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缇亚忒
艾瑟雅面对书桌,摆著苦思的脸色。
她试著面对满桌的便笺咕哝;捧起脑袋瓜;把笔夹在鼻子与嘴唇之间;发出怪声仰望天花板;最后就趴到桌上让便笺乱成了一团。
由于外表是大人,与那些孩子气的举动就显得落差甚钜。
「……你在做什么啊?」
傻眼与义务感各半,再加上一丝丝的担心,缇亚忒发问了。艾瑟雅「唔啊~」地抬起脸庞。
「我有点事情想了解,昨天就偷偷到一等武官那里把资料弄了回来。然后呢,搞不懂的事反而越变越多了……唉。」
她连人带椅地发出吱嘎声响转过来。
「虽然没见到传闻中的那两个小不点,倒是遇见了之前谈过的少年。费奥多尔小弟看起来似乎是个挺不错的人嘛。」
「……他只有外表是那样。内在的性格非常恶劣。」
「是喔?哎,既然跟他要好的你这么说,或许就是那样喽。」
「我们才不要好,关系超恶劣。」缇亚忒摇头。「所以呢,他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唔~?虽然他感觉有点累,可是看起来还不错喔?」
是喔──缇亚忒回话以后就别开脸庞。
费奥多尔过得好。表示说菈琪旭、潘丽宝、棉花糖和苹果她们应该也都过得好。假如有一个人状况不佳,那家伙也会跟著沮丧才对。
毕竟,那家伙在那方面格外好理解。
明明爱说谎,其实却很好懂。
「唔唔~?」
妖精学姊带著让人有些不爽的笑容探头看了过来,因此她打算改换话题。
「所以呢,你拿了什么资料回来?」
「啊~就是你们上个月弄出的大骚动啊。让港湾区块坠落那一次。」
唔嘎。自掘坟墓了……倒不如说,心情上就像自己使劲从楼顶往下跳。
「因为有〈兽〉被挟带到巨大飞空艇之中,再拖下去整座岛都会跟著遭殃,就只好大家合力把飞空艇推落了……哎,乍看之下就已经是莫名其妙的事件,搭配资料详读以后,这里头可以搞懂和搞不懂的环节就多了一箩筐耶。」
「……什么意思?」
看来,事情似乎与自己跟费奥多尔的拚斗无关。缇亚忒重新问道。
「要问什么意思……这个嘛。先排除〈兽〉自食其力盘踞在飞空艇中的可能性,我们可以从断定这是运用『小瓶』犯案的部分开始说起哟。」
艾瑟雅稍作思索以后,「欸,可蓉。」就叫了忙著在床上做奇怪体操的少女名字。
「嗯~怎样?」
「比方说,如果要拿那种『小瓶』谋害悬浮岛,你会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来运用?」
「唔?唔唔唔……」
被人拋了个应该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可蓉的心慌显而易见。
「我想……我会在岛中央把那打破吧?」
那倒没错,缇亚忒心想。
毕竟所谓的「小瓶」里装著〈第十一兽〉,是无法破坏也无法烧毁的恶梦产物。一旦释放出来,因应的方法就只有一种。把遭受那玩意侵蚀的东西或地点全部切割,并且舍弃到大地。
换句话说,只要让侵蚀在无法切割的地点起头,那一瞬间便胜算在握了。
「没错哟。那是最佳答案。假如设定了那样的目的,是我也会那么做。以爆炸造成冲击来加速侵蚀的那个步骤,原本也是多余的。就算不特地弄那种花样,放著不管迟早也会让岛屿确实遭到吞没。」
「……这表示,侵蚀整座岛并不是对方的目的……?」
「没错。至少大有可能不是主要的目的。」
艾瑟雅明确地点头。
「那么,对方为的是什么?」
举例来说,可以想到的有……荨麻。难道让护翼军旗下最大最强的飞空艇坠落,才是主要的目的?
不,对方有能耐潜入其中装炸弹或其他玩意。将〈兽〉这张顶级王牌特地用在那地方的意义并不大。
「首先将港湾区块纳入掌握,还有透过爆炸来定下解决事件的时限,这两种作法的用意应该就是关键哟。」
唔~缇亚忒交抱双臂思考。
「会不会是在做实验……或者说,替各种数据取样呢?」
「说明一下。」
「那天晚上,护翼军采取了近乎完美的行动,将损害抑制到最小。这是那位费奥多尔小弟的功劳哟。」
唔。尽管缇亚忒也觉得不甘心,却不能不承认那一点。
「然后,你们来试著想像没有那样演变的情况。假设神秘敌方的计画顺利进行,事情会变成怎么样?」
缇亚忒试著照吩咐回想。
最初发生的是爆炸骚动。
那场骚动成了烟幕弹,应该会让〈兽〉的侵蚀延后被发现。还不如说那种狡猾手段才是费奥多尔的拿手好戏,假如他没看穿那一招,军方应该会晚个三十分钟才能因应。
三十分钟。有那么多时间,损害会扩大到什么程度?
〈兽〉的侵蚀肯定会随时间恶化。事态恐将演变成几乎得把所有港湾区块,还有部分邻接的工厂区块都切割舍弃……
「……咦?」
「你发现什么了吗?」
「这座岛……不至于坠落耶。」
「没错。只要第五师团正常发挥全力,这座岛还是可以挺惊险地保住一命。对方玩的把戏差不多就是那样才对。」
「可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特地那样做?」
「原来如此,是那么回事啊。」
不知何时进来的纳克斯‧赛尔卓正靠著墙壁站在那里。
「纳克斯先生?」
「那时候,我也有感到不对劲。无论是最初的连续爆破,还有后来补上的一次爆炸都花了许多工夫,却都不足以拿下关键性的一城。该怎么说呢?那种做法就像在挑衅护翼军一样。」
他胡乱搔起色泽鲜艳的头发又说:
「原来那确实就是在挑衅。敌人的目的,在于执导一场护翼军不出全力就会让岛屿坠落的危机,还有观察护翼军在面临危机时的行动。」
「……哎,没错。我的推断差不多也是走向一样的结论哟。」
那──
「那算什么嘛啊啊啊!」
缇亚忒连自己正在蛰伏的身分都忘了,放声叫出来。
她不敢相信。
「敌人大概曾在某个地方看著你们奋斗。缇亚忒没有打开妖精乡之门就让事情了结,是理想的发展哟。」
那算什么?那算什么?那算什么?
