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们班发生过霸凌。
仅仅一天——不,仅仅一分钟。
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霸凌毫无疑问发生了。
我如今仍然可以准确地回想起那天早上的事情。我快步跑上了办公室旁边的楼梯,我在教室前的走廊与貌似去厕所的女生们擦肩而过——以及,我打开教室后门的瞬间,感受到了那种异样的气氛。
清早突然下起来的雨,用力击打着教室的窗户。
以窗户为背景站在那里的她——明神凛音看上去好像一幅画。就算在远处围观的同学们突然开始准备画布和笔,也不会让人感到一点不对劲。
不过,当场景不是她在俯视自己那满是涂鸦的桌子,这个说法才能成立。
「……是谁啊……」
有人嘟囔了一句。
这句低语一定不是指责,而是带着一种畏惧,感叹是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触犯了身处不同次元、难以触碰的圣女。视线在教室里交错,寻找那令人惧怕的渎神者。谁都不知道此人的真面目——除了那一位恐怕是藏在了人群中的犯人。
明神凛音耷拉着长发,盯着脚边干燥的落叶。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最前排的座位。只有那个座位旁边的窗户被窗帘大约遮住了一半,那人的身影藏在黯淡的阴影中。
至此,我想想,也就一分钟。
实际的时间或许更久。总之,对我们来说,那就是仅仅一瞬间的事情。从明神凛音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全是涂鸦,到她注视起那个人,这短短的一瞬,完整地包含了我们班里发生的霸凌。
「——这是自明之理。」
那是一句小声的嘟囔。
但是,它甚至伴随着一种教会钟声般的庄严,响彻了教室。
这道声音实在太过美丽——仿佛神明一般,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所以……我们没有立刻注意到。
——是谁啊。
我们没有注意到……那句嘟囔在回答这个问题。
明神凛音的长发轻轻在空中跃动。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她已经迈着愤怒的步伐,穿过了教室。
她的目标是那个人的座位——从窗边数第二列的最前排。
那人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但是明神凛音刚到那人身边,那人就猛然回过头来。脸色很冷淡。那人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微微散发出敌意,抬头看向明神的脸,张开嘴。
大概是想说『什么事?』之类的话吧。
但是,明神凛音紧握的拳头在那人说话前就狠狠砸在天灵盖上,那人狠狠地咬了舌头。
「诶噗啊!?」
那人——那个女生发出搞笑的惨叫,从椅子上跌落,捂着头和嘴闷哼。
而在她身边,明神凛音一边灵巧地折起裙子,一边蹲下来,这样说道:
「你就是犯人。」
那既不是提问,也不是确认。
而是将事实作为事实宣告——简直就是神谕。
「你……你有什么证据啊!」
那个女生泛着泪如此回应。那句话已经算是承认嫌疑了,但作为反驳而言十分确切。
她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并没有做出特别可疑的举动。不如说,她将自己的动静完全融入了其他旁观者之中。可是,明神怎么做才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断定出她就是犯人?
——无法接受。
是的,我没能接受——教室里的一切都被明神凛音所支配,大家都在旁观,好像把她的言行当作了神明奇迹之类的东西。而我无法认同这种气氛。
她是怎么知道的?
明神凛音没有回答在我脑袋里翻滚的疑问。
她默默地站起来,瞪着眼睛,对着被当作犯人的女生抬起了右脚。
「咿……」
——如果明神凛音所说的嫌疑就是真相,那么她至少应该有重拳之后再踹一脚的权利吧。
犯人对她做的事情就是有这么严重。假如将这件事诉诸刑法,侮辱罪自然不用说,或许还能以毁坏财物的罪名施以至多三年的拘役或至多三十万日元的罚款。如果少女纤弱的拳头和脚踢就能让犯罪行为不再被追究,或许都能称得上亲切了。
但是,没有证据。
这一件事,足以让我从旁观者的立场走出一步。
「——呜咕……!」
没怎么锻炼过的腹部受到了沉闷的冲击。
在我眼前,踹到我腹部的明神凛音微微睁大了眼睛。
或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神凛音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袒护了她?
你问我为什么要袒护这个明显被人说中、不管谁都觉得是犯人、无法被原谅的『嫌疑人』?
那还用说。
「……『无罪推定』。」
我忍耐着意外持久的痛楚和苦闷:
「疑罪、从无……这是法制国家的、根基……!」
即便如此,我还是挺起胸——为了贯彻帮助弱者的立场,说出那句话。
「——拿出、证据……!!」
「……………………」
明神凛音眯起眼睛,尖锐地瞪着我。
我也反过来瞪着她——这个差点做出在法治国家不可原谅的野蛮行径的女生。
她确实是受害者。
应该有人温和地对待她。应该有人拥住她的肩,低声说出安慰的话语。
但是,谁也没有权利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定罪。
过了一会儿,明神凛音忽地撇开视线,叹气似的嘟囔了一声:
「……跟你讲不通道理。」
随后,她没有回到自己满是涂鸦桌子旁——而是好像摩西过红海一样不断让同学们退避,走出了教室。
……我的说法有错吗。
我盯着明神凛音消失的那扇门,事到如今却产生了罪恶感。
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但是,我也确实感觉,她那离开教室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寥。
这就是我——伊吕波透矢与明神凛音实质上的初次接触。
而第二次接触,则是这一天的长达一个月之后。
「你好呀!……咦?透矢,你还在吃饭啊~?」
午休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正在一边读参考书一边把小卖部的面包塞进嘴里,而红峰亚衣今天又过来缠我了。
红峰没打招呼就坐在了我面前的座位上,把一条腿抱在胸前,让室内鞋的鞋跟搭在椅子的边缘。这么做会导致内衣几乎从短裙里露出来,但是她似乎巧妙地藏住了。好像就是这家伙曾经豪言壮语,说『我可不会随便给人看!』。
「你吃饭是不是太慢了?之前都在干什么啊。」
「西田那家伙忘了老师拜托他做的资料。我都说了他多少遍,你容易忘事所以被吩咐了就马上去做。实在没办法,我就帮了他一把。」
「真~的?太会照顾人吧。不愧是大家的妈妈。」
「别叫我妈妈。是你们太幼稚了。」
这外号不该给男生用吧。况且,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依靠妈妈的年纪了吧。
我刚看到红峰「咿嘻嘻」地坏笑——
「哇哦哇哦~。透矢妈妈~,我想要奶~。」
「……你模仿什么呢。」
「模仿婴儿。」
「不是说这个。我是在问你的这种行为有什么意图。」
「意图当然是想喝透矢的奶——啊,糟糕,太色了。」
「哼。婊子。」
「我才不是婊子!」
红峰要用涂了美甲的指甲挠我。我一边后仰躲开,一边吞下面包。这种言行不叫婊子叫什么。
十分遗憾,我跟这个轻浮的女人——红峰亚衣,已经有大约一个月的来往了。说是来往,也仅仅是她单方面缠着我,我这边没有任何主动的行为,不过这种情况的开端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明神凛音的桌子涂鸦事件,在班里已经逐渐没有人提起来了。
那个事件的犯人,吃了明神凛音一拳的人,直话直说就是这位红峰亚衣。
虽说我并没有保护她的意图,但实际的情形就是我挺身保护了她。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我有了兴趣,随着我教她学习、被迫听她发牢骚,她开始叫我的名字,发展至今。
「红峰。我再说一遍,一个月之前,我并没有保护你,只是遵循了无罪推定的原则而已。」
「我都听好多遍了还是不懂。话说,我都说了我是犯人嘛。这是坦白啊坦白。应该不是那个,无最推订?」
「即使你是真正的犯人,也有接受辩护的权利,直到经过了充分讨论。」
「唔~嗯。不愧是志愿做律师的人。虽然不太懂。」
「因为你总是立刻说不懂所以你才不懂啊。」
不知道有什么有趣的,红峰格格地笑起来。我眼下的目的是让这个女的明白法治国家的根基,但成功看上去非常遥远。
红峰好像要显摆解开前两个扣子的胸口一样,放在椅背上,说:
「我说透矢。放学后要不要去个地
方?」
「你觉得我会去吗?」
「有个甜点好吃的咖啡店,你喜欢奶油吧?」
「的确喜欢,但我放学后很忙。刚才老师叫我了。」
「又来?老师是哪个?柚老师?」
「不是柚岛老师,是明神老师。那个心理咨询师。」
「哈?真的?」
红峰平常笑嘻嘻的表情变得充满敌意。这也不怪她。毕竟,心理咨询师明神芙蓉老师,是明神凛音的亲姐姐。
「……芙蓉老师不愧是那家伙的姐姐,超漂亮啊。风评也非常好。我的朋友里有也有去做恋爱咨询的呢。」
「你的表情反倒挺可怕啊。」
「当然啊!我起了个大包啊!?」
刚才应该是在聊姐姐明神芙蓉,但不知不觉间话题变成了她的妹妹。
「然而明神别说起个包,入学短短一个月就拒绝上学了呢。」
「……那是,嗯……」
「你老实说呗,说你觉得抱歉。」
「好烦啊!她不来教室我想说也说不了嘛!」
红峰烦躁地拍我的桌子。她拍的时候,校服袖口的扣子发出了咔嚓的脆声。我说「会弄坏桌子的,停下」,她就卷起上衣的袖口,重新拍了一下桌子。确实,外衣里面的衬衫没有袖扣,但说到底就不要拍桌子。
红峰撅起嘴,好像在闹别扭:
「……再说了,对方也有责任嘛。我朋友喜欢的男生跟她告白,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我都听过好几遍了,自然知道,但还是放任红峰说下去了。
红峰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像明神一样说:
「『没什么好说的呢。』——肯定有其他表达方式吧!?」
不过,这确实是拒绝告白的方式里最差劲的一类——
——……跟你讲不通道理。
那时候,明神是这样对我说的。明明她都没有尝试沟通。
「再说了怎么还对同年级的人用敬语!? 真恶心!好烦!」
「所以你就把那些直接写在桌子上了吗。什么恶心、烦人、泼妇。这个我也说过很多遍了,言语暴力完全可以算犯罪行为。」
「透矢你不是支持我的吗!?」
「我支持弱者。」
我要说多少遍她才能懂啊。
这时候,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当做午饭的面包已经完全从我手上消失了。
「来吧,上课了。回座位。」
「你又把我当虫子一样对待!那明天!今天不行的话就明天去吧,去吃点心!」
红峰单方面放下话,像甩尾巴一样甩着略长的双马尾,回到了她自己的座位——最前排从窗户数第二个座位。
我望着红峰开始跟左边座位的短发女生聊天,抱起胳膊。
我确实喜欢奶油,但是她正常地跟女生朋友去就好了啊……不知道她为什么专门找我。
「打扰了——」
放学后,我造访了位于南校舍一角的咨询室。
南校舍有很多所谓的特殊教室,放学后基本上没有人。上层的音乐教室传来管乐社的练习声,眼前的操场传来运动社团的口号。这些声音都只能远远地隐约听到,好像来自遥远的世界,无人的咨询室好似与世隔绝的秘境。
无人。
没错。我应该是被心理咨询师明神老师叫来的,但这个放着摆有小说的书架和六人用接待家具组合的朴素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说起来,她好像说过可能会晚一些。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情——但是据说明神老师在教师里也很有影响力。既然我为了成为律师以著名大学的法学系为目标,受到她的赏识肯定没坏处。
我首先扫了一眼房间里面。我之前以为书架上的书是跟心理咨询相关的书,可是其中一半以上居然是所谓的角色文学——封面是插画的娱乐小说。也可能是轻小说,但是我不太懂它们有什么区别。而剩下的也净是些经常能在书店显眼的地方看到的畅销大众小说。
那些东西大概是用来让来咨询的学生放松的吧。咨询室意外地是个轻松的地方啊——我看到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有纸牌和UNO的盒子,如此想道。
——啪唧。
「嗯?」
某种敲击东西的声音混在乐器的声音和运动社团的喊声中,传入耳中。我抬起头。
操场?不对……
本应面向操场的窗户被白色的隔板遮住了。我觉得那是为了给来咨询的学生保护隐私,让人不能从外面看到里面,可如果是这样,与窗户的距离就太远了——窗户和隔板之间存在空间。
“啪唧”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
难道明神老师在那儿吗?是听漏了我的声音吗。
我窥向隔板的另一边——
「明神老师。我是伊吕——波?」
我瞬间定住了。
眼前的空间好似一幅画。
窗外的树木沙沙作响。
吹进来的风柔和地摇晃着她的头发。
她的肩上是一件不应季的披肩。她按着垂下的头发,眼睛盯着的是桌上的一幅巨大拼图。拼图只有正中间附近拼了一部分,还完全无法让人想象出完成后会是什么样的画。
这副光景实在是太过完美——所以她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是……」
她的眉毛轻轻皱起。
然后,我终于回过神来。
明神凛音。
自从一个月前的事件发生,她就没再在教室现身,而这个拒绝上学儿童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我看到这难以置信的光景,感到震惊——当然,并不是看入迷——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边调整眼镜的位置,一边说出疑问:
「明神……你为什么在这?」
明神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但什么也没有回答,又看向了拼图。
无视!?
