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赶到家时,身穿短外套的母亲正要走出玄关。
「欸,到底怎么了……爸爸他……是什么事……」
母亲边上锁边使力,瞪人似地看了我一眼。
「似乎是因重伤而陷入昏迷。我联络和晴了,他说会直接从学校去医院。我们也快点……」
重伤,陷入昏迷——
「……香织?」
重伤?重伤,意思就是——
「香织,你振作一点!」
随着「啪」的一声,我的视野忽然偏移,朝一旁摇晃。
接着稍微慢一拍地,我的左脸颊开始麻痹、炽热、产生疼痛。
过去我有过无数次挨父亲打的经验,但是母亲,这说不定还是头一遭。
「香织,你要是不振作起来,该怎么办?」
「啊……嗯,抱歉……」
随后我们走到外头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母亲一上车,便看着手中的纸条说:「请到花泽综合医院。」司机说声「好的」之后,关上车内的电台广播。好像正说到「神奈川为阴转……」吧,这句话让我有些在意。
是的,我在这时间点上,仍想尽可能保持乐观的态度。就算陷入昏迷,如果是练柔道什么的,晕倒这种事本来就不时会发生。所谓重伤我是不清楚,但就是指伤得很严重吧。怪了,还有个叫垂危的,那和重伤到底哪个比较严重?无论如何,只能确定不是轻伤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要逮捕暴徒,但对于这项资讯,我其实非常存疑。父亲虽然在教人逮捕术,但应该不负责实际行动。然而,我的推测仍以该资讯为基础发展。
会是被暴徒刺伤了吗?那么就是刀子或是菜刀?是腹部呢,还是手或脚?总不会是哪条重要的肌腱被割断,导致以后再也无法练剑道了吧?不对,如果因此陷入昏迷,难道是大量出血?
计程车从国道向右转,进入像是住宅区的阴暗道路。路上行人零落,前后也不见车影。
走了一段后,左手边出现长长的围墙。驾驶座开始发出某种规律的滴答声响,而司机在围墙的尽头将方向盘打向左侧。
围墙上发光的招牌写着「花泽综合医院」。相对之下,位于对面的建筑物灯光则偏少。
我看了计费表一旁的电子时钟。二十一点三十五分,所以已经熄灯了啊。
计程车驶过昏暗又无人烟的玄关前方,在稍微向下倾的建筑侧面通道上前行。我朝前方一看,那一头莫名明亮。通道旁有导览板:「夜间来访请由此进」。而我们正朝该箭头的方向前进。
计程车停在最明亮的地方。
车门一敞开,司机便读出显示于计费表上的金额。母亲从皮包里抽出两张千圆钞票交给他。我先下了车,在入口处等待母亲。
我隔着玻璃门观看如白昼般明亮的医院内。柜台窗口前有好几个人在排队。显得无精打采的男性、抱着孩子的女性。再看往长椅,那里有着身穿运动外套的老人,甚至还有穿睡衣的小孩子。如果不等他们办完,我们就无法向柜台询问了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
一个巨大的黑影有如从墙壁里挣脱出来,轻飘飘地现身于走道上。是个仿佛勉强包裹住肌肉发达身躯的暗色西装轮廓。他在患者之间穿梭,拥有过度散发精气的异质存在感。
当隔着自动门面对彼此时,我发现那是自己认识的脸。尽管想不起名字,但肯定是父亲在户部警察署的同事。印象中会来我家玩过一、两次。他是二十出头、兼属县警本部与户部署的特练员,松……
「两位辛苦了,我是松永。」
没错,松永先生。
母亲已来到我的身旁。
「是,您辛苦了……请问我先生……」
「由我为两位带路。」
我让母亲走在前头,进入建筑物。
他转身跨步,我们则追赶着他的巨大背影。
「请问,我先生现在……」
弯过尽头的转角后,松永先生有如低头般,转过头面向我们。
「……矶山老师现在人在加护病房。」
我们走到电梯前。他按下按钮,周遭没有任何人。
「松永先生,我先生的情况……」
他的侧脸痛苦地扭曲。
「老师在马路上和箱型车碰撞,右肩,还有头部,遭受剧烈撞击……」
电梯来了。
让我们先搭上去的松永先生按下了「6」的按钮。
「……对不起。当时我也在场,可是……对不起。我什么也办不到……」
喂!等一下啊!真的严重到让人想哭啊——
我不禁触碰他那紧紧撑住西装的双臂。
「松永先生,家父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他简短且有力地点头。
「老师,还有以前曾和我一起前去府上打扰的手嶋巡察长(注:巡察长为日本巡警阶级之一,阶级低于巡察部长。),那时我们三人喝了点酒,准备回家。抵达车站后,老师在贩卖机买了烟……」
