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结束了,日本各处的学校又开学了。
既好像是在等待这个节点,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自从发生了嬉野的那件事后,小晶又隔三岔五地不来城堡了。等到她来的时候,大家就看见她的头发变成了明亮泛红的色泽了。
昴的头发接近于金色,小晶的是红色系。
“我把它染啦!”
意识到了小心的视线后,小晶觉得有趣般地笑着说道:
“小心你也试试吧?我找到了好的染发剂,可以告诉你。”
“……不用,我还不要。”
小心回答着,闻到靠近她的小晶的肩膀上有种类似于香水的气息,不禁有些困惑。不光是头发的颜色,小晶连她至今为止一直留的标准的马尾辫发型也换掉了,手指上还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可能因为还没有完全学会怎样涂,小心看见好几个地方都涂得溢出来了,不过她觉得不该老盯着别人的身上看,自觉地转开了视线。
如果,我也这么弄的话——小心不由得想。
小心如果……把头发染了的话。
妈妈看了会马上晕倒在地。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强迫小心把头发的颜色重新染回去。
昴也好,小晶也好,他们这么做难道不会惹怒他们的父母吗?
从上次那件事发生了以后,嬉野就再也没有到城堡来。
他说了要到学校去,这样做,对他来说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吧。说不定,他不是回到原来的班级,而是从第二学期开始转校去了新的地方。
小心感到后悔的是,没有同他进一步深聊。那时,他毅然离开城堡时,真应该劝他不要走。
当时应该向他道歉。小心他们随随便便地开他的玩笑,从他的角度来看,等于是把他当成了傻瓜,他当然会觉得很不开心。
在有大楼梯的大厅里,嬉野的镜子正好在小心的镜子旁边。他的镜子已经不再发出亮光了,他也不会再从那里出现了。小心看着镜子再次感到无比寂寞——还有一种愧疚。
当初,如果认真地同他聊聊就好了。
不应该那样吵完架分开,既然他要去学校上学了,大家一起为他举行个送别仪式该多好。
“嬉野……看样子他不来了。”
有一天,小心正站在嬉野的镜子前思索着,理音对她说道。他那天虽然向大家坦白了自己的隐衷,仍然保持了一直来城堡的习惯。这一点,使小心感到了些许的安慰。
“嗯。”
“……其实,谁都不在乎的呀。去不去学校对大家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要把这儿当作纯粹让人开心的地方就行啦。”
“就像我一样。”理音又嘟囔了一声。他的样子,稍微有些寂寞。
时间到了九月中旬,正当小心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时——
嬉野重新来到了城堡。
他的身上全是伤。
只见他脸上贴着纱布,胳膊上绑着绷带,脸也肿了。
带着伤的嬉野,出现在城堡中。
* * *
这一天的午后,伤痕累累的嬉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游戏的房间”。
他的脸上贴着纱布,胳膊上绑着绷带。
——他的样子虽然不像是骨折了,走路并没有一扭一拐,手臂的伤也不是严重到用三角巾挂在脖子上,可是他这副模样足够令人感到心痛了。
他右面的脸颊被纱布盖着,左面的脸颊又红又肿,还有擦伤的痕迹。小心判断,他右面被纱布盖住的地方一定肿得更严重。
嬉野默默地走了进来。
这一天大家都在场。
电视屏幕一直亮着,虽然没有人在打游戏,可是和现场气氛完全不同的游戏画面的背景音乐却欢快地响着。
——我,第二学期开始要去上学了!
嬉野的那句话小心还记得很清楚。
然而,第二学期开始才过了两个星期。
小心张口结舌地看着嬉野。大家和小心一样。政宗也是,昴也是,小晶也是,理音也是,风歌也是,每个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嬉野。
或许嬉野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到来应该怎样向大家说明。他只是无言地——谁的脸也不看——站在没人的沙发前想要坐下。
小心不知道应不应该向他询问。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说:
“嬉野。”
是政宗开了口。
他朝着想在沙发上坐下的嬉野的方向走了过来,然后轻轻地按住嬉野的肩膀。他的手稍微有点儿迟疑,不是很自然。不过,小心明白他努力地要显得没有大惊小怪的样子。
政宗用无所谓的语调问嬉野:
“一起玩吧?”
