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剑道服,我前往小道场。没有戴上防具,只提着一把竹剑。
我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道场中央冥想。
不去思考,不去观望,不去感受。
只集中精神融入这无人道场的空气中。不,就连这也不行,只能化为「无」,因为这就是让自己化为「一切」。
远方传来了声响,我差点不自觉地侧耳聆听;而这可不是忽略它就好,必须从心底驱离。
忽然间,脸颊感觉到空气的流动。那是从窗口吹入、仍带有几分炎热的九月之风。闷热的草味里,混杂着淡淡花香——
可恶,我还太嫩了!这不就是在微微地感受风?不就是在思考那股气味吗?
只能化为空、化为虚,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必须从意识中消失。
那就是所谓的暗吗?暗即是黑。不对,黑并非无。那么是白吗?白即是光。但那也不可能是无。
在内心里创造出一个连明暗都不存在的虚无。
空无一物。无论是身体的内或外,甚至是介于内外之间的分界——
该死,有人来了。
先下手为强。
「……清水吗?」
接着,地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唉呀,真是厉害呢!矶山选手。」
清水大剌剌地走近。
「……什么嘛,眼睛闭着还能知道是本大爷我啊?」
愚蠢的家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是感觉到有人后张开了一点眼睛而已。结果就看到了你这家伙,像讽刺搞笑短剧中的小偷般,打算蹑手蹑脚地走进道场的蠢蛋模样。
「难道说,其实矶山选手爱上本大爷了?」
少开玩笑了。
「……别打扰我,出去!」
「妳又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了……话说现在正举行开幕式,妳不去好吗?」
「那你呢?不换装,在做些什么?」
清水穿的是制服。
「妳在说什么啦,我今天没比赛,是来帮大会的啦。」
听他这样说,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是——
「你为什么不参赛?」
「我还想问妳咧。像矶山选手这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会想参加这种市民比赛?妳是全国国中组的亚军耶!」
瞬间,心思紊乱。在想斩了这个男生的冲动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放在膝盖旁的竹剑。
「……你是什么意思?」
「啥?」
「那个『亚军』,是在称赞我,还是贬低我?」
清水倒抽了一口气,他似乎感受到了杀气。
「这……当然是在称赞妳啦,那还用说嘛!」
「愚蠢。所以说你不管过了多久,都是粪握啊。」
在竹剑的握法里,如果双手内侧张开,称为「粪握」。这会成为剑路凌乱的原因,所以得特别小心。
清水直接说了句「什么东西嘛」后,闭上嘴巴。
或许是居合拔刀的表演赛已经开始,比赛场静得出奇。
「……这话我只在这时候说。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认为自己输了那场比赛。对方那记击手,我确实及时化开了。事实上,在我后方的副审,举的是我击出的退击面(注:退击面,指退后的同时击打对手的面。)。」
「可是主审和另一个人举的是对手吧?」
所以才说你是粪握嘛。
「那是裁判程度太差。明明就没看到,却靠声响跟喊叫声举旗。」
剑道的攻击必须让「气剑体」一气呵成,也就是足够的气势、正确的击打、端正的姿势,最后是保持警觉防备反击的残心(注:残心,武道里结束一个动作后,仍保持紧张的心态。剑道中的残心为攻击对手浚,马上准备接下反击的心理准备。)。具备了所有条件,才能被视为有效攻击。但是,偶尔也会有无法在一瞬间完全辨识的裁判。真是可叹啊。
清水莫名地苦着脸,皱起眉头。
「嗯?既然及时化开了,那为什么会有声音啊?」
我要宰了你这混帐。
「对手打到的是我的小手头,小手布垫根本连边都没擦到。那个三流裁判误以为有打中才举旗……换句话说,我在那场对决中,一次也没被砍中。甚至应该反过来讲,是我的击面确实打中了对方。所以,站在可以看清全场的副审才会举我啊!但是对手之后却以权宜之计四处躲窜。当我想以剑锷相推(注:剑锷相推,指用剑锷挡住对方剑的攻击。)拉开距离时紧贴上来,但是当我反过来压上去时,却又一副要保持距离的样子,之后又贴了过来。就算是我击打,也只是争取闪避的时间。真是的……都已经被人劈开脑袋挂掉了;死缠滥打也要有个限度吧。」
清水露出苦笑,在自己的脖子上啪地拍了一下。
「……这么说,妳是为了一吐被三流评审判输的郁闷,才想要再打一场比赛,是吧?」
「蠢蛋,谁这么说了。只要活着,战斗就是武者(注:此处原文为「兵法」。日文中「兵法」有「战略」与「武术」这两个意义,所谓的「兵法者」也有「精通战略之人」与「精通剑道之人」两种意思。本书中将酌情翻译。)之道。这无关地点或对手,凡是站在我面前的对手必斩,就算那是父母或手足。」
当然,如果手足被人斩了,就必须替他报仇。
「不是啦,没有人站在妳面前啦。或者该说大家明明都闪到一边了,妳还朝人家冲过去。」
够了,要是说太多,自己也会变成笨蛋。
「……清水,你要是那么闲,就去看一下我的比赛顺序,快到时通知一下,我会一直在这里。」
清水有如小丑般地张开双臂,点头说着「是、是」。
「小的遵命。但在比赛前要穿好防具喔,表演赛已经结束了,马上就要进行比赛。」
「知道了。」
我目送清水走出道场之后,拿起了竹剑。
起身,挥剑,划过空中。
不重也不轻,状况良好。
我今天当然会赢,而且是压倒性的。
但是,我一直没接到通知。
难道那个笨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事?该不会正在和哪个女生高兴地聊着没营养的话题吧?当我感到不耐时,他终于来了。
「那个——矶山选手——再两场就轮到妳了!
