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六,我的休假日。
虽然现在很难清楚划分公私时间,但「向弥央小姐说『你回来啦』」这份工作签有劳雇合约,算是份正式工作,因此也有依法明订我的休假日,而且采用的还是完全周休二日制。
起初回想起上一份工作刚到任时,掉进「周休二日」的文字陷阱而吃足苦头,所以这次签约时是战战兢兢,但现在已经可以笑看这些往事了。
至于制度上「周休二日」四个字前面有无「完全」两个字的差异,由于会牵涉到法律规定,我就不详细解释了,没能力深度剖析也是事实。简单来说,若以二○二○年六月为例,单纯只写「周休二日」四字的实际休假天数为五天以上,多了「完全」两字则是八天。现在的我非常清楚两者是天差地远。
没有加上「完全」两字的周休二日,一个月中只要有一周排定两天休假日就等同合法,也就是说一个月里可能仅有一个星期六是休假日。
「好了,『开趴』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
当初在前公司得知休假天数只有原以为的一半左右时,根本晴天霹雳,但如今都已成过往。
现在享受完全周休二日制的我,时间多到几乎等于无限。和弥央小姐签约时为配合她的公司制度,因此也把我的休假日订在周末,拜此所赐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在星期六一大早一头栽进个人兴趣,看着综艺节目的实况讨论串,推测想像节目内容,当个云观众。
当今社会有些人会注意到自己昨天在和其他人聊天时,原本毫不在乎的一句,到了今天却越想越不对劲,认为那句话是严重失言而后悔不已,这礼拜的节目看来就是在验证这种现象。如果说一个人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其实都是骗人的。原因好像出在与心理压力相关的荷尔蒙,在与人聊天时和自己独处时会出现不同的分泌方式……据说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也太猛了,讨论串里的网友纷纷在回忆过往的失言,全都在自怨自艾,没人在讨论最重要的节目内容。但就是因为能看到这种惨况,我才会乐于当个云观众。
「呼唔……充实的星期六才正要开始。」
虽说平日待在家的时间也很长,但休假日待在家还是有种特别的感觉。而且弥央小姐再怎么不甘寂寞,应该也不想每天都在家里看到一个才刚认识一个礼拜、还不熟识的男人。
她偶尔也会想要一个人静静独处吧。
「叮咚。」
「松友先生,你在家吗?」
不过今天她好像没有独处的打算。
「是弥央小姐吗?你怎么一大早就跑来找我了?」
「抱歉在你放假时跑来打搅,我来是因为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站在玄关前的弥央小姐,身上穿的不是运动服,而是T恤搭短裤的居家打扮,白皙的大腿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怎么了吗?是不是我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
「就是那个……有关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确实是有点手忙脚乱。」
不过,弥央小姐啊。
我懂你想问昨晚那些事情的心情,但是弥央小姐啊。
你真的要碰触这个话题吗?
