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作家的行文风格都各有不同。有些人不爱用标点符号、有些人则是动不动就插入标点符号。或是喜欢写一堆汉字的人、以及偏好用片假名来撰写文章的人。
一般情况下,景凡社内部会使用「校对指示文件」这种东西传达编辑的指示(关于作家写作风格的说明)。不过,也有没做好这方面的交接工作的编辑存在。就是贝冢。
「都跟你说这不是我的错了!是因为你没提供校对指示好吗!我只是遵照我们部门的规定,用铅笔替汉字加注而已耶!」
「你懂得察言观色吗,宽松世代!什么叫『汉字太多会造成阅读困难,这样可以吗?』啊!未免太直接了吧!」
「因为真的很困难啊。就算是宽松世代的我,也知道一般读者的解读能力落在哪里好吗!因为我就是一般读者啊!还有,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可以不要厚脸皮到完全不看我交出去的校样,就直接把它丢给作家吗!这样我会很困扰耶!」
「我跟你不一样,总是马不停蹄地忙着招待老师们呐!还因为这样每天都宿醉!」
「谁管你啊,白痴!我还不是每天都只能吃便利超商的东西果腹!」
「关我屁事啊!你是因为买了太多衣服,才会变成这种穷光蛋吧!」
「时尚才是我的人生指标啊~」
「明明只是个校对员~明明不是时尚杂志部门的职员~啊~好口年(可怜)喔~」
「少啰唆混蛋!赶快往生然后被送进焚化炉啦!最好没办法超生,在三恶道之间不断轮回吧,你这个下品下生(注4)!」
【校对】检查原稿或印刷品内容的误植或不合理之处,并予以修正的行为。「──文章」。
出自《明镜国语辞典》
顺带一提,「只是用铅笔替汉字加注」的「加注」,是指替汉字加上标音的动作。如果遇到一个句子里头出现很多连续的汉字、或是汉字多到可能造成阅读障碍的状况,虽然处理方式因人而异,但校对员多半会提出「加注」的建议。
贝冢负责的这部小说,是因为塞满汉字而让页面看起来一片黑压压的崭新佛教小说(描写帝释天、梵天和阿修罗的三角关系的爱情小说。完全无法理解作家锁定的是哪种僧侣……不,哪种族群的读者)。在上午将校对作业告一段落,然后发给外校后,悦子独自前往烧肉吃到饱的餐厅。在她填饱肚皮、怒气也稍微平息之后,新的工作交到了悦子手上。
「……出现了──!」
她接过比内容一丝不苟的校对指示文件还薄一些的纸本校样,看到上头的书名和作家的名字之后,忍不住发出高亢的尖叫声。同时,刚才跟贝冢之间那些令人火冒三丈的对话,也从脑中烟消云散。
「怎么了?」
「这个……是在《Lassy》上连载的时尚随笔呢……终于要出成单行本了吗……登纪子大师!」
悦子以颤抖的嗓音望着一脸诧异的米冈这么答道。一心渴望成为粉领族杂志《Lassy》的编辑,因此进入景凡社工作的悦子,当然也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在八年前开始连载的这个随笔专栏,她也从一开始第一回就拜读到最后,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几乎记得每一期的内容。
「……要不要换我接手?」
米冈皱眉询问悦子。
「为什么?」
「之前,我在校对真理惠大师的原稿时,你不是有说过吗?『如果负责的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没办法精确地进行校对工作』这样。」
「不,我会负责。」
听到悦子的回应,米冈罕见地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看吧,你也是这种反应嘛。这样的话,你就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了吧?」
我才不会变成你那副德行呢──悦子在内心这么想着,然后撇头,将视线移往指示文件上。上头写着一个她没看过的编辑的名字,下方还有一行类似公司名称的文字。啊,原来这不是经由内部编辑之手,而是外包给外包编辑公司的原稿啊。难怪还附上一份这么详尽的指示文件。明白这一点之后,悦子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翻开纸本校样。实际上,开始阅读内文后,她便因为怀念而感到眼眶一阵温热,背脊也瞬间一颤。
八年前,悦子还是个在北关东的公立高中念书的女高中生。可怕的是,她所居住的那个小镇里,还存在那种头顶飞机头、脚穿文旦裤的不良男高中生,以及擦着鲜红色口红、脚踩高跟鞋、穿着超长裙的不良女高中生。以及会在这些学生毕业后负责看顾他们的人──烫着像大佛螺发那种短卷发,身上还有刺青的大人。这种人总会坐在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里,边抽烟边看赛马报纸。在这样的小镇里,悦子出生在经营一间大型超市的家中。
通学时搭乘的电车只有三节车厢。除了比较烂的高中、普通高中、以及升学高中这三所学校的学生以外,通勤的上班族也多半会在相同的时间带上车。挤在必须按压下车钮才能让车门开启的电车里,三年以来,悦子满脑子都是要到东京去的想法。
和学校隔了两站的地方,有一间市立图书馆。里头也有杂志类的藏书。会定期购买杂志阅读的悦子,就读小学时,看的是锁定国中生为读者的杂志(SisTeen);就读国中时,看的是锁定高中生为读者的杂志(E.L.Teen);就读高中时,看的是锁定大学生为读者的杂志(C.C.);就读大学时,看的是锁定粉领族为读者的杂志(Lassy)。不过,其实她也会到图书馆翻翻比自己的年龄层再往上两级的杂志。所以,打从高一时,悦子就开始在图书馆阅读《Lassy》了。
