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无趣)
在中元节当日。
金清佳望著静静踏入雏宫的其他家阵容,于扇子后暗自叹了口气。
(毫不华丽。真是、让人提不起劲)
她柳眉微皱就这么思量著。不由得将视线落在自己精心打磨的指甲上。与平庸的雏女们相比,染好的指甲更值得一观。
金家自古以来便是被委托制造与管理金器,肩负著支撑咏国经济的重任,可说得上是商人一族。但与此同时,他们一族也孕育出以金工艺为首的精湛工艺,自认为是自古以来守护艺术的一族。
或许是这种职业的缘故吧,金家之人以性格古怪者居多。大致上分为两种极端,要么就是现实主义的商人气质,不然便是自视甚高的艺术家风格,而清佳乃是后者。
他们在任何事上都苛求著美学。要有自尊,要能感受到一贯的哲学,最重要的是,要能够让人眼前一亮。而不可思议的是,追求这些的结果,有时会超过商人的合理判断带来成功,因此,双方虽然反目,但究其结果却是以相互弥补的形式支撑起了家族的繁荣。大多数时候,都是艺术家风格的直系族人提出长期理念,而实利主义的旁系家臣们负责推进短期实践。
因此,继承了金家直系血脉的清佳,便带著引人注目的华丽美貌,以及看似飘忽不定的「美」之原理主义思想降生于世。对她而言,不美的事物根本一文不值。
在这雏宫之中,若是要问能让这样的她对其迷恋与执著的,那便只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可谓为阳气之极致,散发著魄力光辉的皇太子·咏尧明。而另一人,便是被比作蝴蝶,犹如随风飘动的金工艺品般有著纤细美感的黄玲琳。
虽然清佳自认有一副华丽面容,但却敌不过黄玲琳那般令见者惊叹,想要伸手触摸的通透之美。甚至于在其平静的言行中,有时能感受到犀利透彻的意志,包含这一点在内,清佳对黄玲琳可说是非常认可。
终有一日,黄玲琳会成为皇后,而自己将作为金贵妃牵制其他夫人,共同支撑尧明,清佳预想著这样的未来。
明明是这样的,但是。
(何等可恶,朱慧月啊。我就应该早点把那只卑贱又阴险的老鼠驱除掉的才是)
事实上,不自量力的朱慧月将黄玲琳从高楼推下这事,令清佳的计划被打乱。祭祀先祖祈求丰收的中元节乃是掌司秋季的金家领域。清佳与金淑妃一同,为了这一天精心策划了各种各样的事,但因为要消灾除厄而中断了筹备,结果规模也缩小了不少。
最难以宽恕的是,因为被推下楼的原因,黄玲琳至今依然卧床不起,今日的中元节典礼也无法出席。其他家雏女的舞蹈,说到底也不过是耍猴戏的程度罢了,值得尧明欣赏的,也就只有自己和玲琳的舞蹈了吧。明明就连作为舞蹈名手的清佳自己,都很期待黄玲琳那优美的舞蹈。
(板著脸的玄家之女和像小动物一样的蓝家之女的舞蹈,根本不足以填补空缺。至于无耻的朱慧月那拙劣的舞蹈,那根本连耍猴戏都称不上,只是在玷污眼睛罢了)
清佳讨厌朱慧月。明明没有才能却想谋求关注,嫉妒受人瞩目的人,会恨恨地盯著对方。而一旦对上弱势人群,又会以刺耳尖声咄咄逼人。简直就是阴湿。
这么说来金家的女官中也有人控告说可能是朱家的人盗走了发簪。鬼鬼祟祟的小偷行径,简直就跟朱慧月一个样。清佳无语地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我都觉得把时间花在讨厌的对手上是浪费而搁置一旁,但已经忍不了了。我要让你经受彻底的惨剧,让你后悔留在雏宫)
在中元节的典礼上,为了祈愿丰收,各家的雏女都会披露舞蹈。而对于跳得好的人,观众都会习惯投予玉器。
而这一次清佳提议除了这样的习惯外,对于跳得不好的人,也该泼以清水。奉纳之舞乃是献予上天的舞蹈。难看的舞蹈只会玷污上天的威光,因此当以身为人的自己之手来洗净。同时,以多些祈愿仪式捧场的人更好为由,甚至允许太监及中级女官也参加典礼。自然也赋予了他们对舞者泼水的权利。
嘛~毕竟是酒席。虽说准备「泼」的是水,但也可能会出现失手连水瓶都丢出去的人。或许连丢酒瓶,泼泥水的粗心之人也会有也说不定呢,但对这般无礼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也是作为主办方度量的体现。
不擅长舞蹈的唯有朱慧月一人。即便她被碎片割破脸,被泥水弄脏全身,清佳也是一概不知。原本就没有比她本性更为骯脏的女人了。
清佳环视舞台,只见久违再会的雏女与妃子们,以及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典礼的女官和太监们,在兴奋地低声交谈著。他们似乎也因为突然要消灾除厄而被迫离开雏宫一周,因此累积了相当大的郁愤。而这些情感的排泄口,无疑指向朱慧月。这一定是这无聊的典礼中唯一的看点。
(好了,快来吧,朱慧月)
由于不想在被弄脏的舞台上跳舞,因此朱慧月的舞蹈顺序是被排在了最后。于此相应的,在进入雏宫的顺序中她也是最后一个。
没有陪伴的女官,垂头丧气地驼著背前来的凄惨雏女,想象著这般画面的清佳眯细双眼,注视著雏宫的入口。
「辰宇。你说那个女人会以怎样的表情来这呢?」
注视著雏女们入场的尧明对候在身旁的辰宇说道。
雏宫始终是以下任皇帝与其嫔妃候补为主体的场所。虽说是宫中的典礼,但作为皇帝的父皇并不在场,而皇后与四位夫人也不是主角,她们只是作为监护人坐在离舞台稍远的地方。
因此,在离舞台最近且高一段的场所设席的尧明,一边悠哉地摇著酒杯,一边毫无顾虑地跟异母弟讲话。
酒乃米味浓郁的上等品,舞台乃是仿照遍布红叶的秋日山脉,以及许多敢于超前季节的设计,能让人感受到金家的强烈执著。辰宇瞄了一眼摇晃著酒杯品味酒之香气的尧明,又将视线转回前方。
「……那个女人?是指朱慧月吗?」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虽说是在兽寻之仪上无罪开释,但还是被雏宫上下所有人投以怀疑与敌意,被监护人朱贵妃催促自主缺席却仍要强行出席的厚颜无耻之女。明明是个不善歌舞的无才女人,这样的雏女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来这里呢,你不在意吗?」
虽然语气轻快,还愉快地耸了耸肩,但相处多年的辰宇能够察觉到尧明此刻相当焦躁。在前几日连提都不肯提朱慧月的这位皇太子,居然亲自触碰这个话题。
「有什么让你生气的吗?」
「今早我去探视的时候,玲琳她哭了」
尧明皱著眉头低声答道。
「她说想要出席中元节的典礼。说想用舞蹈来讨我高兴。我第一次见到坚强的她哭」
「……是吗」
辰宇仅仅只是随声附和。
他深知这位异母兄长对黄玲琳相当关照。