抵达六楼了。
电梯门打开,展开在眼前的光景和一楼同样明亮,但完全不见人影。
我们先走出电梯,松永先生则跟在后方。
「请先在这稍候,不久治疗就会结束了……」
他示意着在狭窄通道上靠壁排列的长椅。
四、五公尺前方的地板上,如界线般贴着红色胶带。墙上张贴了一张写有「此处起禁止着外出鞋 如有需要请换上拖鞋」的纸。尽头有两扇附窗的门。还能看到,「加护病房ICU」的字样。
「然后……买好烟,那时正好从前方不远的转角传来似乎在争吵的声音……老师大概是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吧。靠近一看,是一对年轻男女正激烈口角。尤其是男方的模样看来不太寻常。」
他悔恨地咬紧牙齿。
「……突然间,男方用拳头殴打女方……抓着她的头发逼她仰起头,并且还在怒吼着什么。女方用手遮住脸,大声哭了出来。我们也觉得这事不太妙,而第一个出声的,就是老师。」
他吞下口水,微微点头。
「开始是……『还不住手!』这种感觉。男方显得非常激动,抓着女方的头发,便朝老师恶言相向。像是『给我滚回去!』、『你哪根葱啊!』等等……接着我看到他推老师肩膀的动作。我们也认为不能放着不管,于是两人并排站在老师身后,但老师说交给他,阻止我们……尽管我方有三人,那男的却不但没退缩,甚至变得更激动,抓住女方的手拳脚相向,还对老师说了难听的话。」
毅然伫立的父亲背影浮现在我眼前。在此同时,我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危险的现场空气原封不动地流窜到这里。
「老师一直都很平静。对方曾经要踢他,但他也绝没有因此提高音量。但是……若是顾虑女方,继续拖延下去实在不是上策。我想,他是那样判断的吧……于是他出示警察手册,说接下来请到署里继续说……事情就发生在他这么说的瞬间。」
颤抖的拳头。眼泪滑过黝黑的脸颊。
「男的突然一改脸色,松手放开女方,企图逃向对面。然而那里有辆箱型车……」
老爸——
「在那瞬间,老师想要阻止那男的。如果老师不阻止,那男的肯定会被撞飞。但是那男的反抗,所以两人扭打成一团……尽管那样,老师仍在刹那间和他交换位置。于是,男的被扔回人行道,取而代之是老师……被箱型车……」
母亲将不成声的尖叫压抑在嘴中。
「……家父被辗过去了吗?」
松永先生摇摇头。
「车头已经过去,碰撞到的是车体右侧拉门的部分。他从右肩撞上,然后被弹回来……但是,因为撞到护栏,所以详细的我也……」
母亲重重吐了一口气,在长椅上坐下。
松永先生再次说着:「真的非常对不起。」朝我们深深低下头。
母亲将事情说明给较晚抵达的哥哥听。松永先生又想要道歉,但母亲和哥哥说:「这不是松永先生的错。」制止了他。
治疗结束时,已是又过了约两个钟头以后。
我们上前询问走出ICU的执刀医师。
「首先,他并没有生命上的危险。」
此时增加了两个人,一个像是父亲上司,另一个则像是同事。六个人同时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们也检查了脑波,关于这方面,我们认为不须担心。具体而言,是右锁骨和右肩胛骨有骨折。右尺骨……也就是前手臂外侧的骨头。这里,还有头盖骨有些裂痕。」
那是比太阳穴高了十几公分的部位,正好是右击面那一带。
「还有,虽然只是说不定……但是,可能会对视力产生影响。虽然这如果不看复元过程很难说些什么,但这是我们最顾虑的一点。」
皱起眉头的母亲盯着医师的脸。
「请问……意思是说,那……有可能失明,是吗?」
医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地点点头。
「……可能性不能说是零。不过,
那也只是指最糟糕的情况。」
父亲的情况大约就是如此。
然而,我仍认为只是骨折,还有视力可能产生影响而已,真是太好了。
直到我实际看到父亲的模样。
接着又过了一小时,由于病房已准备好,于是将父亲转移到那里。是四楼的单人病房。
从头顶被绷带一圈一圈包覆,只有鼻子和嘴露出来。右上半身完全被石膏固定。其他有点滴,以及为了以防万一只装一晚的心电图。父亲——那个强壮的父亲,整个身躯仿佛被纳入为无机物的一部分。
「我想,明天早上之前应该不会醒来。」
说完这句话,医生们便走出病房。之后聊了一会,上司和同事,以及松永先生便也返家了。
我们几个留下的家人又稍微谈了一阵。
