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翔太 八月

“翔太,去练习接球吧。”

父亲一如既往地用含糊不清而又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总是将帽檐压得很低,迈着大步走向公园。父亲的个子很高,走得又快,要追上他的步速挺辛苦的。我每次都是一路小跑,而父亲却只是笑笑,并不会减慢速度。

等等我。即便我这么说,父亲依旧只会笑而不语。

——“咔嚓”。

我被时钟分针转动的声音惊醒。

又在复习的时候睡着了。我本来用手支着脸颊,结果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滑到耳朵下边去了。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过来,父亲的话语声仿佛依然在耳边萦绕。

上一次梦见父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我摇了摇头,将睡意赶出脑袋,在朦胧的视野中,时钟的刻度渐渐变得清晰。

20:40。

我吓得跳了起来,将铺在办公桌上的教材塞进书包,磕磕碰碰地冲出放置有桌椅与储物箱的便利店办公室,来到销售区域。

“抱歉,店长,我迟到了。我休息完了。”

“啊,高村同学,你醒了?”

对方露出和善的笑容,眼角挤出皱纹。

店长差不多四十出头吧。

一头天生的卷发已经有些稀薄,总是戴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身高不矮,却因为驼背和溜肩打了个折扣。虽然穿着印有店名、颜色鲜艳的制服,可他给人的印象却更像书店或者旧货店的老板。

“真的很不好意思,店长,我总是这样。”

“没事,高村同学,才迟到了十分钟而已,用不着这么夸张地鞠躬道歉。反正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生意,闲得很。怎么样,备考复习挺辛苦的吧?”

“但是,此一事彼一事……”

“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所以个中辛苦我是再清楚不过了。高村同学你一直都很努力,要不再多休息三十分钟?”

“那怎么成呢?!”

“你还真是一板一眼呢。”

店长笑着拍了拍我的背。如果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也会同样如此笑着拍拍我的背吧。从高一那年的春天开始算起,我已经在这家店做了三年兼职,对于眼前这位店长,我一直心存敬畏。

“那我去整理货架了。”

“啊,货架已经整理好了,你去登记需要丢弃的货品吧。”

店长叫住打算离开柜台区域的我,递来一个装有过期便当和沙拉的购物篮。

“好的,我知道了。”

我接过篮子,拿起柜台边上的垃圾箱,回到几十秒前刚刚离开的办公室前拉开门。

“啊,店长。”

我扭过头去。

“怎么了?”

“该不会在我休息的时候,您已经把货架整理好,而且把需要丢弃的货品都清理出来了吧?”

刚才明明还说没啥事干闲得慌来着。

“啊……嗯,因为没别的事干嘛,所以就把高村同学的活儿也干了。欢迎光临。”

说完,店长便笑容满面地招呼客人去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长叹一口气,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将坐垫的弹簧压得嘎吱作响。尽管店长笑着原谅了我,可仔细想想,这个月来我已经是第几次犯类似的错了呢?

最近我明显有些懈怠了,是因为上学期已经结束,还是因为不再用参加社团活动了?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在还没酿成大错之前重新振作起来。一方面是不想再给店长添任何麻烦;另一方面,要是真闯了大祸,我就只能主动请辞了。现如今愿意雇用高中生的店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家离家又近、又能接受只在周末上班的店,要是不干了……母亲多半会开心的吧。

母亲本来就反对我兼职,我从棒球队引退后,她对我施加的压力与日俱增,现在我每次出门兼职都得忍受她的一番牢骚。“考生应该专心学习。”母亲的话倒是没错,我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上大学后,家庭负担会加重,而且入学考试本身也不是闹着玩的。直到现在母亲还经常上夜班,我可不能让她更加辛苦。

“得加油了。”

我出声自勉道,接着将装有丢弃货品的购物篮拉到脚边。

我用专用扫码器将商品一件一件地扫过编码之后,再丢进垃圾箱。

店长对于订货量的判断十分专业,需要丢弃的过期货品数量和种类都很少。便当、面食、沙拉、甜点,我按部就班地丢弃着。

“抱歉,高村同学。”

就在我处理最后的饭团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我要去整理后院,你先帮忙看一下柜台。”

“呃,后院的话待会儿我去整理就好了。”

“行了行了,柜台就拜托喽!”

