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当他看到叶子小姐的时候,流人露出了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皱起了脸庞,眼中满是泪水。
「……妈妈。」
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呼喊着,紧接着就像是孩子一般痛哭了起来。
叶子小姐用有点生硬的声音——
「……今天可是截稿日啊,真是麻烦的儿子。」
这么轻声说道。
听到这些话的远子学姐,在露出了快要哭泣的表情之后,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流人暂时好像还是很危险,在医院里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竹田同学的事情,也由麻贵学姐通过警察那边的关系摆平了。某个放学后,我去探望流人,但竹田同学已经到了。
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上半身靠在流人的胸口,安稳的闭着眼睛。流人正非常爱怜的样子抚摸着她蓬松的头发。
「……能够杀我,真的是谢谢你了。」
「……我想要杀死的,只是藏在阿流心里的拓海而已。……现在在这里的人,是只属于我的阿流哦。……不许再做什么轻浮的事情了哦。要是爱上了我以外的人的话,我就会杀掉阿流,然后再自杀的啦。」
竹田同学的脸转向了流人那边。
我看到那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的一幕,慌忙动起双脚,跑了出去。
虽然我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但状况突然变得这么甜蜜,搞得我也没法再进去了。
我捧着探病用的花束,红着脸在走廊里晃着的时候,突然传来了麻贵学姐的声音。
「哎呀哎呀,你撞上那对笨蛋情侣了?」
「那个……麻贵学姐也是来探望流人的么?」
「算是吧,只是稍微来看看。刚才为止这里可是排着一大群女孩子,但是全都给那孩子赶走了呢。心叶,你错过了一场大戏。」
「大戏?」
她那带着肉感的嘴唇,一副愉快的样子翘了起来。
「那孩子在病房门口,用一把菜刀抵住自己脖子这么说的哦,『要是再靠过来我就割下去了。阿流是我一个人的男朋友,请你们不要再接近他了。』」
「!」
「大概是她还带着一副人偶似的表情淡淡的说了这些话的缘故,那群人全都吓得跑回去了。」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竹田同学到底想要干什么啊——!认真想要割下去的这点真是太可怕了,肯定大家也是感觉到了这并非威胁,才会那么害怕的吧。
「流人总算和理想中的女子在一起了呢。」
她用清爽的声音说着,一脸认真的表情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马上想起,那里面现在正有着流人的孩子。
麻贵学姐今后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虽然我胸中感到阵阵难受,但是麻贵学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阴暗的表情。
「我就没有办法只为了爱情就杀掉别人,束缚住别人什么的呢。
所以,既然我不能成为流人唯一的恋人,就只能生下他的孩子了。爷爷他们肯定会非常震惊吧,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只会让我很兴奋。这个孩子,使我凭着自己的意志同自己喜欢的男子生下的,也是我自由的象征!」
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一边抬起了头,带着凛凛的笑容如此宣言道。
这是一个让人眩目,坚强无比的姿态。
麻贵学姐一定会从心底爱着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吧。
一定会对着那个孩子,告诉他现在对我说过的这些话吧。
还会挺直了胸膛,堂堂的对他夸耀吧。
『你是,我所爱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哦。』
「那个花束,给我可以么?」
「嗯,请拿着吧。」
我把那束由郁金香和满天星扎成的可爱花束递了过去,麻贵学姐很开心的样子接了下来。
「呼呼,谢谢了。」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已经染上了夕阳的黄昏色。
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薄桃色的闪亮云层。而从那云层的彼端,射下了像是延伸上天空的阶梯般的阳光。
这是温暖神圣的,金色时间。
就如同琥珀色的清汤料理一般,溶解了爱情、哀伤、憎恨、希望的,让人难受却又温柔的风景。
在这淡淡的光亮中,远子学姐的身影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听到了她那清澄的声音。
——心叶。
在摇晃着的窗帘前,她看着我,带着紫罗兰花般的笑容。
——呐,你知道三题故事么?就是用三个不同的单词,写出一个故事哦。
纯白的原稿用纸。HB的自动铅笔。还有带着点恶作剧似的表情歪着头、按下那个银色秒表,编着三股辫的高年级生。
她所给予我的那些事物。
放学后的文学部;古旧书本所散发的香味,书本堆成的小山;翻动书页的声音。
表层已经剥落的焦茶色桌子,窗边的铁管椅子。
以及飘舞在光芒中的尘埃。
还有那温柔的笑容;讲述故事的明亮声音;闪烁着的言语的奔流。
在西沉的日落下,在世界进入睡眠前的这一光辉中,我慢慢的回想起了,迄今为止看到过的那些光景。无论是其中的哪一幕中,都有着远子学姐的存在。
我的心脏,发出了咚……的一声高鸣。
自从面对叶子小姐,向她宣言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美丽的故事那时起,我的心中就有着一种令人着急的,不断骚动着的什么东西,想要破茧而出。
从身体的最最深的那个角落里,有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生物想要飞出来。那就是,想要把这一段风景书写下来的那种冲动。
想要写下来。
想要把这个包含着难过、温柔、爱情,既温暖又清澈的金色的风景给——
想要把在这风景中微笑着的她——
想要写下来。
想要把这个让人胸口微颤的甜美爱怜的感情——
用言语,表达出来!
好像有什么不曾发现的东西,在我的眼前给了我提示,整个视界一下子扩大了一样——这样的冲动,涌上了我的头脑。
我焦急地皮肤也发颤了,心跳越来越高,胸中满是难受,心情也无比急躁——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不停的反复说着,『一定要写。』『一定要写』,一边向着家里奔跑而去。
一定要写。
趁着这个震动、这个冲动,还留存在我心中的时候。
想要把它留下来,写下来,再传达出去。
把从和远子学姐见面以来,直到现在所遇到的所有事情。
把这如同生活在温暖的夕阳中的,无可替代的时间。
远子学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究竟教给了我什么东西;我们究竟是怎么生活下来的。把这些全部都——
我回到家里之后,马上在桌子上铺开了五十张一组的原稿用纸,用那只HB的铅笔,像是死啃一般的写了起来。
我就像是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记了一样,只顾一个劲儿的动着铅笔,在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写小说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美羽了,一心想着要把这个心情告诉她,于是满脑子想着是美羽的事情,埋首于原稿用纸间。心脏也咚咚的跳个不停,就好像要蹦出来一样。
搜寻着自己的内心,把那份感情变成语言的这件事,让我既害羞,又非常非常开心。
要更好的写下来!要更好的传达出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知道呢?到底要选择怎么样的词句才好呢?