看来她是相当讨厌我啊——不过,我也不是不知道理由。毕竟我在任何人都应该同情的状况下选择了与她敌对。
现在想来,我觉得那时候也有其他的表达方式。我说的话肯定没有错,然而简单易懂地表达也是律师所需的技能——这也是为了将来,现在就做一下一个月前复仇战吧。
「……一个月前是我不好。」
明神再次抬起头,侧眼看了我一眼。有反应。
「那时候我也是比较仓促,有点上头,说得太不礼貌了,抱歉。后来,我让红峰狠狠地反省过了。她也说想跟你道歉。」
虽说她也在抱怨。我没说谎。
明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在仔细听我说话。果然斟酌一下表达方式就能说通。这是个机会。
我做好准备,开口说:
「但是,你也有问题。不能没确认就出手吧。我理解你在生气,但是如果凭感情用事,就跟小孩子一样了。你已经是高中生了——」
「…………唉——…………」
明神深深叹了口气,又看向了桌子上的拼图。
咦?为什么?
看到她突然失去兴趣,我感到愕然,这时候背后突然有人对我说:
「真敬业啊,伊吕波。」
我回头看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明神老师站在了门前。
她是一位高个子女性,穿着开领的衬衣和修身的窄脚裤,外面披着白大褂。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了吧。再加上短发,或许可以说她有中性美,是个英俊的女性,也难怪她受女生欢迎。
「明神老师……敬业是指什么?」
「在我跟你谈事情之前,你自己就抢先做了啊。」
明神老师靠近墙边的咖啡滤杯,把瓶子的粉末沙沙地往里倒。
「伊吕波。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那边的那位不成材的妹妹。」
大概是事先烧好了水吧,她将热水随意地倒进杯子。
「已经一个月了吧。我觉得强迫她去教室也不太好,就让她在这了,但时间再长的话,回归就会变得困难。如果进入暑假就非常要命了。」
「这个我倒是明白……」
离开教室越久,回归就越困难。虽然也存在趁着暑假结束回归教室的方法,但这样可能会把心灵逼上绝路。未成年人的自杀率在9月1日达到高峰,这件事实在是太出名了……
「伊吕波。于是我要找你商量个事。」
「商量?老师作为咨询师,找我一个学生商量?」
「没错。说服我的妹妹,让她回到教室吧。」
说完,明神老师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咖啡,「……粉放多了啊。」嘟囔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明神隔着屏风说道:
「姐姐……你认真的吗?」
「很遗憾,是的。」
「你认真听我说了吗?」
「我这么决定是为了你好。要是这点事情都克服不了,你在社会上是活不下去的。」
「……………………」
明神默默地瞪着老师。我站在隔板侧面,能同时看到她们俩,但明神
应该看不到老师。然而,她准确地盯着靠在书架上、似乎很不满意地喝着咖啡的老师。
我有种被丢下不管的感觉,于是决定主动发问: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但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合适。」
「为什么?」
「伊吕波,你大概以为,凛音拒绝上学是因为红峰吧。」
我瞥了一眼明神。我有点顾虑在她本人面前谈这种事情,但她低头看着拼图,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那当然吧。毕竟自从那次低俗的找茬之后,她就不来教室了。」
「不对。凛音是自从你庇护了红峰之后,就不去教室了。」
「啊?」
明神老师坐在接待套组的沙发上,把手里的咖啡放到了桌上。好像是让我坐下。我顺势坐在老师对面。
老师翘起长腿。
「伊吕波透矢。单刀直入地说,我妹妹明神凛音非常讨厌你。」
「……我确实觉得她没喜欢我。但是,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真顽固啊。这一点凛音也一样哦。」
「站在她的角度,应该会想给犯人来一拳吧。如果那时候有明确的证据,我也不会多嘴——」
「凛音不需要什么证据。」
「啊?」
我又问了回去。老师面不改色,啜饮咖啡。
「我妹妹有个略微奇特的能力。可以说是天启吗……」
「天启……?」
「面对搞不懂的事情——换言之她面对谜题的时候,谜题会得到解答。」
「……我有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比如说,我家是正宗的神社,以前曾经为香火钱小偷而烦恼。」
「喔……」
听到她家是神社,我倒是没怎么惊讶。可能是因为“明神”这个名字有那种感觉。
「平时没什么客人来参拜,所以嫌疑人很快就筛出来了。我们正在考虑联系警察的时候——凛音说,犯人就是那个人。」
「……瞎猜吗?」
「不,她说对了。」
老师正面看着我的眼睛,如此说道。
我想起来,她看破红峰是犯人的时候——事件发生后不到一分钟就指认了。没错,那简直就像受到了神明的天启——
「如果只有一次,那就是偶然猜中,但同样的事情连着发生了好几次。我们虔诚的父亲可兴奋了啊,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巫女,神明的孩子。」
「怎么可能……如果不是偶然,肯定有什么机关吧。比如——」
「根据各种各样的线索进行了合乎逻辑的推理?」
老师抢了我的话,这样说道。
「……这样很合理吧。虽说只是从巫女变成了名侦探,这件事仍然是荒唐无稽的。」
「唔。挺理性啊。但是,伊吕波,如果我妹妹是天生的名侦探,就应该能一步一步解释如何找出犯人吧?」
「那确实。」
推理小说我读得不算多,但如果有名侦探无法完成解决篇,肯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糟糕的残次品吧——
「——诶,难道说……?」
「就是这个难道。……凛音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出真相的。」
我暂时屏息观察老师的样子。
但是,老师只是淡定地喝着咖啡,完全没有开玩笑的迹象。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出真相的?
这样……简直就是——
「所以我们的父亲说是『神谕』啊。他说是神明降临在凛音里面,授予了启示。」
「……这种天方夜谭……」
「你不相信的话,就给你看看凛音在初中部的时候的数学测试吧。」
「全对满分,不是天生的巫女也能做到吧。」
「她全都答对了,但不是满分。因为没有过程啊。」
……靠心算回答所有问题?
