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开谜题,我首先不得不前往某个地方。
那就是我直到最近还在就读的高中。
那里同时也是我和她相识相知相恋的地方。
「哈啊……」
出发点───克雷森特的家在千叶县,而我的高中在东京都。但并不是在二十三区,而是在多摩区的一个市内,因此徒步走过去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体力。
「夕斗先生,没事吧?您累了吗?」
「……毕竟平常没有像这样走过啊。」
我并非从属体育活动团体的那类人,也并不喜欢运动。恰恰相反,我是名室内派,很少主动运动。
我这人平时连走一站都会嫌麻烦,然而现在却要走远超一站的路程。事前听说是解谜,所以我还以为是脑力活,可这完全就是体力活。
「呵呵。偶尔活动活动身体也不错哦,还能有助于健康。」
「还健康……」
她都已经病逝了,我却还在担心自身健康问题,简直可笑。
尽管我心中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却并未说出来。对方可是个初次见面就胡说八道、自称为猫的家伙,这些话并不需要特意跟他说。
「……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那头套光看着就感觉热得慌。」
克雷森特正如他之前所言,一路上都在陪着我,一同徒步走往目的地。
我很感谢他毫无怨言地陪着我,但是他现在仍身穿西装,头戴猫咪头套,我有些担心他继续这样走下去会不会出事。我们是一起行动的,他若是中途倒下,那到时候头疼的可是我。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们大概也对此感到疑惑,时不时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目前并没有人投来看待可疑人物的蔑视眼光,算是不幸之幸吧。现在正值春假期间,正在欢度假期的学生们可能会选择拍照并上传至SNS,当作闲时谈资。
「头套……?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想贯彻那个猫的设定是可以,但可别给我出现什么脱水症状啊。」
「呵呵,我会注意的。」
出发前,克雷森特说他要去聆听「世界之主的旨意」(当时,克雷森特独自待在另一间房间里,因此我并不知道他聆听到的内容,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聆听的),自他家里出发时已是午后。一路上我都在专心赶路,可尽管有手机地图的帮助,却依旧屡屡迷路。
假若我能享受景色变化带来的感动,那么这或许能成为一段不错的旅程。
但我现在虽能识别出色彩,却无法感受到色彩之美。仿佛在失去她的同时,我也丧失了欣赏世界的能力。
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段路程不过是住宅、电线杆和树木随着我前行,不断向后方逝去的一个过程。仅仅是一种单纯的重复工作而已。
我的感官变得迟钝───却唯独能清晰地感受到腿上的疼痛。
我们偶尔会利用公园长椅等物稍作休憩,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埋头前行。
不多时,夜幕降临,我们用手机搜索最近的一家购物中心,然后在那里购买了晚餐、用于替换的衬衫、睡袋以及用来收纳这些东西的背包等物。今晚不得不在公园里露宿一宿了。
「……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露宿。」
「夕斗先生您很快就是大学生了吧?像这样在外露宿很有学生的青春的感觉,不是非常棒吗?」
「……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学生的青春的啊。话说,你不也是学生吗?」
他谈吐谦逊有礼,举止温文尔雅……或者说,我感觉他是刻意如此的。说得更准确些,我觉得他是想演绎这样一名角色。就和扮演一只猫一样,他想伪装成一名绅士。
但根据他嗓音给人的感觉,我并不觉得他的年纪与我相差很大。只需摘掉那个头套,就能弄清楚他的大致年龄。难不成他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打算摘掉头套吗?明明他都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难道那是不能退让的底线吗?
