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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听到这句耸动的话,我产生了紧张感,在杰克的带领下行进。
我们去到的地方,是学园的医务室。和都市喧嚣无缘,充满了静谧的室内,可以看到葛德伯爵……他对躺在身前病床上的怀斯,不停施展治疗魔法。
他的脸上满是绝望,但一看到我,表情中就有了希望。
「喔喔!你来啦,亚德!凭你的功力,应该治得好怀斯吧?」
葛德与杰克,两人同时透出要我赶快动手的情绪。
我点点头,走向怀斯。半裸的他身上没有外伤,多半是被葛德的治疗魔法给治好的。然而他脸色苍白,眼看随时都会没命。
但这不成问题。我右掌朝向怀斯,施展低阶治疗魔法「治疗术」。
怀斯脸上迅速恢复血色──随即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
他坐起上身,环顾四周,表情中有著不解。
但他似乎立刻就掌握住了事态,对欢喜的杰克与葛德一瞥……道歉说「对不起,我连道谢的时间都没有」,然后转过来看著我说: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吧。小女……伊莉娜……被绑走了。」
「……果然弄成这样啦。」
虽说早已料到,但心中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怀斯似乎并未在意我内心的波动,继续说道:
「绑走她的……是狂龙王艾尔札德。听起来,她之前是化身为洁西卡小姐,潜入学园。她和『魔族』联手,为的是毁灭这个世界……」
……原来啊。洁西卡背叛了吗?
这并不让我觉得有多意外。因为我早以隐约觉得她不太对劲。
只是话说回来,我无法怀抱确信,所以也就做不出强硬排除她之类的激进举动。
然而……真没想到她的真面目,竟然会是艾尔札德啊。
「喂喂喂,『邪神』之后是狂龙王?神话等级的敌人,打一个我就已经吃不消啦……」
冷汗从杰克的脸颊流下。
「是、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会不会是冒用艾尔札德名号的冒牌货呢?」
葛德投来怀疑的眼神,怀斯叹著气,对他摇了摇头。
「虽然我当时已经意识朦胧,但仍然足以充分掌握她的战力。她跟我们十几年前打败的『邪神』相比,毫不逊色……不,说不定还更强。」
葛德默不作声。我父亲杰克也是一样。
三人的脸上,都同样有著挥之不去的绝望。
实际上,状况相当艰难。然而……要做的事很简单。
「我们要抢回伊莉娜。我们该考虑的就只有这件事吧。无论敌方战力如何,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这个目的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先这么说完,然后才对怀斯问出从刚刚就很在意的一个疑问。
「对了,那些『魔族』为什么会绑走伊莉娜?以前他们也曾经盯上伊莉娜而展开行动,若说是要对讨伐了『邪神』的英雄报复,这次动乱的规模未免太大。一定有什么内幕吧?」
对于我的提问,怀斯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口说:
「我们自称姓欧尔海德……但这是假名。治理边境村庄欧尔海德的男爵,只是幌子。我们真正的姓氏是……」
怀斯说到这里先顿了顿,然后以毅然决然的表情说下去:
「拉维尔──也就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王族。」
「唔,是这样啊。」
「……你、你不吃惊吗?」
「我只是没表现在脸上。」
换做是平庸的人,这个时间点上多半会吃惊吧。但,我可也是上辈子活了将近一千年的前「魔王」,这种小事不值得我乱了方寸。
「不过怀斯伯父,即使你才是真正的王,伊莉娜小姐是公主……我想这仍然无法构成让那些『魔族』做到这个地步的理由。即使要绑走公主来进行某种交涉,我也看不出他们想要换的到底是什么牌。因此……你还有所隐瞒,不是吗?」
怀斯以苦涩的表情默不作声。葛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已经可以告诉亚德了吧?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信任了。」
听葛德如此劝导,怀斯点点头,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我们……拉维尔一族……有著『邪神』的血统……!」
他的表情简直像在告解,像是说出了自己本想带进坟墓的罪行。
看样子父亲与葛德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以泰然自若的表情看著我。
那么……至于我呢,坦白说我觉得「那又怎么样?」。
「这、这你也不吃惊?」
「不,我很吃惊。只是……更觉得想通了。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有著『邪神』的血统,才会盯上伊莉娜小姐,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想来那些『魔族』是打算拿伊莉娜小姐当活祭品,进行召唤『邪神』的仪式吧。既然有著那些邪神的血统,作为仪式的材料就非常完美。至于不盯上怀斯伯父而是盯上她,那也不用说,当然是因为她作为『魔导士』还不成气候。嗯,这样一来,所有的拼图都拼上了。」
我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到这里,三人都听得张大了嘴合不拢,过了一会儿──