「未免太慢了。」
我拿着竹剑和头盔起身,麻痺感当然还在。
「当然啦,妳在第一战是种子选手嘛!」
「是吗?难怪。」
「怎么,妳不知道喔?」
「嗯,不知道。」
「那妳要是变成不战而败的话,怎么办?」
「我就是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才拜托你的。辛苦了。」
清水再次做出小丑般的动作。我也清楚是自己勉强要求清水这么做的,但他竟然只是跟我做了个这样的姿势就接受了,我应该要谢谢他吧。
「我是红色还是白色?」
「白色啰。」
「那就用这个。」
我挑出自己的白色绑带交给清水,红的就先收在腰垂的名字袋里。
「……好,绑好了。」
「那么走吧。」
离开小道场走向楼梯,爬上二楼的剑道场。
我在入口处缓缓行礼。做不到这点的人,就没有资格握竹剑。
「在那边,从里面算来第二个比赛场喔。」
就拿清水来说吧,在多次出入之后,就渐渐地不再低头行礼了,所以我主张只要不出入那么多次就好了。不对,让他进出这么多次的人,就是我自己啊。
我照着清水说的,从排成一列的比赛场旁边走过。右手边是为数不多的观众席,只见前来加油的学生和家人占满座席。
我来到了国中女子组的比赛场。
我坐在靠墙的空位上,将手套和头盔放在一旁。接着把头巾绑在头上,戴起头盔。由于已事先绑好面绳,只要直接拉下来就完成准备。
「啊,是矶山。」从某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胜负已分!」
看来又一场比赛结束了。
「欸,大姐头,妳是下一场啰。」
「我知道了。」
我和落败的选手交替,走进比赛场。
「红色,户冢南,五十岚选手。白色,桐谷道场,矶山选手。」
简短回应后行礼。往前三步,站在中央的起始线前。附带一提,我就读的学校是保土谷二中,但今天是以地方道场的选手身分参赛。至于理由嘛,嗯,不是很重要。
对手是个特别高大的选手,但我并不惧怕。都是一把竹剑和两只脚,没何任何特别之处。
蹲踞——慢慢地蹲下。
接着,缓缓构持竹剑,剑尖指向对方的喉咙。
换句话说,我是第一次拔剑。
一旦拔剑,之后就只思考着如何去斩。那是我的心灵导师:新免武藏(注:新免武藏,即日本剑豪宫本武藏。)的教诲。
「开始!」
起立的同时提高气势,接着跨出半步。咦,对手没
有过来。怎么?这么快就胆怯了吗?或是在观察状况?不管了,我还是保持我的战斗方式。
首先面对敌人,但不能只「看」某一点,而是必须连全场空气都以相对的感觉进行「观」察。这就是武藏所说:「加强观之目,削弱看之目。」
再前进半步。对手移动了两步,向右侧身。我以右脚为轴,再次面向对手。我在原地咚地踩了一下,接着对手向后跳跃,退避一步。
不好,我已经观察出了。真是个无聊的对手啊!
不过,我当然不会大意,直到确实取下对方性命为止,都不能大意。
我一面提升气势,一面缩短距离,对手则不断转身,企图逃避。她微微地上下摆动剑尖,那动作就像在伺机攻击什么似的。
彼此的击剑点交叠,已经拉近到一足一刀(注:一足一刀,指双方剑尖在将触未触时的距离。)的距离。这是个很危险的距离,只要有一方再踏近一步,就能击中得分部位。
好了,妳会怎么做?要来就来,反正妳的目标一定是击面吧。
当我将竹剑高举时,一如所料,对手的剑尖朝上挑起。目标是互击时的击面吗?难道,妳以为可以在击打同时拿下我吗?
我往前深入一步,不击打,而是应击对手的击面,并在往左侧身的同时——
「喀呔啊!哒啊啊啊——!」
退击手(注:退击手,双方交剑时,向左斜后方退身并趁隙攻击对方右手部。)。
「手!」
三支白旗举起。
到此为止,大概经过二十秒吧。
我们随即回到场中央。
「第二支!」
不知对手是不是乱了阵脚,竟突然从正面冲了过来。我及时闪过朝额头直直落下的击剑点,闪向右方,击打对方腹部。
竹剑的击剑点重击对手右腹部,直接宛如将对方一刀两断般地砍过。「气剑体」完美地合而为一。接着,有些人会在此时松开左手,但我不会。我的双手确实握住剑柄,转身面向对手。
「腹!」
突破第二轮。
反正,大慨就只是这样吧。
到了第三轮。对我来说,第二战的对手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选手。
「……清水,我接下来还有几场比赛?」
不知为什么,清水今天一直陪在我身边。这人以前有这么爱照顾人吗?还是说,因为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参赛,觉得孤单,所以才亲近我吗?