在辰宇看来也只觉得不过是女人的眼泪罢了,但考虑到这个状况和这事的始末,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能理解尧明的怒火。考虑到其身为皇太子这个无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的身份,在他对朱慧月并不加罚,也允许她参加典礼的那个时间点起,已经能说他相当自制了。
「还请宽恕在舞台上斩首一事吧。会被有洁癖症的金家瞪呢」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武断到这地步吧」
辰宇原本是想极力不表露情感淡然回应的,但尧明可能觉得被揶揄了,微微扬起嘴角。
「……我只是想把心中乱糟糟的不快感吐出来罢了」
他像是想躲避辰宇的视线似的,凝视起酒杯。
没错,如今他的内心就如同这装满酒杯的酒一样摇摆不定。
当然,那是因为看到心爱的女人落泪。正因对玲琳的爱意在涌上来,才会如此义愤填膺。
不——应当是这样才是。
(皇家之血会彻底保护拥入怀中之人。被喜欢的女人肿著眼睛抱住的话,会气愤而动摇情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尧明,回想起今早的事情。
在典礼即将开始前,他利用勉强挤出的自由时间造访玲琳的房间。
要说至今为止的她,一直都是一副担心侵染自己身体的病魔是否会传染给对方的样子,无论尧明如何直爽地搭话,都会自然地保持距离。
然而,说到这数日的她,却是怯声怯气地依偎在尧明胸前。
一想到她心中是如此不安,爱意便涌上心头,但今早的她甚至漏出了呜咽声,带著悲痛欲绝的神情紧紧抱住了尧明。
「啊啊,我好悲伤!我明明只是想让表兄高兴,讨您喜欢,为此不断精进的」
或许是之前一直都躺在床上的缘故吧,她头发紊乱,眼睛因为眼泪而浑浊又通红。
看著眼睛朝上望著自己的她,正是在这个时候,尧明突然想到。
她,真的是自己爱著的那个黄玲琳吗?
尧明所爱的蝴蝶。看似虚幻,但内在却很坚强的她,会像这样子依偎在谁身上吗?
至今为止尧明都未曾见过她哭泣。虽然未曾见过,但也不
认为她会是这样像是要引人关注般哭泣的人。
——像是亟待著周围人同情的样子……
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日辰宇对自己所说的话。
(……可恶。就在前日我才厉声说过的,真不像话)
尧明紧握酒杯甩开思绪。
对比谁都要深爱著的女人心怀疑虑,尧明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生病的时候会感到不安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这次是命在旦夕的危机,这之后也一直未能退烧。即便样子与平日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只疼爱微笑著的她,在她虚弱的时候便拋弃掉,何等可耻。
(能进我心里的女人,就只有玲琳而已)
没错。女人只会立刻献媚,娇媚地依偎上来,对于只见过这种女人的尧明而言,玲琳是唯一且真正能让自己回首的少女。娴雅而又自傲,总是能做出颠覆自己预想之事的,重要的少女。
能允许入住心中的,唯有玲琳——尧明再次在心中这么默念。
「殿下。刚才蓝家的雏女已经入场。接下来就是您挂心的朱慧月了」
身旁的辰宇小声地耳语道。
「随侍的女官似乎只确保了一个——」
然而,他的汇报突然停下了。
感到惊讶的尧明,马上将脸转向入口。
总是只穿华丽衣服,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的朱慧月。那么,连衣服都没得入手的现在,想必在入场前就开始哭了吧。
「…………!」
然而,在设有舞台的房室之中看到入场的她时,尧明不由得屏息。
(阿拉啦)
玲琳环视遍布女官与太监的房室,微微睁大了眼睛。
虽说有预料到既然金家主办的典礼那必然会很隆重,但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客人。唯独高出一截的舞台空无一人,其他皆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
但是,在了解到这边入场前吵闹著的他们此刻不约而同地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看著这边时,玲琳微微一笑。
(呼呼呼。我家女官是最漂亮的吧?)
当然,父母心、不,应该说是主子心被搔动著吧。
作为上级女官陪同的莉莉,今日身著著银朱衣。仔细地缝补好破漏——在这当中「欺负」用的针与剪刀发挥著大作用——为了不会被看出线痕而在上面以丝线刺绣而成的逸品。正如对莉莉宣言的那般,这件是在维持银朱高格调的同时,可以当之无愧地说是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女官衣。
再加上这三日里,从视线到盘发都进行了彻底训练的莉莉,与深邃的银朱衣相辅相成,正可谓极具品味的上级女官。而这样走在斜后方的她,
「挺起胸,视线向前……」
正这么呢喃著,听到这些的玲琳笑得更深。
她真是个优秀的学生。
(当然,我也努力过了)
今日是为了威吓威胁莉莉的人物而来。身为主子的自己可不能草率了事呢。玲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以银朱衣交换而来的莉莉的洗朱衣。原本便薄得恰到好处的布料,以鲜花与蔬菜的汁液染上色彩,再用剩余的金丝进行刺绣,最后制成了非常华丽的衣服。是整体色调偏淡,却能在上天播撒的阳光下倒映出闪耀光芒的自信之作。还用采摘的树皮制成的香料焚香熏过,毫无疏忽。
(啊啊,这三日埋头于最喜欢的刺绣和各种打理上甚至忘记昼夜。多么充实的日子呀)
想到今日之前的事情,玲琳陶醉地吐了口气。不为任何人所担心,体力也不会耗尽,能随心所欲去做事情,可谓是最棒的状况了。
头发被剪掉了一部分也好,玲琳正好自己给剪齐了,再用树果的油仔细地抹上。多亏如此,原本乾燥枯乏的头发如今散发著湿润的光泽。
皮肤也没少用采摘的瓜保养得富有弹性,由于肤质很好,因此能毫不客气地按喜好化妆。
画眉,涂上红唇。敢于将容易被视为坏心眼的高眼角用朱红色强调,同时用菰角墨给睫毛上妆使之看起来浓郁而细长。这样一来,便获得了如夏日太阳般的活力,而且在轻垂眼眸的时候,会流露出惊人的魅力。
但是,白粉终究要讲究自然。在与胭脂搭配的同时,只遮住雀斑,打造出通透的健康肌肤。毕竟当初为了遮住因发烧而发红或是因寒冷而苍白的脸色,为了学会化看起来很自然的妆而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特训,所以这种程度根本不在话下。
(更何况! 慧月大人的肌肤! 无论化多重的妆,都完全不会变粗糙!)
