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
小心来到城堡,看见小晶和风歌已经先到了。罕见的是,她们一起拿着政宗的游戏机手柄在玩。
“哎呀,风歌,你也太厉害了吧?不要太狠呀!”
“那怎么行,现在是关键的时候呀!”
昨天,两个人还争论着“实现愿望、不实现愿望”“只留下记忆太空虚、不空虚”,然后好像不欢而散的样子,今天她们却又奇妙地意气相投了。
“风歌,昨天呀……”听上去小晶说得正开心,小心觉得有点儿插不上嘴了。昨天,她们有没有和好呢?小心记得她们并没有这个时间呀。也可能,因为昴去小晶那儿诚恳地道了歉,小晶的心情大概格外好了。
这个分离的月份,就这样地开始了。
学校的第三学期将要结束,快要进入春假了。
小心要升入初中二年级了,伊田老师把小心一直放在学校里的鞋子和坐垫送到家里来了。
伊田老师到家里来的时候,小心和他说了些话。正好,小心那时刚从城堡回来。
当时妈妈还没有从公司回来。
小心虽然不想看见老师,可是觉得他来家的时候自己已经从城堡回来了,时间很凑巧。如果被伊田老师发觉自己不在家,那就实在太麻烦了。那样的话,还要编造个理由来对他解释,小心实在不愿意去向伊田老师为自己辩白。
关于真田美织的那封信,小心其实还在生气。而小心的不愉快,喜多岛老师应该已经告诉了伊田老师了。所以,小心想着老师会不会是来向她道歉的——小心正在这么想着,伊田老师看见了出现在玄关前的小心,嘴里“啊”了一声。
仅此而已。随即,老师的脸就变回像往常的“好老师”一样,开口问她:“小心,近来好吗?”
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小心只是以无奈的心情,向老师点了点头。
伊田老师看上去有点儿尴尬,这大概不是小心的错觉。
“同学们,仍然等你四月份去上学。”
他放下了小心的坐垫和鞋子以后说道。
小心认为这个老师并不是真的这么想。老师只不过在形式上到“不上学的孩子的家”走访,实际上可能对小心究竟在做什么并没有兴趣。小心如果重返学校的话,他可能觉得班里问题减少了一个挺好的;小心如果不去的话,他也觉得无所谓。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反正,班级将要变动了,伊田老师不会再是小心的班主任了。
到了春天,如果希望的话,小心可以留级一年。可是,小心不愿意这样。因为这样一来,她会变成一个特殊的孩子。现在与她同年级的孩子们,还有比她小一岁的孩子们,究竟都会如何看待她呢?她光是想象一下他们的目光都会觉得恐惧起来。
所以,小心仍然要和真田及东条在同一个年级里,一起升到初中二年级。
“那么,小心……”
“嗯。”
在点着头的小心面前,老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小心也觉得应该和老师说些什么,然而她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就像小心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师的心情和想法一样,老师也完全不知道小心的心情和想法。
然而,就在这时候——
老师说了:
“等你心情有了变化也可以,给她写一封回信好吗?”
“哎?”
“真田给你写过信呀。”
听见他提到了真田,小心立刻就有了要晕倒的感觉。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幻灭,这远远超出了失望。小心拼命地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不要把情绪倾泻给老师,不要疯狂地放声大哭。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努力地压抑着自己。
因为实在是太生气、太失望了,小心害怕自己一开口便将情绪统统带出来,只能一声不吭地沉默着。老师便叹了口气,他夸张地大声叹着气说:
“真田说了,她觉得你瞧不起她,她一直觉得很难过呢。”
小心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停住了。仿佛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看着老师的脸。
“真田那封信是她用心写出来的。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呢?”
老师走出了玄关。小心听着大门关闭的声音,茫然失措地站在已经看不见外界光亮的玄关里。
语言无法沟通的问题——不因为是小孩子就不存在,也不因为是大人就存在。
看过了那封信以后,小心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她和真田根本就无法沟通。然而,和她无法沟通的不仅仅是真田。喜多岛老师曾经对小心说过“不是那样”,多半她也和伊田老师说过。然而对于伊田老师来说,喜多岛老师的看法并非正确。他对自己的工作拥有自信,并且毫无怀疑。
在他们的世界,有问题的是小心。
尽管小心所处的境地很弱势,可是正因为弱势,强势的人们便毫无顾虑了,冠冕堂皇地可以指责小心。小心既不到学校里来,也不向老师表达意见。老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认为她属于用不着去理会的学生。
觉得你瞧不起她——真田美织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小心的头脑中打转。
小心想,当然是这样啦。
那种,满脑子里装满了自己的恋爱的人,被别人看成傻瓜理所当然呀。别人觉得她傻乎乎的,都是很正常的呀。
如果能够哭一场的话,说不定会感到痛快得多了,无奈小心连眼泪也挤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被他们那种低智商的道理所左右实在是太窝囊了。小心气得把拳头往墙上砸了好几回。然而她紧握的拳头上每次只感到很疼、很疼。
小心想,自己的时间全都被真田那个女孩给夺走了。
本来可以去学校的时间,参加社团、接受教育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吐出了一口气,咬紧了牙齿。凭什么?那些人就好像认为世界是围绕着他们存在似的,成天盘踞在学校之中,小心恨得都想拔掉自己的头发了。
也不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
小心忽然听见玄关的外面传来了“咔嗒”一声响。
她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老师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会是老师。邮递员的摩托车声音也没有响过。估计,是东条来了。她可能送来了第三学期最后一份联络表。
听见了声音以后,小心静待了好几分钟。她怕出去以后看见东条会感到尴尬。唉,让她特地跑了一趟。其实老师今天把联络表一起带来就行啦,不麻烦东条不是更好吗?
小心走到门外,看见门口和信箱周围没有人。因此放下了心,小心打开了邮箱。小心发现除了折在一起的学校通讯和通知单,还有一份过去没有见过的东西——好像是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给安西心”。一看见这个白色的信封,小心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它和真田美织的信的氛围多少有些相似。
可是,不是她写的,信封的反面写着“东条萌”。
手里拿着信,小心不由得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向隔了两幢房子的东条的家望去,可是只见那幢房子静静地矗立在那儿,连里面有没有人也看不清楚。
小心回到了家里,在玄关背靠着门,打开了信封。她展开信的时候觉得手指都有点儿僵硬了。
信纸上,一共只写了一句话:
小心:
对不起。
萌
只有这些。
小心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对不起。”这句话虽然也看了多次,更在意的是称呼小心的地方。
“小心。”
四月份,她们刚开始要好的时候,东条叫她名字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复苏了。小心——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呀。
不知道东条为什么要道歉,以什么想法给她写了这封信。可是,不会是有人要求她写,而是她自己决定写的。这一点,根据这一个称呼就能够明白了。
小心把信纸放进了信封里。她咬住了嘴唇,闭上了眼睛。
* * *
“我说呀……”
第二天,小心去了城堡。政宗主动开口说话了。大家一起看着他。于是,他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地说:“我要换学校了。”
大家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政宗。“我已经去参观过那所学校了。”他继续说。
“上学路上要花掉一个多小时,是我爸熟人的孩子去的一个私立中学。入学还要经过一个考试,昨天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我合格了。”
“是这样啊。”
大家的反应都像是无所谓,可是空气却又有点儿紧张。四月份——其实就是下个月的事情了。
政宗决定在新的环境里回归学校,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然而,听见谁说将开始新的生活,其他的人就不由得内心会充满了焦虑。这个虽然不能怪政宗,可是事实上会加剧大家内心的痛苦。
“政宗你喜欢这样的决定吗?”昴问他。
政宗多少有点儿尴尬,慢慢抬头看着昴。昴继续问:
“以前你不是说不喜欢转校吗?这次你想通啦?”
“嗯。我去参观了一下,参加了考试,和那
里的老师们谈了各种问题。对于这个新的地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再说不是从三月份开始,四月份开始觉得比较轻松。”
“这样啊。”
“其实,我可能也要换学校了。”嬉野说。
大家这回全都向嬉野看过去了。他继续说:“妈妈和我商量过。爸爸因为工作,所以只能留在日本。我和妈妈一起,到哪个海外的国家去留学也挺不错的……不是马上要去,妈妈说她正在寻找。”
嬉野心神不宁地看着理音说:
“我告诉她有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就是在海外留学,她说如果像理音那样一个人去的话她会太担心,如果一起去的话倒是可以考虑。”
嬉野的家庭或许属于马上就能进行这种决断的有钱人。留学对于小心来说是很惊人的想法,不过到了国外环境肯定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考虑到我自己也要走这条路的时候,更感到和我同龄却一个人单独在宿舍里生活的理音太了不起了。妈妈也说,那个孩子的父母真舍得、真有勇气。换作她就不行了。”
“大概我的父母也曾经下过狠心的吧,我想。”
理音苦笑着说。
“不过,我很高兴呀。是来夏威夷吗?还是其他的国家,或者欧洲什么的?夏威夷的话就好了,不过,即使你来了,也不一定就能够一起玩吧?”
“嗯。我也曾在一瞬间想过,如果去了夏威夷就能和理音一起玩儿了。实际上不行的吧。”
“是呀。不过,我在夏威夷……”
理音刚要说什么。嬉野问了一声:“什么?”理音好像在想什么似的倒吸了一口气,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说:
“没什么。嬉野,如果你真的要去外国的话,一定学好英语或者是当地的其他什么语言才行。”
理音苦笑着说道:“我本来准备得很仓促,到了那儿可费大力气了。”
“明白了。真的,如果能和理音在一个学校里留学的话就太好了,可是,我踢足球一点儿也不行……不过,外国的学校多是九月份开学。这也是世界上的规则,日本在这方面有点儿落后于世界了。”
嬉野有些不满地说着,小心觉得他的某些地方和政宗挺像的。听见嬉野这么说,政宗回答道:“可能是这样的吧。我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世界上的规则怎么样也好,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只是日本的现实呀。”
“唉……是呀。”
小心正在那儿听着男生们的议论,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哎,有父母替自己操心的家庭真厉害呀。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对吧,小心?”
小晶突然这么一说,小心好像被她抓住了什么弱点。
关于四月份以后的事情,小心确实没有和父母好好地商量过。可是,被小晶这样寻求同意,她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小心的妈妈并非没有为小心考虑过。妈妈曾经和喜多岛老师商量过,还和小心探讨过转学的问题。现在,她还没有向小心提这个事,估计是为了尊重小心的想法。
然而,小心也不知道小晶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小心觉得贸然地把自己家里的事情都告诉小晶有些不妥。
小晶和昴都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参加过高中的考试。小心在这件事上觉得没法向他们两人寻求建议。
看见小心对她的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小晶不太高兴地观察着她的脸:“小心?”小心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小晶便使劲地大声叹了一口气:“我呀,下个月开始做留级生啦。”她这次是对着昴在说。
听了她的话,小心吃了一惊。
“留级?真的吗?”