住在东京的干练粉领族,总是能把走在流行最尖端的服装做出千变万化的搭配,让自己一整个月都能有不同的穿搭。还会用造型有如珠宝盒那般可爱的化妆品上妆。穿着自己珍藏的连身裙的那个日子,则会和开着义大利敞篷车到公司外头迎接自己的帅气男朋友约会。有时则是换上休闲风的牛仔裤打扮,和女性友人一起大啖平民美食(就连出现在这本杂志里的咖哩南蛮乌龙面,看在她的眼里,都像是充满异国风情的义大利宽扁面)。在能够远眺动人夜景的酒吧里,和友人谈论秘密恋情的同时,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帅哥搭讪。对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悦子来说,《Lassy》是个伸手无法触及的遥远梦想。
杂志一开始的部分,是贵妇的爱用品牌「Toxxy」的代表人Fraeulein(注5)登纪子的时尚随笔专栏《淑女的指南针》。不过,与其说这是探讨时尚的随笔专栏,不如说是指导读者如何成为一名高雅又可爱的淑女教科书。成熟的爱情故事、服装打扮的话题、关于Fraeulein登纪子第二个家乡巴黎的故事。每期约莫一千字出头的短短文章,总是充满着这类的梦想。另外,虽然以巴黎为第二个家乡,自己却取了「Fraeulein」这样的笔名,据说是因为登纪子有四分之一的德国人血统。遗憾的是,在悦子进入景凡社的同时,这个连载专栏也结束了。现在是由最近开始闯出名号的造型师负责在同一页面连载文章。
看到两百页的部分,约莫花了悦子两小时的时间。一如米冈所担忧的,她只是把纸本校样「看过去」而已。悦子记得所有随笔的内容。就连刊登每一篇随笔的杂志当期的特别报导、以及封面模特儿的长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Lassy》毕业的模特儿们,有时会在比《Lassy》高一级的杂志《Every》、甚至更高阶的杂志中亮相。不过,对悦子来说,她们永远都是《Lassy》的模特儿。
悦子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用长尾夹把校样夹紧固定。同时,米冈的声音从隔壁座位传来。
「你也是直接把校样看过去了嘛。」
「嗯……真的会变成这样呢……」
悦子甚至觉得,这份透过编辑之手细细修饰、校润过的稿子,已经不需要她再补充什么了。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完原稿后,她并没有涌现满足感。
──碧姬.芭杜的故事。
不是配戴宝石首饰,而是让吻痕陪伴自己前往马克西姆餐厅用餐的女人。
出身于法国富裕家庭的她,选择踏入演艺圈的世界,是一名以性感尤物的形象长期称霸电影界的女演员。换成在日本的话,对于在富裕家庭中成长的名媛而言,演艺圈或许是个一辈子都和自己无缘的世界吧;不过,义大利的贵妇卡拉.布鲁尼虽然同样衔着金汤匙出生,还拥有贵族亲戚,她却选择以模特儿的身分出道,之后还转换跑道成为歌手。如
同各位所知,在这段期间,她和凯文.科斯纳、以及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出身的俊美演员热恋的绯闻,都曾被媒体大肆报导。尽管如此,她仍在几年前获得了萨科吉总统夫人的宝座。出身于欧洲富裕家庭的女性,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身之美在狗仔队面前曝光。
我之所以提及碧姬.芭杜,是因为Toxxy差不多要开放今年的皮草订制服务了。
碧姬.芭杜是反对皮草的先驱。从动保的观点来看,剥下兔子或浣熊的毛皮,再将其加工成大衣或披肩,是极其残忍的一种行为。不过,各位能想像皮草从时尚走秀之中完全消失的情境吗?
啊啊,这样的伸展台,看起来会是多么冷清又寒酸呢!
更何况,目前世上并没有更胜于皮草的御寒材质。羽绒衣穿起来虽然也很暖和,不过,想在现今的日本市场找到一件有着优雅设计、能够让人穿着去参加宴会的羽绒衣,恐怕是难上加难。日本的冬天相当寒冷。不过,日本冬季的室内,都有着能让人穿短袖活动的暖气设备。穿上喀什米尔毛衣外出,结果在逛百货公司时闷到出汗。这样的经验,我想各位都曾经有过吧──
悦子经营大型超商的老家,原本是一间酒类专卖店。幸运的是,那一带并没有郊区型的大型量贩店进驻,所以家中的超市生意还算不错,悦子至今也一直未曾体验过经济困窘的问题。即使是学费高到不像话的圣妻女子大学,她也不是靠奖学金,而是由父母出钱让她入学,然后念到毕业。在外头租屋的租金全靠家中资助,念大学的四年之间,悦子也不需要特地去打工。
不过,听闻藤岩的过去之后,悦子开始思考──像自己这样的大学生,在全国的大学生人口之中究竟占有多少比率?阅读《淑女的指南针》的初校校样时,她再次回想起藤岩说过的话。
──因为我家很穷,所以七五三时也没能穿上和服。
在悦子至今校对过的小说里头,当然也曾出现过穷困潦倒的登场人物;至于晚上有一搭没一搭观赏的电视剧,撇开夸大的剧情不谈,其中确实也看得到贫穷的弱势阶级。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发现自己身边真的有这种人,依然让悦子感受到不小的震撼,也同时为「贫穷」两个字给人心带来的破坏力感到吃惊。像藤岩这样的人,恐怕连Fraeulein登纪子的名字都不曾听过吧。在藤岩的脑中,甚至可能不存在「服装品牌的社长亲笔撰写文章」这种事情。
尽管日本的景气曾一度回温,但约莫八年前发生的金融海啸,又让经济发展一度跌落谷底。Fraeulein登纪子这样的文章,真能让体验过困苦的底层生活的读者看得开心吗?