嬉野终于抬起了头,仿佛决心克服某个困难似的咬住了嘴唇。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嗯。”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起玩。”
他们简短的对话到此为止。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背负着不用问也明白的困难。
关于大家具体遇到的问题,小心虽然并不知道详情,可是,一定是一个置身于当中会被切得遍体鳞伤的困境——就像一个人跃入狂风或龙卷风之中一样。
这一点,小心深有体会,她曾经感觉到了,如果去上学的话,就会被真田美织给杀掉。
至于嬉野,他那时就像是开了闸门似的向大家发泄了那么多的怨言,现在却要回来,肯定是需要勇气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回来了。考虑到他从跃入的狂风中返回之后,仍然想到这儿来,小心感到特别心疼。
因为小心特别理解他的心情。
就连平时说话总是语言尖刻的政宗,此时也用无言的举动显示出了他的理解。
嬉野虽然面无表情,可是政宗说“一起玩”的时候,他的眼睛却闪着泪光。终于有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的时候,他却倔强地不愿去理会,没有动手把它擦掉。
在政宗的催促下,他和政宗一起在电视机的前面坐下了。
那一天,一直到离开城堡为止,谁都没有向嬉野询问他受伤的原因。
隔了一天以后,嬉野自己提起了他受伤的原因。
嬉野一般是下午才来,这天他带了便当,上午便到城堡来了。
更少见的是,理音在上午也出现了,看见别人吃惊的样子,他说:“学校有事临时停课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说不定他是担心着嬉野,所以才早早就来了。
十一点过了以后,嬉野就把便当打开了,当着大家的面吃了起来。好像他嘴里也有什么地方破了,吃着吃着有时会呻吟着“真疼”,并且扭曲了脸。不过他的食欲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差。小心如果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情,肚子立刻就会疼起来,胃口也会变糟。她看着嬉野总算觉得放心了一点。
“你这个便当是怎么回事?”
“……我说要去自由学校,妈妈给我做好让我带去的。但是,我今天不想去那里,就逃学来这里了。”
面对着政宗的询问,嬉野嘴里一边嚼着饭,一边回答。听见他说出了“自由学校”这个词,小心不由得吃了一惊,旁边的昴挺惊讶地反问:“自由学校?你说的自由学校,是学校吗?和普通的学校有什么不同?”
“是自由的学校的意思。”
政宗回答道。
小心觉得,对昴的染发已经渐渐看习惯了,只是昴和政宗一起玩游戏的时候,还有点看不太顺眼。昴的头发虽然一下子全都染成了明亮的色泽,可是发根却开始长出了黑色的部分,使人感觉异样得更厉害了。小心简直有点儿无法直视了。
政宗又继续说:
“你家附近没有吗?是专门给那些不去学校的孩子去的地方。”
“第一次听说呀。”这是小晶在回答。她有点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哼”了一声,随后又嘟囔了一句:“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呀!”
“小心知道吗?”
“嗯,我家附近也有的。”
小心被问到了,不由得心跳加快了。政宗又露出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继续说道:
“孩子不去上学以后,不知所措的父母首先会去那儿寻求帮助。就是那种民间组织的援助团体。我上学的学校附近也有,我的父母表现得很冷淡,他们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政宗肯定不愿进这样的地方。’之后他们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家附近没有呀,听都没有听说过哦!”
小晶惊叹地说着。风歌哼了一声,小声地说道:
“找找看的话,我的学校附近说不定也有。不过我至今为止还没有注意过。”
“你的父母没有提出要带你去吗?”