明明那时候,她真的已经觉悟一死了。用上舍弃性命的全力拯救大家……拯救妖精仓库的妹妹们,还有三十八号悬浮岛上,曾在自己身边的将近所有人,她明明深信自己能拯救他们。
意思是,连那些都被真面目不明的敌方算在里头吗?
「说不定,他们对于『小瓶』与〈兽〉的性能,也都没有详细的资料。要知道东西有多管用就只好实地取样了。」
「有可能哟。这样的话,最好看作敌方阵营起码还保有可以使用一次的『小瓶』……不过对手的思考方式这么执拗,可能连那一点都必须怀疑是欺敌之计了。」
艾瑟雅嘀咕似的说到这里,就转向缇亚忒与可蓉。
「那个费奥多尔小弟在后来,有没有针对这部分说过什么?除了预料或臆测之外,有类似感想的看法也可以。」
「咦?」
忽然被问到这点,缇亚忒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看向可蓉那边,她就摇了摇头表示「都没有喔」。
艾瑟雅接著看向纳克斯。与费奥多尔有私交的鹰翼族露出苦笑,然后耸了耸肩。
「这样啊……」
她吱吱嘎嘎地晃起椅子。没规矩。
「假如他的洞察力如资料所述,就算在事发当日就导出我们刚才的结论,也不足为奇。即使如此,他却没有醒目的动作,或许就表示他另怀鬼胎。」
「欸,艾瑟雅。」
可蓉又开始做起奇妙的体操,还稍微加重语气说道。
「费奥多尔是个好家伙。」
「嗯……哎,对啦。」
缇亚忒一边望著艾瑟雅苦笑的脸庞,一边回想起来。
那天,他们俩单独对峙且持剑交锋时的事。
摘下眼镜,拋开了文弱面具的那个少年的事。
──我的姊夫说过。这个世界还不值得唾弃。
──所以,当世界将他杀害以后,我就决定舍弃那样的世界了。
没错。他确实那样讲过。
不知道那是愤怒、执迷、憎恶还是其他感情。他满怀复杂交缠的强烈情绪,像在立誓一样地大吼。
当时自己并没有好好把那些话听进去。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占满了脑袋,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费奥多尔思考著什么。不过,万一他那时候说的话,是在吐露以往始终隐藏起来的激情……
──假如你们要让整支种族都成为美谈的演员,假如你们连不该保护的人都想保护,那么,你们全是我的敌人。
──我就是要阻扰你们。
那时候,他是在生气。
他在气想要赴死的缇亚忒。他气可以用她的死来保护的一切,还有允许用那种方式交换生命的世界本身。假如,那正是他毫不掩饰的真面目。
他揭起的大义会是什么?
他相信的正义会是什么?
他所求的未来会是什么?
为了那些,他将选择的生存方式,又会是什么──
「…………缇亚忒?」
「唔,没事。」
缇亚忒将可蓉在眼前晃呀晃的手,温柔地推了回去。
「抱歉喽。他是你们几个重要的朋友,总不想怀疑他的嘛。」
如此说道的艾瑟雅眼神温柔,却没有任何一丝笑意。
「我们原本是只负责与〈第六兽〉战斗的存在……为此而长大,也为此而死去,以往那是理所当然的。而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到了完全不同的战场,与性质完全不同,连长相都看不见的敌人在战斗。」
她茫茫然地,像在发牢骚似的说道。
「为了让那些统统结束,我想我也做了许多努力……可是却迟迟无法结束呢。」
2. 费奥多尔
在窗户另一边,太阳逐渐西斜。
「啊。」
一等武官一面整理桌上的文件,一面像那样发出了声音。
不好的预感从费奥多尔心里涌现。
「糟糕。错过阿邮来的时间了。」
阿邮是收信的自律人偶的绰号。
在莱耶尔市,有许多都市机能都已自动化。邮务机能便是其中之一。每天跑在街上的自律人偶会将邮件回收,分门别类,然后投递。它们信赖度高,出状况的机率比起其他都市的普通邮务公司还低。即使现在莱耶尔市的机能开始到处出现麻痹的症状,它们姑且仍毫无问题地运作著。
方便归方便,却也不是没有缺点。
这些自律人偶可以说一点也不懂得通融。它们会在规定的时间巡视规定的场所,并且收信寄信。除此以外的时间,既不收件也不寄件。
「啊~咳咳。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你有没有空?」
「抱歉,一等武官。我今天接下来有推不掉的事要忙。」
「怎样,你那算什么老套的藉口?」
「不,我是说真的。那个……我计划要带苹果她们出去买东西。」
有许多的必需品要买。替换衣物、新书、玩具。用来缝补苹果玩闹扯破的布娃娃所需要的针线与棉花;用来去除棉花糖任凭感性到处涂鸦而在墙壁地板留下脏污所需要的清洁用品。并不是光靠军方常备的物资就能应付一切需求。
「你俨然已成人父喽。」
「我不记得自己有扛起身为父亲的职责。光是疼爱可爱的小孩就得到这种评价,对世上的父亲们就太过意不去了。」
费奥多尔口头上流畅地说得煞有介事。
「哎,既然你要忙那些,能不能受托办点事?」
…………
「好露骨的排斥脸色吶。」
「不,没那回事。只是我要忙的事情也属于任务的一环。」
「不用担心,是能顺道办完的事。我想拜托你送一份文件到市政府。」
一等武官说完,就晃了晃薄薄的信封给他看。
「跟之前机械状况不良有关的文件。有三座设施得火速关闭,还有我们军方为了应急措施而安排的技术人员与资材清单。」
「那么重要的邮件怎么会忘了要寄?」
「今天文书工作特别多啊。」
一等武官一面像在吐苦水似的说,还一面将目光转开。
坦白讲他就是嫌麻烦,然而那件差事本身,却属于没有人做就会造成许多困扰的那一种。
「……话说回来,一等武官。众人的将来就托付在未来的妖精兵身上,我偶尔也想为她们补充营养。呃,这话绝不是指护翼军的伙食没有营养价值啦。」
「有时候你就算摆著模范生嘴脸,也一样不客气耶。」
一等武官无奈地发出深深叹息。
「……记得要拿收据。」
「我当然是那么打算的。」
照顾苹果她们原本就算在护翼军的正式任务之内,过程中需要的物资经费基本上都可以报公帐。然而奢侈过头的情况就不在此限了。想在那方面得逞,起码得先威胁上司做好准备。
「没想到你居然属于这么宠女儿的人。」
「我既没有宠她们的意思,也算不上父亲就是了。」
「算啦。花点经费就能了事的话倒也便宜。不过──」