「你还是老样子,一言一行都很失礼呢,河野小姐。」
「你也是老样子的土里土气呀,藤岩小姐。」
「你给我闭嘴。说起来,校对员应该没有必要去在意原稿内容合不合读者的胃口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是说,你可以回自己的部门去吗?你妨碍到我了耶。」
藤岩位于文艺编辑部里头的办公桌,旁边紧邻着另一张工作桌。样书和纸本校样在桌面上堆叠成好几座高塔,要是发生地震,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吧。被悦子擅自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张电脑椅,缓冲用的弹簧已经故障了,椅脚底下的滚轮也因为生锈而无法滚动。地上到处堆放着妨碍通行的纸箱,恐怕是每个部门都看得到的光景吧。悦子回想起当初只是从外头眺望这栋大楼的自己。看起来壮观漂亮的一栋建筑物,里头却是这番惨状──在进入景凡社之前,她压根没想像过这样的事情。
「就像是真理惠大师的书陪伴你长大一样,我啊~也是跟登纪子大师一起一路走过来的呢。虽然登纪子大师设计的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但这八年以来,我都是遵从她的教义在生活呢。」
无法将内心感受说明得更贴切,让悦子有些焦躁。不过,东大毕业的藤岩应该能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吧。但她如此的期望落空了。藤岩将视线移回显示在电脑萤幕上的书封设计PDF档,以「是是是」随便敷衍她。
「可是啊~我认真重新看过校样之后啊~总觉得登纪子大师的文章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呢。」
「这种事你应该去找森尾小姐,而不是对我说吧?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你口中的登纪子大师是谁耶。」
「因为森尾一直忙着终校,结果现在变得像个濒死的纳美人一样嘛。」
而且,尽管身为时尚杂志编辑,森尾却是反登纪子派。理由是Toxxy的衣服质感不值得那样的高价。真要计较这一点的话,国外大多数的知名品牌的衣服,CP值恐怕也都不成比例。不过,森尾却固执地只仇视Fraeulein登纪子一人。她说登纪子经营的不是品牌而是宗教。
「嗳~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去看她的书啊?该怎么做,才能让更多人喜欢Fraeulein登纪子呢?」
「你去拜托业务吧?是说,你真的很碍事耶,拜托你回去好吗?」
前来讨救兵的悦子,最后被藤岩赶出了编辑部。
让悦子产生的异样感,就是不同时代的感受差异。虽说八年前的大环境和现在不同,但这些文章,可是直到两年前都还在连载。
浓缩在一千字出头的简短文章里头的梦想。许多人都会为了实现梦想而努力。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无法达成梦想的人远占大多数。就连悦子,也是为了成为《Lassy》的编辑而进入景凡社,但不知何故被分发到校对部,因此无法实现梦想的其中一人。
悦子把纸本校样影印了一份带回家,然后将它摊开在放着便当的小茶几上。下一刻,她听到楼下传来「小悦~」的呼唤声。踩着又窄又陡的楼梯往下后,她看到身为房仲的加奈子若无其事地打开玄关大门,并开始在脱鞋处脱下脚上的鞋子。
「我说啊……虽然这间房子受贵公司管理,但毕竟签约承租的人还是我耶。你可以不要随随便便开门进来好吗?」
悦子目前的住处,是位于东京东侧某条商店街一角的独栋建筑。房子相当老旧又狭窄,一楼还是贩卖鲷鱼烧的店面。因为女儿移居海外,中了彩券的房东夫妻就把店收起来,听说现在搬到信州过着悠闲的生活。以东京都内的独栋建筑来说,这里的租金可说是史无前例的便宜,所以悦子毫不犹豫地承租下来了。不过,加奈子却一时兴起,附带了「必须让她在一楼的店面贩卖鲷鱼烧」的条件。从某方面来看,或许也算是「另有隐情」的房子吧。
「咦~因为房东送了点心给我,所以我才想拿过来分你吃耶。是Pastel的布丁哟。而且一个人能吃三个呢。」
「对不起,请让我品尝吧。」
领着加奈子入内后,悦子泡了茶,和她在一楼的老旧餐桌面对面地坐下来,一起打开布丁的盖子。
「嗳嗳,在那之后,你有再遇到那个爆炸头吗?」
「没有耶~」
从坐电车两站就能抵达的短期大学毕业后,比悦子小两岁的加奈子,进入跟老家位于同一个城镇(商店街)里的房仲业工作。她的每一天似乎都过得相当平凡无奇,所以动辄就想听悦子聊自己的日常生活。再加上悦子似乎跟原本住在这里的房东女儿很像,因此就更喜欢黏着悦子。
「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命中注定要跟爆炸头的对象交往。所以你一定能成功的。」
「咦,房东的女儿在跟爆炸头交往吗?」
「嗯。对方是个天生爆炸头的外国人相扑选手。」
这还真是罕见的案例。而且,这般诡异的命中注定,八成完全不值得相信。
一边讨论爆炸头,一边吞下一个布丁后,悦子从二楼拿下自己吃到一半的便当。再次开始动筷时,加奈子打开第三个布丁的盖子,然后询问「你现在手头上负责的是什么样的书?」
「Fraeulein登纪子的随笔集。」
「咦?是谐星写的书吗?」
听到这个完全出人意表的回应,让悦子错愕地愣了三秒钟。
「……你没听过这个人吗,加奈子?她是Toxxy的设计师……或者应该说是老板吧。」
「托客西~?那是什么啊?品牌的名称吗?我没听过耶。」
看来,向加奈子寻求理解或相关知识,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偏好的品牌是Sally Scott和Min? Perhonen,是会去相当于副牌的Salon de Balcony或Furfur(售价比Min?更亲民)买衣服的「可爱系女孩」。尽管悦子向她介绍Fraeulein登纪子的为人和生平,但加奈子看起来还是完全不感兴趣。而听完说明后道出的这句话,再次让悦子感到错愕不已。
「听起来~感觉好像泡沫经济时期的书喔!」
自己跟她明明只差两岁,价值观怎么会这么样的天差地远呢!