是啊,没错——无法解释心算做了什么样的计算。
「简直就像作弊呢……」
「实际上,她被怀疑好几次了。凛音上这个学校,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能说服教师方面。」
怎么说服啊。摸不着头脑。
「……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她都能解开吗?比如,在学术会议上得不出答案的难题也可以吗?」
「从结论讲是否定的。之前,试着给她看了千禧年悬赏问题,但是天启没有降临。」
千禧年悬赏问题——我记得是数学界的难题,解开的人可以获得百万美元。
「大概是因为根本上缺乏解题所需的知识吧。所以,也给她看过知识本身并不复杂的问题,比如费马大定理,但是……」
「没解开?」
「对。似乎是作为回答的证明本身太长了。即使凛音有无限的解答能力,表达能力也有极限。这恰恰说明,凛音的能力并不是超自然的东西。」
确实……如果那真的是神谕,就应该不需要什么知识。而且,输出的答案依赖明神的表达能力也很奇怪……
「优秀的创作者偶尔会说什么『神明降临了』。当然,那不是超自然的东西,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将潜意识中的高速思考表达出来,所以只能这样讲而已。凛音的能力也和这个一样。……怎么样,伊吕波。我说的事情并不是那么荒唐无稽,你能明白吗?」
「模模糊糊吧……」
我有种被绕进去的感觉,但我也不认为明神老师会如此花心思撒谎。最重要的是,我目击到了『神明降临』明神的瞬间——
「……但是,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你说。」
「这跟数学问题需要过程一样。无论是怎样的名推理,如果不能解释步骤,那就只是单纯的指控。因为根据无罪推定的法则——举证责任由告发的一方承担。」
「就是这个啊,伊吕波。」
「什么?」
「你的指摘完全正确。无可辩驳。十分出色。……简而言之,你说到点上了啊,伊吕波。所以凛音才讨厌你。」
「不对。」
简短而冰冷的否定从隔板对面飞了过来。
老师好像没听到一样淡然继续道:
「所以我把你叫来了。既然不去教室的原因在你,那么让她习惯你是最好的。对吧?」
「……是啊,条件是如果不考虑我和明神的精神卫生。」
「成长总是伴随着疼痛。」
老师说了一句像是格言的话,然后把喝完的马克杯放到了桌子上。
「当然,我保证有与施加给你的压力相符的报酬。如果你能完美地将我妹妹带回教室,我就说服教师方面,给你本校有史以来最高的评价分。」
「真的吗!?」
「没错。三年后,你就能随便挑任何大学的推荐名额吧。」
「不不,您到底有什么样的强权啊。」
「大人可远比你想象的狡猾。」
看上去不是开玩笑。不如说,我根本无法想象她开玩笑的样子。
我暂且闭嘴,仔细思考。
要不要接受这件事。
我确实想要评价分数。获得推荐、从应试中解放,我就相应地能够专心学习司法考试。问题是,这份回报是否对得起明神凛音这个强敌——
「——请不要做没用事情。」
忽然,隔板对面传来了坚决的声音。
「我已经厌烦了。我不知道你们接受、你们期待的回答。我只知道真相。」
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明神凛音的话里,最长的一段。
平坦、冷淡——但是疲惫不堪的声音。
「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相信吧。」
其中有深深的失望。
一切期待、一切希望都褪去,留下了空洞。
能够接受的答案。期望的答案。『你们』——人类永远寻求的东西。
那句话甚至听上去有些跳跃,但是深深传达到了我的心里。
因为我知道,人类无法自然地追求真相。
正因为如此。
——……跟你讲不通道理。
剧烈的愤怒油然而生。
「别小看人,明神。」
我站起来。
「我的目标是律师。无论面对怎样的对象,都真诚地对待,不急于得出随便的结论,不惜神经质地彻查事实,寻找最好的结论——这就是我追求的律师的样子。」
明神凛音。我并不是很了解你。
但是,唯有这一点我能断言。你现在怀有的失望,过去的我也品尝过。无论谁都在追求利己的叙事,根本不去真诚地寻找真相。这种愤怒,悲伤,郁闷。那时候,我不知道多少次许愿,希望有个能认真对话的人。
对我来说,有这样的人存在。
所以,我现在必须站出来。
「所谓律师——」
为了以那个人为目标。
必须将你的失望——破除。
「——指的就是世上最能讲通道理的人。」
我回过头,走向区隔窗边空间的隔板的对面。
明神在看着我。
当然,那是看向入侵领地的敌人的眼神。
没关系。反而正合我意。
毕竟法庭上总是要有两个辩手。
「——你想干什么?」
「那还用说。」
你不被信任的原因,没有人听你说话的原因。
那就是你无法解释自己的思考。
无根无据的主张没有力量,即便它从结果上而言是正确的。人能接受这种主张的情况——没错,也只有遇到神明的时候了吧。
「来确认一下吧,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讲不通道理。」
明神面前的桌上,未完成的拼图只有正中间形成了几个小区域。
我从桌角聚在一起的拼图碎片中拿起一片,“啪唧”地放到了拼图框的一角。
「一个月前,你是怎样推理出红峰是犯人的——就由我来推理一下。」
第二天,课堂结束,开始准备扫除的时候,我直奔某人的座位。
从窗边数第二列的最前面。一个月前,这里上演了她高中生活最大的失态,而她也差不多要由于换座位而告别这个座位了吧。
一般人会多少觉得不舒服,但那家伙睡得很熟。
「好嘞!去社团吧!!」「田岛!好吵!!」
右侧座位上留着小平头的棒球社田岛叫喊道,左侧座位的短发女生相浦大声提醒,但那家伙仍然没有起身的迹象。环境这么吵闹,真亏她能睡着啊。
我摇晃着那家伙的后背,喊她的名字:
「喂,红峰。」
「……唔啊?……啊,透矢吗。早上好~。」
「别在课上睡觉。」
红峰亚衣终于醒来,擦了擦嘴角。我对着她叹了口气。真敢在最前排打瞌睡啊。唯独这份胆量值得夸奖。
她的座位前面有个小告示板,只有一张早就结束的活动的传单贴在上面没人管。
春季手工市场!
日期:4月29日
(雨天照常举办)
地点:多功能厅
裤子衬衫等衣服的修补服务也有!
连休前来参加一下如何?
不看黑板和笔记,总是望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传单,那当然想睡下去了。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初高中一体升学制的牺牲品。
「怎么?叫早?辛苦~」
「不是。赶紧起来。要走了。」
「哈?」
红峰刚刚醒来,脑袋似乎没清醒。我像抓猫一样揪住她的后脖颈,一口气把她提了起来。红峰的态度高高在上,个子倒是很小只,跟我的身高差能有大概三十厘米,可能身高还不到一米五吧。
「啊!?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别什么。你昨天说的明天去。」
「昨天?明天?去哪!?」
「甜点。」
「诶。你记得——呜咿啊!?」
我把红峰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提起她那基本没打开过的书包。好了。
我就这样走向教室的出口。
「喔,亚衣~。终于要跟妈妈约会了?」「加油~!」
「不、不是!就不是那回事!话说来救我啊!」
推理明神的推理。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
毕竟,这边有最强的证人——犯人。
如果神明实际存在于世,其主食一定是奶油。
口感如同上天的布帛一般,味道如同女神的怀抱……那份甘甜宛如神明的祝福令人沉醉,难以想象这样的东西出自人类之手。
「看上去吃得真享受啊~。看到你这种表情,我也感觉发掘出来不亏呢。」
松软的海绵蛋糕和奶油编织成蛋糕卷。我从点心的极乐中回过神来,看到红峰在对面的座位「咿嘻嘻」地笑着捉弄我。
但是,她立刻撅起嘴:
「……不过,希望你能再稍微思考一下邀请的方式。」
「抱歉。我有点心急。当作道歉,今天我来买单吧。」
「喔,好耶~!嘿掌柜!我要豪华芭菲!」
红峰喊出了这家咖啡店最贵的餐品,音量大得跟潇洒的木制装横十分不相称。这女的就不知道所谓的客气吗……!我想抱怨几句,但是现在不适合让她闹别扭。
「然后呢~?」
红峰没礼貌地撑着脸,好像看透了我一样,坏笑了一下。
「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你很懂啊。」
「不是,肯定能注意到吧。怎么可能没事就绑架人啊。如果不是透矢喜欢上我然后对今天的约定期待得不得了,那就是有什么事情要拜托我吧。」
「原来如此。看来我需要早点证明有事情拜托你啊……」
在无风处起浪前,进入正题吧。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详细打听。」
「胸罩大小是F杯哦?」
「不是说这个!」
「你脸红啦。这么纯情,真可爱啊,透矢妈妈♪」
「呜,看不起人啊,这个婊子……!」
「才不是婊子!」
看到一如既往惹怒了她,我感觉有机可乘,说道:
「我想问的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诶?」
「我希望你详细说一下,你在明神桌子上涂鸦那时候的事情。」
犯人本人——最强的证人。
红峰应该知道那天早上所有的经过。只要从她本人嘴里问出来,应该不需要像推理小说那样摆弄逻辑也可以简单地找到答案。
红峰盯着我,眯起眼睛。
「久等了。这是豪华芭菲。」
这时候,服务员把巨大的芭菲放在了红峰面前。好大……那个积雨云一样螺旋的奶油,到底有多少克啊?
红峰就好像是机器人一样拿起勺子,挖起奶油放到嘴里。
「唔唔。」
红峰一口含住勺子,就这样皱起眉毛,似乎很为难。
「……我说啊,为什么事到如今要问这种事?」
「我知道你已经在反省了。我明白对你来说这是难受的过去。事到如今旧事重提,我觉得很抱歉,但这是必要的。」
「……什么知道什么明白,你说得轻巧。我问的是『为什么』。不解释理由的话,我再点个芭菲哦?」
「唔……!」
唯独要避开这个……!
我为了避免破产,不情愿地打出一张牌。
「……其实……我见到了明神。」
「哈?」
「我说服她来学校,但是她不听。不过,发生了点事情,然后就变成如果我能搞清楚一个月前她用什么方法确定了涂鸦犯,她大概就能听我的话。」
「不不不,莫名其妙!你见到明神同学了?在哪?」
「这个……没有她本人的许可,我不能说。」
明神至今都在隐瞒咨询室上学的事情。就算我跟她敌对,也不可以不经许可就说出去别人隐瞒的事情。
红峰不服气地皱起眉毛:
「那,这个搞清楚确定涂鸦犯?的方法……是怎么回事?直接问她不就好了嘛。」
「这个也不能详细说——话说,告诉你你也不信吧。我也没有完全相信。」
「啊真是的这都什么啊!就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我感觉非常抱歉,但就算我说什么『明神有自动领悟谜题答案的能力,不记得自己的推理』,她的反应应该也一样吧。
红峰好像闹别扭了,咯吱咯吱地吃起插在芭菲上的威化饼干。
「话说,她本人说不想去学校的话,不用勉强她来吧?又不是义务教育啊。」
「我觉得这也没错,但这也关系到我升学啊。解决明神拒绝上学的问题,我就能拿到评价分数。」
「呜哇,黑暗交易。好厉害。」
「这是正当的交易。……即使不考虑这一点,我也不想输啊。」
「诶?」
「她什么都没解释,单方面地说你是犯人,下达了制裁。我还是觉得,那是不当的行为。」
「……不,但是,实际上就是真的。」
「这是结果论。即使结果上而言是正确的,没有充分讨论和证据的告发也只能是无法原谅的人格攻击——违反了无罪推定的原则。她应该到教室向你道歉,你也应该向她道歉。我觉得这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
「……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红峰好像闹别扭了一样撅起嘴,不说话了。
果然没法让她接受吗……接下来只能揭露明神的能力再说服她了,但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究竟能不能让她信服呢……最差的情况只能用钱收买……!
我正在烦恼,红峰缓缓用勺子舀起芭菲的奶油,向我伸出勺子。
「啊~。」
「……?啊?」
「张嘴。啊~。」
「啊、啊~……」
我感到莫名其妙,张开嘴,随后勺子就插了进来,奶油那芳醇的甘甜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好吃。
红峰把勺子从我嘴里拔出来,露出捉弄的笑容,倾
斜身子。
「这是间接接吻吧?」
她用上挑的眼神看着我,这样说道。
间、接、接吻……??