一等武官勾了勾圆乎乎的指头招他过去。
费奥多尔一边蹙眉,一边把耳朵凑过去。
「……再添个任务。小老弟,用你的眼睛到街上看看。」
他不太懂对方交代的意思。
「有所担忧的话,拜托宪兵科就行了吧。」
「不是那样。小老弟,我是叫你用眼睛去观察。」
费奥多尔‧杰斯曼的……堕鬼族的眼睛。
对方的意思并非要他用特殊能力。堕鬼族眼睛具备的力量并不算有名,而且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在此要吩咐给他的,是其他方面的事。
欺瞒、算计、蒙蔽、哄骗。一等武官希望费奥多尔用堕鬼族精于那一切的大说谎家之眼,来看穿街上有些什么古怪。
「有头绪吗?」
「不确定。或许只是我杞人忧天。所以麻烦你去一趟。」
正因为没有把握,才需要值得信任的眼光去探情报……其中道理便是如此。
说得通。也能令人接受。没理由拒绝。所以,费奥多尔和气地笑了笑。
「这么说来,之前我在街头看到了好像适合苹果穿的衣服。」
「……随你高兴吧。」
他趁此机会,又威胁了上司一次。
†
「唔哟,呀,嗬。」
这一带的路离市内大街有段距离。
在莱耶尔市里头,通往偏远地段的路通常绝不平坦。路面每隔一小段就有高低差,还有暴露在外的管线与杂七杂八的东西,导致路上无处不是凹凹凸凸。
「别脱掉手套喔。因为这一带油污严重,空手摸到以后就麻烦了。」
「唔哟!」
苹果似乎没有把「嗯」发音清楚,还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活泼地回话。
「菈琪旭~拜托~」
「好好好。」
另一方面,无法顺利到处跑的棉花糖,早早就放弃了各种念头,还吵著菈琪旭背她。费奥多尔觉得让她们俩养成娇纵的毛病不是好倾向,但关键在于自己先养成了宠她们的毛病,所以也无可奈何。
「买东西之前,先顺路到市政府好吗?」
「好的,不要紧。」
经过如此短暂的交谈以后,对话随即中断。
在节庆那天的互动过后,费奥多尔与菈琪旭之间,就弥漫著有些微妙的气氛。
与好感或嫌恶不同。并非改变距离就能立刻缓和下来的那种气氛。硬要举例的话,那大概与「尴尬」是最为接近的。
「身体还好吗?」
费奥多尔想把话题接下去,便试著问道。
「啊,是的。呃……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哟咻──菈琪旭一边把棉花糖重新抱稳,一边回答。
「对妖精兵来说,那是偶尔会有的症状喔。用不符合肉体强度的热量催发魔力以后,原本就属于一时性的人格会变得不稳定……据说是这么回事。与其当成身体有恙,不如说是心病。」
这才不是未知的病喔,所以不用担心──她本人大概是这个意思。然而那样的说明完全就是反效果。费奥多尔只会越发不安。
「呃,我跟你说。以我的情况来讲,那个……似乎是有运用魔力的天分一类。即使正常地过生活,也会一不小心就旺盛地催发出魔力。遇到使用瑟尼欧里斯的日子就挺恐怖的喽,因为那是魔力共鸣上限和增幅倍率都无止尽的剑,光是稍微唤醒它,
我就快要撑不住了。」
比平时快了一点的说话速度,
比平时生硬一点的笑容。
费奥多尔认为,她聊的绝不是能让人发笑的内容。可是,恐怕并没有必要予以指谪。因为讲这些话的当事人,肯定比谁都还要理解那一点。
「虽然我没有要学缇亚忒……不过,我到底无法像珂朵莉学姊那样用剑。」
又是那个名字?
妖精少女们的伟大学姊。最强遗迹兵器瑟尼欧里斯的前任适用者。曾经讨灭过数不尽的〈第六兽〉,还跟名为威廉的二等技官坠入禁忌之恋,是有著许多独特故事的妖精。
「你并没有必要效法那个人吧?你就是你啊。」
费奥多尔一边说,一边心想这是多迂腐的词而对自已感到傻眼。
陈腔滥调,只为肯定对方的话语。
不过若试著回想,那一晚以剑交锋以后,他送给缇亚忒的似乎也是类似的话语。
既无蒙骗也无操弄之意,坦然从自己内心讲出来的话就是这种调调。表示费奥多尔‧杰斯曼的人格便是如此肤浅吗?真受不了。
「说得……也是呢。我就是我。」
「像瑟尼欧里斯那种兵器,不去使用就行了。既然害怕自己从平日就会催发魔力,那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啦。」
「可是。」
「至少,我不想因为那样的理由失去你。」
「……咦?」
菈琪旭的脸染红了。
「呃……」
费奥多尔看见她的反应,就发现自己的措辞方式又错了。不对,不是那样。自己想讲的并不是那种附会而生的恋爱经,而是更普遍,更实际的……没错,讲到底就是合于常识的那种意味。
「菈琪旭?费多尔~?」
棉花糖交互看著他们俩的脸。两人微微低头,而后沉默。
「那个。」
「我说啊。」
两人同时抬起脸庞,不期然地对望,然后……
「……啊哈。」
「哈哈……」
笑了出来。
感觉上,与其说是因为好玩或开心,不如说是脑袋里只浮现想笑的念头就那样做了。
「我说啊。」
费奥多尔一边将不知不觉中停下的脚步再次跨出,一边继续对话。
「接下来我会开始胡言乱语,希望你能听我说。」
「你说……胡言乱语吗?」
「是的。离谱到不先这样声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宪兵科追捕的胡言乱语。」
他稍微吸了口气,在脑海中整理要说的话。
这种事并不太应该当著众人面前揭露。然而,这也不是能永远隐瞒下去的事。这是迟早要在这些女孩面前,明确地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想法。他决定将迟早,改成现在。就这样罢了。
费奥多尔下定决心──
「我──」
在他开口的那个瞬间。
费奥多尔发现异样的摇晃传达到自己脚边。
3. 玛格‧麦迪西斯
男人们来到时,那座塔就已经死了。
嵌在墙壁或地板的机械类装置,动力一律停摆了。蒸气及电力管线也统统遭到切断,已经与外部隔绝。
门窗全部紧闭,莱耶尔市的市徽与『严禁擅闯』的看板公布在外。底下还密密麻麻地写著万一擅闯可判多重的刑责。
「……要说麻烦是麻烦,要说方便倒也方便呢。」
男子们就站在十三楼的其中一个房间。
若站到窗边,广大的莱耶尔市几乎一览无遗。