感到一阵晕眩的悦子继续反驳:「跟泡沫经济时期没有关系啦。这些文章直到两年前都还在连载,而且我还是个高中生时,就很喜欢看这个专栏
了。」
「哦~这样啊~」
加奈子一脸不感兴趣地吃完布丁,把三个空杯拿到水槽冲洗乾净之后,丢进塑胶容器的资源回收垃圾袋里。悦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跟她听米冈诉说真理惠大师的种种时的反应一样。抱歉喔,米冈。之后,加奈子又在悦子家逗留了三十分钟左右。她嘱咐悦子如果跟爆炸头有什么进展,一定要老实跟自己报告,然后才起身回家。就跟你说我完全没遇到他了嘛,哪来什么狗屁进展啊。
然而,彷佛像是某种预言般,当周的星期五,悦子在之前那间咖啡店再次跟是永相遇了。因为Fraeulein登纪子的校样处理进度不太理想,决心加班的悦子身心俱疲地踏进咖啡店时,发现眼前有个帅气又时髦的爆炸头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她眨了几下眼睛,发现这名男子正是是永是之后,心脏不禁猛力抽动了一下。
轮到自己点餐时,悦子仍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店员出声催促,她才赶紧点了一杯豆浆拿铁。结帐时,她的双眼仍紧盯着是永的动向。在接过自己的饮品后,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步出咖啡店,而是在店里的座位坐了下来。
幸运的是,座无虚席的店内,就只有是永隔壁的沙发仍空着。于是,拿到自己的饮品后,悦子以光速占据了这个空位,然后不时偷瞄着是永的侧脸。虽然应该没有特别修过,但他的眉毛有着很好看的形状。在低调的内双眼皮之下,是一道高挺得恰到好处的鼻梁。柔软的双唇在贴上杯口后微微挤压变形,抚过唇瓣的手指也十分纤细。
啊啊,怎么会这么帅呢。应该把帅哥视为所有人类的财产,然后去申请登记成世界遗产才对。原本只是在旁边偷瞄的悦子,不知不觉中变成死盯着是永瞧,后者也因此望向她。在移开目光之前,不知为何,是永轻轻点头向她打招呼。悦子没有忽略他的视线一瞬间移往自己胸前的动作。挂着在脖子上的景凡社员工证正垂在她的胸前。
「……受贵公司照顾了。」
悦子还没说话,是永便这么对她开口,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神啊!谢谢你,员工证之神!悦子咽了一口口水,在下定决心之后开口:
「请问……你是是永是之先生对吗?」
「咦?」
「咦?」
难道不是吗?感到腋下开始直冒冷汗的同时,是永有些腼腆地回答:「啊,是的,我就是。」
「你是文艺编辑部的职员吗?」
「不,那个……我是之前负责校对《好像狗》这部作品的人。」
是永会相信她的说词吗?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很可疑?在这么忧心的同时──
「咦,真的吗!非常感谢你!」
是永开心地朝她低头致意。啊啊,这是多么动人的笑容啊。不过,不同于是永的笑容,一种彷佛触犯禁忌的阴郁感,在悦子的内心蔓延开来。校对员不应该出现在作家面前。尽管没有明文禁止,但这已经可以算是业界的常识了。现在,自己打破了这个规定,让悦子萌生一股罪恶感。不过──
「因为我常常会漏看内文,而且也不是因为专攻日文而成为作家,因此,写出来的日文有时会很奇怪呢。所以,有校对员在总是帮了我很多的忙。真的很感谢你。」
听到这段令人开心过头的致谢内容,悦子心中的阴霾像是被吹尘器吹散般清洁溜溜。进入景凡社之后,她初次觉得能进入校对部真好。
在那之后,虽然两人又闲聊了五分钟,但悦子已经不记得聊天内容是什么了。因为,接到米冈催促她返回公司的电话,而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是永叫住了悦子,然后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片亲手递给她。这是什么神速的进展啊,好像电影情节一样!尽管仍一头雾水,但悦子还是收下了那张纸片。
「那个……虽然我只会出场一下,但如果你有兴趣,请务必来看。这是入场券。」
Yes, I love tickets!
是永给她的,是东京BOYS时装展的入场券。
──工作什么的!现在哪有那个心情啊!
难怪他是个蒙面作家。难怪个人资料都没有公开过。悦子卯起来搜寻TBC(不是美容沙龙集团的名字,而是东京BOYS时装展)的相关图片,找到两张是永的侧拍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正职是模特儿。难怪长得这么帅。
悦子写了一封夹带是永照片的邮件,发给同样还留在公司里的森尾,询问她有没有看过这个人。约莫过了十分钟后,她收到森尾只附上短短一行网址的回信。将网址点开,出现的是某间模特儿事务所的官方网站。是永的大头照缩图,就在十来名专属模特儿一览表的最下方。她点开连结。里头除了身高、体重和年龄(25)以外,没有其他说明,但名字的部分写着「幸人-YUKITO」几个字。在搜寻引擎里头输入「幸人/模特儿/爆炸头」三个条件后,悦子再次开始搜寻图片。是永似乎不曾在任何杂志或时装展上亮相,除了事务所用来宣传的照片、以及刚才搜寻到的时装展侧拍以外,其余都是一堆毫不相关的爆炸头图片。在各种社群网站用「是永是之」或「幸人」的名字搜寻,但别说是本人了,甚至连机器人帐号都不存在。面对少到可怜的资讯量,悦子不禁有些焦躁。
早知道就多跟他聊上几句了。应该要问到他的联络方式才对。虽然文艺编辑部那边会有作家的联络资料库,但没办法从校对部这边的电脑去搜寻资料(她试过了)。藤岩恐怕也不会帮她吧。到头来,这个周五的夜晚,纸本校样的校对工作还是没有进展。直到晚上十点都还亢奋不已的悦子,就这样一个人留在校对部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室内已经因为省电模式而变得相当昏暗。
隔天是周六。悦子火速赶往发廊和美甲沙龙。用物理性的方式,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打理得漂漂亮亮,好去参加隔天的时装展。她最后一次交男朋友,是在高三的时候。大学时虽然几乎每天都在联谊,但总是没能遇到令自己心仪的对象;而且,最重要的是,悦子「过于完美的外表(服装穿搭)」,反而令男生阵营不敢轻易靠近她。
其实,男人更偏好稍微有点土气而不够完美的女孩子。不擅长化妆、也不太保养头发,但因为身处圣妻女子大学这样的环境之中,所以身上穿的衣服都还不错,然而就是少了那么一点时尚感,再加上对体毛的处理也不够仔细。这样的女人一边喝着黑醋栗柳橙调酒,一边说着「我喜欢的类型~应该是温柔的人吧~」结果在联谊餐会解散后被男人带回家的场面,悦子已经目睹过好几次了。
体毛咧!体毛没关系吗!你们都不在意吗!