近乎得意洋洋起来的情感,令她的呼吸稍微有点狂乱。
玲琳的身体总而言之便是全身都很脆弱,以一定量的素材来遮掩脸色便是极限了,但慧月却不同。其实玲琳很想挑战一次化浓妆那种成熟妆容。这次得偿所愿令她非常高兴。
(啊,不行……毕竟慧月大人是希望我在中元节典礼上受苦的,像践踏她意愿般这样闹腾欢乐实在是)
她慌忙告诫著快要忘乎所以的自己。
而后收紧下巴,环视已经入场的人。
在方形舞台的一边,设置有最高席位上端坐著的乃是尧明。深处的则是身为监护人的皇后及四位夫人。而还病倒在床的「黄玲琳」与黄家女官则是缺席,其他三家的雏女和女官们则是各自以舞台的其余三边设席而坐。唯独不存在为玲琳与莉莉而设的朱家席位。
这是从本该安排席位的金清佳那,明确感知到敌意的瞬间。
玲琳静静地入场后,停下脚步看向清佳。
「贵安,清佳大人。似乎不见我与女官的席位呢」
屏息凝视这边的清佳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不久后露出了笑容。
「真是抱歉。听闻朱贵妃大人告诫要您缺席的,我没能想到您的脸皮有如此之厚,竟要强行出席呢。既然有如此结实的皮肤,那么随意找个地板就座如何呢?」
此乃赤裸裸的攻击。但是,虽然鹫官长对此皱起眉头,但这个场合并没什么能责备清佳的。就连以光明正大为宗旨的尧明也疲于做出裁决的样子。
不,事实上,他正因「朱慧月」的变化之大,动摇到无法做出反应。
(是怎么回事……)
尧明看到朱家的雏女,正面接下了金清佳那富有挑战性的微笑。
至今为止,通过兽寻之仪与辰宇的报告,对她变·了·模·样·一事自认是有所把握的。
但是,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了。
那显眼的面容。应该没有专门打理头发的女官才是,但艳丽的头发却被打理得很漂亮。衣服也不像以往那般一味地追求华丽,却出乎意料地反而更进一步衬托出她华丽的容貌,削减到极限的饰品,反而强调出她肤质的光滑。
比其他更为紧要的是,她那让人感觉到从容与知性的眼神。优美又无懈可击的身段。
能让人感觉到其内心坚韧的氛围,奇妙地搔动尧明内心的某处。
「哎呀……被说结实了呢」
稍微过了一会,寂静的房室中响起这富有品味的声音。那名女子不知为何很感动似的将双手置于胸前。
听到这句话的尧明立即开口。
虽说受到了攻击,却将之作为称赞收下的雏女,尧明认为维护她也是作为皇太子的责任。哪怕是至今仍未原谅的对象。
「金清佳啊。我认为即便是预期外的参加者,也会受到郑重的对待,这才是金家本领的点睛之处。虽说没有地方了,但也就两人。快点,拿座椅来」
「承蒙殿下挂怀。但是我这样便可」
然而,他的维护,被当事人轻易拒绝了。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不顾愣住的尧明与清佳,她轻松地走到偏离舞台的坚硬地板上,就这么坐下了。
而且,还并非像受害者那样沮丧著,而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雏女大人……为什么这样的局面还能笑出来啊」
「因为啊莉莉……呼呼呼」
顺带一提,女官和雏女之间小声地进行著这样的对话。
因为玲琳第一次被人夸奖说「很结实呢」。不,她当然深知这是在讽刺,但除去这点还是很高兴。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更进一步说,比起铺著松软坐垫的座椅,自己更喜欢硬地板,包含这一点在内,玲琳对这般展开非常满意。
面对连抗议都不作的「朱慧月」,人们开始嘈杂起来。而清佳也惊讶得眯细双眼。
然而,对此玲琳却如同对待春日微风一般任其吹拂。
敌意。警戒。不信任的目光。那种东西只不过是让人「预感到」会受伤害罢了。在未有实际受害的情况下,玲琳便不会逐一消耗体力去应对这些伤害。
——若是针对我重要之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今日的目的是,将这枚银簪还给清佳大人)
莉莉交予的发簪被收于怀中,玲琳轻轻按住了那里。
对于跳得好的人,应当赠与珠宝首饰,所以等到清佳时便能毫不费力地将发簪交予她。
到时候,根据她看到发簪时有什么样的反应,要采取的对应手段也会有所改变。
「会变成什么样的典礼呢」
嘟囔了一声的玲琳,等待著开始的信号。
(这是怎么回事……?)
清佳于打开的扇子后面皱起眉头。
当然,令她感到困惑的原因,乃是在偏离舞台的一处地板上静静坐著的朱慧月。不,确切来说,是她的变化。
如同丑陋的芋虫突然间破蛹化蝶似的改变了。挺直背脊,收紧下巴,就这么静静望著舞台的她,那副仪态仿佛就像是这个场所的主人一般。
(她原来是这么美丽的女人吗?)