那男子从掩盖情绪的面具底下俯望窗外景观,并用分不出心情是好是坏的语气嘀咕。
「毕竟不特地帮机械点火,就连一扇门都开不了……」
低沉运作声在脚边响著。
原本在地底下陷入沉默的紧急动力炉被强行启动。
启动之际,为了火速确保正常功率,对机械造成的消耗简直可说是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尽管动力炉的寿命肯定会减短,对于男人们来说却无关紧要。只要能撑到自己办完事情就好。
在那些理由下,时间虽短暂,这座塔的机械类装置仍取回了原本的功用。
这么做既费工夫,更让他们担负了多余的风险。然而不那样就无法进入塔中,因此也无可奈何。
「……不过,因为这里属于禁止擅闯的区域,就不用在意外人的眼睛,说来实在值得庆幸。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玛格‧麦迪西斯?」
被叫到名字──
与他们对峙的娇小蒙面人,身体顿时抖了一下。
「我不记得自己有报过姓名。」
「我们当然查过了。摸清生意对象的底细对我们来说也是攸关死活的问题。」
「……这样吗。不愧是过去艾尔毕斯首屈一指的奴隶商人。对于做亏心事有自觉,行事也就会变得谨慎,对吧?」
咯咯咯──男子低声发笑。
「彼此彼此,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对你亮出身分。」
「我当然查过了。摸清交易对象的底细,对我来说也──」
「交易对象。咯咯咯,演技还算行,但是再客套也无法说你入戏。」
沉默充斥于现场所有人之间。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勉强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里。
重启之前泡汤的「小瓶」交易之际,那名商人选了这座塔。他的判断应该足称明智之举。所有门在动力炉点火以前都关闭著,因此塔里头不可能有人先到。每层楼空间有限,所以即使人手不多,警戒范围还是能完全涵盖第十三楼。此外只要防备上一楼与下一楼,姑且就可以形容为天衣无缝才对。
塔里头再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躲起来监视这场交易。
而且,不知道那名商人是否心里有数,娇小的蒙面人……刚才被他称呼为玛格的那一方……具备极其敏锐的感官。甚至只要有人在附近催发魔力,她立刻就会察觉到动静并且走为上策。换句话说,那就表示运用魔力藏身的攻略方式不管用。
然而缇亚忒目前藏身的地点,并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处。
(……好冷。)
缇亚忒用背紧靠塔的外墙,微微地打了哆嗦。
风很冷。
朝底下看,背脊就会再冷一些。
当然,就算在此失足滑落,只要有这样的高度,就足以催发让翅膀长出来的魔力。完全来得及,不会有摔到地面的状况发生。尽管缇亚忒明白那一点……躲在这种地方,到底是于心难安。
「演技,还有入戏。你是什么意思?」
娇小的玛格戒心毕露,并且问道。
「和字面上的意思一样。你真正的企图早就露馅了。」
男子在耀武扬威地宣布的同时,将体毛浓密的指头弹响。
男护卫就像要包围玛格,各自有了动作。
「你打算做什么?」
「这只是自卫而已。我想抓住要我这条命的暗杀者。」
「…………」
「刚才应该说过了,我调查过。在旧艾尔毕斯登记过姓名的商人,这阵子有好几个都丢了性命。那些人都有共通点,就是在进行可疑交易的途中出了事……」
在五名男子包围下,玛格慎重地窥探左右。
「那么,我们继续交易吧。把你手上的『小瓶』全部交出来。」
(──怎么办?)
缇亚忒一边冷得微微发抖,一边思考。
虽然不太清楚双方对话发展,可是唯有一点,她可以凭直觉看出来。
那个叫玛格什么来著的娇小蒙面人还是个孩子。
大概比十五岁的自己还小几岁。
身材娇小,并不是因为她的种族天生如此。至少理由不单纯是那样。之所以改变声音,不只是为了避免让人认出本身的嗓音,否则在年龄上难保不会露出天大的马脚。
可是……就算明白那些,又能怎么样?
自己等人的任务,就是回收玛格带在身上的所有「小瓶」。
要立刻冲出去制伏所有人,八成办得到。只要趁这个时机发动奇袭,应该也不会像上次一样被玛格溜掉。可是那样的话,只能回收到玛格目前带来现场的「小瓶」。考虑到这家伙有可能和同伙分别带在身上,便不能轻举妄动。
(可蓉。)
将目光转过去以后,就发现同样贴在外墙的樱花色朋友,摆了为难的表情。
哈啾。
可蓉摆了为难的
表情,还顺便从口中小小地打出喷嚏。缇亚忒连忙观察室内的状况。看来风声有帮忙掩饰,没人注意到。她安心地捂了捂胸口。
「即使我说没印象……似乎也得不到相信,对吧?」
「看来你相当理解状况。」
「能交出的『小瓶』,只有一组。报酬也要向之前谈过的,向你收取。」
「那场交易早就不算数了。你现在得思考的是其他交易。内容就是用所有的『小瓶』交换自己的命。」
有一名男子采取动作。
从他手中抽出的短刀,发出了幽幽光芒。
男子突击而去,目标是玛格背后。
然而,玛格能甩开护翼军的追捕直至今日,戒心之深当然非比寻常。她大概从一开始就有考虑到遇袭的可能性,当场就丝毫不显仓皇地轻灵扭身。短刀的刀尖轻轻掠过外套,姿势失稳的男子直接摔倒在地……
在场任何人,应该都是那么想的。
缇亚忒、可蓉,恐怕连玛格、持刀男子还有其他男子也是。所有人对未来都共享著同样的预料才对。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情。
这座塔被停供动力,与外界隔离的理由;被指定为严禁擅闯,将所有门上锁的理由。
构成这座塔的机械疲乏交加,早就超过极限了。泄压阀生锈,蒸气运输管变形,通知异常的警铃已经故障。还一度发生小规模爆炸,在市政府的技术人员调查以后判断为极危险状态,当天便执行断供,完成了封闭设施的手续。那是距今大约三天前发生的事,也是这座塔早已死亡的理由。