“等一下,店长!”

我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柜台前,但店长已经不见了,只有通往后院的门在微微摆动。

……他为什么会突然去忙这个?整理后院明明也是我的兼职内容之一啊。

尽管想追上去,可是考虑到万一有客人来店里不能一个店员都没有,我只得作罢。环视店内,目前只有两名客人,等他俩离开后,就马上去后院找店长吧。打定主意之后,我站到了柜台里边。

正盯着饮料区看的那名西装男子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出奇之处,没多久就走出了店门。

不过剩下的那个穿连衣裙的女生似乎正在认真地选购商品,她胳膊上挂着购物篮,仔细地扫视着文具区。她在文具区挑了几件商品放进购物篮后,又转移到了外用药品区,而购物篮里的商品也越来越多,等到把饮料区和点心区都逛了一遍,女生又回到了文具区。在把店内的所有货架逛了个遍之后,她才怯生生地将装满商品的购物篮放在柜台。我很少见到有人在便利店一次性买这么多东西。

“我要,买这些……高村学长。”

明依有些羞赧地说道。

“真巧啊,明依。”

“哔——”

我打算先扫体型较大的商品,于是从堆得山一样高的商品中取出塑料瓶咖啡放在扫码器下。知道我在这里兼职的只有横山而已,虽然并没有特别保密的必要,不过我总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没和其他人提起过,那么现在碰到明依当然也——

“……真巧呢。”

是个偶然吧。明依的回答声细如蚊蝇,几乎被扫描声盖住了。

“哔——”

“哔——”

“哔——”

香甜味浓厚的运动饮料和气味淡薄的一般饮料、营养剂、巧克力……沉默的两人之间,只有扫码器划过商品条码的声音在不断响起。

明依似乎情绪不佳,低垂着脑袋,一会儿抓抓裙子,一会儿用食指卷弄稍微长长了些的头发。偶尔她会偷偷瞟我一眼,但似乎不愿意和我对上视线,始终不曾抬头。

“这么晚了你在这附近干吗呢?”

“哔——”我一边给瓶装黑口香糖扫码,一边问道。

“呃?啊,我之前去了趟千叶的亲戚家,现在正要回家呢。”

“是吗?你的头发变长了。”

“咦?嗯,是吧。”

“真难得呢。”

“头发这东西都会变长的吧。”

“我不是说头发,我是说你这件连衣裙。”

“会、会很奇怪吗?”

听我这么一说,明依如同裸体上街被人看到了一般,身体为之一震。

“怎么会呢,只是很少见你穿裙子。”

“哔——”食品和饮料都扫完了,接下来是外用药品。我从购物篮里取出冷敷贴。

“哪有,我穿校服的时候不都是裙子吗?”

“这倒也是,不过你总在裙子下边套一条运动裤,所以我以为你讨厌裙子呢。结果你还是会穿连衣裙什么的嘛。”

“这、这是当然的啦!我有好多连衣裙呢。”

明依似乎想表现得强势点,可话一出口语气又软了下去。

“……你挺适合穿裙子的。”

“现在奉承已经晚喽。”

我明明是在夸她,不知道为啥明依却生气了。

为什么呢,感觉我老惹这女孩生气。上次和她聊天的时候也是如此,那差不多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吧。就在校园里和横山他们举行引退仪式的那个夜晚。

这么说来,自从上次和她闹得不愉快后,一直到今天为止,就算每次都远远看到彼此,我们也从未走近并正经八百地交谈。我停止扫货,直勾勾地盯着明依的眼睛看,但她马上就撇开视线。

……难道说她还在为当时的事生气?难得在这里碰上,我还以为她消气了呢。

“哔——”

“哔——”

“哔——”

外用药品也扫完了,接着是文具。自动铅笔、HB笔芯、橡皮擦、圆珠笔、红笔、马克笔、笔记本。

“好久没有这么聊天了呢。”

明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

“自从学长引退以后。”

……这是毫无疑问的

“总共4650日元。”

“给。”

我接过明依递过来的五张纸币放进收款机,找给她四枚硬币。

“我得为当时的事道歉,明依。”

“啊?”