我和弥央小姐之间其实有种默契。
大部分的成年人,应该都不想让他人看见自己心智年龄退化时的幼稚行为。但从事这份工作的某些前提,就是会看到雇主的这类行为。
不过我和弥央小姐都是成熟的社会人士了,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也就是白天会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事情。明是如此,没想到弥央小姐现在却要打破这个规定。这肯定是我开始这份工作以来的重大事件。
看来她没办法把身穿内衣裤的自己被我搂过的这件事情当作没发生过。
「我是想跟你讲昨晚还没讲完的话。」
「好、好的。」
弥央小姐面朝下意识挺直身体的我,从短裤口袋取出某种东西。
那是个上头印有黄色标志的黑底盒子。
「那不是UNO吗?」
结果是深受大众喜爱的UNO。
「结果你想讲的昨晚的事情是这个啊,你就这么想玩禁止连续出罚抽两张牌的UNO喔?」
「……我开玩笑的。」
这个人绝对是认真的,她的眉毛现在都垂成八字型了。
虽然她已经切换成白天的工作模式,但弥央小姐果然还是弥央小姐。
「UNO一开始玩就至少会玩个三小时,之后我再陪你慢慢玩。」
「哎呀,你人真好。」
她以沉着的语气说完话后,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神情。
「那么你认真要跟我说的又是什么事情?」
「嗯……事情是这样的。」
她从不是放UNO的另一边口袋,取出了某种物品。
啊,好酷啊。那是仅能装纸钞和各种卡的钱包,没想到真的有人用那种钱包。
弥央小姐接着以优美站姿,从那个感觉只有菁英才配使用的钱包中,抽出一张大钞递给我。
「我付你一万圆,能不能陪我去买玩偶?」
「我是能听得懂你的要求,但是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
「?」
弥央小姐一脸天真无邪地歪过头。这下我只能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了。
我是能懂那段话的后半句,毕竟有的女生长大后一样喜欢玩偶。弥央小姐的屋内摆有一只名为「阿吹」的白狐狸玩偶,想多买几只来摆感觉还满正常的。
她会来邀我陪她去买东西,大概是因为我是她认识的邻居,这一点我也能理解。
问题出在前半句。为什么要付我一万圆?
慢着,今天是星期几?是星期六,休假日。
「难道那个一万圆是假日出勤津贴吗?」
「是啊,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猜对了。眼前这个人打算把星期六出游这种事也纳入劳动契约的适用对象。
「为什么要给我这种钱?出门买个东西而已,你邀我,我就会陪你去啊。」
「不行这样。」
她立刻回绝。
「为什么不行?」
「那你为什么觉得可以?」
「因为我们又不是陌生人,而且只是去买个东西,直接跟我讲一声不就好了?」
「看来我和你看事情的角度大不相同。你稍微想像一下和我一起出门去买东西的画面。」
在珍贵的休假日,和留着一头中长黑发的E罩杯小姐一起进到玩偶专卖店。
嗯……
「感觉很有趣啊。」
「你一定会觉得烦。」
感觉她彻底不相信我。
「至少换作是我,我一定会觉得『啊,这个女的有够无趣』。」
「你也太自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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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话,也会一直陪我到买完东西吧?」
「我当然会陪你啊。」
「就是你的那种体谅,会害我内疚到无以自容啊。」
「你这样讲也太先入为主了吧。」
我都忘了。
除了工作以外,这个人连我会在家里等她回来这种事都无法置信。
「法律规定假日出勤需要劳资双方达成协议,劳方要是有工会就会旷日废时,不过我们是一对一的劳资关系,所以现在就能完成协议。劳基法真的是规范得有够周全。」
「是,你说得是。」