而且当然了,既未维护也未修理就启动紧急动力炉这一点,让状况产生了致命性恶化。无处宣泄的压力,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慢慢蓄积毁灭性的力量,然后──
撒出爆焰、巨响与无数铁片,并且炸开。
高塔猛烈摇晃。
窗户纷纷破裂。
那股震动扒开原本贴在外墙的监视者,将她们甩落。
玛格姿势失稳了。她就像自己跌倒一样,摔向由后逼近的短刀。
脏兮兮的钢制刀身,陷入年幼的肉里。
为了吐出痛苦的哀嚎,玛格嘴巴扭曲。
塔开始倾斜。
墙壁吱嘎作响,裂开,化成无数碎片,从十三楼之高掉落。
男护卫开始掌握情况。
商人慌忙压低姿势。
从玛格怀里掉出几颗物体。
那东西掉在地上,伴著清澈的声音轻轻弹起。
是里头封著某种黑色物体,尺寸可以搁在掌心的玻璃珠。
商人张开嘴巴。他大概想说「就是那玩意」。
玛格的目光转到了掉下去的那些玻璃珠上面。她的视线吶喊著「不好了」。
地板已经倾斜得让人没有办法站。玻璃珠当然也就朝下──朝著十三楼高的虚空开始滚落。
放开短刀的男子伸出手。构不到。
有两名少女从裂开的外墙冲进来。她们瞬间朝左右看了一圈,然后毫不犹豫地,朝滚在地面的玻璃珠伸了手。
抓到了。
掉下的玻璃珠有三颗。其中一颗玛格正准备用手捞起。缇亚忒和可蓉确认了那一点。
根据艾瑟雅的情报,目前被带进这座悬浮岛的玻璃珠,『小瓶』总共有三组。换句话说,只要能保住那一颗,一切就结束了。为此要克服的阻碍──武装的男人们──还在,但应该不成太大问题。
「不要动!」
可蓉用不太有魄力的声音劝降。
「之后会要你们把事情从实招出来!所以现在都给我安分一点!」
──没有任何人看见。
没有任何人发现。
从玛格‧麦迪西斯怀里掉出来的玻璃珠数目,其实是四颗。
非得捡起来才行的「小瓶」数目,同样是四组。
没有数到的最后一颗,静静地滚在倾斜的地板上,朝著碎散消失的墙壁外头飞了出去。
在倾斜高塔的遥遥下方。
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发出没有任何人听得见的小小声响。
玻璃珠碎裂。
4. 朝黑暗之中
「唔……」
费奥多尔缓缓睁开眼睛。好暗。
意识模糊。一时间无法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
原本,他带著菈琪旭、苹果和棉花糖走在街上。
前往市政府的近路,位在离大街稍有距离的地方。
为了讲重要的事,费奥多尔一度停下了脚步。
在那之后……没错,他察觉了脚底的震动。
而且,他似乎察觉得太迟了。彷佛能透过耳朵撼动脑部的巨响;彷佛朝全身扑上来的震动;彷佛失去立足之地的飘浮感;彷佛天塌下来的压迫感。
假如早几秒钟察觉到危险,或许还能采取不同的行动。然而事实上,费奥多尔在混乱中只有办到两件事。将抱著棉花糖的菈琪旭推开,还有抓住待在手边的苹果,用全力把她紧搂到怀里,这样而已。
「……好痛,好重。」
从臂弯中传来了抗议的声音。至少苹果似乎是平安保住了,他在难以呼吸的情况下,松了一口气。
剧痛。
费奥多尔重新体认到现状。自己似乎位在莱耶尔市地下铺设的维修用地道。配合娇小种族与自律人偶的体格所设计,待起来称不上多舒服的地方。由于墙上仪表隐约发出的光成了光源,尽管模糊,还是能看出周遭的模样。
而且,自己的下半身,正被分不出是墙壁或顶棚的残骸压在底下。大概是刚好夹在空隙里的关系,并没有完全被压扁,话虽如此也不是简单几下就能挣脱。
剧痛的来源从这里看不清楚,但是在左大腿。还伴随著不明的丧失感,由此可以判断应该也流了相当多的血。
「……唔。」
身体无法顺利使力。别说把腿拔出来,连要稍微挪动墙壁或顶棚的残骸都办不到。感觉再拖下去就糟了。血液会随著时间经过而减少。血液减少要脱困就会相应变难。死亡逼近而来。
死。
自己的人生会忽然在这种地方迎接那玩意,然后告终吗?
不,费奥多尔明白,死是既不戏剧化也不特别的东西。而是从当事者无从得知的地方,在某天就突然顺著文脉降临到眼前的东西。
故乡毁灭的那天,他看过被死亡像那样突然吞没的大批人群。
自己碰巧逃过了在那天那地的死。然而,似乎是逃不过当下造访此地的死。
「你没没没……没事吧!」
当意识好像开始变得淡薄的瞬间,他听见了那声音。
而在下个瞬间,盖住下半身的压迫感消失了。
费奥多尔重新睁开眼睛,然后回头。巨大的石材,被菈琪旭用双臂抬了起来。
个性畏缩,明显没有多大力气的少女,用纤弱手臂支撑著似乎聚集再多壮汉也不是对手的重量。那一幕,只能说是异样的光景。
「你……不可以,用魔力……」
费奥多尔一边痛得呻吟,一边仍先说应该说的话。
「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吧……?」
「现……现现在不是说那种事情的时候了啦!」
菈琪旭几乎是哭丧著脸,把原本是顶棚的残骸扔掉。
她扔的动作只能用轻而易举来形容,那块玩意则伴随好似能摇撼大地的巨响撞向墙壁,然后一同碎散掉落在四周。
既有严重的疼痛,出血也多,从发烧情况可以看出骨头也伤得厉害。大概只有大动脉没事这一点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搀著菈琪旭的肩膀,似乎勉强还能走。
「要爬上顶棚有困难吗……」
腿伤完成急救以后,费奥多尔重新朝四周看了一圈。
瓦砾的数量相当可观。话虽如此,好像并不足以完全堵住地道,要到处走动似乎可行。而另一方面,正如刚才他所嘀咕的,头上的坑洞开在稍远的位置,还卡了好几层瓦砾。
「那……那个。我可以飞上去,所以只要有绳索……」
菈琪旭抓准机会强调自己的存在,费奥多尔就用手指弹她额头。
「好痛!」
「别让我讲好几次。不可以用魔力。没有障碍物也就罢了,要一边小心二度崩塌,一边避开那么多的瓦砾飞上去,负担会相当大不是吗?」
被他一说,菈琪旭便沉默下来。费奥多尔本身不会用魔力,因此说得并没有自信,不过当事人似乎也抱著同样的意见。
「……不过,我们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
当然了,那样有那样的危险。所以,我们从那边找通路。」
说完,他朝地道的方向指去。
「你认得路吗?」