“嗯。虽然这么毕业也挺好的,可是我外婆认识一个固执的女人,这个女人说我必须在学校里再读一年,她强硬地和学校里说好了。我反正都是无所谓,另外也没有考虑过高中的事情,觉得这样也可以,就维持现状了。”
“那么,是在同一个学校里留级吗?不是转到附近的学校去吗?”
小心也曾经被妈妈询问过,是不是转个学校更好。如果在原来的学校里留级的话,小晶的事情岂不是就会变得人人知晓了吗?如果是小心,无法想象自己会在这种难堪的氛围里天天去上学。所以如果留级一年的话,肯定又像现在这样不去上学了。
“如果进附近的学校的话是不是第四中学呀?绝对不可能去那里吧?还是现在的学校比较好。”
原来还可以有那种选择——正当小心在琢磨的时候。
“那个,我要去上高中了。”
是昴的声音。
小晶和小心,还有其他的人也都默默地看着昴。大家全都睁大了眼睛。昴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说:“我没有说过吗?在上个月通过了入学考试。南东京工业高校的定时制课程……我考上了。”
这所公立的工业高中位于市内。小心知道“定时制”这个名称,它意味着不是白天而是晚上的学习。考虑到那些边上班边学习的人,或者有着其他原因的人,有那么几个高中里既有白天的课程也有晚上的课程。不过,小心本来不知道离她家不很远的南东京的工业高中里也有夜校。
小心挺吃惊的。她不曾感觉到昴身上有过复习功课考高中的气氛。
“这方面的事……你在这里说过吗?”
“我没有说过吗?”
“你学习过吗?”
“学习过呀。快要考试的时候复习过。以前和秋叶原一个修理电器店的大叔聊过,我向他打听过。他说如果对这方面的技术感兴趣的话,工业高中里全是这种课程。”
昴看着小晶。只见小晶的脸渐渐变得通红了。
对于小晶的心态,小心觉得自己特别理解。
虽说昴并没有不是之处。可是,小心明白小晶那种焦虑和恐惧。今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拖多久,看见了走到前面去的人,她心里就会感到难过起来。
小心纵然作为一名旁观者,也觉得昴现在说的话代表着一种背叛了。他既然天天在学习,为什么不告诉同一个年级的小晶呢?两个人都是初中三年级学生,他们今后的求学问题在这七个人里属于最微妙的阶段。
昴在城堡里从未表现出要复习迎考的样子,那样的话,小心估计他就是在家里做这些事情了。他这岂不是一种捷足先登的行为了吗?
小心觉得小晶会用激烈的言辞指责他。没想到——
“是这样啊。”小晶说了。
小心看见她很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意外,小晶的声音里没有带任何感情。
“到了最后的一天,我们大家都能聚在一起吗?”
风歌问。
“三月……三十日。不是三十一日,是三十日吧?记得‘狼大人’确实说过,最后的这一天,是这个世界调整的日子。”
“嗯。”
连钥匙都没有找到,实现愿望的影子也没有,这个日期却开始逐渐临近了。
不过,小心觉得没有人实现愿望的结局也未尝不可。
如果,从去年五月份再也没有去学校以后,没有这座城堡的话,小心无法想象如何能够忍耐到现在。小心觉得能在这里遇见大家真是太好了。
如果留下的只有记忆,这也无所谓。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小心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获得的友情,未来都会给小心带来帮助。小心想,我并非没有朋友。即使,将来的一生中和任何人都无法成为朋友,我也是有过朋友的人。她这样想着也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种想法,为小心的内心提供了多么大的力量,可以说是无法计量的。
“到了最后的一天,我们大家一起开一个派对吧。”风歌说道。“就像圣诞节的时候一样。然后,在一起签名留念吧。大家带好自己的笔记本,互相写上留言。我们纵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带走这些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赞成。”小心跟着说。
只要在某个地方留下了大家曾经存在的证据,每个人今后就会更加有生活的勇气。大家对于未来虽然仍旧有着不安,留着这些回忆给自己还是好的,小心想。
* * *
这样,小心以后自然而然地会从初中一年级升到初中二年级。
小心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如果留级一年的话,在同学当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比大家都要大一岁,就会显得特殊,显得引人注目。相比之下,跟着同学们一起升级就好得多了。
“小心呀,妈妈有点事想和你说。”
在三月下旬的时候,妈妈开口召唤小心。
小心听了以后想——她终于要说了。
小心的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了。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并不同意小晶的说法——“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小心觉得妈妈估计是把四月份作为一个期限来看待的。
关于重新去中学上学的事情,妈妈把喜多岛老师请来一起同小心商量。
“其实,伊田老师说过也想和小心一起谈谈这件事…
…在小心希望他来的时候。”
喜多岛老师先这么说了,然后进入了正题。
小心可以进邻近学区的雪科第一中学,或者是第三中学。随便挑,可以四月份就去。她已经和市政府的人谈妥了,作为特例,可以这么做。
当然,现在这样留在雪科第五中学也行。如果这样的话,也已经和校方商谈过多次了,会把小心和真田美织分别安排在不同的班级里。
听了喜多岛老师的话,小心感到相当吃惊。喜多岛老师非常认真地对她说:“这些事情肯定都会落实到位的。在新学年排班的时候,首先便会考虑把真田和小心安排在不同的班级里。学校的老师们都说过会尽力而为,我要他们一定要遵守诺言。”
喜多岛老师的声音听上去坚定有力,很值得信赖。小心回想起当初待在教室里的那些不安,觉得不安重新在胸中蔓延开来。她进一步地向喜多岛老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真田同学的其他朋友,能不能也不要安排在我的班级里呀?”
“这个方面,尽可能地希望学校多加考虑,我正和他们交涉着。是不是同班的丰坂同学、前田同学,还有中山同学呀?此外还有和真田同学在同一个排球社团的冈山同学及吉本同学。”
喜多岛老师报出的这些名字都是小心从未向她说过的,没有想到她了解得这么准确。小心激动得几乎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小心无声地点点头。接下来,她又问了:
“东条萌呢?”
小心不知道对于东条萌应该是信任还是讨厌。可是,她并不觉得和东条萌在同一个班级不好。和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些女孩子相比,小心觉得东条远远地更值得信任。倘若,如喜多岛老师所说的那样,把小心和真田之间的事情告诉她的是东条的话,那她就更加可信了。
在小心的脑海中,东条给她的那封信重现了。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对不起。”
然而,喜多岛老师回答了小心:“东条同学呀。”小心觉得她的声音不带感情挺生硬的。
“东条同学又要转学了,这次她要去名古屋了。”
“哎?”
“你知道吗,东条同学的爸爸是大学老师?”
小心头也顾不上点了,眼睛也来不及眨了。
小心其实是知道的。还在四月份的时候,那时和东条是一起上学、放学的,小心去东条家玩过好几次。她家有很多的图画书,还有很多看上去很珍稀的外国读物,那时还让小心拿在手上翻阅过,东条甚至说过可以借给小心看。
“她的父亲四月份将要调到名古屋的大学去了。所以,东条同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要去名古屋的学校上学去了。”
“可是她在这儿只上了一年呀?”
“嗯,东条同学过去好像就经常转校的。”
小心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情应该怎么想才好。她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那个东条,到了下个月就不住在这条街道上了——从不远处的那栋房子里消失了。再也不会为小心把学校的联络本和通知送到家里来了。
那一句“对不起”的文字在小心的脑子里复苏了。东条把那封信放进小心家的邮箱里时,可能她转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不知道东条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封信。
“小心想去第一中学或者第三中学的话,什么时候和我说都行。三月份期间,你尽管考虑。在放春假的时候,你若是有兴趣就去参观一下吧。”
小心内心虽然非常动摇,喜多岛老师却这样地对她说着。小心再次觉得她的表情是那样地真诚。
“此外,有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什么呀?”
“我也好,小心的妈妈也好,都没有认为小心无论如何都必须重返学校。”
小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喜多岛老师继续说:
“学校并非必须回去的地方。现在的第五中学也好,邻近的其他中学也好,如果小心不想去的话,我们会同小心一起考虑对小心最好的方案,小心自己想怎么做,都可以考虑。到‘心的教室’来也行,采取在家里学习的办法也行。小心的面前有不少的选择。”
小心默默地看了看坐在喜多岛老师旁边的妈妈。可能她已经和喜多岛老师商量过了。看着小心,她无声地点点头。
小心看见妈妈点头以后,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咬住了嘴唇,胸口有种堵住的感觉。
总觉得妈妈一直为了小心不去学校而感到焦虑。可是妈妈拉起了小心的手,紧紧地握着说道:
“妈妈也和你一起考虑。”
“谢谢!”
小心使劲地忍住了眼里的泪水说道。
她既感到高兴,又有些内疚。
自己这样让喜多岛老师和妈妈为她前思后想,真有点儿对不起小晶和风歌。
“老师。”
“嗯?”
“如果我依旧留在雪科第五中学的话,班主任,是否可以选伊田老师以外的人呀?我能这么要求吗?”
学生对老师不能厌恶也不能憎恨,老师是正确的人。
学校和自由学校的立场不同,说不定喜多岛老师会对小心的这个要求皱起眉来。
可是……
“伊田老师和我说过,他建议我给真田写封信试一试。他说真田觉得我‘瞧不起她’。可是,我觉得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事本来就不是我的错。”
小心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些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生气还是悲伤,声音都在发抖,完全失去了冷静。喜多岛老师看着小心,然后说道:
“真田同学肯定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和苦恼。她看见和自己不一样的小心,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可能也是真实的想法。”
“可是!”
“可是,小心现在用不着非要去理解她不可。真田同学的苦恼应该由她自己和她周围的人去解决,小心你绝对没有必要去为她做任何事情。”
喜多岛老师和小心的妈妈对看了一下。然后她又看着小心点了点头:“关于伊田老师的事,我已经提过了。”
她又说:
“希望他在新的学年里不做你的班级的班主任。”
小心听了,觉得老师现在的话和她以前说过的“不用再战斗了”重合在了一起。
有了这样的感觉以后,小心仿佛体内有一股暖流,特别想对眼前的喜多岛老师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你能不能在别的世界也这样帮助我的朋友呀?
