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笑的面具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童话。
在人类仍在地表繁衍昌盛的时代,是母亲会用来哄孩子睡觉的优美民间传说。
当然,这一类的故事通常在细节处有许多不同的变化。每经过一次口头转述,或是每当重新编辑成册时,传承下来的细节都会一点一滴地慢慢改变。然而,即使如此,故事的要旨还是几乎没变,就这样一直流传了下来。
据说,有个鞋匠因为工作忙不过来而苦恼不已,这时有个小矮人来找他,表示愿意帮他工作以换取少量的牛奶。
据说,由于小矮人的身体太小了,并没有办法像人类一样手脚俐落地工作,一个晚上最多只能做好一只鞋子。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中,还有像这样的说法。比方说,小矮人喜欢恶作剧,趁人稍不注意,就会肆意破坏东西后溜得不见踪影;也有说,小矮人拥有大量的金币,他们会将金币藏在地底深处,或装在坛子里随身携带。只要顺利逮住一脸开心地四处逃窜的他们,或许就能一夕致富……
这些和蔼可亲的邻居,为人类的历史轻轻添上了一笔纪录。
──也就是名为「小矮妖【Leprechaun】」的古老妖精的故事。
「……原来如此。」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喃喃说道。
他是一个身穿军服的堕鬼族【Imp】少年,有著色泽黯淡的银发和淡紫色眼瞳,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上戴著小小的眼镜。
「我懂了。」
他阖上书本。
这本书是他从城里一间生意冷清的租书店借来的。体裁上属于为学生量身打造的入门书,将现今已经失传的古代神话传承汇整得相当简单易懂。
本来的话,费奥多尔对远古历史和超自然性质的相关记载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他的眼睛被「小矮妖」这个字眼给吸引住,不禁阅读了起来。然后,他也忍不住将书中描述的古代「小矮妖」,和他认识的「黄金妖精」拿来比较。
身体(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异)很小。
会为人类代劳工作。
有一点笨手笨脚。
喜欢恶作剧。
而且,只要稍没注意,就会立刻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
哦,的确如此。虽然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主要是个性和特质方面都实在非常相似。
「也就是说,你们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啊。」
他嘀咕著,并用手指抚摸书本的封面。
代为完成必须要有人去做的工作,就是她们的角色定位。
她们肯定只求自己能够留在人类身边为其效劳。而且实际上,只要得到些许牛奶之类的东西,她们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吧。
然而既邪恶凶残又丧心病狂的人族【Emnetwiht】,绝对是将她们抓起来榨取黄金等物,日复一日不停地使唤她们做鞋子。
「那些家伙活该会灭绝。」
人类这种生物早已随著曾经肥沃的大地一同毁灭了。
来历不明的侵略者──被称为〈十七兽〉的暴徒,将那片大地破坏殆尽。它们展开摧毁与削减的行动,令万物枯朽腐败,抹消一切。
勉强活下来的幸存者不得不移居到〈兽〉的獠牙触及不到的场所。具体来说,就是天上。前往以数以百计的悬浮岛构成,广大的──但相比过去的茫茫大陆不过是沧海一粟的──崭新世界。
在那之后,五百年的光阴过去。
悬浮大陆群绝对不是乐园,也并不安全。必须一再付出大量牺牲,挥去大量泪水,才能维持住这个小小的新世界。
而且,这个世界仍旧在持续缩减当中。
一个又一个的悬浮岛被击坠。某些岛是面临来到天上的〈兽〉威胁而沦陷,至于某些岛则与前者截然不同,是因为岛上居民的所作所为而导致坠落。
这是众所皆知的常识。
并且,也没有人可以否定这样的事实。
世界一度濒临毁灭。
然后,现在也正迈向毁灭之路。与此同时,还一边压榨会哭会笑的黄金妖精的生命,快意享受薄冰上的和平。
「这些家伙活该要灭绝。」
费奥多尔的视线落在握紧的拳头上,再次重复著这样的话语。
†
那天之后,经过了十天左右。
简单谈谈这段期间的变化吧。
首先,构成莱耶尔市的机械装置正顺利且急速地持续劣化中。
很久以前,当这个城市不再是矿山都市后,许多技术人员便离去了。三十九号悬浮岛遭到〈兽〉吞噬,而传出下一个就轮到三十八号岛时,剩下的大多数人也纷纷逃走了。还留在这个都市的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维持这些构成立足之地的机械装置。
坏掉的机械不会自行恢复。一旦超过了极限,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里的人只能无视机械状况不佳,放任故障问题不管,舍弃毁坏的部分,就采取这样的形式过日子。
在一个月前,这个城市舍弃了将近一半作为分销枢纽的港湾区块。然后在这十天之间,发现将近两成市区的机械部分失去控制,因而指定为危险区域,禁止市民进入。
莱耶尔市还没有灭亡。但是,正一步步地确实缩减当中。
再来谈谈另一件事情。
催发出超乎常识的强大魔力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因为陷入人格崩坏或其他原因,始终沉睡不醒。
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徵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想当然尔的事情。
苹果──那个一有机会就全力往费奥多尔的肚子撞过去的年幼妖精,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
维修建材、炮弹、火药、食材、各种嗜好品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他盘查一个个木箱的内容物,并用手上的物资清单比照。比方说,标签有没有贴错,或是数量和记载的是否吻合,抑或是在配送途中,有没有发生不肖军人私自侵吞的情形。
这次从护翼军中央运送来的补给物资数量,足足有两艘运输飞空艇那么多。
「──好的,我确实点收完毕了。」
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从手上的物资清单中抬起头,环视一圈堆积成山的木箱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了,清单上这个写著『保密』的箱子,到底是什么啊?」他用手背轻轻敲了敲手上的清单。「说是按艾瑟雅二等武官的权限,直接移交过去了。」
「哦,就是上次那个嘛,缠了一圈圈锁链的黑色大箱子。」
「噢,那个一看就很可疑啊。」
「实际上也真的是很可疑。」
隶属运输队的蛙面族【Frogger】一边吞吐舌头一边说道。
「里面装什么也没有告知我们运输艇喔,只叫我们小心搬运,不要打探装在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具体交代要如何对待货物,搞得我紧张兮兮的。」
「啊哈哈,真是辛苦了。」
这时候,费奥多尔压低了嗓音。
「……我听说,里面装的可能是那个『大贤者的遗产』。」
费奥多尔用一种「完全是瞎扯闲聊而已」的口气说道。
无伤大雅的传闻是一般军人的最爱。不出所料,蛙面族瞪大眼睛注视著费奥多尔,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兴趣。接著,他也跟著压低嗓音,环视四周一圈后说道:
「就是之前那个都市传说对吧?这几年护翼军最高层之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是因为大贤者已经离开这片天空的缘故……没错吧?」
护翼军这几年有一点不太对劲。
虽然还不至于端上台面议论,但台面下已经悄悄传开了。
护翼军是为了保卫整个悬浮大陆群而存在的军事力量,这是大前提。而且起码这一点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都没有改变。在这个情况下,这两三年来,护翼军开始迷航了。拆解成本昂贵的兵器,反而投注钜额资金在成效令人存疑的新型兵器上;还有意图不明的兵力重组。除此之外,还对各自治领域的内政进行干涉,这在过去是令人难以想像的。
迷航的直接原因很明显,就是出在护翼军的决策体系上。
名义上,护翼军的最高决策权在于五名将官。并且,他们每个人都握有决定护翼军重要动向的权限。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子的。即使大家的共同目的都是保卫整个悬浮大陆群,但五个人想采取的方法都不同的话,步调当然就会不一致。而且他们都身居高位,要他们互相磨合想法和意见也没那么简单。虽然护翼军绝对不算是
规模多庞大的组织,但升到将官这样的职位,能够与大都市首长匹敌的权限、责任以及约束都会落到身上。要将官达成共识,等同于要都市之间达成共识。
即使是在这种体系之下,护翼军也一路风风雨雨地撑到了现在。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大贤者的存在。
大贤者。
应该是放眼悬浮大陆群最负盛名的伟人之中的伟人。
据说当地表的一切即将遭到〈十七兽〉毁灭殆尽时,他是带领极少数幸存者前往天上大陆群的救世主。而且,在悬浮岛之间的纷争就快要一发不可收拾之际,他协助设立护翼军,后来便一直在幕后默默关注动向,是伟大的守护者。人们甚至说,没有他就没有悬浮大陆群;若是失去他,悬浮大陆群便不可能撑到现在。他就是地位如此特殊的重要人物。
如果说护翼军名义上的统领是将官,实质上的统领就是大贤者。他不仅是悬浮大陆群历史的象徵,甚至对于昔日繁荣的地上诸国也钻研得很透澈。他能健在并担任统筹的角色不断引领众人前进,护翼军才得以作为一个组织延续至今。
因此,在护翼军实际开始搞分裂的现在,人们之间理所当然地相互流传著一件事。
据说,大贤者已经不在了。