“我家……我妈挺忙的。”
对于政宗的询问,风歌不知为何低垂着眼回答道。
小心站在一边,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事。
她也犹豫过,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去参观自由学校的事情说出来,想到了那个学校的名称是“心的教室”,她顿时不敢提了。虽然只不过是碰巧和小心的名字相同
,可是如果被谁发现了,她会感觉羞耻得无法活下去了。
不管怎样,政宗实在是太厉害了。
他刚才毫不在意地说着自由学校,并且还说那是民间组织的援助团体。至今为止,小心一直不知道这种地方都是什么样的人在运营,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思索过。
政宗看着嬉野:
“就是说,你今天逃避去那里啦?那么你以前一直去的啦?”
“嗯,只是上午。”
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了以后,嬉野说了。接着,他抬起了头,踌躇地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开了口:“谁都没有向我问过,我就自己说吧!”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这个,虽然是被班级里的家伙打的,但是我并没有遇到什么霸凌。并不是那样的事。”
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想到,嬉野会主动地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他仿佛不认为有人会对他的话做出反应,继续说着:
“一旦挨了打,就会把这事归结为霸凌,这种想法真是很讨厌的。”
“那你为什么挨了打呢?”
理音用无所顾虑的口气问道。嬉野没有看他,继续说着:
“自从进了中学以后,有了一些要好的同学。他们有时到我家来一起玩电子游戏,也在一起上私塾,关系挺好的。我把他们当成了朋友,不过后来有些不对劲了。”
嬉野用平静的语调说着,但是他的声音却是尖厉的。大家能知道他的心情并非平静,都觉得他如果不乐意的话不说也可以,但是他的样子显得主动,想要继续说下去。
小心虽然不知道嬉野班里的同学都是什么样的孩子,可是把他替换到自己的班级里的话,大致上也能想象。小心曾经的小学里就有这样的男孩,被大家当成开玩笑的话题,玩笑开着开着他就被当成了傻瓜,有些场合就变得过分了。
但是,就像嬉野自己说的,小心也不认为这是“霸凌”。她确实觉得那些属于过分的行为,可是一次也没有认为是像新闻报道的那种深刻的问题。
嬉野说不定是同样的想法。比方他说“后来有些不对劲了”,但他或许没有把这些看作是霸凌。
“他们到我家来的时候,我请他们喝果汁、吃冰激凌,此外,大家一起出门玩的时候吃麦当劳的钱也是我出的,他们都是些从父母那儿要不到钱的家伙,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所以请他们吃了好几回。于是,他们后来就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了,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儿回报也没有得到,他们很把我当一回事儿,有时还要取得我的欢心。这些……当然我不是被逼的。可是,这些事后来都被私塾的老师告诉了爸爸和妈妈,我被爸爸大骂了一顿。”
嬉野用淡淡的语调说着,说到这儿停住了,随后他又说了:
“我爸爸说,你想用东西来收买朋友,不觉得这种做法太可悲了吗?”
嬉野露出了明显受伤的眼神。
嬉野在用筷子吃便当,他拿筷子的手是握成拳的形状,看来他没有学会好好拿筷子的方法。此时他握住筷子的手停着没有动。
“然后妈妈又向爸爸发脾气了。她说明明是要求我给他们买果汁的那些孩子不好,为什么要骂我呢?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妈妈和爸爸吵架也是很糟糕的事……弄到后来我被大家讨厌了,爸爸和妈妈告诉了那些孩子的父母,所以他们好像也都被父母骂过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变得尴尬了,渐渐地我也开始不想上学了。”
“嗯。”
一个透明凉爽的声音说道。
嬉野抬起了头。原来是风歌,她看了嬉野的脸又点了点头。
“后来呢?”
“不到学校去了以后,有时被妈妈领着去自由学校。妈妈也要上班,她上午休息在家陪着我,或是一起待在家里,或是陪着我去自由学校。说实话,很烦人的。我就像被监视的人一样,好像生怕我去死似的。”
“去死?”
这回是昴惊讶地皱起了眉问道。嬉野无力地笑了起来,说道:“很可笑是吧?据那些妈妈说,我的遭遇是‘被霸凌’,而被霸凌的孩子一定会考虑到自杀呀,责备自己呀什么的。她们净弄这类书来看,自己寻找烦恼。我怎么会想要去死,真像傻瓜一样。妈妈还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什么‘遥啊,你不要想太多呀!’”