明依正要接过找零,听我这么一说,似乎大吃一惊。也许不该在找人零钱的时候道歉……我暗暗后悔。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明依大声说道,同时猛地低头。而接下来的声音差点把店面震塌。

“呜哇——”

她的脑门狠狠地撞在了柜台上。

“你还好吧,明依?”

“没事,没事,我没事,请别在意。”

我很在意好吗?!刚刚撞的那一下声音超大的!一脑门贴在柜台上连说三遍“没事”的人,怎么看都不觉得真的没事。

“当时我说了很多任性的话,还乱发脾气……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怎么了,真的非常抱歉。”

明依依旧将脑门搭在柜台上,自顾自地说道。

“这些我都没放在心上啊。倒是你脑门没事吧?有没有流血?”

“我完全没有……考虑高村学长家里的情况,就在那里想当然地胡说八道,真的……真的……”

“我自己家的事就让我自个儿操心好了,听话,头抬起来我看看。”

“学长……”

明依总算将头抬了起来,果不其然,脑门又红又肿。

“……好痛。”

“肯定痛呀。”

刚买的冷敷贴派上用场了。

“好,这样应该没问题了,要还是疼的话,就去医院看看。”

“呼——谢谢学长。”

明依确认了一下冷敷胶的触感,然后按着自己的脑门说道:

“感觉好Q弹。”

“别乱碰哦。”

“好的,高村学长果然好体贴哦。”

“看到眼前有人受伤,换了谁都会帮忙治疗一下吧。”

“我不是说这个。”

“嗯?”

“真的很抱歉。”

明依这次缓缓地低下头。

“你就别再道歉了,都说了我没往心里去。你该不会这一个月来都在纠结这事儿吧?”

“……是的。”

明依点了点头。

“不愧是恶魔经理,眼里揉不得沙子啊。”

为了缓和气氛,我开起了并不擅长的玩笑。

“请不要说笑。”

明依脸上看不到半点笑意。

“我真的一直在想哦,一直,一直……”

尽管说了让她别碰,明依还是一边摸着脑门上的冷敷贴一边垂下头去。

“当时听到学长说的话,我真的很生气。不爽,不爽,因为实在太不爽了,我反而开始逆向思考,既然学长让我如此不爽,为什么我一直以来还这么信任你呢……”

明依吞吞吐吐地说着,似乎在谨慎地措辞。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发现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

“错了?”

我完全不明白明依在说什么。明依依旧将手按在脑门上,眼睛朝上看着我继续说道:

“是说我……不对,我们一直愿意跟随高村学长的原因。”

“……呃?”

“回想起和高村学长相处的这两年时光,脑子里出现的,是学长如何照顾三年级的其他人,如何激励学弟,如何帮助我——基本都是这些。于是我总算想明白了,我们之所以愿意跟随高村学长,并不是因为你棒球打得好,而是因为你的人格魅力。”

“喂,你等会儿,怎么突然间说起这个来了?”

这种话别当面说啊,为什么这丫头能够对着当事人如此坦率地表露心迹啊。

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支支吾吾地将冷敷贴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明依紧紧地盯着我继续说道:

“果然是左手,对吗?”

我扔纸团的瞬间,她如此说道。

“什么?”

扔出的垃圾精准地穿过垃圾箱半开的封口,掉进箱底。那正是我拿进办公室用来装丢弃货品的垃圾箱。

“我从横山学长那里听说了,高村学长其实习惯左手投球对吧?”

……那家伙又多嘴了。

“偶尔罢了。”

我想赶紧敷衍过去,然而明依的眼神已经变了。

“横山学长说了,‘如果我能接住那家伙的全力投球,和速水商业那一战的结果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怎么可能。”

“但是……”

明依牙关紧咬,似乎在用力地抑制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高村学长,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继续打棒球——”

“明依。”

我打断了她的话头。

“对不起,我没能带你去甲子园。”

我说得很慢。

“学长……”

一直故作坚强的明依此刻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泫然欲泣地闭上双眼。

“学长果然很温柔。”

她寂寞地笑了笑。

“我回家了,抱歉耽误你这么久。”

明依最后对我点了点头,接着从购物袋里取出两瓶运动饮料。

“喂,明依,这些呢?”

