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文学少女」只留下一幅肖像画便销声匿迹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第一次和她交谈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春天。
直到那时的我,对于存在着进入盛夏之门这件事,已经一丁点儿都不相信了。
在我出生成长的屋子里,虽然有着多到让人腻味的门,但我却觉得,将它们一扇一扇打开,欣赏外面的风景这种事,是完全徒劳无功的。
因为在这间屋子里,寒冷的冬天永远延续着,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走出去吧……
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打开任何一扇门。
只有在离开这里的时候才会打开门,所以我深信,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必须坚持忍耐这囚徒一般的生活。
和天野远子的邂逅相遇,就发生在那样的时候。
入学仪式当天。
走廊里,有个梳着三股辫的少女,正热心地抬头看着贴在墙上的班级名册。
粉红色的嘴唇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那清澈明朗的眼睛,正一个一个认真地扫视着班级同学的名字。
飘散在洁白额头上的秀发闪现着自然的黑色光芒,编织好的细长头发,在那奢华的腰旁虚幻地摇晃着。
不仅仅身体纤细,就连水手服领结下的胸部,也出落得让人拍手称快般的扁平。
太棒了!
真是无与伦比的天然之美!
偶尔路过这里的我,停下脚步,心弦为之震颤。
这样的古风美少女,是平日里绝不多见的。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的容貌和身材也很显眼,以及有着艳丽的茶色头发的缘故,一直就很喜欢纤细清纯的女孩子。
比起那些故意为了夸耀般挺起的胸部,或是束得细细的腰身,这样单薄的胸部,才让人深深体会到浪漫和兴趣。
啊啊,真想脱下她的衣服……啊,真想画下来。
水手服下的胴体,究竟会是怎么样的呢?
肌肤的色调?曲线?
在撤除那些多余的装饰之后,一定会更清晰地展现出她的美丽。
流落在纯白透明般的肌肤上的黑发,将成为绝妙的对比,我的脑海里一边入迷地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一边向她靠近。
贴近到差不多能碰到她肩膀的距离,她丝毫没有觉察到,仍然快乐地看着名册。
侧脸也很美丽。不知道声线会怎样呢。
一边凝视着她一边哧哧地偷笑,她像是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气似的,身体颤抖了下。
一定是感觉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吧。像是要看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提心吊胆地把脸转向我这边,发现和她如此近距离之下的我,吓得双肩一跳,直打哆嗦。
「!」
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也很可爱啊,我对她坦率地笑了笑。
于是,她的表情也放松缓和下来,对我说道。
「你也是八班的同学吗?」
虽然声音听上去多少有点紧张,但那清澈柔和的声线,仍然没有背叛她的外表。
啊啊,连声音都极其符合美少女的标准哦。
「不。我是一班的哟。」
「?那么,你为什么看着八班的名册?」
「我看的不是名册,我看的是你啊。」
「诶!」
又瞪圆了眼睛。
「我叫姬仓麻贵。请多指教。」
「我,我叫天野远子。那个……你说看着我……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你要不要成为我的绘画模特呢。呐,能实现我的心愿吗,天野同学?」
「你说我吗!?」
「我对你一见钟情了哟。」
眯起眼睛,带着甜美热情的眼神盯着她,她的脸颊上渐渐浮现起红晕。对于这良好的反应,我感到很欣喜。
「不行,我……成为模特这种事。不要,该怎么办啦。啊啊,但是但是如果只是一会会儿的话……」
「请一定要让我画你的裸体哟。」
「!」
还没完全搞清楚事态,惊慌失措的远子,立刻浑身结冰了似的,用那好似看到未知生物的眼神,抬头看着我。
我用手指抚摸着远子的下颚,宛然一笑。
「拜托了哟。请一定要让我看看你如同刚出生时般的姿态。我一定会帮你把身体上的各个角落毫无遗漏地画出来。」
刚才还显得红润的远子的脸庞,看上去愈发铁青起来,满是怯懦、混乱的表情。
「我我我我我我拒绝啊!」
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叫喊着推开我的手,长长的三股辫像是猫尾巴般翘了起来,飞也似的逃到了教室里。
啊啦啦,我直率的真心话碰壁了嘛,真是糟糕呀。说不定被当成变态了呢。
但是,她那焦躁不安的表情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从现在开始机会还有的是。让感到讨厌的她记住这件事,心里真是好高兴啊。
回到家以后,回忆起远子的事,在走廊里得意的窃笑着。运气不好,恰巧碰上祖父走了进来,斜眼盯着我看。
「为什么摆出那么一脸下作的表情。姬仓家的女儿决不会这个样子在门口偷笑。」
「啊啦,您回来啦,祖父大人。」
像他所说的那样,我挺直起背脊,作出高雅的笑脸。
作为姬仓家族的总帅,似乎就算被杀一百次也不会死去的祖父,左眼上镶嵌的镜片散射出光芒,右眼使劲地眯着,很不愉快地扫视着我的头发。
「我记得你应该说过,那头发到入学仪式的时候就会剪短并染黑的吧。」
他所提到的那头茶色的秀发,丰满浓密地披散到背脊下面。祖父非常讨厌这头发。
因为这头发有一半是我的母亲传给我的。
母亲因为被祖父认为与姬仓家门第不符而一直遭受欺辱,好几年前就留下了丈夫和女儿,一个人回到了位于爱尔兰的父母家中。
「现在再把头发染黑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吧?对于我的头发是这种颜色,无论是姬仓家的亲戚或者是公司里的相关者来说,都已经知道的很清楚了。没关系,这对于身为理事长的父亲的名誉决不会有什么损害。我今天把乐团的入部申请书也上交了哟。」
