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武士道十六岁 8 我有认真做

等我换好衣服,矶山同学和小柴老师还在讲话。

不管我抱持多么乐观的想法,都感觉不出他们之间的和谐,但也不是矶山惹老师生气的感觉。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我稍微等了一下,但因不想被人认为是偷听,于是离开道场到外面,在体育馆的玄关等待。

先走出体育馆的是小柴老师。

「啊啊,西荻……」

他一脸沉重,而且看起来有点悲伤。

「……刚才,矶山问我有关妳旧姓的事。」

矶山为什么要问旧姓的事?

「妳和矶山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摇摇头。

「没什么事……」

「她莫名地焦躁。妳们吵架过吗?」

「没,没有,昨天还是一起回家的。」

老师的头歪向一边。

「……妳们同班?」

「不同,我是B班,矶山同学是C班。」

「这样啊……我是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妳尽量多注意她一下吧。还有,如果妳发现了什么,就告诉我。」

「好,我知道了。」

于是老师离开了体育馆。

我再次回到道场,在更衣室门口等着。其实,同样是女孩,就算我现在走进去也没关系,但我已经换好衣服,而且我觉得更衣时有人看着很讨厌。

两、三分钟后,矶山同学走了出来,依旧揹着般若的竹剑袋。

一起回去吧。

我的确想说出这句话,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因为眼神,矶山同学的眼神实在太可怕了。

我们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

这、这种难熬的气氛是怎么了?

矶山同学慢慢地转身,面向我。

「妳……说过自己曾参加去年横滨市民秋季剑道比赛吧?」

语调异常地低。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觉得肚子要痛起来了。

「啊,嗯……我说过……有参加。」

「我是桐谷道场的矶山。」

呃,什么?

「……妳不记得了吗?」

「咦、啊……什么?」

「果然已经不记得了。」

她的眼睛更加凶狠地眯起。

「如果妳明明记得却装傻,我就打算真的把妳杀了。不过既然不记得,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我展现出的是一场让妳忘记的战斗,不好的人是我。这点我承认。」

等一下,这是讲哪件事啊?

「……妳完全不记得了吗?」

我怕得不敢点头,可是我真的没印象。我尽量轻轻地点了点头。

矶山同学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吗……其实我也参加了那场比赛。不过不是用保土谷二中,而是桐谷道场的矶山……说实话,我只把那种比赛当作消化比赛,觉得自己拿冠军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却大意地在第四轮输给妳……」

啊,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输给那个东松学园的,甲本选手。」

惨了,我的确曾经偶然赢了一个感觉非常强的选手,而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就叫矶山。

「那、那个……对不起,我……现在想起来了……」

「嘿,那还真是谢谢了。妳想起来了啊,那就代表没有完全忘记啰。」

「嗯……应该说我在那天的第一战打赢了,是我第一次在对外比赛中获胜,所以整个人轻飘飘的。那天的事整个乱成一团,我自己都有点不太清楚了……」

矶山同学面无表情地抬高下巴。

「那么,妳还记得从我身上拿下的一支是什么吗?」

呃,那个就——

「……是击面啊。是个正直到愚蠢、笔直的正面击打。我只有在当元立或是小时候,才会吃下那种击打……欸,妳那个正面击打是怎么做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做的啊——

接着,矶山同学朝着道场一端的防具柜走去。

在两个大柜子之间,有个像伞架的竹剑架,矶山同学从里面选了一把竹剑。

「接着啰……」

她从比远间更远一点的地方丢出,只见竹剑直挺地向我飞来。因为不能让竹剑摔到地上,我马上伸手接住,但这好像反而造成了一个不得了的状况,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试试看。」

「呃……试什么?」

「那时候的正面击打啊。」

「可是……」

矶山同学也从自己的竹剑袋里拿出一支竹剑,并迅速地装上剑锷。

「……哪,试试看吧。」

接着直接做好构持。仔细一看,矶山同学仍然光着脚。

「不要啦,因为……」

「正面击打。只要给我最强势的一击就好了。」

她轻挥着剑尖,诱导我。

「……来吧。」

不好吧,又没戴头盔。

「……喂,我叫妳过来啊!朝这里尽情地打入一记正面击打啊!」

她用食指比着自己的额头。

「……那种事我做不到啊。」

「没什么好介意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才不可以啦!应该会很痛吧!」

听我说完后,她的嘴角上扬,大胆地笑了。

「……嘿,看来妳非常有自信嘛,认为出手一定会打中吗?难道我是那种程度的对手吗?」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

「那就过来啊!尽管上!」

可是,就算妳这么说……

「……什么嘛。妳如果不来,我就过去啰。」

不行,不能那样,绝对不可以。

「我、我知道了……我打,我会打的。」

总之,我也把袜子脱掉了。可是,我还是很迷惑。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很难过,心脏好像真的要爆炸了。可是,如果我不打,就会被她打。不行,那是最不可以发生的事。

