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Stage 04 最强召唤师沉醉于人世

1

城山恭介的意识受到一种软绵绵的物体所包覆。那种物体非常光滑,富有弹力,暖呼呼的,有种芳香。总之徜徉其中实在很舒服,诱惑著他永远这样下去。然而同时,他感觉这种快乐之中,似乎含有不顾后果的危险性。对,要譬喻的话,有点像是大快朵颐满满的奶油块,完全不考虑身体健康的特浓经验值。

然后他从某处听见了声音。

唔啾~~☆哎呀,哥哥大人,看你吃得这么专心这么急,简直像个小宝宝似的。呵呵,来~~指尖吸吸~~啊哈哈!只不过是把断奶食物放在指腹上,哥哥大人就像个什么似的!来来来~~还有很多哟,不用急~~呵呵。啊啊,这种天堂竟然只限二十四小时,真是可惜……接下来要把断奶食物放在哪里看看呢?脚趾?还是肚脐?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呜恶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啊——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刚才那是!什么!作梦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吓——!恭介使尽吃奶的力气飞身跳了起来,发现自己在爱歌的高级公寓里的一个房间。自己坐在床上,时间是黄昏时分。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作了个实在无药可救的恶梦,但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身穿浴衣的比安黛妲就在一旁,她神情沉痛地摇著头。

然后说了:

「现在是七月七日下午四点半……换句话说,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以上,客人。」

这句话的含意再清楚不过。

自己败给了突如其来现身的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败给了与「白之女王」相连的男人。然后过了空白的二十四小时,在完全无法抵抗外来刺激的状态下,城山恭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恭介一语不发,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穿著花魁风迷你浴衣加上过膝袜的温柔大姊姊将他拥进胸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哦~~乖喔乖喔,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惨烈的生死斗吧。竟然在战败的状态下被扔到那个『白之女王』的面前度过二十四小时,真可怕,太可怕了。今天就先别工作了,尽情跟姊姊撒娇吧。」

自由意志已死。

恭介彻底化为白灰在床上任人摆弄,但这时有阵奇妙的声音从旁飞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那个克劳德哥哥,无懈可击的哥哥!竟然像只毫无防备的雏鸟般张著嘴,来来,嘴巴张开~~啊~~☆』

『不可以,小姐。我明白您的喜悦,但再喂下去就吃太多了。呵呵,不过想不到那个调皮小子居然会变得这么听话,真令我意外啊。』

『……还不是因为老头你用一口荞麦面陷阱的方式一直把追加的哈密瓜生火腿传给艾莎莉雅,才会吃到没完没了?真是够了。』

战败者状态会维持二十四小时「以上」……换言之时间有个人差距,而非一定;那家伙似乎还在梦乡中。

抖抖抖抖抖抖……恭介再次像静音模式一样开始震动。

想必是将那幅景象重叠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说不定也变成那样了。

「真是,这下不管看哪里都好伤眼喔。好了好了,恭介弟弟。跟姊姊过来,一起去没有可怕东西的地方吧?我不会害你的。」

恭介任由温柔姊姊引导,前往公寓的屋顶平台。那里是一座笼罩著橙色光线、绿意盎然的庭园,应该是以前爱歌自掏腰包打理的。比安黛妲找到了海滩椅与大型遮阳伞,就这么带著迷失人生方向的恭介过去。

恭介在海滩椅上再次让大姊姊摸头及温柔拥抱,他试图想起至今发生过的事,但还是想不太起来。

「现在没有必要勉强扩大伤口,喝点甜的放松一下心情吧,恭介弟弟。」

恭介接过放在侧桌上的饮料,听话到令人惊讶地含住了吸管。

然后才喝一口就呛到了。

「噗哈!真的有够甜!」

「嘻嘻嘻,姊姊特制的炼乳蜂蜜枫糖牛奶的味道如何?看您好像稍稍恢复了元气,真是太好了。」

比安黛妲从恭介手中拿走玻璃杯,一手缠在他的手臂上,就这样整个人朝他压下来。两人一起躺卧在海滩椅上,变成近似一起睡觉的姿势。

这让恭介想起,像是待在高处或是从高处欣赏的夕阳,全都跟那时候一样。

跟在「女王的箱庭」时,其中特别幸福的一段记忆一样。

侧桌上有比安黛妲喜欢的饮料,可见她一定比恭介更早醒来,注意到状况,料到恭介会变成这样,而帮他做了各种准备。

比安黛妲先将大量抗生素丢进嘴里,然后用吸管喝饮料润喉,一只手臂将遭逢不幸的弟弟搂向自己,在少年的耳畔如此低喃:

「不用一口气揭开疮疤,配合自己的速度慢慢来,好吗?你知道怎么做吧,恭介弟弟。」

「嗯……」

即使如此,他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只能从思考完全停止的状态一点一点慢慢放松了。如同将缠成一团的许多丝线一根一根挑出来那样。

(「政府组织」恩赏等级1000……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

恭介试著回想,但大脑拒绝思考。

即使如此,恭介仍勉强撬开大门,继续前进。

那人超乎了常理。

不是擅长运用「白棘」、将被召物连接到被召物的三者相克应对模式特别优异,或是能够精彩掌握周边地形组进战术;已经不是那种层次了。

一击。

第一击。

使用「白棘」击碎立方体「蔷薇」,将无数「花瓣」撞进spot之中的第一个动作。不管怎么做,只有这个步骤难免伴随著随机要素,而召唤师们最初炼成的,永远是胶状的cost1「始祖系列」,只有这点绝不可能扭转。

明明是这样,事情却来得突然。

最初的一杆就突然打出了「白之女王」。

对,是没错。

是有可能发生一杆进洞般的奇迹。一般来说,必须先呼唤出规定级一百尊、神格级五十尊之后,才能到达未踏级这种难以实现的伟业。「白之女王」是顶点中的顶点,所以还得在未踏级之中搅和半天,不断往上爬到尽头才能到达。但是另一方面,其实也有办法能直接叫出。只要一字不差,甚至遵照单字射入spot的顺序排列出名字,就能省略那些麻烦的步骤,冷不防地叫出未踏级。

但是在实战之中,能实现这种空谈的希望几近于零。

更别说在随机要素极重的第一杆,妄想完美达成一切。

如果能随心所欲打出来,那是怎样?

难道说对手吉星高照,任他卖弄吗?

还是说……

(不管怎样,「白之女王」一出现,胜负就分晓了。如果第一杆就出现那种东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说无论是哪种召唤师……不对,就算七十亿人全举起鲜血印记一齐挺身对抗,那个掠食者都能不当一回事地吃乾抹净吗……)

「哺……」

「哺?」

「哺安呆哒……『你』们没事吗……?」

可能是因为把脸埋在人家的大胸部里,恭介声音不太清晰地一问,躺卧在屋顶平台海滩椅上的浴衣恶魔把纤细下巴搁在他的头上,露出不解的表情说:

「很不可思议地,好像完全没事呢。不过我也陷入了战败状态,所以记忆非常模糊就是了,但听说后来冥乃河姊妹马上把我们捡了回来。那时找上我们的混帐是个男的,对吧?照理来讲那时他可以为所欲为,什么命令都能下,就算有什么下流发展也不奇怪耶。」

「……?」

疑问在恭介持续掉进堕落与绝望深渊的精神中终于打了个楔子。他抓住比安黛妲的肩膀,让自己脱离受她拥抱的状态并说:

「『你』说莲华与彼岸?」

「假如客人的说法正确,对手可是闯荡三大势力的恩赏等级1000,我是不觉得三百多级的她们能拿对手怎样啦。」

「对了!塞克蒂蒂怎么样了?」

「她也一样毫发无伤,而且也没被带走。不过嘛,假如对手要的只是古地图,用数位相机把整个背部拍下来或许就够了。」

「……」

「附带一提,『金刚主钥』不翼而飞。主钥原本在客人手上,既然客人被带

走,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不过……我想想,这样是表示那个叫艾尔瓦斯托的人也想要『创立者的艺廊』吗?而且女王的人偶好像也在他身旁徘徊,对方的目的是否还是《博物志》的缺页呢?」