可以说是代表著整个悬浮大陆群的伟大守护者,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已经离开这片天空而去。我们必须靠自己脚步前进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临了……这便是传闻的内容。
「我听到的也是这样,说大贤者在临去之际留下一个箱子,装在里面的是最可怕的灾祸,但这个灾祸同时也是最后的希望,能够将悬浮大陆群从真正的绝望之中拯救出来……诸如此类的。」
「大家也用猜测拼出各式各样的结论啊。比方说,是能让〈兽〉得到夏季感冒的病魔,或是对宿醉非常有效,却也苦得要命的药丸。还有人猜,其实是大贤者很久以前迷恋的姑娘的肖像画。」
「大家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啊。」
他们两人颇有感触地互相点了点头。
这种无伤大雅的传闻,通常都会以不正经的结论作为收尾。闲聊的话题不需要带有半吊子的现实感,荒唐无稽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的黑色箱子说不定就是大家说的遗产。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或许就存在著接近神话等级的浪漫产物。真是令人向往呢。」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涉入机密一探究竟啊。谜团就继续保持谜团,浪漫就继续保持浪漫,这样才是最好的喽。」
蛙面族的双眼滴溜溜地转著,大概是在笑吧。
费奥多尔也爽朗地笑著说:「就是说啊。」
这时,蛙面族感觉兴味盎然地用喉咙发出「呱」一声。
「费奥多尔大人,您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咦?」
「相比从前,您的表情看起来开朗许多了呢。」
费奥多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错觉啦,最近没什么特别值得一谈的事情。」
「这样啊。」
蛙面族歪起头,彷佛在说:您们种族的眼睛太小了,实在难以判断啊。
在距离这里较远之处,有一名面熟的上等兵在挥手,喊著:「喂──四等武官,来帮忙一下!」费奥多尔听到后,便活力十足地挥手回应:「现在就过去!」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之后的手续会由负责此事的三等技官来接手执行,再麻烦你去找他喽。」
说完,少年就跑走了。
从那之后,经过了十天。
在这段期间,费奥多尔几乎都表现得极为开朗。
他的脸上永远挂著笑容,面对任何人都很有朝气,工作态度也比以往还要细心。
妖精的存在与特性到现在仍旧属于机密事项。因此,当时击败突然开始侵蚀莱耶尔市的〈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一事,被归功于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秘藏的最新试作炸弹。
据说当时,苹果遭到杀害,菈琪旭也被打倒,尽管如此,费奥多尔还是挺身对抗了〈兽〉。即使〈沉滞的第十一兽〉会将包含爆炸在内的一切冲击都吸收进来,再转化为侵蚀的冲劲,他还是选择投出手上的炸弹,如此云云。
在本人不知情的期间出现了这样的故事,并且在第二师团中广为流传开来。
「他实在很了不起啊。」
与费奥多尔同期的蛇尾族【Ophidianthropos】四等武官,对于他近来的表现,似是相当佩服地给出这样的评价。
「他同时失去了重要的部下和视为女儿般疼惜的孩子,对吧?不过在刚发生这种事情后,他不顾自身危险,确实血刃了仇敌。然后现在还像那样开朗有朝气地拚命活著。」
他赞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
「他肯定是认为,如果活下来的自己没有保持抬头挺胸的话,会让菈琪旭她们感到悲伤吧。其实明明是很想哭的,却又在逞强。」
「他大概是选择要以一名士兵的身分走下去吧。」
认识费奥多尔很久的狼徵族【Lycanthropos】上等兵,一脸沉痛地垂下耳朵如此评论。
「只要踏入战场便无可避免会与战友死别。要如何面对及应对『失去别离』这件事,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答案。就算背负著深沉的悲伤,还是要振作起来继续战斗……」
他缓缓摇了摇头。表现出自己的感佩。
「这就是四等武官从苦痛的深渊中找到的答案吧。」
「什么英雄,其实就是踩著别人的尸骨成名的人啊,英雄不过是别称罢了。」
认识费奥多尔很久的猫徵族【Ailuranthropos】上等兵,对于他近来的表现,用一副厌憎的神情这么说。
「虽然不清楚到哪一步为止是在他的计画之内,但实在很行啊。不惜牺牲倾慕自己的女孩子,顺利地一再建立功勋,升官的速度大概也会加快吧。把品格、良知和常识全都拋掉,一心一意地往上爬。」
他哼了一声,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不爽。
「不得不承认,这种私欲真的不容小觑啊。」
†
「你怎么看最近的费奥多尔?」
突然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害她差点弄掉堆叠在手上的木箱。
「……你怎么在那种地方偷懒呢,纳克斯先生?」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抬起头,用埋怨的表情看著声音的主人。
「我这是在休息,别说这种给人听到不好的话啦。」
鹰翼族【Falcon】青年──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坐在堆积如山的大型木箱上,眨起一边眼睛,耸了耸肩。
「像我们这种有翅膀的种族啊,骨骼很纤细,天生就是长不了肌肉的体质,所以不适合做粗活啦。而且俗话说『适才适所』嘛。」
「哦?」缇亚忒对他投以责备似的不悦眼神。「所以你的意思是,妖精既不纤细又长了身结实的肌肉,所以把粗活都丢给妖精就好了,对吗?」
「才不是,我可没说到这种地步。」
纳克斯微微摇手辩解著,并看向缇亚忒的手边。
「虽然我不会这么说,不过你的力气其实比外表看上去还要大得多吧?那个箱子应该没有轻到哪里去吧?」
「嗯,是这样没错啦。」
她稍微晃一下手中的木箱,调整好姿势,将重量分散在双臂和胸前。
箱子里装的是护翼军采用的重火药炮中,受到广泛运用的共通规格炮弹。缇亚忒现在手中就叠著三个这样的木箱。的确如纳克斯所说的相当重。单纯拿重量来比较的话,可能比缇亚忒本身还要重上许多……应该是这样。
「我用一点点魔力强化了全身体能。」
她微微晃动身子,藉此证明。
魔力,就是生命力的秘招,只有接近死亡者才能强烈地催发出来,是一种能够连结到无形力量的无形回路。像缇亚忒等妖精是以肉身现形的死灵,就原本的意义而言,甚至不该存活于世。因此,她们与操作魔力的技术非常契合……然而……
「我没有像菈琪旭那样的才能,无法催发出极为强大的魔力。但反过来说,我也因为这样,几乎不用担心会失控。所以可以自在地运用在这种时候,相当方便。」
「……能够将拥有的力量妥善发挥出来,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吧?」
「对一个充满自卑的凡人来说,是不会想被这种道理给说服的。」
她用闹别扭似的口吻这么回答后,倏然小声说道:
「……一句话,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嗯?」
「就是你刚才问我『怎么看现在的费奥多尔』的问题。」
顿了一下后,纳克斯恍然大悟地略点了点头。
「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代表你也看得到那家伙的真实面貌吧?」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确实看得不能再更清楚了。那家伙明明很爱说谎,本质却像个笨蛋一样率直。」
她刻意「唉──」地重重吐出一口气。
「那种扮演『戴著眼镜、认真诚实人又好的四等武官』的虚假演技比以前更完美了。演技有多完美,就表示他有多压抑真实的自己。」
费奥多尔‧杰斯曼这个人,本来就藏有两种相反的性格。认真诚实的模样不过是其中一面,背后还藏著坏心眼、恶质又卑劣的本性;而且有时候会微妙地没藏好,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但是,现在的他身上,已经丝毫不见那些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部分了。
如今的费奥多尔,就是如此彻底地压抑自己的内心。
至少在缇亚忒眼中,他看起来便是这样。
「但是,那不过是在自我逃避罢了。反正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到时只会让心情变得比现在更痛苦而已。」
苹果不在了,菈琪旭昏睡不醒。这两个事实当然也导致缇亚忒的内心裂出了一道大缺口。然而,缇亚忒以不同于费奥多尔的原因,选择不表现出来──身为一个妖精兵,身为一个自身期望为爱凋零的妖精,就此驻足不前是不被容许的事情。
她不打算强迫其他人,也没有在追求他人的共鸣。这是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自己心中的一点点自尊。
「你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啊,难不成已经有过经验了?」
「……才不是。这只是大众观点。」
哗的一声,纳克斯大大地张开鹰翼族的翅膀,从木箱上跳下来,落在缇亚忒的身旁。
缇亚忒有一瞬间期待了一下,以为他会帮忙搬她手上的箱子。但当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缇亚忒,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费奥多尔他啊,小时候曾经稍微被卷入一桩大事件当中。」
「事件?」
「对,事件。当时从近亲远亲到一般点头之交,总之周遭所有人都过世了。所以,虽然这样说也不太好,不过失去重要之人这种事,他早就经历过了。事到如今,就算再遇到相同的状况,他也不会就此一蹶不振而崩溃。」