「我吗?我是一只猫哦,一只自由自在的猫。」
「……哦。」
算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夕斗先生,您怎么这种反应?难得一次这种旅行,若不好好享受,那未免也太可惜啦。再开心点儿如何?您看,是夜空哦,新鲜的夜空。」
「夜空哪有什么新鲜不新鲜的。」
我无法做到去享受这些。
我在不久前才刚失去了绯花里。
现在我也难以释怀,为什么她会死?为什么她会离我而去?到底是为什么,她已经离开了这世上?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疑问,以及一直侵袭着我的痛楚,再度在我内心中发出呐喊,如同要将我的心肺撕裂。仿佛在我的胸膛里有一只长着尖牙利爪的漆黑怪物,它正嘶吼着,胡乱抓挠撕扯着我的心。
「真是冷淡呢,脸上再多点儿笑容如何?常言道,福临笑家门哦。」
这句话很是妥当亲切,但我却有种被他人的无心之言激怒的感觉。
『笑容很重要』、『只要面带微笑、乐观前进,终有一日会得到回报』,我认为这类话语只适用于那些受上天眷顾之人。
───小时候,我想要获得母亲的欢心,于是尝试尽量表现得开朗活波,还试着练习过笑容。
可是,世上并非一切都能凭努力去改变。无论我做什么,母亲始终对我爱搭不理的,而我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丧失了向她讨宠的念头,并变得对母亲以外的人也不太感兴趣。
在我心目中,绯花里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然而我现在却连她都失去了。
我并非不擅长与开朗或亲切的人相处。只是不擅长与那些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人打交道。
所以,我真心觉得克雷森特很烦。
「无所谓。睡觉吧,我累了。」我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于是说道。不过这也并非谎言,我也确实感觉身体很沉。由于之前一直都在赶路,平日里深受「娇纵」的双腿早已发出哀鸣。
我做着休息的准备,稍稍抬头瞥了一眼夜空。夜空中星光寥寥,毫无特殊之处,极为普通。
……我个人认为,一幅景色美丽与否,关键并不在于景色本身或是视觉观感上,而在于和谁人一同,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观赏的。
眼前这片夜空在我看来,除去黑了些之外便再无特殊可言,但对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与我共同仰望着同片天空的某人来说,这定然是幅美得无与伦比且无可替代的珍贵景色吧。
绯花里并不是以吊儿郎当的态度加入天文部的,她也很喜欢夜空。她曾对我说:「看到夜空就有会种很浪漫的感觉对吧?喏,就跟宇宙一样,宇宙不也给人一种很浪漫的感觉吗?」,两人一起观看过好几次夜空。
与她一同观看的夜空总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心弦。
然而,现在我望着眼前的夜空,却只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张普通的黑纸,心中泛不起一丝波澜。
我现在已经无法以欣赏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了。尽管我能明白事物的色彩之鲜艳,装饰之精致,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美好之处。
我想再一次与她相会,为此而不得不解开的谜题是「这世上最美的事物为何物?」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真能找出那一事物吗?
第二天,我一早就感到浑身疲惫和肌肉酸痛。
昨天,我们午后自克雷森特家中出发,一直步行到夜晚,而且夜间还是不曾习惯的在外露宿。这次平常从未有过的大出行,使得我的身体叫起苦来。
但是我们现在甚至都还没有抵达第一个目的地。决不能现在开始就叫苦连天───哪怕是为了「重置」也决不能。
于是我硬拖着酸痛无比的双腿,好不容易在午后到达了离高中最近的车站。
但现在还不能开心。接下来的一段路也并不好走。
我们就读的高中距离该车站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全校所有学生应该都是搭乘学校班车上学,没有人会选择每天都徒步上学。至少,我在校那会儿还从没遇到过那种猛人。
理由很简单,我们的高中在山里。
谈到东京,脑海中就会联想到都市。市中心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少有绿意。但那终归只是市中心的情况罢了。
虽然二十三区外的市也属于东京都,不过这里却有着大片大片的山川耕地。我的高中母校尽管算是在二十三区内,但自然风景充沛,四周树木林立。别提K歌厅呀游戏厅呀这类设施了,就连便利店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到的。对了,在乘班车上学的途中,能在路旁看到一家名字独特,大概是私人经营的当地便利店。若是想从学校走去这家店,倒也不是不能去,但来回一趟也挺麻烦的。
校内广播里曾提到「操场上有猴子出没,安全起见,请勿靠近」;出神望向窗外的树木时,曾望见似鼯鼠的东西在树间轻盈飞过;球赛时还下起过冰雹。拜此所赐,我整个高中时光都没有是在东京都内度过的实感。
总之,我的高中母校在山里。而且我还不能使用交通工具,必须得徒步前往。
我本
就已经疲惫不堪了,现在却还要爬山。体力和精力都在不断损耗着。
「……要一直沿着这个坡、走上去吗……」
虽说是在山中,但这里却又并不是林中草木丛生,山路崎岖不平或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那种深山密林。这里的路有进行过一番正式修整,以便学校班车通行。不如说,这条平缓的坡道给人一种它会一直延伸至天际尽头的感觉,走在上面反而比走山路更令人心累。
「就这样徒步走上去哦。」
「……你声音听上去好像挺开心的,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走吗,克雷森特?」
「嗯,是啊?哎呀,感觉会很辛苦呢。」
「……那你好歹把那头套取掉呗。看着就热。」
「头套?我不清楚您在指是什么。我是一只猫。『吾辈乃猫,尚且无名』哦。」〔*译注:后面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一文引用。〕
「你不是叫克雷森特吗?」
「是哦。我是一只猫,名为克雷森特。」