我一个劲来回看红峰的嘴唇和沾有我唾液的勺子。
确实这么说没错但分享食物的行为不论男女都广泛发生道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况且所谓的间接接吻也会随着碰到的地方和对象的属性改变是日本特有的禁制思想作祟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
「——噗噗!啊哈哈哈哈!太好撩了!你这样会被坏女人拐走哦~?阿·宅·君♪」
「不要觉得所有戴眼镜的男生都是宅男!」
这是不正当的指控!
红峰捧腹笑了一会儿后,毫不犹豫地用我含过的勺子大口吃起芭菲。
堆成山的奶油基本消失的时候,红峰说:
「可以哦。」
「……啊?」
「我说可以。仔细说就行了吧,一个月前的事情。……啊,但是,别太期待啦。都一个月了,一般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吧?」
「突然怎么了……?」
「刚才那样就算付费了。哎呀~,笑死了笑死了~。」
我有点不理解……不过既然红峰接受了,那就这样吧。
我对开心地大口吃芭菲的红峰说:
「那么,你就从头说那天早上你的行动吧。」
「从头?唔~,那天很热,胸部下面又闷又痒,醒过来——」
「这种的不需要!」
「咿嘻嘻。不过,说太详细被你当成妄想的素材也不好办吧?从到学校开始可以吗?」
「行。差不多从那开始,拜托了。」
我摊开记录用的笔记本,然后犯人红峰亚衣的证言终于开始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什么好讲的呢。刚才就说了,那天我起得特别早。因为很闲,超早就去学校了。清晨的学校,有点奇妙的氛围对吧。很明亮,却又没有人的气息——说是明亮,因为当时是阴天,其实挺暗的呢。」
「没有碰到任何人吗?」
「没有碰到哦。而且我是第一个到教室的。……所以我才变得想做了吧。」
「这部分我想详细问一下……你说『第一个到』,也只是那时候教室里没有任何人吧?有没有谁的座位上放了随身物品?」
「啊,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没有随身物品之类的。而且教室是锁着的。呜哇,原来教室早上是上锁的啊——我这样想着,去办公室拿了钥匙呢。」
上了锁……也就是说,那天第一个进入教室的人,确确实实是红峰。
「你开了教室的锁,然后呢?」
「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包……稍微凉快了一会吧,之后呆呆地扫视教室的时候,看到了那家伙的座位……我就想起来了,圭——啊,是我朋友——圭说过,她从初中部的时候就一直喜欢的学长,被明神凛音用很过分的方式甩了。圭哭着说不甘心不甘心,我安慰了她无数次……我想起来这件事,就感觉越来越火大。」
「你就想涂鸦了?」
「透矢,你好像调查中的刑警一样。好搞笑。」
「好烦。行了,回答我。」
「好啦。对不起啦。……没错,我想稍微复仇一下。我就想,别稍微有点可爱就——不对,完全不是稍微有点,别超级可爱就看不起人啊。」
「你那时候有没有做些什么?怎么说呢,就是……你有没有想办法不暴露自己是犯人?」
「想了啊。应该说,有其他人的话我就不涂鸦了。我觉得用自己的笔会暴露,就用了黑板那的粉笔……写在桌子上的东西也是,我要用不会暴露我的词。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意义……我觉得趁着没人来完事,先拿包出教室,等大家来了再回教室,这样肯定不会暴露,所以我就这么做了。……说真的,怎么就暴露了呢?」
「你离开过教室吗?这个时候你在哪?」
「我本来想到学校外面,但是在下雨所以不行啊。于是我就在南校舍的换鞋处玩手机。你看,早上只有北校舍有人吧?连中庭都没人。」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那家伙来的五分钟之前吧?大家都注意到了涂鸦,正在吵闹,我感觉不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坐在了座位上。湿度高还闷着热气,热死了啊。真希望大夏天之外也能让我们随便用空调啊。」
我事无巨细地把红峰的话记录到笔记本上。
红峰有明确的隐瞒罪行的意图。可是,明神瞬间就看破了。
红峰究竟在哪犯错了呢?
应该在某个地方有致命的失误。既然明神可以推理,那么必然存在失误——只要她的能力不是真正的神谕。
我回过头来读着记录完成的证言,用圆珠笔的一端敲着笔记本。
「如果能进行指纹检查之类的科学搜查,调查用来涂鸦的粉笔一下就能搞清楚,但是明神根本没有用这类方法……」
「是啊。感觉是看到桌子的瞬间就明白了。」
「还有其他在意的东西吗?」
「诶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去南校舍的时候我经过了连廊,叫什么来着,中庭那个超大的树。」
「那个据说特地从海外移植过来的?种类好像挺少见,但我没有熟悉到记住名字。」
「对对,就那个。那棵树摇晃得很厉害,连廊里被树叶弄得湿乎乎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副样子。那天的风好厉害对吧,明明前一天还很平静呢。是所谓的春一番 注?」
译注:日本部分地区初春的第一场强南风。
「春一番是二月到三月之间来。」
「唔嗯。完全不是春天嘛。」
红峰的芭菲已经完全消失了。这家伙真能吃。
红峰不再大口吃芭菲后,开始看我的笔记。
「话说你记得好详细啊?不得了。」
「不把一切都详细记录下来的话,我就没法放心。日记也是每天在写呢。」
「日记?不得了。超想读。」
「绝对不给你读。」
「小气。」
……日记。日记吗。
我应该也把一个月前的那天记在了日记里。我不可能没记录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原以为听了红峰的话就能解决,但我还不清楚明神推理的全貌——似乎接下来必须要结合那天我自己的记忆思考了。
「谢谢,红峰。很有帮助。」
「不用客气~。说实话相当模糊就是了。」
「都过了一个月了。以你而言算记得清楚了。」
「什么叫以我而言?」
刚看到红峰调皮地笑了一下,她就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喝了一口红茶。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觉得没必要强行让她来学校。那家伙大概遇到我也很尴尬吧。」
「啊,不,这一点没问题哦。」
「……啊?」
「据她姐姐明神老师说,明神不来教室是因为讨厌我,好像没怎么在意你哦。」
「…………哈啊!?」
红峰突然沉下脸,猛然站起来。
与不及一米五的身高相反,她的声音大得好像要冲破耳膜,让吧台里的掌柜吓了一跳,看向这边。
「没……在意!? 都发生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啊!? 那是怎样!? 我……我这一个月有多么……!」
「怎……怎么了?她没讨厌你,这不是挺好吗。她瞪我的眼神都像杀父仇人一样呢。」
「是挺好……确实挺好啊……!但是……怎么说……?该说是无法释然吗……。——啊——真是的!!」
红峰粗暴地拿起包,走向咖啡店的入口。
「我回去了!!」
「不是,哎!红茶还有剩啊!」
「你喝掉!捡便宜了吧!」
这只是处理剩饭吧!
制止没有起作用,红峰踏着愤怒的脚步走出了咖啡店。
「……怎么了啊……」
我正发呆,一杯咖啡忽然被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掌柜。
「人生中并没有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冷静下来聊一聊,你的女朋友也会理解你的。」
说着,半老的掌柜静静地离开了。
…………?
……………………?
…………………………………………啊。
「那个,对不起!不是打情骂俏!」
——4月27日。
没错……事件发生在接近黄金周的时候。
两位女生以不同形式遭到对方的暴力,其中一人不再到教室上学……
比起全国新闻里刊载的事件,这件事一定微不足道吧。但是,至少对我来说,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
如果那时候我出手稍微慢一步,我可能就无法忍受自己了。
——那就是无罪推定。
——无论有多少人认为可疑,即便电视和网络上称之为『嫌疑人』,只要有一点无辜的可能性,这个人就不是犯罪者。
这句话支撑着过去的我,而我
必须要为了这句话——推理出明神的推理。
我必须证明无根无据不能定罪,然后告诉她世上也存在尊重真相的人——
回家后,我立刻打开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取出了每天记录的日记本。
4月27日。
这一页写有大约一个月前的日期,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比其他页多几倍的文字。
该说不愧是我吧——连那些现在记忆已经完全淡去的琐事,都被细致入微地、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要说当然确实是理所当然,今天从红峰口中得到的情报没法用在给明神出示的答案里。因为那时候的明神无从得知犯人视角的情报。
但是,可以当作提示。把今天听到的事情放在心头,回忆那天的事情,肯定就能追踪明神的思考……
「……呵。」
我忍不住笑出来了。
追踪。追踪吗。那个明神凛音,不怎么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都要夏天了还披着披肩,要论不知道在想什么无人能出其右。追踪她的思考?