「噗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儿子!怀斯,我说得没错吧!我就说这小子根本用不著我们担心!」
杰克哈哈大笑,拍著怀斯的背。
「我本来以为听到这件事不会乱了方寸的,就只有我们几个呢……真是血浓于水啊。」
葛德苦笑著把玩自己的胡须,至于怀斯呢……
「……这我可放心了,真的。」他露出像是驱走了身上恶灵似的表情,喃喃说道。
也是啦,对一般人而言,这多半是令人震惊的真相,但在我看来,终究只是「所以呢?」这点程度的消息。毕竟我上辈子就和好几个有「邪神」血统的人见过面,其中也包括曾是我部下的人……
我人生中最好的好朋友──「勇者」莉迪亚,也出身于有著「邪神」血统的一族。
也因为有这样的理由,我完全不为此动摇,而怀斯就对这样的我喃喃说起:
「在这个以『魔王』为主神的宗教已经根深蒂固的时代,与『邪神』有关的一切,都会成为厌恶与仇恨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势下,若是王族有「邪神」血统的消息被人得知……难保国家不会颠覆。但棘手的是,正因为有『邪神』的血统,我们一族极为优秀。正因如此,经营国家的工作最好还是由我们来做。」
这件事实在充满了矛盾。国家应该要交给一群优秀的人来经营,但这些人却又是这个时代里受到最严重歧视的对象。
「所以,我们的祖先订立了一个扭曲的体制。表面上的统治全都交给替身的一族,王族只对真正重大的决策说话……我想已经差不多是时候,该创立别的体制,但一直找不出好的替代方案。」
这多半是身为真正国王的怀斯才会有的忧虑吧。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只回了他一句「是吗?」……然后切入了正题。
「那么怀斯伯父,眼前我要请你批准,让我进入应该存在于王宫内的宝物库。我知道这很无礼,但我必须说,这不是请求,是不容更改的决定。说来抱歉,你才刚伤愈,但还是要劳烦你。」
我这番话说得不客气,但怀斯的心情似乎也和我一样。他只回答一句「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静静地下了床。
当我们正要走出医务室,葛德伯爵叫住了我们。
「亚、亚德!你打算做什么?」
「哪有什么做什么,我就只是要去接朋友。」
「你、你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葛德伯爵张大了嘴,然后面有难色地说道:
「我不想说这种话,但对手可是那个艾尔札德啊!就算你有通天本领……」
你这么强调那个艾尔札德,但我听了也只觉得「是哪个艾尔札德?」啊。对葛德这些现代人看来,那只白龙多半是无比强大,但在我看来,龙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大只的蜥蜴。
只是现在的我,比起全盛期还是弱得多了,所以多半会陷入苦战。
但话说回来……
我可不认为自己弱得会让这种半路跑出来的蜥蜴为所欲为。
所以,该怎么说,虽然我知道一旦说出这种话,日后就会多出很多麻烦。
但事态非同小可,所以我挺起胸膛说……
「葛德伯爵,您似乎不明白,所以恕我直言。」
然后强而有力地断定:
「我(魔王)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个字眼。」
……在怀斯的安排下,我进入了设置在王宫地下的宝物库。
作为见证人,女王……其实是替身罗莎,以及怀斯,都到了现场见证。
宝物库内有著许多架子,里头陈列了大量的国宝。
其中有些东西格外地大放异彩。
暗色的外套、红色的长枪、蓝色的胫甲───这些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名叫「魔王外装」。我在前世亲手打造出六百
六十六种威力强大的魔装具,这就是「魔王外装」。我事先在遗书中吩咐,要把这些魔装具分派到各国保管,以因应我死后,被封印的「邪神」复活的情形。看来我的部下们乖乖遵守了命令,这个国家也把三种「魔王外装」当成国宝保管。
「亚德•梅堤欧尔啊,你打算拿这些做什么?你总不会说你有办法运用『魔王外装』吧?」
「不,这再怎么说都不可能。」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不想出风头的盘算。「魔王外装」早已调整成在古代世界都算是极高水准的「魔导士」才能使用。因此,现在的我,只用一种也还罢了,要是同时操作三种,魔力马上就会枯竭。
由于有著这样的情形,因此……
「我没办法驾驭。因此,我要改造到让现在的我能够驾驭。」
「「……啥?」」
不只是罗莎,连怀斯也瞪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就算是『魔王外装』,也一样是魔装具啊。都是以魔法赋予特殊属性的武装,就这么简单。既然如此,只要改写术式,也就能改造成我能够驾驭的东西。」
「不不不不!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办到!你不也知道吗?要改写赋予在物品的术式,就必须彻底理解这些赋予上去的术式!」
「如果是寻常『魔导士』赋予的术式也还罢了,为『魔王外装』赋予的,可是『魔王』啊。他的术式内容千奇百怪……试图解读的人,多半都发疯了。」
就连怀斯也以怀疑的表情看著我,罗莎的表情更显得认定这办不到。我就在他们两人面前,准备改写术式。
「『开启』『本质之门』。」
我进行两小节咏唱后,三种「魔王外装」跳出了由几何学纹路组成的魔法阵。
三个魔法阵的大小各约六梅利尔。考虑到这个时代的赋予术式几乎都不满十瑟齐,这的确堪称破格的大小。
我看了看四种术式后,伸出手指迅速比划。
「「咦,等,咦!」」
罗莎与怀斯又异口同声了。