清佳眉梢皱得更深了。
黑色艳丽的头发。生动的面容。虽说确实留有过去朱慧月的长相,但或许是因为那凛然的气质吧,让人感觉像是另一个人。
她长得有这么高吗?而且,虽说她个子很高,但并没有现在这种给人纤细松弛,全身洋溢著优美的感觉。
就如同朱家所司掌的季节一般,舒畅且清爽。尽管如此,但偶尔垂下的眼眸,却有著难以言喻的艳丽。
(更何况,对这边的挑衅,居然完全不为所动)
最令人感到不协调的便是这点。
朱慧月乃是自卑感的集合体,一紧张便会沉默不语,一情感爆发便会尖声大叫,这对于共度了一年的雏女之间是不言而喻的事。
而在这种全方位被投以敌意的状况下,甚至还从清佳这受到了明显的攻击,却还是平静的微笑著——她应该不是这种人才是。
沉思了一会的清佳,微微摇了摇头甩开了这番思绪。
自己现在乃是这场典礼的主办者。可不能疏忽典礼的进行。
她合上扇子轻叩一下以切换意识,而后浮现出率真的笑容。那轻微的声音与清佳欢快的微笑,令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既然众人都到齐了,那我们便开始中元节的典礼吧」
是视野的角落捕捉到朱慧月的身影,清佳圆滑地进行典礼。
首先由尧明致辞,而后全员向上苍与先祖献上祈祷。以五色丝线装饰上弓与剑等神器,之后每个人轮流举杯以水漱口,最后来到典礼的重点——奉纳之舞。
第一位指名了由玄家雏女·玄歌吹进行。歌吹乃是雏女之间最为年长的十九岁。拥有著白皙的肌肤与修长的身躯,有著让人联想到雪之妖精的端正面容,然而缺乏表情又极少说话,表现得很是阴沉,对清佳而言并非想要接近的对象。
话虽如此,清佳知道她是个面面俱到的女人,因此在这样的典礼上把无害又无益的开头交给她可说是正合适吧。
「那么,为了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事实上,作为擅长武术的玄家女子,歌吹巧妙地操纵著祈愿丰收的锡杖,无可非议地舞动著。
(僵硬的铃声,与其说是乐器倒不如说是武器)
虽然内心冷漠地抬起单眉,但清佳还是将翡翠投进舞台上。
尧明是赠与水晶,妃子们是珍珠,蓝家雏女则是奉上一把羽饰精美的扇子。女官和太监们,则是以鼓掌代替珠宝首饰的方式对舞蹈表示赞美。
那么,听闻被赶到仓库中的朱慧月又如何呢?这么想著看过去,只见她递上的是香袋。那原本是该在初夏的节日中使用的东西,作为司掌夏日的朱家雏女而言倒是妥当,毕竟那个香袋还以金银丝线进行过细致的刺绣,非常的美丽。
将其拿到手上的玄歌吹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睁大双眼,罕见地露出笑颜,那里面缝著的香料看来是上等品。
本该是以毫不机灵且不起眼为代名词的朱慧月,居然准备了这么精美的物品,周围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第二位,乃是由蓝家雏女·蓝芳春跳舞。芳春是雏女中最为年少的十三岁。至今还是有著天真无邪的水灵双眼与娇小身躯,其怯声怯气的含蓄氛围勾起周围人的保护欲的美少女。不过在清佳看来,蓝芳春的纤细与幼小的样子,就像是从黄玲琳身上去掉高雅后的样子似的,不知不觉间对她的评价就变得辛辣起来了。金克木。原本便是相性恶劣的两家雏女,这无非便是令人害怕与害怕的关系。
「那么就、那个……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祈愿……」
芳春以述说的微小声音作为舞蹈开始的信号,而后抿著嘴,拿起与自己身高一致的锡杖抬起头来。
以娇小的手足轻快舞动的模样,甚是可爱。她的动作没有迷茫,看来是做过相当程度的锻炼。
在舞蹈结束的同时,清佳以及参加者都给予了与刚才相同的称赞。
典礼意外的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便是由清佳跳了。
「那么——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响啷——伴随一声响亮的铃声,清佳开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她冷静地看著周围人对自己的舞蹈如痴如醉。
自己的舞蹈很是华丽。清佳充分活用著女性特有的圆润身材,如同玩耍一般打著拍子,这一动作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清佳所引以为傲的,正是这让人感觉不到锻炼的严苛的从容动作。
在舞曲的间暇,以娇媚的目光扫视而过,金家的女官们便自豪地挺起胸膛,连太监们都感动得染红了双颊。能看到连尧明与四位夫人都端正坐姿认真欣赏的样子。
(就该是如此呢)
对于成为美之体现者的快感,令清佳浮现出格外艳丽的笑容。
稍微喘了口气后,她继续舞动著,最后连尧明都直接给予「太棒了」的称赞。所赐予的水晶台座上也有以金工艺所制成的鸟作为装饰,明显比赏给前两家雏女的东西要好得多。女官们传来的掌声也是至今最为盛大的。
「十分感谢。从各位那得到盛大的褒奖之物,我实在是非常高兴」
清佳以带有媚气的口吻回应,并瞥了一眼朱慧月。其意不言而喻——你总该不会和给其他家一样给个香袋吧?褒奖之物也可谓之为财力间的竞争,在不依赖监护人的妃子,靠自己能获得多少上等品?这是展示雏女本事的场所。
对于能从皇太子那获得称赞的舞蹈,给予香袋之流那无异于侮辱。
已经断绝了从朱贵妃那边的援助了吧,那么你会怎么做呢?清佳眯细双眼注视著朱慧月,而她却拿出了出乎自己意料的东西。
「真是非常美丽的舞蹈呢。这番舞蹈换做是丰收女神想必也会感到满意的吧,虽为绵薄之物,但还请收下这个」
居然是一枚以银工艺与珍珠所制的美丽发簪。
面对这般上等品,清佳微微睁大双眼,沉默了。
(清佳大人会作何反应呢)
望著互相凝视著的朱慧月与金清佳,莉莉的紧张又更添了几分。
身处众人瞩目之下,她的主子却像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微笑著。
「您觉得如何呢? 若是雏女中的雏女,有著如丰收女神般心灵宽厚的清佳大人,我想无·需·多·言·,会就此收下的吧」
岂止如此,看见她笑著接连向清佳确认的样子,莉莉的表情都抽搐了。
(嗯,换言之,若是要彰示作为主人的度量,就「无需多言」接受恫吓材料发簪的归还,是这么回事吧)
对于外似柔和实则顽固深究的主子,莉莉冷汗不止。
不,即便如此,作为解决方法而言这个也算是能稳妥平息的了。
比方说开始锻炼的第一日,在终于到来的休息时间里,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郁闷地注视著梨园草上爬行的蚜虫。
「你说呀,莉莉。对于破坏我重要梨园的蚜虫,你觉得用水攻好呢?还是油攻呢?又或是,乾脆赤手空拳上呢?莉莉喜欢哪一种啊?」
被这般询问了。
「不……不,那个,这是在说蚜虫的事吧……?」
「呼呼」
虽然被回以银铃般的笑声,但莉莉却感到十分焦躁。