就算是这样好了,恭介还是弄不懂。

假如「白之女王」「只」执著于恭介一人,那还能理解。但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呢?只要拍下整个背部的照片就够了,但那又怎样?这哪能当成那个男人顾虑塞克蒂蒂的理由?真要说起来,那家伙叫出「白之女王」到底想做什么?不用特地得到《博物志》的缺页制作奇怪人偶,他开战后只要一个动作,就能叫出女王了。

(还是说他要掌握多种方法,藉此巩固基底,好更完全、确实地将「白之女王」组进自己设计的战术?我看不是,真要说起来,我根本无法想像那个男人害怕失败的模样。)

不对,就算没走那种正道,那个忠实顺从自身欲望的男人怎么会没有顺便做点其他动作?比安黛妲、塞克蒂蒂,甚至是3A也好。过去蛮横强迫凭依体女性服从自己,将其关进兽笼管理,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那个男人,到了这节骨眼忽然摆出绅士嘴脸,踩剎车的理由是……

「……且慢。」

「客人?」

恭介感觉有种沉重冰冷的物体,从脑中逐渐掉进胃里。

必定只有亲眼见过传说的人,才能导出这个「答案」。只限亲身体验过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这个男人本性的人。那人明明扬言过镇压全世界七十亿人口是天经地义之事,本身却不信任别人,不让任何人亲近自己。即使找遍世界,想必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那人的实际情形。而除了恭介之外还有一人,应该还有一位女性找到了真相。

「比安黛妲,她怎么样了?绿姊呢!」

「嗯?对耶,我没看到她,但这里又不是她家,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这……」

「该死!」

恭介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找,抓住照旧放在同个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没闲工夫等她回信了,恭介打电话给她,但对方完全没有要接的样子。

恭介把脚从海滩椅放到地上,比安黛妲搀扶著他并提问:

「等一下啦,到底是怎么了?」

「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从一开始就只要一个人。如同我在女王心中的地位,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实现那家伙的私欲。不管找谁来代用,都无法满足那个怪物的饥渴。所以看到你们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他还是放过了你们。就只是这样而已,事情简单得很……真要说起来,正因为他是将一切收于掌中的『王』,所以更不可能轻易让他人钻进自己的怀里。对那家伙而言,凭依体是个例外的存在。」

仿生矽胞制鲜血印记,加上发胶罐大小的激发手榴弹。对召唤师而言,这些应该是最强的武器,事到如今却变得极其不可靠。

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前进。

「绿娘蓝是夺取正义之剑与秩序之盾的世界之『王』唯一赞赏,拥入怀中的人类。即使被推落地狱底层,神色自若地从那里爬上来,还在学不乖地想著『那种事』吗?那个混帐!」

2

C区,中华街。

这条从日暮时分进入夜晚黑暗的街道,堆积著跟山一样高、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金属货柜。它们全是装载著几十到几百发烟火的模组化发射装置。这些成堆的模组运用安置于旋转台座上的液压传动气缸调整角度,以电力点火让多个货柜联动,能够于每分钟内将数以万计的烟火打上夜空,彷佛军武火箭或飞弹。

这个街区的居民,比起静谧的七夕天体观测活动,他们将重心放在节庆后的解禁日,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烟火大会。他们这些人都喜欢玩得热热闹闹,而不是静静欣赏景致。因此,节庆中的整座玩具之梦35当中,只有这里好似校庆前一晚,笼罩著一股奇特的热度。

在这当中,一个冻结到绝对零度的男人心神不定地走著。

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让高挑美女随侍身旁的「传说」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生锈了。与即使独臂独眼,人生态度照样快活的克劳德·麦赞塔连恩恰恰相反,此人的全身都黯然失色。久久忘记修剪的长发夹杂著掉色的灰发而显得脏乱,整头头发都失去了光泽,乱糟糟地往外散开。满脸的胡渣与肌肉纠结的肉体,流露出酗酒和抽菸造成的颓废衰退,身上各处还能看到旧伤。穿在身上的时髦外套本身价值可与高级轿车匹敌,但现在是否还有人愿意以原价收购就难说了。外套因无数刀伤与弹痕而显得破烂,到处都是显眼的红黑乾燥污渍,外型恐怖不祥到了极点。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

人们都说杀人犯有著特别的眼神,但这个男人的眼睛没那么简单。无论染手多少剥夺人类尊严的低级罪案,就算是参加战争上演一场大屠杀,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那双令人背脊发凉的眼瞳,让人甚至产生一种想法:恐怕要杀过神明或恶魔才能酝酿出这种目光。

人类这种生物有著各种面向,而这个男人,就像是只以其中掠食者的一面所构成的存在。他专司破坏,其他什么都不做。如同有些愚蠢之人妄想利用黑洞或大霹雳,最终将会波及许多事物然后自灭一样,没有人能驾驭这个男人。

他并非受众人期待而被推上「政府组织」的顶点。是因为没人能阻止他,没人能拉他下台,才导致这种男人自称正义。他就是拥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与七十亿人正面冲突,所向披靡。

因此,别说事前约定,连门都不用敲一下。

艾尔瓦斯托沉默地站到旧道具店前面,然后一脚踹破正面的门。

「!」

待在店里的特制旗袍美女,起初只是单纯被这种暴行吓到,接著当她看到犯人的脸孔时,心脏在一瞬间内被勒紧。她在柜台后面还没完全站起来,维持著反而对全身肌肉造成负荷的姿势,完全停住了动作,说不定连掌管呼吸的横膈膜都不动了。

「啊,喀……」

掠食者毫不介意。

无论是睁大到超出极限的眼眸、从眼角渗出累积的透明水滴,或是无声、不自然地颤抖的妖媚嘴唇,他统统不在乎。

满脸胡渣的男人忽视这一切,单方面地告诉她:

「好久不见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发出咆哮,像要扯断咒缚。

然后绿娘蓝单手撑著一口气飞越柜台,顺势踢出一脚,要砍下男人的侧头部。不,还不只如此。她以几近倒立的姿势将手伸进特制旗袍的胸口,拉出所有的暗器。绿娘蓝从正下方掷射出好几把叉子状的飞叉,试图从下方刺穿男人的下巴,又将装满药剂的乾燥泥壶「万人敌」砸在地板上张开烟幕,不只如此,还以侧翻的技巧让全身纵向翻滚,同时借助离心力甩动绳索前端装有铁爪的飞爪,攻击男子的头顶。这些动作全部一气呵成,说是完全不靠被召物,仅凭血肉之躯就能屠戮召唤师的「瘦身暗器」的看家本领也不为过。

「真是突然。」

然而……

即使如此……

「但就算急著出手,总该有更好的做法吧?实际战斗时,可不是每次都能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

对方声调平静自若。用烟幕掩盖了对手的视野,似乎反而放大了怪物的剪影。绿娘蓝一边做出后退一两步的动作,一边还掷出能够忽视敌我距离的飞镖「柳叶飞刀」,而且同时挥动在长绳两端绑上拳头大石块的流星锤。不管对手躲在烟幕中,也不管他是恩赏等级1000的怪物,或是自地狱底层爬出的亡灵,绿娘蓝都不在乎。她甚至不让对方以双臂格挡,用粗绳完全缠住对手的脖子,然后一口气拉向自己。

穿著特制旗袍的美女手劲之强,连有自己腰肢那么粗的树干都能折断。

然而,实际情形却是……

「什……!」

一跌!反而是手握绳索的绿娘蓝被强大力道弄得一个踉跄。

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移动半步。填满「瘦身暗器」整个表情的与其说是绝望,毋宁说是惊愕;在她面前,她自己张开的烟幕慢慢散去。

遑论什么脖子。

连一滴血都没有。虽说大多数攻击只是牵制,但他以为从刚才到现在,自己到底射出了多少暗器?换成一般召唤师或凭依体,每一发的威力都能让他们来不及动一下手指就一命呜呼。就算用防弹材质盾牌拚命防御,有些攻击的重量甚至可以连手臂一起打断。然而名为艾尔瓦斯托的怪物一件武