真是的,还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没想到我居然会迎来如此在意女孩想法的一天啊。
但是,想象一下吧——她那冷淡、坚定的表情为惊愕与信服所浸染的瞬间。
那时候,我才能真正做我自己吧。因为我要第一次将我的信条变为现实:无罪推定——没有证明则无罪。
4月27日,雨。
今天发生了事件,所以我要把我记住的事情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
早上准备的时候开始下雨了。大概是上午7时30分。今天原本就有大风,雨也全都横着飞。我是打伞上学的,但披着雨衣的学生也很多。
大约上午8时40分,我到达学校,在北校舍换鞋处换上室内鞋。一如既往从东侧楼梯前往教室所在的三层。我看到几位老师从一层楼梯旁的办公室出来,感觉要开始上课了,加快了脚步。在三层的走廊,与几个女生(具体人数忘记了)擦肩而过。走廊东侧有厕所,所以她们应该是去那里了吧。
说起来,上楼梯之前,我似乎在换鞋处看到了明神凛音。上学的时间似乎几乎一样。
我打开后门进入教室,感到了异样的氛围。
窗帘都没有系上,随意地开着,展露出雨点用力拍打窗户的景象。耳朵好像被雨声堵上了一样,我感觉走廊和其他教室的喧嚣十分遥远。
相浦紧跟着我从同一扇门进入教室,吃了一惊。她怯生生地穿过教室,把自己的包放在了窗边最前排的桌子上。但是,她立刻拿起包,皱着脸开始用校服袖子擦桌子。看样子是下进来的雨弄湿了桌子。教室被异样的气氛笼罩,其中只有她的举动是平常的。
这种氛围的中心是窗边倒数第二个座位,明神凛音。她的桌子上全是用粉笔写的过分涂鸦。
明神凛音耷拉着长发,盯着脚边干燥的落叶。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最前排的座位。只有那个座位旁边的窗户被窗帘大约遮住了一半,那人的身影藏在黯淡的阴影中。
明神快步接近那人,也就是坐在最前排从窗户数第二个座位的红峰亚衣。然后,她挥起了拳头,带着一句「你就是犯人」。
明神不听红峰的抗辩,竟然要去踢对方,于是我介入了。我责备了明神,她就丢下一句话走出了教室。她受了罪,我却好像在责难她,我觉得很抱歉。但是,她还是应该听一听辩解。
之后,不知道谁小声说「让老师看到不是惨了吗?」,教室一下子慌张起来。大家开始行动,要擦掉涂鸦,而我瞬间想到要保存证据,用手机拍下了桌上的涂鸦。
黑板擦没能顺利擦掉涂鸦,于是有人弄湿了抹布拿过来。我正好在桌子旁边,准备接过抹布,但是红峰从旁边过来,夺走抹布,说「我自己来」,把明神的桌子弄干净了。她的举动已经承认了自己是犯人,但是谁都没有责备她。
……我记得还真是详细啊。比起日记更像小说,或者说是笔录。
值得注意的点有好几处。首先,没错,为了保全证据用手机拍下的涂鸦桌子照片。这个我肯定记得,昨天还看过,但现在看一下也没问题吧。
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皱起眉毛。『恶心』『烦人』『泼妇』『拽什么』——种种毫无特点谩骂跃动在小小的木制桌子上。这种没有特点的感觉也可能是红峰的隐蔽手段。而且要说是红峰写下了这些,也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冷静下来,仔细观察涂鸦的桌子,发现有两个令人在意的事情。
第一个是从左到右一大条薄薄的粉笔印。好像是有人在涂鸦上用指甲刮到后拖长粉笔的痕迹。
只看这个的话,可以认为或许是明神本人来之前有人碰过,但是这个刮痕留在了桌板左侧的涂鸦上,右侧的涂鸦上却没有。也就是说,只画了左侧的时候——在涂鸦过程中产生了这个痕迹。只能认为是犯人留下的。这是重要的证据吧。
另一件事,是涂鸦的一部分有断开的地方。如果要打个比方,没错,就像在细线上用粉笔划过一样的痕迹。
当然,普通教室不会上家庭科的课——能想到的就是头发了吧?犯人的头发垂下来了,或者掉下来了,然后犯人没有注意到,在头发上划过粉笔……很可能是这样。
这样一来,犯人的头发至少比粉笔的直径长。我查了一下似乎是约12毫米。12毫米以下的头发就只能是寸头或者光头了吧——
我思考着,再次看向日记。
现代科学很难窥视人的思考。要说能做到的,只有从本人的举动类推。
看上去明神推理用时极短,而且记录这段时间的文字也非常简短。
『明神凛音耷拉着长发,盯着脚边干燥的落叶。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最前排的座位。只有那个座位旁边的窗户被窗帘大约遮住了一半,那人的身影藏在黯淡的阴影中。』
……只有这点。真的只有这些。
她没有任何其他显眼的举动。
也就是说,从道理上来讲。
仅凭写成文字区区七十二字的搜查行动,明神凛音从多达三十五人的同学里确定了犯人。
「……………………」
如果这不是神谕也不是灵力,而是纯粹的推理……那么她的头脑有多优秀啊。
我甚至感受不到嫉妒——如果要表达这种感情,称作畏惧比较合适。我甚至发现自己反而希望那就是神谕……
但是,这种想法无法获得允许。正是我自己不允许。
这就是推理。
明神是推理出来的——就在短短的三行之内。
「……落叶……最前排……窗帘。」
如果明神的视线走向直接表明了推理的过程,那么明神就是以这个顺序构建理论的。不,可能落叶只是偶然落在脚边,她实际上在看地板——落叶,干燥的落叶。……嗯?
「干燥的……落叶?」
奇怪。
这一天是雨天。
如果叶子沾到谁的衣服、书包或者头发上进入教室,那么叶子应该是湿的。这样一来——
——是红峰涂鸦期间落下来的?
跟红峰本人打听过之后,就只能这么认为了。红峰好像很早就到教室了。如果那是下雨之前会怎么样?
没错,就是这样。红峰不是说过吗?『我本来想到学校外面,但是在下雨所以不行』——这不就意味着她没带伞吗。这样就是她上学的时候没有下雨吧?
如果明神考虑了这种可能……?
假设这是正确答案,那这片落叶是从哪来的呢。如果头发或者衣服上沾了叶子,一般人会在某些时候注意到吧。比如,没错,把包放到桌子上的时候。但是,现实中红峰没有注意到。这意味着——?
而且,就算明神推论出下雨前来到教室的人就是犯人,她又怎样知道了这个人就是红峰?
核心的逻辑尚不明了。干燥的落叶不过是推理的切入点。
看到落叶之后,明神看向最前排的座位,看了旁边的窗帘。她的视线中藏有推理的真身——
「最前排,窗帘……最前排,窗帘……」
我嘟囔着打开笔记,重新阅读红峰的证言。我觉得应该有某种提示。
我连无关紧要的记录都逐一反复阅读,然后——
「……嗯?」
我皱起眉毛。
……应该不是我的失误吧。红峰确实是这么说的。
这样一来——
完整的拼图浮现在了我的心里。
「……是这样啊。」
回过神来,我已经翻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
「是这样啊。」
我写下的,是思考的足迹。
将明神凛音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女的脑袋内部,重现在纸上。
「————是这样啊————!!」
——落叶,窗帘,雨,风,钥匙,办公室,厕所,座位顺序,涂鸦,刮痕,细线,相浦,田岛,传单,不应季的披肩——
一块块的拼图最初都是零散的。
但是,当它们全部组合到
了一起……就好像一幅画浮出水面,一个结论出现了。
——这是自明之理。
我终于能说出来了。
所谓自明之理,就是无需解释、显而易见的道理。
意思是洞若观火。
我终于可以指出,你那句冷漠的话语是误用:
你眼里的自明,对我们来说是不明。
你眼里的道理,对我们来说是谜团。
——你就是犯人。
那天,你说了这句话。
那无疑是推理。
那无疑是解谜。
现在——我迟了一大步,终于理解了这件事。
——久等了啊,明神凛音。
现在,你能讲通道理的人出现了。
「打扰了。」
我再次造访了心理咨询室。
此时是午休。虽然放学后也可以,但说不定明神那家伙会利用她得意的天启察觉到然后逃跑。
也可能有其他咨询人在场,但最终接待套组的沙发上只有这间屋子的主人明神芙蓉老师在。
「是伊吕波啊。两天不见了。」
说着,明神老师擦掉了嘴唇上沾到的芝士。
接待套组的茶几上,摊着一人份的披萨。
这人在学校吃什么呢。
老师拿起一片披萨,把芝士拉出长长的丝线:
「一副想要的表情啊。吃吗?」
「……容我拒绝。我准备了自己的份。」
我拿着顺路去小卖部买的夹心面包和奶茶,坐到了老师对面。
老师背后有一扇白色隔板。
隔板后面,还没有传来声音。
「怎么,就吃这点吗,你个食欲旺盛的高中生。」
「老师反而吃太多了。在学校叫披萨外卖是认真的吗?」
「所谓心理咨询室,就是治外法权。」
说着,她喝了一口可乐。「嗝」小声地打了个嗝之后,她说:
「为了切实地保护来咨询者的隐私,为了让学生毫无顾忌地求助,这个地方必须从学校这个环境里隔绝、解放出来。所以我才必须毫无顾忌地吃我想吃的东西。」
这人又在说听上去正确的东西。你只是想吃比萨了吧。
我再次看向老师背后的隔板。
「你有答案了吗?」
或许老师看出来了,我开口之前她就这样说道。
我将视线移回老师身上,说道:
「是的。」
「没错吧?」
「九成没错。」
「剩下一成呢?」
「不需要我特地证明。」
「……原来如此。了不起啊。实际上,只用了一天吧。」
老师向下一片披萨伸出手:
「很不巧我没有空余的时间,就一边吃比萨一边听吧。一个月前,我妹妹明神凛音到底是如何确定出涂鸦犯的——是天启,还是推理。」
在老师做作的话语外,我听到微弱的动静。
——啪唧。
小小的拼图奏响出的声音,从白色隔板的对面传来。
我对着那道声音回答:
「是推理。」
赌上自己的信条和积累起来的逻辑。
「至少,那一天你能推理出来。」
我对着看不到脸的同年学生,开始了推理的推理。
「4月27日的早上,从你发现桌上有涂鸦到攻击红峰,这段时间你看向的东西,据我所观察只有四个。」
「只有四个?」
老师帮腔道。
「其中两个当然是被涂鸦的桌子和犯人红峰。」
「剩下两个呢?」
「落叶和窗帘。」
「喔。随处可见的垃圾,还有哪个教室都有的东西啊。」
「没错。但是,根据状况,只能认为明神从这两个东西中获得了确定犯人的重要线索。」
「我可觉得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啊?」
「按照刚才的说法,确实如此吧。但是,如果提高情报的清晰度就不一样了。」
我再次看向隔板。
「首先关于落叶。你看到的不是普通的落叶,而是『干燥的落叶』。」
「干燥的?这个情报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因为,那天从早上就在下雨啊。」
我取出手机,打开事先准备好的信息。
「我推测是大约上午七点半,而根据气象厅的记录,开始下雨的时间是上午7时32分。既然落叶是干燥的——没有被雨弄湿,它就是在更早的时间被带入教室的。」
「唔。如果落叶是沾在衣服上带进来的……」