哥哥说,为了接下来的日子,可能得做些准备,所以妈妈最好先回去。这点我也赞成。接着,问题转到谁要留下来?结果决定由我留下,哥哥和母亲回家。幸好在这房间允许使用手机,哥哥要我如果有什么事就马上联络,母亲也再三交代说:「爸爸就交给你照顾了。」
然后母亲抱紧了我。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万一——」
母亲说道,接着第一次哭了出来,她的脸埋在我运动外套的肩上。
那不知何时缩得渺小的双肩,我用五分的力道紧紧抱住。
「别哭啊……抬头挺胸啦……你是我们的骄傲吧。」
母亲点点头,抬起脸来。
「……那就麻烦你了,香织。」
我回答:「知道了。」这次是哥哥抱住母亲的肩膀,两人走出病房。
窗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以及两张有扶手的单人椅。我将其中一张拖到床边。
然后让椅子依附在父亲左侧。
我稍微掀起棉被,让他的右手露出来。由于插着点滴的针而无法移动,但至少能看到手。
他的手掌有如汉堡般厚,手指也很粗壮。不过,没有竹剑茧。忘记是什么时候了,父亲说那只有在他年轻时曾长过。
我看着自己的手比较。虽然有厚度和大小的差异,不过,手的形状相同。非常相似。
我试着触摸,十分粗糙。
父亲的手,原来是这样吗——
我似乎也稍微睡了一会。
之所以醒来,是因为听见呻吟,或者该说是清痰般咳嗽的声音。
我心想:「啊。」赶忙将手缩回来。盖好棉被,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依旧观察着沉默的父亲。
嘴巴周围开始长出薄黑色的胡碴。若定睛看着,会发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你醒了?」
他的嘴唇嘟成「唔」的形状,眉毛似乎在绷带下皱起。
「嗯……啊啊……香织吗?」
尽管我不会担心父亲会不会就此昏迷不醒,但是当他清醒时,我仍觉得「太好了」。
「嗯,妈妈和哥哥已经先回家了。」
他又一副不悦地把嘴巴变成へ字型。
「……这么说来,这里是医院吗?」
原来如此。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来到这里的事情前后也不知道啊。
「嗯,对。是花泽综合医院。」
「我的眼睛……睁不开。」
「因为包着绷带啊。」
「为什么?」
「因为你受伤了。」
「手也是吗……」
只有右手在棉被里弹了一下。
「啊,不行啦,你还在打点滴。」
「我的右半边不能动。」
「因为用石膏固定住了。」
他本身似乎思绪十分混乱,所以我将大致经过说明给他听。唯有视力可能会受到影响这点,我只字未提。
「已经快五点了,早上五点。外面还是一片黑。」
「那,那个……动粗的男子怎样了?有听说吗?」
唉呀唉呀,真是了不起的警官魂。
「听说只有擦伤啦。总之,似乎会在拘留所过一夜。」
「这样啊。」父亲放心似地吐了口气。
尽管看不见鼻子和嘴巴,仍能十分清楚他在微笑。
我们相对沉默了一下子。
我从窗户下看到打转的红灯灯光。原想说:「又有急诊病患了。」但我打消念头。
忽然间,父亲问我:「妈妈有哭吗?」我只回答了:「嗯。」至于「那你呢?」的问题,我则回说:「没有。」
「……你八成是觉得我做了件蠢事吧。」
我默默地摇头,但后来才察觉到他根本看不到。
「我才没有那么认为啦。」
「从旁介入别人的情侣吵架,报上自己是警官后还差点被逃掉,结果追上去却被车子撞了。」
「我说我才没那么认为啦。而且……你是为了保护快要被撞的男子,所以才撞上去的吧?那样的话,也是没办法……虽然不能这么说,但我也不觉得这很蠢。只不过……」
在我的脑中,仿佛亲眼看见般描绘出意外的画面。
「你不怕吗……当你把那男的扔出去,自己撞上车子的时候。」
父亲用鼻子哼气,然后微微一笑。
「怕啊。现在回想起来……反而会发抖呢。不过……那个当下我只管拼命,绝对不能让这男的死掉——我只想着这件事……虽然很对不起,但是在那个瞬间,我完全没想到你们这些家人。可是,请你们谅解……」
在我眼中,父亲虽面朝天花板,却仿佛低下了头。
「那就是,属于我的武士道啊……我没有办法违背。」
嗯,我懂——
这么一句话,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我的声音似乎会颤抖。
那样子,可能会被误以为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