——帮助小晶、风歌、嬉野,在大家的世界里,也像在这儿一样,成为大家有力的贴心人。
此时此刻向喜多岛老师提出这样的要求完全不现实。可是,小心从心底里想要把大家的事都托付给老师。
喜多岛老师刚才说过,真田应该和她周围的人一起解决她的问题。这句话说到了小心的心里。作为喜多岛老师,如果真田向她求助的话,纵然真田曾经对小心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她依然会成为“理解真田同学的人”吧。虽然小心完全无法想象“真田同学的苦恼”,喜多岛老师还是一定会帮助真田排遣她的“苦恼”。这些事对于小心来说虽然像是一团乱麻,还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可是正因为喜多岛老师原本便是这样的人,对于小心来说,她才非常值得信赖。
小心所盼望的是,大家的身边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能够为那些孩子提供帮助,增添力量。小心虽然能够离开雪科第五中学,然而小晶却说她无法离开。这说明,小晶不像小心这样身边有人为她考虑去第一中学或第三中学的可能性。小晶以后会怎么样呢?大家以后都怎么办呢?
小心又想到——
自己今后再也不会知道大家的情况了。
三月底城堡关闭了,每个人分别回到各自原来的世界,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究竟会怎么样,后面的事情小心将无法知道了。无论是多么担心,也无法知道了。
小心觉得很难过。
只能够祈愿大家平安。祈愿大家更加幸福。
* * *
这一天是大家的离别派对的前一天,三月二十九日。
在这之前,小心已经去两个中学参观过了。
雪科第一中学和雪科第三中学都比小心念的雪科第五中学规模小,带领她参观的老师一路上不停地在嘴里重复说着“拥有家庭般的氛围”和“小规模的”之类的词语。
小心边听边思忖着,觉得这个老师一定断定小心是“学校太大了所以无法融入”,她的心情多少变得更加复杂了。
在三月份没有暖气的走廊上,能听见虽然是春假却仍然在练习的吹奏乐部的演奏的声音,还有在操场上练习的田径部的叫喊声。期间,小心听见和自己同龄的孩子们说话及欢笑的声音时,肩膀不由得会抽动一下。虽然知道完全不可能,她总觉得有人在嘲笑自己。
小心好久没有穿过这双校内专用鞋了,她觉得脚趾头在鞋子里冰冰凉的。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到这个学校来上学。
她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如果要离开雪科第
五中学,她心里是有抵触的。一方面觉得为了那件事不得不离开,实在有些太窝囊了。另外,还要担心自己到了新的学校以后会不会引人注目,在第五中学的事情会不会传过来……这些不安在她的内心相当强烈。
喜多岛老师说过,在整个三月份里可以充分考虑,她的话对小心也是一种安慰。小心实际上还有不少时间。
小心想,和大家见了面,在最后的三十号这天能向大家报告一下自己的打算就好了。
今天,她要去卡莱奥。
为了明天的派对,她要买点儿点心。此外,像上次小晶送她的那种餐巾纸,买了带去说不定也挺不错。眼下是春假期间。小心在外面走动不用担心受到大人的责备。即使去不了卡莱奥,也完全能去附近的便利店。
小心还想今天尽可能去一次城堡,从卡莱奥回来以后,她要去那儿和大家见面。估计大家的想法差不多,都是尽可能地要到城堡里来。
到了后天,就去不了那里了。
小心一边想着,一边苦笑着。起先的时候,还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城堡存在,现在想法已经完全变了。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小心在心里这样想着。
可能因为我本该待在学校里的时间被真田美织他们夺走了——
说不定,世界上那些没有去学校的孩子,也像小心一样,被请到了那座城堡。
虽然小心是初中生,可能小学生没有去学校的话,也会在那个城堡和“狼大人”一起生活——这种事情之所以没有暴露出来被世人知道,是因为大家在那里找到了“祈愿的钥匙”和“祈愿的房间”,实现了愿望、失去了记忆的缘故。
虽然最后全都忘记了,可是至少那些不去学校的孩子,曾经有这样的时间和场所。这些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这样看来,为后面来的孩子们让出那个场所,可能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了。在“狼大人”看来,小心他们没有找到钥匙,可能应该算是失败的一组。不过,这样就能够记得那个城堡的事情了。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小心同那些去过的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光,将来有一天说不定能够彼此确认。
这一天,小心没有能够早早地去卡莱奥。因为偏偏在这一天,妈妈让小心在家里等快递的人送货来。
“今天上午,有新的室内盆栽要送来了,小心你在家里接一下。”
听见妈妈这么说,小心愣了一下。
上午如果非要一直在家不可的话,城堡就去不成了。剩下的,仅仅只有两天了。小心还想要去一下卡莱奥。
“我估计上午会很早就送过来的。”
“明白了。”
小心不想让妈妈起疑心,对着她点点头。
然而,这个盆栽根本就不是早早地送来,而是到了十二点还差三分钟时,勉勉强强算是上午的时间段里,快递的人才一边说着“来晚了,实在对不起”,一边把包裹交给了小心。
小心一个上午等得望眼欲穿,心情相当不愉快了。她一声不吭地在单据上签了字,但是也明白,把火气发在送快递的大哥哥身上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收下了东西以后,小心拿着自己的零花钱立刻出了家门,骑上了自行车直奔卡莱奥。回来以后不知有没有时间去城堡,今天反正是时间很紧了。
中途,小心看见中学生模样的孩子时身体会不由得缩起,然后捏住车闸的手会更加用力。
如果戴上手套就好了。
她已经都忘了,三月份的空气是这么寒冷。
虽然到了卡莱奥,可是一个人买东西还是相当不习惯。那些必需的点心,餐巾纸——小心在各个店里找来找去,全部买完走出卡莱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三点了。
在卡莱奥入口处的下面,挂着“入学准备”和“新学期准备”的招牌,小心觉得自己有一种不愿目睹这种招牌的心态。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经期盼着会不会在这儿看见小晶或政宗他们,事实上不仅不可能在这里看见他们,过了明天以后,将一生都看不见他们了。
小心只要看到或听到四月份的日期,就会不停地想到这些。早饭时看见了每天都要吃的酸奶的保质期,心里也会想:哦,到了这个期限必须得做出决定了。再想到城堡马上就要没有了,她心中微微地有一些疼痛了。
小心在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地踩着自行车,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正要进家门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啊。”
她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呼,小心下意识地——真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接着,她自己也不由得“啊”了一声。
东条在那儿站着。
只见她在小心家旁的道路边上,从不远的地方望着小心。
今天两个人都没有穿校服或者运动服。两个人的身边也没有其他的同学,特别是,这个地方离两个人的家都很近。
东条的身上穿着一件双排钮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这身打扮在她身上显得特别时尚,远比起她穿校服的模样更可爱。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小的便利店袋子。看样子东条也是刚买完东西。
“东条……”
小心不由得叫了一声。发出了声音之后,她立刻又想起被东条无视的情景。可是,听到了声音的东条也马上开了口:
“小心……”
听见东条这么叫她,小心觉得胸口一紧。本来就是好久没有和东条说话了。说不定这只是东条一时兴起而已。哪一天东条又回到原先那种冷淡无视的态度也完全有可能,小心连忙开口道:
“你给我的那封信我收到了,谢谢你了。”
关于那封信,小心很怕是搞错了,她一面暗暗祈祷一面继续说着:“东条,听说你要转学,是真的吗?”
“嗯。”
东条点点头,看着小心的眼睛。东条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颜:
“去我家吧?”
这句话完全不像是真的。面对睁大了眼睛的小心,东条微微举起手中提的购物袋:
“我买了冰激凌,化掉就可惜了。到我家去一起吃了吧?”
距离上次小心去东条家,时间差不多相隔了一年。
和上次小心进去的感觉一样,东条家的房间布局同小心家是相同的,小心觉得和那时的印象没有变化。贴在墙壁上和墙柱上的材料相同,房顶的高度也是一样的,可是玄关架子上放的东西、墙上挂的画、电灯的种类以及地毯的颜色,全都不一样。正因为是一样构造的房子,不同的部分反而更加醒目。
小心虽然依旧同以前一样觉得这房间很时尚,可是她发现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是地上放着好几个纸板箱。白色的纸板箱上写有“搬家中心”的字样,小心看了切实地体会到:哦——东条家真的要搬走啦。
小心刚进入玄关,就看见墙上挂着东条父亲喜欢的种种童话的绘画。看来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东条父亲从欧洲买来的,在往昔的图画书里用作插图的原画。画上所画的分别是《小红帽》《睡美人》《美人鱼》《狼和七只小山羊》以及《糖果屋》里的各个场面。
小心以前来东条家时只是漠然地看了一下,这一次,她的目光被《小红帽》的那张画吸引住了。画面上呈现的是,小红帽和老奶奶已经被吃掉了,肚子胀鼓鼓的大灰狼正在睡觉,猎人刚刚到达的场面。
小心此刻立刻就想到了镜子的城堡里的“狼大人”了。
“哦,这张画呀。”
东条看见小心正在端详着这幅画,便对她说道:
“这张画画的是《小红帽》里的场面,可是里面没有小红帽。我曾经提过,挂着这幅没有主人公出现的画有点儿怪怪的,可是爸爸说正巧能买到的只有这个场面的画。有小红帽在场的画价格太高了,不太好买。”
“确实呀,只看这幅画很难明白是《小红帽》的画。上次你如果没有告诉我,我肯定也不会知道。”
和小红帽有点儿关系的地方,大概就是大灰狼的膨胀的肚子及倒在地上的葡萄酒罐子了吧。
说着说着,小心发现自己已经随随便便地开始叫东条“小萌”了,小心正担心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突兀,可是看见东条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点头笑着同意小心的说法,小心觉得特别高兴。
“请到这边来。”
东条把小心引到客厅里。她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了两杯冰激凌,嘴里说着“你随便挑哪个都行”,让小心自己选。
小心挑了一个草莓味的,东条拿的是夏威夷果果仁味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起吃着冰激凌。
正在吃的时候,东条忽然开口说:
“对不起。”
听上去虽然是很随意的一句,小心明白东条是特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出来的。东条手里握着冰激凌的小勺,反复在同一个地方戳着。小心觉得她一直在慎重地寻找着说出这句话的时机。
小心听了没有做出反应,她只是开始沉默地咬住嘴唇。虽然她实际上心里苦恼地闷了一大堆话想说,却只是顺着东条的道歉,什么事情都没
有似的说了一句“没关系”。
小心明白东条为什么要向她表示歉意。而东条一边用小勺子轻轻地戳着冰激凌,一边不朝小心看地说道:
“第三学期的开头那天,我们在鞋柜那里碰见了,我那时应该和你说话的,可是我没有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正是个很微妙的时期。”
“微妙?”
她的意思是不是还正是微妙地讨厌着小心?小心开始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自己的自尊心可能会受到伤害时,东条忽然向小心看了过来:
“是美织她们和我之间的事。”
“哎”这个声音在小心的嗓子眼里卡住了。
仅仅这一句话就足够小心想象了。面对着哑口无言的小心,东条苦笑着说:
“那个时期,美织她们已经正式开始无视我了,我开始被她们排挤在一边了。所以,如果她们发现你和我说话了,你好不容易去了班里,肯定又会遭到真田团伙的攻击了。”
“为什么……”
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第一学期的时候,东条作为转校生,个性开朗,大家都想和她做好朋友,她是班里很有人气的学生呀。
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小心的脸色突然开始泛白了。
“是不是我的原因呀?”