这段对话简直蠢到家。感觉还没开始爬山就已经累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别整这些废话了,赶快出发吧。」
「我认为享受废话,也是一种人生呢。」
我本想回他一句:你都自称是猫了,就别在这谈论人生啊。但那样一来,他又会笑着回复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于是我硬生生地将那句话咽入了腹中。
原本的话,他这种搪塞的态度也会让我感到很不耐烦。我明白这是心烦意乱的表现,可于事无补,控制不住自己。
「……行了,该出发了。我不想聊那些无关的事。」
本来走到这里就已经很累了,接下来还要爬山。我可不想把体力浪费在无用之处。
「真冷淡呢。您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我是不是待在这里等您更好?」
「你就是不想爬山吧!跟上来啊,反正都已经到这里了,就当搭个伴。」
「唉,就算有同伴同行,您的负担也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有同伴一起的话───」
───就能相视而笑啊。
我险些脱口说出她曾经说过的话。
那一天,我第一次和她交谈。那一天,我们共饮超难喝的饮料。
一想到这些,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顿时在我胸口涌动。如果有她在这里,即便是在这种苦行般的路途当中,也会大笑着说「真的快累死了啊,我们这样好蠢哦」,然后一起快乐地度过这段时光吧。我讨厌幻想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的自己。
我并不是想忘掉和她在一起的回忆。我不想忘记。
但是啊,回忆起来太痛苦了。
「夕野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走吧。」
后面的路上我们几乎再无交谈,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去。
我依旧无法去欣赏沿途的景色。树木也好花草也罢,我虽然依旧能将它们一一识别出来,但在我眼里它们仅仅是些存在于那儿的寻常事物,并未多加关注,而是仍由它们慢慢向我身后逝去。
我无法去享受这个过程───在爬坡的途中,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真的能走到学校吗?
尽管我有好好地穿着鞋子,可由于是一路步行至此,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脚踏在滚烫的石头上一般,脚掌处阵阵发疼。膝盖及以下的部位都非常难受。平日我从未刻意关注过「足」这一部位,现在它们却在全力强调着自己的存在,肌肉也在大声宣诉着疲劳。
我偶尔会停下脚步,半蹲下来揉揉脚,补充一下水分。无法如愿地前行,使我感到心浮气躁,有些挫败感。在被禁止搭乘交通工具后,我清晰地意识到徒步行走时,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短且速度缓慢。
「可恶……」
明明心里想走得更快一些,可速度就是提不上去,心中为此大感烦躁。
……但换个方向思考。
这么说或许是句废话,但不论是停步驻足,还是原地坐下,又或者是缓慢前行,只要不是弄反了前进方向,那么之前的努力就不算白费。
无论速度多么慢,只需向前迈步,那么目的地就会越来越近。
一开始周边还零星有着几栋住宅,可随着我们不断前行,周边的绿意也愈发浓郁。穿过一条隧道后继续前进,后面的路上除了树还是树,不再见人家。
「啊……就快到了……」
终于,我望见了学校前的公交车站───曾经我和她两个人经常在等班车时闲聊不止的地方。
经过漫长的步行,终于得见终点,这令我的心神放松了些许,想要立刻就倒下来,然后趴在地上再也不动。
但事实上,从公交车站到教学楼还需再爬一段坡,现在还不能停下脚步。更重要的是,我还得思考到了学校后该做些什么才能有助于解密。虽然由于一路上休息不足,我现在很想什么都不去管,直接就地坐下不动就是了。
───但是,即使如此,如果把这当作是获得与逝去之人再次相会的机会所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不如说这点代价已经很便宜了吧。
所以,我得继续走下去。
「哈啊……」
我用手臂擦掉补充完水分后,不止地往下流的汗水,准备做最后的冲刺。
尽管这是最后一段路程,但我却拿不出短跑冲刺那种精神和气力,于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向前走去。
真是不可思议。我明明在这条路上已往返了三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未乘坐电车以及班车,而是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
而这么一件小事,便令眼前这幅我无比熟悉的校园景色变得有些新鲜。
……但也仅仅是新鲜,称不上美丽。
我决定独自进入校内。
以克雷森特现在这副打扮,让他进入校内肯定会闹出不少麻烦。可他又死活都不愿意摘下头套,甚至都不肯承认那是头套。
我才刚毕业不久,认识的老师也还在这里教书,真不想让他们看到这家伙。这同被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行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可不一样。
三周前,我才刚从这里毕业,但也已经不再是在校生了,处境很是微妙。我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擅自进入教学楼,但最后本着「如果被人发现,然后训斥了,就直接道歉」的态度将错就错,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毕竟我可是拼尽全力才走到了这里,若是现在退缩,那么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教学楼一楼有教师办公室,说不定会和谁撞上,于是我直接前往二楼。虽说现在正值春假期间,但老师们说不定会来学校处理杂务。我尤其是不想被岩仓那种为人严厉还死脑经的家伙发现,到时候肯定会被说些什么「你都已经毕业了,赶紧给我出去」,然后被轰出校内。
我的室内鞋已不在学校,于是只好仅穿着袜子快步走在二楼走廊上。吹奏乐器部似乎正在各个教室里分开练习各自负责的部分,各个地方都有传来乐器奏乐声。春假期间居然也跑来学校练习,他们还真是富有热情啊。
不过,虽然来到了这里,但我到底该做些什么才好?
