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武士道十六岁 22 感觉不错PartⅡ

大概是和父亲见过面后十天左右。

从社团回家的途中,手机响了。

「……喂?西荻?是我。」

居然是矶山同学。

「啊……嗯,妳好……怎么了?」

在学校,基本上都会看到她,就算没看到,只要偷偷看向教室,就能知道她有没有到校上课,因为她似乎还是带着竹剑袋上学。不过,比赛那天之后,这是第一次和她说话,而且还是用电话。这或许是第一次用手机聊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西荻妳……过得好不好。」

我觉得那应该是我要说的话。

「嗯。我很好喔,社团的人也都和平常一样。矶山同学呢?」

「我啊……算马马虎虎啦。」

在打输又失去一切后的对话里,那个马马虎虎到底是怎样的状态?是整个陷入低潮之中,还是在逐渐恢复呢?

「这样啊……嗯,不过太好了,妳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还好吗?——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所谓言灵、言灵(注:言灵,指话语里富有的力量,亦即说话的内容会实际对人产生影响、造成作用。),有时只要一直说,就会渐渐地好转。

「不是啦……那个……我想……」

「嗯,什么事?」

「啊,就是……算了,没什么事。」

「怎么了?」

「……话说回来,妳很闲吗?」

又来了?我看起来是那么闲的人吗?

「……什么事?现在吗?」

「不,不是现在,是这阵子。」

唔——嗯,总觉得怪怪的。矶山同学的状况更糟了吗?

「这阵子啊……是没什么变啦。上学、参加社团,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基本上星期一放学后是休息状态。」

没有课的星期六、日,会进行比平常更严格的练习。相对的,星期一就休息。这模式应该和矶山同学还在时一样才对。

「那,下礼拜一……有空吗?」

「嗯,我没排事情喔。怎么了?」

「啊,是吗……没排事情啊……」

「怎么了,妳出了什么事吗?」

「不……我没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那个……我想一起……」

「咦?我听不到。一起什么?」

「就是说……我想……要不要……一起练习这样……」

一起练习。

「咦,要和我一起练习吗?」

「不是啦,如果妳不想也没关系,毕竟是难得的休息,而且有时候人也需要休养,连我这个休息没去社团的人也很清楚,所以没关系啦,那就再见了。」

「等一下!」

无声两秒。她似乎还没挂断电话。

「……我根本就没说我不要嘛!好啊,一起练习吧。」

都是妳用那么快的速度一直说话,害我连高兴的时间都没有啦。

「没想到矶山同学会主动约我,我很高兴……嗯,一起练习吧。」

「……真的可以吗?」

什么嘛,居然发出那种反常又畏畏缩缩的声音。

「可以啊。当然可以啰,我们是朋友嘛!」

无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我从微弱的杂音之中,确实感受到矶山同学正在寻找话语。

「……谢谢。」

我好像第一次被矶山同学道谢,就连请她吃甜甜圈的时候,我都不记得听过这句话。

「要在哪里练?我想还是得借学校的道场吧。」

「不,在那之前,我想拜托妳一件事。」

「嗯……好啊,只要我做得到。」

如果是以前的矶山同学,我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好啊」,因为如果说了,似乎会被刁难。但是,现在不会有那种感觉了,我已经能以十分温和的心情,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嗯……那个,西荻的姐姐,是冈巧的女朋友吧。」

「啊,妳知道啊。嗯,对呀。」

这么说,之前姐姐曾讲过和冈学长在一起时,碰到一个眼神很可怕的剑道社女生,果然就是指矶山同学啊。

「那,妳有没有办法联络上冈巧?」

「嗯,是可以啊……可是为什么?」

「……那个,我是想,如果能拜托他当见证人之类的……」

尽管纳闷她为什么要拜托这种事,但矶山同学和冈学长都是神奈川县知名的选手,就算以前见过彼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嗯,他们一定认识吧。

「我知道了,我会联络看看。等知道学长星期一有没有空时,我就会打电话给妳。」

「嗯,麻烦了……」

说完「那明天见啰」,就挂掉电话。

我觉得今天似乎是非常棒的一天。

回家后,我要姐姐告诉我冈学长的手机号码,结果冷不防地被她瞪了一眼。

「……为什么?」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嗯……那个,改天我要和朋友一起练习,希望能够拜托冈学长当见证人,所以……」