顺带一提,我没有用在校生身分参赛,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学生出赛。想到只为了我一个人,就要委托指导老师提出申请,总觉得过意不去。地方道场就不必有这样的顾虑,因为只要在申请书上写好名字,内弟子(注:内弟子,指住在拜师的老师家中,帮忙打理杂务,同时学习技艺的弟子。)泽谷先生就会帮忙申请。
「四场……吧?下一场结束后,就是半准决赛。」
没多久便轮到我上场。
「大姐头,第三场请务必要赢。」
「嗯,我要上了。」
绑带早已系好。我走进了比赛场。
「……红色,桐谷道场,矶山选手。白色,东松学园,甲本选手。」
喔,东松的,是那位冈巧的学妹啰。提到东松,给人的印象就是最差的国中女子剑道社。不过,我并不打算因此保留实力,但也实在无法投入全部心力。
敬礼后前进三步,站在起始线前。
这位冈巧的学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没什么突出的特征。
但是,她在蹲踞时的上下移动,没有半点偏移,让我有点讶异。这人的脚和腰不错,姿势也很好,搞不好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开始!」
「哈——!」
她的音调莫名地高,就像直笛或是麦克风的尖锐杂音。
我踏出一步试探对手的剑尖,但她没有任何动作。毫无反应。
再尝试踏近一步,并用击剑点横扫。她依然不主动出击。
我试着缩短距离。尽管对手稍微后退,但竹剑依旧没有动作。从一开始的构持起,她的剑尖就几乎完全不动。简单来说,就是没有反应。
这家伙该不会是笨蛋吧?不,难道是把我当成笨蛋吗?还是说,因为发现我是全国国中第二名的矶山,所以浑身僵硬了呢?
但她是否也因此露出空隙?却也没有。她一直维持着中段的姿势,因此并不是只要击打就能取胜。必须由我主动采取行动,先让对方的手产生动作才行。
不过这人真是奇怪,究竟会怎么行动呢?
我尝试拨开她的竹剑并击打面,只见她很平常地以竹刀受击,并且毫无慌乱、确实地做出反应,马上向右后方退后,但那也只是些微的距离。于是我们的距离又回到最初,维持在略偏远间(注:远间,指大于一足一刀的距离。)的距离。
什么啊,只要击打就会应对吗?
我接着做出击面。面连击面,击腹。所有的攻击果然都被她很普通地化开,但就是不反击。她维持着远间的距离,且依旧不改变中段的构持,剑尖一直指着我的喉咙,也就是下颚的位置。
这家伙好奇怪,非常不寻常。不过,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比赛到现在,我还没和她剑锷相推过。再一次连续击打看看。
面连击面,退击手,击面,退击腹,击手、击面——
果然没错。这家伙虽然会用竹刀受击迎面而来的攻击,但也同时采取行动,连我的碰体(注:碰体,指以全身碰撞对手的身体。)一并闪开。要是身体没有产生撞击,自然就不会剑锷相推。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说她讨厌近身战?还是不擅长一足一刀的距离?
如果不击打,只是缩短距离,她就会只以被缩短的距离回避。那么,如果我退后会如何呢?只见她紧接着前进。换句话说,她是想维持这个远间的距离。
我又击打了几次,这次则是以很虚的程度反击。她显然没有放入力道,也没有保持残心,摆明本来就不打算借此得分。这家伙究竟想怎样?这家伙是——
鬼魂。这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追上旋即逃开,避开又立刻靠近。但是,从不主动进攻。还有那尖锐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仿佛不属于这人世间。
不带任何意义,只是飘浮于一处。若定睛细看,轮廓似乎逐渐模糊。她就这样让人陷入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妙——
如果这感觉、这困惑正是这家伙的目的,那我就完全中了她的计。
喂,怎么了?打过来啊!这是比赛吧!
过来。如果妳不过来,我就要上啰!
「唔面啊啊啊——!」
就在此时。
我眼中的对手,身型仿佛突然胀大。
她笔直地过来,剑尖膨胀成超乎常理地巨大。
「面——!」
下个瞬间,我的头顶迸出绿色。
「面!」
在我视野的右端,瞥见白色旗帜俐落地举起。
奇怪?我是白色吗?不对,是红色,而且我刚才也没有击打。所以说,怎么了,骗人的吧——
我不禁向左方看,另一位裁判也举起白旗。至少有两支白旗被举起,意思就是说——
不可能!我居然会被这种没没无名的选手打中,而且是击面,还是从正前方、正中央被打中。
「第二支!」
骗人的。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