这世上最美的事物……它就在这所学校里吗?如果是,那么它又会在哪里……
「……日野?」
我正在一边思考,一边在走廊上闲逛。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到我的名字。
「青山老师。」
那人是我高二时的班主任。一名三十五、六岁,戴着眼镜,性情温和的男老师。
「老师好,是在指导社团活动吗?」
青山老师是吹奏乐器部的顾问。大家都说他处事热情却不严厉,指导时细心而又认真。我虽然不是吹奏乐器部的,但他当我班主任的时候,对我很好。
「是啊,而且还有新生欢迎音乐会的安排呢……倒是日野你怎么了,来学校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
我自然不能跟他说自己是来解开世界之谜的,在斟酌了下该怎么说后,开口说:「那个……老师。绯花里她……三日月绯花里已经去世了。」
「……」
听了我的话后,老师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嗯……我知道。」
他似乎是从她的监护者,或是其他老师那儿听说的。
刚才那一刹那的沉默,应该是他在犹豫该怎么回复我吧。
我不想听那些会令气氛变沉闷的安慰话语,于是在老师开口前继续说:「然后就是……这事可能听上去很奇怪……可我不管怎样都想再来这里一次……而且绯花里她连毕业典礼都没能参加。」
「说的也是啊……嗯,这也正常。」
老师知道我和绯花里的关系,而且并不觉得这事不好,还一直温柔地关注守护着我们。
他真的很温柔,所以才会犹豫该说些什么。我则是利用了他这一点。
「老师,我不会待太久的,能让我在校内转转吗?我想再亲眼看看绯花里待过的地方……毕业前,我原本以为也许还能和她一起再来这里一次的……」
这是谎言。
哪怕是在毕业前,我也还在期待着奇迹降临,同时心里也很清楚她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了。
不论是回想起那件事,还是自己撒下这种谎,都令我心中一阵难受。但这一切都是为了解开世界之谜,是在赌能再一次与她相会的可能性。
「……嗯,当然可以。你是我校的毕业生,尽管去吧,等满足了再走,不用担心什么。」
「谢谢您,老师。」
「青山老师~我有问题想请教一下您~」
这时,有名学生从教室走出来叫到青山老师。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日野,那回见。」
「好的,十分感谢。」
我稍稍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私闯教学楼。即使被其他老师发现,也只需直接表明自己已获得青山老师的准许,便不会惹出问题来。
那么,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我心想着,要不先去自己以前的教室吧?于是又上了一层楼。
高一以及高三,我和绯花里并不在同一个班,只有在高二时才同班。
正因如此,我不由得前往了读高二时所在的教室,而不是直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坐在里面寒窗苦读的读高三时所在的教室。
教室的门是关着的,但里面并不像是有人的样子。看来并没有被春假期间也照常活动的社团占用,暂且可以松口气。
我为了下定决心,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拉开了教室门。
教室内空无一人,电灯也没开,只有一排排课桌和椅子摆在那儿。
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特殊事物。
「……」
「世上最美的事物是何物」。虽然我被要求找出那样事物,并遵循那什么世界之主的旨意来到了这里,但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将它找出来?