祖父仍然有些不满地瞪着我。没有人能比老人更纠缠不休。我说了句「我要先去学习一会儿」,便马上离开了。心中感受到小小的不快,长长的头发甩出华美的波浪。
在姬仓家,谁都不能忤逆祖父。
我其实非常想参加美术部。但是,祖父却期望我进入乐团。
因为自己和儿子都曾在乐团担当指挥,所以作为姬仓家的继承人的你,也必须这么做。不会允许你画画,想要成为画家这种心愿是微不足道的。
作为补偿,他给了我一间音乐厅最上层的房间。
只有在校期间,可以在那儿画画。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无法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
无论什么都要遵循祖父的命令和指示,那样的生活让人呼吸困难到难以忍受。对于那个以做听话的好孩子的代价而给予的画室,也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只觉得那像是一个美丽的牢笼。
真想尽早获得自由。
喉咙快要裂开似的思考着。
为什么我只有十五岁呢。就算一天也好一分钟也好都想尽快变成大人。渴求着能够击溃祖父的绝对支配的暴风一般的力量。不想做一个无力的学生。
在被囚禁的牢笼中,只是将印刷在教课书上的文字填鸭一般塞到脑子里,持续三年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
我想要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学习别的东西。
胸中,长满荆棘的疙瘩像是到处摩擦、碰撞着似的,思绪难以抑制。
不过--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今天刚遇到的三股辫少女,心灵便不可思议地轻快起来。
那个女孩子,有着明朗的眼睛。
像是确信着刚刚开始的学校生活将充满着耀眼光辉似的,脸上洋溢着希望和晴朗,专心地看着同班同学的名字……
只要在她周围,空气便显得安稳而又澄澈。
啊,真的很想画她呢。那个女孩子--天野远子。
第二次见到天野远子是在一周以后。
下课后,经过楼梯口附近的走廊时,她正以一群体格粗糙的男子为对手,激愤地争吵着。
「就是你们赛艇部做的吧!休想骗过我这双『文学少女』的眼睛!」
「哇,真的不知道啊!」
「是的,是的!不是说过了嘛!和赛艇部毫无关系!」
「而且,你们文学部还不快点闪人!」
「眼下只不过是四月呢。从现在开始,部员可能还会增加,肯定会有人想要到我们的活动室来不是吗。」
「哇哈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谁会对文学部这种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抱有兴趣啊!」
「你说什么!」
对手似乎是高年级的学生。
不知是勇敢还是无谋,她对数倍于自己体重的品格恶劣的男人们,握紧拳头探出身子争论不休。
那样子
真像是在凶猛的野狗面前竖起尾巴的小猫咪。
「你们在吵些什么!」
刚说完,视线一起向我这边转来。
远子『啊』地轻轻叫了声,满脸讨厌的表情。
「你这家伙想干嘛?」
那帮男人皱着眉头。
「我可是那个女孩的主人哟。」
双手交叉在胸前,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
「不是啊!」
远子立刻鼓着脸反对。
「那么,恋人呢?」
「不是不是!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那些男人看的目瞪口呆。
「啊拉,之前不是已经好好向你介绍过了吗。我叫姬仓麻贵哟,天野同学。」
「姬仓!?」
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那帮人立刻脸色铁青,小声耳语道。
「喂,那个姬仓,难道是理事长的?」
「坏了……快走。」
好像姬仓光圀的孙女入学这件事已经在学生间传开了。
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因为我是姬仓家的人,看着我身后的那东西,卑怯奉承着我。
直到现在已经不感到惊奇了。啊啊,又来了吗,我只会这么想。
远子似乎想要追赶那帮感到坏事而逃走的男人。
「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把书还给我~~~~~~!」
伸手抓住了她的三股辫,她「哇」地叫出声来,回头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呀啊啊!」
低着头,双目隐约含有泪光,直瞪着我。
我探出身去,无比温柔地微笑着。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可能会帮上忙哟?」
「不需要。」
远子抖落开我的手,迅速转过身去。
「啊拉,我觉得我应该会起到些作用的嘛。」
在这个学校里,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仅仅因为我姓「姬仓」,所以被允许做任何想做的事,无论什么都能到手,无论什么地方都能进入。
无法做到的事情,因为我姓「姬仓」而全都消失殆尽。
反正在无聊的校园生活中,这样的娱乐和情趣也是必要的。
在这里先卖个人情给远子,倒也不坏。
这样早晚就能让她接受成为我的模特,带到画室里,展现出犹如刚出生时般的胴体吧。
「现在可是文学部的大危机哟。没空和奇怪的人纠缠不清。」
「你加入了文学部吗?我们学校有这么个社团吗?」
「真是失礼,从学校创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有的!」
「啊拉,不好意思。那么,文学部的危机是指?」
赶上了快步走在前方的远子,并排交谈着,她有些腻烦地回答道。
「书都不见了哟,这可是件大事。」
「只有这些?」
「什么叫只有这些!那可是很重要的书!」
「不就是书嘛?到书店里重新买来不就好了。」
「这可不是能够重新买到的书哦。」
「有升值价值的古书?」
远子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
「对!那是前辈们代代相传,文学部秘藏的书籍,无价之宝,非~~~~~~常、非~~~~~~常重要的书哦!」