“遥?”
对于嬉野无意间说出的名字,政宗迅速地反问。立刻,嬉野没有被纱布遮住的那半边脸上浮现出对自己失言后悔的模样。
“遥是谁呀?”
“……是我呀。”
嬉野低着脑袋说道,这下子大家都吃惊了。然后,他大叫了一声:“烦死啦!我的名字叫遥。行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
“哇……这名字太可爱了,跟女孩子的名字似的。”
小晶说道。虽然听上去她没有别的意思,嬉野却生气似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回答她:“反正是和我的样子不一样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小心觉得自己明白了。
当初大家纷纷自我介绍时,尽管都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唯独嬉野只告诉大家自己的姓。
原来,是因为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很可能他一直因为这个名字而受到嘲笑。嬉野不愿意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又说了:
“总而言之,我的父母在这件事情上特别烦人。后来爸爸说了,就为了这点事儿不去学校也未免太懦弱了,然后自由学校的老师们说,应该再静观一段时间比较妥当。他们试图说服爸爸,而爸爸却说,那样就是保护过度了,所以就决定让我第二学期去原来的中学了。”
“你的妈妈呢?没有帮你吗?”
风歌问道。嬉野唯独听见风歌说话的时候会向她看去,不过马上又会低下头。
“她是想护着我的,结果还是只能听爸爸的。”
总是这样——嬉野嘟囔了一句。
“我当时想,学校那个地方去了就去了,没有多大关系。这个事情本来就是爸爸他们小题大做,我和这些同学原先没有发生过矛盾。”
“嗯。”
等待在后面的事情才可怕。小心点点头,嬉野又说了:
“但是,情况有了变化。本来听班主任老师说,那些孩子也曾经担心过,会不会因为他们的原因,我才不去学校了。然后我去上学了,他们看到了我,只是说‘哦,你又来啦!’都没有一点点反省的样子。然后,我心里也觉得挺苦恼的吧,就主动和他们说话了。意思是你们大概在家里都因为我挨过大人骂了,真对不起了。”
“嬉野,我认为你没有必要向他们道歉。”
政宗用直截了当的口气说道。他的语气有点儿愤怒,但是,嬉野没有能够向他做出答复。
通过嬉野说的这些话,小心能够明白他头脑里的混乱。他认为他和那些孩子之间的关系没有破裂,然而他又主动地向他们道歉,并说他们未曾对他提出过过分的要求,却又期待着他们向他表示反省。嬉野的这些矛盾说明了他既要显得强硬,又不想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过,他并没有撒谎。
他所体验的情绪,全都在他说的话里反映出来了,说的没有错。
“他们当中的一个家伙对我说:‘既然你以后不能再请客了,我们也就不需要你了!’其他的家伙全都嘻嘻哈哈的笑着。这样一来,我肯定忍耐不住了。然后我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他,他也还手了。就这样,我被他们打伤了。”
大家听了鸦雀无声。嬉野说:
“在这件事情上,因为先出手的是我,所以就很难解决了。现在反正是乱成了一团。爸爸和妈妈说是要告他们,谁知道结果怎样。自由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为我担心。实际上只有他们来向我询问:‘嬉野君,你现在最希望怎样?’”
说到这儿,嬉野的话里带有哭泣声。他突然转向政宗:
“所以,你不要居高临下似的看待那些老师好吗,不要提起他们就用‘民间组织的援助团体’这种轻蔑的说法好吗?那里的老师都很耐心地听我的意见。”
政宗尴尬地扭过头。然而,他大概觉得向嬉野道歉也会很尴尬,所以他再也不说话了。代替他提问的是风歌:
“你是怎么回答的呀?”
“哎?”