不知道这样算好事还是坏事就是了。纳克斯满脸苦涩地说道。
「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差点一蹶不振,就算差点崩溃,他也不会停下脚步。那家伙的过去是不容许他这么做的……就是如此。」
「──纳克斯先生和费奥多尔是不是从以前就是朋友了啊?」
「算是吧,从他加入护翼军的第一年,我们就认识了。在他还没升官并获得个人房间之前,我们一直都是同挤一间房。」
「那么,呃……你该不会有听过那家伙的梦想,或者应该说野心之类的吧?」
缇亚忒稍微听过一点费奥多尔真心的吶喊。该怎么说呢,其中的内容感觉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但毫无疑问的,那是他心目中真正追求的未来愿景。
他说过,他决定要舍弃这个世界。
他明明隶属于保护这个世界的军队,还担任四等武官的职位,却发表了完全悖于立场的言论。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
纳克斯探究著缇亚忒的表情,于是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哦……姑且听过一些吧。」
缇亚忒的肩膀擅自震颤了一下。
纳克斯坏心眼地眨起一边的眼睛说道:
「不过,那些事情实在不好在女孩子面前提起耶。」
「啊,是指那方面的啊?」
缇亚忒发现自己想多了的同时,也不禁嘴角上扬。
太好了。她心想。虽然是她主动问起的,但她并没自信能够保持冷静地谈论这话题。
「类似想要和猫徵族的美女交朋友之类的吗?」
「没错,还开条件说喜欢有光泽的黑毛等等。」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耶。」
他们两人都呵呵地大笑起来。
「不过,就是那句话吧。」纳克斯稍微敛了敛笑容。「不管是过去的誓言还是未来的梦想,只要过度执著,都会引毒上身。」
这句话微微牵动了缇亚忒的记忆。她对这句话有印象,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后续。
「我想想──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活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而已。是这样吧?」
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故事──在重复看了好几次的映像晶石之中所听到的一句低语。对于身为退役军人的主角(帅气的爬虫族【Reptrace】),过去的长官(沉稳老练的蛇尾族)一边吐著菸雾一边目送他离去,并说出这句道别的话语。
纳克斯轻轻吹了声口哨。
「这么老派的东西,你竟然知道啊。」
「碰巧而已。」
这么回答后,缇亚忒突然将怀中的木箱一股脑地塞给纳克斯。
之前也提过了,这些箱子装满了炮弹,是搬起来比看上去还要费力的重物。
「呜耶咿?」
纳克斯发出意义不明的惨叫,但并没有把箱子摔到地上。他把双手伸到极限,姿势完全走了样,脸上满是大汗,却仍确实地支撑住重量。虽然平常的表现感觉很软弱,不过,军属上等兵还是有其厉害之处。
「请你搬到四号防湿仓库。那我走了。」
「等……等一下,缇亚忒,这种重量可不是闹著玩的啊!」
「瘦弱又没肌肉的我都拿得动了,纳克斯先生一定没问题的啦。」
「你这个人偶尔会说出一些非常厚脸皮的话耶!」
缇亚忒把发出惨叫的纳克斯拋在背后,径自离开了。
「脊椎!我的脊椎不太妙啊!」
……虽然嘴上大呼小叫的,但依旧没有把箱子扔掉。从这一点来看,他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名副其实的军人呢……就这样,缇亚忒在这种毫不重要的小事上,对他感到很佩服。
2. 悬浮大陆群的敌人
湛蓝的天空。
洁白的云朵。
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提前到来的早春花香。
费奥多尔从窗边探出头,呆呆地望著天空,细细反刍无比忧郁的心情。
他在思考失去菈琪旭和苹果的那个事件。
他首先就在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姊姊搞的鬼。那个充满堕鬼族本色,秉性乖僻扭曲的恶女究竟在想什么,即使是身为同族与亲人的费奥多尔也无法想像。无论她心存什么企图,或是打算惹出什么事端,他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似乎并非如此。在打听确认过这次事件的详细情况后,他认为这一切实在太过马虎粗糙,充满偶发性,缺乏故弄玄虚的花招。也就是说,他觉得「不符姊姊的风格」。
假设他的直觉没错,是另有其人利用「艾尔毕斯的小瓶」当作赚钱或谋略的工具。虽然他不太想深究这个可能性,但也不能因此就坐视不管。
「……话虽如此啊。」
问题在于针对这起事件的调查本身就窒碍难行。毕竟是关乎「黄金妖精」和「小瓶」这两项机密的事件。情报来源无可奈何地相当受限。
他有听取了缇亚忒她们的报告,而熟稔的情报商,同时也是参与逮捕行动一员的纳克斯‧赛尔卓上等兵也有告诉他更深入一点的情况。缇亚忒她们逮捕到的豚头族【Ork】商人以及兽人护卫所作出的供述──虽然几乎是张白纸──他也有看过相关文件。以上就是全部的情报来源。
「只能等那些家伙获释了……吗……」
既然「小瓶」本身的存在不能公诸于世,企图以此进行交易的行为也无法被判罪。因此,那些商人表面上的罪名,是擅闯严厉禁止进入区域以及擅自启动机器,还有破坏建筑物、骚扰和妨碍军务等等。
再加上,护翼军终究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军队,并没有维护治安的权限。所以,将为非作歹的麾下军人关进单人牢房的情况,不能和这件事一概而论。他们没有逮捕一般罪犯的权利。虽然目前是采取「由于屡次发生案件,莱耶尔市的拘留设施已经瘫痪,暂时将罪犯委托给护翼军管理」这样的形式来处理,但这种欺瞒的做法总会有极限。恐怕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缴交市法规定的保释金,藉此换取自由。
费奥多尔对此当然感到愤怒还有憎恶。甚至觉得,如果法律无法制裁他们的话,那就由他亲自去捅他们一刀算了。然而,费
奥多尔有目标、誓言、计画在身,并且也为此一路努力到了现在。想到这些事情,他才得以打消念头。
「要是能从那些家伙身上,再套出一点交易对象的真实身分就好了……」
「费多尔~」
──有个温暖的小东西「啪」地缠到他腿上。
他往下一看。
只见一个拥有天蓝色头发的稚嫩少女,紧紧抱住他穿著军服的下半身。
他才喊出棉花糖的「棉」字,便及时打住。「……莉艾儿。」
他喊出的是这个少女的名字,也就是他前几天刚得知的新名字。
「咿啊。」
莉艾儿一脸开心地仰起头,口水都沾到军服的下襬了。
「好了,快放手。」
「不要~」
他轻轻晃了晃脚,但她的手臂抱得出乎意料地用力,没能让她放手。
「费多尔~来玩嘛。」
「抱歉,我现在很忙。」
「每次都这样,真无聊。」
从那之后的十天以来,这段对话重复了好几次。
莉艾儿──以前都被称为棉花糖的女孩──就像这样依旧待在第五师团里。虽然听说之后会送到应该是位于六十八号悬浮岛的妖精住所,但至少不会是这一两天内的事情。
对莉艾儿而言,现在的护翼军基地似乎是个无聊至极的地方。每当见到面,总会像这样缠上费奥多尔,任性地要求陪她玩。而费奥多尔都是以繁忙为理由拒绝。
费奥多尔没有说谎,实际上,他真的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
但也仅止于不是说谎而已。费奥多尔身上的工作并非全部都很紧急,也不是全部都非由他来做不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让自己保持忙碌,并以此为理由不断拒绝莉艾儿。
只要这个少女待在他身边,他就无可避免地会想起来,会意识到别的事情。
关于苹果的事。
关于菈琪旭的事。
年幼的孩子自然不懂何谓死别。关于这一点,无论是妖精还是其他种族都没有分别。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莉艾儿对于那两人已不在的事实丝毫不感到悲伤。
话虽如此,看到这孩子不懂悲伤,天真无邪地在他身边嬉闹,还是让他很难受。
甚至连他用尽全力装出来的资优生面具都要崩解了。
「去找潘丽宝玩不就好了吗?」
「唔!」
莉艾儿露出抗拒的表情。那个经常用剑来表现情感的女孩子,并不太讨莉艾儿喜欢。虽然觉得她也满可怜的,但当然是她自作自受的结果。
「那缇亚忒呢?」
「唔唔!」
莉艾儿的表情更抗拒了。那个认真且一板一眼,拥有模范生性格的女孩子,果然一点也不讨莉艾儿喜欢。这是她自作自受,根本活该。
那去找可蓉怎么样呢?费奥多尔原本想这么问,但还是吞回去了。他知道可蓉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中。可蓉一直在沉睡不醒的菈琪旭身旁看护著……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可蓉几乎都在恍神。至少那不是能够照顾小孩子的状态。
(看那样子……只能尽量别去惊动她了吧。)
费奥多尔用手指揉乱莉艾儿的浏海。
莉艾儿闭起一边的眼睛,露出厌烦的表情。
「不要太让我伤脑筋,回房间自己玩吧。」
「……唔!」
虽然莉艾儿不满地用力鼓起脸颊,但还是很懂事听话。费奥多尔便沉默地目送那小小的背影踏著细碎的步伐跑走。
兵舍一楼。前阵子还用来当作预备资料室的空间,现在文件柜全被搬了出来,再摆张床进去,十万火急地整理出大致的模样。现在这里就是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按二等武官待遇所使用的房间。
「关于菈琪旭会怎么样的问题啊……」
艾瑟雅原本不知在写信还是什么,总之她停下写字的手,将轮椅的轮子转向面对他。
「这个说明有点长,没关系吗?」
「没关系,麻烦你了。」
费奥多尔点点头。
这名女性对于妖精兵这种机密存在似乎非常了解,而且原因不只是她本身就是妖精兵这么简单──也就是说在整个体系方面,她比缇亚忒等人掌握到更深入的内情。
有办法探听的话,他当然想尽量探听到更多事情。