「诶?历史古书?重要的文化财产,天文学的价值?诶?诶诶?天野同学是这么说的吗?不,不,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啦。消失的仅仅是有些年代的旧书而已。」
三年级学生小南友惊慌失措,不停地眨着眼睛。
他好像是文学部的部长。满是皱褶的卷毛,戴着眼镜,身材纤小看上去挺认真的男生。
如果比喻成动物的话就好比胆小的松鼠似的,丝毫没有冷静下来的样子,坐立不安。
我们正在文学部的活动室里谈话。
活动室位于三楼的东南角,阳光照射在宽敞的房间里。
不过,应该说,这里完全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人以某种煞风景的感觉。
房间里只有表面倾斜的古旧桌椅以及庞大的书架,而那书架上却连一本书都看不到。
真像是连夜逃跑了似的。
「难道说,被偷掉的不止一本书?」
面对我的询问,远子懊悔般地叫喊道。
「嗯嗯,把活动室里所有的书都拿走了!这个书架上的,这个壁橱里的,那儿窗户下的,全都拿走了!这里桌子下的也是!那里也是,再那边也是,本来有很多书的!文学部的前辈们心头雀跃地拿起书,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看,哭过笑过感动过,代表着青春回忆的夏目漱石、森鸥外、狄更斯、曼斯菲尔德、契诃夫!真是太过分了!决不饶恕!」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空荡荡的空间里,原本堆满了书籍。
「到底被偷掉了多少本书?」
「那个……没数过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五千册左右吧。」
暧昧地嘀咕着的小南旁的远子立刻插嘴说道。
「错了!起码有一万册!」
如此断言。
即使只有她所说的一半,数千册的书忽然消失了也是件极不寻常的事。
「那些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我午休的时候来到活动室,这里就变得空荡荡了。直到星期五下课后肯定都还在的呢。」
今天是星期一。
那么说,犯人有很大可能在周六到周日这段时间把书搬出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把这些不是很值钱的海量书籍花费大力气特意拿走的理由。
远子鼓着脸。
「果然赛艇部还是有些可疑!以他们那胖乎乎的手臂,即使是一万册也应该可以很轻松地搬走!」
「为什么会觉得赛艇部可疑呢?」
「赛艇部正盯着我们这间活动室呢!」
按照远子气喘吁吁的说明,文学部因为成员数量没有达到规定数目,所以被要求检讨并降格为同好会。那样的话活动经费就会被取消,而且必须交出活动室。
而相对的,今年从同好会升级为部的赛艇部,则会搬到这间空着的屋子里。
「赛艇部这种东西,即使没有活动室不也照样能活动吗!但是,他们却特意跑来说什么『什么时候搬出去啊。』,或是『你们好碍事,快点滚出去。』之类的话。一脚踢开堆积在地板上的书,说什么『这堆垃圾山,快点给我处理掉。』,好像是回收他们的屋子似的。」
远子呜呜地发着火。
「也就是说,你们赶出去的赛艇部的人拿走了你们的书咯?」
「是啊。只能这么想了。他们确实有可能做这种事。」
嘛,的确,他们长着坏人角色的摔跤选手般的脸。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我们很幸运不是吗?麻烦的搬书工作,有人已经帮我们做完了。」
「啊,这么说的话倒也是。」
在远子的气势下身影变得稀薄起来的小南拍了下手。
「让我和天野同学两个人把书搬出去肯定是件不容易的事呢。反过来说的确是件好事呢,嗯。」
「请别对这件事点头首肯!部长!」
远子呵斥道。
「完全不好!这么重要的书全都消失不见了!部长喜欢的那本克拉克的『幼年期的结束』、梯普崔的『最保守的做法』、布拉德伯利的『火星年代记』,全都消失了!海因莱因的『进入盛夏之门』也是我最喜欢的书!」
不管是海因莱因还是布拉德伯利,到书店或者图书馆去,一般都应该能找到吧……
小南呜咽地说道。
「是,是啊。天野同学。『进入盛夏之门』可是名作哟。我看过好几遍了。不会再有那么美妙的快乐结局啦。
可是,文学部除去那三名挂名成员后,只剩下你我两人了呀。而且之后,也吸引不了什么部员的样子……
你好不容易来了文学部,没参加什么活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可是,我明年也要参加考试了,差不多想要引退了。」
「怎么能这样,部长……」
远子的眼眶湿润,满脸像是被丢弃的小猫似的悲伤的表情。
小南「呜」地一声便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不不不好意思,所以说那些书不管眼下在哪里,本来就预定要送到图书室的地下书库去的,正好帮了我们的忙……」
「我明白了。」
远子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小南的脸上正浮现出安心表情之时,她忽然抬起头来。
「我会代替因为考试而忙碌的前辈来保护这文学部的!一定会把书找到,增加部员人数,让文学部不再降格为同好会,守住这间活动室。你就安心地看着吧!」
「稍,稍等下--天野同学!」
面对慌张的小南,远子挺起扁平的胸部,让人看得快要呆掉般可怜、晴朗地微笑着。
「没关系!这次的事件,就交给我这个『文学少女』
来解决给你看!」
「--诶?你在校园的角落里,蹲在地上干什么哪?」
「吵,吵死啦,非文学部的成员请到那边去。」
「还挂着个双筒望远镜呢。」
「对于调查来说双筒望远镜可是必需的哟。」
「那种古老的样式,竟然还有得卖吗。」
「不要向我搭话,我会分心的。」
远子双眉紧锁,满脸严肃地盯着双筒望远镜。其实即使不通过镜片,也能听到赛艇部的那帮人「呜哇呜哇」扯着粗大的嗓门叫喊着,并且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做着俯卧撑或是仰卧起坐的样子。
果然远子还是对赛艇部抱有疑心。
「就这样一直监视着他们,肯定会找到重要线索的。」
说了句非常需要毅力和坚持的话。
明明只要拜托我,利用姬仓家的情报网一定能够很快调查出来的,在这点上,远子还真是顽固呢。
「呐,偷窥那帮邋遢的男人一点也不愉快吧。还是说,难道你喜欢肌肉男?」
「别乱传对人家名声不好的坏话。这可不是偷窥,这是调查哦。」
