样的话,不写就可以了……啊。井上已经用不着再写了……即使井上不写小说,我还是喜欢井上……会一直陪在井上的身边」
琴吹同学啜泣着,用嘶哑的声音说出的这些话语,宛如云层的缝隙间透射出的阳光般,拯救了我。
就像那时,在被蜡烛的光芒照耀着的冬日的废屋中,给我的心带来勇气一样。
琴吹同学说了,即使我不写也没有关系。
即使我不写也依然会在我的身边,依然喜欢我。
在我身处最大的困境的现在,竭尽全力地说着我一直听到的话语。
不写作的我、在窄门前因为恐惧而驻足不前的身为凡人的我、软弱丢人的,仅仅是作为井上心葉的我——
面对这样的我,琴吹同学依然说喜欢我。
用坦诚的、笨拙的、温柔的言语。
因为这些话,我感到喜悦、安心,被她所拯救——我从心底觉得,流着泪对我说这些话的琴吹同学非常可爱——
我也紧紧地拥抱着琴吹同学,温暖的泪水不断地流淌着。
终于我俩害羞地分了开来。
「明天要到学校来啊。」
琴吹同学红着脸说。
「嗯,不送你,没有关系吗?」
「时间还早,没关系。那么,再见了。」
「啊,琴吹同学。」
我把琴吹同学叫住,微笑道。
「下次,请再到我家来玩。我会向母亲她们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还想吃琴吹同学的柠檬派。」
「嗯、嗯!我会为井上烤很多很甜很酸的柠檬派的!」
琴吹同学的面孔上浮现着由内而外的喜悦笑容,说着「再见」跑走了。
到闪耀的白色围巾消失在黑暗中为止,我温柔地——用爱慕的心情目送着琴吹同学。
回到家后,关于昨天和今天的事情被母亲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好好去学校了吗之类的。
「对不起,我逃课了。」
看见我老实地低下了头,母亲吃惊得连教训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对我说不许再这样了,说教就此结束了。
「心叶,要吃晚饭了,快点下来。」
「嗯。」
虽然因为哭得太厉害了,喉咙发痛,眼皮发肿,但是心里清爽多了。
没问题,今后我要与琴吹同学一起前进。一个人虽然弱小,但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变强。
在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响起。
听到那庄严的旋律,我突然颤抖了一下。但是,我已经不会再胆怯,不会再逃避了。
「喂。」
我将手机贴在耳边,用平静的声音回答着,此时从手机中我听到了仿佛在抚摸着我的后背般的阴暗的声音。
「果然,琴吹学姐,很碍事呢。」
我的嘴巴里一下子就干了。琴吹同学和我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吗!?
「不分手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哦。说不定我会对琴吹同学乱来,把她弄坏掉哦。」
◇◇◇
我很幸福啊。
是的,应该是很幸福的。
被温柔的人们包围着,从心底爱着别人,被别人爱着,幸福地、幸福地、仿佛身处于夜晚来临前的黄昏的金色光芒之中一般,只是如此的幸福——仿佛在做梦一般。
幸福、我很幸福。
如梦一般——是的,我很幸福。拓海君。
我很幸福,非常的。
但是不知为何,我的心是如此的痛!感觉就像是灵魂被撕碎了一般!好像就要被黑暗给吞噬掉一般的不安!
为什么我不停地写呀写呀,还是感到如此悲伤?
呐?为什么?拓海君?
打个赌吧,加奈。
我输了的话,就从加奈的面前永远消失。如果这是加奈的愿望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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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个「更美好的东西」,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