从这时起花了好长时间「不是那么要紧的事啦」「你知道什么叫防卫过剩吗?」「不,你也多亏了『欺负』才有了好心情不是吗!?」这样持续说服著她,最后甚至自暴自弃地说
「话说我也没受风寒啊!?」
虽然这么喊道,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得这么庇护敌人——而对方则是听到一半时便「阿拉」眨了眨眼。
「是呢。我居然会对还没发生的事气成这样」
看来是触碰到她价值观中的重要之处。
其结果,定下返还发簪,若是对方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收下的话便当作无事发生的方针后,来到了今日。
(嘛~真要说的话,到中途便不是能讨论这种话题的时候就是了……)
莉莉露出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思考起来。
一点都想不起这三日里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虽然言行温和但却十分严厉,直到莉莉达到她想要的水准前会千方百计地继续锻炼。
多亏如此,连莉莉都觉得今日的自己已经变成相当厉
害的美女了,但即便如此却也还是敌不过眼前微笑著的她。无论是入场时还是现在,她都是聚焦全场的存在,更令人佩服的是身处这般环境之下她还能泰然自若。
(不,比起这些……雅容大人在哪里)
将跑偏的意识切换回来,莉莉就这么偷偷看向候在金清佳身后的女官们。
雅容一直用团扇遮住脸因此并不知道其长相。何况下级女官原本就跟上级女官很少接触,而莉莉也没有能与之商量的女官同伴。
(至少,如果能再听到一次声音,也许就能认出来了)
因为只关注话的内容,所以也没多少能认出来的自信,就感觉说话方式相当的高雅。
于是乎,就如同听到莉莉所想一般,清佳的随从女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
「哎呀呀。虽然是很棒的东西,但应当是禁足之身的人,到底是为何会有这般东西呢?」
「那么便是所谓禁足只是徒有其名,实际上还是过著中饱私囊欺压女官的日子吗? 就像以往一般!」
看来是为了帮沉默了的清佳而进行的援护。
虽然言语中的内容令其皱眉,但朱慧月在瞬间向这边瞥了一眼,令莉莉吃了一惊。
『是这位?』
她以视线如此询问。
不,语速没有那么快。莉莉靠只移动视线的方式,发出『不是』的信号。
「住口。这是对朱贵妃大人的侮辱。我听闻朱慧月大人确实是孤身被禁足了的」
「但是清佳大人。那样的话这个人为何能得到这么好的东西呢」
『是这位?』
『不是』
这番暴言,放在平日里自己肯定会缩成一团的吧,然而此时的莉莉始终保持著冷静,不断地向主子发出信号。
「难道说,是偷来的吗? 我先前曾听闻有谁哀叹过遗失了发簪」
『也不是这位吗?』
『没错』
「嘿,那还真有可能呢! 毕竟,人一旦被逼入绝境,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随侍的女官也只有一人,生活一定相当悲惨吧」
『也不是这位吗?』
『没错』
在装作是在说悄悄话,像是很讨厌似的持续攻击著她们的白练面前,莉莉也不再感到畏惧。
「而且那个女官,仔细一看不是那个舞女之女吗。你看,不是有传言说在朱驹宫里有个只有脸能看得过去的孩子吗?确实是一副品性不端,只会媚人的脸。一定是被她偷走的吧」
『这位也不是』
莉莉对这番侮辱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发送信号,但看到主子突然停下动作,不禁皱起眉梢。
「…………? 雏女大人——」
「那里的你」
她打断了这边的呼唤,转身面向金家的女官。
看到浮现在那的表情,莉莉吓得缩起肩来。
(那是在面对蚜虫时露出的笑容啊!)
看来,并非雅容一事,而是对侮辱莉莉的女官生气。
「刚刚,我似乎听到有贬低我女官的发言呢」
在这之前一直宽宏大量的朱家雏女突然抗议,令那女官吃了一惊。
那个女官在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情,但马上又收紧下巴,像是要依靠清佳一般凑了过去。
「清佳大人。我只是述说了自己的感想罢了」
「换言之我可以将这般表达感想的方式,认为是金家之流是吧?」
然而,微微眯起眼睛的女子,正颜厉色地将之封住。
她就这么顺势盯向清佳。
「清佳大人。还请恕我冒昧。在雏宫之中,各妃殿下与雏女之间缔结了如亲子一般的关系,雏女与女官之间也同样缔结了深刻的关系。若是女官有何不周之处,身为雏女的您不该说些什么吗?」
明确的主张令周围喧嚣。
至今为止,朱慧月从未如此堂堂正正地主张过任何事。更何况,这显然在道义上是正确之事。
有著凛然眼神的她,其风范正可谓雏女中的雏女。
无论是谁,都被无形压倒,屏息凝视她。
「能请您撤回对我女官的不正评价吗?如若不然——」
「别这样,慧月」
然而在这时,传来了制止声。
仔细一看,竟是待在房室深处的朱贵妃。
她平日里温柔的面容已染成赤红,罕见地拔高了声调。
「知些羞耻吧。明明是被命禁足之身,却还厚颜无耻地前来参加典礼,而且还妨碍典礼进行向其他家找茬。你要往我脸上抹灰到何程度才肯罢休?」
「但是朱贵妃大人,被令禁足之期已过,我也并非找茬,正如我所说的那般只是想协商罢了」
「别强词夺理了! 总之,你先给我退出宫去。在你犯下更大失态之前……行吧,这是忠告!」
其声之响,毫不见往日柔和的朱贵妃之痕迹。
或许也有通过断然谴责雏女以此来维护朱家门面的计算在里头吧。
然而,被喊的一方却毫无一丝动摇,就这样回望著朱贵妃,不久后便开口。
「我明白了」
再怎么说这下她也会退下了吧,这么安心下来抚摸胸口的莉莉,却因这之后的发言而睁大了双眼。
「换言之,只要不妨碍典礼进行也不出丑,便可以继续跟清佳大人谈话了吧」
「欸?」
「我这就去跳舞」
「你说什么?」
比说的还要快,她就这么迅速踏上舞台。
每个人都以惊讶的表情注视著她以优美的身段登上舞台。
不善艺术,每次典礼时都会缩起那高大的身躯,眼中浮露自卑神色的朱慧月。
而这样的她,在被称为舞蹈名手的金清佳之后,到底要披露出怎样的舞蹈才能称得上「不出丑」呢。
「清佳大人。请与我约定。若我的舞蹈不会玷污众人之眼,并且顺利完成典礼的话,就请让我继续说下去」
「你……」
清佳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登上舞台并静静地这般宣告的朱慧月。
她那如猫一般灵活的双眼,似乎是在考虑著各种各样的事,不久后她便扬起嘴角。
「我知道了。若是你能表演出令丰收女神都能满足的舞蹈的话,呢」
「我会努力的」
这番对话的最后,两位雏女交换了身处的场所。
金家的女官将锡杖递给跪在舞台中央的朱慧月。祈求丰收的这根特别的锡杖,乃是全体雏女共同使用的。
然而,在朱慧月接过锡杖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响啷啷啷啷啷啷!
