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板烧店的铁板的铁,以质量相同的铁来说,在铁界当中是全日本最会赚钱的铁吧。「铁」字还真多。不过,脑袋开始变钝,无法分析该剔除掉哪一处的「铁」字比较好。况且在现今这个时代说到「铁界」,别人还可能会误以为是「铁道宅业界」。该换成什么说法才好呢?单看「铁板烧店」这个单字,搞不好关西地方的人都会以为是大阪烧店。不对。在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铁板烧店」的铁板上通常都煎着菲力或者沙朗牛排,再不然就是龙虾或鲍鱼。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炒附赠的豆芽菜。站在铁板的立场,说不定它心里头会想:「为什么在煎了这么贵的肉以后,居然要炒豆芽菜!」一百公克的菲力大约要一万五千日圆。豆芽菜一袋三十日圆。这种差距是怎么回事?
铁──咱可是拼了命地在煎那些身价昂贵的肉大爷们!不是你这种随处可见的豆芽菜可以随便放上来的地方,还不快给咱滚回去!
豆──啊!铁板先生,真是非常对不起!啊啊啊,好烫,住手,请饶了小的吧!
──你这蠢货!不要这么快就开始出水!全部都变得软趴趴了吧!
──因为铁板先生太烫了嘛……水分自己就会跑出来啊……
─所以咱不是说了吗!这里不是你这种又瘦又长的蔬菜可以随便跑上来的地方!师傅!快把豆芽菜移到盘子上去!
──铁板先生……小的这种廉价的豆芽菜,竟然能劳烦您为小的炒上短短的时间,小的真是幸福……永别了……
我──豆、豆芽菜────!
「贝冢,你不吃香菇的话,可以给我吗?」
「啊!好,请自便。」
坐在我隔壁的明坛社的编辑浦部昌美,用筷子前端从我的盘子上夹走了有着圆弧外形的香菇。一个新的四方形盘子在铁板附近放下,上头盛装着不断冒起热气的炒豆芽菜。豆芽菜……你居然变成了这副德行……
出版业界的文艺圈里,有所谓「等待会」这种活动。详细情形如果已经看过《校对女王》第一集的第二话,想必已经了解,所以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个人非常讨厌这项活动。但当然自己负责的作家获奖时,那种喜悦就宛如置身天堂。但是万一落选了,事后还得安抚作家受伤的心灵,说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难以笔墨道尽。
通常长期出版文艺作品的老牌出版社,每位作家都会配有三名编辑,分别负责杂志、单行本和文库本的书稿。但是,像景凡社这种「在文艺界还是新手」的出版社,大多数都是由一名编辑负责三种版本的筹划。作家落选以后,如果有人自暴自弃失去控制、变得消极萎靡、灌酒灌到吐又醉得不省人事,让人不禁心想这位大师,您到底把人类的尊严丢去哪里了呢?这种时候大型出版社的三名编辑就可以一边苦笑,一边一起分担照顾作家的工作。但是,景凡社的编辑就只有我一个。大师,我笑不出来啊。
今天是由冬虫夏草社主办的五十六奖选拔会。历经了激烈的评比讨论,选拔会一直持续到了晚间十点半。这次获得提名的入围作家共有六人,其中一位是我负责的作家。但获得提名的作品并不是景凡社,而是由燐朝社出版的。只不过依照惯例,即便不是自家出版社的作品,作家的责任编辑都要参加等待会。从傍晚五点开始的五个半小时,气氛非比寻常,一群人就在燐朝社在饭店里预约的铁板烧餐厅的大包厢里,一面等待一面聊着空洞不知所云的话题。就在等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冬虫夏草社的负责人打电话来了。是落选通知。现场的空气为之凝结。
呜呼,这一夜的地狱要开始了──
我现在到底在干嘛呢?这几年来,开始会冷不防涌现这种念头。今年二十八,明年就二十九岁了。不是在传播业,而是在制造、流通和零售业等行业上班的朋友们,到了这个年纪,职称上都开始有些称头的头衔了。
一大早七点半,终于回到了自家所在的公寓。像蜕皮的蛇一样,脱掉变得皱巴巴的西装、衬衫和袜子沿路随手乱扔,走向盥洗室,简单地冲了澡。至少可以再睡两小时吧。
这次落选的宫元彩子,已经是第四次获得五十六奖的提名。出道至今二十六个年头,现年已经四十九岁。原本一直负责她的资深男编辑因为把公司的经费都花在自己的情妇(银座女公关)身上,而非作家身上,结果被社长发现──虽然这种事在景凡社其实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因为前前后后总金额相加后超过四千万日圆,再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被调到了关系企业去,最后由我负责接手。担任责编至今已经两年了,累积的原稿还没有多到可以出版成单行本。
宫元的出道出版社是明坛社。
──要是你们一开始就好好用心栽培我,现在我早该拿到五十六奖了!
从铁板烧餐厅移动到KTV的大包厢,以负责单行本的浦部昌美为首,明坛社的责任编辑们全都不得不伏首下跪。其他出版社的编辑们则竭尽所能与墙壁同化,低垂着头不让眼神与宫元对上。
──土田!你居然还敢嬉皮笑脸!
我感觉到我身旁,燐朝社负责单行本的土田市子绷紧了全身。她是负责制作这次入围作品的责任编辑。
──这一切全都是你的错!我不是说过这次一定要让我得奖吗!你应该有向那群担任评审的臭老头磕头下跪过吧!