器也没有,也没摆出像是防御的架式。他双手随便插在裤袋里,让脖子缠著好几圈绳子,脸上却仍带著怜悯之情。

「怎么了,还要打吗?」

哑口无言。

整个人到脑海深处全烧得火红,反而讲不出话来。绿娘蓝很想这样相信自己,然而实际上淹没绿娘蓝的,是无可救药的寒意。不是头脑,是心脏结冻了。

「你本来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得到最强的王冠了,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你特地挑在我恩赏等级到达1000的瞬间背后捅我一刀,将我贬为平民。我本来以为你一定获得了我完全无法准备的相当了不起的『力量』……这样看来,期待可能要落空了。」

「啊,啊啊……」

「我先声明,我不是一心想著复仇,来找你算帐的;我是真心地佩服你。那时候,那个瞬间。我有没有暴露出背后的破绽,其实关系不大。归根结柢,你能持续保有意志,要对恩赏等级到达1000的我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刀刃相向,一直到真正实行为止,光是这点就值得赞赏了。毕竟所谓一般的正常人,只要让他们看到一点我的威势,立刻就会变成『这样』。」

艾尔瓦斯托随口说著,同时将手伸到一旁。

不是伸向绿娘蓝,如果他这样做,她早就发疯了。

他抓住的,是身旁凭依体美女的头。那是个身材高挑惹火,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女性。她有著长长的微卷金发,包裹雪白肌肤的,原本很可能是覆盖全身的机车骑士服。然而现在已经原形尽失,经历过多次彻底严酷的负荷,没破的部位反而还比较少,已经变得几乎跟裸身缠绕皮带差不了多少。

绿娘蓝回想起过去的自己。

关在兽笼里任人管理,以阴暗眼眸眺望外界的自己。

绿娘蓝与这个无名凭依体之间的差异,恐怕只在于对己身境遇产生反抗心,或是选择接受。不可置信的是,那双绿瞳中既无恐惧也无恍惚,而是浮现几乎可说天真无邪,不合年龄的憧憬。简直就像对于自己能稍微参与英雄的传说感到骄傲似的。

传说放开了手。

凭依体……不对,牺牲品眼神依依不舍地追著男人的指尖跑,但连一句抱怨都没有;她已完全中了男人的毒。

艾尔瓦斯托本人,则用毫无兴趣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所以我只是单纯想看看主动斩断传说这种咒缚,获得自由的你,后来究竟将自己磨练到多强。」

纤纤玉指在发抖,全身不寒而栗。灵巧的双手、柔韧的身段,以及清晰的思考重于一切的暗器师,竟把这一切全数拋开。不可以,她的内心深处如此诉说。不可以折断獠牙,把爪子交给对手。一旦失去这些,绿娘蓝就会万劫不复,从猎者变成被猎者,单方面地不断遭受啃噬、压榨,坠落进每滴骨髓都被榨乾的无底洞,再也别想逃出来。

「没办法,给你个机会吧。」

这个传说,始终是单方面的。

他本来就不是会考虑他人情况的人,他依旧是个以世界配合自己为前提创造历史的暴君,宣告: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头来过。我不是在命令你成为我的凭依体,而是要你再彻头彻尾『绝望』一次,然后刺杀我。我『施恩』于你是这个意思。」

死棋了。

结束了。

绿娘蓝两眼一阵昏花,不是因为眼前的现实,是来自过去的沉重压力,即将压垮她的精神。要把那个……那种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积少成多的奇迹再全部重来一遍……?办不到,绝对没办法。他以为那时候有多少人、多少事物、多少钱、多少情报,以及什么样的时运帮助了自己?如果做了那么多还推不倒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这面墙,那不会有下次了。挥拳过去反被推开,爬起来又被踢倒,她唯一能想像的就是这种宛如逗小孩开心的不倒翁般的人生,一直重覆到死。

绿娘蓝因为缺氧,眼前差点变得一片昏黑。她绝望过度,也许甚至看见了幻觉。

因为无意间,从被踢破的出入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哎呀哎呀,我是不打算插嘴管别人的行事作风,但你会不会一次给她太多压力了?做得太过火的话,一个人是会关上内心大门,把眼前现实拒于千里之外的。假如想维持著最大痛觉给予最强的疼痛,就得再多点顾虑才行呀。」

一头柔顺银发绑成双马尾,彷佛将结婚礼服镂空得更加华美,在各处缀以银制装甲,最强中的最强。

「白之女王」。

「为、为什么……」

特制旗袍美女动了动发青的嘴唇,拚命说话。

「照恭介所说,『创立者的艺廊』还没曝光,《博物志》的缺页应该也还没收回啊……」

两人没有回答。

人类中的最强,口气轻松地对异类中的最强出声说:

「是祢啊,祢应该没有义务陪我做这些吧?」

「是呀,没错。但有劳你让我自由享用亲爱的哥哥大人二十四小时,而受到《博物志》缺页支撑的这具身躯虽然力量脆弱,但指尖的感觉不差。不用多礼,给你点赏赐吧,多少配合人类通融一下也无妨。」

绿娘蓝一阵晕眩,头晃动了一下。

这下……这次是真的完了。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这个怪物等著自己已经够糟,背后竟然还有那个「白之女王」。而且不受人工灵场所困,也不受十分钟的限制所约束,能够发挥全副的力量。就像下将棋时手上只有一枚王将,其他所有棋子都要自己的命。都到这种地步了,到处乱动又能怎样?

「唔。」

看到绿娘蓝的这种表情,艾尔瓦斯托慢慢吐了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

嘶啪!!!

男人的手臂毫不迟疑地刺穿了「白之女王」的胸脯中心。

时间停止了。

连身为敌人的绿娘蓝都没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那个「白之女王」死了。

而且才一记攻击,连被召物都没叫,就靠一只赤手空拳的臂膀。

「哎呀。」

女王似乎没感到痛,但神情显得有点惊讶。

「白之女王」头轻轻一偏,紧接著,原本彷佛遭人遗忘的破坏席卷祂全身。先是营造出光滑蛊惑质地的「白之女王」身上,失去了一切活生生的质感。就像附体邪魔被驱走,覆盖那东西的人皮渐渐剥落,变成一具平凡的球体关节人偶。然后艾尔瓦斯托轻轻甩了两下插进坚硬胸部的手臂,所有关节随之凌乱散开,掉了一地。彷佛从伤口中溢出的邮票般的小纸片,似乎是老旧羊皮纸或类似的某种东西。只有如同保龄球打出全倒般听起来莫名爽快的声响留在绿娘蓝耳里,久久不散。

「不要被这种东西束缚了,娘蓝。」

「……」

「不管外形仿造得多像,力量总量加起来连一%都不到,制作品质比鲜血印记式还不如。用人类的手就能刺穿的奇迹,能有多少价值可言?」

岂有此理。

就算只有指甲尖端或是一根头发,女王就是女王。

未踏级是潜藏于神话诸神背后之物,而祂更是未踏级顶点中的顶点。

竟然用人类的手侵犯神域,更遑论刺穿、杀害。

他没在自豪,也并非将此当成人生最大的伟业,挑战难关达到的成果。他的器量大到能好像理所当然似的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动作。这才是「政府组织」的顶点,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

「那,你……」

「嗯?」

「那,你,怎么,把女王……」

「你是在问方法,还是理由?」

艾尔瓦斯托用一种拿她没辙的口吻说:

「方法的话很简单,你们似乎想把沉眠于『创立者的艺廊』的知识做某些活用,不过那终究是同个家族成员搜集癖的结果。你们怎敢断定我不会用玩具之梦的财力与权力,享受同一种『兴趣』?少因为几张缺页就在那哭爹喊娘的,换个说法,那只不过是兴趣的产物罢了。不过说归说,我只是喜欢,并不擅长搜集,所以没做出多大的成果就是。如果能踏进原始版的艺廊,应该能做得再好一点。」

并不是像「Guard of Honor」那样,对女王的虔诚信仰让被召物淹没全世界。

不是像「端粒终端」那样,没有死亡的世界灭绝了社会秩序。

也不是像「仇染」那样,仅仅一次复仇就要烧尽一切。

「为……什么……」

「?」

「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

「天晓得,我自己也不明白。看著星星,让我想起了你的脸。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因为这样吧。」