以串连形式安置在锡杖上的铃铛一齐脱落下来了。连在一起的铃铛一个接一个松脱,发出嘈杂的声响散落在舞台上。看来是金家的上级女官为了撒气而将线给切断了。
「金清佳大人」
「不,鹫官长大人。我没做过任何指示」
对于像是责备一般眯起眼的辰宇,清佳立刻如此主张道。
但是那双眼,就如同磨炼过的金属之刃一般,浮露出冰冷之色,瞪向了女官。
「我是崇尚美,懂得自尊为何的金家之女。即便不依靠这种小把戏,我的舞蹈也是比别家雏女要更为让女神满意的,这种事在场的人尽皆知。不明白这点的人,不存在于我金家」
换言之,不惜弄脏舞台也要将敌人逼入绝境的女官「已经不再是金家之人」,就是这么个意思。
虽允许向舞艺拙劣者投以石头,却不允许妨碍舞蹈本身——确实是清佳的风格,不过,对于他人难以理解的这逆鳞,似乎是被女官触碰到了。
「那、那个……清佳大人……」
领悟到失态的女官,脸色变得苍白。
突然间遍布紧张的房室之中,此时意外地响起柔和之声。
「是这样呢」
静静微笑著随声附和的,竟然是被弄坏了锡杖的朱慧月本人。
「清佳大人是不屑于耍小把戏的清白之人。这一定是意外事故吧」
她将断掉的锡杖轻轻地滚到舞台边,「但是」这么说著当场站了起来。
「意外乃是不吉利。作为献予女神的典礼,不能有不安的要素。因此,就换成能吹去不安的舞蹈吧」
而后,她从肩上抽出缠于腰带上的丝巾,轻快地绕到手腕上。
「朱慧月大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不顾惊讶的清佳等人,她拱手低头,说出演奏开始的信号。
畏畏缩缩地,在笙的音色响起的下个瞬间,
「…………!」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齐为之屏息。
因为朱慧月,浮露出如天女一般温和的微笑。
嘶……一声,犹如被风所引领一般抬起双臂。她就如同在品味芳香一般,怡然自得地倾斜身子,顺带著伸展开一只脚,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衣袖随之轻荡,手上的丝巾为之飘舞。
仅仅只是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罢了
。
话虽如此,但人们却从中幻视到低头俯视丰饶大地,绽放出笑颜的天女之姿。
「这是怎么回事……?」
清佳愣住了。
唯独擅长跳舞的自己才能明白。为了将看起来简单的动作提升到能吸引观众目光这地步,需要付诸多大的锻炼。比方说弯腰或是倾斜手腕的这些方式,都能很清楚地明白她正确地掌握住躯干并为此锻炼过。
像这样,通过努力来展现出优雅的女人,就清佳所知仅有一人。
(简直就像是、黄玲琳一样……)
但是,下个瞬间,她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不,还是有些许不同的。黄玲琳所擅长的是自始至终的纤细优雅,一言以蔽之,便是体力消耗极少的舞蹈。那样的她,绝不会对这·个·舞蹈出手。
(因为……朱慧月这个动作……她所跳的舞蹈是——)
笙的声音加快了。曲调也有所变化,琵琶与笛声也开始变强。
——呋!
一瞬间,手握丝巾的朱慧月突然回过身来。迅速舞动双手的她,就著势头回旋起来。
丝巾在飞舞著。
犹如在跟风儿嬉戏一般。
又或者,是她自己化身为蝶,轻轻飞舞。
看著时缓时急,在舞台上尽情舞动的那副姿态,人们像是浮现出答案般呢喃著。
「胡旋舞……!」
那是,以激烈的回旋为特征,即便在艺伎之中也鲜少有人达到极致的异国之舞。
朱慧月的舞蹈令人欲罢不能。虽然回旋本身的速度便极为惊人,而迟了一拍轻舞飘荡著的丝巾却始终那般优雅地吸引著人们的目光。大概是故意的吧,时而脚尖轻弹滚落在地板上的铃铛,每次响起的硬质铃声,也刺激著观众们的畅快感。
快点。再快点。
更加高昂,更加优雅,更加高贵。
露出淡淡笑容,仿佛追逐著从通风口照入的阳光般舞动的朱慧月,让每个人都为之著迷。
不,也有因那过于美丽而在不知不觉间落泪的人。
不久,演奏度过了高潮,徐徐迈向终曲。尖锐的音色如同低语一般就这样变化著,最后,仅拖著一个音色结束了曲子,而朱慧月也像是要拥抱上天一般将手伸展向天际,完成了舞蹈。
丝巾轻轻落下,其残留著余韵般的晃动,也在不久后停下了。
然而,即便如风本身的丝巾都停下动静了,人们也依然未能说出话来。
泼水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事。不仅如此,人们甚至忘记鼓掌,还沉浸在舞蹈的余韵之中。
「…………」
尧明也是失去言语的人之一。
(这是、什么啊……)
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为何,会如此心烦意乱……?)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被朱慧月的身影所吸引,甚至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但是,尧明却不愿相信这样的自己。能允许入住心头的,应当只有黄玲琳而已。
为其内心的强韧而敬服,更被其舞姿所夺去心神,允许蝴蝶这一称号的,也只有玲琳一人。
那又为何,会对这个伤害了玲琳的女人——卑贱又阴险的「雏宫的沟鼠」之流,著迷至此呢。
「殿下。赏赐」
身旁的辰宇小声催促道。平日与人偶一般的表情此刻也带著些兴奋,低语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对降临雏宫的天女,赐予至今为止最大的赏赐」
在催促之下,尧明才突然反应过来。
但是,思索著该给予什么的他皱起了眉头。
对金清佳已经赐予了国宝级的高价赏赐。要赐予在这之上的东西,就唯有交予其尧明自己的随身饰品了。老实说,他未能想到朱慧月竟能跳出这般舞蹈,因此没有准备什么了不起的赏赐品。扫了一眼四周,可以看出皇后与四位夫人也是如此。
到这时候,女官与太监们也慢慢回过神,开始鼓起掌来。从最初的零稀数点,一个接一个地唤醒周围人的意识,就这么一口气蔓延开来。不久,就演变成足以响彻雏宫的雷鸣般的掌声。
(太好了。姑且是避免被处罚了)
看著面露红潮鼓著掌的人们,玲琳安心地松了口气。
想起被厉声「再敢模仿黄玲琳的举止就处置你」这般说过,匆忙间将舞蹈换成了玲琳时期不会跳的舞。
(就我自己都觉得幸运啊,有让莉莉教我胡旋舞……一直很憧憬的呀)
同时正好藉机实现了其中一个梦想,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有著激烈回旋的胡旋舞在体力消耗方面也很激烈,因此能指导的人极为稀少,难以习得。
这次是多亏遇到母亲是胡旋舞达人的莉莉,抱著「能学到的话」这种程度的心境向她求教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披露了。
让记忆已经模糊的莉莉全力寻回记忆还是很有价值的。
「为何……你会、连艺伎都难以跳出的胡旋舞……!?」
「因为我向优秀的女官请教过了。我的女官因为母亲教育得好,所以也很喜欢胡旋舞」
对至今仍睁大双眼,止不住颤抖的清佳的提问,玲琳回以像是在说「很羡慕吧?」般的微笑。
这时,玲琳在视野的角落,看见莉莉低著头,抖著肩膀。好像在流泪的样子。
(欸。这次让你哭的人,是我吗!?)