「什么啊,是妳拜托的吗?还是说,是妳那个朋友想拜托的?」

唔唔,好锐利啊。

「……是我朋友。」

「名字呢?」

啊啊,总觉得好难说出口。可是,我又不会说谎。

「……是个叫矶山的同学……」

「她该不会就是那个眼神凶恶的女生吧?」

不妙,她果然还记得。

我无奈地点点头。

「我才不——要,谁要让巧和那种眼神像杀人凶手的女生见面啊。而且,妳之前是被谁在没穿防具下用竹剑打的啊?也是那个叫矶山的吧?」

呃呃,太尖锐了。

「唔……嗯……」

「开什么玩笑嘛,我绝对不要。我为什么要帮忙做那种刻意让巧被欺负的事啊。」

我觉得欺负就有点想太多了。

「不是的,姐姐。姐姐遇到她时,我想她只是正好心情不好而已……她平常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姐姐依旧坐在椅子上,同时变换着环抱双手和脚的姿势。

「妳又在说这种马上就被人看穿的谎了。妳每次只要说谎,就是露出同样的表情,所以我马上就看出来了。」

「呃,是吗?……是怎样的表情啊?」

「我才不会告诉妳呢。总之,我拒绝。好啦,回去、回去,我要去洗澡睡觉了。」

可是,人家矶山同学特地打电话给我,还对我说一起练习,所以我不会这么轻易就退缩。

我拚命地说绝对没问题,现在的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还有她因为过度烦恼而连社团活动都没参加,所以我只是希望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不过,最有效的是下面这个提问。

「再说,冈学长是那种会被女孩欺负的弱小选手吗?」

突然间,姐姐的眼神变了。

「妳、妳少乱说话喔!巧他……很强啊。他很强还用说嘛……那是当然的嘛……」

脸都红了,这个人一定正想着和自己说的话不同的事。真是讨厌。

总之,结果是没问题。

「……对吧?既然那样,不就完全没问题了。」

但她还是迟迟不肯答应,于是我改成强调冈学长在高中剑道界有多强。终于,被我找到了妥协之处。

「我知道了。那么,就由姐姐打电话给冈学长吧。就算不拜托他也没关系,只要告诉他类似『是早苗这么讲的』就可以了。」

弹舌头的声音和叹息。

「真是……麻烦死了啦。」

虽然这么说,姐姐还是打了电话。接着,她不只照我拜托的方式,还帮忙说明。

「……啊啊,对……嗯,知道了……好……嗯,没关系。我没关系……讨厌,说那什么话啦……笨蛋。」

讲到一半,就莫名地傻笑。

「……好……嗯。那么晚安了。」

要是我不在,一定会对手机「啾」下去吧。

「如何?」

「嗯,他还笑了。说星期一没问题。」

看吧,不愧是冈学长。

我拜托小柴老师让我们在星期一放学后使用道场。当然,老师问了我理由。

「我要和矶山同学一起练习。」

老师瞬间想开口,但马上噘起嘴,皱着眉头。

「……只有妳们两个吗?」

「不,还有男子部的冈学长。」

我以为不可以让男子部的学生进来,但那似乎没有关系。

「她为什么又要练了?」

关于这点,我也不禁歪起头来。

「我不知道。但是,矶山同学主动打电话给我,说想要和我一起练习。我觉得她感觉还不错,和之前不一样。所以,我想试试看。老师不也跟我说过吗,要成为矶山同学的力量,而我觉得这就是成为她的力量。拜托了,星期一让我们借道场,我们绝对不会破坏物品,也不会惹出麻烦的。」

「这些……我是不担心。」

最后,为了不让我们弄到太晚,就以到五点半为止作为条件,老师允许了我们借道场的请求。

到了星期一。

上完课后,我马上前往道场。我原以为一定是我比较早,但矶山同学已经换好装,在防具柜前练习挥剑。

「奇怪,第六节课呢?」

她完全不看我,继续沉默地练习挥剑。

「……那种事……少问我。」

虽然是很冷淡的回答,但她的脸颊上浮现出笑容。我的表情也自然而然地放松。

我迅速地换好装,来到道场。她还在练习挥剑,但已经变成左手单持了。

「久等了。」

「妳也稍微练一下吧。」

「嗯。」

我把头盔和手套放在原地,稍微做些伸展操后,就和她一起并排练习。

一、二、三、四。

竞技体操社的人们,一面看着我们,一面走向对面的通道。他们或许会觉得今天剑道社的人真少吧。

「……西荻……今天……谢谢……了……」

她在挥下时说着。因为很有力道,所以听起来像在生气似的。

「不会……我也……谢谢……妳……约我。」

我们用这种方式对话了一下,渐渐地,愈来愈觉得可笑。我一笑出来之后,矶山同学也跟着笑了。我说「什么嘛」,矶山同学也回说「干嘛啦」。这还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矶山同学一笑,脸就会变得很可爱。