「我们妖精是不懂何谓死亡的小孩在夭折后,灵魂最后形成的模样。这你知道吧?」
「是的,她们之前有简单说明给我听。」
「你能接受这个说明吗?」
「不,我一点也无法接受。只不过,就理解是这么一回事了。」
「能够理解得这么快,真的是很可靠呢。」
艾瑟雅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费奥多尔觉得这样很不适合她。
她是个身材苗条,样貌温婉的人。虽然费奥多尔公开表明自己对无徵种异性没有兴趣,但看到这名女性偶尔浮现的郁郁寡欢神色,他心中也会莫名为之一紧。
正因如此,她平常那种和外表很不相衬的说话语气和笑法,实在显得相当突兀。
看起来就像是在刻意模仿其他人一样。
彷佛原本的自己就藏在这张矫情笑脸的后面。彷佛是在说服谁,说在这里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坏心眼地笑著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艾瑟雅有没有看出少年的内心想法,她转著笔继续说道:
「灵魂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可疑到不行的超自然用语,不过这部分也要请你一并理解。小孩子的灵魂里,有一点一点的记忆和感情碎片附著在上面。本来的话,那就像是小小块的污渍,暂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这时候,在艾瑟雅的建议下,费奥多尔就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暂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这样吗?」
「对。基本上过一段时间后就会产生影响了,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还会加快速度。那些『前世碎片』会逐渐侵蚀我们的记忆和情感……粗略来说,就是人格。」
「侵蚀……?」
他的震惊无从掩藏地显露在表情以及声音上。
艾瑟雅并没放在心上,她继续说明:
「只要好好以成体妖精兵的身分接受调整,就能大幅抑制侵蚀的速度。在接近二十岁之前,都不会出现显著的影响。而且,本来就几乎没有多少妖精可以活到那种年纪,所以不需要硬是当作一个问题来看待……不过,最近有增加几个例外就是了。」
艾瑟雅虽没有明说,但费奥多尔可以推测出所谓的「例外增加」的来由。那是因为这五年之间都没有和〈第六兽〉战斗过。没有战场的话,当然也不会有用完即弃的兵器。
「只不过,就算持续接受调整,在特定的条件下,侵蚀的速度还是会一口气提升。具体来说,像是催发出以妖精的标准而言,都算是『异常』规模的魔力,或是接触到那样的魔力。再怎么说,这都不是能凭一己之力办到的事情,所以几乎等同于利用超高位的遗迹兵器来增幅魔力,并全力发挥出来。」
「遗迹兵器。」
在喉间反刍这个词汇后,他说:
「缇亚忒她们会怎么样呢?」
「……那三人倒是不用担心喔。」
三人。
不是四人,而是三人。
他知道。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并不包含在内。
「真要说的话,伊格纳雷欧和卡黛娜都是低位的剑。可蓉的布尔加特里欧虽然勉强算得上是高位,但那种程度不至于造成刚才提及的事态。从我们仓库里的剑来看的话,满足条件的就属超规格的瑟尼欧里斯,还有……瓦尔卡里斯和黄金蜜酒吧。」
艾瑟雅‧麦杰‧瓦尔卡里斯乐呵呵地笑著。虽然彼此没有交谈过多少次,但费奥多尔心里明白,这种笑法是用来掩饰某种真实心声的。
「我想问,人格侵蚀……这种现象,具体来说是怎么进行的呢?」
「『心灵』逐渐瓦解……应该可以这样说吧。由于每个人的情况都相差甚远,案例也实在不多,没办法解释得很精确。总之,记忆无关新旧,都会接二连三地忘却,情感也会渐渐不易受到牵动。不管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之中,未知的记忆和陌生人的情感都会在脑海中涌现……特别是当情况愈演愈烈时,瞳孔好像也会变成红色的。」
瞳孔的颜色。
菈琪旭的情况是怎样呢?他记得不是很清楚。留在记忆中的只有烈火般的赤红发丝。
「就这样,记忆和情感都瓦解而去,之后便慢慢
无法维持住人格。」
一阵沉默。
「要是连活命所需最低限度的碎片都消失的话,就会陷入昏睡。在那之后无异于尸体。即使身体健在,但内在基本上是空空如也。放任不管的话,身体便会直接溶于空气中,消散而去。」
「有治疗的方法吗?」
一阵沉默。
艾瑟雅的眼眸看起来有一点湿润。
那天,费奥多尔对菈琪旭坦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结果最后并没听到她的回答。因为他觉得任何时候都能询问她的答覆,彼此都还有很多时间。他就是如此认为,如此深信。
他们是活在薄冰之上。他不小心忘了这样的事情。
就算懊悔,就算悲叹,也没办法再倒回去过去的日期。已经失去的对象,便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这并不是你的错。」
艾瑟雅的声音像是在安慰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种温柔的语气触怒了他。
「不是我的错吗?也是,当然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掩饰不了自己的不耐,透过嗓音传达了出来。
遇到这种时候,堕鬼族的舌头会变得比需要的还要伶俐。甚至伶俐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也无法判断自己说出来的究竟是无心之论,还是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真实心声。
「如果能公然怨恨某个人的话,大家也不用这么痛苦了。只能认命接受而已。全部都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任谁做了什么也无法改变。谁也不能反抗已经注定好的命运。只能接受这种说法──」
「费奥多尔小弟。」
他的舌头停住了。
只有舌头而已。缠绕于额头附近的燥热并没有褪去。
「──怎么了?」
「连自己也骗不了的拙劣谎言,实在是让我很不以为然。」
她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不对,我哪里说谎了?」
「从头到尾都是。我是从缇亚忒那边听说的,你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吧?你说,为了他人而奉献生命,这种生存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是不可原谅的。那么,你当时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杀死妖精的并不是什么命运。」
反驳呢?
他的脑袋本能地浮现出好几种反驳的意见。
然而全部都像是刺梗一样卡在喉咙,没办法说出口。
「就算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东西好了,那命运还算是满宽容的呢。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战斗都是有退路的。」
他知道。
「如果不愿战斗的话,那就不要战斗就好了;如果不愿听从命令的话,那就反抗就好了。尽管如此,若还有妖精豁出性命的话,就表示这是她自愿的。因为有值得用性命来守护的事物存在,所以才会这么做。也就是说……要说是什么原因杀死那些孩子的话,我只能回答你,是她们自身的意志造成的。」
哦,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妖精在本能上并不惧怕死亡。这句话没有错。但是,经过长时间的生活后,妖精的心灵会开始模仿生物,会开始强烈担心自己的未来会被封锁住。要克服这些问题且接受死亡的到来,实在并非易事。我不希望你用『命运』这简单的两个字来概括这些事情……」
对此他也很明白。他一路以来都有看到、听到、接触到她们的心态以及她们的决心。
「既然菈琪旭……和苹果都把性命托付给你,我也希望你别用那种随便的诡辩来逃避。」
听到这样的指责,他已经无路可逃了。
连自己也骗不了的拙劣谎言。没错,正是如此。堕鬼族的血正在悲泣。如果父母亲和姊姊听到这段对话,肯定会捧腹大笑。
「我……」
「……我再说一遍,这并不是你的错。」
艾瑟雅用一种分不清是温柔还是严厉的嗓音继续说道:
「硬要说的话,是那些孩子自己的错。若是你无法原谅这一点也无妨。但是,可以的话,请你不要责怪她们。我之前也说过了,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尽管燥热尚未褪去,费奥多尔仍旧拚命地从脑内深处挤出一句话。
「我不能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接纳她们。」
「嗯。」
艾瑟雅露出一抹略带落寞的温婉微笑。
就是这样,他才不擅长和无徵种相处。费奥多尔突然重新肯定这一点。
正确来说,是限定于年纪较长的女性无徵种。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她面前装神弄鬼,应该说,好像被一股不容置疑的感觉包覆,或者说是被紧紧包在里面,还是该说是被压得溃不成形,总之就是这样一种独特的氛围。在这家伙的注视下,他总会渐渐失去冷静。
仔细一想,菈琪旭也有这种感觉。当然纯论年龄的话,费奥多尔是比较年长的,但那种彷佛把人包覆起来的氛围相当超龄。而且不管怎么说,他的心已经被她搅得够乱了。
「……抱歉,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他垂下头不再看她,然后站起身。虽然并没有多用力,椅子还是「喀哒」地大大响了一声。
「好的好的,欢迎随时再来哟。」
不知何时起,艾瑟雅又变回平常那种亲切讨喜的笑容──不符合年龄,彷佛是个调皮的孩子。朝他不断张开手又握起来的举动,到底是哪门子的致意方式?那种像是用演技呈现出来的行为举止,背后究竟藏著什么样的真实心声呢?