──……
─没有吗?喂,你心里面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要是得了五十六奖,也算是你的功劳喔!为了我,和那群糟老头上床又算得了什么,把功劳抢回来,让我看看你的决心啊!反正像你这种愚蠢的年轻女人也只有这点能耐而已!
土田市子紧咬着嘴唇,纤瘦的肩膀频频颤抖。接着她用力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后跪下来,额头紧贴在地板上。
──真是非常对不起!没能为宫元老师贡献一己之力,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力有未逮,真的非常对不起!
另外两位编辑也跟随她的脚步,跪在地上磕头。这幕光景简直是人间炼狱──我这么心想的同时,怒吼声再度飞来。
──还有你!你也是、你也是!你们不要在旁边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喔!反正你们一定在心里面嘲笑我,说我是过了这么多年连五十六奖都拿不到的悲惨中年老女人!私底下很瞧不起我吧!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了这种悲惨的中年老女人!这一切一样都是你们的错!去死!去死去死现在马上给我去死!不想死就给我下跪道歉!
这是瑜珈,是瑜珈里面的一个动作,对于健康非常有效──我这样说服自己,效仿其他编辑,也跟着在后面跪地低头。要是店员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来,搞不好会误以为现在是伊斯兰教徒的祈祷时间。之后的下跪兼说教(痛骂)时间长达了两小时之久。我倒没有因为屈辱而咬紧牙关,反倒是脚麻得想哭。更何况屈辱这种新人菜鸟才会有的感觉,我早就已经没有了。只是一味盯着地板,等着更年期女人的歇斯底里发作完毕。
我到底在干嘛呢──
冲完澡,看着盥洗室镜子里消瘦到两颊都凹陷下去的脸庞,发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叹息。
「咦?燐朝社的土田市子已经过三十五岁了吧?搞不好还四十了,这样算年轻吗?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吧。」
正午过后在吸烟区,比我资深的前辈编辑滨野这么说了。他顶着和我一样难看又憔悴的脸色进到公司,昨天也参加了另一名落选作家的等待会,是酒品和好女色的程度都糟糕到出了名的王寺伸治。互相报告了昨晚人间炼狱的惨状后,他就回了我以上这段话。明明都三十二岁了,长得还算一表人才,结果重点放在这里吗?
「虽然年纪不轻了,但土田小姐属于受男人欢迎的类型,可能是看这点不顺眼吧。宫元老师也是啊,好像只是年轻的时候在小说家之间长得比较可爱一点,就一直受到大家的百般吹捧。」
感觉若再摄取咖啡因,胃壁迟早会破洞出血,所以我没有喝咖啡,而是喝着白开水应声。滨野也和我一样喝着白开水。
「现在却进化成了完全看不出以前影子的肥猪呢。听说是因为吃药的副作用,但真的会胖那么多吗~」
滨野不耐烦地把变短的香烟按向烟灰缸,紧接着点了第二根。
「虽然我这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看宫元彩子已经完蛋了吧?毕竟在业界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十六奖的提名最多只会获得五次。这几年那个老太婆又因为生病还是更年期到了,变得超级难搞,以后她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长进,更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协助她更上一层楼吧。贝冢,你现在手边有她的稿子吗?」
「现在进行式的没有。」
「那就丢了吧。把心力花在其他可以赚钱的作家身上,打造出畅销作品吧。」
「是。」
「我们现在很不妙喔~明年再没有任何作品大卖的话,文艺编辑部可能会缩编。」
「咦~现在人手都已经够少了耶……」
胃又更痛了。滨野捏起喝完的空纸杯,把还相当长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说着「那我要去讨论了」就站起来。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目光顺势投向墙上的时钟,看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出发了。手上负责的一套推理小说系列即将改编成悬疑风的两小时电视剧,所以要和电视台的人碰面详谈。我和负责洽谈授权影像改编等二次创作的版权部职员,约好了在电视台的入口大厅会合。
现今这个世道,小说就算改编成了两小时电视剧也不会热卖。不过,因为可以收到微薄的授权费用,作家的心情也会变好,所以影像改编的邀请还是令人高兴。回到自己的座位,拿了外套、大衣和公事包,离开部门。
等电梯的时候,从上楼的电梯里头走出了后辈藤岩。
「前辈,您辛苦了。脸色很糟呢,身体没事吗?」
这么问着我的藤岩脸上没化半点妆,眉头皱了起来。
「嗯,虽然有事,但我可是上班族。」
「啊,说的也是呢。」
真希望她可以再担心我一下。但是,藤岩轻轻低头致意后,就快步离开了。
藤岩是我的第一个后辈。从我入社被分配到文艺部已经四年了,但文艺编辑部迟迟没有新进员工。确定会分配新人进来以后,滨野还兴奋不已地呐喊:「我们部门终于要有年轻的女孩子了!」但是,一看到藤岩本人,他对「年轻的女孩子」就失去了兴趣。因为藤岩简直是俗气又不苟言笑的化身。
──应该分配那种可以提升我们工作动力的女孩子过来才对吧。不是还有两个人吗?那两个女生好多了!