难道是要我在校内来次寻宝吗?难不成在地板下面或者天花板上面藏有美妙不可言及的珍宝吗?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
我隐隐有种感觉,世界之主所渴求的并非那类物质方面的事物。毕竟那个谜题本身就特抽象,那么答案也应该更偏向精神方面───
……即使照着这个思路想了会儿,可依旧没有什么头绪。克雷森特说我要去的并非只有一处地方,而是好几处不同的地方。仅仅是来趟学校,多半是找不到答案的吧。
想到这里,原本想着以防万一,准备试着调查一下地板下面和天花板上面的念头也消散了。
我站在窗边,拉开窗户,一阵温暖的春风涌入,窗帘随之摇摆起来。低头向下望去,正下方就是学校操场,远处还有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
她很喜欢窗边。曾经她的座位在走廊边时,我正好坐在靠窗边,休息时间她经常会往我这边跑。
像这样在教室内沐浴着自窗外拂来的风,我能无比清晰地忆起她眺望窗外景色时的侧颜,以及她随风飘动的乌黑秀发。
───喂,夕斗。
回忆中,她面带微笑,叫到我的名字。
「我说,夕斗,如果能让时光倒流,你想做什么?」
「诶?」
当时已是放学后,教室内仅有我们两人独处。我的座位处于窗边,每当有大风涌入,窗帘就会朝这边飘来。
她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座位上,把环抱着的双臂和下巴都搁在我的桌子上,抬眸注视着我,抛来那么一个问题。
「怎么突然问这个。虽然你一直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一天,她表示她还不想回家,可又觉得现在这会儿乘电车出去玩也挺麻烦的,然后提议要不就在教室里一起聊聊天算了,于是在其他人都踏上归途的时候,我们两个则是一起在校内无所事事,度过一段怠惰且奢侈的时光。
过了放学高峰期后,送学生放学回家的学校班车的数量就会骤减。这个时候待在学校里就算被老师发现了,也不会被训斥「别在这闲聊了,赶快回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优点。毕竟就算我们想回去,可没有班车的话我们也回去不了。
「昨天晚上电视里播的电影啊,讲的是时空跳跃呢。」
「啊,就是挺有名的那部啊。」
我以前去电影院看过一次那部电影,所以就没有再在电视上收看了,但那确实是部家喻户晓的时空跳跃系列作品。
「所以说啊,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夕斗你会做些什么呢?」
「……你这么问,我也不太清楚,一下子想不出来啊。」
「这算什么回答啊,你还真是无欲无求呢。这可是能让时光倒流哦?倒是来点了不起的梦想啦,比如『我要成为山贼王』之类的。」
「那是能用时空跳跃的力量就实现的梦想吗?」
「或者是『想要自由地在空中飞翔』。」
「所以说,那是能用时空跳跃的力量就实现的梦想吗?」
我们闲聊的内容不着边际且无足轻重。但这种闲聊时光也让我感到很是舒适。就如同自窗外拂来轻抚我脸颊的和风,其中存在着某种迷人事物,让我心生出一念头:惟愿这段时光能永远延续下去。
「那绯花里,如果你有了时空跳跃的力量,你想去做什么?」
「嗯,不管去做什么,前提都是得先拉上你一起。」
「嗯,不管怎么说这个前提都挺怪的。」
高二时的六月份。经历过活动室大楼处有些羞耻的被告白事件,以及紧接着她从二楼跳下来和我接吻一事,我和她在这时已经正式交往了。我们不再以姓氏,而是以名字相称,她对我的第二人称称呼也从略显生分的「同学」变成了「你」。我想,这应该是表示亲近的意思,而不是她对我的态度变敷衍了。
「你还真是喜欢凡事都拉着我一起啊。」
「没错,就算是死我也会拉上你一起的。」
「别笑嘻嘻地说这些话啊。」
「玩笑就开到这里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一不小心胡乱改动了自己的过去,结果导致没能和你相遇了,那岂不是很糟心嘛。」
「……你明明性格很别扭,为什么偶尔会这么直率啊?」
「因为你害羞时的反应很有趣吧?」
原来是在愚弄我啊。
「怎么说呢,蝴蝶效应?有这种说法吧?一旦改变了过去,无论那是多么小的改变,未来也可能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我想用时空跳跃改变以前的自己,结果却导致我们无法相遇了,那该怎么办呀?」
「这事你问我……」
「这里应该机灵点,说一句『任凭命运千变万化,无论多少次,我都一定会在人群中找到你……』啦,但这种话你多半说不出口,那就由我来说吧。」
「嗯?」
她自座位上起身。恰逢此时,一阵和风如同为她而布置的舞台装置般自窗外涌入,将她的乌发吹起。
八月,正值初夏时分,白昼开始变长,即使是在傍晚,天空也依然蔚蓝。她背向蓝天,发出宣言:「任凭命运千变万化,无论多少次,我都一定会从人群当中将你找出来。」
随着习风渐微,她那被风吹动的长长黑发也缓缓恢复原样。她面露微笑,凝视着我。
「……不是,就算你一脸装酷地说那话……」
在消遣我。她肯定是在消遣我。