我不断摸索着,在写着的时候,就会感觉到内心的激动,在看着写完的原稿张数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开心地不行。
明明一直以来都拒绝着这样的写作。
明明一直以为写作就只会带来痛苦。
但是在那个一边思念着美羽一边写作的时候,我的确挥洒着语句,构筑着文章,为了能够写出那样的故事,而无比的开心着的!
就像是树木向着晴朗的天空缓缓伸出它的绿色枝叶一般,我只要继续书写下去,就能够感受到心情好象变得无限的宽广起来,能够延伸到任何地方去一样。
当然,中途也有卡住的时候。但只要拼命的思考,进而最终突破它的时候,就会让我感到越发的开心。
想要快点,让美羽看到它!让美羽开心!
那个时候的心情,在我的心中、眼中、指尖、缓缓地复苏起来。
就像那天写着小说的时候,我感到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幸福一样,现在的这个瞬间,我也如同被清澈的光芒所包围着一样的幸福。
就像那时美羽就在身边的感觉一样,现在的这个瞬间,我也好像能够感觉到远子学姐的手掌、眼神、气息、全部的五感——还有她全部的心灵。
『什么时候再写写小说吧。心叶写的故事,一定要让我来读哦。』
渐渐远去的『文学少女』就好像站在我的眼前,对我展露着清澈的
微笑。
『我肚子饿了啦,心叶。写些什么嘛~』
『好好吃——!就像是暖暖酥酥的蒸包子的味道呢!』
给远子学姐写点心这件事,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很有趣了。我总是会考虑着远子学姐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怀期待的埋首于原稿用纸中。
在那个渲染着黄昏颜色的活动室中,我身为作家,远子学姐则是我的读者。让我终于了解到了写作这件事的幸福,以及拥有读者的喜悦。
把结衣夫人的故事写下来这件事,我是做不到的。
但是,我能够写出我自己的故事!能够把它完成,并把它作为给远子学姐的答案!
因为一直以来,给与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的人,就是远子学姐——
从那天起,直到毕业典礼为止,我一直在家中,在学校,拼命的写着。
从麻贵学姐那里听说,远子学姐在考试前都一直会到学校去,好像在为她担任模特的样子。
「是远子自己说想要我画她的哦。虽然她好像非常生气我怀上了流人孩子的这件事啦。不过我画的可是很认真的,准备画一副至今为止最好的图画。」
她兴奋的这么对我说。
明明都会到学校里来,但是从来不会出现在文学部或者我面前。而我也不曾前去见过她。
只是面对着原稿用纸,不断的写着。
离毕业典礼已经不远了。
一定要赶上。
芥川他也什么都没有问我。
只是用着真挚的眼神看着何时何地都在写稿的我。
琴吹同学则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又开始写不想写的小说了呢?是为了谁而写的?感觉到那好像在质问这些话语的眼神,我不禁咬紧了嘴唇。
不是曾经那样的讨厌着写作这件事么?不是曾经哭泣着痛诉不想写下去了么?那么,为什么又要写了?
那双像是批难着我一般的湿润眼神,让人感觉到一种控诉着『不要再写什么小说了!』的感觉。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胸口被掐住的感觉。琴吹同学的视线所指的脸颊也热了起来,喉咙都像是塞住了,呼吸也痛苦了起来。
但是,我仍旧继续动着铅笔。
现在还不能和琴吹同学说话。
想必,等到这本小说写完的时候,答案也就会出现了吧。
三月十二日是远子学姐复试的日子,在当天,我从麻贵学姐那里听说了。
「结果的发布似乎二十三号。如果远子合格了的话,就不能再现在这样容易见面了哦。」
从麻贵学姐口中说出的,是一个比远子学姐父亲的故乡还要遥远的北方地名。
离毕业典礼,就只剩下两天了。
而且,典礼那天正是白色情人节。
当日。
我把通宵熬夜写完的三百五十页的原稿放进了信封,走出了家门。
好不容易赶去了睡意,眼前的事物也清晰了起来。我一边感受着仍旧有些微冷的早春寒风,一边经过各个小区,走上了一条大路。
在把原稿交给远子学姐之前,还要先和琴吹同学说一下。
要为了至今以来的事情向她道歉,以及……
我看到琴吹同学正站在以前约好碰面的地方,不禁的摒住了呼吸。
琴吹同学穿着制服外加一件白色的大衣,低垂着头抱着书包。
「……琴吹同学。」
我这么叫喊了一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了头,露出了弱弱的微笑。
「早上好,井上。……今天就是白色情人节了呢。」
「抱歉。没有准备什么回礼。」
「那个没什么关系的。」
琴吹同学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接着,她看了看我抱着的那个纸袋,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
「……小说,完成了呢。」
「嗯。」
「……是要给远子学姐的吧?」
「琴吹同学,我——」
「那个小说,把它撕掉吧。」
她用一副快要哭泣的眼神,对倒吸了一口气的我说道。我看着这样的她,越发觉得喉咙口像是堵住了,胸口也想要崩溃了一样。
「抱歉,我做不到。还有,我也不能再和琴吹同学交往了。」
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了。
「嗯……我明白的。刚才你还是叫我『琴吹同学』了呢。那就是井上的答案吧。」
喉咙就好像被贯穿一样的疼痛着。但我不得不说,一定要把事情说完。
「对于我来说,既从琴吹同学那里获得了救赎,还得到了勇气。琴吹同学对我说就算不写也没有关系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那个时候我也觉得能够一直和琴吹同学在一起就好了。」
琴吹同学的脸庞微微扭曲着,用可怕的声音叫道。
「但井上你还是写了小说不是么!明明说不想写的,但是还写了啊!」
眼中的泪水终于满溢了出来,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琴吹同学用双手擦试着泪水,但是那仍旧停不下来,她只得低下了脸庞。
「我,我因为看到井上那么痛苦,所以才觉得就算不写小说也没什么的。
但——这并不是这样的呢……最最了解井上的人,果然并不是我,而是远子学姐呢。我还是不行的吧。」
心中涌起了一种苦闷的感觉。至今为止,我究竟从琴吹同学这个存在上,获得了多多少少的帮助呢。在我以为被远子学姐背叛的时候,如果没有琴吹同学的话我肯定早就无法忍耐下去了吧。她那种略微僵硬的说话方式,笨拙的视线,那时真的让我觉得非常的爱怜,想要好好的珍视下去。
但是,我却再次伤害了她,又让她哭泣了。
抱歉,琴吹同学。
抱歉,臣。
「我明明和井上约好了,要把井上给我的那个围巾……非常珍重的保管下去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它了呢。」
喉咙震动着,琴吹同学带着点呜咽声说道。她的脚下也已经被滴落的泪水打湿了。
「……我有一个心愿。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叫叫看我的名字吧。」