我摇了摇明依留在柜台上装得满满的购物袋,而她还是径自走出了自动门。

“请加油复习吧。”

之前明明说过不会为我的应考呐喊助威,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她走出店面后跨上自行车,一如既往地拨动车铃铛,然后渐行渐远。

……那家伙难道是骑车去千叶?

我的目光落在明依留下的购物袋上。

咖啡、有提神效果的口香糖、甜巧克力、营养剂、零食、散热贴、文具……基本都是能给考生派上用场的东西。

我猛然抬头,发现还有辆自行车正追着明依远去。肥硕身躯下的自行车看上去有些可怜,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人。

“横山啊……”

那家伙还真多嘴。

“……怎么回事?”

我刚爬上公寓的外侧楼梯,就发现房间里没亮灯。兼职结束后我就回来了,因此现在应该是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母亲说过今天是白班,按理说应该早就回家了。换了是其他人也就罢了,母亲在这个点是绝对不可能睡觉的……

一打开门,浓烈的酒精味便倾泻而出。

空气中的酒精浓度之高让人觉得点个火就会马上烧起来。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四周乱得活像整个房间曾经上下颠倒过一般,而在一片混乱之中,母亲正趴在矮桌上。

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我的预想之中。

“妈?”

唯一和预想不符的,是房间里太过安静了。

我进门都没说话,突然之间就开了灯,母亲却毫无反应,依旧这么静静地趴着。

“妈,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有点不安,又问了一句,母亲这才蓦地抬起左手,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虽然没有太过担心,但我还是摸了摸胸口,走到她身边坐下。

“……”

她突然无言地抱住了我。

“……咦?”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呛人的酒精味和湿润气息袭向我的脖颈。

“妈……”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抱过我了。

我马上发现她并不是喝醉了在胡闹,可即便知道了这一点,我依旧不知所措。既不好意思抱住她,但挣脱离开的话似乎又不大好。

结果我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母亲抱住,心中默默数着她的心跳声。

“小翔越来越像他了,我都搞错了……”

母亲突然说道。

“呃?”

“啊,你肚子饿了吧?我马上给你做饭。”

母亲拍了拍我的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她的动作又恢复了平时的麻利。

“啊,嗯。”

我却还有点不明就里,只是呆呆地望着母亲向厨房走去。

“嗯?”

紧接着,视野边缘出现了令人不快的东西,我猛地撑住地板,往矮桌下窥视。

“啊——被发现啦?”

母亲在厨房里故作滑稽地拍了拍额头。矮桌下边躺着的,是空空如也的烧酒瓶。

“妈,你全喝光了?”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明天休息。”

就算是这样你也喝太多了吧?!难怪母亲今晚怪怪的。

“跟你说多少遍了,别乱喝酒。”

“呀——别生气嘛!我一个人喝着喝着就想到宫田那秃子了,然后越想越来气。”

“都回家了还跟他计较个什么啊。”

“嗯——该怎么说呢,天性使然?妈妈遇到什么烦心事一般不会马上生气,不过之后会越想越不爽。你明白吗?先遇上了烦心事,接着心里就有了点疙瘩,然后越想越心烦,最后回家喝上一杯,从而达到了最高潮。小孩子可能没办法理解吧?”

我能理解,因为其实我也是这

样。

“唉——难得开开心心地喝上一杯,结果还被小翔骂……真是的,那个秃子不管在不在都很烦人。啊,对了,小翔,你的情书又来喽——正好我现在烦得很,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不可以。”

你要真看了,恐怕会陷入无可挽救的烦恼之中。

“啊——不行,还是烦。好,我决定再喝一杯。”

“都说了让你别喝了!”

“说起来,小翔,你今天又去兼职了对不对?都跟你说多少回了,考生就该专注学业。”

“你怎么现在说这个?”