小心明白自己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
“小萌你把我和真田之间的事告诉了喜多岛老师吧?我听老师说过,是这个原因吗?”
小心后悔自己以前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关于真田美织所做的事情,无论伊田老师理解得是否正确,他总之是知道了。真田美织肯定是特别想知道谁告诉了老师。稍微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真田美织对于背叛了自己的人会怎么做。
“不是的。”
东条说着,又用小勺在冰激凌上戳来戳去。小心想她可能是担心小心在这件事情上过意不去才故意否认了。
东条抬起了头,微微笑着摇摇头。
“那个原因……可能也是有的,不过我想还有根本不相关的理由。主要是她们看我不顺眼,说我瞧不起她们,自视清高,把她们看作傻瓜。”
“看作傻瓜……”
这话不久之前小心也听到过——被当成傻瓜、看作傻瓜。
“正好在那个时期,她们散布谣言说,她们那个小团体里的中山的男朋友受到了我的诱惑,还说我是个‘喜欢玩弄男人’的女人。我知道了以后觉得还是让她们随便去说吧。反正爸爸已经说过四月份大学的工作要调动了,既然我要离开了就无所谓了,用不着再特意做什么解释了。我放弃了。”
放弃了——这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可是有一种寂寞的气息。东条用小勺子往自己的嘴里送了一口冰激凌。小心学她,也吃了一口。慢慢地,甜甜的冰激凌在嘴里融化开来。
“把她们看成了傻瓜……可能,确实是真的。”
“嗯。”
小心非常理解东条的这种心情。小心也是把真田美织看作傻瓜的。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小心现在依旧无法容忍真田。确认了小心对她点过头后,东条再一次笑了。
“可是,对于老师们来说,这样肯定不好吧?伊田老师找我谈过话。他说,东条像成年人似的,有时说不定会看不起其他的孩子,可是大家全都努力想和东条搞好关系什么什么的。”
“什么什么的。”
小心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东条的眼睛里闪烁出了调皮孩子般的眼神:“我对她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呀。”小心觉得东条这种说话的样子远远比以前更爽朗了,看着感觉她特别潇洒。
“看不起她们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她们成天想着恋爱,只看见眼前的一点点事情。她们在班里说不定算是中心人物,可是她们的学习成绩却是那么糟糕,将来她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人生。到了十年以后,就知道谁更厉害了。”
东条的话语里充满了犀利和辛辣,小心听了觉得大开眼界。她完全没有想到,东条对真田美织的批判同自己那么一致。
“好厉害!”
“什么?”
“我是第一回听见小萌你这么说话。”
“不是吗?我说的全是实话呀。”
东条叹息了一声,将身体靠在沙发上。“我说的过分吗?”她看小心的眼神显示出一些不安,小心却摇了摇头说:
“不。一点儿也没有。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因为我也没有办法和她们沟通。”
“再说吧,伊田老师说我‘像成年人似的’什么的,这种对我进行分析似的说法也很让我觉得恼火。他根本就不对,不是我像不像大人的问题,而是那些家伙像小孩子一样太幼稚了。不过,我全都觉得无所谓啦。所以,我认为,如果小心来学校上学的话,美织她们会和小心重新和好的。”
“哎?为什么?别忘了,第一学期的时候她们对我是那样……”
“没有关系啦。现在,她们最讨厌、最想排挤的是我呀。”
东条很有信心地断言道:
“她们好不容易把我排挤到一边,你如果去上学的话,说不定你又和我要好了。所以,她们要同你搞好关系,把我排挤在外。”
“是这样……”
小心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然而,小心想起了那天放在鞋柜里的那封信了。在真田美织给她的那封信上,是不是包含着讨好小心的意图呢?是不是为了阻止小心和东条恢复原先的友谊呢?
第一学期的时候,小心被她们弄得濒临死亡般地痛苦,因为东条的缘故,她们居然准备原谅小心啦?
小心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惊。
这个“原谅”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明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她们做的事情才是不可原谅的。小心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现在居然稀里糊涂地期待着她们来“原谅”自己了,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就是这么些事。你说可不可笑?”
东条说完之后,朝小心看了看:
“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学校的事情。”
“不过就是学校?”
“嗯。”
小心十分惊讶地记住了这句话。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小心一直觉得学校就是自己的全部,去也好不去也好,内心一直很痛苦。从来也没有觉得学校“不过就是学校”。
伊田老师说东条“像成年人似的”,虽然东条觉得很不开心,可是东条确实和一般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也许因为她至今为止转校的次数很多,没有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固定化。
“说实话,第三学期的那天之后一直想着小心会不会来学校。结果你只来了那一天。”
“哎?”
“我反正就要转学了,和美织这些人再继续打交道的话也太麻烦了。可是当我在学校里一个人换教室的时候,或是感觉到她们露骨地说我的坏话时,会觉得特别渴望有人能陪在我的身边。”
东条看着小心。
然后,她又说了句“对不起。”就是信上写的那句话。
“第一学期,我没有帮你,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没有,不是这样。”
因为无法忍受真田美织她们,小心不去上学了。可是,东条却坚持着天天去上学,小心觉得她很厉害。
此外,小心特别理解——就像等待那个素不相识的转校生的心情一样——渴望朋友的那种心情。小心完全懂得。东条在那种孤立的时候,想念小心的心情,让小心由衷地高兴。给她写的那封信,当然也让小心高兴。
“小萌,你真的要转学啦?”
“嗯。”
“转学是怎么样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安的吧?”
“不安虽然也有,发生了现在班级里这些事情的情况下,应该说解脱感和高兴更强烈吧。能够摆脱这里的一些人,当然还是很开心的。”
“是这样啊……”
小心没有提起自己正在犹豫是否要转学到邻近学区的中学去。可是,东条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说:
“如果,小心你以后转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天,谁都不来和你说话的话,你就哭吧!”
“哭?”
“对。当着大家的面哭。然后,就会有人来和你说话。‘发生什么事啦?’‘别哭啦!’你就可以和那个孩子说话、做朋友了。只要一哭,就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就会有人来同情你了。”
“咦……是这样吗?这也只有小萌做才有效吧?不是可爱的女孩子的话就没有效果了吧?”
“是吗?”
今天东条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率直,她听见自己被称作可爱的女孩也不否认。特别是,她还把装哭来博取同情及友谊的计谋都教给了小心。
“不过,你转学到我们班级时,好像并没有哭吧?”
“嗯。大家对我都挺亲切的,也用不着哭了。”
“装哭是不是太小孩子气了?小萌,你说的是不是小学时的事?到了中学,还像小孩子似的哭的话,会不会反而会给大家带来不好的印象?”
小心说这话时没有多想,东条听了以后便皱起了眉,嘴里叫着:“哎!”她随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也许,是这样……我在小学的第一次转校时对着大家哭的效果特别好,后来我就一直这么做了。看样子,以后去新的中学时还是不装哭为好吧。”
“嗯,小萌你不会有问题的,不这样做也会有孩子想和你做朋友的。”
“是吗……”
小萌这样聪明的女孩,居然会不安地嘀咕,看着让人觉得特别可爱。她说的这些心里话,真田美织她们一定都闻所未闻,小心想到这儿,一阵自豪的喜悦从心中油然而起。
小心和东条接着继续吃着冰激凌。两个人互相之间毫无顾虑地数落着真田美织她们的事情。
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转到了各自所喜爱的电视连续剧和娱乐圈艺人方面了,然后又很快地变成了诉说自己的喜好了。
“我很喜欢那个歌词,唱的是‘在家乡我们从来没有输过’,听了特别感动。”
“啊!我也看过那个电视剧《野猪大改造》。”
两个人边说边把冰激凌吃完了,东条这时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你不要认输。”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生硬:
“你也不要和她们发生冲突。如果有别的女孩也被她们欺负的话,你可以出手相助。真田这样的孩子哪儿都会有,他们不会从校园里消失的。”
说到这儿,她仿佛已经不是在对小心说了,而是在说给自己听了。
小心能感觉到她话里的后悔之意。
从东条的话里,小心听出了她即将离开雪科第五中学之际,对于真田美织和小心那种一言难尽的心情。
这样的孩子哪儿都会有——这话是东条用至今为止的体验得出的结论。他们不会消失的。不仅仅是真田美织,别处一定也会有同样的人。
“嗯。”小心点点头。
四月份以后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算怎么办。
已经是三月二十九日了。
城堡到明天就要关闭了。
虽然未来是那么不明朗,可是她要向东条保证。
“我不想输给她们。”小心回答。
* * *
离开东条家的时候,东条最后对她说的话是:“痛痛快快地把话全都说出来真开心。那位喜多岛老师曾经和我说:你和小心是邻居,马上就是春假了,你去见见小心,和她交谈一下吧。我本来没有勇气直接来找你,不过心里已经想好了,路上看见你一定要和你打招呼。”
东条的脸色看上去比这之前明亮得多了。小心也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比先前好多了。
“嗯。”小心点点头说,“我也是的,现在心里爽快多了。”
距东条搬家之前还有一些时间,小心打算在这期间也去买了冰激凌请东条来家里吃。小心一边想着,一边同东条说着:“回头见。”
小心正在往家走的路上,异常的事情发生了。
小心的家在两幢房子的后面。她下意识地抬头望着二楼自己房间的窗户。心想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了,眼看去不了城堡了。
五点钟已经过了。
不过明天还有个分别的派对,大家都会来的。小心正走着,猛然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她房间的窗户透出了亮光。
那亮光看上去和至今为止的七色虹光完全不同。一种惊人的白亮火球般的光,在窗户里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是什么东西在膨胀似的,窗帘在强烈的光亮中仿佛都不存在了。
小心正吃惊地像一根柱子般地呆站着,随后耳朵里听见了一声巨响。
砰!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击中的声音。
就像电视剧里看过的那种场面——发生了火灾的时候,受热的玻璃四处飞溅的场面。小心听见的就是那种玻璃炸裂的声音。
小心立刻跑了起来。那个声音对她来说就像信号一样,那个极其炫目的光团从她的视界里眨眼间就消失了。小心飞奔在暮色即将来临的傍晚五点的住宅街上。就像做梦一样缺乏现实感的光景,在她的脑海深处还作为残照逗留着。
小心开锁的手颤抖着,打开门后立刻冲进家里,顺着楼梯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后,顿时呆住了。“啊!”一声悲鸣从她口中发出,虽然不是为了叫给谁听,可是声音是那么响亮,音量大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镜子已经裂开来了。
通往城堡的这面镜子的正中有一道很大的裂痕,它周围的镜面已经纷纷碎裂了。这面镜子本来冰凉凉地映照着小心和房间,现在成了一块一块的玻璃片了,看上去就像廉价的锡纸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呀?!”