我带着心脏像是被切碎的心情,这么说了。
「……七濑。」
琴吹同学抬起了头,用流淌着泪水的脸颊,对我笨拙的笑了一下。
「谢谢……井上能够叫我的名字……一直是我的梦想呢。现在总算实现了,谢谢。真开心……」
啪嗒啪嗒的,泪水掉了下来。虽然她明明在小说,但却怎么也看不出笑脸。
「我就先走了哦。对不起……井上就在这里,在留一会儿吧。」
接着,又这么问道。
「呐,如果远子学姐到远方去了,你们无法再见面了的话,还能够让我做你的女朋友么?」
「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这样啊……那个,我也读过那本《窄门》了哦。就是这样……我就想这么说一下。虽然我觉得不怎么容易明白呢。不过,不明白也好啦。那么,教室里再见咯。」
她背过身去,一边用手擦着脸颊,一边快速了跑了开去。
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摇晃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消失于转弯角之后。
图片308
森同学一边对我大吼「别把七濑当成傻瓜了!」,打了我一拳。
「七濑可是一直一直喜欢着井上同学啊!」
在没有人迹的走廊一角,森同学的双眼里也满是泪水。
我还没来得及去三年级的教室,毕业典礼就已经开始了。
远子学姐被叫到名字,上台的时候,我的胸口不禁一阵发热。
那细长的三股辫轻轻摇晃着,接下了毕业证书,鞠完躬回过头来的远子学姐脸上,正带着温和的笑容。
毕业典礼完了则是班会的时间,班会结束后就是放学时间了。
我捧着放有原稿的茶色信封,向远子学姐的教室冲了过去。在走廊里,时不时的能看到低年级的学生向三年级学生赠送花束,惋惜离别的情景。
但我走到远子学姐的教室的时候,班里的人却告诉我她已经出去了。
在部室么?
我呼吸苦闷着,打开了三楼西角的那个文学社的房门,发现远子学姐正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远子学姐。」
我这么叫了一声之后,她终于回过了头来。
和在台上看到的时候一样,她的脸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手中抱着装入毕业证书的封筒和几束花朵。
「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但还没确定最终的去向,所以也没有什么已经毕业的感觉啦。」
「大学如果合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的,我们约好的吧。」
「嗯,一定会向你报告的。」
明明是很普通的对话,胸口却满是难过的感觉。
「刚才,我在看窗子下面的那棵树哦。」
「树……」
我站在远子学姐的旁边往下看了看。
在明
亮的日光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粗壮树木。就是那棵一年级的时候远子学姐差点从上面摔下来的树。
「不知道心叶还记得么。那个早上,我爬到树上去的时候,心叶正好路过的那件事?」
「我不会忘记的吧。普通的前辈,怎么会在大清早的学校里,爬树什么的呢。」
「那个,其实,并不是因为,想要把小鸟放回它的巢里去哦……」
这种说法,倒是是想让人相信呢还是……虽然我这么想着,但是仍旧一句话都没有说。
「有一个传闻说,只要能够在学校的树上,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把自己的领结绑上去的话,就可以实现愿望的。所以我也想要绑绑看而已。但是因为被心叶看到,所以就失败了,让我真的很丧气,后来我把领结忘在了部室里,但是不知不觉间它就消失了,还被绑在了树枝上呢。」
「……」
「那个时候,心叶的脸颊上还有点擦伤的痕迹吧。」
「……」
「制服的胸前部分,也落着几张叶子。」
「我没有记得那么清楚了。」
我冷淡的说着,远子学姐总算把视线从景色上挪了回来,往向了我,微微笑了笑。
「是呢……已是一年多了,是相当以前的事情了呢。」
那个眼神非常的温柔,像是要把我包覆起来一样……胸口不禁觉得更加难受了。
「远子学姐,这个给你。」
我用双手把沉甸甸的茶色信封递了出去。
「是毕业的贺礼。」
就像是要把想法灌注进去一般,我直直的看着远子学姐的双眼。
「这是我写的小说,送给远子学姐的。」
远子学姐的表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接着,又微微露出了些许哭泣的神情,但又缓缓的笑了起来。
我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一样,看着她表情的变化。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她接下了茶色的信封,连同花束和封筒一起,像是宝物般的抱在了胸口。
「我会在家里,慢慢读它的。」
这一充满感情的小动作,让我的胸口热了起来。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和阿姨约好了碰面的。还要去和流人报告一下毕业的事情呢。」
「和叶子小姐之间处的好么?」
「这个嘛……虽然,还是不能非常好的说话……肯定还是需要更多时间吧。」
她肯定觉得这样也不错吧。远子学姐的口气里,满是温柔的心疼感觉。
迟早有一天,当叶子小姐把结衣夫人的故事写下来的时候,叶子小姐肯定会在那个故事中,把自己真正的心情告诉远子学姐的吧。
那个人肯定,没法把这种事情说出口的吧。
就算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肯定连微笑都没有办法好好办到吧,因为她是除了写作,就无法传达的人啊。
也因此,樱井叶子会作为作家而一直生存下去。
「请务必,来报告合格的消息哦。」
「嗯。」
「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就会以为你果然不行的哦。」
「没问题的,我有自信啦。」
远子学姐又挺了挺她那贫乏的胸部,笑了起来。
考试结果的发布,是三月二十三日。
在典礼之后的一周里,我觉得时间的流逝好像也变得缓慢了起来。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三月只剩不多了的焦急感。
四月来到的话,我就要成为三年级,远子学姐则是要到北方去了吧。
如果考试不合格的话,学姐就会成为重考生,或许会在学习的间歇到部室来玩玩吧。
在年底考试里只有E判定的远子学姐,说自己有信心什么的肯定也只是装腔吧,还是失败的可能性比较高些。不过,听说复试里面不会考数学,果然结果还是不太确定吧。或许会合格呢……
不管是哪边,都不是一生不能见面的结果。
然而,在等待那天到来的时间里,我的胸中一直为不安所充满着。
终于,三月二十三日到来了。
那天是结业式的日子,从午后开始校舍里就已经没有人了,四处散发着闲散的氛围。
我来到了文学部,坐在椅子上等待远子学姐的到来。
我一边思考着,结果发表到底是几点呢……不会需要到学校本地去吧……虽然听说有不一定要本人去,而是可以由电报或者邮件来通知的服务,但是那个真的有用么?