母亲再度将烧酒攥在手里,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尽管手边摆着好几种下酒菜,她依旧能够来势汹汹地对我说教个没完。

我换上居家服,将矮桌周围打扫干净后,一边吃着端上来的晚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母亲也不在意我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自顾自地以烧酒为燃料不停地吐苦水。

等到我吃完,她似乎也说够了,将空酒杯搁在矮桌上,困倦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嗳,小翔,明天妈妈不上班。难得的机会,我们去外边吃饭吧。你备考这么辛苦,正好趁机放松一下。”

母亲头枕左臂趴在矮桌上,如此说道。

“抱歉,我明天得出门,没跟你说过吗?”

“说是说过了……哼,小翔好冷漠啊。好吧,明天妈妈一个人出去吃。”

“也行啊。”

我将餐具叠在一起,拿到洗碗台前。

“啊,真的好冷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偶尔一个人独处也不坏啦。”

其实母亲才更需要放松心情吧。

“真的……好吗?嗯——真的好吗?呃——”

母亲像在说梦话一般自言自语。

“嗳,小翔,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去吧去吧。”

我一边往水槽里接水,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

“这样啊,我知道了,小翔。嘿嘿嘿,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来搭讪——”

母亲有些费劲地站起身来,斜靠着拉开卧室的拉门。

“爱你哦,翔太。”

说完,她就带上了门。

听到母亲这么说,我该如何回应呢?

次日清晨。

——“咔嚓,锵”。

我被分针转动的声音吵醒,在闹钟响起之前按下了开关。

我没有马上起来,而是躺着看了看房间的状况。看来母亲不曾起夜过,估计会一觉睡到中午。为了不吵醒她,我静悄悄地叠好棉被,走出自己的房间。一进起居室,湿热空气中弥漫着的酒精气味立刻扑面而来,仿佛整个房间都在遭受宿醉之苦一般。

我随便吃了些昨天的剩菜,权当早餐,然后换好衣服。

“我出门了,妈。”

我用母亲绝对无法听见的音量说道,接着便走出玄关。一出门,整个人立刻沐浴在热浪之中。好热,明明太阳还没完全当空,却依旧热得让人难以忍受。看来今天东京也会很热啊!我想了想,回房间拿了顶帽子戴上后这才重新走到门外。尽管前后仅隔了数秒,我却觉得温度似乎又上升了点儿。

虽然走那条路去车站等于绕了远路,可我的双腿还是自然而然地向公寓的后方迈去。走了差不多十秒后,我在公园的入口处停下脚步。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公园里的娱乐设施在地上投射出浓墨般的影子。

“我走了,爸。”

我心中的父亲依旧站在滑梯旁边。

新干线准时从东京站出发了。

购票和乘车的过程按部就班得让人有些沮丧,感觉和一般的列车没什么不同。因为是第一次单独搭乘新干线,我还提前一小时到了车站,现在看来挺傻的。或许是现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因此尽管是暑假,车厢里的人也不是很多。除了我一个学生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男性上班族。

过了品川站之后,我确认左右两边的座位都空了,这才打开父亲寄来的信。信的内容是一如既往的简单近况汇报,以及一张照片,现实中的父亲现在貌似在捷克。

照片背后文字的字体依旧独特:“玩具一般的街道。”

照片上映出的是如同攀附着岩壁建造的白色民居。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才把它塞进包里。

接着我取出几本问题集,用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在下车之前要复习四科——我给自己定下目标,关掉了手机电源。

“姬座,姬座到了。”

我如同被车内广播驱赶一般走到月台上。

新干线到站之后,我又坐了四十五分钟私营铁路的火车。尽管时间颇长,但还是没能复习完最后一科的内容。

为什么我那么容易犯困呢?明明是打棒球的人,注意力却不够集中,精神也无法长时间保持高度紧张……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有点生起自己的气来。出于不甘心,我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将最后一科复习完毕后,这才走出车站。

从车站步行到巴士站要五分钟,我本以为漫步在绿意盎然的乡间小道上会很凉快,结果大出意料,区区五分钟的路程走得我大汗淋漓。这也导致我上了巴士之后一直昏昏欲睡,可是车程只有十五分钟,根本不给我安心合眼的机会。

“姬座港班轮渡口前,姬座港班轮渡口前到了,此站为本车的终点站。”