“他们问你最希望怎么样,你是怎么回答的呀?”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嬉野说道:
“我说我只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希望妈妈和我待在一起。自由学校的话去去也行,主要想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到底我受了伤了,他们能听我的话了。”
“是这样呀。”
风歌点点头,接着她又问:“是不是因为想来城堡呀?”嬉野的表情僵住了。可能因为是风歌问的这句话。如果是别的人问了,他说不定会马上态度强硬地还嘴,或者突然生起气来。他的表情突然显得温和了。
“不好吗?”他问风歌。
“没说不好。”代替风歌回答的是政宗。
大家都看着政宗的脸。
“辛苦你
了。”
小心从来没有看见政宗这样认真的表情。他用若无其事的语调,简短地对嬉野说道。
回到家后,小心仍然在考虑嬉野的事情——
嬉野的事情、城堡的事情、自由学校的事情、大家的事情、自己的事情。
嬉野说完了他的事情以后,也临近城堡关门的时间了,大家一起,在大钟大厅的镜子前分了手。
“那么,大家明天见吧。”小晶说道。然后大家都回答:“嗯,明天见。”彼此道别——这已经成为习惯了。
* * *
大家并非每天都来,尤其是,染了头发的小晶和昴已经不经常来了。从小心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话题开始变得成熟起来。
特别是,小晶对小心说:“我有男朋友了!”小心被她吓了一跳。
风歌和小心都不擅长这个话题,小晶似乎觉得以此来逗逗她们挺开心的。小晶还说:“他已经不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了。”这更让小心大吃一惊。
小心觉得不问也不行,就说:“他是怎样的人呢?”小晶只是简单地回答:“比我大。他今年二十三岁。下回他要用摩托车带我出去玩了。”
“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呀?”
“嗯,这话说起来有点儿长。”
小心觉得,小晶是故意在打马虎眼,所以她也不再继续地问下去了。风歌也一样,听到一半也不再问了。
小晶不光是在女生们的面前说这些,她在男生们的面前也会漏一些口风。
“那个,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呀,初中三年级的女生和二十三岁的男人交往?那个男人是怎样的人呀?”
小晶不在的时候,政宗会悄悄议论,然后昴就回答他:“啊,可是……我哥哥的朋友三雄和他的女朋友,就是十九岁的男生和初中二年级的女生呀。”
听了这话,政宗只好无奈似的闭上了嘴。
昴和小晶不同,他不是用附和对方的办法来让对方感到开心的性格,这方面小心和他一样,都比较低调。
似乎,自从昴把头发染了以后,他和政宗之间便有了一点距离。
昴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来城堡了,即使来了,他也常常只是独自坐在“游戏的房间”沙发上,用耳机听着音乐。
“你在听什么呢?”小心问他。“我在家里的时候基本上是听收音机,但是这儿没有信号。”昴回答她。
听他这么一说,小心才意识到这儿好像没有收音机的信号。由此看来,带进来的电视机除了玩游戏以外也不能看其他的,因为接收不到电视节目信号的呀。
“前一阵子,这个坏掉了,我去了秋叶原,想把它修好,被告知还不如再换一个新的更加快呢。我走投无路,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能够修理的店,终于在那儿把它修好了。”
看样子,昴很珍惜这个从他父亲那儿得到的音乐播放器。小心点点头:“是这样呀。”玩着游戏的政宗也抬起了头,嘀咕了一声:“去了秋叶原啦。”
听了政宗的话,小心愣了一下。
她不知道昴和政宗住在哪里。可是,既然昴去了秋叶原,就说明他是住在东京的人,离秋叶原的距离不会远,是小孩子独自也能去那儿的地方。当然,也可能他当时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去的。
这里的人说到涉及地名的话题的,除了理音在夏威夷的事情以外,这差不多是第一次。小心琢磨,如果继续聊下去的话,可能就会讲到各自居住的地方了——她马上做好准备,昴却只是“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有些不自然地陷入了沉默,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对话结束了。
不仅是昴,小晶也开始常常说些城堡之外的事情。
小晶穿的衣服和以前有所不同。特别是,过了夏天以后,她经常穿着白色的,或是几乎有些刺眼的荧光色的短裤,修长的腿露在了外面,小心作为同样的女生看了都有点儿心惊。
“前些天的一个星期六,我和男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要被警察辅导了,真是吓坏我们了!被大人们追上来以后,男朋友帮着我对他们说,她已经十七岁了,已经初中毕业了。”
然后她又问小心和风歌:“怎么样?我的样子像十七岁吗?有点勉强吧?”她询问时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困惑,同时又有喜悦的成分。小晶染了头发,衣服也变得时尚起来,的确看着比过去更像大人了,小心对她有些望尘莫及的感觉。
“啊,抱歉。小心和风歌都是老老实实的孩子,我说的事有点儿无聊吧?”