……根本没有什么规模庞大的计画。

「『今天不是实现心愿的七夕吗』?既然如此,发生这种事也未尝不可吧。只要有这点冲动,要推动区区世界有何困难。」

艾莎莉雅和「圣徒」率领的Bridesmaid,或是介入战局的克劳德·麦赞塔连恩都不关他的事,连渔翁之利都不想要。只不过是这样一个男人存在于世界上,就已形成全人类的危机。

世界即使神色自若地表现得合乎理论,事实上却任性妄为。

如同那个女王一个人就能玩弄历史,强者的一步能轻易推动人世。

「那……」

「你是要问理由?你还需要问我?比谁都更近距离观察过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这号人物的你,需要来问我?」

「……」

「因为咒缚啊,我想从名为最强的传说咒缚中获得解放。但那种程度的人偶办不到,那个对我来说太方便了,不能发挥作为天敌的机能。顶多只能当成对练对手,或是将棋解残局的程式就不错了。不过的确,我也想一窥原始版的艺廊,查看《博物志》的缺页确认一些问题。我想提高人偶的精确度,因为我想要更有能耐的练习对手。」

绿娘蓝在过去的岁月中进行搜寻。

……什么都没查到,无论是这个男人心里的想法,还是能用来突破这个状况的情报,一无所获。

「哎,我的事谈够了吧。」

「!」

用来拖延时间的手段用尽了。

绿娘蓝如今已悲不可抑,用颤抖的双脚想往后退。那副模样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让召唤仪式业界闻风丧胆的「非法集团」袖里剑。失去意志控制的颤抖蔓延到全身每个角落,无视于合理或效率自动往内靠的大腿显得滑稽可笑,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正如即将沦为口中肉的猎物。

想当然耳,她连这一步都走不好。

绿娘蓝被某种东西绊到脚跟,难看地跌坐在地。那东西原来是以往耀武扬威的「白之女王」剩下的碎块,是碎裂掉了一地的残骸之一。就跟这一样——当绿娘蓝想到这点,这次她终于连用手撑著地板爬起来的气力都被击溃了。她想:这个人偶就是我的下场。

她处于失去所有行动决定权的状态,就连生死关头都握在对方手里。

状况并未严峻到如同断头台处刑,但只有任性对手的绝对地位稳如泰山。被人用枪口抵在额头上的人质,想必就是这种心情吧。

然后名为舌尖的扳机动了动,名为言词的子弹射出。

「跟我来,娘蓝。」

一旦射出,就不可能保持沉默。

YES或NO。而只要弄错选择,她也会变成满地的碎块。

「我来重新磨练你那满是赘肉的肉体,以及生锈的灵魂。」

没有退路。

绿娘蓝颤抖著仰望男子,做出的选择是……

3

在这个瞬间,城山恭介采取的行动很单纯。

他从外面朝著旧道具店,毫不迟疑地发射扛在肩上的巴祖卡火箭筒。

这类重型武器本来主要都跟绿娘蓝买,但并不是「就此一家」。例如在鲜血印记中组进栓动式狙击枪的比安黛妲也有门路,请她帮忙也买得到。

爆炸火焰与冲击波吹飞了店铺墙壁。

热风吹乱了在远处待机的恭介的头发,几乎掀起比安黛妲的浴衣裙襬,席卷附近一带。

不管里面有谁,也不管会不会波及绿娘蓝本人,已经一瞬间都不得犹豫。如果对手真是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本人,就算用上携带式核弹都还不够彻底。

恭介把用完的发射器往旁一扔,跑向濒临倒塌的店铺。不需要凭依体塞克蒂蒂跳进这块地方,因为只要让激发手榴弹炸开,召唤师与凭依体就会被吸往同一场所。

现在他只需要大叫:

「过来!绿姊!」

烟幕那一头,有个东西闪烁了一下。

恭介以为那是某种远程武器,从背后一抽出仿生矽胞制鲜血印记的瞬间,一阵险些震碎骨头的冲击力道窜过手腕。恭介有惊无险地化解了第一发,第二发由比安黛妲从旁刺出银制鲜血印记,才勉强闪避成功。然而挨了这一下,她的武器就像塑胶一样折断了,无法参加召唤仪式之战。她索性双手重新抓好折成两段的残骸,挥动二刀流的钝器,准备弥补恭介的不足。

接著恭介与比安黛妲又弹开了几发杀人凶弹,这才好不容易知道跳往正上方减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些如陶器碎片般尖锐的物体是……

(被击碎的人偶的……碎片!)

根本不是什么只有高手才能运用自如的传说级暗器,至于这个人偶原本是什么,就无需赘言了。仔细想想,那个暴君……无法驾驭的「政府组织」恩赏等级1000,本来就很喜欢破坏自己建造的金字塔。

但没时间畏惧了。

恭介对比安黛妲使个眼神后,花魁风迷你浴衣的恶魔踏响长靴鞋底,脱离了战场。于同一时间点,恭介也舍弃了防御。他全速全力向前冲,没减缓冲刺力道就在地面滑行,果断地做出了滑垒动作。就在正上方飞过好几发碎片弹丸时,他直接滑进墙上的大洞,闯入粉尘纷飞的店内。

巧的是,他正好钻过了一身破烂骑士服的女性胯下。

看到千噬者不管女性死活,举起手臂就要砍断她的大腿,恭介一边滑行一边刺出鲜血印记。男人五指的轨道稍稍错开,恭介连同鲜血印记一并被大幅弹飞,在地板上翻滚数下。

钻过无数生死关头,才好不容易抵达绿娘蓝的怀里。

「恭介……?」

特制旗袍美女依然瘫坐在地,好像呆滞地低喃了一声,但没空待在这里想东想西了。恭介继续维持速度,顺势用双臂抱住绿娘蓝的腰,把她压倒在地。他大叫:

「比安黛妲!」

从外面又引发了一场爆炸。

大量瓦砾与粉尘淹没店内,飘过匍匐在地的恭介他们头上。至于艾尔瓦斯托与未闻其名的——不对,说不定根本没有名字——穿著破败骑士服的凭依体依旧站在原处,不过恭介不认为这样就能打倒他们。真要说起来,一开始发射火箭筒时,他们就连防冲击姿势都没做了。虽然容易受到艾尔瓦斯托的光芒遮掩,其实那个金发美女凭依体也是个厉害的怪物。

恭介抱起绿娘蓝的身体,弯身压低姿势,重新开始。

就在人偶的指甲或眼球等无数锐利凶弹冲破烟幕时,恭介闯过了短短几公尺的地狱,连滚带爬来到店铺后面。所有的一切全都乱成一团,计算之外的事情太多,甚至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四肢竟还连在身上。

比安黛妲用她的丰满胸部柔软地接住两人份的体重,用拖的把两人从墙上大洞拉进暗处。

一起绕到后面来的塞克蒂蒂也在那里等著他们。

「客人,鲜血印记与激发手榴弹呢?手脚都还在吗?用召唤仪式进行战斗时有任何多余或缺少吗!」

「全都凑齐了,别管这些,『你』带著绿姊离开这里。我与塞克蒂蒂去解决那家伙……艾尔瓦斯托就回来。」

咻砰!磅砰!到处都在传出来源不明的爆炸声。先是开场的巴祖卡火箭筒,接著这次又把墙壁炸破。火星四处洒落,以货柜为单位模组化的大量烟火,也被火势延烧到了。继续下去,搞不好会发展成吞没整条中华街的大火。

「城山恭介,我有一项提案。」

「什么提案?」

但即使处于这种极限环境,全身绷带金饰缠上Y字蕾丝披帛的塞克蒂蒂蹲著,仍以平静的口吻对恭介这样说:

「与我解除契约,跟那边那位佳丽重新结契。若不这样做,她将会真的一蹶不振。」

这提案让恭介很是意外。

的确,塞克蒂蒂没有理由非得跟这场终局产生直接关联。比起她,绿娘蓝跟这件事才叫关系匪浅。

然而这个特制旗袍美女办得到吗?她能做这种选择吗?她穷究体术与暗器坐上现在的地位,归根结柢,就是要强烈否定凭依体委身于召唤仪式的人生。让这个部分受挫不会有问题吗?