在终点站和我一起下车的乘客只有两人。复习不顺产生的不安、阳光曝晒下难以忍受的酷热、莫名其妙的睡意——所有的不愉快都在我看见大海的瞬间消失殆尽。

尽管和班轮渡口的方向相反,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向临海公园迈开了步子。这公园的规模恐怕比我家后边那个大了几十倍吧?!穿过极度宽广的公园,风平浪静的濑户内海便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我面前。

好美。我找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色。

我上一次看海还是初中的时候。尽管大海经常出现在照片和电视节目中,可当它真正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那种强大的魄力还是让人感到震撼。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海边逗留了十分钟以上。这可不行,再这么消磨下去天都要黑了。我环视四周,发现公园的一角有个小小的神社,大概是人们向大海祈福的场所吧。再远一点,能够看见一所建在小山山腹中的学校,不知是高中还是初中。对那所学校的学生来说,大海想必已经是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了吧。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眼中,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最后望了一眼大海,在海风吹拂下,心脏怦怦鼓动。

我在候船室中那涂漆剥落的长椅上坐下,远远地眺望逐浪的海鸥。班轮的汽笛鸣响三声后,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靠近栈桥。

刚才还在悠闲地抽烟的两名船员懒洋洋地迎了上去,接住船上船员扔过来的胳膊般粗细的绳索,牢牢地系在栈桥上。待到铁质的梯子(记得好像叫舷梯)搭上栈桥,乘客们这才优哉游哉地走下船来。下船的大多是些拖儿带女的阿姨,而上船的则多为去享受海水浴的度假人士和垂钓客。在这些人当中,有个戴着眼镜、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显得十分扎眼。

这女生看来学习很认真,我还没到站台这边来的时候她就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参考书了,直到她身边背双肩包的小女孩——多半是她妹妹吧——扯着她的耳朵叫唤,女高中生才意识到船已经来了。

姐妹俩慌慌张张地爬上舷梯,我也紧跟其后走进船内。

我一时不知道该坐哪儿,正有点不知所措时,大嗓门的船员便高声告诉我“随便坐”。乘客区分室内和室外两处,尽管室内区有空调,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沿着指示牌爬上楼梯,来到班轮二层的展望台。

所谓的展望台,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塑料棚顶外加几把钢管椅罢了。

有几名游客正靠着护栏观看班轮离岸。突然,船体毫无征兆地摇晃起来,就这么离开了栈桥。我还是头一回搭乘渡轮,满眼所见都和想象的大为不同。

班轮猛然加速,在海面带起白波。海风几乎要将帽子吹飞,不过我不愿从护栏边离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远远现出几座岛屿的身影,按照导览册上的说法,那就是姬座五岛。离我最近、最大的那座是姬座一之岛,也就是说……

“喂,能看见剑玉岩了。”

某位海水浴游客叫道,我也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没错,就是那座岛。

我从包里取出父亲寄来的照片,打横放在眼前。错不了,就是它,那座浮在波涛间的十字形小岛,那座挂着破烂注连绳的小岛,那座适合高唱演歌的小岛……照片中的小岛,此刻就在眼前。

乘客们纷纷雀跃地开始拍照,但我只是静静地对比着照片和现实中的小岛,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照片在风中“啪啪”地鼓动,而班轮也离小岛越来越近。

——来了。

照片与现实的构图完美重合。

就是这里。

我做了个深呼吸,侧耳倾听,目不转睛,微微张口品尝着空

气的味道,双手紧握护栏,稳稳站定。我要将这瞬间的美景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父亲曾在这里停留过。

这是父亲曾观赏过的风景,父亲曾呼吸过的空气、听过的声音、摸过的触感、体验过的情绪。我拼命追寻着父亲的足迹,自从看到父亲照片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要来这里看看。

岛离我越来越近,父亲应该就是在这里举起相机,如痴如醉地拍照的吧。而且恐怕也和现在的我一样,手按帽子以防被风刮走吧。说不定我俩乘坐的是同一班巴士?他去公园了吗?看海了吗?注意到那个小神社了吗?肯定也和我一样,情绪十分高涨吧?他是不是也曾坐在那涂漆剥离的长椅上,等待班轮的到来?他看到海鸥了吗?有没有被粗大的渔网吓一跳?有没有觉得班轮比想象中小?爬舷梯的时候有没有稍微觉得有点惊险?看见船体滑过海面留下的波浪时,是否也觉得那好像大鱼的尾巴呢?看见被波浪洗刷的剑玉岩时,是否也曾感叹自然造化的奇妙?