「谁晓得。不过,至少在某个地方应该会有出口才是。」
「费奥多尔先生,可是你的腿……」
「要说的话是痛得要死,但也不至于光这样就没命啦。」
费奥多尔轻轻擦掉黏糊汗液耍帅。
地道错综复杂,简直像迷宫一样。
辅以视野狭窄与顶棚之低,会产生似乎比实际上更宽广漫长的错觉。光是走在里头,心情就越来越沉闷。
在那种状况下,成为救赎的是有苹果与棉花糖她们俩在。
年幼妖精不懂何谓死亡,或许就因为如此,即使在目前这种危机四伏的局面,她们俩好像也只当成可以稍微体验非日常生活感的刺激意外事件。从阴暗地道节节推进的情景大概颇受两人喜爱,她们从刚才就一直露出芳心大悦的笑容。
「我继续谈刚才的话题。」
费奥多尔一面觉得自己的模样有点矬,一面搀著菈琪旭的肩膀走。
「就是在摔下来以前,准备要对你说的事。」
「啊……好的。」
「我觉得呢,目前的悬浮大陆群应该先毁灭一次。」
「咦?」
间隔几秒钟。
棉花糖哼唱的走调旋律传来。
「呃……咦?」
「太过和平,太过丰饶。因此,大家都忘了灭亡的意义。为了抵抗灭亡而付出了多少牺牲,都被众人拋诸脑后了。」
「咦?可是,你那样说──」
「元凶恐怕是数字。目前这座大陆群,仍然有数量近百的悬浮岛残存。要让人们活著而不忘谦虚,这样实在太多。」
这是费奥多尔的真实心声之一。
费奥多尔‧杰斯曼这个人,曾将怀有救世心愿的男人奉为姊夫,这是他拋开模范生面具以后才首度吐露出来的,始终深藏于内心的希望。
「有十座……或者再少一点的岛大概就够了。只留下那些,然后让其他岛屿全部沉没。如此一来,那十座岛的居民,应该就会全心全意地活下去。他们将感谢自己能够活著,也会感谢让自己活下来的一切才对。」
人们活在末日所散发出来的光辉。
当然就只有在末日中,才能得知其价值。
拥有保护之力的人,只有在正当受保护的人们心中才能保有尊严。
「那样一来,任何人都会懂得感谢你们的存在。」
「我们……并没有想要那样……」
「像你们那样的态度,也是有责任的喔。」
费奥多尔又用手指弹菈琪旭额头。
「被榨取的一方什么都不说,就会让榨取的一方沦为到死都把榨取他人当成天经地义的生物。无止尽地受到溺爱,任谁都会堕落。」
「……是的。」
菈琪旭无话可反驳。
「为什么要跟我谈这些呢?呃,要是我告诉宪兵人员,事情会很严重吧?」
「你不会讲出去的。」
「呃,话是那么说没错。但你为什么信得过我呢?」
费奥多尔有些迷惘要怎么回答。实际上,为什么自己会口无遮拦地讲出这些话,就连他本人也不晓得。情况明明不像潘丽宝那一次,他并没有被逼急。
「说我信得过你,倒是有点语病。」
他把体重摆错地方,左腿的伤冒出剧痛。脸孔为之扭曲。
「原本这个计画,前提在于把护翼军藏著的秘密兵器弄到手。我之所以从军,说起来也是为此。既然秘密兵器的真面目就是你们,不得到你们的协助,终究没办法起步。这些话迟早都非说不可。所以,我现在就讲出来了。」
没错,就这么回事。费奥多尔像在说服自己,编织著后来才想出的藉口。
「你……需要我们……」
「正是如此。因为还有时间,我不催你回答。至于跟别人讨论……就拜托你尽量避免了。」
「……费奥多尔先生。」
菈琪旭用莫名沉重的表情说道。
「你们明明一点也不像,却还是一模一样呢。」
话说,你是指什么?或者说,你在跟谁比较?
费奥多尔脑海里浮现那样的疑问,却来不及开口。
「费多尔~菈琪旭!出口!找到出口了喔!」
棉花糖跑来他的跟前,还拽起军服的衣角。只做了急救处理的伤口痛得几乎抽搐。
哀号声挤掉他原本准备要说的所有话,从喉咙里冒了出来。
「费多尔好吵喔~」
「啊啊,棉花糖,你喔!」
「费多尔~你生气了?」
「当然气啊!」
蔓延开来的刺骨剧痛,甚至让他眼角泛泪。
费奥多尔看到棉花糖一脸愣愣地仰望著这边,就觉得满肚子火。不懂生命的价值也罢,现在可以先不管。但至少,他希望她们长成能理解他人伤痛的孩子。感觉从现在开始教肯定还来得及。
「平安回去以后要说教喽,受不了。」
「说教?要说教吗?」
「你怎么一脸开心啊……」
费奥多尔蓦然在前方认出了苹果的身影。
她将恐怕是出口的一道门打开,茫然地望著门外头。
「……苹果?」
叫了名字以后,她便回神似的转头。
「费多尔~」
「怎么啦,有什么东西吗?」
「唔~」
苹果想了一会儿。
「黑黑的。」
然后,她讲了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难不成有猫吗?费奥多尔心想。
世上有许多黑色的东西。然而苹果年纪小,会用的词汇非常有限。假设她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东西,就算无法用精确的字句来表达,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哎,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让她多记一个新词吧。
透过看见的东西或摸到的东西逐渐扩增自己认识的世界,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对于只拥有小小世界的孩子来说,这种「理所当然」具备莫大的意义。
那么,在那里的会是什么?费奥多尔如此心想,并且一边轻轻施力拖起左腿,一边靠近出口那边看了外面的光景。
「────────咦?」
霎时间,他的脑袋成了一片空白。
那里确实有著黑色的东西。
恐怕在短短几分钟前还是堆积如山的瓦砾吧。形状是长成那样。然而,那已经不是如此单纯的东西了。它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黑得发亮的美丽结晶。
「费多尔~那是什么?」
苹果扯扯他的衣袖,但他无法回话。
当然,费奥多尔很清楚那是什么。他也可以教苹果认识。可是话却说不出来。如果那么做,好像就会承认眼前的光景属于现实。
无视于费奥多尔内心的那些困惑与纠葛──
〈沉滞的第十一兽〉从瓦砾中解放,静静地展开对三十八号岛的侵蚀。
「你们快逃──!」
费奥多尔喊了出来。
「联络护翼军!尽可能多让一个市民早一秒去避难!」