当他要伸手碰触门把时。
「啊,对了,我有另外一件事想问。」
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朝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和这次的补给物资一起送来的『保密』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啊?我听说艾瑟雅小姐你们直接收下,放进腌渍桶【零号机密仓库】里了。」
「嗯?你很好奇吗?」
「算是吧。」
他尽可能用平淡的嗓音说道,装作不过是闲聊几句而已。
「既然是寄给艾瑟雅小姐的,就表示可能是妖精兵的相关装备。我听说是个很大的箱子,如果里面是缇亚忒她们使用的那种遗迹兵器,以我的立场而言也不是完全不相关,所以我有必要知道。」
他还对她亮了一下阶级章。
「确实是这样没错。」
艾瑟雅看似思忖了一下,然后说:
「不过没关系,那东西和费奥多尔四等武官没有直接关联,就是很常见的一般保密机密而已哟。」
「哦,这样啊。」
他尽可能用轻松的语气答道。
「那么,我就不放在心上了。」
「哎呀,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平淡呢。」
「毕竟不能只凭兴趣就去刺探机密吧?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能。这点处世之道我还是懂的。」
他很乾脆地撒了谎。
接著,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把门打开。
砰。
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他眼前的地板上,有颗屁股摔在那里。
从这颗屁股看来,应该是有个不肖分子直到刚才都在偷听房内的对话,正打算溜掉时,不小心被自己的脚给绊倒了,结果就呈现出头部著地趴在地上的姿势。
「呜唧!」
顺便说一下,这颗屁股还传出了缇亚忒(不太像女孩子)的惨叫声。
「……唉。」
他叹了口气,反手将门关上。
「啊,呃……早……早安?」
缇亚忒半边脸颊和膝盖都贴在地上,只有屁股对著天花板翘起,她就维持著这个姿势,说出重点错误的一句话。
「差不多要傍晚喽。」
「是……是喔,也对,嗯。那么,晚安?」
「现在还是傍晚而已啊。是说,你快点起来啦,青春年华的少女可不能一直维持这种姿势。」
「这是因为……」
犹豫好一会儿后,缇亚忒才答了声「好……」,莫名温顺地点点头,慢吞吞地起身。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吗?」
「嗯……对不起。」
他回头看室内,只见艾瑟雅露出「这孩子真令人伤脑筋」的微笑,并耸了耸肩。总之,对她来说,刚才那番对话的内容让缇亚忒听到似乎也没关系。
「……无所谓,我们也没在讲什么必须隐瞒的事情。」
费奥多尔同样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像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说得很明白的,我对你们的生存方式很不满,想做点什么来改变,也打算破坏掉。刚才只不过是重新确认了这一点而已。」
「所谓的破坏,是要怎么破坏呢?」
「我会想办法的。想办法推翻你们的命运──不对,是前提。」
「所以我问你究竟想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近期内一定能找到的。」
费奥多尔不打算在这种地方和缇亚忒聊太久。所以他不再说下去,推了推眼镜后,就迈开脚步在走廊上前进。
缇亚忒似乎也无意继续聊下去。这个少女看起来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他将她留在背后,愈走愈远。
不过,他还是有听到她在最后小声说了一句话。
「明明就没有人在求救。」
──照理说,这句话并不是要说给任何人听的。
费奥尔多听到后,也低声说出不打算让任何人听到的一句话。
「你们就是连那种事情都不说出来,才会这么麻烦啊。」
†
──总有一天,要和这个悬浮大陆群为敌。
──在不远的将来,必须启动计画才行。
他讨厌所有忘记末日的悬浮大陆群居民。他痛恨那些家伙忘记自己是活在多么伟大的奇迹上,连明天是建立在多少牺牲上的都不知道。
然后他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也不过是那些家伙的一分子罢了。
什么迟早有一天,什么不远的将来,未免也误解得太离谱了。一厢情愿地认为毁灭是在遥远的未来,这才是混帐的典型思维。
太过安于日常生活。
还不知羞耻地希望这种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这并不可能,而且也是不被容许的事情。他明明应该知道的。
(苹果。)
他仍记得那只小小的手掌传来的温度。
也记得头发被拉扯时的疼痛,还有她用尽全力撞过来时,内脏差点被撞翻的痛楚。
以及,这一切突然被夺走时,那种灼热的绝望。
(棉花……莉艾儿。)
他想到刚刚才目送其背影离去的少女。
她现在还是年幼妖精。再过十年的话,就会长为成体。只要接受军方的安排,她便会以成体妖精兵的身分前往战场。然后总有一天,她会像菈琪旭一样,在身体灼焦殆尽后消失。抑或是在那之前,她就会像苹果一样,在身体燃烧殆尽后消失。
总有一天,肯定会如此。或者说,在不远的将来。
──唉。
抬首仰望天空,太阳的光芒格外耀眼。
「真刺眼啊。」
他用手掌挡住阳光,并眯起了眼睛。
即使这么做,阳光还是非常耀眼,无法直视。太阳明明在眼前,却无法确认其样貌。
「……嗯,也是啊。」
没有任何人在跟他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在问他问题,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应声附和些什么。尽管如此,他却对这件事不抱一丝疑问。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意思就是,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他弯曲手指,张开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他朝著天空高高地举起拳头。彷佛是在对天空本身发动挑战一般。
万般慎重之下,他才得以准备到这一步。自从艾尔毕斯集商国毁灭后,费奥多尔‧杰斯曼这五年来的时光全都投注了进去。现在应该已经打好立足的基础,足以起步奔驰了。因此,没有必要再继续驻足于安逸的日子。
肯定早该开始了吧。
与世界为敌的,最初亦是最后之战。
3. 归返之人
医务室隔壁的小房间里,搬进了一张小床和椅子。房内配置的柜子上,摆著最低限度的应急医药品。
然后就没有了。
只备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除此之外不再放其他日常用品。就某方面而言,陈设摆置相当适合这个房间的居住者。这里就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病房。
从失去意识的那一天起,少女就一直在这里安稳地沉睡著。
连睡著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碰触她的胸口也感觉不到心跳。
然而只要接触过,就会发现她的身体还留有一点体温,表情很恬静。
虽说已经逝去了,看起来却不太像尸体。搞不好说什么人格崩坏只是某种误会而已,可能再等一阵子,她就会醒来,然后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就算有人抱著这种希望,也不会有人敢加以责备吧。
「可蓉。」
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垂著头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便抬起了头。
一缕樱色发丝顺著憔悴的脸庞滑落下来。
「……干么,潘丽宝?」
「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房去,上自己的床睡觉吧,你的脸色有够差的。」
她回头一看,发现潘丽宝‧诺可‧卡黛娜正在开窗户。
略带寒意──但相当清爽的空气吹动花朵图案的窗帘,往房里灌了进来。
窗外很黑。她心想:啊,真的已经很晚了。
莱耶尔市拥有各种比其他都市先进的技术,如今也可以使用以雷电为能源的照明设备。那东西远比蜡烛和提灯还要亮,宛如太阳般照亮整个室内,实在很方便。但是,如果房间不会变暗的话,可能就很难察觉到夜晚的来临了,这也很麻烦。
「我还想在菈琪旭身边多待一下。」
她边说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下缘。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感觉真的有点凹陷下去。
「你就一直这样说,都不知道过多久了。」
「我知道。可是,真的再一下下就好了。」
「这句话我也听过很多次了。」
潘丽宝无奈地说道,然后在可蓉旁边坐了下来。
「虽然我这样说很残忍,但就算你一直待在这里,菈琪旭也不会回来的。」
「嗯。」
「我很害怕。再这样下去,感觉连你也会跟著菈琪旭的脚步,从我们面前消失。」
「嗯……」
可蓉用毫无干劲的嗓音咕哝著回应。
「抱歉让你担心了。」
「想道歉的是我才对。」
潘丽宝露出无力的微笑,然后将可蓉的头拥进怀里。可蓉没有反抗。于是,潘丽宝紧紧地将她的眼部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压抑的抽泣声,从可蓉的口中溢了出来。
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是一个「开朗的少女」。总是充满朝气,活泼到令周遭的人觉得很头痛,而且讨厌思考困难的事情。虽然身体随著年纪增加而长大,但本性依旧是个小孩子,完全没有改变。
周遭许多人都是这么看待她的,而她本身也有自觉,倒不如说,她积极地想要让自己保持这样的个性。
不过,任何事物都是有极限的。总有耗尽朝气的时候;总有动不了的时候;总有讨厌的思绪不断在脑中盘旋的时候。
同理,可蓉总有没办法继续保持开朗的时候。
「……不会分别太久的。」
潘丽宝轻轻地拍著可蓉的头,低声说道:
「菈琪旭证明我们催发的魔力对〈沉滞的第十一兽〉有效。照这样下去,当决战日到来时,缇亚忒和你我三人应该都会开启妖精乡之门。」
可蓉的肩膀震颤了一下。
「这么一来,虽然时间上有些落差,不过,我们四人都会以相同的方式终结生命。」
「……一点也不高兴。」
「这就取决于你怎么思考了。或许不令人高兴,但也不会寂寞。」
「我不想要思考。」
「这么任性啊,真的很像你的作风。」
「唔。」
可蓉埋在潘丽宝柔软的怀抱中,闭上了眼睛。
「我们不就是为了终结生命才来到这里的吗?」
「是啊,为了见证我们脚下的道路。」
「是为了寻找道路。」
「唔,这是见解的差异。我感到有点失落喔。」
可蓉心想:我们几个真是不一致。
说到底,对于她们四名成体妖精兵被派来这座悬浮岛一事,身为当事人的她们都持有不同的看法,各自怀著相异的目的接下了命令。她们一直认为就算这样,四人还是能够并肩前进,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潘丽宝觉得,她们是为了见证脚下的道路而来到这里的。
相比之下,可蓉的答案是为了寻找道路。
如果缇亚忒人在这里的话,她大概会说,是为了替后面的孩子开拓出道路;如果菈琪旭醒著的话,她
大概会说,是为了脚踏实地走在道路上。
这些差异,实在令人感到很失落──对,没错,就是失落。
「要是让费奥多尔听到这些话,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让可蓉有点困惑。
「嗯……这个嘛。」
「他可能会生气吧。」
「那家伙老是动不动就生气。」
「真的。」
虽然只有表情和声音而已,但潘丽宝还是「啊哈哈」地笑了起来。
†
其实,还有另一名少女也在场。
严格说起来,「在场」是不恰当的说法,但总之她就是存在著。
少女在忘我深渊的对侧流连徘徊。
并且,少女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对于可能已经失去一切的她而言,这股怒火恐怕是她唯一的所有物。
这名少女早已死去了。
她认为,她在看著远方的某样事物。
她认为,那是一个如同废墟般的奇异场所。
她认为,有某个人在那里,而且那个人身材娇小,拥有烈焰般的赤红发丝。
但是,每件事都是不确定的。
她不知道原因。虽然不清楚,但就是能感觉到,那是很久以前,「她们」彼此相系的场所。
经过漫长岁月,在灵魂几经轮回之中,便离这个场所愈来愈远了。
连结应该还没有断掉,所以才能看得见。
连结应该就快要断了,所以才渐渐模糊。
──啊,话说回来。
溶解般的意识一隅,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疑问。
这个「自己」,究竟是什么呢?
她直觉认为自己应该死了,也明白这并不属于妄想或误解那一类的事情。然而各方面都有所矛盾,违背了道理。
死者照理说会失去一切,她的心中却有一股无处可发的奇怪怒火盘据著;死者照理说什么事也无法做,她却不知为何可以进行「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这种疑问在她脑中缠绕时,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有微小的光芒在摇曳晃荡。
又多了一个疑问。照理说,这里不会有任何东西,因为这个地方不接纳一切异物,只会有「自己」存在。那么,这团蒙蒙微光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呢?
你是什么东西?
