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过了两个夜晚热度却完全没降下来的黄玲琳——不,有著她外形的慧月,对此恨恨地叹了口气。
她不耐烦地起身,将枕头叠在床旁靠上去。从气息上可以感知到,候在隔壁房的女官们听到这微弱的声响急忙赶了过来。
「玲琳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她们是被准许穿上藤黄衣的黄家上级女官。虽然语气很客气,但也能听得出在担心,令慧月不由得嘴角放松下来。
「不,没什么。我没事。请不用在意。」
她礼貌地回答,过了一拍后,女官们诚惶诚恐地推开闭合的门。
「玲琳大人的忍耐力强是优点,但是,若不来依靠我们,我们也会难过的。即便是一粒米左右的异常,也还请不要客气,告诉我们吧。」
「真是的,大家太爱操心了。没事的,你们退下吧。」
对方竭尽全力地越说越起劲,令慧月光忍住涌上来的笑意都很辛苦。
(真是,心情愉快呢)
被担心,被溺爱著,这是多么舒服的事啊。
虽然浑身在发烫,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但即便如此也要起身享受对话,这个环境是如此令人愉快。
(这正是,我想要的)
在烧得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慧月满足地环视著室内。
在皇后所居住的黄麒宫中,这里的空间也算特别宽敞的。家具也反映著挚爱耿直的黄家的性质,多是些朴素的制品,但一眼就能看出被精心保养著。
为了舒缓心情而谨慎焚烧的香料。为了不妨碍睡眠而在原处点亮的小小火苗。一直对主人倾注敬爱与关心的视线,充满忠诚心的女官们。在这个空间里,满溢著对「黄玲琳」的慈爱之心。
(若是被这般珍惜,即便是老鼠,也会变成优雅而纤细的蝴蝶哦)
慧月噗通地将头埋进枕头里,露出讽刺的笑。
她知道自己在雏宫内是被怎么风言风语的。无才又阴险的老鼠公主。
但是,在慧月看来,这完全是因为环境的因素。
(说到底,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只会一点道术的朱家末席之女,竟然要在雏宫争夺殿下的宠爱什么的)
没错,她原本就不是为了成为雏女而生。在朱家中被称为差生的悲惨女子和身为没落道士的温柔男子所生下的女儿。那便是慧月。她原本应该不会参加五大家的政治斗争,而是在被赋予的乡下小宅邸里平静生活著。
风向发生变化是在一年前——她的父母因反复欠债最终自尽的时候。无依无靠的她作为侍女被本家收养,在那里,竟然被偶然回娘家的朱贵妃一眼相中,指名为雏女。
——嘛,这个年纪双亲都。多么可怜啊。
在以性格苛烈者居多闻名的朱家之中,朱贵妃——朱雅媚是被誉为和蔼又满怀慈悲的女性,因此被喜爱优雅的弦耀皇帝所爱,甚至赐予了她贵妃的宝座。虽说是死产,但诞下男子的妃子中,除了皇后·娟秀外,也就只有她了。
而这样的她,作为自己后继者所选的雏女,既非适性亦非有利可图,而是出于怜悯之心。实际上,朱贵妃因此名声高涨,慧月也一跃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
但,如今想来,慧月的幸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啊啊,一想起来就气。女官们那蔑视的眼神。其他雏女们的嘲笑。贵妃大人虽然很温柔,但却只会不知所措)
慧月咬住了大拇指。
(几个月前才第一次来到京城的人,要流畅地诵读经文,作诗,起舞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
没接受过良好的雏女教育的慧月,朱家的女官,其他家的女人们,都非常看不起她。被说脚步声很大时就会嘲笑,无法机灵地应答时就会被背后说坏话。因此慧月只想将比自己更无知更粗野的女官留在身边。
唯一没笑过她的,大概就只有黄家的雏女——黄玲琳了吧。但是,正因如此慧月才恨她。
美丽,聪明,甚至还具备人格的完美女性。那种东西看了就想吐。
(真讨厌啊,「与我无关」般,一个人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姿态)
在慧月看来,黄玲琳之所以是「殿下的蝴蝶」,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持有著强力的手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皇后侄女的至高地位,美貌,和皇子的血缘关系。
而且黄家,是被所谓五行中的土之气所影响吗,被评价为朴实又富有爱心的人居多的家系。每个人都有著顽强的肉体以及爱照顾人的性格,若是在那当中有像玲琳这般虚幻又美丽的女孩出生,会被溺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她远征他国的哥哥们,也接连不断地送来信件和礼物,由此可见玲琳在黄家是受到了何等喜爱。