状况和上次港湾区块那时候差太多了。从这个位置展开侵蚀的〈兽〉,并没有办法切割丢弃到地表。换句话说,在整座三十八号悬浮岛变成黑水晶以前,它都不会停止侵蚀。
目前,这头〈兽〉还不算多大。唯有这点,可以说比之前在港湾区块遇见时来得幸运。但是那并不能颠覆已经注定的完结。只代表有些许的缓冲时间。
原本正缓缓接近死亡的莱耶尔市,在此时没两下就一命呜呼了。
所以自己等人能做的唯有一件事。尽可能挽救接下来应该只会有增无减的损害。
──费奥多尔当然发现了,那是有所矛盾的行为。自己有意与悬浮大陆群为敌,还要让众多悬浮岛坠落,事到如今还介意为数不多的那些人命也没有用。
不,才没有任何矛盾。他用藉口压抑直觉的观感。自己的计画要正式启动是之后的事。目前还处于非设法保护当下身分不可的阶段。这是扮演护翼军优秀四等武官的一环。
「菈琪旭小姐,你现在马上带她们俩回到一等武官身边!」
「费奥多尔先生,你呢!」
「我的腿这样,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我会另行通报市政府──」
大概回天乏术了吧,他暗自在脑海角落思考。
费奥多尔直觉认为自己应该没救了。〈第十一兽〉的侵蚀速度绝不算快,但是那仅限于完全不对它施加多余冲击的场合。难以想像接下来这座都市,会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种黑色的恐惧展开抵抗。哎,至少,凭自己这双腿就不能乐观看待。
因此,即使要死在这里,他也不想连累她们三个。
费奥多尔决定了。能珍惜他人甚于自己的家伙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创造容许那种想法的世界,他会付出自己的一切。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当著自己眼前死得像姊夫──说不定那个叫威廉某某的家伙,还有叫珂朵莉什么来著的伟大学姊也是──他们那样。
所以,费奥多尔希望她们能长命一点。无论是菈琪旭、苹果、棉花糖、缇亚忒、潘丽宝与可蓉。为此他将不惜──
「欸。」
缺乏紧张感的声音。
「费多尔~那东西,你讨厌吗?」
是苹果的声音。
「是啊,讨厌极了。」
他一边下意识地如此回答,一边环顾四周。越看就越觉得状况莫名其妙。有座机械装置构成的高塔,从塔底严重斜倾。洒落四周的瓦砾应该就是来自那里。还有,可见范围内并无人影。不知道应该庆幸没有引发惊慌,还是该忿恨看待有所延误的情报传递。
要怎么做才会酿成这种大惨剧?无从得知。
「费多尔~讨厌,那个东西……」
苹果的声音正在说些什么。
费奥多尔确认过自己等人的现在位置以后,想起了关于这座塔的一件事。这是市营气象观测塔。因为危险遂在前些日子关闭的市营设施之一。那地方现在会呈现这种惨状,难道是来不及关闭?或者另有关键原因?
「明白了,人家也讨厌,那东西。」
因为他在想事情,而没有发现。
于是要应对也致命性地晚了。
有个娇小的人影一溜烟地从费奥多尔身边钻过,而他没有发现。
「啊……」
「你这傻……」
苹果举起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支金属棒,正在奔跑。
费奥多尔的身体动不了。短瞬被延伸成永远。在宛如世上一切都静止下来的错觉领域中,唯有苹果的背影越离越远。
看似快哭出来的菈琪旭大喊著什么。静止的世界中没有声音,费奥多尔听不见她在喊什么,内容却大致晓得。而且,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肯定也喊著一样的话。
铿。
金属棒敲中了黑水晶。
〈第十一兽〉会将受到的冲击,转换成侵蚀的冲劲。窸窣声微微响起,原本是金属棒的物体瞬间变成黑水晶。
苹果的右手黑得发亮。
傻瓜,快住手。
趁现在还有办法,虽然得切掉右手,至少命能保住。
费奥多尔想那样大喊。
声音出不来。
苹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自己的手以后,立刻就像失去兴趣似的重新转向〈第十一兽〉,然后抬脚用力踩下去。
侵蚀,再次发生于剎那之间。
侵蚀鞋子。侵蚀脚跟。侵蚀小腿。〈兽〉在剎那间吞下一切。
绝望将费奥多尔的意识染成了一片空白。
苹果失去了平衡。因为她差点跌倒,就用左手扶了附近的瓦砾。光是那样,手掌就与黑水晶同化了。
苹果「唔~」地显露出不悦了。
明明想打垮讨厌的东西,却没有能用的手段。右手握著原本是金属棒的东西凝固了,还黏在敲下去的地方动也动不了。左手则是贴在瓦砾上面。而两脚上也有类似的东西。
感觉苹果思考了。
而且她似乎已经发现。即使手脚都不能动,自己还剩下一种可以解决讨厌鬼的手段。
费奥多尔没有咒脉视之力。换句话说,他身上没有能感应魔力催发的便利技能。
即使如此,他还是晓得。此刻苹果的身体被某种能量包裹著。
从苹果体内涌出的某种能量,正包覆著小小的身躯。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之前与缇亚忒的口角。
舍弃自己的性命拯救他人,那样的歪理费奥多尔无法接受。
假如有生命必须牺牲他人的命才能活下去,乾脆消失好了。
他如此认为。如此相信著。
所以,他要她住手。
即使得靠祈祷,即使得靠恳求。
「住──」
白茫。
压倒性的纯白色彩,将视野与意识全部涂满。
以知识而言,他晓得。这就是所谓的「打开妖精乡之门」。以往多在与〈第六兽〉的战斗中使用,是妖精兵原本的利用方式。
只有不具正规生命者才可能动用的魔力秘招。魔力是与活力相反的元素,越是缺乏生命者越能旺盛催发。因此,如果是本来就不具生命力之人,理论上能催发的力量就没有止尽。
当然,那种超乎常轨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驾驭得住,所以利用的方式只有一种。当场让魔力连同肉体一块炸开,将一切都轰烂。如此而已。
伸出去的手,构不到任何人,摸不著任何人,抓不住任何人。于是……
光芒。
将一切──