即使我给出的反应很冷淡,她也丝毫未受影响,甚至似乎还很享受我的这种反应,笑眯眯地坐了回去。
「所以说呀,如果真的能够进行时空跳跃,比起去改变自己的人生,我更想要两个人一起去做些更惊人的事情。」
「两个人一起去做些惊人的事情……比方说?」
「比如说,咱们去拯救世界吧。」
「那你多加油。」
「什么嘛,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也得加油啦。」
「我可没有能力去拯救世界。」
「你在说什么呀,这可是时空跳跃的力量哦?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提前知道犯罪者的行动,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打倒他们了哦。」
「绯花里你啊,原来还有颗想成为英雄的心么?」
「与犯罪分子为敌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嘛。」
「原来你只是想去大闹一番啊。」
听到我的吐槽,她满意地咯咯轻笑起来。我们并不是认真地在胡扯,只不过是喜欢开玩笑,然后被吐槽这种玩耍。
「啊~但是呀~把犯罪分子们三下五除二地打倒后,我的名字不就会举世皆知了吗?一想到这里就感觉有点儿扫兴呢。」
「一般来说,或许都会很兴奋吧。」
「我讨厌自己的全名啦。三日月绯花里,不是有点像中二病角色吗?让人觉得我会戴着眼罩,缠着绷带,说出『桀桀桀……吾乃绯红月光(Moon light·Scarlet)……以绯色花瓣染红黑暗世界之人……』这种话不是?」
「等下,你这个即兴想到的角色设计也太详细了吧?想来这其实是你中二的时候……」
「
总而言之啊~这个黑历史系的名字很微妙对吧。虽然我很想改掉,但是结婚后把姓氏改成你的,不就变成『日野绯花里』了嘛。变成太阳之光了啊,这可真是无路可走了呀?」〔*译注:『日野』与『日の』同音,『绯花里』与『光』同音,组合起来即『日の光(太阳之光/阳光)』。〕
「……」
「不过,我名字里的Hikari也不是写作『光』就是啦。但不写出来的话,谁都不知道呢。」
「……」
「嗯?夕斗,怎么了?怎么突然一言不发的?」
「呃……那个……」
「?」
「就是在想……原来你将来愿意和我结婚啊。」
「……」
刚才,她很自然干爽地说出了将来她和我结婚后的情形。
她的语气并不夸张,极其自然,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动。
不过,我的反应可能正在她预料之中。一想到这会不会只是她又在愚弄我,就不由得感到有些不甘心───
「……」
「绯花里?」
我原以为她肯定又会一脸促狭地嘲笑我,然而实际上她却一直没什么反应,于是我有些纳闷地将目光探向她的脸。
「嗯?那什么……您想想,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男女朋友嘛,也是会去想象那些事情的吧?……『如果能那样就好了啊~』,去幻想那些美好的未来也是很正常的对吧?」她故作平静地说道,但言行明显很不自然,最关键的是她耳朵红了。
原来她并不是在愚弄我,而是认真的,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在听了我的话后,她才注意到这一点,然后害羞起来了。
「干、干嘛突然用敬语?」
「你很烦诶,敬语就是会冷不丁冒出来的啊,没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
「……」
我们突然都沉默了下去,氛围莫名有些尴尬。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自己的体温上升了将近三度。
「……不过,你想想啊,说不定未来真会变成那样呢……对吧?」
绯花里很少见地露出些许不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长长的睫毛间,一双灵动的眸子含着些许炽热的情感,死死地向上望着我。
她的那双眼睛似乎拥有扰乱我内心的效果。我如同被施加了某种法术般,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您、您说的对,希望会变成那样呢。」
「干嘛突然用敬语?」
「敬语就是会冷不丁地冒出来的吧。」
「怎么可能嘛。」
「这是你自己说的吧!」
听到我这句话,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好了,终于让弥漫在周边的尴尬氛围消散了一些。
「不过,刚才说的时空跳跃。先不管我们自己的事,虽然回到过去也挺不错的,但我也有点想去未来看看呢。去看看几十年后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绯花里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位置上前后摇晃,将椅子弄得嘎吱嘎吱作响。
「未来么……」
「对,未来。不过,穿越到未来算是时空跳跃吗?」