「比起蹲坐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到我的画室去,一边喝红茶一边快乐地聊天呢。」
「不要,肯定又会叫我做裸体模特之类的吧。」
「啊啦,无论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还是戈雅的玛哈不都是裸体的嘛。」
「如果叫我站在贝壳上,全裸摆出那样的姿势,我会咬舌自尽的。另外,别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我!」
远子正用手肘推搡着我的时候,赛艇部那帮人突然「呜哇哇哇哇哇」地叫出声来。
向那边望去,他们聚集在一起围成圆圈,时不时发出怪叫声,蹬踏着地面,气氛高涨。
「……我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突然,远子带着锐利的目光说道。
「诶?我听不到啊。」
「不,这只有身为『文学少女』的我才能明白。书正呼唤着我呢。」
「等一下--」
远子站起身来,向着赛艇部的人那里飞奔过去。
「哈,现场人赃俱获!请把那本书还给我!」
赛艇部的人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远子将他们正传递阅读着的东西抢了过来。
啊,刚打开书页,她立刻满脸通红。
那是最近刚刚发售的,被评价为颇为大胆的巨乳偶像的露毛裸体写真集。
突然被抢走了写真集的赛艇部那帮人眼睛瞪得直直的,张着嘴僵在那里。
远子凝视着打开的书页,浑身哆嗦颤抖着,终于从耳根到头颈全都变得通红,大叫出声来。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太肮脏了,太肮脏了。那样的装扮,那样的姿势……太没有羞耻心了。胸,胸部也,太大了,显得不自然……」
把写真集按在赛艇部部员的脸上后飞奔而逃之后,远子仍然红着脸,不停嘟哝抱怨着。
「的确是这样哦。胸部太大的话肩膀也会很累,我还是比较喜欢平坦的胸部。你不用在意哟。」
远子立刻转过身来。
「为什么跟着我啦!而,而且,我对胸部什么的完全不在意!从现在开始它会慢慢发育起来的,到毕业的时候就有酸橙那么大了,已经预定好会膨胀起来的啦!」
「啊啦,还真是遗憾呢。」
我莞尔一笑。
远子板着脸转向一旁。
「现在你要去哪儿?」
「到周五有活动的各个社团去转一圈,探听一下情况。你差不多好回去啦。」
远子似乎比起柔弱的外表来要坚强的多,很快就从巨乳偶像的露毛裸体写真集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真的开始探听起情报。
「周五有没有看到过拿着很多书的人?」
「呜,不知道啊。」
「虽然我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周五如果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们的活动室在一楼,所以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事。啊,不过。」
「什么!」
「班级里的女生好像说过,星期天碰到了幽灵什么的。」
「幽,幽灵……!」
远子的脸抽搐着。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去找那个同学继续打听--
「要说碰到的话,其实只不过是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她说那天她回学校去取一些忘带走的东西。在走向三楼去往二楼的楼梯途中,头上的天花板发出了某种摩擦的声响。
「咯……咯……,感觉是很低沉的声音。之后侧耳倾听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似乎是怨恨的话语声。『……好……暗,好……暗,好暗呢……好冰冷啊』这样的……『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哦……』……,之后是『无法通往夏天』这样吧……?我感到好害怕,立刻从楼梯上飞奔下去。」
听着她的话的时候,远子的身体变得僵硬,脸色如同死人般铁青。
「呜……幽、幽灵这种东西,在这世界上可是不存在的哟。」
-后篇继续-
参考文献:《进入盛夏之门》海因莱茵
「真的哟,幽灵这种不科学的东西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绝对不是真实情况。我对于幽灵鬼怪什么的可是一点儿都不相信哦。」
下课后,远子一边走在通往地下书库的螺旋楼梯上,一边如此断言。
不知为什么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个装食盐的小瓶子,那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了问她,远子有点飘忽地高声回答道。
「第六六六六六节是料理实践课,我不小心带走的啦。」
「食盐?」
「是、是啊。虽然想着得还回去,不过好像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一直拿在手里了。」
此前,她总是以我不是文学部的成员为理由不肯带我一起行动,不过这次,她却对我说「你如果想跟来的话,一一一起过来也没什么不好哟」。这算是她打开心扉的证明呢,还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打开地下室的门,房中昏暗无比,一股阴风扑面而来。
旧书和灰尘的气味,使鼻子痒痒的好难受。
房间里有桌子和书架。拉了下不知什么年代的线绳开关点亮了灯。
幽暗中展现在眼前的场面真是惊人。好几个抬头才能望见顶的书架并排在一起。上面的书本鳞次栉比。不仅如此,地板上的书也堆积如山。
完全就像个废墟一般嘛……
「看这样子,就算你们的书在这儿,要找起来也很辛苦呢。先去垃圾场看看再来不好吗?」
「刚发现那些书消失的时候我立马就跑去确认过了呀。」
远子像是非常在意什么似地四处扫视着,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间深处。
那些书到底消失在何处了呢?要搬到学校外面去也要花费不少功夫,而且这么破旧的书也卖不大掉吧,几乎没什么好处可言。
应该还在学校里吧?