到了平时社团活动开始的时间了,远子学姐也还没有出现。
窗外是让人心情舒畅的蓝色天空,樱花也比往年更早的开放了。遇见远子学姐的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寒冷的冬天持续了很久,樱花也一直没有盛开。
但是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在眺望着明媚景色的时间里,我渐渐的睡了下去。
春天总是诱惑着人睡着呢。身体也变得暖乎乎的,眼皮也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就睡一会儿会儿吧……我这么想着,把脸躺在了表面剥落的桌子上睡了下来。
远子学姐来了的话,肯定会把我叫醒的吧。
翻动书页的声音、
把纸张撕碎的声音、
还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听到这两年间所习惯的声音,我终于醒了过来。
房间里,已经染上了金黄的夕阳颜色。
穿着制服坐在窗边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姐,正撕着书页,把它们往嘴中放去。因为椅子被她微微翘起,遮住了射入房间的阳光,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不过,放在她膝盖上的那本书,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页了。大约只剩一两口了吧。
随着嘶嘶的声音,书页变得更加小了。
她把撕下的部分慢慢放入嘴中,咽了下去。接着把纤细的手伸下了最后的纸片。
撕开纸片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微微张开的嘴唇。
在那其中慢慢消失的,语言的碎片。
把它吞下去的时候,远子学姐又看向了我这边。
那是十分哀伤的表情。
平时吃书的时候,明明都是那么幸福的表情。
「你醒来了……?」
「刚刚睁开眼睛。」
「哦。」
那双温柔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她的脸庞也带着比平时更为成熟的表情看着我。
「……《阿鲁特•海德堡》——终于吃完了呢。又甜美,又苦闷……真的是非常美味啊。多谢款待哦。」
我看着那本被完全撕掉的书,不由得愕然了。
「大学考试,我合格了哦。」
「……恭喜恭喜。」
「我说过的吧,到了正式场合我可是很厉害的。」
虽然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些话语却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听到她口中说出了那个已经预料到的北海道的大学名字的之后,远子学姐打开了身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信封。
那是我给她的原稿。
为什么,还剩下那么多呢。
远子学姐用比刚才更为温柔的眼神看着我,用非常柔软的口气说了。
「心叶写下的这本小说……非常的水灵……非常的温柔……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小说。虽然读的时候一直让人觉得难受的胸口都纽紧了一般,但在看完之后,却有一种温暖清澈的感觉呢……想必,如果吃下去的话,一定是非常美味的吧……」
有种不安的感觉刺向了我的胸口。
声音也嘶哑了起来。
「……请你吃了它吧。本来就是为了如此的。」
远子学姐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故事,我是不会吃的。」
她把原稿放在了桌子上。
「是不能吃的。」
「为什么啊?」
真是让人不明所以。
一直以来,在我还在写点心的时候,就总是在一边快些快些的催促着我了。只要一递过去,就会开心的说着「我就不客气了~~」接过去,马上吃起来的。
她把原稿从信封里拿出来,翻了起来。
任何一张纸都没有被吃过的痕迹。
这到底是——
「心叶,你带着这个,到佐佐木先生那里去吧。这才是心叶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哦。」
我的眼睛忽然热了起来,脸喉咙也好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我这么说道。
「为什么,不把它吃下去呢?」
远子学姐的眼瞳闪现了一阵忧郁感觉。但是马上又变成了微笑的表情,用姐姐般的口气说道。
「因为我是『文学少女』哦。」
那句话语中,满载着清澄的决心。
「我是天野文阳的女儿。虽然爸爸非常喜欢妈妈写下的午饭,只要是妈妈写的东西,都会非常开心的吃下去,但是他却绝对不会吃叶子阿姨写的文章哦。想必,吃下去的话一定很美味吧……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又说绝对不能吃……『因为这是一定要给大家看到的故事,所以不能
就这么进到爸爸的肚子里去了呢。』他这么说过」
我的胸口颤抖了起来。
双眼越来越热了。
「这种——这种事我不明白。我只是想要让远子学姐吃下去所以才写的!」
我把无法说出口的那些心情,全都写进了小说里。这本小说是仅仅为了远子学姐而写的啊。远子学姐明明已经读过这本小说了。
但是,难道说,我的心情并没有传达给远子学姐么!
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么!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明明我写的原稿就在她的眼前啊。只要像平常一样,把它撕破,再送进嘴里咔嚓咔嚓的吃掉不就好了么。
「请你吃吧!拜托了。请你吃下去吧!难道我不是远子学姐的作家么!」
远子学姐还是一脸温柔的表情站了起来,然后靠近了我的脸颊,用双手捧住了我。
传来了一股紫罗兰花的清香,我的脸颊、耳朵、眼睛都被一种柔软温暖的感觉所包围了。
『请不要再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呐,你露出了这样一副难受的表情,就好像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一样,我也是明白着的。』
那是《阿鲁特•海德堡》里凯蒂的台词。
是两人分别的场面。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道。
『啊啊,卡尔•海因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嗯,这样的话,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知何时,远子学姐的心跳声通过她的掌心传了过来。
就好像近在耳边一样。
咚,咚……柔和的跳动声。
『美丽的青春,是无比短暂的——』
她非常寂寞的样子轻声说完,放下了手腕,离开了我。
接着拿起了书包,向着门口走了过去。
然后,就像是为了让这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我鼓起勇气一般,她站在那里微笑着,用给小孩子教导非常重要的东西般的语气说了。
「心叶,你不能成为我一个人的作家。你要成为大家的作家才行。因为你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哦。」
她关上了门。
离开了。
我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了一般,只能够茫然的目送着她。
你不能成为我一个人的作家。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这种话呢。
她离开了。
明明是为了远子学姐而写的。
她却离开了!
