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诡异酸味窜入鼻腔的冲击,让我猛然睁开眼睛。
「你总算醒了。」
我连忙查看四周,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床上,而那名长命种就在床边,手里不知为何拿著一个药瓶。
只见她看似有些疲惫地将药瓶收入怀中,有些不耐烦地询问我身体的状况。
我战战兢兢地坐起,这才发现我原本一动就会痛到让人想哭的肉体现在几乎不再疼痛。虽然断了几颗牙,所幸那些都是乳牙,以后还会长回来,所以应该不用担心。虽然在牙齿长回来之前,门牙附近实在不太好看就是了。
我的肉体除了疲劳而感到的沉重之外,并没有其他异状。一定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概就是我原本应该处于就算断了两三根骨头都不奇怪的状态,现在一点都不痛,让我反而觉得有些诡异。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试著提出疑问,不过多看几眼之后,我很快就察觉这里是庄园名主的屋子。整个庄园内也就只有这里能像这样准备有床的客房了。
当我看到坐在床边椅子上那满脸不甘愿的的女性时,这才总算想起自己的状况。我之前因为太过激动,结果昏倒了。
「有什么地方会痛吗?」
「没有,并没有会痛的地方。」
「嗯,那就好。毕竟我其实不怎么拿手肉体操作系的术式……对了,你从昏迷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这你大可放心。现在太阳也才刚下山而已。」
银发的魔法师似乎有些冷淡地说完,那收起药瓶的手弹了一下手指,一个菸草盆便凭空出现。那装有碎菸草并能充当烟灰缸的白色漆器上带有螺钿的装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斐。而放在一起的菸管也同样有黄金制的吸嘴跟带有装饰的菸斗,感觉光是那根菸管就能买下好几栋像我家那样的房子。
……等等,我是不是一时冲动,对不得了的人破口大骂了?
「我想想,该从哪个部分开始解释好呢?」
虽然眼前这名长命种的女性显得没精打采,不过她将菸草塞进菸斗的动作却相当纤细,而且我明明没看到她点火,但她却直接把吸嘴放到嘴里,接著神奇地吐出一道细烟。意思是如果只是要点菸,她甚至连弹手指都不用就能办到吗?
「其实由我来解释是有些奇怪,不过你大概也无法理解让你的双亲来解释究竟有何难处吧。」
「呃……」
虽然我之前对她说话时的态度相当糟糕,但她看来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尽管可以肯定银发魔法师不会用对等的立场看待我的行为,可是由于这是太过理所当然的事实,所以我也不会对此感到恼火,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其他合理的意图。
「话说回来,其实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你。为什么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呢?」
由于我完全听不懂对方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自然地歪著头,结果她也摆出跟我一样的姿势。
「你明明拥有这么充沛的魔力,为什么没有开眼呢?这未免太扯了吧?」
魔法师将脸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的模样,完全就是研究人员在观察玻片内标本的模样。从她的言行举止我可以感受到至少不是把我当成一个人在看待。
「你的肉体从来没有因为魔力奔流而感到难受吗?会不会有难以克制的冲动或难以忍受的头痛?」
「……没有,完全没有。」
「这就怪了……」
虽然从对方避免把烟直接吐到我脸上的这点来看,多少还算对我有基本的尊重。话说回来,那个烟的气味让人感觉莫名的香甜,可是她那格外冰冷的眼神让人感觉颇为诡异。那一绿一蓝的双眼透露著并不把我当人看的眼神。
我懂了,这大概就是长命种会被人厌恶的理由。虽然书上是用「评价不太好」这类裹了好几层糖衣的方式来形容,我原本也以为是因为长命种对其他人的态度比较傲慢的关系……确实不会有生物能够接受被人用这种眼神看待。
「一般来说,有像你这样的魔力,理应能自然学会某些属于魔法师的技能才对。」