小心喊叫着。她一边叫,一边用手抓着镜子。一点儿也不考虑会不会被玻璃割伤手。这样一来她就去不了那里了。明天是最后一天,她要见不着大家了。她的泪水喷涌而出。
本来想,无法在一起的话,就做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狼大人’你快来回答我!!‘狼大人’!!”
小心疯狂地摇着镜子,只见裂开的镜片里映出了许多张小心的脸。这些脸全都在拼命地哭泣着。
“‘狼大人’!!”
小心正在大叫,这个时候——
她发现,手上的镜子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光亮。
这种光亮不同于平时诱导她进入城堡的七色虹光,也不同于刚才在外面看见的盛夏白昼般的光亮,而是浑浊的光亮。
就像大蛇身上的花纹一样。
水墨色、灰色及黑色交错在一起,放射出蛇鳞般的光亮抖动着。
就像在水洼的表面滴下了油,然后油延展开来覆盖在水面上一样。这种浑浊的光亮在镜子的表面上搅在一起,宛如活着的生物在蠕动。
——小心。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一个微弱的、非常微弱的声音,从镜子里面传过来。
傍晚,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小心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着。她的眼睛凝视着镜子里的光亮、寻找着“狼大人”的身影。
于是,她看见了一张脸。
在小小的碎片里,出现了理音的脸。
“理音!”
——小心。
怎么会看见理音的脸呢?小心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看见别的碎片里还有什么东西在动着。
是政宗和风歌的脸。
——小心。
“啊……大家!”
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在叫着小心的名字。在其他的碎片里,小心又看见了昴和嬉野的脸,大家都在里面。
就像拨开了浑浊的光亮中的雾霾一样,碎片中大家的脸都是扭曲的。
小心恐慌了。大家今天去城堡了吗?大家家里的镜子也都成了这副模样了吗?
接着,就在此时,她又听见了一个声音:
“救命呀!小心!”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容易听清了。就好像在镜子里面的大家真的存在着,直接能够同她对话一样。
“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晶她,破坏了规定。”
这是理音的声音。
小心屏住了呼吸。理音的声音仍然在继续说着:
“都已经过了五点,她还躲在城堡里,被狼——吃掉了。”
小心的右手抓着镜子的边缘,左手捂住了嘴巴,睁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
理音的话还没有结束。
在碎裂的镜子里出现的面孔中,确实没有小晶。
“我们大家,从现在开始大概也要被吃掉了。”
这是昴在说。为什么,小心还没有来得及问,政宗说了:
“因为连带责任。”
镜子里的脸是扭曲的。
“今天,凡是来过城堡的人,都要一起接受惩罚。”
“我们大家都已经回家了,又被抓了回来。小晶她在城堡里,时间过了好像还藏在那儿……”
风歌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从镜子的另一边看着小心。
“现在我们虽然还在逃跑,可是,有声音——”嬉野说着。
这时候: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连隔着镜子的小心这一边都感觉到了。从镜子中仿佛吹来一股强烈的风,这个声音使人的心脏猛烈地收缩在一起。“来了!”小心听见风歌叫喊的声音。大家都捂住了耳朵和脑袋,紧闭双眼。
小心想象着大家在昏暗的城堡里奔逃的景象。大家满怀恐惧,跑到有楼梯的大厅里,聚集在通往小心家的镜子面前的场面,小心全都想象到了。
小心,求求你啦!
大家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小心分辨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了。因为恐怖和震惊,小心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流下了泪水。大家!小心向里面呼唤着:大家!
“祈愿的钥匙”——
小心觉
得似乎是大家一起在喊着。
去找到它,愿望是——
把小晶——
小心听得出最后是理音的声音:
不是小红帽,“狼大人”是——
“喂!”
小心叫着。她拼命地叫着,摇晃着镜子。求求大家!回答我!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回应她的,是远远传来的嚎叫声。
镜子里面的大家的脸都消失了。小心手中抓着的镜子里,有什么东西横在那儿。庞大的、尾巴似的东西。
小心一边抓着镜子的边缘,一边叫着把身体躲开来。随即她又向镜子里张望时,发现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个像动物尾巴一样的东西也不见了。
镜子里只有那种浑浊的昏暗的东西还残留着,它慢慢地蠕动着,仿佛是镜子和城堡相通的证明。
* * *
根本没有时间犹豫不决了。
小心的身体在发抖,手指尖抖得太厉害连感觉都没有了。放开了镜子以后,她就像散了架一样,躺倒在了地上。突然觉得一阵疼痛,她看看右手,发现手心有个地方被割破了,渗出了血。看见了鲜红的颜色,她像受到了提醒,更加缩紧了身体。
尽管这样,小心的头脑却惊人地清醒。
不采取行动是不行的——小心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破裂的镜子的下半部分还残留着。她把手伸进了龟裂的镜面中的最大一块碎片。浑浊的昏暗的东西晃动着避开了小心的手,她的手被吸往那一边。
这儿和城堡还连在一起。
她看了看房间里的钟,现在是五点二十分。
在小心家,妈妈基本上在六点半到七点钟的时候回家。在这之前,一定要采取行动。妈妈回来以后,多半会把坏掉的镜子收拾起来。能够去城堡的时间也只有今天了。
必须让大家都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要想一想、想一想、想一想。
小心的脑袋里仿佛有声音在对她说话。同时,她还在想着别的事情。
——小晶被吃掉了。
——她真是个问题儿童。小晶这个人,最后还是这样。
以前昴说的话在小心耳朵里复苏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心受到的冲击和内心的混乱实在太强烈了。她留在城堡里不走的话,就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了,为什么小晶要这么做呢?
小心想着,明白了这事根本就用不着多想了,全都明摆着——小晶肯定伤心极了。她能理解小晶。
小晶是不想回家呀。
与其回到城堡外的现实生活里,不如躲在城堡里面。
纵然这是一种自杀行为。纵然会连累大家。
的确,她这么做是太任性了。可是,小心能够明白,小心和她有着同感。
——有父母替自己操心的家庭真厉害呀。和我们这些人的父母不一样哦。对吧,小心?
小晶说话时的样子显得很要强,可是她独自一个人时在心里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决定呢?被狼吃掉——结束生命也可以。她居然这么想,到底她的现实生活是怎样的呢?
这时,小心觉得一阵无奈和猛烈的愤怒涌上了心头。
如果小晶早点告诉自己就好了。她这样独断独行终结一切,真是个笨蛋!看见昴要进高中了,看见政宗要转学了,她如果觉得孤独说出来不就行了吗?如果不愿意和大家分手,用语言表达出来不好吗?
小心!求求你啦!
“祈愿的钥匙”——
去找到它,愿望是——
把小晶——
小心懂得了大家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了。
这副重担压得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这件事她能做得了吗?
她要到城堡里去,寻找“祈愿的钥匙”。
那把钥匙大家找了一年都没有找到,小心孤零零的一个人,从现在起要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把它找出来。
然后,说出愿望:
救出小晶和大家。
抹消小晶破坏规则的事,让小晶重新返回大家身边。
这是唯一的办法。
* * *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门铃声,小心听着觉得这种日常的铃声出现在现在的场合特别违合。
小心僵硬地从二楼的窗户向家门的方向看去。她差点以为父母回家来了,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
家门外,刚刚才分别的东条站在那儿。她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正抬头望着小心房间的窗户。两个人的视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几乎就要接触到了,小心慌忙转过了身。
小心匆匆忙忙地冲下了楼梯。她打开了门,向站在那儿的东条走去。
“啊,太好了。小心!”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听见一声巨响,吃了一惊。觉得好像是从小心家的方向传来的。”
“啊,没有什么事呀……”
小心正敷衍地说着,却意识到东条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个手机。
“哦,这个呀……”
意识到了小心的视线之后,东条有点儿尴尬地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是我妈妈用的,平时就放在家里。我想,如果又是美织她们来你家骚扰了,我可以给学校打电话叫老师过来,所以我特地带着它。”
小心听了她的话,胸中充满了感激。
她为小心担心,所以特地过来看小心了。
想到这儿,尽管是在这种时刻,小心胸中却觉得暖洋洋的。“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真的……谢谢你。”
“没事的。只是家里的镜子倒下来摔裂了。”
“哎?真的吗?不要紧吗?”
东条的眼睛看着小心受伤的右手。“你的手受伤啦!”她小声地叫道。
“嗯,不过没有关系。”
实际上并非没有关系。小心觉得从自己的手心传来一丝丝的疼痛。
小心回答着东条,心脏紧张地怦怦直跳。接下来她要一个人去城堡了。“狼大人”的惩罚到何处为止是有效的呢?刚才听见大家说是会被吃掉了,今天没有去过城堡的小心应该不包括在“连带责任”的对象里。这样自己不会被吃掉了吧?小心紧张地想到自己要去那个昏暗的地方寻找“祈愿的钥匙”,感觉特别不可思议。
突然。
她想到了理音在镜子对面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小红帽,“狼大人”是——
小心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她立刻抬起了头,凝视着东条:
“小萌。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好,什么事?”
“能让我去看看你家的画吗,挂在走廊里的?”
“啊,你说的是那幅《小红帽》的原画吗?”
“不,不是那幅。”
小心摇着头。她心想,自己为什么早先没有想明白呢?
——我一直向你们提供线索的,关于找钥匙的。
——好吧。的确是,我把你们称呼为小红帽,可是我有时觉得你们才是狼。想不通的是,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呀?
——不要以为能像童话里那样,把妈妈叫来切开狼的肚子,弄些石头塞进去。大家都要小心了。
——我觉得,说不定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
——“狼大人”称呼我们是小红帽。
看来理音已经意识到了。
所以他要问“狼大人”喜欢的童话是什么。
我们一共是七个人。
七个人有七个世界,有七个人的平行世界。
在那些童话里,不是只有《小红帽》里才有大灰狼。“狼大人”确实一直在提供线索。
小心向东条做出了请求:
“你能不能给我看看《狼和七只小山羊》的原画呀?”