†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
看得见蓝天。
茫然仰望著上头的费奥多尔,突然回过神来。
伤势会痛。
这表示自己还活著。
待在妖精乡之门开启地点的人,理应会消失得不留痕迹。明明应该是如此,当下自己却没有消失,还站在这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答案只有一个。妖精乡之门根本没有开启。而苹果根本就没有舍弃她的性命。
希望绑住了费奥多尔的脑袋。
他拋开万般道理,巴著那一个幻想不放。
没错,他赶上了。苹果还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失去。那家伙跟平时一样活蹦乱跳。只要叫她一声,只要跟她对上眼,她肯定又会叫著「费多尔~」的名字冲过来。
他缓缓地垂下目光。
地上开了大洞。
足以将三四层楼高的建筑物吞下整整一两栋的巨大坑洞。
原本应该位于坑内的东西全都消失踪影。而位于坑外的东西,也已熔化、起火、变形、炸飞,全都失去原形。
「啊……」
有声音冒了出来。
「……你……醒来了吗……」
费奥多尔听见了细细的声音。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和棉花糖都被一名少女用力地搂著。
「咦……」
燃烧般的红发。
一瞬间,他认不出那是谁。
「太……好了……」
即使如此,他对声音仍然有印象。
怯弱、温和而又温柔,是那个最喜欢家人的女孩的声音,事到如今他绝不可能听错。
「菈琪旭……小姐……?」
少女的手臂失去力气。
她就像滑了一跤,然后,当场倒下。
这里刚才发生过什么,费奥多尔终于理解了。
苹果确实开启了妖精乡之门。
她将抹灭周围一切的白色暴虐,解放了出来。
而且,原本费奥多尔等人应该也逃不过那暴虐的漩涡。然而,菈琪旭在那时候成了护盾。在四名妖精兵当中资质最高的她尽己所能,催发魔力保住了抱在怀里的两人。
于是,在那之后。
超出肉体强度的魔力热能,会让原本就属于一时性的人格变得不稳定……她之前这么说过。恐怕,那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为了保护费奥多尔与棉花糖两人,菈琪旭将自己的心燃烧殆尽了。
苹果与菈琪旭。
为了重视的他人。
为了比自身性命更宝贵的他人。
名符其实地,奉献了自己。
──我啊,并不喜欢所谓的美谈。
──无论是为了世界或别人都好,反正只要是为了保护那些,就让牺牲者本人心满意足地拋弃性命的美谈,我从以前就讨厌到极点──
费奥多尔喊了出来。
吶喊的内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喉咙早就超出了极限。
声音变得完全发不出。即使如此,少年仍不停吶喊。
5. 在黑暗中
日与夜,交互轮回。
说是结束任务的缇亚忒与可蓉回来了。
而菈琪旭──从那之后就一直
沉睡著。明明丝毫没有外伤,却醒不过来。即使唤她的名,即使握她的手,即使拍她的脸。无论做什么都一样。简直像把整颗心遗落在什么地方了。
「关于她们俩名字的事,你还记得吗?」
被这么一问,费奥多尔抬起脸庞。
在医务室的床铺上。
左腿的伤尚未痊愈。麻醉药效若在半夜消退,仍会痛得令人想哭。
「咦?」
「苹果和棉花糖的正式名字。不是跟妖精仓库联络过了吗?」
听了缇亚忒的话,他开始回忆。啊,的确,印象中有谈过那些。因为拿以往使用过的妖精名字取名会犯忌,所以在正式取名之前,都要用取得草率的外号称呼她们。
「我记得啊。」
费奥多尔露出笑容,然后回答。
他对掩藏心思的笑法有自信。毕竟自己是堕鬼族。
「所以,那怎么了吗?」
「收到回覆了。菈恩托露可学姊帮他们俩取了正式的名字。」
「啊~……」
这样吗。那倒也对。当然了。
迟早会来的一天,在什么时候来到都不奇怪。
老是用外号也多有不便。恐怕那位叫菈恩什么来著的学姊,也尽可能用心地赶著帮她们取了名字吧。
只是,来不及了。
该接受名字的对象,已经缺了一半。
「然后呢,苹果真正的名字是──」
「不。」
他摇头。
「希望你别说。对我而言,今后那孩子还是一直叫苹果。」
「可是。」
「你们以后要怎么改换对她的称呼,那都无所谓。只是,对此我不会让步。」
「……嗯。」
缇亚忒垂下脸庞。
苹果与〈第十一兽〉一同消失了。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仍旧沉睡著,醒不过来。
这项消息,同时将希望与绝望带给护翼军第五师团。决战时没办法动用属于顶级战力的瑟尼欧里斯,肯定是一大绝望。然而黄金妖精的魔力攻击,可以对任何攻击都起不了作用的〈第十一兽〉产生效果,能同时厘清这一点,也是极大的希望。
毕竟苹果既非成体,也没有带著遗迹兵器,就发挥出那种威力消灭了〈第十一兽〉。换成是缇亚忒、可蓉、潘丽宝这三枚已完成的兵器,更不知道能用多大的威力消灭敌人。
这项发现,被视为费奥多尔的功劳。
塔尔马利特上等兵挖苦似的告诉他,照这样,要升三等武官也指日可待了。
「那么,我只讲其中一个。你听听棉花糖的新名字就好。」
「反正不久之后,她就要被带去那座妖精仓库了吧?再也见不到面的小孩名字,听了有什么用。」
「你说那话,并不是认真的吧。」
「…………」
「不要做落寞的抵抗。因为那种谎话,你讲得很烂。」
费奥多尔无话可回。
「名字的拼法是R、Y、E、H、L。」
「难念。」
「没办法啊。我们的名字是归纳成文字的古代语单字,还要替换文字的顺序加强意义,经过许多道手续才取出来的……好像啦。」
「哦。」
的确。以往听过的那些妖精名字都颇具特色,应该说,尽是在其他种族听不到的名字。假如说当中有其意义,姑且能让人信服。
话虽如此,就算学到那样的小知识,倒也没什么益处。
「表示在文件上会书写成精灵Ry吗?所以呢,那样拚出来的名字要怎么念哩?蕾儿?黎赫儿?」
「莉艾儿。」
缇亚忒一边在眼前的半空中写出文字,一边叫出那名字。
「从今以后,那孩子的名字,就叫莉艾儿。你先为她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