起先我很同意滨野的抱怨,但实际上见识过藤岩在工作上的表现以后,我却开始觉得,也许她能够为景凡社的文艺编辑部注入一股新的活力。
废话少说,提升销量就对了!别做卖不出去的书!只要联络畅销作家,赶快拿到他们的稿子就好!这就是现在景凡社文艺作品的大略方针。文艺编辑部每个月必须出版的数量是早就决定好的。每间出版社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公司会设定「整年度初版总数」或者「整年度出版总数」,但景凡社为了配合既有的广告空间,设定为「每月出版总数」。但是,不可能每一本书都找来「知名畅销作家」出书。因为每个作家能写出来的原稿张数有限,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作品必定畅销的作家」。这种作家,几乎是所有出版社都排着队在等他的原稿。
景凡社的文艺部门,去年和今年都流年不利。虽然集结了作品销量都还不错的作家,但已经连续两年都没能抢到超级畅销作家的稿子。不过,去年我和滨野还是想尽办法要捧红一部作品,在行销会议上热血沸腾地主张:「这本书一定能大卖!」于是各做了一本初版皆有三万本的小说,甚至单独在报纸上打了广告。然而,结果实销双双卖不到五千本,害得公司损失惨重。自此之后,行销部再也不相信我和滨野说的话,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冒险尝试。
在这种情形下,藤岩脚踏实地,真的是非常脚踏实地地挖掘作家,虽然初版印量都不多,但每一本书的实销统统超过八成。既没有热卖,也没有大幅的再版,却每一本书确实都有获利。踏实稳重,是编辑真正该有的姿态。
我总有一天也能变成像她那个样子吗──
电视台内的墙上到处都贴着「贺○○%!」的纸张,庆祝着收视率节节攀升,上头的红字映在睡眠不足的眼里非常刺眼。无论哪个地方,都跟在数字后头跑得团团转。在这么气派的大楼里,肯定也有员工和我一样郁郁寡欢有苦难言吧──走向会客室时,眼角余光在敞开的门扉后头瞥见了有如大型垃圾场的办公室,我在心里这么想道。
平日晚上是连日接力的年终宴会,星期六一大早为了陪作家打高尔夫球比赛,假日还得出公差。十二月的高尔夫球场冷得要命,地点还在木更津。隆冬时期跑到冷风呼啸的户外打高尔夫球,根本脑袋有洞。陪着作家一直打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才回到东京都内,在银座的寿司店简单地吃了晚餐,一行人再鱼贯前往作家中意的女公关所在的俱乐部。趁着这个时候,我向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表示要先行告辞,终于勉强在约好的晚上八点赶到川越的家庭餐厅。
「贝冢先生,你脸色真难看耶。」
已经先一步抵达,在拥挤店内喝着咖啡的田卷悠太一看见我就这么说。
「不好意思,这么无精打采地过来。你还没吃饭吧?想点什么尽管点。」
「谢谢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我两岁的青年喜不自胜地看起菜单的模样,散发出一种高洁又纯白无瑕的氛围,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灵受到了洗涤。不,其实他的衣服又皱又烂,头发也乱七八糟,但这世上真的有人的高洁会从灵魂里头透出来呢──每次看到他,我都会这么想。
田卷悠太是五年前得到了冬虫夏草社新人奖的作家。我看了他在杂志上刊登的得奖作品。在我看来,田卷的能力在当年度所有新人奖的得奖作家中是最出色的,却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出版第一本书,冬虫夏草社对他也早已是不闻不问。目前他在景凡社的文艺杂志《小说景凡》已经刊载了六篇短篇,稿量已经累积到了足以发行短篇集的单行本或文库本。但是,我提出的出版企划已经连续两次都在编辑会议上遭到驳回。
仔仔细细地把菜单看过一遍后,田卷点了荷包蛋汉堡排加白饭,再点了香草冰淇淋当作餐后甜点。
「你不点沙拉吗?」
「我吃不了那么多。」
两年前田卷得过胃溃疡。本来他在黑心企业里当着用完即丢的免洗员工,于是以此为契机辞掉工作,如今在看护中心当兼职的打杂人员。上一间公司的薪水东扣西扣后实际收入为每个月十七万日圆(一百七十个小时的加班费已包含在内),现在却变成了每个月只有九万,但是可以准时下班。虽然我一直想尽快让他发行单行本,但现在的我还无法让企划案通过。
「对了,贝冢先生,上次你说过对方是《C.C》的美女编辑吧?圣诞节有约她一起出来吗?」
「啊,没有,总觉得现在好像不是时候。最近太忙了。」
「用太忙当藉口,会让所有机会都溜走喔。」
田卷的声音沉稳,但因为这句话是根据他自己的经验,所以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沉甸甸地落进我腹部底层。注视着我的双眼很澄澈,却也漆黑得看不见尽头。
冬虫夏草社的新人奖是短篇小说奖,一年会举办两次选拔,所以就算得了奖,也无法马上出书。再加上冬虫夏草社会要求得到自己公司新人奖的新进作家,每个月都要产出换算成稿纸有一百五十到两百张的稿量。复数的短篇抑或长篇小说皆可。总之就是要求作家写出东西来,再观察情况,发现有人跟不上就毫不犹豫地舍弃,只留下有体力和心力写作的「可以赚钱的作家」。这对每个月都得无偿加班一百七十个小时的田卷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忙得」没有时间写小说。结果,得奖后仅过半年的光景,就被冬虫夏草社抛弃了。要是那时候田卷勇敢地舍弃安定的收入,毅然决然地投身进小说家这种看不见未来的行业,也许现在虽然不至于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但起码也养得活自己吧。时至今日,那份后悔仍然啃蚀着他的心灵。目前只有我和明坛社的浦部昌美还与他保持联系,浦部也哀叹着企划案总无法过关。
看着开心地大啖端上桌的荷包蛋汉堡排的田卷,我沉痛地切身体会到,只会一味找藉口的话,确实无法开拓出前进的道路。
就在新年刚过一个月的时候,我所负责的本乡大作引发了失踪的骚动。这件事在文艺圈内闹得很大,但在我心里,「被《C.C》编辑部的森尾甩了」这件事更严重。
──明明我很讨厌文艺部的编辑,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正当所有人都为了失踪事件闹得人仰马翻时,我还是挤出时间邀请森尾:「情人节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结果这就是我得到的回覆。田卷你这骗子!