没办法。我、我要上了。

「……面——!」

我基本上按照平常那样,确实地做出正面击打。太好了,矶山同学用竹剑完全接下了。可是——

「妳这家伙瞧不起我吗?」

我被她用目前为止最高段的白眼给瞪了。

「呃,可是……」

「妳少耍我!」

「噫!」

她突然拨起我的竹剑——

「些啊!」

我反遭受她的正面攻击。我虽然勉强受击,但并没有就此结束。

「唔啦!」

击面、击腹、面连击面、击手、击腹、击手。

「等、等一下!」

「给我构持好啊,混蛋!」

就算妳要我构持住,但是被这样子打——

「给我用脚,脚啊!」

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

「别这样!」

「那就给我打过来!」

「不要,别这样啦!」

「给我认真点!」

「我不要!」

「西荻!」

这一瞬间,矶山同学看着我的右腹,但也有可能是欺敌战术,然后击面。

我马上举起左拳,为了同时护住面、手与腹部,我把竹剑倒往反向。

但那其实是个诱导。

「妳这小鬼!」

矶山同学的竹剑闯入我毫无防备的左侧腹,然后顺势一斩般,重重拔击而过。

逆胴——

这是我第一次没穿防具被人打到。

已经不只是痛而已。肋骨快断了。浑身在刹那间冷却了。总觉得,好想吐。

我蹲在原地,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落在原木地板上。被打落的竹剑,则仿佛逃离我身边似地,朝着对面滚去。

那把竹剑碰到矶山同学光着的脚尖之后,停了下来。

「站起来。」

不会吧,这——

「妳可是赢过我的人啊!妳的力量应该不只这样,给我起来!起来认真战斗啊!」

好奇怪,这个人难道,疯了——?

「西荻!」

她咚地奋力踩响脚下的地板。我缩起身子,可是不晓得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这让我很害怕。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矶山同学。

「总算有那个意思了吗?」

不对、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站起来啊!起来朝我打过来啊!」

「等、等一下……」

我坐在地上往后退,稍微拉开距离。

「那个……如果说,我曾经赢过妳的话,那大概……只是碰巧而已。」

紧接着,她那无所畏惧的笑容又再度浮现。

「……我才不会被碰巧的正面击打给打中。而且,那记正面击打的确很有力道,充满了气势,相当认真。才不是妳刚才那种软绵绵的击面,是个能把我的头劈成两半、结结实实的击面。」

她站着用剑尖指向我。

「听好了,我再说一次,妳赢了我,然后我现在要妳告诉我,妳是怎么赢我的。」

痛楚、恐惧,以及不知名的东西……又令我的眼泪满了出来。

「那个……我不知道啊……刚才我也很认真打啊……还有前面的练习我也都很认真。可是,我还不是敌不过妳,完全不是妳的对手啊?这就是我和妳之间真正的差距啊!虽然妳说不对,可是在市民比赛那一次,的确是碰巧啊!只是偶然而已啊!」

「才不——对!」

矶山同学用剑尖敲打地板。

「刚才在社团活动里的,根本就没认真!」

谁?矶山同学吗?

「……既然妳没认真打,我还是输了,这不就表示我很弱嘛!」

「不对,不认真的人是妳!刚才的练习,妳根本就不认真!」

这算什么?

「我都说已经很认真了,自己说的会有错吗?我一直都很拚命啊,都很认真啊!」

「不对!妳没有认真,至少跟那个和我交手过的东松的甲本不一样!」

我受够了。

「那种事谁知道啊!」

我顺势用手敲地板,手上的痛楚连结到被打中的侧腹,原本快要停止的泪水,又开始掉落。

「……那种事……谁知道啊……」

这次矶山终于把剑尖从我面前移开。

她拿下剑锷,捡起被扔到地上的竹剑袋。

「我知道了,今天先到这里。」

我不禁安心地吐了一口气,用手背擦掉眼泪。

「不过……明天我一定会让妳认真起来的。如果明天不行就后天,还是不行就大后天。懂了吧?」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居然擅自就——

「那我先回去了。」

对我来说,这句话才叫耍人,不过,我的脾气也没好到被人这样对待之后,还说要一起回家的地步。

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等待矶山同学离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如此难堪的感受。