我们结束挥剑练习,一起戴上头盔。接着两人一起做平常的练习。各种切返,击打练习,还有悬练习。

她的气势一如往常,挥剑很锐利,步伐也很稳定,看不出状况不佳或是受到连败的影响。但是,和以前的感觉好似不一样,却又好像没变。

我突然回过神来,看到冈学长正站在道场入口。矶山同学也几乎同时注意到。

我们先中断练习,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

「……你好,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矶山同学低下头,并脱掉手套,接着伸手要松开头盔绳,但被冈学长阻止了。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拿下来。继续练习吧。」

于是,矶山同学从头盔中小声地说了「谢谢学长」。

定睛一看,学长的脚边放着防具袋,那是远征用的运动背包,还有竹剑袋。

学长或许注意到我的视线,露出害羞的笑容。

「这是……虽说要我当见证人,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想说难得有这机会,我就一起练吧。」

「啊,那么请用更衣室,只是里面有点臭味。」

学长笑了。

「不会,我想完全比不上男生的吧。我们的置物间更可怕喔,还被说不论放哪种食物在里面,最后都会变成起司。」

我们也笑了。

啊,竞技体操社的人在看我们。冈学长也很受其他社团的女生欢迎,所以我们可能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因为学长也加入了,所以我们又继续做了一下基本练习。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点,他回说没有。

「早苗也能够做出强力的击打了。矶山学妹的话,原本就不是我能插嘴的程度,我觉得很好。」

接着,矶山同学居然低下头说「不敢当」。她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明明不是这种人。

最后,果然还是以比赛形式练习。

「那么,就由我来当裁判吧。」

「麻烦了。」

「有码表吗?」

「有、有。」

当我回答时,矶山同学已经跑去拿了。码表就在防具柜旁桌子的抽屉里。

「……拜托了。」

她还一起拿来了红、白旗子。

学长接过后,双手拿着旗子「啪、啪」地挥着,感觉好可爱。我喜欢这样的冈学长。

「……西荻,妳要哪边?」

「嗯,什么?」

一看过去,矶山同学的手上拿着红、白的绑带。

「那我要白色。」

「我想也是。」

她居然还贴心地帮我绑到后面。

「……那天也一样,妳是白,而我是红。」

「啊,是那样的吗?」

说出口的瞬间,我的内心颤抖了一下。

「等一下……今天该不会是要报仇吧?」

「白——痴,才不是那样啦。」

学长带着微笑,看着我们。

「啊……刚刚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喔。」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真好啊』而已。女孩间的相处好像都很开心呢。」

不,我倒觉得我们之间是充满紧张和危险的关系。

「那么开始啰?」

「是,麻烦了。」

之后就如一般的比赛般,确实地跑了一遍。我们走进比赛场互相行礼,然后走到起始线前蹲踞。

矶山同学的动作一如往常般从容。总觉得她只要和我对打,就会变成在比谁比较慢。

「开始!」

不过,在站起身的瞬间,我感觉到了。

矶山同学变了。

她突然从很远的远间跳过来击面,我赶忙应击,且绕到她身旁正对着她,然而就在那一刹那——

「腹——啊!」

我的左腹传过一阵冲击。

「腹!」

学长举起了红旗。

不是吧——

我既没有大意,也不觉得自己比较厉害,可是居然这么容易被拿走一支。

矶山同学发出声音笑着。

「那是怎么回事?」

「嘿、嘿、嘿……我就算没来社团,也不会老是在午睡喔。」

「我又没有那么想……」

「妳这家伙的动作早已……」

「好了、好了,不要私下聊天。第二支……开始!」

比赛马上再度开始。看来今天得特别绷紧神经了。

矶山同学接下来也好几次卯足气势,踏入我的距离。她的碰体一点也不手下留情,似乎只要一个放松,就会被撞飞。

太奇怪了,我完全无法制造出距离。我明明应该离远了,矶山同学却紧紧地贴着我,还玩弄人似地对我使用剑锷相推。而且,她还带着笑容。

「……什么嘛,感觉真不舒服。」

「所以我说妳的行动早已被我看穿啦。」

我在拉开距离时使用退击面,但她不吃这一招。话说回来,什么叫看穿我的行动?