我在建构基础能力时,确实抱著希望自己将来能施展魔法的单纯想法,自然而然地持续提升我的<魔力储藏量>与<瞬间魔力量>,到现在两者也都到了第五阶的<佳良>水准。
可是因为我不喜欢靠自学获得魔法技能的不确定性,所以我始终没有取得能让自己对魔法有所觉醒的技能。
就某些方面来说,这也可说是我这个人的缺点。我基本上不会主动去取得到达某个水准时理应取得的技能,只会让自己保持在可以取得的状态,之后再自己斟酌情况耗费熟练度弄到手。
所以我也不是特别要靠这个设计去节省什么。正因为这样,就算我处于魔力高出平均水准,一般来说会透过自学而学到某些东西的状况,也会让自己维持什么魔法都不会的状态。
话虽这么说,这个缺点其实也有好处。因为我可以省下一般人在不知不觉间学到的无谓技能跟特性,避免熟练度遭到浪费。所以我的熟练度不会被<恶德>范畴中的<狡猾念头>跟<无谓窃盗>等特性给偷走,在提升能力值这方面会比一般人更有效率。
只是我魔力在平均水准之上这件事,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吗?等等,凡人种的魔法师似乎很少,所以以凡人种来说有可能光是<佳良>水准就已经相当可观了。我原本想说<佳良>指的是用人类种的标准来看,但如果是以魔法师角度属于妥当水准的<佳良>,那也就说得通为何我拥有这个水准会让人感觉奇怪了。
虽然这都只是我自己的假设,但这个世界奇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真心希望手里能有一本可以详尽说明这些问题的资料集。
「也罢,就当作是见到罕见的例子好了。」
魔法师将手中的菸管往烟灰缸边缘一敲,灰烬伴随清脆声响掉落烟灰缸内。只见她在菸斗内塞进新菸草的同时,嘴角也露出邪恶的笑意。虽然对方的外表看起来像神秘又深谋远虑的精灵,但那个表情让我清楚知道她跟我熟悉的奇幻小说角色有决定性的差异。那是十分装模作样的笑容。
「就让我来仔细对你说明真相吧。」
我突然想起某个在书中看到的内容。长命种虽然跟精灵十分相似,不过两者有某个决定性的差别。
那就是他们并非是崇尚节制与健康的自然主义者,而是热爱文明的种族。
长命种会为了破除无知与迷信而建造高楼,也会享受因为随著知识欲而产生的文明,当然也喜欢享用奢华的饮食,是不折不扣的都会男女。比起朴素的木造屋舍,长命种更喜好庄严的石造建筑,倾向享受已经发展的文明,当个热爱新事物的探求者才是长命种的本性。
为了不让自己在无尽的寿命中感到厌倦,长命种全都是会毫无节制地投入娱乐、学问还有各种享受。
正因为这样,虽然数量相较凡人种要少上许多,但在三重帝国皇帝任命的七个选帝侯名家当中,就有两家是长命种。
「简单的说,你的妹妹并不是凡人种。」
虽然我感觉怒气再次冲上心头,并且下意识张开嘴巴,然而眼前的长命种魔法师在我出声之前就先将白晰的手指放到我唇上。那大概是要我先安静让她把话说完的意思。
看见我老实闭上了嘴,长命种轻哼一声,似乎是满意我还懂得学乖。而她接著给出一个让我难以置信,也难以接受的解释。
「你的妹妹是调换儿。」
她刚才说了什么?调换儿?我可爱的艾莉纱是调换儿?
所谓的调换儿,是在我前世的英格兰地区也曾有的传说。据说是羡慕人类、想要人类小孩,甚至只是想要捉弄人类的妖精抓走人类幼儿,并拿自己的孩子调换的超自然现象。
这类往往对孩子与父母来说都只会演变成悲剧的状况,常被用来解释为何有些孩子身上带有残疾,不过在这个世界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妖精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没错,我小时候跟哥哥寻找的妖精硬币可不是邻居老人瞎说的故事。
不同于人类种、魔种、亚人种等生物,没有肉体的妖精是非人类的存在。这个世界将妖精解释成拥有自我,普通人类看不见的「现象」。
能够看见妖精的人,是只有幼年时尚未确立自我,无法清楚理解自己与他人界线的小孩,还有拥有特殊眼睛的魔法师。在我看的书里还提到有少部分种族也能看到妖精。
「妖精有时会寄宿到拥有肉体的生物腹中转生到世上。」
但我看的书里可没有提到她所说的这件事。
「有时会有妖精因为羡慕幸福的家庭或小孩,所以想生在人类的家庭里。那类妖精为了让自己的灵魂能在现世以拥有肉体的方式诞生,所以会产生调换儿的状况……这是妖精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是真的。」
我没法理解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她是说我七年来看著长大的艾莉纱不是凡人种吗?