等我回到家时,侧腹的疼痛已几乎消失。肋骨看来没断,自己这副莫名耐操的身体,真是让人厌恶。

「……我回来了……」

「啊啊,妳回来了。」

姐姐坐在一进门的餐桌旁,脸上敷着绿色的美容面膜。母亲则坐在她的对面,不知是在记帐还是什么的。

「今天好晚呢,辛苦了……唉,妳怎么了?」

不愧是母亲,我一点点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妳哭过了?」

「……嗯,一点点。」

「练习很严格吗?」

我不过是摇摇头,就觉得又快要哭出来了。

「……那个,有个奇怪的社员,和我同年级……我好像去年碰巧赢过那个人,结果,我就被她记恨了……我又没有穿防具,结果被打到这里……」

「天啊——!」

母亲突然变得很激动,让人招架不住。

她说着:是哪个同学?她怎么打妳的?从背后攻击妳吗?这种事在高中常发生吗?练剑道常会有这种事吗?不要再参加了,别参加那种粗暴的社团活动了。

「来,给我看一下……唉呀,已经变紫了。真是的,这要是在脸上就糟糕了。别再练什么剑道了,那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该碰的东西。我以前不就说过了嘛。」

但是,在被妈妈说得这么夸张之后,我反倒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至少我还没想到要放弃剑道。

「没……没事的,我会再跟那个女生好好说看看,我想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我一说完,姐姐就笑了出来,是那种不会让面膜裂开的平稳语气。

「妳啊,真——的是好人耶。被人用竹剑打了,还说可能是误会……真不愧是爸爸的女儿啊。」

这让母亲不得不用斜眼瞪姐姐。

「别说了,绿子,不可以说爸爸的坏话。」

不过,姐姐也不是会轻易让步的人。

「唷,妈。我只是说人太好而已,没什么不好的意思喔。」

「听妳在说谎,妳的本性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老花眼度数深到可以看见幻觉了?」

这两个人一旦斗起嘴来,就要很久。

总之,我拿着医药箱,回到自己的房间。

是的,我家没有父亲,他在去年春天离开家后就跟妈妈离婚了,所以我从父姓的「甲本」改成母姓的「西荻」。

我父亲以前是一间小工厂的老板。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技术能力很高,工厂在地方上算是相当知名。

好几年前,父亲不知开发出了某种技术还是材料,能够用很低的成本制造手指静脉辨识系统什么的,总之就是那类的精密仪器,并且卖给知名厂牌。但是,那也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制造方法被对方取得,我们的收益变成零。于是,父亲在工厂人们的声援下,向对方提起诉讼。结果,败诉使得我家一瞬间变成穷光蛋,我和姐姐也被迫停止从小学习的日本舞蹈。

后来父亲变成嗜酒的茧居族,那真是最糟糕的时候。

幸好,曾经是绘本作家的母亲,当时正好有作品被改编成动画;母亲的这笔收入救了我们,让我们不必放弃上学。如果没有那笔钱,我们根本无法上私立学校。

可是,伤脑筋的是父亲。

母亲重拾绘本作家身分,但这半调子的成功,却一点也不好。

「切,都是我的错嘛……唉……真难看啊。」

父亲整天都在喝酒、哭泣。而且,生长于博多的他只要醉了,就会有博多腔变重的倾向。我曾经开玩笑地模仿这腔调,结果惹得母亲大发雷霆。

看到父亲这样沉沦,母亲打算用激将法,拿出离婚协议书,想不到反而让父亲气炸了。

「要我出去是吧……好哇,我就出去哇!」

父亲拿着协议书,眼眶泛泪地走出家门。

之后母亲一查,发现离婚真的成立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慌乱。

为了避免只有母亲是「西荻」,而我们姐妹俩依旧是「甲本」所可能造成的困扰,我们赶紧前往区公所和家庭裁判所,让我们姐妹两人的户籍也脱离「甲本」。

离婚成立后,父亲就下落不明了,但还是对这个家庭有些不舍的样子,手机没有解约,也曾几次在这附近看到过父亲。姐姐说这是「暂时离家出走的暂时离婚」。

姐姐就是这样的个性,这场离婚戏码完全没对她造成冲击,甚至还因为觉得西荻这个姓比较时髦而高兴。

母亲没想到父亲居然会信以为真,对她来说,感觉大概是「做过头了」和「这人太没出息了」各半,另外似乎还有「为什么我得变成离婚一族啊」。

至于我——

嗯,打击还满大的。不过与其说是因为离婚,或许应该说是因为父亲消沉的程度吧。

父亲被人抢走了技术,心情低落,但是当他抱持着「我要起诉啰!」「要打赢官司喔!」的心情时还好,败诉后就变得更加不振,成了茧居族。幸好他不会行使暴力,但也更让他掉入无比深渊。

所以,我觉得胜负很可怕,也尽可能不想用胜负的价值观去看待各种事物。

输了就完了,成就全没了——那样实在太悲哀,而被这种想法攫住的父亲非常可怜。

父亲现在不晓得在哪里、过得如何?希望他不要变成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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