我个人是不太了解制定劳基法时的考量,但应该没有设想过现在这种状况才是。至少若是由我来制定,肯定想都不会想。
「所以你的回答是?」
「……我非常乐意承接这项工作。」
「好,劳资达成协议。那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下,半小时后见。」
「知道了。」
约会时间就这么定了。
由于整件事情太过莫名其妙,因此我决定当成约会来处理。
◆◆◆
「一想到我如果一个人来,周围又都是情侣或是带着女伴的男生,就会觉得格格不入,谢谢你愿意假日出勤,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会不会。」
弥央小姐踏着稍快的步伐,带我搭上电车前来的是都内闹区。听说她想去的店家就在附近这一带。
她走在满是年轻人的大街上,不断跟我解释要我假日出勤的原因。她应该是在表达身为雇主的自己没有要我责任加班的意思,但也拜此所赐,我总觉得原本那种「类约会」的氛围已经开始从边边角角不停崩解了。
类约会的氛围啊,拜托你撑下去。
「玩偶这种东西体积大,姑且不论摆在家里的那些,买的时候就是满麻烦的。」
「咦?你没用网路之类的买过吗?我看你家里有很多,应该说多到不能再多的纸箱耶。」
「我不是没用过网路购物,但就是会碰到质感跟想像有落差之类的问题,感觉不太有保障。」
「所以才会特地跑来这里啊
。」
「是啊,来这边就能放心买了。」
「是因为品质都比较好吗?」
面对我的提问,口中说着「好归好……」的弥央小姐左右摇了摇头。
「最主要是这边的店员不会跑来跟你说话。」
「这种问题跟服饰店一样耶。」
「我也很不懂为什么有的店员一有机会就会跑来跟你说话……」
我今天来到这间位在都内某处、风格梦幻的店家后,才第一次知道原来玩偶也有专卖店,而且每家店听说都还各有特色。
仔细想想,店内理所当然能看到长卖的人气商品。然而我现在来到一个完全无法想像的地方,快被周围超乎想像的世界观压到喘不过气,希望店家能体恤一下我这种客人的心情。具体而言,我现在正遭到可爱玩偶大军围剿。
「唔嗯嗯嗯嗯……」
「我从没见过弥央小姐现在的表情……」
把正遭到可爱玩偶大军围剿的我晾在一旁的弥央小姐,不知为何一本正经地掐揉着红色章鱼玩偶。看在旁人眼里,她这模样与其说是来买东西的顾客,反而更像来进行市场调查的专业人士。
况且她真的有需要买章鱼玩偶吗?我稍微摸了一下,发觉触感确实舒服,但还是不觉得需要特地买回家。
「要选章鱼……还是竹笋啊……」
「弥央小姐,你没有先想好要先买哪几种动物之类的吗?我记得家里的阿吹是狐狸吧。」
「玩偶的外型设计是没有贵贱之分的。重要的是作者要如何在引出外型设计的魅力之余,又能传递自己设定的主题和讯息喔。除此之外再加上布料材质、裁缝技术等,就会决定一只玩偶的品质,所以在挑选的时候一定要仔细查看缝线的精细度。」
弥央小姐的讲话速度变快许多。
她边摸着竹笋玩偶边这么阐述,接着用比刚才都还要认真的眼神看向我。
但是,我仍旧在想她真的有需要买竹笋玩偶吗?
以我稍微摸过后的感觉来说,竹笋确实散发一种独特的氛围,让人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单论触感的话,还是章鱼胜出。
「玩偶也是门深奥的学问耶。」
「我也是连入门都沾不上边呢。」
「老实说,我也注意到我家死气沉沉的,所以也想摆只玩偶改变一下,还请你告诉我要怎么挑才『──我找到了。』」
我这番用来迎合她的话,就这么被打断了。
「这个,这个好,我要买这个。」
「太近了,弥央小姐,你拿得太近了。你是说这个吗?这是狗?」
弥央小姐拿到我眼前的是只身穿黄色外套、颜色看起来很像奶油面包的小狗玩偶。不过她实在拿得太靠近,近到我的嗅觉反应强过视觉。闻起来居然有股像面包的香气,不知道是怎么添加进去的。
不过稍微摸了一下就知道,这个是属于有别于章鱼的长毛玩偶,摸起来十分舒服,就像在摸真的小狗一样。
「触感、设计、材质和缝纫精细度,每一项都好到无话可说。」
「说明牌上写着……这是以查理斯王小猎犬为意象设计的玩偶。」
我记得那是种特征为下垂耳朵、毛色混杂茶色与白色的小型犬。感觉起来和现在正以泰迪熊般的坐姿,留在弥央小姐家中看家的阿吹是类型相似的玩偶。