「不过那种做法似乎挺有难度,刚出生的调换儿学语言会比较慢,甚至因为莫名的残疾而死亡的状况并不罕见。
」
这是一段立刻让我联想到许多跟艾莉纱吻合的叙述。毕竟艾莉纱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才会这么黏我。我记得她常常生病,让家里每次都得设法买药,大家也必须抽空照顾她。而现在艾莉纱看起来比同龄孩子年幼也是事实。
「还有,妖精非常喜欢金发碧眼的人类……我想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没错,我的母亲汉娜是金发碧眼。我也一样。
「那孩子是半妖精。而且我想她很快就能感受到魔力了。成长到多愁善感的时期,也会随著精神亢奋而唤醒她身为妖精特有的力量。」
我能想到许多吻合银发魔法师这些说法的状况。她之所以特地跟我提到这些,想必也是抱有一定的确信。听到这些叙述,我也能够肯定她的说法并不是想骗小孩取乐的谎话。
因为我亲身感受过艾莉纱拥有的奇妙力量。
我回想起那魔法师急著解决我而使用,伴随强烈热量的白光的法术会突然消失,应该就是因为受到艾莉纱的力量影响。那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施法失败。若真是如此,没理由会出现那种法术被消灭到毫无痕迹的现象。
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也用过类似的方法消除过对方骇人的黑魔法,他当时也对于自己的魔法消灭感到惊讶。他的惊讶反应并不是对自己施法失败而产生。而是因为魔法突然消灭。
所以把当时的状况想成是魔法遭到消除应该是没问题的。
在魔法师的魔法被消除时,我确实有听到艾莉纱死命呼喊我的声音。魔法几乎就是在艾莉纱发出呼喊的同时消灭的。
我之所以能保住一命,并非偶然也不是对手的失误。是艾莉纱救了我一命。
我感受到有某种东西正要改变。而且是重要到会让我之前的生活产生剧烈变化的东西。
但是。没错,就算是那样。
「那又怎么样?」
所谓的亲人不只是出生时有血缘关系。是因为能互相著想、认同彼此才是亲人。虽然亲人是经由血缘联系,但血缘并非建立一切的要素。
所以不管艾莉纱是半妖精还是地精,我们是亲人的这件事都不会改变。
听到我如此断言,长命种魔法师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她的眼神彷佛在看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她接著猛搔著头,像要赶走自己内心的某种感情。
「凡人种应该没有收他种族当养子的文化吧?」
「这不是养子不养子的问题。是亲情的联系。」
面对我再次的断言,她长叹了一口气。
「你已经跟我父母提过这件事了吗?」
听到我提出这个带有相当确信的疑问,让长命种魔法师不禁扬起眉毛。看来我似乎成功让她感到惊讶了。
她告诉我从昏迷到清醒中间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那段时间她已经向我父母告知了同样的事。我猜正是因为那样,所以对方已经放弃继续对我父母解释了。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跟那些大人物的风俗文化是无缘的。就算解释那种状况,这里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理解。
所以她才会像现在这样,虽然一脸觉得麻烦的模样,还是直接来向我说明状况。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长命种魔法师究竟抱著何种意图要把我牵扯进去,但我能够确信一件事。
那就是我的父母肯定会坚持艾莉纱是他们的女儿。
艾莉纱是大家一起费尽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就算知道她的出生有一些秘密,这个认知也不会被轻易颠覆。如果是在艾莉纱刚出生时,这件事可能会让人有所动摇,但现在我们之间明确拥有随著时间累积的感情。
「看你自信满满地这么说,还满令人生气的。嚣张小鬼可是很难出头的喔。」
「我没有说什么自以为是的道理。我只是相信我们之间的亲情。」
亲情啊……。长命种魔法师这么自言自语著。这样说起来,我曾在书中看过长命种有强烈的个人主义,一旦独立,甚至可能会有二、三十年都不会跟亲人有书信往来。如果不是因为有必须意识到家名的贵族身分,在自报名字的时候省略家名也是常有的事。
「如果是在我以前待的国家,这种状况可是会遭迫害呢……看来国家不同就会差很多呢。」
看来这个魔法师因为不是这里的人,所以对家族观的文化差异感到有些混乱。国家不同家族观就不一样确实很常见。甚至就算是相同国家,地方跟都会的观念也会大不相同。从她没能理解这件事来看,这个人要不是对亲人的关系不感兴趣,就是真的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也罢,就先不提亲情的问题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法律也不会变。」
「法律……?」
「对,法律。你现在理解自己的妹妹是半妖精了吧?」
看到我点头,对方也满意似地点头,接著她像在教导笨拙的学生一样,一字一句加重语气地开口。
「半妖精成长到多愁善感的时期,也会意识到自己庞大的魔力。而且是强大到放著不管会相当危险的魔力。」