身体里涌上来的感情让我立刻站了起来,飞奔出了教室,向远子学姐追了过去。
走廊下已经一片空荡荡的了,哪里都看不到那长长的三股辫,以及那纤细的背影。
连足音都已经听不见了。
就好像,远子学姐消失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了一样,我一边这么焦急着,以便跑下了楼梯,在出入口换好了鞋子。
这是夜晚来临之前的,金色的光辉。
在这温暖光芒照耀下的校庭里,有一个少女的身影正在慢慢前进着,她身后那黑色细长的三股辫正随着微风起舞。
娇小的背影,纤细的腰肢。
轻轻晃动的裙摆。
还有如同幻想般飞舞着的,白色花瓣。
围在那纤细的脖颈中的围巾,也显得耀眼般的发白。
那个围巾!是我的那条!是琴吹同学说她已经失去了的,我的围巾!
喉咙都像是要裂开了一般,我大声叫道。
「远子学姐——!」
在温暖的光辉中,在随风飞舞的花瓣里,远子学姐回过了头来。
一定是因为我在哭泣着吧。
连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眼泪啪嗒啪嗒的掉落着,我冲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像是快要撞上去一般,紧紧抱住了那纤细的身体。
「不会这样,就道别了吧。以后也能够一直碰面的吧。定下住所的话一定要把地址告诉我。我会写信给你的。点心也会每天送过去的。北海道的话也可以坐飞机了,比起岩手都还要近呢!远子学姐的话,坐那种每站都停的深夜巴士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了,所以我会去和你见面的……!我可以去的吧?」
「……那可不行哦。」
在耳边响起的温柔的轻声细语,是让我难以相信的东西。
我抬起头,湿润的眼瞳中,看到了正在微笑的远子学姐。
那是已经自己下定决心,决意要向着那一边前进下去的人的表情。
「呜……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没法好好的说明……或许,这是错误的也说不定。但是,我还是觉得非得如此不可……」
就好像是拒绝了杰罗姆的爱情,一个人独自穿过那道窄门的阿莉莎一般——
远子学姐用满载着比爱情更加高尚的感情的圣洁的眼神看着我,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了我的泪水。
「呐,心叶。不要……再哭了哦。
从今以后,就算是想要哭泣的时候,也要忍耐下去哦。这样下去,只要能够不再哭泣的努力下去,这就会成为心叶的自信了哦。」
她的指尖一边滑过我的眼睛、脸颊、嘴唇,一边用轻柔的声音,轻声说道。
「呐,不要哭了哦。
挺起胸膛、
微笑吧、
仔细看着、思考吧、
然后站起来,一个人走下去。」
那让人有些发痒的指尖擦拭着那些透明颗粒的同时,她的双眼也从下方偷看般的望了过来。那双眼睛,仍旧是温暖清澈的。
「我们约好了哦,心叶。不要再哭了。如果想到心叶正在哭泣的话,我就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已经不能再呆在心叶的身边了……已经不能再这样,帮你擦去泪水了。」
远子学姐指尖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温柔,看着我的眼瞳,轻声说着的语调,全都无比的温柔——并满怀着爱情。虽然我觉得不能再哭泣了,但是胸口涌上来的感情让我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你看,又哭了。」
远子学姐非常困扰的样子低下了眉头。
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哭了。将来,绝对不会再哭了。约好了。
直到下次与远子学姐见面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哭泣了。除了在远子学姐面前,我都不会再哭了……!我发誓……!
所以,远子学姐也请不要再忍耐着泪水了。要是想哭的难以忍受的时候,请来找我吧。下一次,我一定会坚强到,让我来擦拭远子学姐泪水的程度。」
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狠狠大哭着说出来的这些话,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具有说服力。
但是,这真的是最后的泪水了。
我不会,再哭了。
远子学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眼瞳中浮起了激烈的疼痛和悲哀感,表情也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但是,马上又变成了让人胸间震动般的绮丽微笑。
她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然后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头颈里感到了一种温暖的羊毛触感。
如同雪片般飞舞的樱花瓣,也落在了我的头发、脸颊上。
我抓住想要离开的远子学姐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然后贴上了她的嘴唇。
远子学姐的嘴唇如同要溶解般的柔软,还带着湿润的、咸咸的味道。
那或许是我眼泪的味道。
我们像是感觉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般的接触着对方,脸庞倾斜着,双眼紧闭着——好像有种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感觉。
终于分开了重叠着的嘴唇之后,远子学姐带着湿润的眼神说道。
「你真坏……我还是第一次呢。」
「我也是的啊。」
我用纠结的声音说道,远子学姐的眼神越发湿润起来了。
接着,她带着同样的眼神,又笑了起来。
「再见了。」
我的初吻,就这么变成了吻别。
远子学姐温柔的挥开了我的手。
随着她转过身去的动作,细长的三股辫也向后摇摆起来,轻轻地抚过了我的脸颊。
远子学姐的背影,就像是要溶解消失在这夜晚来临前的幸福金色时间中一样,慢慢的远去了。
「远子学姐!」
我用心脏都要裂开般的心情大声喊叫道,但远子学姐却再也没有回头。
「远子学姐!远子学姐!!」
我一边哭着,一边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
重复着在这两年间,一直呆在我的身边,用纯白温柔的双手,包覆着我的心灵的那个人的名字——无数次的重复着,这无比重要的名字。
但就如同这名字一般,她还是渐渐的远去了。
在她穿过校门的那瞬间,那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或许,远子学姐也,正在哭泣着吧。
但是她并不曾停下那脚步。
她凛然的跨向了校门的那便,渐渐的从我模糊的视界中,消失了。只剩下远子学姐围在我脖子上的那条围巾,随风飞舞着。
在着被染红的世界中,被满天飞舞的花瓣所包围着的我,带着失去了半个心脏般的丧失感,回到了那个两人一起度过的部室。
远子学姐一直坐的那个铁管椅子上,放着一本封面古旧的硬皮书。
是《窄门》。
翻开封面,就能够看到远子学姐父亲写下的字。是曾经在远子学姐家里的书架上看到过的书。在书页中,夹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
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封在同种颜色的信纸上写下的很长很长的信,我读了起来。
给心叶
好像没办法好好的说出来,所以就写信给你了。
因为看着心叶的脸说的话,我肯定会哭出来的吧。
我有一件,一直瞒着心叶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的这件事,心叶是不是很在意呢?