「这个大小放在吹雪旁边好像也刚刚好耶。」
「对啊。不过你只要买这只就好吗?刚刚不是还看了章鱼等等?」
吹雪应该是阿吹的正式名称。我开始这份工作的第三天就发现用弥央小姐喊那只白狐狸玩偶的方式,便能区分她是处于白天的大人模式还是晚上的幼童模式。
「我想想喔……反正还要去另外一间,这间就买这只就好。」
还要去另一间啊。
「……你难道想回去了?」
弥央小姐,你直接这么问未免也太卑鄙了。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最适合的回答是「我没有想回去喔」、「哪有,我也逛得很开心喔」之类的。但眼前这个人肯定不会相信这类说法,心灵还会陷入受到持续性伤害,每走两步路就会扣一滴血的毒沼。过了二十五岁的弥央小姐,大概就是会受到这种程度的伤害。
「没有,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会陪你逛到最后。」
「也对,这是你的工作嘛。认真工作最棒了。」
弥央小姐露出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表情,看来我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回答反而切中她的想法。
「那么我们去下一间吧。」
「嗯,越快越好。工作本来就是要讲求效率的啊。」
「没想到工作改革的浪潮居然席卷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们把说的话化为行动,快速结完帐离开店家。附近一带弥漫着六月晴天时特有的湿暖空气,今年五月的天气格外忽冷忽热,所以现在这种符合季节特性的气温实在宜人。
在我抬头仰望天空时,弥央小姐踏着脚步声小跑步跑出店铺,手上还提着被小狗玩偶撑得鼓鼓的米白色纸袋。
「那只娃娃比想像中的还大耶,要我帮你拿吗?」
「没关系,这点大小我没问题的,再说你也有东西要拿。」
语毕,她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抱在怀里,看来我这么问只是自讨没趣。
从这样子来看,她回到家前都不会松手了。
「这样啊……」
「太好了,你好像也逛得满开心的。本以为男生会觉得很无聊,娃娃是什么地方吸引到你啊?」
「……触感吧。」
「触感确实是一大重点。」
其实,我手上也垂着装有章鱼玩偶的相同纸袋。弥央小姐正用一种像在说「我懂你为什么会买」的表情看着我,害我不由得有些不甘心。
抱着莫名挫折感的我,依照手拿开着地图的手机指引方向的弥央小姐指示行进。
走了一会出到一条马路后,我突然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里是……」
我们目前来到刚才那条风格梦幻,玩偶专卖店、服饰店和可丽饼店林立的街隔壁条,也就是较为大众化,会有一般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我就在此处的某一角落看见那栋建筑。
那是电子游乐场「吸血鬼」。
里头满满旧机台,新机台没多少,而且我总觉得它那老旧的建筑外观与周遭的街景有些格格不入。即使如此,这里依旧是当地的老牌娱乐场所,一到假日还是挤满前来玩乐的客人。
「那个时候的电子游乐场,居然离刚才的店那么近。」
「你知道这个地方喔?」
「嗯,我在前一间公司时,和同期同事还有后辈来过。」
我记得当时好像同期同事说什么后辈太一板一眼,所以在我们一起拜访完客户准备要回公司的路上,把后辈拉来这里。
算是我在上一份工作中屈指可数的快乐回忆……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松友先生,你没事吧?你现在的表情有点恐怖耶。」
「因为我想起了一点往事,而且还是我不想回忆的往事。」
起初很开心。虽然我有点抗拒在翘班偷溜去玩,但我们那间公司可是要从早工作到电车收班,想说能稍微喘口气,所以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在游乐场里玩夹娃娃机送娃娃给后辈,也有和同期同事玩拳击机比力气,还有打双人射击游戏来决定由谁请客。