每次出版以年轻女性为读者群的新书时,我和滨野都会为了森尾跑到《C.C》编辑部进行宣传。因为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和她说上话。滨野是已婚男士(老婆以前是模特儿),大概只是抱着肤浅的想法,觉得可以和涉世未深的漂亮女孩子聊聊天很幸运吧。但是,我是认真的。打从她进入公司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位看来性情高傲的美人。完全正中我喜好的红心。
──为、为什么会讨、讨厌我们呢?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你们每次出了书都拿过来强迫推销,因为是自己公司的杂志,就一副请我们把书讯刊登在杂志的文化专栏上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专栏介绍的书跟出版社根本
没有关系,都是负责写书评的写手自己选的喔。为了把临时要求的书评也放进去,我们每次都要低头拜托写手耶。明明支付的稿费还是一样,却要对方再白白多花一点时间喔。这点道理你们编辑不是应该明白的吗?再说了,你们知道负责写书评专栏的写手叫什么名字吗?
──……
──既然要拜托人家,至少要查一下对方叫什么名字吧。还有,为什么你们的态度都那么高高在上啊?要求的语气也很傲慢,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很累,就可以轻易地把到我?
我答不出话来。关于态度之所以会高高在上,滨野是因为他是某大客户长官的儿子,和我们出版社某长官的儿子互相交换,靠着关系进入彼此的公司,是走后门世界里的超级菁英。至于我,只是因为太过紧张,不知道该怎么接近森尾。换作对象是作家,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和平常一样说话。但是,森尾不仅长得漂亮,又在女性杂志担任编辑,对我来说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所以为了展现出自己有男子气概的一面,才会只懂得摆出旁若无人的态度。
见我语塞不答,森尾往我这边轻蔑似的瞥了一眼,就轻轻低下头转身离开了。好一段时间我都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不对,她并不是讨厌我。她一定是已经有男朋友了,但不想被我知道男友的存在,才会故意对我说些伤人的话好掩盖事实;这些狠毒的话语是她的温柔,和对我有些许好感的表现,一定是的。我坚定地这样说服自己,才勉强让自己熬了过来。
于是情人节又过了两天后,我人出现在居酒屋。
「实在太好笑了~森尾也太赞了吧!」
眼前校对部的河野悦子正一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伤心的我,一边放声哈哈大笑。这家伙对脸部肌肉的运用还真是神乎其技。
「……你真的失礼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耶。」
「对方对我都没有礼貌了,我也没有必要以礼相待啊!咦?怎么,她都已经当面说得这么狠了,你现在还想来问我要怎么做才能和森尾交往吗?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完全没有希望啦!」
河野用着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很想从她的额头直至下巴一掌扣住,再使足吃奶的力气捏烂。不过,事实上她说的也没错就是了。
「那你自己呢?看你这种样子,绝对不受男人欢迎!」
「很遗憾~我可是有对象的喔!而且还是超帅的帅哥!」
「咦!什么时候!」
「就从前天开始!」
看着她用可恨又得意的表情宣布出事实,虽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心里感到有些焦躁。我一点也不想承认那种心情就是嫉妒,不甘心下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
「……反正像你这种女人,一定只看外表而已啦!」
「你是白痴吗?要是没有外表这扇门,你要怎么走进对方的心?明明你自己也只对森尾的脸感兴趣,没有查过她在《C.C》负责哪几页,平常又都在做哪些工作吧!」
她丢回来的反驳真是让我自打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做一样的工作,你和滨野先生真的是天差地别耶。他感觉就很受欢迎。」
但听到接下来这一句话,我就不得不回嘴了。
「他那种像人渣一样的人哪里受欢迎了!」
「咦?他哪里人渣了?滨野先生如果要发校样给我们,一定会自己先确认过一遍,除了校对指示文件之外,还会把希望我们能够仔细确认的部分用纸条标示出来喔。如果有地方明显写错了,他也会自己用红笔校对。像他做事这么细心的男人,感觉就很受欢迎啊。」
「……他还会做这种事情喔?」
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根本想像不到,还以为河野口中的滨野是不是另一个人。但是,我们公司里名叫滨野的社员就只有他一个。
「嗯。还有呀,如果遇到比较困难的校样,他也一定会送点东西犒赏我们。上次还带了『Rusurusu』的可爱饼乾给我们喔!这些行为女孩子都会打很高的分数,而且饼乾也很好吃!」
这些事实太过出乎意料,我甚至感到晕眩。在编辑部的时候,滨野那张嘴根本吐不出象牙来,老是说些让人感觉很不愉快的歧视发言。像是只要年过三十,所有女人就都是老太婆,还说丑女根本没有活在这世上的价值。对于看不顺眼的作家,也时不时就诅咒对方「真希望那家伙早点去死」。一开始被分配到编辑部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人真讨厌」。但是,久而久之却开始觉得,大家好像都是这样。比起习惯、麻痹,更应该说是平常和他相处久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也被他影响了。
「……总觉得被骗了。」
「你什么意思?」
「因为他在编辑部的时候,真的就只是个烂人啊。我没有夸张,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根本是人渣。」
「是喔?可是,只要他人渣的那一面没表现给我们看就好了吧?又不是要当男女朋友,只要工作起来愉快,我们才不在乎他为人怎么样呢。」
「咦~是这样子吗?」
「就是这样子喔。所以反过来说,假使你的本性其实非常善良,虽然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但早在我和你没办法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人渣了。」