「有人这么早进入教室,特地接近明神的座位——而且是窗边倒数第二个,这种很难偶然路过的座位。这完全足够让人怀疑了吧。」
「这样一来,犯人就限定在了下雨前上学的人吗。……不过,虽然我自己假设了沾在衣服上,但这个干燥的落叶,不一定是人带进来的啊。可能是因为窗户开着。」
「没错。所以下一个问题就是落叶的入侵路线。」
我看向隔板。
「线索就是你看的另一个东西——窗帘。但是,那不是单纯的窗帘,而是『半开的窗帘』。」
「半开吗。可能是前天负责扫除的人比较粗心啊。」
「不。其他窗帘都好好地开着。唯独最前排座位旁边的窗帘不自然地开着。这就变成了线索。」
唔——老师喝了一口可乐。
「我直接从犯人红峰嘴里问出来了,当时的明神无从知晓,但红峰是这样证言的,『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包,稍微凉快了一会』……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记忆了,大概有模糊、记不清的部分。所以,这时候红峰忘记说了某件事情。」
「『稍微凉快了一会』吗……很奇怪啊。」
老师换了一下翘起的长腿:
「上课时间外,教室不开空调。更何况四月是不会开空调的。」
「没有空调要怎么凉快呢?」
很简单。
「开窗就好了。」
没错。
红峰到教室放下包之后,打开了窗户。
但是,她没有记住一个月以前这么详细的动作——所以没有对我说。
「那天『雨点用力击打着窗户』,也就是说那天风应该是向着窗户吹的。红峰打开窗户,风就会吹进来。风吹进来——窗帘就会展开。」
谁都见过吧——窗帘被风吹起来又瘪下去的样子。
「风展开了收起来的窗帘,让它成了半开的状态。明神——你看到了『半开的窗帘』,借此注意到了窗户曾经开过。下雨期间不会有人开窗。在下雨之前,有人一大早过来,打开窗户——就在那个时候,干燥的叶子乘着吹进教室的风,沾到了这个人的衣服或者头发上。而那个叶子在作案时掉到了地上——你是这样判断的。」
根据这段推理,明神无限接近了犯人——红峰。
其他窗户没有打开过的迹象,从这一点可以想到犯人打开窗户的理由是要让自己一个人吹风。
然后,半开的窗帘在最前排座位的旁边。
也就是说,犯人是最前排的某个人——而且很可能是容易吹到风的窗边座位上的人。
身处最前排从窗户数第二个座位的红峰,就这样进入了射程——
——啪唧!剧烈的声音响起。
我看向白色的隔板——不,隔板对面的同班同学。
「……有漏洞。」
我听到了好像挤出来一样的细声。
「有漏洞……的吧?」
——看来,终于。
她终于愿意跟我对话了。
「为什么能断言落叶是当天掉下来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老师什么也没说。
「可能是前一天掉的,可能是更早。它可能一直留在我座位的脚边……如果是这样,这个推理——」
「——是的,不成立。」
我绕到隔板对面。
明神凛音在窗边的桌子上摊开了拼图。
「关于这一点,我也准备的假设。但是,那是假设,仅仅是没有证据的想象。——但是,对你来说不一样。」
明神的对面备着另一个椅子。
我拉过椅子,坐下来——第一次从正面与明神凛音对峙。
「刚才,我说过有一成是不需要我证明对吧。那是当然。因为,这不是我的推理,而是你的。即使在我的视角那不过是假说,只要在你的视角是推理就没问题。」
我拿起一个拼图的碎片。
在法庭,一定有两个人辩论。可能是检察官和律师,可能是律师和律师,但绝对不会有某一方单独下定论。
需要两个人。
立场不同的两人对峙、论战。这件事本身是接近真相的手段,是一种仪式。
——啪唧!我像移动将棋的棋子一样打出手里的拼图。
「能不能回答我呢,明神。」
我从正面看定明神凛音的眼睛,开始『讲道理』。
「『那
天你看到的干燥落叶,应该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吧?』」
「唔……为什么这么说?」
「是倒推啊。我不觉得你是神之子之类超自然的存在。这样的话,你毫不犹豫揍红峰的行为就应该有逻辑支撑。你成功通过逻辑性的思考确定了红峰是犯人——根据这个事实倒推的话,那片落叶就必须有踩过的痕迹。」
我又拿起一片拼图的碎片,嵌入合适的位置。
「那片叶子落在地上可能是前一天,可能是更早。你是这么说的,但时间可以更准确。『前一天放学后到离校时间之间』。要说有可能,就是这段。毕竟,放学后总是会进行扫除,而到了离校时间门就会上锁,谁都无法进入教室。」
「……请你等一下。」
明神也拿起一片拼图。
「到了离校时间门就会上锁,谁都无法进入教室——这个我明白。但是,窗户呢?我的座位在窗边,刚才姐姐也说过,可能有谁忘记关窗户,叶子从窗户进来。」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啪唧、啪唧——拼图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说过吧。那天在下雨。而且,风很强,雨滴不断打在窗户上。在这个状态开窗的话,你的桌子就会变得湿乎乎的。当然,脚边的落叶也是。」
「那么,就是有人在下雨前关上——」
「就算是这样,结论也没有变化:下雨之前有人接近了你的桌子。」
寒冰一样面无表情的脸稍稍动摇。
樱色的嘴唇略微抿起来——好像在忍着不甘。
……啊。我必须改变想法。
间不容发的反驳,恰恰证明了她本身在持续思考——证明了她想要亲自查清楚自己那无法解释的推理。
她也不是讲不通道理的人。
「我继续啰。落叶落在你座位附近的时间是那天早上,或者是前一天的放学后。现在应该考虑,这片叶子是如何进入教室的?如果是那天早上进来的,那么就和刚才说的一样。开窗的红峰——也就是犯人的头发和衣服沾到叶子,带进来了。问题是,叶子在前一天放学后进来的情形。」
「一样吧?乘着风进来,或者沾在谁的衣服上——」
「没错。只要没有踩过的痕迹。」
「……你说话真绕啊。」
明神如此说道,好像有点不耐烦。虽然有点抱歉,但我也在拼命不让自己被某个无表情女无视啊。
「我的意思是,这个落叶如果被什么人踩过,那么这两种可能的情况都不成立。有被踩过的痕迹——也就是说,曾经落到过地面上。这样一来,无论是从窗户飞进教室,还是沾在什么人的衣服上,只有在风很大的日子才行。这一天的强风必须足以将紧压在地面上的落叶刮起来。」
「所以说,那天风很强吧?敲打窗户一样——」
「那是当天。前一天反而很平静。」
——那天的风好厉害对吧,明明前一天还很平静呢。是所谓的春一番?
红峰先表示自己要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说了这句话。听到这些,我也想起来了,然后在手机上跟下雨的事情一起查了一下。事件的前一天,整天都没有风。
看到手机显示出我的调查结果,明神露出苦涩的表情。面部肌肉一如既往没什么动作,但我逐渐能读出她的感情了。
「……那么,是不是粘在了鞋底呢。既然有踩过的痕迹,这是最自然的可能性。」
「这是最不自然的可能性吧。你是太久不去教室,忘记了吗?在校舍里要换室内鞋啊。难道落叶从室外鞋上瞬移到了室内鞋上?」
「……啊。」
「综上。」
明神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我在她面前把拼图碎片嵌入中央一带。
「『在落叶有踩踏痕迹的情形下,很难想象叶子是前一天放学后进入教室的』。理由是,可能的过程全都被否定了。另一方面,落叶没有踩踏痕迹的情况下,无法完全否定刚才你说的两种可能性——也就是说,推理会在半中间受阻。」
「……但是,事实上我的推理完全确定了犯人?」
「没错。这些讨论是建立在这个假定上的。虽说是逆推的,既然你完成了推理,就不应该存在让推理陷入僵局的证据。从这一点,我推理出你看到的落叶有踩过的痕迹。你理解得这么快真是太好了。」
「…………多谢。」
明神嘟囔了一声,看上去很不服气。她低头看向了远比前天更接近完成的拼图。
我们像下将棋或象棋一样对局,目标却是同一幅完成图。
我也好,明神也好,不论是谁去嵌下拼图,完成的图画都是同一幅……
「……我承认。」
明神看上去真的很不情愿,用叹气一样的语气如此宣告。
「我看到的落叶有被踩过的痕迹。稍微沾了点土,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在室外被踩到的,不是室内。」
「我想也是。更具体一些,那是中庭那棵树的叶子吧。听说是从海外移植来的,非常罕见。」
「对。虽说这也是我后来查了才注意到的。」
「你当时没注意到吗?」
「我内部的潜在意识,或者『神明』应该确实注意到了吧。……姐姐说过吧?我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清楚自己的自考。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我似乎也能明白,为什么要用『神明』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
「……不相信也没事哦。毕竟你看起来挺死脑筋的。」
「哼。轮不到你说啊。……总之,这下,有关落叶的验证终于结束了。」
我拿起几个拼图碎片。
「落叶是干燥的,而且有在室外踩过的痕迹。从这一点来看,它不可能是前一天的放学后进入教室的——剩下的可能就是事件当天清晨,在下雨前从最前排座位旁的窗户飞进来,附在人的身上运过来了。只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能认为这个人是矮个子辣妹同学?」
「矮个子辣妹同学?」
「那位个子比较矮的辣妹。」
「啊,是说红峰吗……」
连名字都没记住啊。话说还叫人家辣妹。词汇真古老啊。
明神紧紧抓住不应季的披肩。
「……我还不明白。从落叶和半开的窗帘,可以得出打开最前排座位旁窗户的人很可能是犯人。到这一步我都懂了——但是,从这里怎么把嫌疑锁定到矮个子辣妹同学一个人身上呢……」
「根据留在现场的线索,单纯的逻辑有两种。……我按照顺序说明吧。」
我接连将手中的拼图碎片放进看上去能嵌入的地方。
「首先是犯人开窗的理由。那时候,教室闷着热气。那时是4月,气温却很高。然后,4月,而且是上课外的时间,教室的空调当然不会开,所以我们应该可以想象到,犯人是要乘凉才开了窗户。」
「为了换气的可能性呢?」
啪唧——明神也放入拼图碎片。
「不可能。要是那样,就会把窗户全部打开吧。最后,窗帘应该全都会变为半开的状态。实际只有最前排座位旁的窗帘是半开的。」
「你打开窗户的时候,不会把窗帘用绳子系上吗?」
「那天,所有窗帘都没被系上。我挺在意这种事的。」
「……神经质……」
明神嘟囔了一句,看上去很嫌弃。有什么不好啊。
实际上,我的日记里也清楚地记述了这些事情:
『只有那个座位旁边的窗户被窗帘大约遮住了一半,那人的身影藏在黯淡的阴影中。』
『窗帘都没有系上,随意地开着,展露出雨点用力拍打窗户的景象。』