「感觉你们三个很合得来,你运气很不错啊。」
「是啊,有种找回童心的感觉。但这一切都仅限于我们撞见我们公司董事长,和一个陌生女子从大头贴机里走出来之前。」
「……你的运气真的很不错。」
「而且那台还是能把眼睫毛拍得非常浓密的机台。」
明明他肚子的肥肉都那么大坨了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我们互相用『完蛋了』的表情呆看对方数秒钟,接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各自离开。」
「很成熟的处理方式耶。」
「才刚找回的童心又不知跑去哪了?」
当时董事长离开后,现场气氛依然尴尬,后辈还很认真在烦恼该不该去检举。总之我为了不让她继续烦恼,所以买了霜淇淋给她,然后返回公司。
其实那天本就是个有些诡异的日子了,公司居然派两个才进公司第二年,和一个未满一年的新手去拜访客户,感觉什么事都乱了套。但当下我也只敢把一切归咎这种事情。
「话说松友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当时送给后辈的娃娃是哪种啊?」
唔嗯………
「你是因为身为玩偶爱好者,所以才会好奇这件事吗?」
「没错。我只是在想专卖店应该买不到能在娃娃机夹到的玩偶,所以有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娃娃。」
岂止是有点,她正非常专注地查看,嘴巴和耳朵虽然用于和我对话,但眼睛始终盯着电子游乐场。感觉她平常应该也不太会来这种地方,若非
有这种机会,甚至可能不会踏进半步。
「要实际去战场看看吗?」
「我想想喔……去侦查一下好了。」
我与弥央小姐一起进到店内,和翘班来那天一模一样的电子音乐在里头快速流窜。弥央小姐环视四周找到指示牌后,指了牌子下方。
「是夹娃娃机对吧?那就在一楼,应该在这附近。」
「是这附近没错。不过那只是一般的游戏奖品,而且我们大约是一个月前来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同样的娃娃……唔哇,它变得有够憔悴,根本就像刚度过冰河期冬季的剑齿虎。」
先讲结论就是玩偶还有剩。
但是再见到玩偶时,感觉它十分凄凉,不只外观褪色、缝线有点松脱外,身上的毛也蓬乱不堪,应该快因为当不成奖品被淘汰了。
「那个紫色的是猫女吧?感觉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
「应该是毫无瓜葛的原创商品啦,毕竟那间公司的版权没那么好搞吧。」
弥央小姐贴在夹娃娃机的玻璃上,看着受损的的玩偶微微颤抖。
「可是它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破烂……这样不就跟放弃育儿没两样了。」
「弥央小姐,请你清醒点,玩偶是不用人养育的。它可是个在游乐场的战略下,上战场努力拼搏到现在、骁勇善战的勇士。」
「战略?」
「为了赚客人的钱,所以游乐场会把机台弄得非常难夹,它就是因为太过难夹才无法进到客人的手中。」
「这样法律上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这就是所谓的潜规则,老顾客笑而不语,新上门的被当肥羊宰。位在闹区边陲的游乐场内形成的不成文规则,有时根本凌驾法律之上。
「这娃娃的状态太差,已经没有夹的价值了,我们去下一间店找比较好的吧。」
我现在不太想去夹这只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夹到的娃娃。
反正它本来就只是作工一般的便宜货,想必对玩偶有一定讲究的弥央小姐应该看不上眼。
「唔!」
我这么想的同时准备离开,结果身体却往前倾倒。
原来是有人拉住我的衣袖。
「人家要那只猫,人家要那只就好。」
身为精英份子的大姐姐使劲抓住我的袖子,露出小学三年级生看见弃猫时的眼神。
「……你是认真的吗?」
「我要养那孩子。」
「那孩子不用养喔。」