「……在我心头的伤口上抹盐再刺一刀很有趣吗?」
「是你先叫滨野先生人渣的吧?要是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受伤,那乾脆别和人类来往算了。」
河野咕噜咕噜地喝光剩下的啤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回桌上。当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连一口都还没吃,点的菜就已经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女人啊,只要送给她们甜食或是会闪闪发亮的东西,再适时地体贴关心一下,就会照着我们想的乖乖行动了。不论在哪个组织,一个人的风评通常都由女人说了算,所以你也要懂得运用这几招啊。
隔周,我在吸烟区向本人确认了河野的说词以后,他就告诉了我上述这些话。果然这个人讲话真是人渣到了极点,但人渣到了这种地步,反而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听说你还会在校样上,把希望他们能仔细确认的地方用纸条标示出来。」
「我只会把自己确认过后,还是不太肯定的地方标出来而已。有时候要是参考文献的时代不对,内容就会跟着写错吧?啊,但有些作家只照自己的规定走,才不理出版社的规定,这种时候我就会全部写在指示文件里头,省得之后还要花时间修改。还要用橡皮擦擦掉注记太麻烦了。」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真亏你有时间做这种事耶。」
「哪有时间啊,都是挤出来的。」
我忍不住叹气。同时,滨野的手机响了起来,看了眼萤幕,他就急急忙忙地捻熄香烟,冲出了吸烟区。
当晚,很巧地两人都没有和人约好要谈公事,滨野就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可能他也想再多聊聊白天在吸烟区的话题吧。
「其实啊,我真正想做的是外文。」
喝完第一杯啤酒时,滨野开口说了。外文不是学习外文的外文,而是指外国文学的翻译小说。
「咦?可是滨野先生入社的时候,外文的丛书系列就已经收起来了吧?」
「不,是在我入社那年收起来的。」
滨野一出生就是菁英子弟。但是,也因为家庭的关系,他注定只能进入景凡社工作。互相靠关系走后门,就像领主们过继养子或者政治联姻一样,算是一种人质,让两间公司可以合作得更加融洽。换句话说,是「只要隶属于公司就好」的存在。也因为这样,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部门。单看外表根本是人生胜利组之王的滨野,却没有依着外表给人的印象,进入景凡社主力刊物的时尚杂志部门,反而选择了在业界中算是弱势族群的文艺编辑部。
原来是因为这样吗?我今天终于恍然大悟。以前,景凡社曾经出版过外文丛书。这似乎是当时社长的兴趣,但社长一换人,这个系列也就收起来了。
「贝冢,你听过菲黎思.候嫚(Felice Holman)这位作家吗?」
「没听过。」
「我想也是,大概谁都没有听过吧。」
没有任何人听过的作家,究竟还算是作家吗?据滨野说,他是在小学的时候读了这个作家的小说,成为了启发他的经典名着。身为孤儿的少年无家可归,饱受迫害,逃离地面躲进了纽约地铁居住,靠着贩卖别人丢掉的报纸维生,孤立无援地努力求生。好像是这样子的故事。滨野说是平常几乎没有交集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感觉上……故事本身和滨野先生完全没有共通点呢。」
「会吗?我们家不是很有钱吗?在有钱人家出生的小孩子包括我在内,通常个性都很讨人厌吧?我觉得这是父亲在提醒我,不要只会坐享自己天生拥有的优渥环境。另外可能也想提醒我,就算以后家道中落,也要让自己拥有不管处在何种困境,都能够存活下去的力量吧。」
怎么内容突然变得这么励志感人,害我坐立
难安。不对,这家伙可是人渣喔。我提醒着自己,继续听他说下去。
因为父亲送的一本书,从此滨野开始看起了翻译小说。透过阅读,他也开始会和父亲交谈。进入景凡社的时候,滨野也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负责外文系列,岂料该部门在他入社的时候马上就收起来了。没读过几本日本小说的滨野,无可奈何下只好负责国内作家的出版规划。
「换作是村上春树,只要是有一定年纪的日本人都知道。可是,像是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mer)和卡米洛.荷西.塞拉(Camilo José Cela),居然连编辑也都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你不觉得这很扯吗?」
「我也都没听过。」
「这两位都是比较近代的作家,也都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喔。记得一个是瑞典人,一个是西班牙人吧。」
「……你真的很喜欢外文耶。」
「因为我从小就是看外文长大的啊,只是对日本作家没兴趣而已。啊,我刚才说的这些别告诉任何人喔。工作上不管是多么让人不爽的对象,我都会做到不让对方有挑毛病的机会。」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
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些话不太恰当,滨野又提醒我了一次「不能说喔」,然后点火叼起香烟,吐出长长的白烟。
「等我哪天升迁了,搞不好就可以再重新出版外文系列了。所以现在为了快点升迁,才会努力提升我在女人之间的形象。啊~麻烦死了,现在所有上面的人就不能快点去死一死吗?」
「……」
这么感人的对话,结果最后的结语真是烂透了。
我现在到底在干嘛呢?不对,是我应该要振作起来了吧─新的一周我开始这么想,就看见报纸的社会版面上大篇幅地报导着一则消息:「作家王寺伸治疑因儿童买春遭到逮捕。」星期一早晨,因为前一天陪打高尔夫球的肌肉酸痛和应酬陪酒的宿醉还未消退,所以我花了五秒钟的时间才理解报纸上的内容。报导写着,王寺与一名少女进行性交易,还在饭店对她施以性暴力。交易途中少女撞到了要害,引发脑震荡,王寺误以为少女死亡,就把昏倒的少女丢在房里,自己落荒而逃。因为到了退房时间也没办理退房,打电话提醒也无人接听,察觉有异的饭店服务员前往房间一看,就发现少女全身被绑了起来,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紧急送医之后,清醒过来的少女在警方的讯问下,整起事件才曝了光──这是什么两小时推理剧场般的发展啊!我十万火急地打开电视,正好早晨的娱乐新闻也在报导这起事件。
──五十六奖落选,失志作家的自暴自弃?人气作家王寺伸治猥亵十五岁少女!