「既然有时空变动,应该能算吧?」
「总感觉有点乱啊。时空方面的题材有好几种,叫法也都很相似,很容易弄混呢。像是时空旅行呀、时空循环呀。这有什么区别吗?」
「那些概念的定义因作品而异,不能一概而论。以前和文艺部的学长聊天时,学长说如果是时空旅行,那么身体也会一同穿越过去,时空跳跃就只有精神穿越过去。所以时空旅行时,未来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会相遇,但时空跳跃时,在那个时间轴上好像并不存在同一个人。时空循环就是重复同一个时间轴。虽然讲得挺粗糙的,但大致就是这样吧?」
「哼~这样的话,我觉得在这里面,时空旅行挺不错的呀。」
「比起只是精神穿越,肉体能一同随时空移动更好些吗?」
「总觉得,如果是去很遥远的过去或者未来,就算还是自己,但『这是自己的身体』的意识也会变得很淡不是?就算都是自己,可身高也好,度过的岁数也好,全都不一样。」
言罢,她慢慢牵起我的左手,贴在她的右颊上。
柔软、光滑、温暖。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像这样触摸他人的脸颊。
「像这样被你触摸着的现在这副身体,才是属于我的哦。」
她仍将我的手搭在自己脸颊上,脸上泛起微笑。
那笑容难以用笔墨来形容,既得意又俏皮,然而眼神却十分温柔,有种用尽全力在感受幸福的感觉。
「……你的羞耻点到底在哪儿啊?明明刚刚还那么动摇。」
「大概是有意识地去做,和无意识地去做之间的区别吧。」
「难不成是因为不爽刚才的事,现在来还击吗?」
「才不是啦。我只是想被你触摸而已。」
「……」
我还是感觉自己被愚弄了,感觉她在报复之前的事,一切都像是在按她的计划进行着。
……但同时我也觉得这都无所谓。
「真是搞不懂你啊。」
「从现在开始慢慢了解呗,不过我可不会让你轻易捉摸清楚的。」
「居然由自己来说这句话吗?」
「以后我们也会一直都在一起,要是轻易地就明白了彼此的一切,岂不是很无聊?」
之前那句令人羞耻的话,是她无意之间说出来的。这次她却是直视着我的双眼,主动说出了同样羞耻的话语。
……无论是无意识的,还是主动的,破坏力都同样巨大。我的心脏瞬间便因此而乱跳不止。
「夕斗。」
白色的窗帘与她的乌发随着夏风飘动,柔和的日光洒在她晶莹的肌肤上,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淡淡的雪光。
但是我手掌抚摸着的脸颊上,传来绝不属于冰雪的温热。
她微微眯眼,手与我的手相贴,脸颊在我的手上磨蹭,害得我的心脏扑通乱跳起来。
她的体温、心跳、呼吸,以及光滑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脸蛋和柔荑,还有她的存在,我现在全都能感受得到。
彼此身体相互触碰,似乎连心灵也交织在了一起。
既不是在将来,也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此时此刻,在这一瞬间,用这具身体感受到了那一切。
如此矫情,一点都不像我。
只要有现在这个瞬间就足够了,过去也好未来也罢,我全都不在乎。
不过,如此便心满意足的似乎只有我。
她则是要更贪心一点儿。
她想要的还有未来。
「我们今后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骗子。
哗啦一声,风吹得窗帘晃动,仿佛要将我的记忆一同掠走。
即使伸出手去,终究也只会落得个一无所得,再也无法触摸到渴求之物。
那如雪光般洁白却又温暖之物,都已然消失……还有你……
你已经舍我而去啊。
当时,我只要有那一瞬间便知足了。但现在,反而是我想要拥有两人在一起的未来。
「……我好想见你。」
我的这句喃喃自语,犹如被轻风吹散,不曾送出便消散不见。
都怪这个地方。都是这个地方不好。我和她在这里一同度过的时光实在太多太多。
我总是能在这里感受到她的音容笑貌和余香。这里充满着我们两人的回忆,待在这种地方,就像是一种刻意去挖掘出自己内心里的伤痛的自我残伤行为,又像是在把尚未结疤的伤口血淋淋地剜开一般。
还是回去吧。反正只来这么一个地方,肯定无法解开世界之谜。这么简单就想救回她,简直是痴人说梦。毕竟她可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女孩。
曾经这个地方甜蜜而又美好,好似一枚收纳着人生所有幸福时光的宝箱。
但现在对我而言,这里却是痛苦的渊薮。
「欢迎回来,夕斗先生。」
我沿着从教学楼到校门的坡道往下走,与等待着我的克雷森特汇合。
「没人报警抓你吗?」
「哈哈,我又不是猛兽,没有人会因为看到一只可爱的猫就报警啦。」
……现在正值春假期间,校内人也很少,大概是没什么人看见他吧。就算有人看到了他,若对方是老师,那或许会上来询问他的身份,但若是学生,那他们可能只会想着,这会不会是某个社团要在入学典礼上表演节目。
「克雷森特,想解开谜题,除了这里,我们还必须去很多地方对吧?」
「没错,正是如此。直到您找出『世上最美的事物』一问的答案,或者……」
「或者?」
「直到您放弃为止吧。」
「……」
在我找到答案或是选择放弃前,这场旅行会一直继续下去吗?