「不是的,城山恭介。」

然而,塞克蒂蒂用一种纠正根本性错误的口吻,如此说了:

「真要说起来,她强烈否定那种人生,就等于封闭了正视过去的意识,这点一直在诅咒束缚著她。假如真的获得了解脱,应该要『毫不介怀』才对。强烈的逃避心态只意味著同等的诅咒束缚,不等于克服问题。而解放束缚的机会,恐怕只有这么一次了。错过这个机会,不管变成什么形态,她将再也无法打破咒缚。就算艾尔瓦斯托死于今日,亡灵也会沾附在她的心里。我也不希望君王陵墓孳生这种毫无生产性的怨念,这里不是让大家害怕诅咒的闹鬼地点,应该是遗骸等待灵魂再临、静静沉

眠的城市。」

「政府组织」恩赏等级1000。

打倒化为活传说的男人,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

不是城山恭介,而是由绿娘蓝亲手打倒他,以清算过去的一切。

「你可以吗,绿姊……」

「……」

「你能为了跨越过去,先跨越自己设下的禁忌吗!说啊!」

有一段时间,她没回答。

不对,是她娇艳的嘴唇不住发抖,实在太难开口说话。心灵遭受重挫的程度严重至此。

「……进。」

但她说了。

她瘫坐在地,脸孔皱成一团,平时从容不迫的妖艳身姿荡然无存。她耗尽心力,遭受惨痛打击,伤痕累累。

即使如此,一切尽遭剥夺的美女,仍然再一次亲口说了出来。

「我受够了,我想前进。」

她讲得断断续续。

就好像连心情都受了伤,变成了反覆跳针的唱片。

「我不想受什么过去束缚,我想用自己的脚往前走。我不想受任何事物所困,不想陷入以为已经逃离牢笼,结果只是被人从背后追赶的人生。」

但她仍保有绝不会失去的某些事物。

无论受到多惨痛的折磨,受到多大煎熬,只要她的基石没有碎裂。

就绝对不会失去。

「我并不是一定要待在『非法集团』!不逃出『政府组织』也无所谓!做地下生意并不会让我心里舒坦!我并不想背离正义!我只是想摆脱无法逃脱的阴影!我好想离开牢笼,想从滞闷之中获得解放。不需要任何人许可,我想尽情高举双手,靠自己的力量沐浴在阳光下!所以!」

恭介以为他懂。

但其实错了。

因为这时,城山恭介才真正接触到她赤裸的灵魂。

「『救我』,恭介,我不要再回去那里了!我要在这里封起地狱,与过去诀别,往未来前进!所以求你『救我』啊—————————————————————————————————————————————————————————————————————————!」

不可能有任何犹豫。

面对这般热度,要找理由迟疑还比较难。

「悉听尊便。」

只要有一小把刀刃就好。

只要切开食指指腹,让一滴血累积在伤口上,神秘之门将得以开放。

从绿娘蓝用舌尖捞起血珠到吞进喉咙深处,直到咽下声响起之前,遭人破坏殆尽的店内反倒保持著寂静。简直就像在观望著什么,明明多得是下手杀人的机会,名为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的传说却未曾出手。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一阵声音传来。

「太遗憾了,你将自己磨练到这个地步,拥有勇于刺杀恩赏等级1000的气概,却……看来你也无法逃离名为召唤仪式的咒缚。」

没必要继续被鬼话连篇拖住灵魂。

恭介拿出发胶罐大小的激发手榴弹,用嘴拔掉插销。一丢出手榴弹,人工灵场将迅速展开,绿娘蓝会作为凭依体招引被召物降临己身。对她而言,这可能会成为唤醒强烈恶梦的连续扳机。

「动手吧,恭介。」

然而,即使如此,穿特制旗袍的美女说了。

她将自己的手盖在恭介握著握把不放的手上,如此说道。

「我要在此时此地结束一切,为此,我要让这次成为最后一场恶梦!」

果然不需要犹豫。

两人一起将激发手榴弹丢过去,然后仅此一次的战斗开始了。

4

比安黛妲带著塞克蒂蒂迅速退出现场时,同一时刻,每边长二十公尺的人工灵场围住了后巷与半毁店铺。隔著中央浮现的红色立方体「蔷薇」,敌我双方相对而立。

「政府组织」恩赏等级1000,千噬者。

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与无名美女。

君临战场的男人轻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某个东西随即垂直飞了出来。那是一块红褐色的铁锈,但名为艾尔瓦斯托的男人只随便抓起它,马虎地往墙上一敲,外层铁锈立即一片片剥落。从中露出的,是散放炫目光芒,金光闪耀的鲜血印记。

若论单纯身为召唤师的本事,这家伙恐怕是历代中最强的一个。只消撞击一次随机要素极重的块状「蔷薇」,就能照顺序将「白之女王」的整列正确文字全打进spot里,开场第一杆即能导出「白之女王」让胜负分晓。而且精确度还是百分之百,那任何召唤师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自己拚命凑齐纸牌想组成牌型,发给对手的牌却全是一组一组的同花大顺。不管如何努力,乾脆耍老千好了,也绝对赢不过如此鸿运当头的人。

但是……

咚喀喀!就在双方的「白棘」打碎「蔷薇」的瞬间……

事情发生了。

不对,更正确来说,是什么都没发生。

「传说」已经击出了一杆,「白之女王」却没受到召唤。「花瓣」正常地掉进spot,双方的凭依体正常地渐渐化为胶冻状的「始祖系列」。

可能以往总是在极近距离内目睹令人绝望的传说,绿娘蓝照理来说是恭介这边的人,却在他脑中惊叫出声。

(怎……?)

「哦。」

反倒是艾尔瓦斯托发出了觉得有趣的声音。

就像不抱期待地拋出钓竿,却有钓到小鱼的触感传来。

「要击溃你的初击完封,大致来说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趁你击碎『蔷薇』之前,我方抢先出手击碎『蔷薇』,但这点小动作,你很容易就能想到对策。」

发出声音威吓对手,并不只是爱解说。

揭穿、击溃,尽可能挫伤对手的领袖魅力。城山恭介也知道这个男人的传说,而且一度败给此人。不这样做的话,双脚会灰心却步。少年作为目标、斑驳掉漆的最强形象将会完全崩溃。

「归根结柢,初击完封虽然看起来偶然因素极重,其实这样想并不正确。六╳六╳六,合计两百一十六颗『花瓣』采取立方体的形状构成『蔷薇』,其文字排列规则或spot飘浮于虚空的位置每次都是随机,因此想经过计算再将『白棘』打入洞中,想像起来似乎不具意义,但倒也不一定……这些文字排列或spot的位置,其实与地形息息相关。反过来说,只要事前调查过正确的地形条件,就能将这些乍看之下完全随机的要素加入计算之内,导出『仅凭一击召唤女王』的恶梦般攻击!」

当然,并不是只要弄懂了原理就谁都能轻易尝试。就连恭介至多都只能预测「经过计算就能得到答案」,还不到能具体实践的阶段。不对,那已经不是计算了。只有达成恩赏等级1000这种艰钜事业的男人才可能办到,如同光是解读风向并观察云朵形状,就能以占卜形式做出超越气象卫星的预报,这只不过是天生直觉与丰富的经验法则复杂融合的结果所发生的奇迹罢了。

不过,如果只是要妨碍倒很简单。

C区中华街整个区域已经凑齐了材料。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扭曲破坏整个地形,让你攻击的时机错开就行了。例如让周遭一带的几十万发烟火意外引燃并引发大火,地形效果自然也会逐渐变化!」

(换、换句话说,你破解了那个怪物的完封方程式……?)