如果放在书库里的话,就算有再多的书也不会显得不自然。反正本来,就已经预定好要把书搬到图书室来的,如果能在这儿找到的话不就全解决了。
远子绷着身子,来回翻看着堆积在地板上的书本。
时不时的一个哆嗦颤动着肩膀,满脸哭丧的表情驻足转过身来。握着食盐瓶子的双手更是用足力气。
怎么看都觉得她的动作好笨拙。
试着逗逗她吧。
「啊,你背后有个白色的影子!」
我轻轻地说了声。
「呜哇!」
远子尖叫着跳了起来。
「从天花板上滴下了血滴啊!」
「不要!」
「地板上耸着个人手!」
「不要不要啊!」
不管我说什么,远子都会「呜哇!」或是「呜呀!」地大声叫喊,身体害怕地不住哆嗦。
终于停下来之后,远子肩膀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半哭丧地重复嘀咕着「幽、幽灵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却仍然继续找着书。
「呜呜……,我怎么可能认输呢。为了文学部,为了前辈们,为了鸥外,为了露伴,为了托尔斯泰,为了林格伦,为了海因莱茵……」
「为了海因莱茵吗。」
她说完之后我便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这么说起来,那个幽灵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呢。『无法通往夏天~~~~』什么的。这些书本的消失大概是因为附着到『进入盛夏之门』上的海因莱茵的灵魂在作祟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作祟!这是对海因莱茵的亵渎!」
哭着鼻子的远子抬起头来,满是严肃的表情。
「罗伯特·A·海因莱茵,1907年7月7日出生于美国的科幻小说作家。他就读于海军学校成为了海军士官,不过因病复员,之后在大学求学。作为候补参加过选举但是落选了,后来换了好几种职业。
他的处女作是1939年发表的『生命线』,据
说只花了4天就写完了呢。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回到海军,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表作品。不过战争结束之后,他正式参加到作家活动中去。『银河系公民』『异乡异客』『月亮是位严厉的主妇』--无论哪本都是只要看到标题,胸中就会不住涌动的名作哟!」
有些胆怯的远子的表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不断继续着热情的话语,我只能哑然看着她。
「不过如果要我来推荐的话,最好的果然还是『进入盛夏之门』呢。
主人公丹·戴维斯虽然有些脱线,不过是个才能出众的技术人员。由于身为共同经营者的友人和未婚妻的背叛,而被冰冻睡眠直到30年后才醒来的他,为了拿回被夺走的东西,乘坐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
那轻快的口吻,便如同用用叉子转动着卷起用野菜冷冻制成的意大利面食一般,舒爽顺滑地吞下肚子,翻动着书页的手变得怎么都停不下来!
那上面还丰盛地布满了清炸茄子、西葫芦、马铃薯,闪耀着色彩斑驳的光芒,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甚是美妙。
每当经过缜密安排的伏笔明了的时候,舒畅的柠檬和略带些苦涩的罗勒(译注:Basil,一种香辛料)的香味,在口中清爽地弥漫开来,吹走了夏日的酷暑,让整个人都变得精神!
总之真让人回味无穷,一定一定要让后辈,以及后辈的后辈来读一读这本书,这本洋溢着对于未来希望的名作!是的,为了今后来到文学部的可爱后辈们,我一定要努力把这本书找出来!」
远子的眼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满是欢喜地如此描述着。我心里有些闹别扭,便对她说。
「你还蛮投入的嘛。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学校的社团活动而已。」
远子立刻明确地反驳我。
「社团活动可是很重要的哦。它能让我们尽情地享受校园生活呢。」
「学校本身并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地方吧?」
「可没有这回事。要去探寻令人愉快的地方,不管多少都能找到。」
我虽然嫣然而笑,可是胸中却愈发感到冰冷,喉咙变得好干渴。
「你简直就像是『进入盛夏之门』里的那只猫呢。
因为对冬季感到辣手,所以在严冬之际,深信着有扇通往盛夏的门,催促主人去打开它们。打开一扇之后,又有另一扇,接着更有下一扇。向那十二扇门的另一侧一一窥探,可是果然外面也只是延续着冬日的景色而已,最后还是被深锁在房间里。
如此,每当冬季来临之时,就重复着同样的状况。
无论打开多少扇门,只要不向外面迈出脚步,从门的这边看去的风景永远都不会产生变化。」
远子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
「随着季节的变化,景色当然也会跟着变化。」
「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呆在那安稳的家中,焦躁而又荒废地度过这段无聊的光阴呢。
同样,学校也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地方。
现在明明想要出去,却无法成行。只是打开这儿那儿的门扉向未来眺望。那样所见到的未来,恐怕也只是被灰蒙蒙的皑皑白雪所覆盖,完全无法一窥全貌吧。
被迫穿着同样的衣服,被迫遵守着同样的规律,被深锁在一个房间里,难道你不觉得简直就像个囚徒一样吗?」
身体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感情在逐渐膨胀着。
「进入盛夏之门」的主人公,通过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获得了一切想要的东西,那是个完美的快乐结局。
但是,通往理想世界的那扇门,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十五岁的我,便无法从「现在」逃脱。
那时候,胸中仿佛被火烧蚀刻般充满了悔恨之感--对于说了那些无谓而又无聊的话,让人后悔到近乎无法呼吸。我冷淡地说道。
「我也差不多该去参加社团活动了……虽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社团,可实在没有办法啊。」
那个时候,远子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我背对着她走出了书库,故而无以得知。
结束了无聊的社团活动之后,我走出了音乐厅,天空已然变得一片昏暗。太阳刚沉下去的这个世界,有种奇异的透明感,心头飘荡着一股微妙而难以言语的情愫。冰冷的寒风吹拂着我的头颈。
天野远子这个人,可能还是不要太过接近为好。
她那少女特有的率直和死心眼让人不由感到可爱,可是在另一方面,她那清澈到不可思议程度的瞳孔,天真无邪的话语,正触摸着我心中那片不愿让人触及的地方。
怀着满心哀痛,我向等候着我的私人司机所在的停车场走去。
这时,突然听到一阵像是挖掘水泥一般的尖锐声音。?在干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向那薄暮中凝神望去。
轰隆隆的响声正逐渐向我靠近。
终于,昏暗中一个银色的身影如同火焰般浮现出来,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辆装载着植物花盆的推车正向这边行来。
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推车的后方,一张苍白而又空洞的脸庞正摇晃摆动着!