我遇见,心叶最初写下的那部小说的时候,是我初中三年级时,那个冬天的事情。
那天,因为有事情找佐佐木先生,我就去了一次熏风社的编辑部。
在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经常跟着妈妈,去那里给爸爸送换洗衣服什么的,所以那里对我来说,是个相当熟悉,又让人非常怀念的地方。
我坐在编辑部一角的椅子上,等待着佐佐木先生工作结束的时候。
当时正好是新人奖的第一次选考结束时原稿回来的时候,放在纸箱中的原稿,堆得跟个小山似的。
那时编辑部的人正在把一次选考通过的那些原稿从里面分挑出来。而我在等待佐佐木先生的时候,也在一旁帮着忙。
心叶的原稿,正是在落选原稿的那座小山里面。
我看到稿纸上亲手仔细写下的大大的『宛如青空』的标题时,不由得被它吸引,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我随意的翻起了原稿,在读着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就被拉进了树与羽鸟的如水般灵秀的日常生活中。
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读的出神了。就连佐佐木先生也吓了一跳呢。因为我就那么坐在了地板上,默默地读着一份落选的原稿。
心叶写下的故事,同妈妈写的故事,非常的相似。
特别是又温暖、又温柔,还漫溢着喜欢着一个人的感情这点上。
这不由得,让我越发觉得怀念,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
树对羽鸟告白的那个场面,是我特别喜欢的一幕。
虽然在结构来上来,这个并不是做的那么好,但拼了命告白的书实在是太可爱了,如果能够把这一幕吃下去的话,究竟会是多么甜美的味道呢,我只要想象一下那如同柠檬派一般酸酸甜甜的幸福味道,就觉得十分的陶醉。
叹了口气读完它之后,我就把那份原稿递给了佐佐木先生,还对他这么说了。
请务必,读一次吧。
虽然或许还有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但这绝不是应该就这么落选的故事哦——
太阳已经落山了,部室已经被黑暗所包围,那些字迹也无法看清了。
我打开了电灯,重新在椅子上坐好,默不作声的继续读了下去。
一个月后,佐佐木先生告诉我说,我在落选原稿中挑出来的那份东西,已经进入了最终选考了。这时我真的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了一般。
但同时,我也胸口疼痛般的期待着一件事。
因为我知道,叶子阿姨正是这个新人奖的评选委员。
阿姨读了那个故事以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会像我一样,觉得那个故事同妈妈的故事很相像么?
一直以来,我都以阿姨作为对象,写着各种书信。
阿姨自从妈妈去世以来,就一直关闭着她心间的门扉。
虽然她比所有人都要哀伤妈妈的过世,但她无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就连变现在态度上也做不到。甚至还故意把与妈妈的回忆染上肮脏的东西,自己伤害着自己。
就算我知道阿姨正在痛苦着的这件事,但我仍旧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如果妈妈还活着的话——
如果能够为了阿姨,写出妈妈一直说的那种玛娜般的故事的话——
这样的话,阿姨也能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吧。
那么至少,让我来代替妈妈做的话——
我这么想着,一边回忆着妈妈告诉过我的各种事情,一边带着妈妈会有的心情,一直给阿姨写着这些,从不曾寄出的信件。
给小加奈。
我在信里这么称呼了她。
然而,阿姨却在那扇窄门的另外一边,渐渐的远去了,不管我怎么和她说话,她都不会搭理我。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把与妈妈的回忆深深地藏在内心的底部,把它锁了起来。
所以如果,心叶写的那个小说,能够碰触到阿姨的内心的话——我是这么想的。
心叶的小说获得了大奖,最后出版成了书籍呢。
虽然阿姨在家里没有说过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话题,但是读了阿姨的评价之后,我的胸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希望。
如果这个人可以再出版第二作的画,或许阿姨还会读读看那本书呢。
如果这个人可以继续写下去的话,或许某一天就能够写出妈妈一直想要些的那个玛娜般的物语了吧。
或许,那个物语,就可以传达到阿姨的心里了吧。
井上美羽的本名是井上心叶,还是个在东京都内上中学的学生,我从应募原稿的资料上看到了,知晓了这一点。
是读做「心叶」呢。
井上心叶——
这个人,是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呢?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接下来,还会写出什么样的美丽故事呢?
那只是我文学少女的擅自想象而已。
但是只要这样想这想那,梦想着的时候,胸口就会有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哦。
我是,心叶的第一个粉丝哦。
『小远子她,是你最初的粉丝哦。』
我想起了佐佐木先生说过的那句话。
还有流人说过的那句。
『井上美羽这个人,如果没有天野远子的话,就不会存在了。』
正是远子学姐,把我写的那个笨拙物语,从那么多的原稿中选了出来啊。也是远子学姐,第一个喜欢上了我写的小说。
只要一想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从未见面的编着三股辫的少女,读着我的故事,思考着我的事情,我就觉得胸中充满了一种感情。
在见面之前,我们两个人就已经通过小说联结在一起了。
远子学姐还在信里写道,当她得知我再也不写小说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伤心。
那是,远子学姐升入两年级的那个春天,她在开学典礼上听到了我的名字。
井上心叶。
老师读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脏都好像要跳出来了一样。
搞不好是那个人。
在开学典礼之后,我来到一年级的教室,看了看贴在墙壁上的班级名册,当我看到写在其中的井上心叶这几个字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开心。
没有错!就是那个人!