「本来经过精心计算的『蔷薇』内部配置模式或spot的位置,在最后一刻的紧要关头被人推翻,你的必杀战术当然也就不管用了!」

「爱说大话随便你。」

传说晃动著满是刀伤和弹痕的外套,重新举好大放黄金王者光辉的鲜血印记,开口说道:

「但这点程度,终究只是封住了秘技全垒打罢了。像是中左外野二垒安打、盗垒、高飞牺牲打、触击安打等等,其他招式还多得是,不是吗?」

没错,千噬者并不「只有」这招。

他只是在许多战术当中,选了个最简单最轻松的工作罢了。只不过是这招实在太所向无敌,而得到传说的形体罢了。

无需赘言,艾尔瓦斯托「除了这招」当然也会其他技巧。

而且无论做什么,都具有最大最快最好最硬最强的精确度。

(……!)

「不要因为害怕而觉得羞耻,绿姊,我们要把一切当成养分,掌握胜利!」

好几颗「白棘」在半毁的店里反弹。半途中即使错误引爆的货柜在空中乱跳,撞破苟延残喘的店铺墙壁,翻滚穿过人工灵场的正中央,「白棘」轨迹仍没有半点凌乱。在猛烈爆炸、闪光或冲击波冲天的空间里,就连恭介也只能勉强跟上。不对,他的大脑明显地过

热。换成平时的城山恭介,是打不出如此速度与精确度的。他一心只想追上、紧咬活传说,如同后续车辆在弹弓效应下飙出超越极限的速度,恭介隐藏的实力也被人从外面抓住,硬是扯出表面。

被召物转眼间从规定级升上神格级。

追随双方的怪物还不只如此,继续重复可谓流动性的炼成过程。

阿斯普。

「神格级」音域低音,cost3。

以视线让目标沉睡,用不可躲避的毒牙确实葬送对手性命,是毒蛇中的极限存在。而祂也会受到咒语操纵,是听从人类命令袭击目标的精准导引型杀手。

雷魔拉。

「神格级」音域中音,cost6。

这种怪鱼一旦贴在船底,无论那是哪一种船,都能使其停止动作,甚至还能以幻觉迷惑船员将其推落海中,称得上海洋死神。

畸足麋鹿。

「神格级」音域低音,cost6。

栖息于北方严寒国度,虽然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但取而代之地获得了无人能追上的神速,是一种四脚圣兽。

不死鸟。

「神格级」音域中音,cost6。

这种灵鸟每隔约五百年就会在火中重生,藉由反覆再生的方式获得无限生命。有人说祂源自埃及,但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传说,包括出身背景在内,是个谜团重重的寿命超越者。

火虫。

「神格级」音域低音,cost8。

虽是只极小的虫豸,但拥有龙头,以四脚与美丽翅膀支配灼热滚烫的铜池火山口。

火粪牛。

「神格级」音域中音,cost8。

这头四脚野兽能够主动广范围喷洒出秽物,让沾附者遭受化学性灼伤。祂的一次攻击,能够造成将整座剧院吞没的灾害。

医官鸟。

「神格级」音域高音,cost9。

此种雪白圣鸟能吸取侵蚀人体的病魔,替人受罪。在饮尽恶性的力量上,无人能与这种净化之主比肩。

双头蛇。

「神格级」音域中音,cost11。

为了更有效率地散播体内酿制的剧毒,这种毒蛇前后各有一颗头。其效用强到与酒神正好处于两极,是操使恶性酩酊的专家。

(好、好快!)

「……」

凭依体的思维在恭介脑中炸开。本来必须打倒多位召唤师,以「连锁」争取时间才能到达的领域,他们却轻轻松松就加以跨越,继续前进。

接二连三眼花撩乱地炼成的被召物当中,有不少是老普林尼的《博物志》中描绘的怪物。诸神的力量强弱无法一概而论,但是与文字适性代表一切的鲜血印记式互相对照时,这些怪物能够有效率地引出力量,所以能跟其他神话体系的诸神平分秋色。

而在这种状况下,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邀请挑战者进入这种异常的高速领域,把自己当成在深夜山顶上演地狱竞速的领头车,竟还用哼歌般的轻松态度,对他们如此说道:

「你怎么看这个世界?」

(……!)

绿娘蓝的心脏重跳一下的感觉,恭介清楚掌握得如同自己的心脏,但他没那闲工夫认真回答。他已经处于超越极限的思考状态,表层意识还没赶上,双手已先做出动作。他勉强还能想好接著该炼成的候补被召物,但从感觉来说,那几乎不是在「铺路」了。就像坐上用时速三百公里飞驰的赛车,冲进树木苍郁的森林一样。面临高速接踵来袭的状况,任何一次手误都能让车子正面撞树,纵向劈成两半。

(……北欧神话,挖出一只眼睛上吊的持枪主神……音域低音,cost4。希腊神话,切开父神腹部救出多位兄弟,性情奔放的主神……音域高音,cost4。不行,文字数太少,与鲜血印记式的适性太差!为了引出更多力量,需要能赚字数的……有了!阿兹特克神话,藉由与巨恶交缠,不断创造新世界又将其毁灭,周身羽毛的大蛇!音域低音,cost12!)

恭介让思考运转到大脑深处几乎要烧光,才能决定下一种被召物,其间艾尔瓦斯托却还能运用大脑的多余资源讲闲话,展现出他的从容。

「信奉『白之女王』,抗拒『白之女王』……为此,必须学会由『白之女王』担任顶点的召唤仪式。结果到头来,不管是谁都一样。嘴上讲得头头是道,事实上却丝毫无意逃离『白之女王』的咒缚。在我看来,反而像是自愿率先受困于蜘蛛之丝。」

(这是「传说」该说的话吗……?用开场第一杆叫出本人,一直以来用最轻率的方式获得最多胜利的召唤师,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恭介承受著凭依体的激动情绪。他虽然没有多余精神正常对话,但艾尔瓦斯托或许能从恭介的视线当中看出情感,他冷冷一笑。

「是啊。」

「传说」暴露出表面上看不见的黑盒子内容物。

「我比谁都受困于『白之女王』的咒缚,并且比谁都无法容忍自己的脆弱灵魂。」

(…………………………………………………………………………………………………………………………………………………………………………………………………………………………………………………………………………………………………………………………咦?)

连恭介的思绪都快被凭依体发出的困惑所淹没。

而在这当中,现实中的时间又提升了速度,快到几乎超越人类,有如特技表演。

(那个怪物,那个暴君……竟然承认了自己的不完全……?)

复数「白棘」凭著在表层意识下不可能用肉眼辨认的速度,自由自在地到处乱弹,艾尔瓦斯托与恭介的被召物甚至飞越了神格级领域,进入未踏级,企及潜藏于诸神背后之物。

恭介叫出的是「未踏级」音域高音,cost14。

「杀人盒子陪侍左右的『黄金』游女(hs.a.te.ei.yw.az.a.hq)」。

黄金美女身穿极致华美反而显得廉价、珠光宝气的镂空礼服,脚边跟随自动喀答喀答摇动的无数宝箱,或是一袋袋金币堆成的山。这些全是内部排列著满满牙齿,具有消化器官,在邪恶饥饿下颤抖的大规模陷阱。让这些陷阱随侍左右,拥有一头柔顺纯金秀发的未踏级扑向猎物。

然而,艾尔瓦斯托仍旧无动于衷,他的是「未踏级」音域中音,cost19「善恶分明的『紫电』淑女(iu.ao.eu.ei.kub.miq.a.ci.pl)」。这名短发女性坐在轮椅上,身体只以最低限度的布料覆盖,缓缓移动手指,以闪光迎击对手。

「是啊,是啊,所以我对娘蓝那家伙真的寄予期待。不对,乾脆说我羡慕她吧。」

(!???)

「算准我到达恩赏等级1000,隶属世界从这边变成那边的瞬间进行刺杀。太完美了,无可挑剔的『人性』就在这里!因为那就表示她拋开了对被召物的信仰,选择继续留在人类世界!不像我再怎么自诩为最强也无法舍弃召唤仪式,她转身离开,宣布要走只属于自己的路!」

绿娘蓝的思考甚至已经不成言语了。

不只是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而是她长久以来憎恨又憎恨,累积而成的一生,地基的部分就要被人摧毁了。不对,说不定她甚至对自己感到羞耻,竟然称一个王者为暴君,没察觉他的真正心情。

艾尔瓦斯托就是如此透明的存在。

彷佛在说只有庸俗的周遭人群才会替这个湖面涂上颜色。

「……所以,你到现在还想得到绿姊?」

恭介终于开口了,话语从中溢出。

这个长发、满脸胡渣的男人要得到绿娘蓝,因为她是他唯一欣赏的人类,这点恭介也明白。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醉心至此吧?