并且,正是有著被爱著的从容,她才能变得这般善良。
(正因为不被催促,不被轻视,被温暖的守护下成长,她的才能才会提高。在这种环境下,我也能做得很好。实际上,被人这般担心,这般爱护,我也能一直说漂亮话。)
慧月,回忆起今天白天,尧明特意前来探望自己的情景,呼呼地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文武双全,散发著如太阳般爽朗的男性魅力的皇太子·尧明。因其清高的性格,对没兴趣的人总是很冷淡,所以他对慧月等人都采取了冷漠的态度,但是今天的他,自始至终都挂著甜美的笑容。
「很抱歉让你在兽寻之仪上感到不安了。」
「好像还烧得很厉害啊。好了,稍微靠一下也可以的。」
时而看著在感到抱歉,时而看著在担心。在嘴唇能掠到耳朵的距离耳语著,令慧月都不知道心动了多少次。
然后,慧月拼命忍住不去笑出来,并说道。
「我没事的。让表兄大人为我担心,实在令我于心不安……」
这般,尽情地,一本正经地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啊啊,心情真好)
若是被倾注了这么多的爱,扮乖孩子什么可太简单了。无论是「富有慈爱心、纤细又善良的黄玲琳」还是什么都可以演。
没错。实际上若是这个身体,甚至连诱惑尧明都很简单。
(都是你不好哦,黄玲琳。你,对他人的感情实在是不了解)
透过窗户看向夜空的慧月,如猫一般眯起了眼。
正因为思慕著天真无邪的玲琳,尧明才对她控制著不认真出手。但慧月也敏感地察觉到,他那看起来很从容的表情下却是相当焦急。
或许,只需一步。或是甜蜜的耳语,或是湿润的视线。
靠这般细微的诱惑,尧明会等不到立后就抱玲琳了吧。
(那会是,最好笑的笑话呢)
若是知道自己心心念念得到手的女人,其真实身份却是自己如虫子般对待的慧月时,尧明会有多惊讶呢。而在自己不知情的期间身体失去贞洁的玲琳,又会有多绝望呢。
两人一定会憎恨慧月的吧。但那也比不把她放在眼里好上好几倍。
「稍微看我下吧……」
登上雏宫已有一年。慧月被狠狠地瞧不起,被嘲笑,最后甚至被移开目光无视。不,对于玲琳,甚至打一开始就没有将慧月放在眼里。这正是,对那样的她的复仇。
「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在兽寻之仪上没死真是太好了。」
若是玲琳就这样以「朱慧月」的身体活著,万一交换的事暴露了,也能拿她当盾牌,这样慧月就不会被杀了。因为能让灵魂回到原本身体的,就只有慧月。
对了,等到明日,就对尧明「我并不恨她,所以还请注意不要对朱慧月进行过度制裁」这般述说。这样一来,「玲琳」的名声将会越发高涨,而「慧月」的安全也能得到确保。
不过,话虽如此,最好还是就这样保持不被发现替换了情况下,独占尧明的宠爱,以这作为最优先吧。
「呼呼。看来会是相当愉快的日子呢。」
至少一段时间内,可以暂时以摔伤身体和发热为理由悠哉地度过吧、
慧月得意地笑著,准备重新躺下,但是,
「——玲琳大人。」
正好在这个时候,传来敲门的声响。
以悄然的身法进入室内的,是随侍玲琳的头号女官——冬雪。
在以朴实者居多的黄家里,一直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她,据说是和司掌水与战争的玄家是表亲。说么一说确实,看著难以捉摸的面无表情,的确是玄家的血统。
对于司掌火的朱家人来说,跟司掌水的玄家人是彻底的八字不合。慧月,对著毫无变化的冬雪的脸
(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女人)
在内心里吐出舌头,表面上则是平静地接受她的造访。
「怎么了,冬雪?」
「是的。自玲琳大人发烧后已过了两日,所以我匆忙赶来了。」
这么说来这个女的,虽然缺乏表情,却也是过度保护的女官之一吧。仔细一看,在她身后,下级女官们纷纷把箱子搬了进来。那是慰问品吧。
「哎呀,冬雪真是的。你真的很机灵呢。」
「不。若是平时的玲琳
大人,发烧才过半日便是要开始锻炼的时期,就因为我不够周到,让您等了两日。实在是万分抱歉。」
「哈?」
在说什么呢,完全听不懂。
不顾皱起眉头的慧月,冬雪命女官们将摆好的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
看到那箱中之物的慧月失去了言语。
裁缝工具、笔、砚、经文、手拭巾、琵琶、笛子、琴、棋、短刀与弓、名著书画、锄头与锹。
「……哈?」
「是要彻夜刺绣呢,又或是抄写百卷经文、练习舞艺、各种乐器的练习,又或是基础的体力巩固。今晚您想要锻炼哪一种呢?自古以来弓便是驱除病魔的,所以今日这个最为适合吗?当然,我也会陪著您的,直到玲琳大人满意为止。」
对她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的内容,慧月的大脑没能跟上。
对于病床上消遣的活动而言,太过,这般,过重的劳动了。
不如说,冬雪现在,说了「锻炼」不是吗?