就算她没有特别加重语气,我也能自然想像到其中的危险性。毕竟我亲眼看到艾莉纱光靠意志力就抵消掉威力强大的魔法。要是她在成长之后魔力更加强大,就算不用细想也知道状况非同小可。
以国家的立场来说,不可能对这样自然产生的危险物置之不理。而收取税金且要宣示效忠的人,自然也会采取对策。
「毕竟她的魔力可是强大到一个弄不好,可能会让这个小庄园连半点瓦砾也不剩呢。光是她现在的年纪魔力量就已经相当惊人了。进到她体内的似乎是阶级相当高的妖精。」
你们家有这么值得让妖精羡慕吗?看著将手指放在下巴旁边苦思的长命种魔法师,我决定追问我妹妹究竟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相当重要的问题。
考虑到最糟的状况……
「把你的杀气收起来。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糟糕,看来我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想到最糟的状况,就是我得设法让许多事情变成「没发生过」,然后带著艾莉纱远走高飞。
「放心,我会仔细解释我会怎么做的。跟魔导有关的事情我不会说谎。而且身为魔导师,也是得遵守一些束缚的。」
毕竟要是在用诈术干涉跟魔法有关的事情惹怒一些不会出现在台面上的东西,最糟的状况下可是连命都会送掉呢。眼前的魔法师笑著这么说。
等等,魔导师……?这是个我不熟悉的名称。
「不管怎么说,在魔法方面不安定且危险的生物是必须接受国家管理的。」
这点我能够理解。但这是我不太想接受的说法。我们家的艾莉纱确实是天使,不过她可不会像某个有四字神名的家伙那样把城市化为火海。她就只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这点我不接受任何异议。
不过我可以理解艾莉纱拥有不能置之不理的危险性。我自己也不希望艾莉纱失控而释放她也不希望有的力量,结果伤害到宝贵亲友而哭泣的模样。
「可是如果让国家接手,她很可能会被当成实验体。毕竟长到那个年龄的半妖精十分罕见,肯定会有许多人感兴趣。」
听到那个相当骇人的词句,让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彷佛全都打开。
实验体,我想就像字面上一样,是被当成实验材料吧。因为魔法这门技术仍有许多未解之谜,为了掌握更加深奥的秘密,就算做出非人道实验也不奇怪。正确的说,在这个人命跟现代相比就如同薄纸的时代,只要法律允许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实际上回顾历史,用罪犯、他国俘虏、奴隶进行残忍实验的例子也多到不胜枚举。
「比较好的状况是早早被解体成资料,但如果要说坏的状况能有多坏……」
「不需要费工夫吓唬我。你会在我这种人身上花时间,应该是有什么要求吧?」
这种无谓的故弄玄虚只是浪费时间。我原本就打算尽可能回应对方的要求。应该说正因为她对我们有所求,才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这样的小鬼解释状况。
只要能让艾莉纱过安稳的生活,要我做什么都行。就算她想取走我的手脚或内脏,我也可以当著她的面取下,甚至包装好送到她手中。
我是艾莉纱的哥哥。我早就发誓要保护她,所以我不会舍不得付出那点代价。
「很好,我还挺欣赏这么明事理的态度。那我先按照顺序解释,半妖精之所以危险,是因为状态不安定,无法熟练运用魔法的关系,所以会有魔力失控的危险性。」
「……那么说……」
「嗯,只要让她学会怎样运用魔法,让她不再危险就行了。我想帝国的心胸还没狭窄到会对拥有自我且没有危险的生物,而且还是自己的百姓动手。」
我感觉彷佛在绝望的状况中看到一缕光线。就我知道的许多状况,无论怎样控制危险性,只要不是人类,还是有许多研究单位会将对方当成实验生物对待,就这点来说,她所提到的处理方式,算是相当宽容的选项。
只是要怎么样让艾莉纱学魔法呢?我想应该不会只要主张「她可
以靠自学学会魔法,所以不会有危险!」就完事了。毕竟在这里面根本没有丝毫能够保证安全的要素。
「我打算收你妹妹当我的徒弟。我也会养育她,让她成为魔导师。只要没有魔力失控的危险,她应该就能重新取得市民权,过正常生活了。」
「你愿意这么做是很让人感激,可是……」
「没错,我知道你担心代价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怎么关心这方面的问题。」
这个长命种还真慷慨。她竟然说不需要任何回报。虽然我觉得如果要装模作样,可能在用词跟态度方面再多讲究一下会更好就是了。手里拿著菸管不停吞云吐雾,又一副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的模样,实在很难取信于人。
况且从她之前的发言来看,很明显不单只是基于善意或慈悲而决定对我们伸出援手。虽然这不能算是推测,只是我的想像,我总觉得她脑子里在打什么糟糕的主意。
「讲白了,我也不愁没钱花,也没有什么搞不定的问题。最重要的只要能搞定这次的田野调查,要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
这真是一句我这辈子也很想说一次的话。虽然我的生活不算穷困,但毕竟是个跟「万贯家财」这类的句子无缘的乡下人。
……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田野调查?