看着电视上这么怵目惊心的字幕,我「呜哇──」地想捂住双眼。而且这时期下一次的选拔已经开始了,偏又提到「五十六奖落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早在遥远的过去,在辣妹风潮席卷整个社会的时候,报章媒体三天两头就会报导少女卖春,也就是援助交际这项社会议题。虽然现在这方面的报导已经稍有沉寂,但其实这种现象仍然普遍存在。听说多数案例都不至于真的被逮捕归案,但好死不死这次被逮捕的偏偏是作家。再加上好死不死率先揭发这则消息的又不是周刊杂志,而是报社。我们公司那些守在警局的记者到底有没有在工作啊?
由出版社发行的周刊杂志,只要作家没有杀人害命,都会竭力保护作家。但是,一旦消息先被报社或电视台报导出来,出版社也无法一手遮天。我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同时责编滨野的脸庞浮现在脑海。紧接着想起了他今后的出版排程,「啊」地捂住嘴巴。
我手忙脚乱地从公事包里拿出电脑,接上电源开启电脑,确认至今收到的田卷的原稿档案都还在。然后再翻开名片夹,找出以前和米冈一起喝酒时拿到的印刷厂业务员的名片。记得名字很有时代剧的风格。我回溯记忆,终于找到了疑似那名业务员的名片。
正宗信喜。公司名称是凹版印刷。
宾果!是《小说景凡》这四年来合作的印刷厂。那他们应该有已经校对完毕的原稿档案了。
我难得上午就进公司报到,发现文艺编辑部除了藤岩以外已经全员到齐。而滨野正对着部长发动攻势。
「就算要不择手段也要做出能卖钱的书来!这句话不是部长您自己说的吗!为什么现在又不能出了!」
……果然。我轻手轻脚把公事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部长的办公桌前。
遭到逮捕的王寺伸治的最新作品,预计将在下下个月由景凡社发行。这是滨野一直筹划至今的企划案,本来希望能够成为五十六奖得奖后的第一本作品。虽然落选是在意料之外,但王寺的最新作品仍是滨野今年想一决胜负的得力之作。
「到时候书出了当然会掀起话题,但是这个作家不但买春未成年少女,还对人家施暴,一般社会大众都难以接受。滨野,这点道理你应该懂的吧?」
「我才不懂!既然可以造成话题,更应该要出吧!现在只有我们家手上有王寺老师足以出成单行本的稿量喔?要是一年后、两年后再出,绝对不可能达到现在预估的销量!部长要眼睁睁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吗!」
滨野说的没错,一旦出书,势必会大卖吧。但是,出版社的企业形象也将一落千丈,变成「替猥亵未成年少女的作家出书,让犯罪者赚钱的出版社」。景凡社的主力刊物是女性时尚杂志,所以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最后,部长没有说「我会再和上头讨论」,也没有请行销人员分析利弊,就凭着一己之见决定了中止出版计画。滨野气得脸都歪了,一脚踹飞垃圾桶,大步走出办公室。
虽然对滨野很过意不去,但我立即上前和部长商量,能否改为田卷发行单行本。
「现在都还来得及!印刷厂也马上就可以提供之前刊登在杂志上的终校档案,拜托您了!」
在进公司之前,我打电话向正宗确认过了。王寺的新书原稿已经发付给了凹版印刷。上周四才刚出初校的纸本校样,封面设计通常是在一个月前才加上去,所以也还没有校色。两边的损失都可以压到最低。
──贝冢先生,加油!我会支持您的!
当我告诉正宗,如果王寺的新书出版计画中止了,我会问问看部长能不能改为田卷出书,正宗就大力为我加油打气,让人听了很开心。我低下头等待,眼前的部长沉默良久,又过了几秒之后,说了:「你先把之前刊登在杂志上的原稿影本拿来给我看吧。」
虽然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总之田卷的出道单行本非常临时地插进了下下个月的出版新书预告里。就在猥亵案发生的隔天。
──剧情很平淡呢。
看完原稿,部长说了评语。
──是很平淡,但是,故事本身很棒吧?可以打动人心。
──贝冢,这本书你真的有胜算吗?可以现在马上发印,拿到初校稿,再把校样发给各书店吗?有办法赶在书腰发印前就拿到书店员的感人书评吗?