只有这点,让悦子总是在意得不得了。或许,她重视的其实根本不是联谊活动本身吧。不过,想到这一切或许都是为了让她遇见是永的安排,悦子甚至开始感谢起那些当年没向她搭讪的男人。
为了不让时尚界相关人士看扁,同时也不会给人「讨厌啦~这个女孩也打扮得太认真了吧(笑)」的感觉,悦子将好几件洋装摊开在床上细细思考。花了两小时之后,她选择用许多颗偏大的宝石点缀的灰色毛衣、臀部和大腿处褪色得恰到好处,稍微有几处破洞设计的宽松牛仔裤、麂皮和漆皮混搭的尖头细跟高跟鞋、外头再套上刚买的长版西装外套,然后对着镜子端详了好几次。包包则是豹纹花样的胎牛皮和褐色小牛皮打造而成的托特包。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戴帽子,但刚保养过的头发难得出现了天使光环(注6),就不要用饰品盖住头部吧。
很好。太完美了。可爱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在狭窄的浴室里将全身涂上按摩油,然后花一小时保养肌肤后,悦子一如往常地进入梦乡。
离开百合海鸥号的车厢,顶着阵阵寒风前往举办活动的有明竞技场时,悦子在路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想移开视线时,对方却早一步唤住了她。
「河野妹~!讨厌啦,你这件毛衣超可爱耶~!在哪里买的呀~?」
「……巴尼斯纽约的银座分店……」
赶到她身旁的米冈,身上的装扮也是无可挑剔。变形虫图样的浅色V领T恤,十分适合他纤细的身形。贴身的破洞牛仔裤,再加上一双工作靴。这身可能会让一般人选择在外头加上皮革骑士外套的搭配,米冈则是刻意罩上一件采燕尾服设计的麦尔登呢大衣。彷佛矮人一截的悦子感到有些不甘。
「你要来的话,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啊。」
「咦~我才应该说这句话吧。我没想到你也会来嘛。毕竟这是男士时装展啊。你有兴趣吗,河野妹?」
「因为是永是之会以模特儿的身分上台……」
「咦?咦!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米冈激动地揪住悦子的手臂追问,她只好道出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这是怎样!你之前只说有点在意,但可没说对方是个帅哥耶!而且,你也没说自己在意的是作者,而不是他的小说啊!他走上伸展台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是哪一个喔!」
「一看到就能认出来了啦。因为他顶着一个爆炸头。」
两人在会场入口将入场券交给工作人员,然后换到了座位票。模特儿送给悦子的、以及米冈从跟自己友好的参展品牌设计师手中收到的,都是属于相关人士专用的入场券,所以能够换到比较前方的座位。在座位上并肩坐下后,他们开始环顾四周。前排有一部分是摄影师的专属座位,贵宾席上则全都坐满了人,其他座位也几乎满了。而且,有一半的观众都是女性。
「我能理解TGC座无虚席的盛况,不过,原来男士时装展也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啊。」
「因为会有年轻演员或模特儿上台,所以很多观众都是来自后援会的粉丝呢。」
「原来是这样。」
坐在悦子和米冈附近的男性和女性观众,手上几乎都拎着出版社的纸袋,一看就知道是时尚杂志相关人士。打扮相当完美的米冈和悦子,或许被这些人视为同类了吧。但实际上,他们俩是和时尚杂志无缘的文艺书刊的校对员。想到自己这样的立场,悦子就感到非常坐立不安。
因为两人是在将近开演的时间入场,所以会场随即转暗。原本播放的音乐变得大声,伴随雷射带来的灯光效果,前方萤幕上的TBC字样和影像开始闪烁。四周开始传来像是参加偶像演唱会般的女性尖叫声。不过,想到自己的目标也是参展的模特儿,而不是时装,悦子就无法对此不屑地咂嘴。
因为时期的关系,这次展出的都是春夏服饰。出现在萤幕上的品牌标志,全都染上一抹暖春的色彩。而在活动主持人介绍下登场的模特儿们,身上也都穿着无法抵御户外寒冷气温的单薄衣物。
「啊,那件好可爱!」
在一旁看展的米冈动辄迸出这句话,然后将编号写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里。虽然在内心苦笑「你是时尚界相关人士吗」,但悦子也不禁被这样的他影响,带着一种品牌行销人员的心情欣赏走秀者身上的服装。无论是她知道或不知道的品牌,每件衣服都有着悦子未曾看过的设计。不仅很可爱,光是想像过完年之后的初春,街头上将会出现做这种打扮的男性,就让人乐在其中。最后,一名头部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的模特儿,以完美的动作走上纯白的伸展台。那充满自信的从容模样,让悦子心跳加速。她用手肘顶了顶米冈,跟他表示「就是他」之后,米冈定睛凝视在台上摆姿势的是永,然后惊讶地掩嘴说道:
「讨厌,有够帅的耶。他真的是作家吗?」
「闭嘴啦。他好像想刻意隐瞒这件事。」
在是永之后上台的模特儿,似乎是一名年轻的演员。会场一角跟着传来惊人的尖叫声。不同于是永,这名模特儿笑着朝发出尖叫声的方向挥手,又朝这边的相关人士的座位挥手,彷佛把伸展台当成自己的个人舞台。
「……这样不行呢。」
「……嗯。」
明明是时装的展览,却是模特儿比较抢眼。真要说的话,是永那颗头其实更引人注目。不过,悦子很清楚记得他身上穿着什么样的服装。
在约莫一个半小时的时装展中,是永登场了四次。根据之前上网搜寻的结果,他在去年的走秀中只登场过两次,所以这算是很大的进步。然而,经过前天的闲聊后,悦子总觉得比起模特儿的事业,是永更希望自己能够在写作这方面有所成就。原来,这里也有一个无法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的人呢。