我试着回话,但弥央小姐的视线已经锁定在紫色猫玩偶上,完全没有移动。看这情形我就算阻止,她也会一意孤行了吧。
「好啦,你知道怎么玩夹娃娃机吧。」
「嗯,我现在就来证明我和它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我懂,你这是在宣示一次就要把它夹到手吧。」
我静静目送怀着壮烈决心,肃然走向兑币机的弥央小姐的身影。
◆◆◆
二十分钟后。
「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你很痛吧,对不起……」
话说,这个人实在太狂了。
只要爪子一夹住玩偶她就会道歉,实在狂到我无话可说。
「弥央小姐,你听我说……」
「呜噎?」
她发出的的声音好惊人,就像太过悲伤而倒嗓。
「这台夹娃娃机啊,已经设定成在你投入一定金额之前,都会让你在差一点就要成功的地方夹失败。例如你原本对准好的位置在最后的最后跑掉一些,又或是你已经夹起来了,结果玩偶在途中掉下去。」
「什么!?那么我要投多少钱才能夹到啊?」
弥央小姐问了任谁都会产生的疑问。不过,这次的情况较为特殊。
「我在猜你投进去的钱应该已经够了。毕竟这个娃娃破损成这样了,基本上店家也想赶快处理掉,照理来说已经调低夹到的门槛了。」
「那为什么我还没夹到。」
「弥央小姐,原因只有一个。」
「是什么……?」
原因就是……
「你的技术实在太差,离差一点要成功这个最低门槛都还没达到。」
「松友先生,你知道什么叫Oblaat吗?」
「是种将预糊化淀粉乾燥后制成的薄纸,翻译好像叫糯米纸吧。据说是欧洲人发明的,后来明治三十五年时,日本人用寒天将其改良到类似今日使用的形式,然后推展到全世界。」(注1)
「真亏你知道得这么详细,非常好。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办?」
「请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弥央小姐虽然坐领高薪,但也没办法让她无限挥霍,这种时候就该到我上场救援了。
我请她退到一旁后,把手放到夹娃娃机的摇杆上。
「啊,我要拿钱给你……」
「不用啦,反正用不着多少钱就能夹到。」
弥央小姐刚才已在机台上有点歪斜的投币孔中投入五百圆硬币。待会只要再往下拉一下,之后再大概夹住应该就能拿到玩偶了。
「看我的。」
我的手一下子就适应老旧的摇杆,其底座的接合部分虽有些松动,但一点影响也没有。
我很了解这个机台的制造公司,他们只选用日本制的零件,已制作游戏机台五十年了,是这个业界的老字号,在竞争最为激烈的大阪也是长年屹立不摇。这个机台是他们公司技术和智慧的结晶,因此这种程度的自然劣化也不会影响到操控。
胜利就在眼前。
「我现在要证明给你看,命中注定的相遇靠的不是偶然,而是操之在我喔。」
「我懂,你这是在宣示一次就要把它夹到手吧。」
「──我要开始夹了。」
◆◆◆
当天傍晚。小心翼翼地抱着两个袋子──米白色袋子和印有电子游乐场标志的塑胶袋──的弥央小姐在公寓六楼出了电梯。
「今天谢谢了,假日出勤辛苦你了。」
「你不讲我都忘了今天是假日出勤了,马上就被拉回现实。」
绝不允许责任加班,把所有事情都列为正式业务的她简直是模范上司。
虽然她这么一说,就害我把今天在咖啡店吃义大利面,还有特别跑去池袋顶楼水族馆看海星的回忆,全部转换为工作纪录。
「这两个孩子也说非常谢谢你呢。」
「不客气。不过我们回来的时间真的是有够惊险。」
「有很惊险吗?」
「没事,你不用在意喔。」
弥央小姐可能比我想像中还要疲惫,所以现在几乎已经切换至晚上的幼童模式。如果现在还在外面,后果不堪设想。
面容姣好又有E罩杯的二十八岁幼童就会迷失在东京大街上。
「好,这两个孩子也说他们不会在意。」
「太近了,弥央小姐。你拿得太近了啦。」
还有,能不能不要用那么灿烂的笑容把玩偶凑到我的眼前。这也太近了,玩偶还散发出游乐场内令人怀念的气味。
「嗯,那就请你好好照顾那两个孩子,特别是那只紫猫,你要帮它打理一下身上的毛。」
「人家今天就弄。」
「马上就要弄啊,真棒。」
走在走廊上的我们,弥央小姐停在六○三号室前,我继续走向六○五号室。
「那么再见。」