那个时候,心叶不和任何一个人说话,只是一副恍惚的样子坐在椅子上。
我回到家里之后,就非常开心的对流人大喊「我碰见那个人了哦!是男孩子呢!」,向他报告着。
「或许,他还会继续写下去哦!」
啊啊,要是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就在我的心中燃起新的希望的时候,听到我们对话的阿姨说到。
「不可能的哦。那个孩子,是成为不了作家的。」
那是如同打碎我的希望一般的冰冷口气。就好像是憎恨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井上美羽一样的口气。
但是,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好了。
因为,一直以来都是无视我的阿姨,竟然对我说话了!
果然,阿姨也觉得心叶的故事同妈妈的故事很像吧,我这么确信了。所以,我带着笑脸对阿姨说道。
「那样的话,就让我来让那个人成为作家吧!如果井上美羽写出了第二作的话,阿姨要给他写推荐文哦。」
那只是,我单方面定下的一个约定。
如果,我在这个博弈里败下来的话,就要从阿姨的面前消失。我已经察觉到了,正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阿姨如此的痛苦。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把妈妈的感情,真正的传达给阿姨才行。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就能做到这点了也说不定。如果那个人,继续成长下去的话!
让那个人变成真正的作家吧。
就让我来,让他写出第二作吧。
伴随着胸中跃动着的快乐心情,我下了这样的决定。接着在几天后,我看到了心叶在校庭里散步,就装出一副在木兰书下看书的样子,还故意撕下书页,让心叶看到我吃书的样子哦。
虽然从小时候起,爸爸就一直对我说,只能够在自己的作家面前吃书的,但那时的我,一点点都不曾犹豫。
我想起了和远子学姐见面的那次。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刚结束时,在一棵木兰树下发生的事情。
对着困惑的我,一个编着三股辫的高年级生,挺了挺胸膛如此宣言道。
——我是两年八班的天野远子。是一个如你所见的「文学少女」哦。
原来那并非偶然。那时远子学姐是怀着紧张的心跳,在那棵树下,竖起耳朵等着我的足音的吧。
让我写三题故事的事情也是;一边吃着那些奇妙味道的文章,一边批改它们的事情也是;还有一直呆在我的身边,鼓励我的事情也是。
这些都是远子学姐在努力,教导我成为作家所必要的一切。
『心叶总是很坏心眼,又很顽固,还有很多次都那么垂头丧气的呢。』看到她用开朗的口气写下的这些东西,我的喉咙深处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了上来。
——写的越来越好了呢,心叶。
——真的,心叶写了许许多多故事让我吃下去了呢。
呐,心叶,在毕业典礼的那天,我们说到过领结上丝带的那个话题吧?
在两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对那根丝带许下了一个愿望哦。
『但愿有一天,能够让心叶继续写小说吧。』
虽然我没能成功把丝带系上去,但是心叶却替我把那根掉下来的那根丝带,重新系到树枝上去了呢。
一开始,我总是希望心叶能够,写出妈妈原本应该写下来的那个小说。
但是,后来我察觉到了。
虽然心叶写的故事和妈妈写的很相像,但心叶的故事里,有着妈妈的故事中不曾存在的什么特别的、决定性的东西。
妈妈写的故事,就像是家庭料理一样的东西。
虽然那些故事又朴素又温暖,但那种味道是只能让身旁的人品尝的东西,而不是让所有人品尝的东西。
就像身为编辑的父亲,曾经对叶子阿姨说过「你就是那种要写的人啊。」一样,我也在每天吃着心叶写的故事的同时感觉到了,心叶也是那种应该要写的人啊。
迟早有一天,我就再也吃不到心叶写下的东西了吧。
毕竟那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独享的东西啊。
虽然我一边冀望于这件事的发生,但又对于那一天的到来,感到非常恐惧。
因为不曾告诉心叶真正的事实这点,一直留在我的心中,让我感到非常迷茫。
因为我越发的意识到,心叶是一个男生这件事。
心叶虽然看上去是很温柔的一个人,但既会耍坏心眼,又一个别扭的人,既胆小又爱哭,是一个非常让人费心的孩子呢。
但是,有时又会温柔的率直的让人心跳不已,真的是好狡猾哦。
因为我有着让心叶成为伟大作家的这一使命,所以不能对心叶感到心跳,也不能用那种不纯洁的目光看待心叶。我虽然对自己这么说着,但是却越发的意识到心叶,脸都会不觉红了起来,甚至还对心叶说过「不许接近我!」的呢。
如果,不用再考虑让心叶成为作家,只要能够一直吃着心叶写给我的点心,和心叶一起过下去的话,或许这样还比较幸福吧。我甚至如此动摇。
于是,我去了一个风评很准的占卜师那里,找他商量了。
占卜,不会吧——
是那个大雪天,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感冒的那回么?
什么从出生到现在就处于恋爱大杀界中,还有夏天披着围巾,叼着马哈鱼之类,乱七八糟的那个……
结果是我正处于恋爱大杀界之中,还是向着别的目标前进会比较好。
为什么要,相信那种占卜啊!我一直都是非常认真地读着那封信,只有这时真的觉得非常的无力。
同时,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一不留神就又流了出来。
远子学姐,的确是这样的人啊。
虽然看上去聪明又稳重,但是有时又总会少跟筋,还会因为害怕幽灵而颤抖着抱着枕头,还会相信传闻把领结上的丝带系在树枝上,还会在部室里碰倒书本的小山,真是烦扰旁人,让人困扰的前辈啊……但却又一直非常的努力——她就是这样,这样的一个人啊。
所以我就把这种心情封印了起来,再次发誓要让心叶成为一个作家才行。
想着从今以后,就以姐姐的身份对待心叶吧。
然后,心叶写出小说的那天,也就是我们分别的那天。
但是,果然我还是在心叶的身旁,呆的太久了呢。
要是再继续和心叶呆在一起的话,实在是不太好了。
心叶的成长,肯定会被我所阻碍吧。
那时心叶对我说,绝对再也不会写小说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愕然。我觉得,正是我一直宠着心叶,为心叶造就了可以逃避的场所,才把心叶写小说的道路给封闭掉了吧,这让我不禁觉得胸口都要崩溃了一样。
但就算如此,只要心叶一哭泣的话,我就会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帮助他,要在心叶痛苦的时候,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守望着他,我已经做不到了。心叶的疼痛就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让我总是做出了多余的事情。
明明知道,悲伤和疼痛也是非常重要的;明明知道,摔倒以后靠着自己的意志站起来,人才会变得更加坚强;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就算心叶一直这样不太可靠,就算心叶不写小说也没关系的。
但那种想法,肯定是不好的。
那天小七濑对我发怒说我太任性了。
在毕业典礼的那天,小七濑带着心叶的围巾,来见了我一次。
小七濑,真的是非常好的孩子呢。
在图书馆里,小七濑经常会找我来商量心叶的事情呢。她总是烦恼每次看到心叶的时候都非常紧张,不觉间就采取那种非常生硬的态度呢。她那对心叶的率真心情实在是太可爱了,我一直都觉得,像小七濑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心叶的女朋友的话就好了呢。
我真的很羡慕小七濑。
连现在,也是如此。
如果是小七濑的话,肯定可以和心叶互相扶持着前进下去吧。
我已经是不必要的了。
或许如同小七濑说的那样,是我自己弄错了吧。
或许离开心叶的这一行为,只是我自私自利吧。
我到现在,也不能清晰的明白阿莉莎的心情。
爸爸曾经对我说,什么时候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再读吧,并且把《窄门》交给了我。
自从和心叶见面以来,我把这本书来回读了很多次。
阿莉莎为什么,要离开自己深爱着的杰罗姆呢?