恭介思考的同时,动作比至今更精湛。也许就在这个瞬间,少年的实力受到「传说」的触发而得到发掘,开始超出了艾尔瓦斯托的预料。

「没错。」

「所以,你是因为绿姊没照你的期望继续成长,就要她重头来过?」

「没错!」

他笑了。

都到了这个局面,名为艾尔瓦斯托的魔兽还有多余心情发笑。

「那样的奇才,上哪里找第二个?就算把地球七十亿人口一个一个检查一遍,也不可能再找到一个能正面摆脱『白之女王』引力的人才!到头来,我即使在这条路上走到顶峰,还是没能达到她那种境界。我比谁都更厌恶『白之女王』,却直到最后都无法舍弃『白之女王』方便好懂的力量!所以我要重新将她磨亮。我以为渺小如我,已经磨砺不了像她这样的名

刀,所以期待她到了外界能够得到更进一步的锤炼,谁知道她竟然沦落到城市边缘的当铺,在那里生锈!我岂能坐视她受到这种待遇,岂能放弃人类最后的希望!!!」

(——)

凭依体没有说话。

王的宣言恐怕并没有说错。

绿娘蓝虽然彻底厌恶、憎恨这个男人,更对他深感恐惧。但艾尔瓦斯托却由衷尊敬这位女性,也因此从不手软。他每天重复著换成一般人,所有人格支柱早就尽数碎裂也不奇怪的残忍行径,将一名女性推上顶峰,成为自己幻想中的理想形态。

的确,恭介自己也无法摆脱召唤仪式的咒缚。

无论他多恨「白之女王」,结果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握紧鲜血印记。他明知道这种方式的顶点有个极大邪恶,一切都在祂的手掌心里,却还是逃不掉。

说不定就真正的意义来说,有资格对「白之女王」揭竿起义的人,其实是能摆脱召唤仪式的诱惑,决定只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美丽女性。既不是城山恭介也不是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而是绿娘蓝。而恭介引诱她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成为凭依体,害她的灵魂生锈了。

绿娘蓝逃避了。

逃避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对她的期待和希望,所有的一切。

而为了获得自己的自由,为了避免与「白之女王」战斗,她竟然捅了那个王者的背后一刀。

这些恭介全都明白。

但恭介仍然果断地这样说:

「少开玩笑了。」

虽然他没有多余精神说太多话。

虽然在讲话的时候,恭介仍然是勉强追上对手的一方,无法颠覆一根手指多颤抖一下都会致命的状况。

但只有这件事非得一吐为快,否则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结果搞了半天,那终究只是『你幻想中的』理想的绿娘蓝,绿姊没有任何理由听从你的要求吧?」

思考能力上升到极限。

连恭介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体内竟然还留有性能这么强的变速器。

「有资格又怎样?这能当成克服恐惧的理由吗?」

不对,也许恭介并不是在抵抗眼前的暴君。

而是与自己相连的另一人。

也许他是在对抗被逼入绝境,低垂著头的美女。

为了让她再一次抬起头来。

「只有她办得到又怎样?这哪能当成藉口,强迫她甘愿承受异于常人的痛苦!谁都会害怕,谁都不想挺身迎战『白之女王』!如今的你自己办不到而逃进安宁的温柔乡,哪有权利这样逼迫绿姊?除非能站在她身边说要一起战斗,或是有勇气挺身保护她,要她退到自己背后,否则谁都没有权利对她颐指气使……!!!」

不用逞什么英雄没关系,也不用背负人类的希望没关系。担任人类代表向「白之女王」挑起有勇无谋的战争,并不会成为受到所有人赞扬的荣誉。

不管谁说什么。

绿娘蓝原本只要当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孩子就已经够了……!

(恭介……)

周围的烟火货柜,引爆出更大的一场爆炸。

店铺已经连近乎残骸的墙壁都不剩,只成了一片被夷平的空地。在这当中,好几个货柜像被暴风雨刮起的纸屑般漫天飞舞,恭介钻过它们之间,准确无比地将「白棘」一一打进spot。

(我想阻止这个人,想跨越这种顶点,取回我的人生!所以恭介,拜托你!)

「好,我要在这里结束他的自私行径!」

他们已经达到了未踏级。

炼成的被召物无一例外,全是超越神话诸神、力量超乎常理的存在。不管选上哪一个,祂们的凶威都能终结一般战斗。

而从祂们当中,恭介选择的是一尊完美存在。

未踏级,音域低音,cost20。

「看破一切罪过凶事之『赤眼』丽人(fa.ao.ab.ei.fj.eib.b.du.a.eif)」。

毕竟祂是切近所有未踏级顶点的「大三角」之一。在怪物云集的未踏级当中,这尊存在更是身怀别具一格的力量。这位长发女性的服装像是前襟敞开的和服搭配连身泳衣,额上长有双角。祂的头发缠住背后扩散开来的无数巨大齿轮,好似纺织机一般与万物命运相连。祂开口说出的话语是已然确定的真实,岂止如此,有人认为这尊「政府组织」的守护者一旦睁开若无其事地阖起的眼眸,甚至能自己指定未来。

赢了。恭介这么认为。

恭介击溃初击完封的「白之女王」出场的机会,以正面进攻的方式升上未踏级,现在又成功炼成除了那个极大邪恶之外,最强等级的「赤之丽人」。无论艾尔瓦斯托这个男人造就过多少传说,都不可能从现在开始扭转战局。不管他叫出哪种未踏级,恭介几乎都能用蛮力打垮对手。没有比祂更高阶的存在了,应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他忘记了。

恭介的确击溃了初击完封,制造出艾尔瓦斯托只能正面进攻的状况。但那并不代表把「白之女王」的出现机率降到零。

(……!)

一阵毛骨悚然。

第一个嗅到「那股味道」的,仍然是长年陪伴过对方的绿娘蓝。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这股「味道」,就跟每次一样……)

这是因为……

「啊啊,啊啊。所以我才受不了,真厌恶这样的自己……」

一种悲叹般的声音传来。

站在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身旁的人影是全为女性形体的未踏级之一。

「不管过了多久,结果到头来……还是忍不住依赖『白之女王(这家伙)』。」

用的是正面进攻法。

特大秘技遭到封杀,被迫从头开始重新堆积,竟然……

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还是到达了。

不是什么「大三角」。祂站在规定级一百尊、神格级五十尊之上,而在未踏级之中,更是顶点中的顶点。

「啊……」

(谢谢……)

未踏级,无音域,cost21。

「持握真实之剑纯真无垢的『白』之女王(iu.nu.fb.a.wuh.ei.kx.eu.pl.vjz)」。

(……恭介,这不是你的错。对,只是对手太强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后续发展了。

抵著嘴唇的纤细食指横向一挥,于是世界被切成两半。

5

战斗结束了。

过度强烈的白色爆炸,反而使中华街陷入一片死寂。过大的爆炸波,有时也会吹散周围延烧的火势。「白之女王」所做的,等于是把一个五百公斤的炸弹砸在插了几根细蜡烛的生日蛋糕上,就是程度夸张至此的孩子气攻击。

但绝不受挫的「传说」仅仅一人伫立不动,然后将散发黄金光泽的鲜血印记扔在脚边,小声低语:

「……好想死。」

在这辽阔的世界,连「自由势力」恩赏等级903都跟不上自己。长发蓬乱、满脸胡渣的男人永远是孤独的。

而只有「白之女王」一如平常。

祂在丰满胸前合起柔嫩的双手手掌,然后甜甜地微笑了。

「哎呀,哥哥大人竟然会输给同一个对手两次,真稀奇。若不是我也参与其中,我都要吃醋了。如此出乎预料的状况连续发生,都让我想起『女王的箱庭』了~~☆」

艾尔瓦斯托打从心底怨恨地看著女王,但祂毫不介意。若是说得牵强点,可以说城山恭介两次都败给了「白之女王」。简直就像证明了不可撼动的命运存在。

假如艾尔瓦斯托不是以女王应战,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

「在这九十秒内『连锁』将会解除,我也会消失在虚空之中。」

「白之女王」吟唱般告诉他。

「而我对哥哥大人以外的人类不感兴趣。你说过这是咒缚吧,渺小的人类啊。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做。是你的灵魂自己爱追著我跑,请不要忘了这件事实。」