不过很快,就现出一件黑色的制服。虽然仍然很难看清楚,不过可以肯定那是个普通男生。
吐了口气,再次瞪大了眼。
不--是个熟人。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停下了车。
「……姬仓同学。」
文学部的部长小南友神情黯淡地看着我。
看到他那阴云密布的眼睛,我的皮肤又战栗起来,不过装着平静的样子询问他。
「都这种时候了,你在干什么呢?」
「……老师拜托我搬一下花盆……」
「你是担任园艺委员还是在兼职?」
「不是的……因为经常拜托我做事情。我也没什么回绝的理由……」
像是个胆怯的小动物一样竦缩着身体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姬仓同学,今天也和天野同学一起去找书了吗?」
听他如此踌躇地问道,我的胸中变得一片冰凉。
「嗯。不过我中途到自己的社团去了。」
「是吗……」
小南垂头丧气地说道。
「天野同学一直没有回到活动室来……大概又一个人不断搜寻着吧……」
他盯着我的脚下,声音嘶哑地嘀咕着。
「……我做了对不起天野同学的事……可是,我真的……」
他中断了话语。
痛苦地吐出的气息,虚无缥缈地消散在黑暗中。
「对不起……我要走了。得回家去为晚饭做准备了。」
第二天下课后,我在画室里收到了关于小南友的调查报告。
那上面记载着的关于小南友家的情况非常普通。
可是,我的胸中像是有块黑泥逐渐淤积起来。
像是看着被网缠住,嘴巴一张一合,就快要死去的鱼儿那样,胸中满是苦闷的情感。
孩子并没有选择被哪个父母生下的权利。身为子女,除了顺从父母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无法找到出口的那种焦躁感,在身体里蠢蠢蠕动。
就算一扇接一扇地打开门来,另一侧却也并没有夏天。只有寒冷的严冬无尽延续着。
想要向纷飞大雪中踏出脚步,却没有足够的力量。
无谋的勇气只会夺去性命。
那快要迸裂般的渴望让身体血脉贲张,可是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中静待季节的变化。这就是身为子女的命运。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心里很明白。可是,却感到无比的悔恨。
无法接受的东西却不得不强迫接受,心中充满了焦躁和痛苦。
什么都徒劳无益。
什么都无济于事。
通往理想之地的魔法门扉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于世!
那宽阔而又雪白的画室仿佛牢狱一般,感觉就连自己痛苦的样子也被监视着,我实在忍受不住,跑出了房间。
离黄昏的到来还有一会儿。
朝向映射着夕阳的校舍漫无目的地乱走,心中想到,远子那毫无成果的搜索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这种行为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完全不会有任何成效。这样坚持下去只会让伤痕慢慢扩大。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从活动室里拿走书的就是--。
「姬仓同学!」
明朗的声音突然窜到了耳朵里,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白色通透的光芒中,远子喘着气向我这边跑来。像是猫尾巴一般的长长的三股辫,随着她的动作不住跳动。
远子的眼中闪动着明亮的光辉,嘴角浮现着生机勃勃的笑容。
「我还在继续找哦。来,看看这个,姬仓同学。」
大口喘着气的她给我看的是,从笔记本上剪下来的一张纸。
端正的字,写着像是诗词似的东西。
「住在这儿的是秋天的人们。
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柜橱,后房的屋顶。
阳光斜斜映射的厨房。
空洞的脚步声。
夜晚长久端坐不动。
我们就在那儿」
看了眼远子,只见她娇小的脸庞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
我皱着眉头问她。
「这是什么?」
远子高兴地回答。
「这是从书本而来的信哦。」
「从书本而来?」
面对我愈发颦蹙的脸,远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啊!我去活动室的时候在桌子上发现的。读了以后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些消失的书本向我发来的信息啊。」
「你是不是会接收什么奇怪的电波?」
书本发来的信息?
童话故事也要有个限度。如果天真可爱过头了的话,恐怕就变成妄想狂了。
但是远子却点点头。
「嗯,这话语中所深蕴的思念,我已经了解地很清楚啦。」
「我可完全不明白。这张剪下来的纸上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昏前那雪白的光芒中,远子花朵般微笑着。瞳孔里闪现着聪慧伶俐的神采。
「有没有读过雷·布拉德伯利的书?」
「和海因莱茵一样,是美国的科幻小说作家吧。『火星编年史』之类的作品我还是知道的。」
「布莱德伯利有本标题为『十月是黄昏的国度』的短篇集。原来的题目是『TheOctoberCountry』,直译就是『十月的国度』呢。这些不是标题,而是用短篇集中所有的标题,在开篇写就的诗。」
她以柔和的声音背诵着那首诗。
「……无论何时,河川丘陵上皆尽雾霭弥漫。白昼快步离去,曙光迈出脚步,只有夜晚长久端坐。」
「以地下室和地窖,煤堆和柜橱,后房的屋顶为中心的国度。阳光横贯厨房」
「住在这儿的是秋天的人们。回想着金秋的思念。每晚,时雨般空洞的脚步声不住回响……」
内容感觉相当悲伤呢。
可是,透过远子的声音听来却让人觉得好暖和,像是孩提时代读的童话一般温柔地回响着。
远子「怎么样?」地问了一声,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黄昏时分』是指在透明的光芒中现实与非现实的交汇,显现魔法的时刻哦。对于开篇来说没有比这更适合的诗了。而这张纸上所写下的信息,正是引用了『十月是黄昏的国度』中的一些诗句!『我们就在那儿』这句话就是指在十月黄昏的国度等待着的意思呢。」
现在正好是黄昏时分。
远子回过身去,抬头看着校舍。
「黄昏的国度就是傍晚的国度--夕阳照耀下的国度--。能看到落日的国度--即是校舍的西侧。」
我也随着她的话语抬头望去。
巍然耸立的校舍。
朝向西边的窗户。
映射过来的阳光好刺眼。
不由得眯起眼睛向那边眺望,只见一块反射着夺目金光的布头正如同硕大的翅膀一般飘荡着。
「看啊!就是那儿!」
远子直指着前方。
打开着的窗户。
窗帘正随风高扬!