突然听见小心的这个请求,东条现出了一头雾水的样子。小心觉得她这样很正常。刚才还在一起聊着家常的人,手忽然受了伤,又突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换作小心也会感到困惑,一定会来个刨根问底。
可是,东条只是半张开了嘴,立刻又闭上了。点点头,说了一声“可以呀”,她不询问究竟,带着小心到了她家。
站在画的前面,小心感到豁然开朗。
东条随后又给呆立在那儿的小心拿来了一本书:“这是这个故事的绘本,不过它是我爸爸的。”
看见了这本书的封面之后,小心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城堡那间专属小心的房间里,书架上就有这本《狼和七只小山羊》的德语绘本。
原来“狼大人”在那儿也提供了线索。小心真后悔自己没有翻开来好好看看。
“谢谢你。”
“这本书借给你了,看多久都行。同样的画在书里就有。”
“嗯。”
看见东条一点儿也不打听的样子,小心从心底里对她感到尊敬。真想早点儿和她成为好朋友。小心喜欢这样的女孩——她
由衷地感觉到。
“另外,还有这个。”
东条的手上拿着一枚创可贴,递到了小心的手上。
“等你妈妈回来以后,还是让她给你再处理一下伤口吧?现在临时先贴一下。”
“嗯。”
小心把创可贴拿在手中,胸中觉得暖洋洋的。城堡那儿有着非现实的生活,这儿有妈妈和东条所存在的现实生活。这两边都让小心觉得由衷地感谢。小心打心眼里觉得愿意回归这里。
“……你什么时候搬家呀?”
“四月一日。”
“就在眼前了……”
“没有办法呀。爸爸他们其实想在三月份里搬家的,可是今年的四月一日正好是星期六,休息日。”
“小萌,谢谢你了。”
小心把向她借的绘本抱在胸前,向东条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她觉得心里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能和小萌你做朋友真是太好了。”
“别这么说了,你这样一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东条笑着说。
小心想起她说过要重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另外还说过将要进入新的学校,很高兴能把现在的一些事都甩在脑后,迎接一个新的未来。
有一句话,小心只敢在心里想,不好意思说出来:
你别把我也甩在脑后。
不过,她转而又想:
不要紧,就是忘了我也没有关系。
反正我是会牢牢地记住的。今天,我和小萌是好朋友。
* * *
下定了决心以后,小心把手伸进了镜子里。
就像把手伸进了浑浊的水中一样,她慢慢地进入镜子里。
小心知道必须把身体缩起来,才能进入已经开裂的镜子尚完好的下半部分。小心注意着不被碎片弄破衣服和身体,钻进了镜子里。她想着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钻进镜子里了。
这个镜子变成了这样破破烂烂的,明天一定会被妈妈扔掉。在自己去了城堡之后的时间里,它千万别再继续开裂了,好让自己能够安全返回。小心把东条借给她的书紧紧地抱在胸前,它像是小心的护身符。
从镜子出来以后——小心大吃了一惊。
城堡和过去完全不同了,只见周围非常非常昏暗。因为昏暗的缘故,墙壁和地面看上去都像是完全不同的地方了。本来小心在家里看见的镜子里那种浑浊的光亮,在镜子外面也已经惊人地四处弥漫着。城堡失去了原先的轮廓,令人产生了它已经扭曲的错觉。
小心出来以后看见自己城堡里的镜子也是碎裂的,和家中那面镜子的碎裂状态是一致的。
照理说,这儿就是原先的大厅,可是它已经面目全非了。小心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各面镜子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全部都破裂了。墙上的绘画和各种摆设及坛子等等都呈现出了乱七八糟的样子,就像是刚刚遭遇了一场猛烈的狂风。
小心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食堂里了。
食堂里既昏暗又混乱,原先那种很气派的景致已经无影无踪了。小心轻轻地喘着气。担心被那只说不定就在附近的大灰狼发现,她尽可能地隐蔽自己的身体,同时把书紧紧地抱在胸前。
“啊嗷……”那种远远的嚎叫声在她的耳朵边回响着。小心弯着腰,慢慢地在倒在地上的桌子后面移动着。等她到了灶台的地方,立刻便看见了橱柜。
灶台的橱柜就在她的面前。政宗说过在这里面看见过一个X印记。小心看了看,看见那个X印记还在那里。
——第四头小羊,在灶台的橱柜里。
小心用手摸了这个X印记。就在她摸上去的刹那间,她觉得额头上像挨了沉重的一击。
——牛皮政!
这个声音像一种金属工具一样砸在小心的额头上,她顿时晕过去了。
苏醒之后,小心发现自己坐在学校的课桌前。
她坐在学校的课桌前,眼睛一直看着桌上写的字:
牛皮政君是个大骗子!
你的本事就是自吹自擂:“这是我的朋友呀,这是我的熟人呀……”
你去死吧!
文字变得扭曲了。扭曲之后,小心眼睛看见的景象出现了变化。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孩的脸出现了:
“这是我写的!”
虽然他是谴责的语气,不知为何,他的样子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小心看着觉得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了。在悲哀之中,小心意识到了——哦,这其实是政宗的记忆呀。这是政宗内心里很沉痛的记忆呀。
“你吹这些牛皮的时候大概都是觉得无所谓的。对于我来说,却是严重地上当受骗了。我还一直把你当成好人,一直那么尊敬你。”
不是的。只觉得心里又开始难过起来。小心感受到了无法开口的政宗的心情。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自己比谁都知道自己在撒谎,所以此刻什么话也无法说了。
政宗想说的是:不是那样的,原来没有想要让你受伤,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也不明白了。
“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觉得公立学校不行。”
父亲在卧室里边系领带边说着。政宗此时坐在家里的楼梯上,听着他的话。
“我听公司里那些和电视台有关系的人说,公立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一些社会底层的人。”
然而——
这话让政宗心里觉得挺难过的。
因为,有些老师是很好的。
也许编造不去上学理由的是自己。
政宗把父亲所说的话全部收入自己心里,他没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与此同时,政宗在心里对自己低声说着:
爸爸你说得对。
是他们不好。
他们大家都不好。
政宗心情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政宗的房间很宽敞,有许多玩具和书,游戏方面的东西也有许多。
房间里有镜子,镜子正在发出光亮。
政宗像被迷住了似的,站在七色虹光前。他把手伸向了镜面,随后他的身体被光亮吞没了。
“哟。”
在镜子的那一面站着“狼大人”。
“哇!”
面对着震惊的政宗,“狼大人”开口道:
“恭喜你啦!政宗青澄同学。你已经非常幸运地被请到这个城堡里来了。”
小心随后又看见的是……冬天的保健室。
是小心也很熟悉的那所雪科第五中学。小心甚至能感觉到火炉的热气。
“他们不应该不来。”
政宗坐在保健室里。
有谁正在抚摸他的背。政宗已经大哭了一阵,此刻他的肩膀还在大幅度地抖动着,由于刚才他哭得太厉害了,现在哽咽得连呼吸都无法正常进行了。有一个人的手正在抚慰般地摸着他的肩膀。
“他们……不可能不来呀……”
他与其说是在和谁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他哭泣的声音和话语声混杂在一起。
“是呀。”
有个手在抚摸政宗的脊背。
“政宗君的朋友们一定有什么事情才来不了的。”
小心看见了站在政宗身边人的脸了。
那是喜多岛老师。
小心感到额头又受到了冲击。
头昏眼花之际,她抬起了头,小心意识到自己仍然待在昏暗的房间里,站在灶台的橱柜前,手指按在X印记上。
在橱柜的下面,小心的脚边有一副眼镜。小心用发抖的手将它捡了起来。眼镜右面的镜片下方有一道裂缝,镜架也扭曲了。这是政宗的眼镜!小心看着它感到毛骨悚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小心越想越感到恐怖。
你说的“被吃掉”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是呀,从头到脚全都吃掉。
会出来巨大的狼。有强大的力量对你们做出惩罚。这种情况一旦开始了,谁都阻挡不住,我也无能为力。
大家第一次集合在一起的那一天,“狼大人”向大家宣布过这个规则。小心当时并没有把她的话真正地放在自己心上。
小心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她仿佛要摆脱掉这种恐惧的心情,一边摇着头一边把眼镜放下了。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振奋起精神就会和大伙儿一样倒下了。
她看着橱柜中的X印记。
刚才她看见的大概都是政宗的记忆。
那是政宗过去实际上看见的情景。政宗一定是为了躲避“狼大人”,跑到这里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凡是被吃掉的人,大家都会躲在这样的地方。
小心打开了东条借给她的绘本。
她要确认出位置,明确地找出各个地方。
——咚咚咚。开开门,我是妈妈。
大灰狼进来以后,小羊们躲了起来。理音说的没有错,“狼大人”把大家叫作“小红帽”只是为了误导大家。
第一只小羊藏在桌子的下面。
(在我房间的桌子底下估计也有。)
第二只小羊藏在
床的下面。
(在我房间的床底下有个X印记,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第三只小羊藏在没有火的炉子里。
(这是什么?小心曾经看见过……)
第四只小羊藏在灶台的橱柜里。
(那样的话,我也是,大约夏天的时候就发现了。灶台附近吧,在橱柜里面?)
第五只小羊藏在衣柜里。
(你们以前说的那个X印记,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发现了。在壁橱里面就有。)
第六只小羊藏在洗衣桶里。
(在洗澡间里也有,在澡堂边有洗脸盆,我搬动了一下之后,看见有一个X印记。)
那些X印记,其实是标记着被吃掉的小羊们躲藏的位置。绘本上的小羊们看见大灰狼来了,匆忙地跑到那些地方去了。
就像被巧妙地蒙住了双眼一般。
绝对不会被发现——就像受到了心理暗示。
“狼大人”的声音重新在小心的头脑里响起来了:
——我把你们称呼为小红帽,可是我有时觉得你们才是狼。想不通的是,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呀?
在《狼和七只小山羊》的童话里,大灰狼肯定没有到那儿去寻找。所以在那儿的就不会被发现。藏在那里的第七只最小的山羊直到最后也没有被发现,因此它躲过了这一劫。
在这个童话故事里,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不会被大灰狼发现的位置。
第七只小羊藏在大钟的里面。
“祈愿的钥匙”就在大厅里的那个大钟的里面。
从镜子穿越过出来以后的人,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地方。
尽管这样,大家仿佛被一种暗示所迷惑,谁也不会想到要去那儿寻找。
* * *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阵长长的嚎叫声响起。
伴随着这一声嚎叫,城堡里的空气和地面全都抖动起来,小心感到汗毛孔也立刻都张开来似的。小心倒在了地上,她的脸贴在地毯上面,被吓得从嘴巴里发出了呻吟。
小心看见地面上都是被砸坏的杯子和盘子,她避开这些碎片,弯着腰。在这座城堡里,食堂和大厅之间的距离最远。小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抵达那座大钟。
看着被怪物破坏之后的食堂的景象,小心觉得毛骨悚然。不可思议的是,面朝内庭院的玻璃窗却丝毫无损,保持着很不自然的漂亮模样。
小心觉得自己的心脏异常地怦怦狂跳着。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她使劲闭上了眼,咬紧牙齿站起了身。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又传来一声吓人的嚎叫。
小心被吓得悲鸣起来。她全身无力地又坐在了地上。正当她忙着寻找藏身的地方时,突然看见了食堂的壁炉。在那里面。那儿的话——壁炉里面有个X印记。是小心以前发现的。
小心正想着,刚把手触摸到这个X印记时。
她感到额头受到又一下冲击,只觉得脑袋忽然热了起来。
嬉野的记忆流入了小心的头脑之中。
一月份那一天,那个在等待之中的嬉野的记忆,最先展现了出来。
嬉野正在等着政宗、等着大家,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肚子饿了,就把妈妈给他做好让他带来的饭团从锡纸里拿出来,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哟……你看那个家伙。”
“真没有想到,他怎么突然来了,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怎么还站在那儿吃起饭来了?真是笑死人了!”