「只是我可是不能随便收徒弟的人。因为魔导师不喜欢魔导被胡乱传播,所以要正式收徒并养育是需要学费的。」
她完全不给我提问的时间,便继续说下去。她打算当作没说过吗?
不对,比起那个还有更值得在意的事,我该先确认那件事才对。
魔导师究竟是什么玩意?
我听过魔法师或魔术师。可是我完全没有听过魔导师这个词句。而且收徒弟这种事是需要履行师徒契约,如果可以不收钱就搞定,那岂不是我们自己随便唬弄一下就行了。
「啊~这种事需要解释吗?乡下人都是这样吗?」
虽然对方莫名做出傻眼的反应,但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这点我也没辄。
毕竟我不但不清楚这个魔导师究竟属于哪个组织,就连名字都不清楚。
我老实说出这些疑问,只见她用懒得解释的态度吐了一口烟,接著提到名为魔导院的国立研究机构,还有隶属于其中的魔导师。
根据她的说法,三重帝国魔导院是在帝国建国时所设立,针对魔法与魔术的学术研究机构,里面集合了获国家肯定的优秀魔法师。位于帝都的魔导院总部是个将所有魔法技术的理论加以收集并管理的组织,也是在帝国唯一得到官方认可,能使用魔法的部门。
得到魔导院承认的魔法师都是跟市井魔法师有明确区隔的高手,作为不同于世俗术师的位阶,被允许使用魔导师的名称。所以魔导师不只是运用魔法,而是为会导引他人钻研魔法之道的人所准备的特别阶级。
听起来有点像国立大学的地方。至于魔导师感觉就像是必须要通过艰难无比的国家考试才有资格的医生,不同于没有国家资格也能自己挂名的诡异民俗疗法大师。
我之前完全不知道帝国原来有这种东西。
魔导院是国家唯一认可能公开运用魔法的组织,所以魔导师就类似官僚的人物。他们并不乐见魔法胡乱传播,所以为了防范未然,得付出高额学费才能学习魔法。
对了,在庆典时给我戒指的老翁似乎说过类似的话。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话虽这么说,三重帝国的民间魔导师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多规范。大家还是可以任意运用魔法做生意,只要不是太过分,也能擅自从事研究。栽培后进避免过度干涉,才会有出人意表的收获。如果试图彻底掌控一切反而会错失更多东西,看来帝国也是懂得这个道理。
但如果是身为危险因子的半妖精,那事情又另当别论。要是艾莉纱不能成长为国家认可的魔导院正式承认、安全无虞的魔导师,那就没有意义。我眼前的长命种魔法师……不,魔导师这么说。
「要让你的妹妹活下去,她必须成为魔导师……不过这个前提相当困难。」
当我问到学费究竟需要多少的时候,魔导师一边抽菸,边用轻松的语气给出答案。
没有介绍要进入魔导院就读,需要三十德拉克马。魔导师要收徒,规定最少也要收取十五德拉克马。
虽然她的语气轻松到像在说去便利商店买罐咖啡要多少钱,但说出的金额却高到吓人。农民一年能够赚到的总金额也不过五德拉克马左右,就算是有较多田地的富裕农家,最多也就是能赚到七德拉克马。
在我们家才刚为了大哥大嫂加盖房舍的现在,就算淘空我们所有家当也不可能凑到那些金额。
我没想到需要的金额会是我们家总收入的两倍有余……会设定这样的价格,也可看出帝国对于管控魔导技术传播这件事有多么重视。
而且她有提到这个价格是规定。就像武器跟酒一样,那是国家以公定价格所制订的最低金额。换句话说,如果是要跟特别有名的魔导师学习,可能还需要更高的金额。
「放心,我只收最底限的一年十五德拉克马也没关系。」
「一、一年!?」
我吃惊到不小心发出惊呼。等等,那不是一次付清的金额,而是年费吗!?这么说,学三年就得花上四十五德拉克马,六年就是九十!?别说要淘空我们全部家当了,就算把我们全家人都一起卖掉也付不出来吧!?