──我一定会发出去,一定会拿到书评,包在我身上!
──虽然已经做好了会赔钱的准备,但既然要出,还是希望多少可以回本呐……
晚间七点,电话终于接通了的田卷听完我的报告,在沉默许久后才用茫然自失的声音问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可以出单行本了!我现在就过去川越,你时间方便吗?我们一起想企划案吧!」
一个小时后,我和田卷在川越那间常去的家庭餐厅碰面,简单地举杯庆祝。乾杯以后,趁着还没有喝醉,我把几个装帧设计师的作品集和白天想过的──其实是一直以来都在构思的书腰方案拿出来,让田卷过目。
「呃,关于封面,封面的书腰应该会放书店员的评语,然后字体加大,至于封底……这部分可以随我们自由发挥。」
「咦?书店员会看我的书吗?真的可以拿到他们的感想吗?」
田卷从档案夹上抬起头来,一脸不安地问。
「他们会看的,你放心吧。等他们写好评语,我会全部拿给你看。」
「我的书上面会有书店员的评语,还会摆在书店里头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太高兴……了……」
说到最后他像没电一样中断,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田卷用掌心捂着嘴巴,低下头去。看着颤抖着肩膀静静哭泣的田卷,连我也跟着想哭。
白天的时候,我联络了田卷在冬虫夏草社的责编。因为要在非新人奖得奖出版社的景凡社出版他的出道单行本,得要征求对方的同意。至少也要打声招呼,这个步骤不可避免。
──很遗憾不能由敝社为他出书,还请您多费心了。
──是的,谢谢您。
──田卷先生并没有停笔呢,倒是这点更让我惊讶。请代我向他问好。
过了三分钟后,田卷大口深呼吸,抬起脸庞。
「之前贝冢先
生不是和我说过,五十六奖的等待会结束以后,宫元彩子老师大发脾气,让大家苦不堪言吗?」
「啊……是啊。」
当时我想找个毫无关系的人抱怨,忍不住就对田卷诉苦了。他俨然像尊菩萨,耐心倾听我说话。但没想到──
「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好辛苦的。听到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不安,原来贝冢先生这么容易受到挫折。」
「……」
「我以前不是在无良企业上班吗?我想那里的世界,大概贝冢先生你们这种在一流企业当正职员工的人根本想像不到吧。如果只是下跪再加上被骂到狗血淋头,对方就愿意原谅你们的话,这已经算是很轻松了。在那个世界,下跪根本没有意义。遇到奥客只是基本,只要客人要求更改样式,我们就必须从头全部重做,要是出了问题,直到找到原因之前也绝不会放我们走人。下跪的时候还能吃吃喝喝,已经算很好的了。实际上人类就算没有正常吃三餐,只补充水分和糖分,照样可以再工作四天的时间。就算不睡觉,只喝营养饮品,也能再工作一个星期。这就是我以前在做的工作。」
「……你居然能活下来耶。」
「因为我打定主意,在成为作家之前绝不能死。所以只是下跪而已还能抱怨,其实很幸福了,我不认为这样的人肯为了我和公司奋战。而且,虽然我根本无法知道像宫元老师那样知名的作家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这次没能得奖,我想宫元老师是真的很痛苦很难过,也非常不甘心吧。可是,明明贝冢先生应该要支持她才对,你却没有去理解宫元老师的伤心与不甘,只想着要怎么撑过那段时间吧?所以我才觉得,那你对我也只是说说场面话而已吧。其实之前,我根本不相信贝冢先生真的能够帮我出书。对不起。」
「……不,这是我要说的话,对不起。」
怎么说呢,很多方面都让我心好痛,无法再说出更多话来。
田卷先生并没有停笔呢──冬虫夏草社的编辑说过的这句话闪过脑海。他一直都在写。在他说下跪还比较轻松的那种情况下,他一直都在写。就算写了也出不了出道单行本的作家比比皆是。就算出得了第一本书,出不了第二本书就消失在这世上的作家更是多如繁星。单凭我一个人雄心壮志,说「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能不能出版下一本书,全取决于这本书的销量多寡。
「我会加油的。」
田卷说的这一句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初校的纸本校样以异常的高速很快出炉,正午过后,正宗送来了两份刚印好还热腾腾的全新校样。比起货运业者,自己亲自送过来更快。
「谢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希望这本书可以大卖!下次请一定也要找我们!最好是印量大、印刷程序很多,或是我们可以赚很多钱的书!」
正宗脸上的笑容爽朗到了彷佛可以听见亮光效果音,狮子大开口地说出野心宣言,然后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办公室。我也站起来,打算直接把校样送到校对部,但又改变主意,在桌上打开纸本校样。
目前为止我主要负责的,都是已经「累积有一定实力」的作家。像是从被调走的前辈那里接手的作家,和虽然有知名度,但景凡社还没有合作过,由我邀到稿子的作家,以及从前的作品曾经畅销,却长年来都苦于写不出作品的作家。这一类作家,不需要再有「栽培」这项作业。我都是从其他人栽培出来的,已经成为商品的作家身上获利。对于这种行为,我从来没有任何疑问。业界里的人也都是这么做,所以大家是半斤八两。
那么是否有朝一日,其他编辑也会从我所栽培的田卷身上获取利益呢?