嬉野听见了这些孩子议论他的声音。来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孩子们,把星期天站在校门口的嬉野当成了奇异的人物看着。
对于他们的这些坏话,嬉野心里全都明白。小心此时的耳朵里也能够听见。但是,嬉野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饭团,大口地吃着。
只见天空那么晴朗,挺大的一只鸟儿在飞。
“它大概是一只候鸟吧?正在往它的伙伴们那儿飞吧?”嬉野的嘴里嘀咕着。他不是说给任何人听,完全是自言自语。
即使只是自言自语,这只鸟儿对于嬉野来说,仿佛也能证明他不是一个人,为他鼓起了勇气。
“政宗你们怎么这么晚还没有来呀?”
他朝校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嘴里嘀咕着。
就在这时,一股暖流在他的胸中弥漫开来。
这种温暖给他带来了坚强,拂去了他心里的迷惘。嬉野知道,自己此刻非常幸福。
政宗他们来也好,不来也没有关系。
饭团很好吃,冬日的蓝天那么美好,鸟儿在天空飞翔。
嬉野认为,今天是幸福的一天。尽管今天是白等了,可是到了明天,他可以去城堡同大家说说今天的事。
就在这时,有人叫他了:“遥……”
“妈妈。”
嬉野抬起了头。
嬉野看见的那个人,小心也看见了。她是嬉野的妈妈,一位和蔼的圆脸阿姨,身上系着围裙。她不像小心至今为止无意间想象的样子。嬉野的妈妈一点儿也没有化过妆,肩上披的那件大衣已经显得很旧了,她的模样似乎有些软弱,可是她有着满面的笑容。
嬉野说过,妈妈可以陪着他一起去留学。
嬉野的妈妈不是一个人在那儿。嬉野看见另外的那个人以后,快乐地笑了。
“啊,喜多岛老师也来啦。”
嬉野开心地说着。
那是喜多岛老师。
就像小心那天在保健室里遇见喜多岛老师一样,就像她抚摸着政宗的脊背安慰他一样,这一天,喜多岛老师也来看嬉野了。
“天上有鸟儿在飞。我想,那应该是一只候鸟吧?”
嬉野用手指着天空说。
场景变更了。
“小晶!”
嬉野大声地叫着:
“小晶,你在哪里呀?!到了回家的时间啦!刚才,已经有嚎叫的声音……”
“算啦,嬉野。真的拿她没有办法呀。”
风歌说。风歌的脸色惨白。大家聚在大厅里,站在七面并排的镜子前。其中只有小心的那一面镜子没有发出亮光。
小晶的镜子虽然发出了亮光,可是她并不在场。大家焦虑的心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们自己先回去吧。再不走就没有时间了……”
“狼大人”的嚎叫声更加响亮了。
“快走!”
风歌用力抓住了嬉野的肩膀。
“可是小晶还没有来……”
嬉野的身体朝着镜子的另一边潜入进去,中途间却又被推了回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家只听见一声悲鸣。
回过神,看见嬉野又回到了大厅里。大家都还在一起。
那是小晶的惨叫声。
在场的五个人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一种可怕的亮光照亮了全场。像火球一样的白光膨胀上升,镜子的爆裂声,砰地响遍了全场。
随着炫目的光亮,小心的意识又返回来了。
在一片昏暗的城堡中,周围无声无息。小心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的泪水。她的嘴里念叨着“大家”,用手抹着眼泪。
她一边抹去眼泪,一边回想着刚才看见的情景。
想一想,必须好好地想一想。
有些事情小心想要弄清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才行。
现在,小心在壁炉里摸着X印记的时候传送过来的是嬉野的记忆的话。刚才在灶台的橱柜中所看见的就是政宗的记忆了。
如果能够追溯到他们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的记忆就好了。
小心不是要想窥视,而是想寻找线索。她慢慢地站起了身,向前面走去。
小心回想起刚才和东条的对话。她想到了在这个城堡外面的自己的现实生活。
四月份就要搬走的小萌说过这样的话。“就在眼前了。”她对惋惜地看着她的小心这样说。
——没有办法呀。爸爸他们其实想在三月份里搬家的,可是今年的四月一日正好是星期六,休息日。
“今年的”,小萌说过这三个字。
小心用双手紧紧地把绘本抱在胸前。
一定要回去,她思忖着。
她要再和小萌见一次面,把这本书还给她,好好地同她道别。
刚才听见的嚎叫的声音是从有大钟的大厅传过来的。
这样的话现在就不能去那儿了。
小心迅速地朝相反的方向跑着,向着浴室的方向跑去。
在“狼大人”说过的话里,好像的确暗示着某种线索。小心的胸中,刚才的恐怖已经转换为心跳不已的紧张了。
——我没有说过你们不能见面,也没有说过你们不能互相帮助。明白了吧?你们要自己去察觉,自己去考虑。不要认为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们,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提醒你们。
在浴池边,今天仍放着脸盆。
X印记不是在浴池里,而是在“脸盆的下面”,脸盆
的存在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
小心移开了脸盆,用手摸着X印记。
她觉得脑门上像有一个吹风机在对着她吹。然后她看见的是陌生的浴室,浴室的镜子里映出的是头发染过的昴。
他的旁边放着写有漂白字样的药水瓶子。昴用它来对自己的头发进行褪色。
要说是被我哥哥弄的,昴在心里琢磨着。
哥哥其实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他一定认为我是个无趣的人,不过我要和城堡里的大家说,是哥哥给我染的。
“小昴,你什么时候泡完澡呀?该吃早饭啦!”
“昴,快一点!哪有像你这样大清早就泡澡的傻瓜呀?”
“知道啦……”
听见奶奶慢吞吞的话音和爷爷尖刻的数落,昴一边答应着一边关掉了手上的吹风机。
这个家的房子是已经陈旧的木质结构,浴室的玻璃窗一有动静就会哗啦哗啦地响。昴伸手取下了挂着的印有工务店名字的廉价毛巾,他看见毛巾上有着淡淡的污迹。
“怎么像血迹似的。”
昴在嘴里嘀咕着。
昴想起哥哥的朋友说过,第一回性交时女人会出血,他不禁微笑了。那个女孩没有出血,是因为不是第一次吧。
“你这头发颜色是怎么回事?”
看见了走出浴室的昴,穿着汗衫和棉毛裤的爷爷皱起了眉。他没有进一步训斥昴,一定是因为哥哥的头发早就染成了金色。看见哥哥骑着一辆号称是从“前辈那儿借来的”摩托车,爷爷只是生气地说“声音太吵了”,而昴却暗自怀疑其实是谁抢来的赃物。哥哥制服上的刺绣看着很昂贵的样子。昴不知道哥哥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也不去上学,也不去干活,你们真像你们的爹。对你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爷爷。”
“如今,没有上过高中的人更要吃苦的,大致上。”
“好啦好啦。爷爷,是吃早饭的时候啦,让小昴好好地吃饭呀。”
昴的这个家里的人都早起。在爷爷出门去下围棋或去地里干活之前,昴每天大清早都要忍受爷爷的唠叨。他只好暧昧地嘿嘿笑着,默默地吃着奶奶做的饭,在同一间屋子里摊开教科书。一边听着父亲送给他的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一边在等待城堡开放的时间里学习。
因为学习成绩好,学习上的事都懂,所以自己不用去学校上课。对于昴说的这些谎话,奶奶全都信了。可是爷爷却认为“尽管这样仍然应该去学校”。他不赞成昴的做法。然而,爷爷只是嘴上这么说,具体到学校和老师们进行商议之类的事情,他并不去做。他只是在昴的耳边抱怨。
至于学校里的老师们,他们好像只是和远方的父亲说过“昴应该来上学”之类的话。而父亲和母亲都把昴和哥哥当作“问题儿童”,对他们已经死了心了。他们自己也都有自己的人生,他们认为两个儿子应当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来,应该活得像点样子,可是对他们发过火也就结束了。就是说,昴感到其实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而绞尽脑汁花费精力。
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就是有时有些空虚。
他耳朵里正在听的随身听里的音乐“咔哒”一声停住了,六十分钟的A面结束了。昴放下了手里的铅笔,把录音带换到了B面。昴平时喜欢听收音机,可是听着收音机无法集中精力学习。
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东西里面,昴最喜欢的是自己的名字。
小心对他说过,“昴”本来是星星的名字显得挺梦幻,周围的人却都说他的名字源于歌曲的名称。这都无所谓,那首歌曲的歌名其实也是源自星星的“昴”。“昴”也称为“昂宿星团”,别名“六连星”。
从父亲那儿得到的东西里面,昴第二喜欢的是这个随身听。
今年,最新的机型在市场上销售以后,父亲把他用过的旧随身听送给了他。作为初中生,一边走路一边听音乐,看上去特别引人注目,他在城堡里的人们面前也常常听随身听,大家好像都不在意。可是在大街上,人们却会用注意的眼神看着他。
相对于学校里的学习,昴更喜欢探索新型机械的构造。因为父亲答应负责他上高中的学费,所以他便开始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了,不过他更喜欢学习一些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的知识。
不知道大家都是如何打算的。
他很想和大家在这方面进行探讨,可是在城堡里,讨论这些事好像有种违反游戏规则的氛围。
“我要走啦,奶奶今天要参加妇人会的工作去了。”
“好……的。”
奶奶离开家后,镜子发出了光亮。
大家好像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着镜子,我却是奶奶的镜台。他边想边把手放在了搭着一块紫色的布的镜子上。
去城堡。
大家都在那儿。
昴和大家一起欢笑。
在昴的现实生活中,没有自由学校,也没有喜多岛老师。
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间,有爸爸妈妈,昴觉得他们过得真开心。
有人为自己着想,才是真正的人生呀。
昴并没有对他们感到厌恶,或是嫉妒,或是想嘲笑他们。他一点儿这种心情都没有,只有一种感想,觉得他们生活得太奢侈了。
昴觉得自己怎么样过都无所谓。
今天正好有时间就到城堡里来了,明天得去应付哥哥的朋友,再不去他们会生气的,不过哪一方面都只是这么一回事。哥哥的朋友圈里有人借了漫画不还了,对于这种耍赖皮的人不教训教训是不行的,所以哥哥他们把我也叫去帮忙了。
反正都无所谓。
总之,再过上十年左右,整个世界说不定就结束了。
前些天,想和爸爸通一下电话,用了政宗给的电话卡,却发现这张电话卡没法用。
明明它是没有使用过的,还有整整五十个点数,可是塞进去马上就被机器吐出来了。昴正觉得纳闷,看见卡上印着“QUO”的英文字样。怎么一回事呢?他不解地看着这张卡。通过电话亭玻璃门射进来的光线,照着卡的表面。只见卡上画着昴所不知道的动漫人物们,他怀疑政宗是把玩具卡片送给了他。
他后来想要对政宗抱怨这件事,却又忘了。
下次看见了他再说。
在三月份,最后的别离到来之前。
他正这么想着。
远处传来了“狼大人”的嚎叫声。
“小晶,你在哪里呀!?到了回家的时间啦。刚才,已经有嚎叫的声音啦……”
“算啦,嬉野。真拿她没有办法。”
“我们自己先回去吧。再不走就没有时间了……”
昴在穿过镜子回自己家的途中,想着小晶的事。
他想——小晶是真心想找到钥匙呀。
她有着想要实现的愿望。
而且,如果无法实现那个愿望的话,她宁可留在城堡也不愿返回现实。昴佩服她的这种勇气,承认自己做不到。
可是,他刚刚回到了家,马上又被拖回了城堡。
他听见了小晶的悲鸣和“狼大人”的嚎叫声。
“昴,到这儿来。呼唤小心!”