虽然有些许动摇,但玲琳还是匆忙绷紧神经。那一定不是坏眼泪。那样的话,就不是损害健康,而是具有净化身心作用的泪水吧。大概。
(比、比起那个,现在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对方为侮辱莉莉一事谢罪)
看似温和实则相当好战的玲琳,自然不打算让这话题就这么糊弄下去。
虽说赏赐还未给出,但舞蹈已经结束,那么自己的出场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吧。
玲琳将意识完全从舞蹈上脱离开来,转身郑重地面向清佳。
「好了,既然我顺利地完成奉纳之舞了,因此我们回到先前的话题——」
「等下啊。赏赐方面还谁都没拿出来呢」
「我已经得到了掌声因此赏赐就不必了」
对于清佳不知所措的言语,玲琳则是不当回事地摇了摇头,探出身去。
「先前白练的发言,将我家女官的品性比作卑劣的小偷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底——」
「等下。请等一下。才让我见识到这般舞蹈哦?还请让我们将这份感动化为赏赐的形式吧!」
不知为何,变成反而是被刁难的一方要求表彰另一方的异常事态。
事实上,对于崇尚美的清佳而言,披露出这般舞蹈却没能得到任何人的回报之事是绝不允许的。优秀的艺术,就必须受到万人喜爱与歌颂才是。
「朱慧月啊。比至今见过的任何一场舞蹈都要美丽,确实是能让人感受到丰收之美的舞蹈」
就在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尧明也开口了。
听到那再明显不过的最高级称赞,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尧明当场站起。以任何女人都会为之著迷的精悍美貌,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这边。他的眼中夹带著纠葛——同时,也能看见抑制不住的热量。
谁都看得出来,只让黄玲琳进入视野的他如今无可奈何地被朱慧月所吸引。
「即便是施以金工艺的水晶也不足以表彰你的舞蹈。这之后再行准备赏赐。现在就先收下这个吧」
就这样递出的,竟然是他直到刚才都还贴身带著的扇子。那上面镶有宝石,甚至还附带串著翡翠与珍珠的念珠。
这般豪华——最重要的是,尧明将自己随身饰品赠予女人这一事实,令人们深深为之吸了口气。
那是,至今为止唯有黄玲琳才被允许的事情。
「别误会了。这不是给你,是对你这舞蹈而给予的赏赐——」
「我明白了。殿下的厚意实在让我欣喜万分在此拜受并发誓今后定当精益求精那么赏赐之物我便不客气地领受了所以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然而,要说到接受赞美的一方,却是用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的语速迅速表达谢意后马上又回到话题上了。
「就是这么回事,清佳大人。虽然有先前白练那边的小偷发言,但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我无法忍受的事——」
「等、等、等一下啊,你啊,说来惶恐但殿下那……」
惊恐的却是清佳这边。
雏宫的女人谁都希望得到尧明的宠爱。竟然将之当做是参加典礼时被交付的粗品手巾一般对待。
连尧明都为之愕然。注意到异母兄长这样子的辰宇忍不住移开脸。对于紧绷著嘴唇,忍著笑意抖著肩膀的鹫官长,文昴等太监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吓了一大跳。
如今,雏宫的这间房室有点陷入混乱状态。
「说到底呀,清佳大人对于女官的行动掌握到什么地步。三日前,是否有人控告说发簪被朱家人盗走了呢?若是有的话,请立即告诉我其人的名字及特征,经历与不擅长的食物——」
「稍微,能离我远一点
吗? 比起这个,快去殿下御前领受赏赐吧,太不敬了啊!」
「我在谈的是,在更之前发生的不敬事件。听好了清佳大人。食品管理的基本便是先入先出,我们得将这件事先处理乾净」
「为何是食品管理? 啊啊真是的,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啊! 我为我女官先前的发言道歉!」
发出像是悲鸣般的声音,率先屈服的是清佳这边。
虽说是艺术家风格,但作为一个拥有常识之人的她,不能放著就那样僵在那里的尧明不管。
「你的女官是位才貌双全的出色女性。如何? 这样就行了吧?」
「顺便将白练的雅容大人也唤到这来可好?」
「是? 雅容?」
面对即便让步也还是步步紧逼的对手,清佳端正表情回应著。然而,她的脸上也是充满著困惑。
「白练之中,并没有叫做雅容的人啊」
「欸……?」
使劲向前倾对清佳穷追不舍的朱慧月,就此停下了动作。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玲琳困惑不已。
莉莉是不会说谎的。这样一来,想必是用的假名吧。
「那么……那么大约三日前,是否有女官控告发簪被盗了呢?」
「三日前? 确实是女官吵著丢了个发簪,说可能是被人偷了,但那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啊」
「上个月……」
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一位女性的声音阻止了试图深究违和感的玲琳。
「哎呀,黄家头号女官竟然跑到这来。是怎么了吗?」
声音的主人乃是朱贵妃。是感觉不舒服吗,她投向室外的视线,正好捕捉到赶来这边的人影。
「在这庄严的典礼之中,还请恕小的无礼。我有要事呈报皇后陛下!」
黄家头号女官——冬雪,很快便来到了房室前,在门口跪下了。她的肩膀因气喘而晃动著,额头也渗出了汗水。
「皇后陛下。请快点,起驾回黄麒宫。雏女大人……玲琳大人她、很是痛苦!」
「你说什么?」
对于不祥的报告,尧明无视母后先叫出了声。
冬雪罕见地表露出焦急的情感,颤声告知。
「烧……烧退不下来。皮肤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前所未有的烫。意识也模糊了,似乎还产生幻觉,刚才甚至引起痉挛。已经叫了药师,但任何一种药都不起作用。虽说玲琳大人体弱多病,但这样子还是第一次,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冬雪哽咽住了。对于没说下去也能明白的不祥之兆,房室内突然喧闹起来。
「——肃静」
然而,此时响起了女性凛然的声音。
震慑众人,在一瞬间掌控全场的,正是皇后·黄绢秀。