(在说什么呢?对方可是病人哦?)
即便黄玲琳是个平日里就这般不乏锻炼的努力家,至少也该等到身体状况恢复的吧。
但是,对于冬雪深切感慨地说出的话语,慧月感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唯有命在旦夕的时刻,身体才是最贪婪的,能将知识技术掌握到手。正因发烧而朦胧的时候,才能够窥探到极限外的境界。』每当想起第一次看护时若无其事地这般述说的玲琳大人,不才冬雪,全身都为之一颤。玲琳大人的真实姿态,正是比任何人都继承更多更浓的,崇尚努力的黄家之血。连当今皇后陛下都被卷进来参与锻炼,身为女官,我感到很自豪。」
「哈……?」
「『不适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若是等待身体好的日子,就永远都无法锻炼了。』这句也是名句呢。在女官之中,也有著对于玲琳大人那过于虚幻的风格感到担心,试图阻止锻炼的不肖之徒,但不才冬雪,是玲琳大人的伙伴。今晚也将她们踢开了。来吧,玲琳大人。还请随意。」
请随意,地将箱子推了过来,但说白了吧,完全无法理解她的主张。
「冬、冬雪?我,才刚是卧病在床的第二天哦。」
「是的。其实昨天就想带上锻炼工具了,但被那些不了解玲琳大人实力的藤黄们说著『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至少也要休息一周』阻止了,说服她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非常抱歉。」
「不,那个啊。现在烧得站起来都很痛苦哦?」
「是的。这正是容易灵魂脱离的理想状况呢。不可错失良机,玲琳大人全身渗透出的这个想法,不才冬雪,深深地感受到了。」
(这种想法,我可没渗透出来啊!?)
这是,来自头号女官大人难懂的玩笑话吗?
不,但是,她正经的表情并没有崩溃,其他的女官们也,一边投以同情的视线,一边非常熟练地摆放上锻炼工具。
换言之,这真·的·她们的日常。
黄玲琳,甚至在卧病在床的时候——不,正因为卧病在床,才会重复做著这样的锻炼。
慧月嘴角都僵住了。
「哈……」
然后,拉高声音,双手按住胸口。
「我觉得有些恶心。好像烧得更厉害了。是前所未有的热度。」
「哎呀。好像烧到前所未有的热度了呢。我去给您打盆水吧。」
「不!这是……这个是,我觉得是一种传染病。水盆也好锻炼也罢都无妨的,你们退下吧。立刻。」
渗出了并非演技的汗水,慧月露出生硬的笑容。
「要是重要的你们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的。」
「玲琳大人……」
连带冬雪的所有女官们像是被打动了一样,倒吸了一口气。
而后,
「没想到,这么久之前身体就如此不适了。我马上叫药师过来。」
「玲琳大人,还请保持头脑清醒!」
「有我们陪著您呢。」
女官们,总算开始采取正经行动了。
在突然骚动起来的卧房之中,慧月一下子倒在床铺上。
(太奇怪了吧,这些家伙……)
脑中,只剩下这个想法在环绕著。
奇怪。
这样子,绝对很奇怪。
(黄玲琳,不是被大家守护著,娇生惯养的纤细蝴蝶吗?)
慧月并不知道。
黄玲琳之所以被如此过度保护,不光是因为她体弱多病,也不仅仅是因为黄家的人喜欢照顾人。
那是因为玲琳是,只要放著不管就会在物理层面上努力到死的人,所以才让人不禁去担心,而这一点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能以这个身体干下去的,对吧……?)
也许是因为发著烧吧。慧月感觉到背脊涌上一股冷飕飕的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