「好,再见。记得九点后就不要再吃零食了,然后要刷牙喔。」
「好──」
看她这样子我实在担心,但在认识我之前她就是用这种模式独自生活。虽然无法得知她是如何自理生活,不过应该不必我操心。
至于晚餐,反正我们也没约好要一起吃,白天又吃得偏向轻食比较简单,乾脆晚上来大吃一下垃圾食物。
「……算了,吃泡面就好。」
毕竟今天就算拿到一万圆的假日出勤津贴,但还是多支出了七千圆。
「没想到出这趟门要多贴那么多钱……不过我不后悔喔,绝不后悔。」
反正那个津贴本来就是弥央小姐额外多给的薪资,所以我才不会用在她身上就后悔,也不会因为要倒贴就后悔。
「……后悔?」
后悔──这两个字唤醒我的记忆。话说回来,我今天早上在看的实况讨论串就是在讨论后悔。
那种现象就是与别人聊完天后,才觉得自己失言而感到后悔。我记得是因为聊完天后就不会分泌减轻压力的荷尔蒙,才会引发这种现象。
「弥央小姐也是在压力大时,才会变得像小孩子……」
她今天变得那么幼稚,就代表她已经累积非常多的压力。我本也在想压力的源头可能是我,但回顾今天的行程后,并没发现有会造成她压力的事情。
「不过她今天去看了玩偶,吃了喜欢的东西,还去水族馆放松心情,这样还会觉得压力大吗……?」
难道是因为耗费许多精神挑娃娃?还是因为去不熟悉的电子游乐场玩了一趟?
但我总觉
得不是因为这么一般的事情。
「叮咚。」
「弥央小姐,现在可以打扰一下吗?」
我按了她家的门铃,但无人回应。
「我进去了喔。」
她可能在洗澡,真要是如此,到时候我乖乖回去就好。
然而我猜测的是另一种状况。
我拿出她交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以不会惊扰到她的缓慢脚步穿过客厅前往寝室。
「Oh……」
结果我的预感是对的。
「阿吹,人家跟你说喔,今天啊,人家被松友先生讨厌了……」
「人家在店里的时候啊,把松友先生晾在一旁,还讲了一堆无聊的事情。吃饭的时候还把义大利面的酱汁喷到他身上。后来在游乐场那边也讲了不少丢人现眼的事情。」
「而且人家才给他一万圆,今天一整天下来绝对不够花。他下次肯定不会再和人家一起出门了啦。」
「我今天虽然多了两个新朋友,但也少了一个旧朋友。」
「呜噎,呜、呜呜噎噎噎……」
加上今天买的狗和猫娃娃,她用三只玩偶把自己围在中间,先是倾诉一项又一项今天做不好的小地方,然后后悔莫及地放声哭泣。而且是瘫坐在床上,大哭到让人目不忍视的地步。
这完全是场魔女的集会啊。
目前弥央小姐的床上正在举行一场以反省为主题的聚会。
「她这样太可怜了……」
她实在太可怜了。
就算她是因为太过想要我陪她去处理私事,所以付我钱把私事公事化。眼前的画面让我觉得人类怎么有办法后悔到这种模样,不禁想问身为创造主的神,为什么要赋予人类后悔这种情感。
「……不对,谁理他什么神不神的。好,就让我来证明所谓的命运是人与人擦出火花后共同开创出来的。」
好像听到我的声音,弥央小姐在抖了一下后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
「松友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边……?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啊?你不必来我这边喔?」
我现在能为眼前这个人做的事情并不多。
不对,是有那么一件事情再适合也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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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央小姐!」
「呜噎,啊哇,是!?」
「UNO,我们来玩UNO吧!!」
我们玩了四小时的UNO又吃了加蛋的泡面后,她就打起精神了。
而且我们玩的是比较刺激的,可连续出罚抽两张牌的UNO。
※注1:日文有句直译为「裹覆糯米纸」,意指委婉的说话方式的惯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