她不耐地问道,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回应。
相对的,光芒开始走动了。它笔直地朝她这边走来,没有一丝犹豫。她这才发现,那团光芒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个人。
愈是接近,光芒就愈是耀眼。少女感觉到理应不存在的眼底产生一股刺痛,不禁眯起了心中的眼睛。
在她这么做的期间,光芒也继续走著。迈著同样的步伐,迈著同样的速度,毫不迷茫地走来。
要撞上了。少女感觉到这一点,便用力闭上心中的眼睛,将那团太过庞大的光芒赶出视野之外。她绷住虚幻的全身,准备承受多多少少的冲击。
然后,那团光芒……恐怕是将少女吞噬进去了。先行封闭住心灵的少女,已经无法理解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能够理解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经过那一瞬间之后,「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仅此而已──
†
──床铺的弹簧发出嘎吱的声响。
可蓉抬起头。
潘丽宝扭过头去。
在两名少女的注视下,造成声响的本人缓缓地撑起身子。
首先在可蓉脸上划过的是轻微的混乱,因为发生了不可能的事情。接著又转变成一抹单纯的惊愕,因为从未想像过的状况在眼前上演。
「菈……」
吐出这个字后,经过足足几秒的时间,她的眼眸以及脸颊都渐渐涌上喜色。然后,宛如乍迎春天的花朵般,绽放出满面的笑容。
「菈琪……」
可蓉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菈琪旭醒来了。
从潘丽宝的怀中挣脱出去,张开双手尽全力扑到床上──她差点这么做了,不过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可蓉娇小归娇小,还是具有一定的体重。平常还没关系,但对方才刚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的话,猛力扑过去应该不太好。
所以就算要抱住对方,也必须好好思考怎么抱才行。尽量避免从纵向造成冲击,双手要从斜下方伸进去搂住对方的肩膀和脖子,再将关节──
「慢著。」
「唔欸?」
发生了一件可蓉完全没料到的事情。
潘丽宝伸手抓住她的衬衫后领,将她用力往后拉。
可蓉发出类似被掐住脖子的声音──或者说就是被掐住的声音──同时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你在干么啦!」
她这么抗议道,与其说心怀愤怒,不如说是困惑。
潘丽宝没有回答可蓉。别说是回答了,她根本没在看可蓉。她的视线直直地盯著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的菈琪旭。
「……潘丽宝?」
即使可蓉唤了她的名字,她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
「好像不太对劲。」
潘丽宝冷静地警告道。
什么事不太对劲?可蓉原本想这么问。菈琪旭醒了,此刻最值得庆祝的就是这件事,那么潘丽宝究竟在顾虑些什么?然而她没能问出口,因为潘丽宝的表情不容许她这么问。
菈琪旭她──闭上眼睑,然后又张开,重复了好几次。
她将双手的掌心伸到眼前,握起,张开。左手做完这个动作后,再来换右手。
接著,她轻轻地触摸自己的身体。
这一连串的举止确实不太对劲。她大概是感到有一点混乱,搞不懂目前状况吧……这一看就知道了。到这里可蓉还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也能稍微分一下注意力给周遭才是。
现在的菈琪旭,该怎么说呢,看起来似乎正在试图搞懂自己的身分。彷佛这不是她本来很熟悉的自己的身体。
「菈琪旭。」
潘丽宝谨慎地喊出这个名字。
然后,菈琪旭缓缓地转头看过来。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菈琪旭没有出声回答。相对的,她原本涣散的目光慢慢开始聚焦。半梦半醒的表情也一点一滴地转为清醒。
大概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弄懂情况了吧。
只见菈琪旭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憎恶,万般警戒的神色。
「咦?」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是个……不对,在还没得到这个名号前,从她仍只是菈琪旭时开始就是个文静的少女,性格既温和又怯弱。可蓉过去从未看过她因为愤怒、憎恶等激烈的负面情绪而脸庞扭曲的模样。在将近十年的相处岁月中,一次也没看过。
然而,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
她以一股狠砸出去般的劲头厉声大吼。
与此同时,她以迅雷不及掩火之势挥出手刀,直击可蓉的咽喉。一般士兵遇到这种速度根本连反应都来不及。但是,这必杀的一击并没有成功逮住下意识后退的可蓉。菈琪旭能触碰到的,只有比身体慢了点移动的一缕樱色发丝。
菈琪旭毫不犹豫地握紧那一缕发丝。
「呀啊──?」
菈琪旭拚尽全力,或者说是任凭冲动地扯断了那缕发丝。
她从床上跳了下来。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长时间躺卧后突然动起身体,还是同时间有其他因素影响──她痛苦地扭曲脸庞,弯起身体。
「果然啊。」
潘丽宝往前踏出半步左右,掩护呆愣的可蓉。她将重心下沉,摆出架势以防攻击。
菈琪旭的目光略过了潘丽宝,笔直地往可蓉射过去。
「……你是……错不了……虽然我想不起来……不过我有印象……」
她的声音混浊不清,彷佛是硬挤出来似的。如果她说自己是因为想不起来使用喉咙的方法,搞不好听的那一方就直接相信了。
「你是……我的……敌人……」
可蓉耳边传来一道小小的「咿!」的声音。
慢了几拍后,她才发觉那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惊叫声。
「看样子,也不像是在开有点恶质的玩笑啊。」
潘丽宝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相当沉著,或者说是装得很沉著。
「可以解释一下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吗,菈琪旭?还是说……」
潘丽宝伸长手,将可蓉护在身后,
问道:
「──我应该先请你报上名来比较好呢?」
一道强风吹来。
窗帘猛烈地翻动著。
菈琪旭身子一动。她面向敞开的窗户,猛力蹬起那双应该依然无力的脚──跳进了黑夜之中。
潘丽宝沉下身,准备追上去。
不过,她在这时停止了动作。
因为可蓉的手指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襬。
「可蓉?」
「对不起……」
可蓉心中也很清楚,不该留下她才是,必须让她追上去才是。但是,她没办法如此,没办法忍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她的双脚在发抖,站不起来。
「对不起……不要留我一个人……」
她无法停止颤抖。彷佛是这具身体在控诉不想站起来,不愿意起身去追现在那个菈琪旭的背影,那个理应是她的重要朋友的身影。
潘丽宝的视线在可蓉和敞开的窗户之间徘徊。
「反正不管怎样,都已经追不上了吧……」
潘丽宝沉静地说道,然后拉起可蓉的臂膀,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吧,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但是,也不能只是呆坐著什么也不做。这很明显是异常状况,必须尽快告知学姊她们才行。」
她小小地发出「嘿哟!」这样带有干劲的声音,撑起可蓉的身体,让她能够站起身。
「……潘丽宝,虽然你基本上算是很温柔的人,不过还真是纪律严谨啊。」
「因为我是在良好的教育下成长的。你走得动吗?」
「嗯,我努力。」
她们两人贴著彼此的身体,离开了房间。
医务室隔壁这间紧急整理出来的病房,在相隔十天后,终于又没有人住了。
4. 闪耀的眼瞳
费奥多尔‧杰斯曼的计画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他的计画和五年前艾尔毕斯国防军──他的姊夫率领的组织正在试验的计画非常相似。虽说是非常相似,却在根本上存在著巨大的差异。
艾尔毕斯国防军的计画目的在于「唤起〈兽〉对悬浮大陆群所造成的威胁」。因此,他们将判断为有办法压制的〈兽〉带进悬浮大陆群并释出,意图呈现出受害灾情的情景。
然而,那些〈兽〉展现出超乎预期的强大威力。导致计画以失败告终。两座悬浮岛遭到〈兽〉吞噬,人们再次将那种恐惧刻划在心中,但就算如此,人们还是没有改变原本的作为。不管是事发之前还是之后,能够对抗〈兽〉的恐怖威胁的,都还是只有护翼军这一支战力而已。
费奥多尔思考过后,得出一个结论。
当时的国防军以及他的姊夫,犯下了三个错误。
其一,是试图用军队这样大规模的单位来实行理想。毕竟庞大的集团会有许多不同的价值观混杂在其中。在一个众多价值观混杂的地方,很难将一个理想完完整整地分享给所有人。每当增加一个伙伴,复杂的部份会变得更单纯,比较敏感的部分会被另作解读,需要决心的部分会被置换为利害计算。到了最后,理想这个词汇只剩下空壳,变成用来将各自的欲望正当化的免罪符。
其二,是搞错了顺序。他们设定自己艾尔毕斯国防军为取代护翼军与〈兽〉战斗的对手。这样一来,就没办法透过这场作战去否定护翼军这种系统了。就算是最好的情况下,作战顺利成功了,人们也只会当作他们是新的护翼军罢了。
至于其三,是他们坚信自己的行动属于正义。即使这一切充满欺瞒,但要从感到满足的人身上剥夺现状的行为,将会招致怨恨和憎恶,会被称为恶人。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他们不愿接受这种「理所当然」,试图自居为正义。所以,他们才会被抱持相反立场的人们的正义所击溃,最终沦落为最丑陋的恶人。
因此,费奥多尔得出了结论。
任何人都该持有武器。任何人都该拥有战斗的权利和舞台。任何人都该与死亡比邻。任何人都该面对悬浮大陆群的现实。
在这段过程中,势必会引发数不清的战争,也会散播不合情理的死亡,并导致大量悬浮岛坠落。在面对过那样的鲜血与泪水后,人们才会明白,他们从未拥有安稳的生活。能够活下来,能够免于死亡的幸运,原本应该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