我的确无法像之前那样顺利拉开距离或闪开攻击。我的构持不正,没有掌握到节奏,就在忙着顾其他地方时,连呼吸都渐渐被打乱。

这样下去不妙。

「面——!」

我也尽可能地上前击打,将心力放在要比矶山同学早一步攻击。触击手、拔击腹、应对追击的返击面、承受碰体后闪躲并做出退击手、追上去时互相击面——

当我实际做的时候,好像抓到一种启发般的感觉——想不到自己也能使出那种攻击、做出那种剑道啊。承受攻击后,在化开的同时朝对手斩去的紧张感,透过攻击使对手动作的快感,预测失准时的不甘心。但是,当顺利打中时,那些东西就仿佛都被吹走一般——

「面!」

觉得好高兴。

我拿回了一支:心想不知道矶山同学会是什么表情,结果她仍挂着笑容。

「欸,妳不会像以前那样生气吗?」

「……妳还真是没搞清楚呢。」

「好啦,又在聊天了……那么接下来是最后啰。胜负!」

不过,最后第三支没有分出结果。

胜负留待以后,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在矶山同学的强烈希望之下,我们各和冈学长比了一场。

结果,我们两人都不到两分钟就以两支落败。唉呀、唉呀,连续两年参加校际赛,果然名不虚传啊。

练习到此结束,我们三人面对彼此,并脱掉头盔。

「谢谢学长的指教。」

矶山同学的表情十分爽朗。

由于学长让我们先使用更衣室,于是又道谢了一次。

「……那,我先回去啰。」

他偷偷瞄了手表一眼。

「啊,对不起,学长有事吗?」

「没有,只是……绿子还在等我。」

啊啊,姐姐果然还是会担心啊。既然那样,一起来看不就好了。

「那的确……还是快点去比较好吧……」

于是我们穿着剑道服,在玄关目送学长离去。

当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空气忽然变得莫名轻松。

回到道场后,我们把头盔和竹剑放着,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会和矶山同学如此相处。明明练习得很激烈,心情却很平稳、沉静。虽然无法证实,但我觉得矶山同学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她看着上方,吐了一大口气,然后突然说起话来。

「……我啊,被一个人这么说过:『去回想看看刚开始学剑道时那快乐的心情吧。』」

原来如此。我这才了解今天矶山

同学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原因,因为那其实是很快乐的嘛。

「那么,妳已经没事了?」

「嗯?什么事?」

「妳不是说过不知道练剑道有什么意义吗?所以说,妳已经知道了?」

「这个啊……」她点了点头。

「……好像还在思考中。不过……还有一个人跟我说:『去想想看武藏为什么要写《五轮书》吧。』我压根儿以为武藏是为了将自己开创的『二天一流』传给后世才写的,所以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过,这几天我反覆读了好几次。虽然不晓得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不过我想可能是因为武藏对剑法和兵法都喜欢到无法自拔吧……我觉得至少能感受到这一部分。」

喜欢剑法,喜欢兵法,喜欢剑道——

「……啊,妳一定认为我说的话很无聊吧。」

「咦,我才没那么想……我觉得那很重要喔。」

「骗人。」

「我没有骗人啦。」

但矶山同学没再说什么,只是理解似地点头。

「是啊……是很重要呢。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一件事……我觉得有时候明明是因为喜欢才开始做的事,却会看不清自己是喜欢那件事的哪个部分。不过……遇到这种时候,一定要去确认……不是说什么回到初衷吗?我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是再次确认自己第一次时体会到的感觉吧……嗯,就是那样。」

矶山同学说出和我父亲相同的话。

像是热情或是动力之类的,终究似乎只会从喜欢的心情里产生。

那么我呢?我有对剑道喜欢到不输给矶山同学的程度吗?

「今天真不好意思……要妳陪我。还有冈学长,下次遇到他时,帮我说声谢谢。」

我觉得矶山同学提到的那两个「某人」,应该是非常棒的人吧,搞不好其中一个还是男朋友呢。不可能吧。

不对,说什么「不可能」,也太没礼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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