看到我因为庞大金额而差点昏倒的反应,眼前的魔导师露出一脸像看到奇怪东西的表情。我懂了,看来她肯定不能理解我这么惊讶的理由。天生的贵族不可能理解庶民的价值观。尤其以这种时代的贫富差距来说,漫画中某些富家角色从没喝过罐装咖啡的桥段都算是可爱的了。
「……我懂了,你们是钱有点不够吧?」
「我们工作一年不吃不喝不纳税也凑不到一半的金额,如果能用『有点』来形容,那么你说得是没错。」
「咦?现在平民那么穷吗?」
我瞬间火大到想痛揍她一顿。冷静,贵族这种东西就像字面上那样,跟我们是住在不同世界的生物。假如要因为这种事情就抓狂,脑袋的血管有多少根都不够用。
「先不管收入的问题,我有一个能让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提议。」
喔,总算来了。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吗?
毕竟像她那样获得魔导院肯定的魔导师,会特地对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小孩花时间说明状况,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你愿意在我门下当学徒吗?」
「你是说……学徒吗?」
这唐突的提议让我差点合不上嘴巴。
学徒制度在三重帝国算是颇为过时的劳动形式。不对,考虑到这里相当于中世纪初期到盛期的政治体制,倒也算不上过时,不管怎么说,至少就我的角度来看算是相当老旧的劳动方式。
所谓的学徒制度,是在获得父母许可后将小孩送到商家或工房等地方工作的制度,对城市里身为次男以下的人来说,算是颇为普遍的选项。雇主会趁著学徒在容易吸收经验的儿童时期传授工作技术,虽然雇主会确保学童的食衣住等需求,但在学成之前不需支付报酬,算是相当简单明瞭的契约劳工。
不过如果没有值得信任的介绍管道,也不太可能成为学徒,所以那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的方式。
「没错,学徒。而你的契约报酬就是你父母可以不用支付你妹妹的学费,但要用你应得的报酬来抵帐……这样你觉得如何?」
我想这个提案对你应该很划算才是。魔导师边说边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不对,她是刻意笑给我看的。
这个提议确实很划算,甚至可说是超乎常理。像我这种没有什么特长的贫穷乡下小鬼,根本没有人会用一年十五德拉克马的金额雇用。那好歹也要是拥有代书人之类的专业技能,并且在代理官底下工作才勉强有机会赚到的金额。
这是个明显有蹊跷,应该要提防的提议。这怎么看都是个背后有鬼的可疑选项,这可不是像TRPG委托常见的伏笔那样简单。
可是以现在的状况,我有摇头的权利吗?