“倒也不是这样……”
小心和风歌都沉默了,小晶说她们是老实孩子,她的语气有点把她们看作傻瓜的味道。她把她们不知道的世界展现在她们面前,小心感到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在胸中弥漫开来,这种心情和羡慕无关。
小晶现在是在哪里认识了什么样的人?她和他是怎样地交往呢?小心对她绝对没有眼红。可是,光凭小晶在外面拥有自己生活的事实,就让无可奈何的小心感到胸闷难过、焦虑不安了。
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状况。
小心至今为止也曾经考虑过,听过了嬉野的事情以后,她就更加经常琢磨起来了。
然后,她好奇地想,那个在夏威夷留学的,过着正常学生生活的理音会对他们这些人怎么看呢?
“理音,你的父母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有一次,小心下了决心,开口问理音。
“什么?”
“我想,他们都让你去夏威夷留学了,会不会是做这方面关系的工作呀?”
“哦……”
理音点了点头。他先是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的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不工作。当年她好像是和父亲在同一个公司里上班,我出生的之后她便不工作了。”
“是这样啊。”
“小心的家里呢?”
“我家,爸爸和妈妈都上班。”
“原来是这样。”
“有没有兄弟姐妹呀?我是独生女。”
“我有一个姐姐。”
“哦,你有个姐姐?你的姐姐也在夏威夷吗?”
“不在。”
理音的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点困惑的样子。“日本”,他回答道。
“她在日本。”
就在这时,“那个……”理音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小心你也没有去学校吗?”
又被提起这个问题,小心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至今为止自己也曾经向别人提起过这个事情,然而今天是第一次有人从正面触及她的这个问题,而且对方还是上着学的理音。
“嗯。”
小心总算是点了点头。理音立刻又问:
“那么,有没有,遇上嬉野那样的事情?”
“唔……嗯。”
就在一瞬间,小心产生了向理音坦白的冲动。关于真田美织的事情,关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
可是,理音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点点头说:“这样呀。”
“真够呛的。”他又说了一句。就这样,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小心从城堡回到家里以后,看见太阳已经西斜了,就去检查信箱了。
白天,去城堡以后,小心常常觉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用不着再听到东西投进信箱里的声音了。
当住在附近的东条默默地把学校带来的通知放进信箱的时候,小心已经不在家了。所以,小心也用不着被那种想掀开窗帘偷偷查看东条的心理驱动着跑到窗前了。
尽管这样,如果妈妈下班回家的时候第一个查看信箱的话,也有点不好。她如果看见了搁在信箱里的通知的话,就马上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没有去学校。所以,小心要赶在妈妈到家之前,先把信箱查看一下。
正当小心要去信箱那儿查看时——在这个时候——
非常罕见的,门铃突然响了,小心一下愣住了。
小心急忙从二楼自己房间向下看去。虽然绝对不可能,但如果是东条或班里的其他同学的话,未免会尴尬。另外也会有真田她们又蜂拥而来堵在门口的可能性。
那以后虽然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可是那种恐怖已经浸染在她身体里了,会使她条件反射般地双腿发软,肚子也会突然疼痛。