为什么非要独自一人前行下去呢?
明明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每次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体会着离开杰罗姆的阿莉莎所感受到的那种悲伤和痛苦,就觉得胸口都震动起来了。
阿莉莎她,会不会弄错了——
但是,心叶。
我身为以物语为粮食的文学少女的同时,也是天野文阳的女儿哦。
像是妨碍作家的成长这种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或许,爸爸他已经知道了流人在咖啡中滴下了毒药,但仍旧把那咖啡给妈妈和自己喝了下去也说不定。
这个疑惑,现在也没有从我的心间消失。
或许,编辑天野文阳,为了成为作家樱井叶子的写作食粮,甚至奉上了自己和妻子的生命吧。
为了能够让她写出至高的小说——
就如同溶解了各种各样材料的透明的清汤料理一般,父亲虽然总是带着清澈的微笑,但他的内心最深处却是无法看透的。
所以,虽然这全部都是我的「想象」而已。
不过既会害怕着这种不可原谅的事情,也会怀疑这种事情或许真的发生过的这个我,才是真正继承了他的血液的女儿哦。
虽然爸爸可能做出了那种绝不应该的事情,但我还是想成为像爸爸那样,守护着作家,让作家成长的人。
想要成为心叶,写作的食粮。
这时我也不禁想到,阿莉莎或许也是为了杰罗姆才去穿过那道狭窄的门扉的吧,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稍微理解一点阿莉莎的心情了。
就算是错误的,但思念着杰罗姆的阿莉莎的心情绝对是真实的。
那就是阿莉莎的「真正获胜」的地方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禁有一瞬间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心情也变得神圣清澈了起来。
和心叶一起度过的这两年里,心叶的确是我一个人的作家。
你曾是我,最最重要的一个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心叶写给我的那么多物语,我也全部记住了。
写给叶子阿姨的那些信,从中途开始,也混进了许多我自己的话语哦。
虽然还有所迷茫,但我已经准备穿过那道窄门了哦。
心叶,请你也一定要成为,那时对叶子阿姨说过的那种,能够在黑暗的现实中点亮光明的作家哦。
《阿鲁特•海德堡》已经不剩下多少了,为了代替它,我就把心叶的围巾拿走了
哦。
再见了。
心叶将来写的书,我一定会在这同一天空下的某处拜读的。
我拼命的要紧嘴唇,忍耐着快要滴落出来的眼泪。
把信放回信封,夹在了《窄门》的书里,再把它放进了书包,我站了起来。
关掉了照明以后,部室里立刻被冰冷的黑暗夜色所包围了。
喉咙都想要裂开了,心脏也在振动着,我用力的思考。
我也要,穿过那道窄门。
向着那边继续前进下去。
比起一个人走进那种狭窄的道路,肯定是两个人一同在宽阔的道路上前行下去更为轻松吧。
只要两个人的话,就能够互相支持,变得坚强,也不会寂寞,就连痛苦也会变成快乐的吧。
那种方法,绝对要轻松很多。
比起一个人前进,幸福很多。
然而,就如同远子学姐一个人前行下去了那样,我也要穿过那道窄门,一个人走上那狭窄的道路吧。
窄门,并非是那种被选上的人才能通过的门扉。而是靠着自己的双眼发现它,再下定决心踏进去的门扉。
那通往前方的道路,不管有多么黑暗多么冰冷,多么寂寞,多么艰辛,我也要独自一人,而非两人地继续变得坚强下去才行。
对,要变得坚强。
下定决心吧。
一人前行吧。
独自到达吧。
我已经从那个「文学少女」的身上,获得了非常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所需要的力量、想象、物语。
我在走廊下前进着,下了楼梯,从进出口走出了校舍。
温暖的金色风景已经消失了,编着三股辫的少女也没有了踪影,眼前只有黑暗的夜色无限延展着。
在那一个人通过了这片叶色之后的时候,一定还会在见面的。
因为,远子学姐并没有从我这里带走那条围巾。
那正是,相信着再会吧。
我的这一恋情,正是从离别的时候,开始的。
升上三年级以后,我知道了在音乐厅里的画室中,装饰着一副远子学姐的画像。
画中的远子学姐解开了三股辫的一部分,在金黄色的夕阳光芒所包围下,窗边的白色花边窗帘卷着她的皮肤,她就这么看着书本。
那张脸庞上,浮现着一直以来我在那间小小的部室里看到的,如同紫罗兰花般的微笑。
她就好像在画中守护着我一样。
但是,现在,在这个夜晚的校庭中,准备向窄门的另一边前进的我,还不知道那副画的事情。
绝对,不再哭泣了。
从今以后,我要像小丑那样藏起悲哀而笑着。
时而会像幽灵一般渴望,时而会作为愚者定下决断,但就算背负着堕落天使的污秽,我也要在胸中怀抱着花与月,像朝着圣地前行的巡礼者那般继续走下去。
最后,成为惠临神明的作家。
看着真实,再于其间放入名为想象的光辉,创造出崭新的世界
,要成为这样的作家。
穿过那扇门,我朝着与远子学姐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