「我们走吧!」
柔软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三股辫欢快地跳跃着,像是个淘气的小猫一样奔向校舍。
我也被她拉着迈开了脚步。
是谁从活动室里拿走了书,我已经很清楚了。
从门扉的一侧所看到的结局和未来只会如同寒冬一般冰冷恶劣,决不会是什么温柔的东西。
可是,被长长的三股辫如同猫尾巴般晃动着的远子,牵着手狂奔的我的胸中,像是走向时间机器的实验台的主人公那样,炽热地鸣响着。
心脏像是要穿破身体似的越变越大--以惊人的速度不停地颤动着。
步入走廊,跑上楼梯,终于到达了三楼西侧一隅的那个房间。
远子打开了门。
小小的房间里满是从窗外照入的金色阳光。
这是堆放没什么用的物品和资料的房间吧。椅子和板纸堆积在一起,尽是灰尘。
但是,如同波涛一般靠近着的夕阳,让这儿所有的东西--就连纷纷扬扬的灰尘也一起,带上了如同魔法般的色彩光芒。
地板上堆着大量书本,犹如黄金的山峰一般叠了起来。
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窗帘一旁,有个戴着眼镜的高年级学生站在那儿。
像是终于等到了访客而安心了似的--他眯起了眼镜深处的双目,淡淡地笑着。
「太好了……终于注意到这边啦。」
远子也莞尔一笑。
「因为收到了很多提示了嘛。这些诗太容易理解了,部长。布拉德伯利可是文学部的必读书籍哦。」
看着那张纸,小南又微笑了一下。
可是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阴沉黯淡下来。
「对不起。擅自把活动室里的书搬走的就是我。周六和周日的时候装在推车上运走的。因为这个房间无人使用,而且平时也没什么人会来……老师拜托我做事,所以在搬东西的时候复制了一把钥匙……」
远子以满是挂虑的眼神看着小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不希望书被搬到地下书库去。那儿又暗,又冷,又寂寞……就像是把那些书活埋了似的……」
小南的声音愈发低微空洞起来。
「我下个月就要转学到熊本去了……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所以没办法……我真的,很想继续呆在文学部的……」
在痛苦中回忆起了那份报告的内容。
小南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小印刷工厂。
受到经纪状况不景气的影响而破产,欠下了很多钱。
认真勤勉地工作着的父亲,从此在昏暗的房间里深居简出。而为了赚取生活费在深夜面包工厂辛苦劳作的母亲,因为累坏了身子住进了医院。
在那样拮据的生活条件下,小南一家人决定搬到熊本那儿的母亲家去。
恐怕在目前这种经纪状况下,小南就连想要在当地的大学就读也很困难吧。
将近五十岁的父亲,已经很难再找到工作了。而母亲的身体也不尽如人意。
小南有个小学生弟弟。他不得不代替双亲担负起这样的重任。
他之所以不愿让书本被带到地下书库中,大概是因为无法不想起那个把自己深锁在连灯也不开的房间里的父亲,和笼罩着自己的黑暗现实。
至少让这些书,能够到达遍布柔和夕阳光芒的屋子,悄悄地驻留在那儿吧。
--无法通往盛夏。
那么,至少通往十月的金秋时节吧。
他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吧。
昨天,在昏暗薄暮中推着车子的小南,看上去精疲力竭,哀思如潮。
「转校这件事,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无论怎样社团活动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小南低着头,痛苦地挤出声来。
「真的很对不起你,天野同学。让你的努力都白费了。」
我并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人对于创伤是很软弱的。自己的心灵只能靠自己来守护。
因此我的心境变得沉重起来。
这几天来远子的调查,变得完全徒劳无功。
面对小南的坦白,远子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愤怒?
或者说哀伤?
那时,眼前如同猫尾巴一般乌黑的三股辫不住摇晃着。
远子走近小南身边,轻轻地握住屏住呼吸的他的双手,如同清纯的花朵般微笑着。
「绝对没有白费这回事。」
清澈通透的瞳孔窥探着小南的眼睛。远子对惊慌失措的小南明确地断言道。
「因为前辈很喜欢看书,我是非常了解的!
完全没有白费功夫!」
小南的神色更加惊异,脸颊变得通红。
「前辈拼命守护着的那些书,我会好好继承下去的。这样,每当读到布拉德伯利、梯普崔、海因莱茵的书的时候,我都会回忆起前辈。」
浸满心意的眼神,洋溢信赖的声音。
像是映照着从云间而来的金色光芒,小南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所以,前辈每次翻阅『十月是黄昏的国度』和『进入盛夏之门』的时候,也请一定要回忆起自己守护着这些书的事,以及文学部的一切。」
小南的眼泪夺眶而出,边哭边笑。
「虽然我只带走了『进入盛夏之门』这本书留作纪念,不过还是还回来比较好吧。」
「没关系的。作为文学部新任部长的我给予特别允许。请你作为饯别之礼带走吧。在许许多多的书中选择了这本书的前辈,你的未来一定会有一扇通往盛夏的门扉!」
这对于不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的人来说,可能只是过于乐观的话语。
小南的周围,寒冷的严冬一定还会继续下去吧。
可是,听到了远子的话,小南却满面阳光地笑了,使我的胸中不禁阵阵鼓动。
远子赐予了小南对于未来的祝福,在他的前进道路上,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微弱,但却温柔、慈爱的光芒。
「谢谢你,天野同学。你能来到文学部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远子对着赛艇部那伙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对怀疑过你们感到很抱歉。这是我的错。活动室也很快就会让出来的。」
「不、没关系!那个,我们要互相理解嘛。」
「啊、啊啊!我们对文学部怎么可能有恶意呢!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尽管提出来。」
直到昨天还态度蛮横的那帮人,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吞吞吐吐起来。