看了外面——然后,她松了一口气。不是班上的同学,附近没有上学时使用的自行车,只有一个女人站在那儿。
她是谁呢?发现她不是班上的同学以后,小心先是觉得安心了,不过仍然有点儿紧张。那个人微微歪着头,小心能看到一点她的侧影。随后小心突然认出她是谁了。
小心慌忙回了一声“来了”,下了楼梯。
打开了门后,看见“心的教室”的喜多岛老师站在那儿。她和原先一样的亲切,面对好久没见的小心,她大方地露出笑脸说道:“你好。”
“……你好。”
小心刚从城堡回来,不是穿着睡衣,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居家服,应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可是小心却觉得没法同她对视。喜多岛老师说:“真
好呀,又见面了。”小心屏住了气。
喜多岛老师是第一次到家里来。
小心上中学的第一学期时,不去学校后,班主任老师曾经多次上她的家里来访问过,不过后来就不见班主任老师来家访了。
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前一阵子,小心和妈妈吵了一架,妈妈后来不再追问她“你白天都去哪儿啦?”,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了。说不定,她被喜多岛老师告诫过:“光责备孩子不好。”因为看样子妈妈至今仍在不间断地和她联系。
也许她没有察觉小心复杂的内心活动,或者她是故意装得没有察觉到,喜多岛老师说话带有平易近人的氛围:“好久没见啦。你身体好吗?进了九月还是挺热的呀。”
“是呀。”
她来有什么目的呢?是不是又来劝我去自由学校呢?
小心知道自己的内心活动不可能呈现在脸上,可是喜多岛老师却笑眯眯地说:
“我这次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觉得现在你大概在家,好久不见了,想来见见你。”
“这样呀。”
小心重复地答应着。她并非讨厌喜多岛老师,只是不知应该怎样回答,只能这样应付。
很快就是妈妈他们回家的时间了。在城堡关上门,小心刚刚回来的时间遇上喜多岛老师真是太好了。否则的话,她说不定会把来访发现小心不在家的情况告诉妈妈。
是不是,她已经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小心白天去过什么地方的事情?会不会她今天是听了妈妈的话以后来观察小心的状况?
她说是好久没和小心见面了,可是小心同她只不过在那个学校里见过一次面。这样她还来家里访问,只能说明这是她的“工作”吧。
小心虽然在默默的等待中做好了思想准备,内心深处,喜多岛老师对妈妈说过的那句话此刻却不断在小心的胸中散发出温暖。小心的脑子里一直萦绕不去的那句话是:
——小心不去学校的原因绝对不在小心的身上,一定是小心遇上了什么事情。
小心并不认为喜多岛老师准确地调查过,并且知道小心身边发生的事情,可是,她起码认为小心不去学校不是因为懒惰。
这个老师能够理解小心。
“老师。”
小心想明白之后,终于能够主动地开口问喜多岛老师了。喜多岛老师应了一声“嗯”,看着小心。
“喜多岛老师,我妈妈说的话是真的吗?”
老师那对直视着小心的杏仁形眼睛的瞳孔微微晃动。小心突然觉得无法承受她的目光,把自己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你说我不去学校的原因绝对不在我的身上,一定是我遇上了什么事情。”
“嗯。”
喜多岛老师点了一下头。明确地、毫不犹豫地,立刻向小心点了头。她没有一点踌躇的样子使小心睁大了眼睛,又向喜多岛老师的脸看去。
“我是说过。”
“为什么?”
这句话从小心嘴里脱口而出。这么一说,接下来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后面,小心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说话?为什么,你会这样地确定?你知道我都遇到些什么吗?你理解我遇到的这些事情吗?不是我,而是真田美织有问题,你知道吗?你察觉到了吗?