在新桥和米冈喝了点酒之后返家,隔天一如往常地出勤的悦子,就算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纸本校样,依然有种不真实的轻飘飘感。
因为,昨天的走秀结束后,在米冈「我想近距离看看是永本人」的执拗要求下,悦子抱着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向工作人员提出「我是受担任模特儿的幸人邀请而来看展的,能让我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吗」的请求,并将景凡社的员工证拿给对方看之后,工作人员便给了她一张后台通行证。不知是否因为米冈灰色无性恋者的特质,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浑然天成的时尚界相关人士。因此,两人也在完全没受到拦阻的状况下,顺利踏进「除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区域。
不同于方才的伸展台上五光十色的氛围,这个空间里只有白色的萤光灯管、灰色的墙壁、满布刮痕的亚麻地板,以及反射着灯光而漫天飞舞的布料纤维。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另一个世界。工作人员们快速将挂着衣服的衣柜和化妆用具搬移出去的同时,CS电视台的摄影师入内,忙着采访刚结束展览的模特儿和设计师。不知为何,悦子想起了终校日的森尾的脸。
透过门缝朝被当成化妆间的大型休息室里头偷看后,在众多型男模特儿之中,一颗熟悉的爆炸头就坐在距离门口很近的椅子上,一边照镜子,一边自己卸妆。
「……幸人先生!」
下定决心开口呼唤后,是永转过头来。他望着悦子过了零点五秒,然后「啊!」地喊出声。他连忙擦掉脸上的妆,用差点把椅子弄倒的大动作起身,然后朝悦子赶来。
「你真的来看展了吗!呃,不好意思,我之前忘记问你的名字……」
「我叫河野悦子,这位是米冈。」
「你好~我叫米冈光男~你可以叫我米冈弟喔~」
原来你在公司外头是这种形象啊,米冈。虽然悦子对身旁的人投以有些冰冷的视线,但是永仍带着笑容向米冈说「请多指教」,并在一鞠躬之后伸出自己的右手。发现是永似乎会错意之后,悦子连忙介入两人之间解释。
「不是、不是的。他也跟我一样是校对部的职员。」
「咦!真的吗!」
「讨厌啦,你好过分喔,河野妹。我是拿着天王寺先生给我的入场券来看展,所以,我今天也算是时尚界的一分子哟。」
「咦?你说的天王寺先生,是『que du bonheur!』的那位天王寺设计师吗?」
「没错没错~虽然我今天不是穿他们家的衣服,但我常去他们的时装展喔。」
「我曾经受邀参加过他们的新品展示会一次。不过因为很贵,所以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
「这样啊!咦?是哪一季的展示会?」
持续片刻这样的对话后,米冈和是永互相交换了名片,所以悦子也理所当然地收下他的名片。是永甚至还向她表示「希望下次有机会一起吃个饭」。比起因过度紧张而说不出几句话的悦子,是她身旁的米冈自然而然地将对话导向这样的结果。因此,在新桥喝酒的时候,是悦子自掏腰包请客。
「工作了、工作了!截稿日不是快到了吗!」
看到一双手在自己面前用力拍了一下,原本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的悦子,吓得从座椅上弹起一公分的高度。一旁的米冈露出无奈的表情望着她。眨了几下眼睛后,悦子甩甩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抱歉。」
「唉,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啦~」
点了眼药水后,悦子再次将视线移回纸本校样上。
──Les Grand Cinq的故事。
我很喜欢芳登广场的早晨。拉开巴黎丽兹饭店的窗帘,从窗口向下眺望,听着被早晨雾气笼罩的石子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原本因昨晚的宴会而仍然昏沉沉的脑袋,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清爽,美好的一天也就此展开。
对了,各位知道这个世上存在着两种「五大宝石品牌」吗?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含糊不清。所谓的两种,是指「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以及「巴黎的」五大宝石品牌。若是《Lassy》的女性读者群,想必会觉得「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比较耳熟能详吧。
Harry Winston、Tiffany、Bvlgari、Cartier、Van Cleef & Arpels。
这是「世界的」五大宝石品牌。
Van Cleef & Arpels、Chaumet、Mellerio dits Meller、Boucheron、Mauboussin。
这些则是被称为Les Grand Cinq的「巴黎的」五大宝石品牌。其中或许有各位不曾耳闻的名字,不过,要是被问到Les Grand Cinq的珠宝店,结果却回答了Bvlgari ,可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所以,不妨把它们记起来吧。
巴黎的芳登广场有很多连绵不绝的珠宝店。日本品牌的Mikimoto也在这些店家其中──
──是否改成「这样的叙述可能有些含糊不清」?
──「连绵不绝」→这边是形容建筑物一栋接一栋紧密排列的样子。不过,与其说芳登广场附近有着连绵不绝的珠宝店,应该说珠宝店都在同一间百货大楼的内部展店。修改一下这边的内文或许会比较恰当?