远子立刻忽的抬起头来,双颊闪现着耀眼光辉。
「真的吗!谢谢你们!那么,就请帮我搬下东西吧!」
在被那个机灵鬼文学少女完全怀柔的赛艇部的协力帮助下,搬运工作终于完成了。
文学部的桌子和书架,都被运到了三楼西侧一隅的资料室里,而原来堆积在那儿的物品几乎都被移到了成为赛艇部活动室的原文学部活动室中。
「我们的活动室要宽敞得多--------,所以你就不用在意啦。」
「是啊是啊,反正本来我们就没什么东西可放。」
「谢谢你们啦!赛艇部的大伙真的很可靠啊!」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哇哈哈哈哈。」
真是的,这些男人……被古风的三股辫美少女如此感谢之下,他们似乎也感到很幸福。
另一方面,远子也对新的活动室笑逐颜开。
「这儿就是文学部的活动室啦。新生的文学部从此开始咯。」
「你准备事后再向学生会获得许可吧。」
「嗯,我会很努力地和他们交涉的哦。另外还得保证一下社团人数。」
远子总是那样畅所欲言,无论何时何地都直面前方。
「呐,姬仓同学。之前你不是曾经说过,就算打开门扉,如果不走出去的话景色就不会产生变化?直到冬季结束,都只能焦躁地呆在房间里,无谓地荒废那段无聊的光阴。
可是,我却觉得,如果能在门的这边眺望着外面的风景,神游物外尽情想象着度过那段时间,应该也会很快乐呢。
那绝不会是无聊荒废的光阴。」
那时已是黄昏。
从窗户外洒落进来的如同蜂蜜一般甘香甜美的金色光芒,温柔地笼罩着远子的脸颊、头发和头颈。
紧紧盯着几乎不能呼吸,心中无比痛苦的我,远子带着那温暖的眼神继续轻声低语着。
怎么会虚度岁月呢。
眼下,我们正度过的这段,安稳而又寂寞的时间,正是--
「无比幸福的--光阴哟。」
清澈的瞳孔。
柔软的嘴唇。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目眩不已,世界如同沉浸在柔雅的花香中,形状也逐渐起了变化。
「差不多该去学生会了。」
远子轻轻地走向门口,对我说道。
「说起来,你最好说服一下上面的人呢。那样的话可能更轻松方便一些。」
「上面的人?」
「比如说新庄副校长。他可是科莱特的小说的爱好者哦。」
「科莱特?『蓝色麦子』的作者,那个法国女作家?」
我微笑着回答。
「嗯。如果提到些关于科莱特的话题,他会非常高兴的。试试看吧。」
远子满脸讶异的表情。「我明白了,副校长吗。我试着在这点上突破一下。」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科莱特是个在新宿的俱乐部里打工的外国人留学生。对于这个和自己年龄差距近乎三十岁的女孩子,副校长花钱包养着她,就连高级公寓的房租也帮她支付。
当然,他的家人,同事对这件事均一无所知。
秘密的爱人的名字突然被提到的话,他会惊慌到什么程度呢。想象着那情形,我在这映满夕阳的房间里,一个人笑了起来。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远子来到了我的画室。
「那个房间已经被允许作为文学部的活动室了!另外,就算人数不够,也能够一直开设下去!关于科莱特的话,非----常的有效哦。副校长感激涕零地听着。他好像还有些其他事,很快便打断了我的话,不过一直到我走出房间,他都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我。」
我接着说道。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呢。又帮你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
「谢谢你啦。我以前似乎对你有些误会。今后,我就不叫你姬仓同学了,改称麻贵吧。我们两个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远子笑逐颜开,抬头看着我。
嗯,如果我回答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她那娇小的面容上一定会绽放出炫目的笑容吧。
那可真是甜美而又让我的心怦怦直跳的想象画面。
可是,我有着更强烈的欲望。
这种程度是无法令我满足的。我期待的并不是这样单纯的朋友关系。
虽然远子的笑颜有着出众的魅力,可是我想要看更多,只有我能够享受的其他表情。
所以我不等远子说到最后,我便用双臂紧紧搂住她那纤细的身躯,在制服的领口旁深深一吻。
「!」
远子当即僵直在那儿。
在那散发着微妙花香的光滑肌肤上,我深深地吮吸了一口,她猛地一个哆嗦。
远子歪着脑袋,惊异的目光抬头看着我。
眼神愣愣的嘴巴一张一合。
「干、什什什什什什……么……」
我保持着那个姿势,嘴唇缓缓向上移动。
「你要好好记住哦。我可不会免费提供情报。这就是此次提供情报的『代价』。」
锁骨下面现出了一朵鲜红的花瓣。远子慌忙跳开,满脸绯红。
「你果然是个变态!太肮脏了!
别再靠近我----!」
远子扬起眉毛,眯着眼睛,鼓着脸颊的表情,真是无比可爱呢。我闭上了一只眼睛。
「托你的福为我带来了快乐的校园生活呢。啊,裸画的那件事也拜托你啦。」
那话语让远子变得更加厌恶与不快,呼喊着「就算死我也不会脱的~~~!」
现在,画室里已经没有了原来那种痛苦的压迫感。
虽然十五岁的我,眼下还只能停滞在这个地方,不过这对我的生命一定是必要的吧。
是的,文学少女这么说过。
现在,是无比幸福的时光。
所以,不要再消沉,尽情地品味吧。
趁着最近这段时间就在这儿,以她为模特作幅画吧。
目送鼓着脸庞,甩动着三股辫走出门去的小猫咪,我的心情不禁晴朗起来。
那扇门,一定会在什么时候,通往盛夏。
现在,那间画室里还装饰着远子的肖像画。
毕业之后,我仍会不时拜访那儿,一边回忆着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边作画。
那三年的时光,确实是令人无比幸福的时光--也是让人成长的岁月。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在任何中意的场所画画。可是,我却依旧对这里恋恋不舍,所以才会时常过来,驻足怀念。
虽然文学少女已经不在了……
我曾经觉得她的选择实在是太笨拙了。在恋爱方面,她总是抱着那样古朴的想法。对我来说,简直让人着急透顶。
但是,她一定是为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吧。
直到最后仍然灿烂地微笑着。
真的很像她的风格呢。
在画室的窗户间洒落的那柔和的金色夕阳中,一边哄着小孩子,一边回想着渐行渐远的文学少女的一切。
呐,远子,我正在盛夏的国度中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