而为大家指引这条道路的人,必须具备自觉与自尊,揽下破坏现今世界的责任──成为无可救药的恶人。
这就是,当年十二岁的费奥多尔所做出的结论、决心以及誓言。
然后,费奥多尔知晓一件事。
他从即将遭到处刑的姊夫口中得知,最初发生在十一号悬浮岛──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艾尔毕斯事变的来龙去脉。
「据说护翼军彻底击杀了出现在市内的〈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他们藏著具有如此力量的必杀兵器。」
姊夫说这句话时,目光失焦,颤抖的嗓音半带著恍惚。被混乱、后悔与罪恶感所占据的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以往那个总是自信满满,信念坚定的姊夫。
「而且他们还收走了〈最初之兽〉的亡骸。虽然搬运地点被巧妙地掩盖起来了──但绝对是在大贤者那边没错。」
费奥多尔不可能会忘记。
他不可能会忘记。〈叹月的最初之兽〉,以及将不死不灭的它彻底击杀的超级兵器。从实质上破坏掉艾尔毕斯国防军的计画的,就是这两样事物。并且,现在两样都握在护翼军的手上。
──所以那一天,他才会选择成为护翼军的士兵。
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不管要付出多少牺牲,他都要揭露护翼军暗藏的秘密,将其夺到手。然后,一偿夙愿。
姊夫所提倡的虽然是正义的理念,但他用错了方法,辜负了他的小舅子费奥多尔‧杰斯曼的期待。
因此,费奥多尔决定只能由自己亲自来矫正这样的错误──
†
零号机密仓库,通称「腌渍桶」。
在几个机密仓库里,是各种最不妙的东西集中堆放之地。
想当然的,这里在整个护翼军基地当中也是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由于位在第一兵器库地下,自然不会有能够作为入侵管道的窗户,而且墙壁是用坚固的钢铁制成的,也不可能透过挖隧道的方式进入。出入口只有一扇沉重无比的金属门,上面还严密地设有五道大锁和警报装置。
如果想在不引起骚动的情况下进去里面的话,必须会同握有钥匙的数名尉官,并且告知警备室后,才能打开这道正门。
为此,有多达十一张的文件须盖章,最少得花三天来处理。就连在这里拥有最高权力的一等武官也不准擅自出入。
以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的立场而言,当然也不能大摇大摆地随意进入。
(……很好。)
费奥多尔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跑在通道上。
这五年来,他已经把这个区块调查得一清二楚。尽管不能夸大说闭著眼也能来去自如,但别轻忽大意的话,还是有办法四处跑动。
巡逻人员每二十分钟来一次,顺利撑过去后,会有一段短暂的空档。
至于警报方面,只要掌握住会发出警报的装置与地点,就能动一点手脚让它们闭嘴。
破解五把大锁的备用钥匙也全都准备好了。
他也带了润滑油来减低开关门的声响,而且当然选择具有挥发性的,不易留下痕迹。接下来需要的,就是别在关键时刻犯错的细心、谨慎与胆量,再加上一点点的幸运而已。
(冷静……莫慌……莫急……)
他一边不断对自己说著,一边重复执行在脑中演练过数十遍的步骤。
在微微嘎吱作响的同时,门也开了。费奥多尔仅打开所需的最小缝隙,就迅速地动身溜进了室内。
他小心地注意避免发出声响,将门关上。
「──呼……」
感觉全身力气都抽乾,当场就要昏倒了。
他安心地吁出长长一口气。
在因紧张而狂跳不已的心脏平复下来之前,他先在原地等一下,然后将滴答直流的汗水全抹到下巴擦掉。
(折寿了……)
护翼军第五师团的人手渐趋不足。就算戒备再怎么森严,只要肉眼的数量不够,还是会出现漏洞。虽然他这次挑战强行钻进这个漏洞之中,不过到目前为止似乎都还算顺利。
眼睛稍微习惯黑暗后,他便点亮带来的小型灯晶石,利用最低限度的亮光环视室内。
这个空间并没有多宽阔,但也绝对不狭小。
成排的大型货架上,堆积著
各种大小不一的木箱。他将亮光举到手边的木箱侧面,阅读标签。只见上面写著「亚科里潜入谍报员名簿」,虽然他不是不感兴趣,但这不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因此暂且还是移开了视线。
他蹑手蹑脚地陆续确认木箱,还看到了「堤恩‧帕克事件证物」、「至天思想典正本」、「背反时钟设计概念图」等标签。有的似乎在哪里听过,有的则完全摸不著头绪。
这些东西应该各有不同的价值,但都被判定为会对现今世界造成危害。想必其中也混有可能会破坏掉一两座都市或悬浮岛的物品。
(数量还真惊人啊……)
第五师团驻扎于此约莫是在艾尔毕斯事变当中,〈第十一兽〉吞噬三十九号岛前后的事情。据说兵舍和仓库等地方的前身都是某种教育设施,是收购下来后紧急装修成现在的模样。
从那之后才经过短短几年,就已经累积了这么大量的禁忌之物。
当中应该也有一些原本是其他师团的所有物,后来才搬运过来的。但就算将这些物品列入计算,还是觉得相当多。
仔细一想,如今活在这个悬浮大陆群上的诸多种族,之前都是各别分布在那片广阔的大地上生活的。将他们全都密集地集中在悬浮大陆群这个世界里,理所当然会非常不安定。何时会相互争斗、分崩离析都不奇怪。
现在只不过是因为有〈兽〉这个显而易见的外敌存在,导致那样的危险并不醒目,但那种意义上的毁灭也始终如影随形,伴随在大家身边。而这些「危险物品」可以说就是最好的证明──
费奥多尔停下脚步。
他眼前有一个大概双手环抱大小的木箱,上面贴的标签写著「艾尔毕斯的小瓶」。
「很好。」
似乎是不想造成冲击,因此木箱上并未钉有钉子。费奥多尔重新戴上皮手套,谨慎地打开上盖,接著将手伸进缓冲材料,拿出了三颗用保护纸包起来的球状物体,然后将保护纸撕开。
他在寻找此行的目标物,也就是包著紫色块状物的小小玻璃珠。
「很好很好非常好。」
虽然包装得相当夸张,但考虑到这种玻璃珠的危险性,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要是「艾尔毕斯的小瓶」里封印的〈第十一兽〉被释放出来的话,一切就都完了。想到这一点,不管垫多少缓冲材料都没办法消除担忧吧。
然而,费奥多尔知道。这种玻璃珠实际上比外观要来得坚固厚实。
就算遭到粗鲁一点的对待也不会产生任何问题。除非将它摆在大规模爆炸的中心点,或是从非常高的地方摔到坚硬的地面上,否则别说是碎开了,连裂痕都不会有。
「不过,夸张的包装对我来说正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小相仿的圆石,包进刚才的保护纸里,然后塞进缓冲材料中,再将木箱的盖子盖回原位。
这种鱼目混珠的手法很粗糙,只要眼尖一点的人打开这个木箱,大概立刻就会遭到识破。但是,平常不会有人进入这间仓库,而且也无法进入,所以近期内发现遭窃的可能性极低。
好了,到这一步都很顺利,然而问题是在这之后。
如果现在就松懈下来,导致脱逃失败的话,那可就前功尽弃了。直到仔细清掉入侵的痕迹,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止,都不得有一丝疏忽。
当他打算在重新打开门之前,先关闭灯晶石的光芒时──
蓦地,他发现了某个东西。
只见仓库一角,正摆著一个由好几道锁炼重重捆起的黑色大木箱。
那个木箱大而细长,感觉足够容纳一名成年男性躺在里面,再搭配黑色这种颜色,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棺材。
有某种冰冷的感觉窜上了他的背脊。
他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这是──」
和他听说的外观是一致的。
这恐怕就是不久前出现在话题中的那个吧。
也就是,和补给物资一起运送到这座悬浮岛的保密机密。那个由艾瑟雅直接签收,然后立即搬到这里的不明物体。传闻它的真面目是大贤者的遗产,但当然无从判定真伪。
尽管如此,对于箱中的东西,费奥多尔心中有一个极度接近肯定的推测。
「──这就是,大贤者的遗产。」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木箱,检查侧面。
原本贴在木箱侧面的标签被人涂黑了,旁边则用有点潦草的丑字重新写著「死亡的黑玛瑙【Black Agate】」。
从容器的大小来看,里面应该不可能放著真正的黑玛瑙吧。想必是使用和内容物有所关连的名称作为暗号。
他将手伸进锁链的缝隙之间想打开上盖,但打不开。
接著,他尝试举起木箱。虽然他内心早已有底,不过真的相当重,实在不可能悄悄地搬出去。
如果打破木箱,只取走里面的东西呢?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也要有工具在手。然而,费奥多尔原本就只打算来偷走「小瓶」,因此凭他带过来的装备,应该不太能打破木箱。而且想当然的,在巡逻人员再次来到这个仓库之前,他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
「现在只能放弃了吧。」
能够确认这东西放在这里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能再贪心了。于是,他怀著依依不舍的心情,或者应该说是被强制带走的心情,决定动身逃脱。
他同时在心中发誓,近期内一定要再回来这里。
†
费奥多尔的精心准备奏效了,回程也相当顺利,没有犯下任何失误。
他钻过警备的视线之间,成功离开腌渍桶逃了出去。
当他独自走在夜路上时,肚子响亮地叫了起来。
直到刚才为止的那段时间都脱离不了紧张,大量消耗了他肚子里的能量。虽说肚子没有在途中发出叫声已是万幸,不过──
「……唉。」
小瓶的事情,那个黑箱的事情。
他有想要思考的事情,以及必须思考的事情。但因为肚子饿的缘故,造成脑筋运转不顺利。他好想要吃甜食。
他在没有半点人影的路上随意乱晃,并且习惯性地摸索著口袋。里面当然没有放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的心中充满绝望,自然而然地冒出「要是世界毁灭了该有多好」等等的想法。肚子饿时,脑子里转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是说,他填饱肚子时想的也是类似的事情就是了,不过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时间已经很晚了,餐厅和小卖部理所当然都关门了,而且在口袋塞著「小瓶」的情况下,他也不想四处去闲晃。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应该有先前买来放著的糖果可以将就一下。没问题的,等到早上之后,餐厅就会开门了,毕竟没有永无止尽的黑夜──
「嗯?」
他察觉到隐隐有嘈杂声。