祂吃吃嗤笑,说:

「最后还有一件事,为了褒奖你排遣本小姐的无聊,我给你一道预言。」

「……?」

「你的心愿很快就能得以实现。那就这样喽~~☆」

忽地一下。

如同

关掉房间电灯的开关,或是自梦中醒转,一切都消失了。让「白之女王」寄宿于己身似乎会造成相当大的负担,全身骑士服几乎被撕成破布的女性喘著大气,当场瘫坐下去。不对,她就这样横著倒下,渐渐失去了意识。

艾尔瓦斯托没理她。

他赢了,又赢了,借助可恨纯白的力量。强悍到无药可救,而又同样地软弱到无药可救的召唤师,在土崩瓦解的店里徘徊踱步。他走向唯一的一线光明,那位摆脱召唤仪式,有可能斩断「白之女王」力量诱惑的女性身边。

「我啊……」

声音断断续续地脱口而出。

他不期待这些声音,能得到任何人回应。

「在你从背后捅我一刀时,我真的很高兴,感觉得到了救赎。」

乍看之下,这番话或许难以理解。

但这却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因为,如果能在这里结束,我就不用因为到达恩赏等级1000还是怎样,就将所属世界从这边调换到那边了。不用变成莫名其妙的被召物,可以维持著人类身分死去。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关头,你宁可从背后捅我一刀也要阻止我,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比什么都大。」

只可惜,我还是丢脸难看地活了下来。

只靠一把凶刀,没能让传说受挫。

但只有那时得到的强烈光明,一直、一直遗留在他的胸中。

「没有其他人办得到。什么『政府组织』,什么世界最大治安维持组织。大家都只会把笑容挂在脸上拍手,推著害怕的人背后逼他往前走、往上爬。在那些人当中,只有你坚强到宁愿双手染血也要阻止我,娘蓝。」

艾尔瓦斯托在全世界流浪,寻求过好几个代替她的人。他所走的道路与众多女性产生交集,他让她们成为凭依体,给予她们极大力量,将她们加进传说之中。她们对于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必定算是成功作品。所有人都羡慕她们的人生,想必就连本人也都相信这种幸福,不曾怀疑。然而每当艾尔瓦斯托看到她们的满面笑容,就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协调感,于是舍弃了一切。无论有多大力量,她们就跟「政府组织」的侍从们一样。胆战心惊地不肯正视眼前危机,只会盲目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可悲的傀儡。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已经嗅到了那个纯白的味道。

「没有其他人了……」

找到了。

艾尔瓦斯托找到了她,才一阵子不见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她。又被带回了召唤仪式的世界,只会眼神空虚地慢吞吞重复同样动作,满是锈斑的名刀。艾尔瓦斯托咬紧了嘴唇,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放她走的。即使背后被捅一刀,也不该认为这样就能一了百了,就算要在地上爬,用沾满鲜血的手臂抓住她,也该留住她才对。

那时艾尔瓦斯托不愿对她示弱。

这或许就是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软弱性情的根基也说不定。

「不管你多厌恶我都没关系,对我表现出多大杀意都无所谓。」

他慢慢蹲下。

将孱弱无力的憧憬之人抱进怀里。

言听计从的人偶,标准意味的活尸,受到如同自己信奉的神在眼前惨遭杀害的冲击之人。正因如此,不做到这个地步就不敢说出真心话的胆小鬼,才能悄悄宣泄出毫无夸大的话语。

「再来一次,几次都行。我要重新磨练你,娘蓝。直到有一天,你的手能构到像我这种弱者绝对做不到的选择。」

然后,他将两件异物按在紧拥入怀的人儿背上。

是「金刚主钥」与「黄金宝箱」。

只要这两件物品结合褐色少女背上的古地图,就能找到「创立者的艺廊」。让能够斩断召唤仪式……斩断「白之女王」咒缚的人来看,或许能想到截然不同的用途。

「只是我如果光叫你继续重复同样过程,你的心恐怕会一蹶不振。所以这是线索,也是钓饵。随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然后来杀我吧……因为我如果直接把积聚起来的收藏品拿给你看,你恐怕会逃离不了我的咒缚,这点温度与距离感刚刚好。」

艾尔瓦斯托对他尊敬到底的女性,对一个需要他多方费心的孩子,用耐心教诲的柔和语气如此呢喃。

然而就在下一刻,发生了另一个动作。

咚。

那声音小得可以,但这个怪声音,却不可思议地留在长发胡渣的男人耳里……不,是留在胸口正中央,久久不散。

「啊?」

声音来自他用自己的手臂,抱进怀里的绿娘蓝。

更正确来说,是她的小小拳头。

艾尔瓦斯托视线惊愕地往下一看,只见自己胸膛的中央部位,女子的一只拳头完全陷了进去。虽然只不过是几公分,却形成致命的压力。他眼睁睁看著手腕流畅地转动使力,然后逐渐解放累积的力量。

她没用双脚踩地,也没扭转腰肢积累力量,甚至根本只用上手臂的力气,也没乱挥乱打,只是填满了拳头与胸膛几乎紧贴的短短距离,做出这小小的,小小的一击。

但是它爆发了。

啪咕!!!对心脏造成的压力也为全身血管带来了庞大压力。胸骨、肋骨转瞬间碎裂,连位于心脏背面的脊椎骨都发出粗重声响折断。布满刀伤和弹痕的外套猛地爆裂、弹飞。

当然,理当作为主体的心脏变成什么状况不言而喻。

「呕!噗……?」

惊讶到忘了呼吸,或许是唯一让他不用吐得满地鲜血的原因。

绿娘蓝如今是战败者的状态,受到的打击,等于眼看著坚信为神的存在惨遭杀害,她将会慢吞吞重复同样动作长达二十四小时以上,只要是来自外界的刺激,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法抵抗。因此,她应该不可能计画性引诱艾尔瓦斯托大意,使出起死回生的一招等行动。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没用到召唤仪式的半点要素就能瞬间杀死「政府组织」恩赏等级1000,这种精湛无比、赤手空拳的一击代表什么?

「……哈哈。」

他忍不住笑出来。

可能是受到呼气所触发,被撕扯得稀烂的肺,以逆流的形式一口气涌出鲜血,从嘴巴爆发。即使如此,艾尔瓦斯托再也无法停止发笑。不对,甚至连眼角都堆起了欢喜的泪水。

战败状态的人类会摘下平常戴著的面具,让人看见赤裸裸的灵魂。

换言之,这就是她的灵魂。

只要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敢靠近,她即使在无意识之下也会毫不迟疑地加以屠戮,跟召唤仪式的有无毫无关系。将自己磨练再磨练到这种地步,就成了绿娘蓝这名女性的灵魂形态?

管他是到达恩赏等级1000,是世界最强,还是善使女王之人。

她一切都不管,不依靠任何人。

面对挡路的敌人,只靠自己的拳头。

「了不起,了不起……啊……」

「死亡」彷佛心血来潮似的袭向全身。

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艾尔瓦斯托直觉领悟到这点。不过他不感到恐惧,绿娘蓝让他看见了希望。就算人类七十亿人深陷其中染上女王的色彩,即使只凭一张嘴的召唤师或凭依体扬言要打倒「白之女王」却又无法停止依赖,世界上还有她在,割断诱惑丝线之人。她让自己看到了这么美好的东西,自己对世界怎可能还有留恋。他感觉不到痛楚或害怕,只有斩断咒缚的温柔死亡等待著他。

「啊啊……」

全身遭到破坏,他无止境地吐著血块,同时更加使力。

艾尔瓦斯托·玩具之梦将人类的希望拥入怀中。

他就这样闭起眼睛,临死之际如此低语:

「你,真的……实在,是个好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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