写下这些注记后,悦子再次抬起头来。
不需要继续阅读,她也都记得。接下来,为了避免引起赞助商合约方面的问题(每期杂志的前几页都会有相关广告),Fraeulein登纪子将会用较为隐晦、却又能让人一眼就明白是哪个品牌的叙述方式,把T
iffany批评得一文不值。她表示,贩售银饰的美国珠宝店竟然能跻身五大宝石品牌的行列,简直让人贻笑大方。接着她还提到,父亲在自己出生后第一次送给她的珠宝,便是Boucheron的一个可爱猫头鹰胸针(价格昂贵到必须去细数到底有几个零)。然后以「为了成为正统的淑女,应该自幼就开始配戴『正统的饰品』」做为这篇随笔的结尾。
当年看这篇文章时,自己只是囫囵吞枣地接受了这样的主张。但现在,悦子觉得不太对。
不,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事实并没有错。可是,她的内心某处仍有着「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吧」的感觉。
要说现今的年轻女孩在人生中第一次入手的外国珠宝饰品,恐怕绝大多数都是Tiffany的银饰吧。Tiffany的价格设定平易近人,就算是高中生,只要努力存零用钱,就有可能买得起。然而,诸如享有「世界五大宝石品牌」和「Les Grand Cinq」两大盛名的Van Cleef & Arpels,就算是价格最亲民的商品,也会让初出社会的粉领族几乎耗掉一整个月的薪水。Boucheron就更不用说了。即使是价格最亲民的商品,也是初出社会的粉领族献上一整个月的薪水,都无力购买的东西。更何况,Mellerio dits Meller在日本没有直营门市,Mauboussin也是二○○九年才刚在银座开设实体店面,有实际目睹过商品的人或许仍在少数吧。
──如果自己以外的人看到这样的文章,会做何感想呢?
虽然跟珠宝饰品不同范畴,但昨天看过东京的设计师们举办的时装展之后,悦子由衷觉得他们很厉害。现在,以东京为活动据点的那些日本设计师,正逐渐成长为能够跟《MODEetMODE》杂志中让悦子关注、憧憬的外国知名设计师齐名的存在。实际上,听说昨天那场时装展,也吸引了不少国外采购前来参观。在这样的时代,面对能买到Ahkah或Agete的珠宝饰品,便已经心满意足的女性,向她们提倡Les Grand Cinq和「正统的饰品」之类的观念,真的有意义吗?
悦子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闭目养神片刻。
──我是校对员。不可以对书籍的内容说长道短。
她试着在内心这么说服自己,然后睁开眼睛,再次将视线移回文字上。跟昨天的幸福时光天差地远的工作内容──这是悦子第一次觉得这份工作这么辛苦。
两天后,她将纸本校样发给了外校。再三烦恼过后,悦子选择写信给外包编辑公司里负责这份稿子的责编。她表示自己过去是《淑女的指南针》的忠实读者,同时也是Fraeulein登纪子的虔诚信徒。然而,在现今的时代对《Lassy》二十几岁的粉领族读者推出这本书,恐怕也很难引起共鸣。甚至还有可能让今后或许会成为Toxxy客户的阶层流失。
实际上,继Fraeulein登纪子之后负责连载的造型师,其文章内容会提及的品牌,有一半以上都是日本的东西,也介绍了很多价格亲民又容易入手的产品。听森尾说,根据杂志问卷调查的结果,新专栏的支持度虽然普普通通,但并不是完全不受欢迎。
隔天,接过下一份纸本校样的时候,杏鲍菇(部长)对悦子抛出一句「那个弄好了吗?」的问题。
「……那个是哪个?」
「咦?之前有拜托你处理吧?米冈,你有替我拜托河野吗?」
「有。」
「麻烦你喽。那个东西今天中午就要交回人事部。」
听着杏鲍菇和米冈令人一头雾水、但又肯定和自己有关的对话,悦子开始努力回忆。回到办公桌前拉开第一个抽屉时,脑中的记忆瞬间浮现,手脚的末稍也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我完全忘记了。
悦子被委托校对明年的应征者笔试考题。她是在咖啡厅和是永重逢那天接到这份稿子。虽然完全没有印象,不过,那时的她跟是永聊得正开心的时候,被米冈的一通电话叫回办公室里。或许稿子就是在那之后交到她手上的吧。跟平常校对的小说比起来,《淑女的指南针》算是页数比较少的作品,但上头指派的工作时间仍是一如往常的两星期。明明有交代她在空闲的时候处理,但悦子却因为对Fraeulein登纪子的纸本校样耗费太多心力,导致没能腾出多余的时间。
从抽屉里取出那叠约莫二十张的稿子时,米冈也探头过来看。自从进入景凡社之后,这是悦子第一次目睹到米冈「吓人的表情」。还听到他「可怕的嗓音」。
「怎么全都一片空白呢?」
「……」
「我不是一段时间前就交给你了吗?难不成你完全忘了?」
「……对不起。」
米冈从悦子手中抢过那叠校样,大致分成两半后,再把其中一半的稿子还给她。
「总之,能做多少算多少吧。我也会帮忙的。」
悦子点点头,将纸本校样摊开在办公桌上,拿起放大镜开始细细检查。花了十分钟确认过所有的汉字标音后,她接着审查考题的文章。这份校样是第一次笔试用的一般常识考题,题目来自各式各样不同的科目和范畴,特别是时事问题,有许多细节部分,都让已经进公司两年的悦子不知该从何判断。她把一张可动式小桌子拉到办公桌旁,将时事用语辞典摊开在上头。心无杂念地埋头工作,让校稿作业的进展十分顺利,跟Fraeulein登纪子的纸本校样苦战到昨天的那段时光,就好像是一场梦似的。
一般状况下,已经熟悉工作内容的校对员,一天大概能够确实处理完二十五页的校样。面对将近一半的工作量,悦子只用了两小时、而且是在专注到几乎忘记呼吸的状态下校对完毕。因为她和米冈实在是太安静了,后方的杂志校对组还好奇地不时朝这边张望。但悦子连这些都浑然不觉。
时事问题的人名果然出现了不少错误。有两道要求选出正确解答的题目,都出现了选项中没有正确答案的状况。
确认完最后一页的排版后,放在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出12:00的时间。悦子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放下笔尖稍微变钝的铅笔。
「……看完了吗?」
在旁边晚了一秒盖上红笔笔盖的米冈问道。
「嗯。真的很感谢你的协助。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悦子起身,然后朝米冈深深一鞠躬。米冈吃惊的反应远超过她的想像。除了米冈以外,就连还没外出吃午餐的杂志校对组的成员,都不禁驻足望向这两人。
「没关系啦,至少及时完成了。是说,原来你也会向人赔罪啊,河野妹。与其说意外,倒不如说让人觉得有点噁心耶。」