「总之,犯人为了乘凉打开了窗帘。这样一来,当然会开附近的窗户。犯人的座位很可能在窗户吹风所及的范围里。也就是说,最前排的座位从窗户数三个以内吧。红峰的座位是从窗户数第二个,在范围内。」
「请你稍微等一下。」
啪唧——明神发出稍强的声音,把拼图碎片放下。
「犯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吹风乘凉——你是这样假定的,但你是怎么明白这一点的呢?距离窗户四个座位外的人也可能直接留在窗边吹风吧。」
「……是吗。说明有点不足啊。」
我注意到说明不充分,稍微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
「我从红峰本人那里问到了作案时的事,但你不知道吧。那么,你准确地想象一下进入教室的犯人如何行动。犯人进入了教室,然后做了什么?」
「……当然,把随身物品放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觉得热,把窗户——」
「就是这里。你觉得人在觉得热的时候,首先做什么?」
「都说了,把窗户——……不。」
「对啊。」
我点了点头,指向支吾起来的明神。
不,我指向的不是明神。
而是她肩上披着的不应季的披肩。
「人如果觉得热,首先会脱外套吧?开窗是之
后的事了。」
「……那么,犯人脱掉了校服外衣对吧。这怎么了?」
「这就很奇怪了。因为,桌子的涂鸦上有刮痕一样的东西啊。」
「刮痕……?有这种东西?」
「倒是有照片……看吗?」
明神皱起眉,但还是点了点头。虽说我觉得她不会想反复看写有对自己恶语中伤的桌子……但她本人说想看的话,我应该尊重吧。
看到我的手机显示出的照片,明神嘟囔了一句「确实……」。
「这个痕迹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从粉笔文字的痕迹来看,刮痕是在涂鸦半中间产生的。当然,认为是犯人留下的才合理吧。但是,根本没有理由去刮写好的涂鸦。」
「偶然留下的痕迹……?」
「没错。而我们高中的校服上有个很容易留下这种痕迹的部件。」
我抬起手臂,把校服外套的袖子给明神看。
刮痕的犯人就在那里。
那个发出金色光芒的东西——
「是袖扣。认为那个痕迹是袖扣留下的最自然。……但是,袖扣只有校服外衣有,里面的衬衫没有。」
「……啊……」
「犯人在涂鸦的时候,是穿着校服外套的。」
这非常神奇。
犯人既然觉得热开了窗户,当然也应该脱了外套吧。从干燥的落叶来看,犯人是在开窗后才去涂鸦的,那么此时穿着外套就很不自然。
「如果有合理的理由,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比起脱掉外套,开窗更快』这种可能性。」
「如果窗户触手可及,或者在一两步的距离,那么比起一个个打开扣子脱掉衣服,开窗更简单……?」
「没错。从窗户数第四个之外的座位,无论如何都不符合这种情况。把教室整体分成两半,这些座位在走廊比窗户更近的位置。所以要认为第三个座位以内的人很可疑。有反驳吗?」
「……犯人可能没有把物品放到座位上,直线奔着窗户去。如果一直拿着东西,脱外套也会很困难。」
「不错的反驳。但是很难成立。你想象一下。犯人从教室后门进来,直奔窗户。那么,犯人当然应该去后面的窗户吧。窗帘半开的是最前排旁边的窗户。」
「为什么你能知道犯人是从后门进来的?」
「是办公室的位置。犯人一大早来到教室,首先注意到教室上锁了。之后犯人去办公室拿了钥匙,然后回来。办公室在教室东侧——要从后面的楼梯下去。犯人登上楼梯回来,有什么理由特地绕到前门?」
「……那……比如去厕所。」
「教室东侧也有厕所啊。说起来,那天早上我还跟去厕所的女生擦肩而过了呢。况且,拿着东西很难方便吧。」
「……………………」
看来她反驳到头了。一个月没来教室成了她的绊脚石。
「犯人首先把随身物品放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感觉热,在脱掉外套前打开了窗户。因为这样比较快。这样考虑的话,可以推测出犯人的座位在从窗户数第三个座位以内——也就是说,现阶段嫌疑人候补有三人。第二个座位的红峰,窗边座位的相浦,第三个座位的田岛。」
「……哪位?」
「至少把同班同学记下来啊。相浦是短发女生,田岛是棒球社的寸头男生。我来依次验证一下这些人作案的可能性。」
首先第一个——我说道。
「如果犯人是窗边座位的人——相浦。这种情况,问题还是雨。」
「雨?」
「那天早上,相浦的举动有点奇怪,你记得吗?从我的日记里摘录——『她怯生生地穿过教室,把自己的包放在了窗边最前排的桌子上。但是,她立刻拿起包,皱着脸开始用校服袖子擦桌子』。从这里你应该能明白,相浦的座位湿了啊。」
「……雨下进来了吗?」
「应该是吧。相浦座位旁边的窗户,下雨之后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开着没人管。如果立刻注意到下雨关上窗户,下到桌子上的雨就只有几滴——从下雨到我们进入教室有大约一个小时,雨滴应该早就干了。恐怕犯人沉迷于涂鸦,没注意到开始下雨了吧。……那么。」
我用手指敲了敲摊开拼图的桌子。
「因为窗户开着没人管,桌子湿透了。桌子的主人如果是犯人——也就是相浦,她结束涂鸦离开教室的时候应该会注意到。毕竟随身物品在座位上。」
「……你是说,她这时候应该会擦桌子?」
「就是这样。」
「可能是犯人感受到了其他学生的动静慌慌张张逃跑了,因此没空擦桌子……」
「相浦先把包放到了桌子上。此时没有注意到桌子被雨淋湿的。她应该不会蠢得知道桌子湿还把包放上去——也就是说,我目击到她的时候,她是第一次进入教室。」
「……刚才我就在想,你的日记是不是太详细了?」
「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啊。我每天都这样尽可能详细地总结发生的事情。」
「……令人不适……」
既然得到了夸奖,我就说下一个吧。
我嵌入一片拼图碎片。
「接下来考虑如果犯人的座位是第三个。这种情况很单纯。最前排从窗户数第三个座位——是棒球社的田岛。之后你就懂了吧?」
「你是说男生不可能作案?确实涂鸦看上去是女生写的,但仅凭这个断定男生就太武断了。」
「跟涂鸦的内容没关系。重要的是,留在涂鸦上的痕迹。除了袖扣留下的划痕,还有另外一处——粉笔写下的文字有间断。」
「……间断?」
明神歪起头,向我伸出手。是要让我再给她看一下吗。我把显示照片的手机递给她,她便仔细端详。
「这个……怎么说呢,你指这个好像在细线上划过粉笔的部分吗?」
「对。但是,普通教室当然不会有家庭科的课。比起认为细线落到桌子上,有个可能性高得多的真相。」
明神屏住呼吸,摸了摸自己的那样东西——长发。
「……头发……」
「您明察。」
我微微一笑。
「那个痕迹恐怕是写字时下面有垂在桌子上或者脱落下来的头发造成的。如果是圆珠笔一类尖头的笔,应该可以推着一两根头发写字吧,但犯人使用的是粉笔。说不定犯人甚至没有发现写字时压着头发。」
真是讽刺。毕竟,红峰想尽可能避免和自己扯上关系而用了粉笔,可这样反而让她留下了关键的痕迹。
「从这一点可以得知,犯人的头发至少比粉笔的宽度长——粉笔的宽度大约是12毫米。相比之下,棒球社的田岛头发的长度是多少呢?」
「棒球社……也就是说……」
「没错,是寸头啊。更准确地说是板寸头,听说长度大概是1.5毫米到2毫米。这点长度根本无法产生中断的文字。明神,你那时应该也一眼就看出来了——」
啪嚓——我嵌入拼图。
「无论假设犯人是从窗户数第一个座位的相浦,还是假设第三个座位的田岛,两种情况都被否定了。……剩下只有第二个座位,红峰亚衣。」
拼图眼看就要完成。
剩下的碎片只有两个——不管多么笨拙,从这一步开始拼绝对可以完成。
明神有些呆滞地望着拼图。
她的手里,捏着剩下两片中的一片——
「……我就是这样推理出来的吗?」
「无法接受吗?」
「无法接受。」
明神使劲摇了摇头,她的长发也随之摇摆。
「还留着一个谜题。你还没有解释这件事。」
「……说说看。」
「是推理的顺序。」
明神凛音握紧一枚碎片,仿佛触及禁忌一样指出了留给自己最后的谜题。
「根据你的推理,我的推理是以这个顺序进行的:首先看到『桌子的涂鸦』和留在涂鸦上的痕迹。然后看到『落叶』,遐想了入侵路线。着眼于『半开的窗帘』确定入侵路线,把嫌疑人范围缩小到窗帘跟前『最前排座位』的三人……」
「是这样的。」
「但是,我记得那天早上『神明』推理的时候我是以什么顺序看到了什么。你那个令人反感的日记里写了吧?」
「……是。当然。」
「我的视线顺序是这样的:『桌子的涂鸦』『落叶』『最前排的座位』『窗帘』……很奇怪对吧。」
「很奇怪啊。」
「根据你的推理,我应该必须最后看『最前排的座位』。」
如果这只是推理……说到这一步就足够了吧。
然而,这是推理的推理。
这些讨论终究是为了确定明神凛音想了什么。
因此,我必须回答:
明神为什么比起窗帘更早看向了最前排的座位。
「我看到『落叶』之后,立刻看了『最前排的座位』。这意味着我在这个时间点就怀疑了坐在那的矮个子辣妹
同学。也就是说,存在『某种东西』足以让我跳步到直接考虑矮个子辣妹同学是不是犯人,而不是用你刚才做的那种排除法。如果不指出这样东西,你的推理就不完整——」
像在挑衅,像在试探……或者,像在希冀。
看到明神要求我出示回答——我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真是讽刺啊。」
「诶?」
「一个月前,我指出你证据不充分。这次反过来了。究竟是什么因果呢……」
明神沉默下来,死死盯着我。
眼神仿佛在品评一般。
想到一个月前她单方面说『讲不通道理』舍弃了我,这简直是云泥之差。我在明神凛音这个一知半解的少女的头脑中旅行,到达了终点——
非也。
「你在看『最前排的座位』之前,看到的东西有两个。『桌子的涂鸦』和『落叶』。所以按照逻辑,其中一样事物存在『某种东西』足以让你直接怀疑红峰。」
「……没错。」
「实际上,这是最让我苦恼的啊。不,想法本身是一口气理清楚了……但实在是难以置信。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真的会引起怀疑吗。但是,试着理解一下就感觉不对劲了。将微小的不对劲凑到一起,我终于信服了,这就是答案——」
这是最后一步。
名为明神凛音之推理的旅途——这就是最后一步。
我拿起最后两片拼图中的一片。
「『某种东西』就在『桌子的涂鸦』里。」
「……涂鸦里?刮痕和间断的痕迹吗?」
「不是。是涂鸦的内容。作为红峰所写的东西来说有些奇怪。我一时半会没搞懂是哪里奇怪。但是,我反复确认涂鸦的内容后——」
『恶心』『烦人』『泼妇』『拽什么』
桌上都是些潦草的、不足为奇的种种恶语中伤。但是,如果把这些看作是红峰写的,那么其中有一个稍微让人感觉不对劲的词语。
为什么选了这个词?