接著他们开始在我身后嚷嚷个不停,说什么明明据说这只有「魔王」才有办法解读,或是本座真的想让他当丈夫了之类的,但我全都当作没听见。
我淡淡地改写术式,把内容改写成符合我现在的水准。
另外,针对胫甲我还变更了最根本的术式内容本体。这本来是赋予了高速运动用的属性,但现在我需要的是高速飞行。
我就这样顺利地改写术式,结果──
「你真的是超脱常识啊。」
怀斯夹杂著苦笑这么一说……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你吸引吧。」
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接著他开始淡淡地述说:
「你只知道现在的伊莉娜,多半会觉得难以置信,但她在认识你以前,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我的注意力一瞬间转移到他说的话上,停下了改写的动作。
「对当时的伊莉娜来说,别人全都是恐惧的对象。她本能地理解到,秘密是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的。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认定其他人终有一天会变成迫害她的人……多亏了你,她才变成现在这样,但以前真的很严重。」
……在我看来,伊莉娜怀抱的秘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对当事人而言,多半是足以令她后悔出生到这世上吧。
一种无与伦比的特殊性,而且性质极其棘手。
但伊莉娜丝毫没表现出背负这种沉重命运的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对我露出活泼的笑容。
……真不知道在那样的笑容底下,她到底怀抱著多么大的苦恼。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都要撕裂了。
「自从认识你以后,伊莉娜开始每天都会出门,甚至会做出上学这样的选择……其实,我也有著类似的过去,所以我才那么担心。担心伊莉娜能不能好好活得像个人。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担心。刚才我也说过……这些全都是拜你所赐啊,亚德。」
怀斯道谢的同时,术式也改写完毕。
怀斯似乎看出这点,换上认真的表情……
「一旦『魔族』的图谋成功,就会有许多人牺牲。而且最重要的是……伊莉娜会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还有大好的将来,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接著他双手握紧拳头,低头说:
「人们称我为英雄男爵,但我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能力去救……还请代替我这个没出息的父亲,救救她。我求求你。」
我尚未回答,女王罗莎开了口:
「她真的很不可思议啊,会大剌剌踏进别人心里。起初见到的时候,本座也曾因为她的胆小而生气……但现在她已经是本座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因此……本座也拜托你,请你救出伊莉娜。」
她也在怀斯身旁一起低头。我对他们两人露出微笑,回答说:
「请包在我身上。因为她对我而言……也是比生命还重要的朋友。」
我还想再看到她的笑容。所以,我说什么也要把她救出来。
……哪怕结果会导致我们的关系结束。
我穿上「魔王外装」,出了宝物库,才刚离开王宫。
「亚德!」
吉妮甩动桃色的头发跑向我。她多半为了找我而四处奔波吧,只见她喘著大气,汗水流得像瀑布。
「你要去救伊莉娜小姐……对吧……?」
「是啊。可是,这次会有相当大的危险,所以……我不准你同行。」
我以坚定的语气断定,吉妮就脸色一沉,低下头去。
接著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喃喃说起:
「你赐给了我力量……让我有了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可是……我交不到……朋友。我一直心灰意冷,心想只有这件事,一辈子都不会变……想说,我大概到死,都会孤伶伶的一个人,交不到朋友。可是……」
吉妮的眼睛被满满的眼泪湿润。
「可是,伊莉娜小姐……说我是她的朋友……!」
吉妮哭得眼泪滴个不停,漂亮的脸蛋都皱在一起,说道:
「她说这样的我……是她的朋友……!所以……!」
她发出呜咽声,呼喊:
「请你一定要救出伊莉娜小姐!」
吉妮用力朝我一鞠躬。
我看看她,然后……又看看远方的钟塔,微笑著说:
「嗯,多半还赶得上晚餐时间。那么吉妮同学,就请你做个咖哩等我们回来。因为我想伊莉娜小姐肚子一定饿了。」
我这么说完,把魔力灌进穿在脚上的胫甲,启动术式。随即轻飘飘地飞起,正要一路飞上天之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
「啊,对了对了,刚才你说你没有朋友。可是不只伊莉娜小姐,我也把你当朋友看喔。」
吉妮仰望著我,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
她的表情让我加深了笑意,对她说:
「等伊莉娜小姐回来后,我们再一起做蠢事,一起开怀大笑吧。」
「……好的!」
她的眼睛里仍然有著眼泪,但已经不是先前那种悲痛的眼泪。我看著她那灿烂的笑容中掺杂的眼泪,微微一笑,然后──
纵身飞向已经逐渐染成暗色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