不,当然没有。不管有多么可疑,只要有一点能拯救艾莉纱的可能性,我就不可能拒绝。如果能让她平安长大,那么就算要我被千刀万剐我也甘之如饴。只要有人提出要求,就算只是基于好玩要断我手脚、挖我眼珠,我也不会迟疑的。
我掀开棉被,起身下床,来到坐在椅子上的魔导师面前跪下。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忠实的仆人。
「我很乐意接受您的提议。」
「嗯,真懂事呢。」
长命种魔导师满意地点头之后,吐出细长的白烟。我这时才想起一件事。
「能容我斗胆请教您尊姓大名吗?」
她大概也是被我这么询问才察觉这件事。我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而她也一样。简单的说,就是贵种一开始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对下人报上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她也不在乎我们这种到处都有的庶民
叫什么名字。
过了一会,只见她把菸管中烧尽的菸草敲进烟灰缸内,然后边调换著跷脚的腿,边不太甘愿地报上名字。
(插图011)
「我叫阿格里皮娜。阿格里皮娜•杜•斯塔尔。我是隶属于三重帝国魔导院拂晓派,莱瑟尼兹学阀的正规研究员。今后请多多指教,呃……」
我感觉这是个相当不吉利的名字。没想到她的名字跟历史上某个人人唾弃的罪人之母一样。虽然我对于后续的头衔没有头绪,但八成都颇有来头。
「我叫埃里希。是王座山庄的约翰尼斯么儿,埃里希。」
不过她是什么来头都无所谓,只要能让艾莉纱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比起和坏人搏命,当学徒又算得了什么。
我跪在要侍奉的主人面前,深深低头。
「嗯。那么埃里希,你可要好好服侍我。我会用我自己想用的方法行事,所以你也只要为了自己的目的,尽自己所能去做就是了。」
就算我的行动不是出于忠诚心,但只要看起来得体就行了。
我感觉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Tips】学徒制度。能维持劳工与工作的流动性,又能防止大幅变动而想出的制度。同样的制度也曾深植于过去的日本,也不时会有从学徒成为师傅的例子。在帝国当中也是少数未成年人能合法工作的手段。
阿格里皮娜•杜•斯塔尔是在莱因三重帝国西方,间隔卫星国家群的邻国,赛努王国诞生的年轻长命种之一(年纪当然是以长命种为基准)。
身为贵族的她拥有象徵古老尊贵血统的杜字称号与家名,而兼具佛雷男爵位的父亲,则统治著不辱古老名家称号的广大领地。
不过尽管是坐拥领地的长命种,斯塔尔爵士却以热爱旅游而闻名。他大部分时间都将领地交给管家治理,自己则在诸国四处游历。就算国王召集,也经常因为没人能掌握其行踪而让人大伤脑筋。
考虑到斯塔尔爵士最长曾有二十年时间未曾踏上故国土地,大概多少能窥见其对旅游的痴迷。就连国家经历改朝换代的内乱时,他也正因为长达三年的旅行而没有交集。在回国后难得上朝的时候,还留下一个脱口说出:「咦?国王换人了?那家伙什么时候死的?」的趣闻。
而阿格里皮娜也像理所当然般跟著有浪子性格的家人游历诸国。尽管在王国内拥有贵族的地位,但她一百五十年的人生当中,几乎没有多少时间是在王国内度过。
而在阿格里皮娜迎接长命种成年的百岁时,彷佛完全不在乎贵族地位似地让自己以帝国魔导院的魔导师身分独立生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喜欢帝国的食物,觉得帝国的气候最为舒适的关系。
虽然这跟没有加以制止,只是说出:「是喔,她喜欢就好。」的感想,抱著顺其自然的心态还给予莫大资助的父母多少也有关系。不过这件事就先姑且不提。
毕竟长命种不管到任何地方都是我行我素的种族,就算与他们谈论凡人种之类的定命观感也只是白费工夫。正如我们无法理解蚂蚁的运作机制,对不会受到寿命限制的长命种来说,他们也无从理解凡人的价值观。
不管怎么说,正因为阿格里皮娜拥有那样的经历,所以也许是因为对成人之前的人生产生反弹,而拥有「不,我再也不要出门了」这样自甘堕落的性格。
从父亲也认为阿格里皮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来看,她或许可以说是让自己变成了大型废弃物。
毕竟她曾仗著自己拥有长命种特有的优秀消化器官,利用不需排泄的特性,成为长达七年完全没踏出魔导院的大书库一步,成天在里头慵懒看书的人材。
对于会亲手打造很可能会让正常人发疯的环境,并开心沉浸其中的长命种,实在很难谈得上正常。
而且在最后两年,她甚至还因为「我记得书的配置」,过著躺在自己擅自搬到读书室里的床上后就不曾下床的生活。
长命种真的就是一种会沉溺于自己中意的事物,为了追求所好就算把世间万物全拋在脑后也完全不以为意的生物。看在正常的生物眼中,只能说是疯狂。
年轻的长命种阿格里皮娜就这么顺著自己极端的喜好,全心享受她认定的最佳环境。