悦子的大脑和眼球都已经达到疲劳的颠峰,让她头昏眼花到无力出言反驳。不过,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
那年的圣诞节,是悦子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原本以为自己处理得很完美的《淑女的指南针》,在二校发回来时,外包编辑公司却附上了「请交给河野悦子小姐以外的人处理」这样的要求。
「你好像把Fraeulein小姐惹生气了呢。听说你写了一封对稿子内容挑毛病的信过去?」
在临时登记使用的小型会议室中,和悦子面对面坐着的杏鲍菇面有难色地这么问道。Fraeulein不是她的姓氏,而是敬称。叫她「Fraeulein小姐」的话,就变成「女士小姐」的意思了──尽管内心这么想,悦子却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让她连出声指摘的力气都没有。原来在这种时候,人的眼前真的会变得一片黑呢。她在内心的某个角落这么感叹着。
「河野。你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分发到文艺刊物校对部吗?」
看着不打算辩解、也没有哭出来的悦子,在片刻的沉默后,杏鲍菇开口询问:
「因为我的名字叫河野悦子。」
「不对。是因为你对文艺没有半点兴趣。」
听到这个不算太令人意外的答案,悦子抬起头来。于是杏鲍菇接着往下说。
虽然悦子本人已经不复记忆了,但当初参加景凡社的面试时,杏鲍菇正是她的面试官。那时候,悦子竭尽全身的力气,表现出自己对景凡社女性杂志的热爱。听着悦子逐一说明「某本杂志某一期的某个特辑很有趣」,原本觉得有点受不了的杏鲍菇,开始发现她的记忆力优秀得异于常人。
──对了,前年重建的三菱一号馆美术馆,你知道它的建筑灵感源于什么吗?
──是「丸之内舒适圈」。
──你怎么会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
──《Lassy》二○○九年十月号的丸之内特辑有介绍到。在那次的特辑中,负责拍摄建筑物照片的摄影师竹内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平常是替模特儿拍照的摄影师,不过,却也能把Brick Square内部的照片拍得像英国……
──呃,够了,谢谢你。话说回来,二○○八年五月号的封面模特儿是谁来着?
──是西园寺直子小姐。那期的《Lassy》,是为了纪念直子因结婚而退出模特儿行列的特别版。丈夫是一名年纪比她小的实业家,还在芦屋有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
──呃,够了,谢谢你。
杏鲍菇带着半好玩的心情,一边和悦子进行这样的问答,一边将她的答案抄下。面试结束后,他前往资料室,在陈列《Lassy》旧刊的书架前,将自己做为考题的期数一本本取出,再比对悦子的答案。她的所有回答都完全无误。
之后的评选会议上,卡在圣妻女子大学这样的最高学历,而快要被刷下来的悦子,只有杏鲍菇表示应该录用她的意见。尽管偏差值低了点,但悦子对于自己读过的文字拥有卓越的记忆力,绝对能够帮上公司的忙──这么表示之后,有人回了一句「那就让你们校对部来照顾她吧」,杏鲍菇也回以「我正有此意」。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只能进入校对部了吗?」
这个初次耳闻的事实,让悦子心中顿时涌现万般复杂的情绪,终至鼻子深处开始传来刺痛的感觉。
「虽然是其他公司的案例,不过,也有女性一开始被录用为柜台服务人员,在五年后晋升成编辑。无论是什么工作,只要把自己所负责的职务做到最好,就能够得到相对应的评价。我一开始有这么说过吧?」
可是,你闯祸了呢。这样是越权行为喔。
杏鲍菇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刺入悦子的胸口。今天明明是平安夜啊。刺进内心的,怎么不是爱神丘比特射出来的箭矢,而是真的让人疼痛难耐的这种事实呢。
另外,悦子完全忘记要校对应征者笔试考题一事,最终还是被人事部发现了。在过完年之后,悦子将暂时离开文艺组。她被调往杂志校对组。
「……咦?」
在新年假期到来之前整理办公桌的悦子,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惹恼Fraeulein登纪子的沉重事实一直压在她的胸口上,而暂时调职一事,也让她大受打击;不过,能够远离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文艺,而转任杂志校对组,或许也意味着自己更靠近《Lassy》编辑部了?
这么想之后,悦子又挥去了这样的想法。让自己的努力受到肯定,藉此前往《Lassy》编辑部,才是她的目标。现在的情况,只是因为自己闯祸而被不光彩地调职。
唉,总觉得好像……
虽然不是彻底被调往其他部门,但一想到在这近两年的时光中,自己似乎没能祭出半点成果,除了必须移走的私人物品以外,彷佛连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已。过年回到老家之后,一定又会被逼着听父母絮絮叨叨「听说○○已经结婚生小孩了呢」、「听说○○家的媳妇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呐」这类的事情。悦子才二十四岁,所以不会被催着结婚。不过,要是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过不了几年,父母想必就会开始催促她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在这个最后的上班日,校对部静静地结束了这一年。悦子搭上挤满了因年关将近而兴奋不已、以及因工作做不完而精疲力尽的乘客的地下铁列车,回到家之后,她看见尽管没有半个客人,却仍在一楼店面制作大量鲷鱼烧的加奈子身影。
「啊,欢迎回来,小悦!你之后有见到那个爆炸头吗?」
隔着日式门帘瞥见走在外头的悦子后,加奈子这么开口向她搭话。或许不只是鲷鱼烧内馅香甜气味的影响吧。悦子强忍住有点想哭的冲动,回了一句「见到喽」,然后打开一旁的玄关大门。
注4:佛教的九品往生阶级中最下层的往生者。
注5:德文的「女士」之意。
注6:头发光泽在头顶处形成一圈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