「详情妾身已知晓。但是,冬雪啊,身为藤黄之首,如此动摇成何体统」
绢秀立刻站起身来,摆开厚重的下摆,以就女性而言偏低沉而又充满威严的声音责备她。
「玲琳是那般内心坚强的女子。这次也一定在坚强地忍耐著,可身边的人却慌了神像什么话」
「但是,陛下……这次与平日的情况不同。也许,玲琳大人今日——」
「假若」
即便如此冬雪眼中依然浮露出恐惧,越说越激动起来,但绢秀断然地将之打断。
「假若妾身所爱的那个孩子生命会在今日燃尽,那也是那孩子的命数」
「陛下……!」
「但是,倘若那孩子想要反抗,想活到明日,那就绝不吝惜施以援手。听好了,冬雪,不可惊慌失措,尽全力去面对」
绢秀转身迅速向室外走去。想必是准备放下典礼前往黄麒宫吧。尧明也紧随其后。
「金清佳哦,真是卓越的典礼。中途退席的无礼,还望见谅」
「……受之有愧」
被搭话的清佳,不知是不是脑袋跟不上这突然的展开,只得一脸茫然地回应。
然而,想要直接离开房室的绢秀,却被人以尖利的声音叫住了。
「请等一下,陛下、殿下!」
那人竟是朱慧月。
她迅速地跪于舞台上,以笔直的视线投向绢秀,而后又转向尧明。
「拜托了。请让我也前去黄麒宫」
「你说什么?」
「我有看护的知识。我想我有办法治好那个人的病」
拼命流露出来的愿望,却被绢秀乾脆地拒绝了。
「可笑」
她那意志坚固的面容因不悦而扭曲。
「你是想说你的本领比药师还要高超吗?听好了? 就妾身所知,能吐露这般不逊之言的唯有玲琳本人」
「所以——!」
「有点自知之明吧,朱慧月」
一脸悲壮地探出身去的朱慧月,这次被尧明给制止了。
「听好了。虽说是因兽寻之仪而决定无罪,但你对玲琳心存害意这是在场每个人都知晓的事情。像你这样的女人又为何想要接近垂死的玲琳!」
强有力的王者之声,如今却缺乏抑制。这便是尧明已经心慌意乱的证据。没有一个男人,在要失去心爱之人时能冷静得下来。与如大地一般稳重的母后不同,继承自父皇的玄家之血,正以决河溃堤之势在心中暴乱。
他也对先前之事感到后悔不已。
能放在心头的唯有玲琳。明明发誓过其他什么都不管,唯独对她——对上天派来的惹人怜爱的蝴蝶给予爱怜的。
(话虽如此,我却对她感到疑惑,甚至哪怕只有一点点,却也是被其他女人夺去了目光)
所以,是不是上天要从尧明这夺走玲琳呢。
因对朱慧月的舞蹈所著迷而生的这无意间的罪恶感,如今,化为了强烈的后悔与敌意,侵蚀著尧明。
「听好了。绝不允许你接近黄麒宫。对玲琳,无论是病魔还是害意,都由我们来守护」
「不,殿下! 我并无心怀害意。拜托了,请相信我。我、赌上什么都行。还请、相信我吧!」
面对兽寻之仪都几乎不乞求性命的朱慧月,如今却喊得脸色都变了。
尧明皱起眉头。
「为何你要为了玲琳的性命如此拼命。明明平日里如此嫉妒著玲琳,一直都对她投以疏远的视线」
「欸!?是这样的吗!?」
「哈?」
莫名其妙的反应令尧明紧锁的眉间更为深邃,她慌忙地「不」摇了摇头。
「是、是这样呢。我一直盯著她看呢。我现在想起来了。但那并不是怀有害意……那个、是、我对她是、喜、喜欢? 就是这样!」
「……为何会在这里感到害羞」
越发搞不懂朱慧月这个人了。
尧明对此感到困惑,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想要转过身去。
但,她终究是站起身来,跑到这边。
「拜托了。那么,就请给我刚才舞蹈的赏赐吧。比起水晶或金工艺品,我更想要看护她的权利!」
「啰嗦!」
尧明甩开伸向自己下摆的手臂,喊出声。
「我不是说了信不过你了吗!」
哔哩——空气都为之撼动的声音。从尧明精悍的面容中迸发出龙气,周围许多人都本能地双膝颤抖往后退去。
但是,即便如此朱慧月仍不肯放弃。她挺直背脊,就这样直面尧明。
「拜托了。正因为我曾将她逼入绝境,所以我必须救她才行」
「——行吧」
打破僵局的,乃是绢秀。
面对惊讶地回过身的儿子,她扬起单眉回应。那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是武官间的交流。
「朱慧月。既然你说到这份上,就给你个机会吧」
「陛下! 谢谢——」
「不过,你辱骂妾身心爱的玲琳,在黄麒宫中谁都信不过你,这是事实。因此,给你的并非看护的机会,而是获取信任的机会」
「欸……?」
对于眼中摇晃著困惑之色的雏女,绢秀突然扬起嘴角,叫来辰宇。
「鹫官长。拿破魔之弓来」
「是?」
辰宇惊讶得皱了皱眉。
但他还是听从命令,将五色丝线装饰的神器之弓拿来,而绢秀则将其推给朱慧月。
「拉这把弓。拉一个晚上」
「欸?」
「所谓破魔之弓,其弦音可吓退病魔,其射箭之音亦可驱除病魔。若你能在祈祷玲琳康复的同时,一整夜拉弓的话,妾身便承认你没有害意,允许你的看护」
确实是黄家之人的行为,通过毅力来衡量人的秉性。
「请等一下,陛下」
然而此时,意外的是辰宇提出了异议。
「破魔之弓乃是连男人都难以拉动的强弓。再说,那是为皇帝陛下——为玄家所管理,是水气强烈的神器。并不适合由拥有火之加护的朱家雏女来使用吧」
「正因如此」
然而,绢秀驳回了这一异议。
「衡量诚意的行为,不可能是件容易达成的事吧?」
「但是……那、对了,要是在这花费一整晚,难得的看护申请很有可能就这么白费了呀」
「妾身说过了。真到那时,那也是玲琳的命数。在这之上再提出异议便是越权了哦,鹫官长」
绢秀厉声封住了反驳之口,以锐利的视线射向朱慧月。
「对妾身可爱的玲琳,分不相称地嫉妒及辱骂。妾身自然不会原谅。与其想要显露出浅陋的善意,不如先磕头赔罪吧」
说到底,她也是对朱慧月心燃憎恶的人之一。
绢秀这次终究是转过身迅速走出了房室。而尧明也立即紧跟其后。
愣住的人们就这么留在典礼现场。
将视线转过去,只见朱慧月接过强弓,就这样默默地低下头。
到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女官莉莉悲伤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辰宇也走近她。
「朱慧月。在这关键时刻,就老老实实待著吧。事到如此就算你为黄玲琳奔走,能得到的东西也不多——」
「呼呼」
然而,她却突然发出轻笑,对此辰宇睁大了双眼。
「朱慧月?」
「拉弓。一整晚。呼呼,确实这是多么有价值的挑战啊。真不愧是皇后陛下」
她这么呢喃著,迅速转身向身旁的女官说道。
「虽然很急,但确实也如皇后陛下所言,她还活著。对还未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不安也没有意义。她一定能忍耐住的吧」
在说什么呢,完全听不懂。
但是,辰宇很清楚地知道,与兽寻之仪时一样,此刻的她正处于让人感觉对事物有著相当厉害的达观境界。
「来试试看吧。彻夜拉弓……!」
有著朱慧月容貌的女子,就这样眼睛闪烁著光辉,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