我一边看着校样,一边写下校对指示文件。所有地名皆为虚构,所以不需要确认。小狗会说话是正常的。数字请统一为汉字数字。依照作者的希望,动词「関る」的送假名不需要加「わ」,柔软「柔かい」的「ら」也是──等等诸如此类。
校对再麻烦了。
最后写上这一句话,我用长尾夹把校样固定起来,前往校对部。
「哎呀?贝冢,怎么会是你拿过来?」
把整叠纸本校样递给校对部长后,他眼镜底下的双眼瞪得老大。
「这份纸本校样是代替原本要出的王寺伸治的新书。因为是临时发印,所以印刷厂的业务员直接送来给我。」
「哦~还真难得。贝冢居然会担任这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责任编辑。」
「校对就麻烦你们了。」
看着部长收下校样,正打算要离开时,发现藤岩就在米冈的座位旁边。她正好起身,似乎也准备要走,我们自然而然地一起走进电梯。
「我听说了喔,恭喜你。」
最近变得漂亮许多的藤岩说完,露出笑容。
「田卷悠太是之前贝冢先生提出过企划案,那位得过冬夏新人奖的作家吧?他写的故事很平实,但相当感人呢。」
「你还记得啊?」
「是啊。虽然近年来短篇集小说很不好卖,但请你加油喔。」
「不用后辈提醒我,我也会努力宣传啦。」
回到编辑部,拿了备份的校样影本,接着前往行销企划部。我拜托了负责跑东京主要大型书店的行销部员,最后他在奔走下请到了六名书店员看校样。真是太感激了。
下午三点,花了一个小时和设计师讨论完毕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走进离车站最近的百货公司。在地下楼层的食品卖场买了店名叫作PIERRE什么的,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的综合马卡龙,然后回到公司。田卷的小说背景设定在现代,内容本身并不麻烦,但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滨野的举动,于是向他看齐。这是我非常重视的校样。因为打从心底希望负责的校对员可以完美地完成工作,所以才买了点心──
「……可是,为什么是你在看校样啊!你现在不是负责杂志的校对吗!」
「你很吵耶~这周是合并号,所以我很闲嘛!有意见就对部长说啦,我只是接下部长丢给我的校样而已!」
然而,我贵重的纸本校样竟然出现在了河野的桌上。大概是已经草草看过一遍,摊开的那一页校样上已经有好几处用铅笔写了注记。
「那么,你有什么事?这份校样好像得在一星期内完成,所以我现在很忙。」
河野问得一脸老大不高兴,我只好不情不愿地递出PIERRE什么的纸袋。
「这什么?」
「慰劳品。」
「……啊?」
「马卡龙。」
「……咦?」
「我不是都说了这是慰劳品吗!里面是马卡龙!」
「你这是送东西慰劳别人的态度吗!但我还是会收啦!谢谢你喔!」
河野从我手中接过纸袋,接着毫不犹豫地拿出里头的纸盒,打开盒子。
「哇啊~好可爱喔!」
她刚才的臭脸顿时消失无踪,换上了我从没见过的开心表情,再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珊瑚粉色的马卡龙放进嘴里。
「啊啊~好好粗喔~~」
听到她混着叹息,发出的听来甚至有丝猥亵的惊呼,我忍不住问:
「你们女孩子不是很常吃这些甜食吗?有这么高兴吗?」
「才不呢,我们平常吃的甜食都只是便利商店的布丁和鲷鱼烧而已,好久没吃到这么高级的西式点心了。真是好吃~」
「居然吃鲷鱼烧,还真像老人家。」
「因为我家就是鲷鱼烧店嘛。」
「咦?你父母是开鲷鱼烧店的吗?」
「不是啦,是我现在住的房子在卖鲷鱼烧。」
河野再拿出第二个紫罗兰色的马卡龙,轻轻用门牙咬住,然后宝贝地盖上盒子,放回袋子里。咬碎嘴里的马卡龙吞进肚子里后,立刻又吐出了让人火大的发言:「我很忙耶,你还有事吗?」
不是老家,而是现在住的房子在卖鲷鱼烧吗?这还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比起这件事,我有更想问的事情。心跳忽然间加快。
「……所以,怎么样?」
「很好吃啊。」
「不是啦,是那份校样。你很快地看过一遍了吧?」
「啊,嗯。很有趣喔。可能是你至今拿来的校样中,我目前最喜欢的。」
河野不假思索,说出了出乎我的预料,却也是我最想听的答案。我不敢置信地再三确认:
「真的吗?不是因为我带了慰劳品过来,你才说好听话敷衍我吧?」
「才送一次慰劳品而已,我有那么好收买吗?嗳,我真的要赶不出来了,你快点回去啦。」
河野用指尖转着铅笔,不等我回答就重新面向桌子。抽屉柜上摆着七本辞典。她抽起其中一本,皱着眉头翻开查阅。我已经彻底被摒除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我希望再听她说一次「很有趣」。不是别人,而是想从河野口中听到这句话。但看她散发出来的气势,现在似乎不适合和她攀谈。定定凝视了她的侧脸十秒后,我就离开了现场。走下楼梯的同时,「很有趣」和「最喜欢」这两
个字一直在脑海里反覆播放。开心地吃着马卡龙的笑脸就像小孩子一样,意想不到的可爱。
如果单行本顺利出版了,下次别再随便选间居酒屋,邀河野去会用推车送甜点过来的高级餐厅吧。然后再一次,从正面欣赏她的笑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