「奇怪的是——词汇。Vocabulary很奇怪啊。」
「词汇……?」
「女高中生不常用。存在更好懂、更流行的说法。涂鸦中有一个这样的词。」
我咔擦一下把碎片放进拼图,同时指出这个词。
「——是『泼妇』。这个词语的选择,让我感觉奇怪。」
明神微微皱起眉毛,然后用纤细的拇指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确实,稍微有点古老,而且很少听到……」
「如果只有这个词,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对女性的谩骂中有另外一个极其流行的词语,犯人却特别没有写,只写了『泼妇』。我觉得其中有某种含义。犯人——也就是红峰,该不会在害怕特地避开的『那个词』跟自己的真实身份关联起来吧。所以,她用意思基本一样的『泼妇』代替了。」
「可能与矮个子辣妹关联的谩骂……?怎么会有——」
「从到这一步为止的推理来看,你——你体内所谓的『神明』看上去对周围没有兴趣,却意外地似乎有在观察教室。所以你肯定知道这件事。红峰有对『那个词』过度反应的习惯。我每次开玩笑说出来,她都会反驳我呢。没错——」
有时候会满脸通红。
还会探出身子。
「——她会说『才不是婊子bitch』。」
「…………啊。」
——才不是婊子呢。
这个词在语感上比较轻快,所以用的时候经常带着些玩笑的意思。而红峰不会一笑了之,总是规矩地否定。
所以,没错。
对红峰亚衣来说,比起『泼妇』,『婊子』要熟悉得多。
正因为如此,她避开了。
她感到不安,自己和这个词可能会联系到一起——
「我感到奇怪的地方是——感到意外的地方是,红峰情急之下想到了『婊子』的近义词『泼妇』。那家伙都不好好上课哦?要用手机搜索的话,也需要某种程度的知识。我不觉得红峰会知道『近义词 注』这种困难的表述。」
译注:日语中“近义词”是『类义语』。写法复杂的汉字词语对日本人来说有一定难度。
「你说得真过分啊……」
「于是,我思考了,当时的你也肯定思考过。红峰是不是平常在哪里看到了『泼妇』这个单词呢。然后,我回想一下——就漂亮地找到了。」
我操作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然后给明神看。
「这个……我记得是贴在教室的……」
春季手工市场!
日期:4月29日
(雨天照常举办)
地点:多功能厅
裤子衬衫等衣服的修补服务也有!
连休前来参加一下如何?
「如你所知,这是手工社的活动通知传单,就贴在红峰座位眼前。」
「……这张传单怎么了吗?完全没有『泼妇』这种粗俗的单词——」
「藏在里面哦。红峰上课的时候在发呆,寻找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然后,一旦发现,就无法把它赶出脑袋了。她一直盯着看。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一时起意的涂鸦中想到用这个词。」
明神眯起眼睛,凑近手机屏幕。真是糟蹋了漂亮的脸。
过了一阵子,明神还是一言不发。果然死脑筋的你是才对吧。我无奈给了她提示。
「你试着读一下『雨天照常举办』之后的首字。」
「首字?……雨……地……裤……连——啊!?」
明神那表情稀少的脸,终于夸张地走了形。
没错,藏在里面了。完全出于偶然。
雨天照常举办雨天决行 → 雨 → あめAme
地点场所 → 场 → ばBa
裤子ズボン → ズZu
连休前连休前 → 连 → れんRen
「按顺序读第三行以后的首字,就会变成『泼妇Abazure』。那个传单贴出来以后,这个词一直都在红峰的眼前。所以情急之下,她没有用熟悉的『婊子』,换成了这个词。」
自然,单说这个完全就是找茬。
但是,如果可以以此为契机,将其他可能性全都验证、仔细地消除——那就不再是找茬了。
这是推理。
对于明神的推理,是第一步——对于我的推理的推理,是最后一步。
「我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所以才首先看了矮个子辣妹同学……」
明神缓缓靠在靠背上,俯视即将完成的拼图。
没有填上碎片的空缺,只剩下一个。
已经不存在思考的余地了。
这是自明之理。
只需要明神把手里最后的碎片嵌进去。
「……你……」
那声音好像叹气一样。
「你……不仅推理了我,连矮个子辣妹同学的脑袋里都推理了啊……」
「别把人说得像是心灵感应一样。先不论你,红峰那边只是想象。」
「嗯。……不过以想象而言太细致了,有点恶心。」
这个女的……!都现在了还要骂人吗!
我想着要在她进一步挑刺前打断,刚要开口——
「跟你讲不通道理——一个月前,我是这么说的吧。」
明神把紧握的手张开,用手指捏住了手中的拼图。
然后——
「——那句话,我撤回。」
最后的碎片被填了进去。
桌子上的东西已经不再是拼图。
五颜六色的花朵盛开着,那真是一副美丽的花田绘画。
……看样子说了很久。
回过神来,已经过了三十多分钟的时间,宣告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在校舍里回响着。
呱唧呱唧呱唧——清脆的拍手声混在里面。
我回过头,看到明神老师正在靠着隔板拍手。
「很棒的推理,伊吕波。如果这是考试,由我来打分,那我就要给你打95分了。」
「……剩下的5分是怎么回事?」
「有点太长了。你连细小的可能性都要严密地验证,这种认真值得欣赏,不过人这种东西,就是比起严密的正确性更倾向于重视简单易懂。记着点吧。」
……你这样就好像在说即使不正确只要简单易懂就行。
在我反驳之前,老师将视线移向明神——自己的妹妹。
「凛音。看样子证明出来了啊。你的能力不是咱的父亲大人说的那种神谕,只是推理而已。」
「……似乎是这样。」
「那么,你要吸取教训,别再傲慢了。无法给别人解释的真相对社会生活一点用都没有。」
「……………………」
明神沉默下来,盯着自己的膝盖。
长发耷拉下来,藏住她的表情。所以,即使我在这两天里比任何人都认真思考她,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无法证明的真相,确实无力得可悲。
如果知道无辜却无法正确地告诉
众人,那世界、社会就一点都不会相信。
证据才是与世界抗争的武器,证明才是与社会的战斗。
所以,我——
「——你如果有想说的就说。」
明神抬起头。
她隔着完成的拼图看向我的眼睛。
「如果你知道了什么事情,如果你明白了什么事情,不要顾虑,说出来。没有证据也好。无法证明也行。这些东西由我来给你凑齐。」
「……诶……但、但是……」
「我说过吧。我的志愿是律师。所谓律师——说的就是将委托人知道的真相巧妙传达给别人的职业。」
那时候也是这样。
只有我知道真相。
我那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把真相告诉别人。
而那个人……帮助了这样的我。
「——做我的委托人一号吧,明神。无论你做出怎样跳跃的推理,我都一定会证明。」
我看到明神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立刻低头藏起来了,但我看到的瞬间就明白了:
她果然就是那时的我。
生来拥有奇怪的能力,因此谁都不相信自己心里的真相——寂寞、恐惧、不安,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讲……」
声音勉强没在颤抖。
虽然嘴上不饶人……唯独这一点我是怀有敬意的。
「你会听我……讲的事情吗。」
「安心吧。」
我像那个人一样露出笑容。
「现在的话咨询费是零元。」
「……呵呵。」
明神的肩膀轻轻晃动。
……刚才,她该不会是笑了吧?
虽然她低着头,看不太清——什么啊,意外地是个普通的女孩嘛。
「那么……拜托你了。」
抬起的脸还是接近面无表情,但是看上去稍微柔和了一些。
「你要是事后强行收委托费……或者要求其他东西……我就告你。」
「谁会干那种事啊。」
「还有,等我能自己推理,你就没用了,所以不要怪我。」
「哼。至少学会拼图的玩法再说,菜鸟。」
「……我只是留有余地,慢慢享受而已。」
骗人。
正当明神一下子撇开脸,老师在后面说:
「抱歉打扰你们加深友谊,上课铃差不多要响了。回教室去吧,伊吕波。好不容易买的面包也还没吃啊。」
啊,对了。说得太投入我都忘了。
我正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伊吕波。准许你以后也来这里。」
「诶?啊,是。」
「交给你的话,凛音的教室复归也不会远了。」
「我不去教室。」
「……她这么说。」
「只是时间问题吧。迟早会变心的。」
有这么简单吗……
老师一下转过身:
「那么,我去处理一下披萨的证据。伊吕波你也要保密。」
这个果然是不行的啊。
我跟上拿着比萨盒子往外走的老师,正要绕过隔板。……但是,这时候我想起来我有一件事忘了说。
「说起来,那个手工社的传单。」
「什么?」
明神收拾好完成的拼图,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从后面的柜子上拉出新的拼图盒子。有买来屯着的吗……
「那个传单贴在红峰座位的面前——黑板的左侧。另一方面,你的座位在窗边倒数第二个。这个距离上课时读不到,从位置上而言也几乎没有机会看到传单对吧。」
明神哆嗦了一下,停下了动作。
「然而,你没有重新看传单就做出了那个推理——也就是说,你准确地记下了传单的文面。我觉得,如果你不对传单的内容有兴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在嘴角露出笑容,看向明神的那个东西。
披在肩上的那个不应季的披肩。
「做得挺好啊。你不打算加入手工社吗?」
都快要到夏天了,她为什么披着披肩?
这个谜题的答案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做得很好,所以她很中意吧。
我觉得如果有这种爱好,参加存在同好的社团也会让回归社会更容易一些——但明神仍然背对着我。
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只是,我看到她的肩膀好像在略微颤动。
「没什么好害羞的吧。我没想到是手工的呢。挺厉害了。」
「……………………!!」
「那个图案也是手工织的吧?真是不得了啊。完全可以拿去卖——」
「——到、到此为止!」
明神用迄今为止最大的声音喊了一下,然后立刻像西瓜虫一样团起后背,把刚从柜子里拿出的拼图盒子抱在胸前。
「…………咝、哈啊…………」
不知道为什么有深呼吸的声音传来。
要是想做体操,先把那个拼图盒子放下比较好。
「……我也来对你做一次推理。」
「嗯?」
明神保持背对我,用有点僵硬的声音说:
「你说过,矮个子辣妹同学把『婊子』换成『泼妇』的理由是『可能跟自己联系到一起』对吧。」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恐怕她单纯是讨厌那个词哦。这个词她自己听了以后感觉很讨厌,所以也不想对我用……我觉得只是这样而已。」
「……我倒是觉得『泼妇』这个表述更厉害啊?」
「应该是所谓复杂的少女心吧。」
「证据呢?」
「如果你真的觉得有必要,那最好再也不要跟矮个子辣妹同学说话了。」
她的语调很强,或许比断定红峰是犯人的时候还要重。
我不由得被镇住了,变得有点尴尬,挠了挠后脑勺。
「……姑且当作参考。」
「拜托了。」
说着,明神把新的拼图盒子放到了窗边的桌上。
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思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