不过那样的乐园并没有持续太久。就算是他国有力的贵族子女,在书库内拥有绝大权力的司书们还是有底限。
原本以「他们家有提供大量的捐款与抄本」为由,而一直忍让的司书们,终于对阿格里皮娜对旁人视若无睹的生活大发雷霆。在经过一番长时间的逼问,最终遭到司书们强行赶出大书库的阿格里皮娜这才老老实实到自己被分配到的工房内生活。
不过要说这件事是否成为她重新检视生活的契机,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毕竟如果长命种拥有会因为这种小事而调整生活的上进心,那他们早就驱逐其他种族,成为不可动摇的世界盟主了。
阿格里皮娜被逐出大书库后,便在自己的工房内再次开始闭关生活。看来不想出门的人,不管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足不出户。
当然,魔导院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地方,就算是隶属于其中的研究家或拥有教授地位的讲师,都有义务得参加定期举办的讲习跟研讨会。哪怕是举世闻名的教授或有显赫家世贵族也无法动摇这个原则,要是表现得太差,魔导院也会毫不留情地降级甚至剥夺资格。
因为所谓的魔导师并不单单只是称号,是只有持续钻研魔导的人才被允许的资格。
最初的七年因为斯塔尔爵士给予魔导院的大量捐赠,加上以外国贵族继承者的背景提出论文,因此让教授会对阿格里皮娜颇为看好。不过在惹出事情之后,再怎样也很难给她好脸色看。
教授们不仅要求阿格里皮娜必须提出新的论文,而且还严厉告诫她必须参加讲习,并且在言行方面要符合魔导院研究员该有的形象,而在婉转的告诫当中,也不忘暗示如果有所违背就会遭到严厉制裁。
话虽这么说,但想当然的,阿格里皮娜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
她只是用<远见>的术式或透过从魔的眼睛参加讲习,在提出报告跟论文的时候,仍偷懒用拟似生命的术式让变成鸟的报告飞到教授手中。在研讨会的时候,甚至是透过能即时同步研讨会资料的自制羊皮纸参加,可说是尽其所能的偷懒。
这实在是前所未闻的状况。
虽然过去确实有无法到场参加讲习的学生或研究员运用<远见>或从魔参加讲习的例子。不过那是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会让拥有本业或是靠赚学费为副业的人产生不便才会特别允许。
就算是魔导院睿智的教授,也料不到会有用那种手段来参与所有讲习的傻瓜。而为了享受怠惰与自甘堕落会费心到这种地步的长命种,她肯定是第一个。
尽管研究院的人想提出告诫,但阿格里皮娜的作为并没有违背规矩。而时间也在大家想不到解决办法的情况下持续流逝,最后阿格里皮娜的懒散终于令她隶属的学阀代表忍无可忍。
学阀代表亲自拜访阿格里皮娜用几乎等同失传技术的<空间迁移>保护的房间,提出要她出外进行田野调查的要求。
阿格里皮娜虽然顽强抗拒这个得像流浪魔法师一样随同商队活动的命令,但在面对会遭到学阀逐出的警告时,也不得不低头。虽然失去所属学阀仍可以用学生身分当听讲生,但对于拥有工房能持续从事研究的研究者来说,其中的不便跟遭到魔导院除籍几乎没有两样。
而阿格里皮娜并不被允许从事能立刻来回的研究,而是踏上得要有学阀领袖允许才能回来的研究之旅,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
然而在漫长旅程中疲惫不堪的阿格里皮娜却想到了一件事。
她想起学阀领袖在出发前的冗长说教中曾提过,如果她在漫长旅程中能奇迹似地收到徒弟就必须回魔导院报备。不过严格的学阀领袖当然不会接受她只是为了窝在工房里而随便找来的徒弟。
最糟的状况,大概就是找回来的徒弟理所当然地变成魔导院的听讲生而受到照顾,自己又会被赶出去。
还需要有其他东西。需要有个自己得负起责任,以师父身分合法留在魔导院的名目。
而就在这一天,阿格里皮娜正巧找到一个必须成为自己徒弟的人。
钱的事不重要。好歹也是贵族的阿格里皮娜也不忘定期收取从老家送来的钱,而且她也靠论文的稿费存了不少钱。就这方面来说,她确实能算是一名优秀的魔法师。
她只是在人格方面已经烂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罢了。
就这样,得到了能光明正大回归闭关生活的手段的阿格里皮娜内心相当满意。能够合法又合理地回到魔导院、返回自己心爱的工房这件事让她感到无比开心。
除此之外还能多一个方便的杂工,也同样是让她心情加分的要素…………
【Tips】在魔导院里存在著三种身分。培训机构的听讲生,被赋予工房的研究者,还有教导前两者的教授。
听讲生与研究者通常会加入教授所设立的学阀,并可透过教授的介绍阅览研究资料或领到研究费。这主要是因为魔导院是透过教授之间的联络会进行管理,无论是在内部人事或经营方面,三重帝国几乎不会直接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