理音对他喊道。昴也点着头。
“只有小心今天没有来。她没有被抓回来,不用担心被吃掉。让小心来救我们……”
看着大家逃跑的背影,昴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心情。
他不想死。
还没有到去死的时候。
本来一直都觉得无所谓——可是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做点什么了。
狼的嚎叫声又响了起来。
“呀啊!”
风歌闭上眼睛叫了起来。“风歌!”昴一边呼唤风歌,一边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想活下去。
同时,他还希望大家都要活下去。
* * *
额头上的冲击感没有了。
小心又哭了。她擦掉了泪水。
她要救大家。
她要把大家都救出来。
城堡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小心思考着自己应该从哪儿走才好。
抵达大厅要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有大家各自的房间。
过去小心一直都是满不在乎地走过这条走廊,今天却觉得它是那样地长。
然而,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小心有规律地呼吸了几下,跑了起来。
能做这件事情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如果被狼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怎么办呢?她怀着想要哭泣的心情向着“游戏的房间”跑了过去,进去以后看见的光景让她感到目瞪口呆。
“游戏的房间”里是一片狼藉。
政宗的游戏机已经无影无踪了,沙发和桌子和各种摆设以及花瓶全都乱七八糟。
小心不想再看这些令人心痛的场面了,她扭过头去,朝大家各自的房间望去时,远处又传来了嚎叫的声音。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叫什么叫呀!她不禁愤怒起来。
这声嚎叫实在太响,声音就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向她传来,她有些害怕被这声浪冲倒,迅速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个门把手。伴随着声音好像有强风吹在她脸上。
一直到她逃进了房间以后,那种怪风才仿佛没有了,也感觉不到嚎叫的余波了。
小心扫视着这间昏暗的房间。
就和公共的区域一样,每个人的房间里都变得乱糟糟的了。
房间里有一个敞着盖子的钢琴。这个钢琴已经被破坏了,有的琴键被拔掉了,有的还残留在那儿。
小心意识到这是风歌的房间。
她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整个房间看上去比小心的房间狭小。这里虽然有一架钢琴,可是没有小心房间里有的床和书架。
钢琴旁边有一个坏了的桌子。桌上放着教科书和学习参考书,另外还有一些学习用品,看来这些东西都是风歌的。
(在我房间的桌子底下估计也有。)
那个X印记——
小心把手伸向印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她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把手放在了印记上。
她想要了解情况。
通过进入大家的记忆,尽可能多地收集信息。
她看见了风歌正在弹钢琴——
在风歌自己的家里,放着钢琴的房间里。
风歌喜欢独自一人度过宁静的时间。
在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份月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是假日,这个日子被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旁边还注明了是钢琴比赛的日子。
离这个日子已经不远了。
“风歌妈妈,风歌是一个天才呀。”
钢琴教室里的老师对风歌妈妈说。
这时风歌还在上幼儿园。
风歌的妈妈虽然天天忙着工作,却在邻居美麻的妈妈的邀请下去了钢琴教室,让风歌上了钢琴教室举办的免费课程。在第三次免费课程结束后,老师对风歌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风歌有这方面的天分。”
风歌的妈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同时她的脸上洋溢起了光芒。“真的吗?”她问道,“我家的风歌她真是这样吗……”
“风歌的学习能力和其他的孩子完全不同。我见过的孩子不少啦,她让我很吃惊呢。可以考虑将来送她去海外留学,把眼光放远一点比较好吧。”
风歌在妈妈的旁边听着,她明白他们在说着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免费课程已经结束了。你不是为了让风歌继续来这里上课才这么说吧?”
妈妈说话时语气充满了怀疑。她那个上班用的手提包的把手已经被她用成了茶色了,包里放着的手机不停地振动着。妈妈没有立刻接电话是很罕见的。
“完全不是,我是真的很吃惊。我并非对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
老师说的是真话。
事实上,对于一起去的美麻也好,美麻的妈妈也好,老师都没有这么说。
有才能、有才能、有才能。
我和其他的孩子不同。
在学校的体育馆里,风歌坐在那里看着大家。
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打排球。
风歌坐在角落里眺望着大家的时候,美麻和班里的一些女孩子过来了。
“风歌你不去和大家一起打排球吗?”
“啊……嗯……”
风歌一向不参加学校里的体育锻炼,万一在打排球的时候弄伤了手指可就不得了。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风歌在体育课做跳箱运动的时候落地失败,把脚扭伤了,结果风歌的妈妈冲到了学校,非常兴师动众。这个孩子现在正是钢琴比赛前的重要时机!虽然这次是脚被弄伤了,如果是手被弄伤的话你们打算做出什么样的交代?!
站在风歌的面前,美麻她们互相看来看去。然后美麻说了:
“哎呀……风歌同学要弹钢琴的呀!”
“哦……”
她们从风歌前面走开了,边走边互相嘻嘻地轻笑着:
“手指头可重要了,受了伤怎么办呀……”
“我因为有钢琴要弹呀……”
她们故意地大声说着这些话,仿佛特意要让风歌听见。
钢琴、钢琴、钢琴。
风歌在小学的日子,很清楚地分为在学校念书和弹钢琴两个部分。在她的生活里,学校的事情渐渐地受到了钢琴方面的事情的挤压,对于风歌来说,她觉得这样挺好的。
别人让她别去上学,到京都一个有名的老师那儿学钢琴。于是她住到了京都的外婆家,在那儿学钢琴。
大人都让她好好地练习钢琴,可是大人一次没有说过要她好好地学习功课。
“老师您谈到了她的出席率问题,可是您能不能看看风歌在钢琴比赛时的成绩呀?这不是可以同学业匹敌的吗?”
妈妈在学校里是这样同老师说的。
风歌从小学时期就不太去上学,她总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次钢琴比赛,是她以优胜为目标的一次冲刺,然而这次比赛的结果是第十九名。
当时并非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觉得自己和平常一样弹得不错,没觉得有什么差错。
然而,结果却是第十九名。
外婆说这是全国范围的钢琴比赛,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妈妈的表情却是受到了打击的样子。事后看到了评定的分数,同前十名的孩子相比,她有很大的差距。
风歌听见外公对外婆说:“她也很可怜呀!”
“那么,风歌的钢琴准备学到什么时候呢?”
在风歌的家里,没有爸爸。
外公和外婆都对风歌的妈妈说,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没有必要勉强。然而妈妈却咬着牙回答他们:“风歌没有勉强,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在勉强。”
关于海外留学的事,因为没有定下去哪个国家、哪个学校、哪个老师等等,一系列的事情都还没有定下来,风歌依旧这样待在日本。
风歌暗暗地觉得,之所以这样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家里没有钱。妈妈天天都在拼命地工作着,风歌学完钢琴回到家里,妈妈总是不在家。有一次家里只有一个冰凉的饭团放在夕阳西照的房间里,风歌想要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发现家里居然已经被断电了。
小学的老师来进行家庭访问时,曾经对风歌家的状况感到大吃一惊。风歌家那处小小的公寓里居然放着很像样的钢琴,还有隔音的设备。其实风歌家的冰箱里总是只有妈妈从打工的地方拿回来的便当、面包等等,只有这些马上就能吃的东西。很少看见妈妈做饭或打扫卫生。妈妈在外面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每天非常非常忙碌。
尽管这样,煤气还是会被断掉。先是煤气,然后是电,接着是水,生活必需的这些东西按照顺序依次被掐断,最后被掐断的总是最重要的东西,风歌甚至觉得挺佩服家里这一点的。因为担心风歌独自去学琴的路上会发生问题,妈妈让她拿着一个手机,可是风歌最近想要给妈妈打电话时,却发现连手机的信号也被停掉了。
关于学习钢琴的事,风歌渐渐地有些醒悟了。
她开始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适合自己。
不仅仅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天分也是一个问题。不能去留学的原因不单单是金钱的问题。
实际上,根据风歌目前的实力来看,能够接收她的地方不多吧?在钢琴比赛上无法脱颖而出的话,到外国留学就变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
“风歌的钢琴准备学到什么时候呢?”
被外公这么一问,风歌才意识到了。
自己已经跟不上中学的课程了。
如果一直这样把时间耗在学习钢琴上面,那么学校里的课程就没有时间学习了。
听了外公说的那句话,妈妈放声大哭道:“怎么能这样说!”“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以后我不再带着风歌回家了。不让风歌再来了!”外婆对着大哭大嚷的妈妈,只能不断地进行安抚,在外公和妈妈之间来回做工作以平息这场风波。
妈妈曾经回绝了好几次外公外婆让她和风歌一起回到京都共同生活的建议。妈妈认为她现在属于正式员工,如果辞去了这份工作,将来她就找不到能成为正式员工的工作了。那样的话,她和风歌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风歌的钢琴练习也不得不终止了。
进了中学以后,妈妈比以前更加起劲地推动风歌学习钢琴了。
风歌一直很爱她的妈妈。
风歌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交通事故而去世了,妈妈独自承担了抚养风歌的责任,她精心地养育了风歌。她白天做着快递公司的办公室业务,晚上做着便当公司的合同工。
“妈妈没有什么才能,风歌你如果有自己的天赋,妈妈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你。”
可是,风歌看见妈妈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她常常会觉得,自己不是应该弹什么钢琴,而是应该去帮助妈妈。
不是把时间用来去上钢琴课,而是在这个时间里给妈妈做些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