小心抬头看着喜多岛老师,思绪像洪水般涌向大脑,这时她才意识到。这些不是她想问的问题,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问,这些只是她的愿望。
她的愿望是想让人理解她。
然而她却说不出口。既然想让别人知道,统统说出来就行了,可是,她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明明她知道,这个老师能够耐心地倾听她的诉说。
因为她是大人。
所以小心无法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而且都极端正确。现在,让小心想把心里的事情全都向她倾诉出来的喜多岛老师是那么温柔,她一定对谁都是一样平等地温柔对待吧?比方,哪怕是真田美织遇到了困难,向她诉说自己去不了学校的问题,她也不会在意那个女孩的性格,一定也对她很温柔,就像现在对待去不了学校的小心一样温柔。
小心的头脑里瞬间生出了种种的想法,虽然她不知接下来说什么才好,可是如果喜多岛老师进一步向她询问的话,她说不定就坦白地告诉她了。小心由衷地等待着,等待着喜多岛老师向她开口问:“小心在学校里遭遇到了什么事情?你不去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可是,喜多岛老师开口说出的完全是不同的话:
“不是吗?小心你每天都在战斗呀!”
小心听了无声地吸了口气。在喜多岛老师的脸上,既没有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有同情的神色,就是说——没有一点小心所预想的那种仿佛对小孩充满了关心的“优秀成年人”的样子。
每天都在战斗——关于这句话,小心不知道喜多岛老师说的是什么含义。不过,她听了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热流,像是说进了她的心坎里。小心不觉得苦,而是觉得开心了。
“我在战斗吗?”
“嗯。至今为止你看上去已经充分地战斗过了,现在也一样,你看上去仍旧在努力地战斗着。”
小心既没能去学校,也没有在学习,整天在家里,给人感觉要不是在睡觉,要不是在看电视,最近又被误解成跑到外面去玩耍了。实际上,如果没有去城堡的话,也会有这种可能性,对这样的小心,她却说是“在战斗”。
听见喜多岛老师对自己说“至今为止你看上去已经充分地战斗过了”,小心的心境又返回到了那些日子。在中学的自行车停车场里,那一天她被人说:“太讨厌你这样的丑八怪啦!”以及课间上厕所的时候,被别的女生在隔壁窥视的事。还有那天下午那一帮女孩子拥到家门口大叫大嚷,小心被吓得蜷缩在屋里动也不敢动的事。
小心战斗过的那些日子的记忆和老师的话产生了共鸣,在小心的胸中震荡。
战斗这种说法或许带有一种普遍性。因为现在的中学生们每天都在努力学习和努力生活着,这也是一种工作。所以,她说不定是把能够适用于大家的话,单纯地随口对小心说了。
可是,为什么呢?她说出的话居然这样打动小心,小心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小心的确是咬紧牙关战斗过来了。为了不被杀死,小心至今都因为不去学校而坚持着战斗。
“我以后再来好不好?”
喜多岛老师这样说着,其他再也没有多说。所以,小心不知道她所指的“战斗”究竟意味着什么。
嬉野说过的那句话,忽然在耳中响起:
——那里的老师都很耐心地听我的意见。
和小心一样,嬉野也和自由学校的老师们进行过许多同样的对话吧。
“好呀。”
小心全力以赴般地回答道。
喜多岛老师说了一声“谢谢”,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小心的手上:“如果你喜欢的话,请收下吧。”
里面是什么呀?小心看着她。“红茶,袋泡用的。”她告诉小心。
水色的绘有野草莓图案的信封,摸上去厚厚的感觉。
“里面是我喜欢的红茶。不用客气,可以尝一尝。你收下好吗?”“好。”
小心点了点头,然后,她终于开口说道:
“谢谢。”
“没什么。那好,我们以后见吧。”
双方的对话至此为止,没有更多的内容。然而小心却相反地,想要进一步说点什么——留住她。
看着喜多岛老师走出了家门,小心目送着她离去之后,感觉到自己心里奇妙地对喜多岛老师产生了亲切感。
总觉得她和什么人挺像的,虽然小心并不认识和喜多岛老师相同年龄的人。
也许,她很善于赢得孩子们的欢心,所以她才在这样的学校里当上了老师。
小心打开了放着红茶的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放着两个和信封同样颜色的茶包。在小心的家里,大人喝着红茶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询问孩子喝不喝。小心有些快乐地感到,自己仿佛被当作成人对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