嗳,爸……你想我了吗?

突然,我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于是将意识拉回现实。

是声音,不过很奇怪,刚才一直正常播放广播的播音器里,此刻居然传出了……英语?不过这能算是英语吗?根本就是用日语发音念出来的生硬假名英语。但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吓了一大跳吧?”

“咦?”

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腰,惊讶之余回头望去,发现之前见到的那个背双肩包的小女孩正自信满满地看着我笑。

“大哥哥你是本土[1]人吧,是来看剑玉岩的吗?”

看来这女孩是个自来熟,面对岛外来的陌生人也全然不怕生。

“啊,嗯,没错。”

“好遗憾哦,那就不能经常听到爸爸的舱内广播了。”

“……广播?”

“嗯,我爸爸是这艘船的船长哦,是不是很厉害?”

女孩骄傲地说道。她猛地跳上铁护栏,踩在三条横栏最下边的那一根上。

“嗯,好厉害。”

她的动作看上去很轻松,但其实船摇晃得挺厉害,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滑倒。

“爸爸的广播很受欢迎哦,超有趣的。他还会唱歌哦,虽然五音不全。”

“哦……啊,是这样哦。”

“嘿嘿嘿。”

女孩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踩上了中间那一根的横栏,尽管手还紧握着最上边的横栏,可她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探出了甲板外。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她下来,女孩又继续说道:

“不过今天要上学,姐姐也在船上,所以就没歌听啦。”

“没歌听?”

“嗯,每当姐姐坐船的时候,爸爸都会像现在这样念英语‘里森零’,因为姐姐要备考嘛。”

“里森零”?是说听力(listening)吗?就凭这种发音?

“虽然姐姐一直让他别这样。”

这才对嘛。

“可是姐姐在撒谎哦,我知道的,其实她心里高兴着呢。那孩子总是那么不坦率,真的和她爸一模一样呢。”

女孩煞有介事地抱起双臂,眉头微颦,大概是在模仿她的母亲吧。虽然看起来她没有继续往护栏上爬的打算,但松开双手反而更加危险,我正要出声让她下来——

“当然啦,其实爸爸也喜欢撒谎。”

女孩的笑容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虽然爸爸在给姐姐加油鼓劲,但其实并不想她考大学。因为如果姐姐去了东京,他会很寂寞的。”

“……你姐姐要报考东京的大学吗?”

“嗯。”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那个认真看书,视线几乎要将镜片穿透的女高中生身影。这么说来,那女生可能会成为我的应考对手呢。

我没说什么,只是轻抚女孩柔软的头发。

这不奇怪,家人就是这样的。我想她的姐姐正是因为理解父母的想法,才奋发图强的吧。在这种离岛上想必不会有补习学校,而每每输给睡魔的我和她的姐姐一比,在学习方面的意志力怕是天差地别。我顿时有种被当头棒喝的感觉。

“唉——大家就知道撒谎!”

女孩平摊双手,站在护栏上晃动身体。

“……如果姐姐去东京的话,你不伤心吗?”

“嗯?”

我将女孩抱下护栏,如此问道。

“嗯——”

女孩完全没有任何抗拒,乖乖地让我抱着,然后被我放在了甲板上。

“我不想她走,会很寂寞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如同阳光般灿烂。

“所以我也撒谎了呢。我们家每个人都在撒谎,好讨厌——”

女孩高举双手,似乎很开心。

“嗳,大哥哥。”

“呜哇!”

她高举着双手扑到我的背上,为了不让她摔下去,我自然而然地弓起背。

“大哥哥是一个人来的吗?”

“呃……”

我忙着调整姿势,没能马上回答女孩的问题。不知怎的,我有些支吾起来,看着渐渐远去的剑玉岩——

“不,我和我爸一起来的。”

现在的我,只想假装自己也有幸福的家庭。

注解:

[1] 注:这里指相对于离岛而言的日本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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