……但我不会放弃。这是她最后托付给我的希望,是让我能再一次与她相会的机会。
我放弃之时,便是我身死之日。
这
并非比喻,在我放弃解谜时,我便会随她而去。
只不过,我现在正拼命追逐着那缕最后的希望,与命运抗争。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对了,克雷森特。」
「嗯,有什么事吗?」
「所谓『重置』,难道是进行时空跳跃吗?」
「您说时空跳跃吗?」
「对。所谓重置,就是种能重写命运的神奇力量对吧?这也就是说,类似于把时间回溯……保持着现有的记忆回到过去,然后从那里开始追寻不同的命运,不是吗?」
昨天,克雷森特向我展示了将坏掉的钟表瞬间修复的神秘技艺。
但绯花里的身体已被火化,应该无法用骨灰令她复活吧?如果那当真能做到,那她的亲朋好友定会陷入巨大的混乱。
况且,克雷森特当时说的是「我现在无法展示重置的力量给您看,作为代替……」,然后向我展示了那一能力。所以,那个能力应该不是重置吧?
由此可以推测,重置应该是指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于是我就想着,那么会不会是时空跳跃?但这个假设是否成立也是有待讨论的。
假设重置就是时空跳跃,并且她的死因是意外事故或他杀,那么或许就能救下她。
但是病逝这一命运却非时空跳跃能够改变的。
还是说,即使能用时空跳跃之力做到「再一次与她相会」,却仍无法避免病逝这一命运吗?
又或者……
如果能早点就查出她的病,是否就能回避她的死亡呢───
「……唔!」
我感到一阵犯呕,反射性地捂住了嘴。
「夕斗先生?」
现在尽量不要去思考那些假设情况,一旦去思考,只会让心中的伤口被蹂躏撕破开来。
一旦思考起那些建立在「如果」之上的假设情况,只会让那份折磨着内心的后悔将自己吞噬破坏,有弊而无利。
倘若后悔就能改变现在和未来,那么要我怎么后悔都行。但现实并没那么美好,非常骨感。
所以,现在不能去思考「那些如果」。
一旦去思考那些,整个人就会像被绳索束缚住般,无法动弹。
「……所以,到底怎样啊。重置是时空跳跃吗?」还好只是感受到呕意,并没有真吐出来。我看向克雷森特那从未摘过的猫咪头套,问道。
那是头套,所以我看不到他表情的变化。但是克雷森特用他一直以来仿佛带着和煦微笑般的声音,给我一个称不上答案的回答:「所谓重置,就是『重新来过』哦。」
……他这样回答,那到头来我还是一无所知。
心头的疑惑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越积越多,内心的焦躁与怒气也同样在不断增长。
克雷森特的声音总是非常从容,带着一丝笑意。正因如此我才格外感到焦躁。我为了能见到绯花里可是拼尽了全力,然而他那副态度就像是在戏耍着一无所知,只能苦苦挣扎的我。
照现在这个情况,我真的能成功执行重置吗?说到底,真的存在重置吗?
────我真的能够再一次,与绯花里相会吗?
我的疑惑、焦躁、愤怒以及不安,无声地在心头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