那是几个士兵在走廊奔跑的声响,也能听到他们快速交谈著什么的声音。由于隔著一段距离,他没办法听清楚详细的内容,但还是能判断出他们似乎是在追某个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难道事迹败露了吗?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嘴巴了,不过,他发现他们追的对象好像不是他,便松了口气,在内心抚平情绪。
如果不是他的话,那大概是又有窃贼之类的出没吧。
虽然这阵子数量减少了,然而那种宵小本来就不是很少见。军事设施内到处都是没有在民间上市的装备与器材。尽管必须做好要冒著不少风险的心理准备,但得到的回报想必是值得他们这么做的。
或者,也有可能是来进行破坏的特务。如今与〈第十一兽〉的大战在即,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这世上存在著无数的盘算。尽管护翼军是悬浮大陆群的守护者,也不代表整个悬浮大陆群都乐意接纳他们的存在。被守护的一方讲出自私自利的言论这种事情,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可能会发生。
「……谁都无所谓,可别太乱来啊。」
费奥多尔自身的处境就像是潜入护翼军的一条毒虫。身为同道中人,他是很想声援那名可疑人物,但他此刻是烦躁感更强烈,很想告诉对方,要是警戒增强了,害他往后难以行动自如怎么办?也就是说,他希望对方要逃的话,就尽快逃远一点。
这时,他停下了脚步。
风吹动草叶,传出类似躁动声的音波。由于混杂在其中,所以他察觉得太慢了。
有一道气息潜伏在附近。
敌对之意、加害之意、隔阂之意、杀戮之意。与以上四者皆非,却又很相似的某种意念正冲著他而来。
他暗叫一声不妙。
费奥多尔这个人对单纯的斗殴很不拿手。
他知道怎么用剑,也略懂体术的基础。他早已习惯将两者运用自如,再搭配动用到全身的诈术,来伪装成维妙维肖的武术。如果对上这方面的高手的话,他虽然不保证一定能赢,但有自信可以展现出像样的对战。不过,换句话说,这就是剧场型的力量,必须做好准备,并且在一对一的决斗场才能发挥作用。要是对手不分青红皂白就打过来,甚至连他的动作都不看,全凭力量进攻的话,诈术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派上用场,更别说是遭到出奇不意的袭击了。
而且,万一局面演变成正正当当的实力比拚,就他这种瘦弱的堕鬼族,既没正经练过剑,也没好好锻炼过体力,绝不会有胜算的。
他重新确认一次状况。时间已晚,路上没有半点人影,而他则独自一人走著。姑且不谈这里是军用地的话,完全合乎歹徒出现的条件。
他现在该一口气狂奔起来,还是大声求救──
唰的一声。
听到这个声响时,已经太迟了。
他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右后方的死角遭到一记强烈的冲击,还来不及接招就被击倒在地上。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准他刚好呼气,当他被袭击时,肺中正缺乏空气,所以他一时之间根本叫都叫不出来。
(唔……!)
他忍住肩膀的疼痛,扭动著翻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看起来很乾净的白色病袍,在夜色当中相当醒目。接著他看到的,是一头亮橙色的发丝──
(……咦?)
这一刻,他在理性上明白了这名袭击者的身分。而在下一刻,他从情感上否决了这个想法。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毕竟照理说,她是无法来到这种地方的。她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而且,她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他拚命地找藉口逃避现实,然而──
「菈琪旭……小姐……?」
存在于他脑袋一隅的理性,奋力挤出肺中残余无几的空气,擅自喊出了这个名字。
尽管如此,袭击者的手还是试图压制住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处于这种姿势与混乱的当下,他只能听凭身体去抵抗。以军人身分累积下来的训练与经验在各方面都能起到作用。
袭击者的臂力明显在费奥多尔之上,技巧也相当高明,不会轻易露出破绽。但是,唯有在体格方面,她毫无疑问是个娇小的少女。费奥多尔就紧抓著这一点优势进行抵抗。他们两人都在尝试把对方按倒在地,身体相互纠缠著在地上翻滚。
(呃啊……)
一块硬石撞到他的侧腹,他瞬间失去了全身力气。势均力敌的战况就此失衡。额头与额头碰撞在一起,他感觉到唇边附近有紊乱的气息吹来。她用全身重量压制他的肩膀,然后揪住他的领口用力勒紧。
他是不是会就这样命丧于此?
这样或许也不错。
相对于划过脑海的懦弱念头,他的身体仍自顾自地持续抵抗著。他将使不上力的双手绕上侵入者的头颅,抓住后强行掰正角度,让彼此视线交会。
一双充血发红的橘色眼瞳就在眼前。
两人的视线缠绕在一起。
「你……是……」
费奥多尔相信自己的眼瞳此时必定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他是堕鬼族,而堕鬼族这支种族被视为专以蛊惑人族为生。据说他们会以邪恶话语及受诅咒的眼瞳为武器,接二连三地将高洁之士拉上毁灭的道路。然而,距离人族完全灭绝已经过了五百余年,活在现代的堕鬼族全都退化了。相当于「邪恶话语」的三寸不烂之舌还算堪用,但等同于「受诅咒的眼瞳」的邪视之力已然彻底退化,连堕鬼族的族人自身都快忘记有这个能力了。
到了现在,这个力量必须满足无数的条件才能使用,沦为一种不为人知的小小才艺。所谓的条件,就是周遭要黑暗无光,然后在气息能吹拂到彼此的极近距离之下,和对方视线交会;此外,对方的精神构造不能跟以前的人族差异太大,而且施术者也要保持在能够精妙地控制力量的精神状态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要大费周章地安排好这些条件的话,把同样的劳力花在欺诈对方上还比较有效率。
因此,费奥多尔一直以来都尽可能不将这种力量纳入考虑。
使用上有难度,他也用不惯,效果还很不稳定。不该拟定必须用到这种能力的计策,哪天如果面临必须依赖这种能力的状况时,那就表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始终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你是……我的……朋友……!」
这一瞬间,他们两人都彷佛冻结般停下了动作。
他的心脏扑通狂跳。
有某种东西窜过了他的背脊。
张开的眼瞳与交会的视线。费奥多尔体内的某种东西沿著这两个媒介注入少女身上。咕咚咕咚地,发著无声的声响。
莫名的充实感与虚脱感一点一滴地慢慢盈满他的身体。
费奥多尔知道这种感觉。
(难道说,真的成功了……吗……?)
小时候,他曾有一段时间都在尝试能否顺利掌控这股力量。但是,不管他试了几次,成功率都不会高过一成左右,而且这还是他在安静的地方用镇定的心情去尝试后的结果。
「唔……」
他听到袭击者发出困惑的声音。
「你……是……」
这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声音。
至少这声音像到足以让他这么肯定。
「……我好难受啊,菈琪旭小姐。」
说完,他友善地微微一笑。他不需要演戏,这并不是什么谎言,在脖子被勒紧的情况下,他确实感到很难受。
袭击者犹豫了许久之后,松了手。
接著,她抬起身子。
她就这样跨坐在费奥多尔身上,抬头看天空。
堕鬼族的眼瞳只能略微窜改其他人的认知。此刻在她的意识当中,对于费奥多尔‧杰斯曼这号人物,应该顶多萌生了「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这样的想法。
「你……是谁?」
她平静地问道。
「这里是哪里?」
她没有等他回答,接连拋出第二个问题。
费奥多尔认为,她想询问的对象是她自己。
他曾听说,遭受前世侵蚀还什么来著的妖精无法再次醒过来。他很气自己把菈琪旭逼到那种状况中,一直过著夜不成眠的日子。
尽管她现在的言行举止变得古怪且危险,但总之是醒来了,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该不会……
「……你想不起来吗?」
他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回去。
他脑中浮现出「失忆」这两个字。在映像晶石等等的创作故事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节,是很经典的悲剧性发展。如果这种悲剧降临在菈琪旭身上的话,那实在是非常悲伤的一件事。
与此同时,他也觉得是令人无比喜悦的一件事。
相较于昨天之前都只能在沉睡中等待消失的那刻来临,至少这样好多了。过往、回忆和情谊这些东西确实很重要,丧失记忆的伤痛可能也很难熬,但是,只要能从现在开始创造并累积,伤痛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啊。」
费奥多尔看到远处有火把的火光在摇曳。
在他发现后,少女慢半拍地同样往那边看了过去。
她沉默著,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应该是警戒与后悔的气息。
「等──!」
他来不及阻止少女,她瞬间就跑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件事。现在这个基地里,正在追捕某个可疑人物。然后在他眼前的──即将从眼前消失的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显得形迹可疑。
「等一下,菈琪旭小姐……」
他说到一半就没了力。
「到底发生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到最后就中断了。
那个穿著白色病袍的背影转眼间就隐没在夜色深处,彷佛渗进去般消失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
无论何处都没有传来回答这个问题的声音。
痒痛交作的不适感让他的表情微微扭曲。由于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造成身上到处都是擦伤。
他重新站起身,顺便检查塞在口袋里的「小瓶」是否完好。这玩意果然很坚固。要是刚才打斗时的冲击导致它破裂的话,他现在八成已经变成紫色的雕像了吧……这么一想,真的是很可怕的事情。
先前的打斗声响大概被发觉了,他看到火把的火光渐渐往这边靠近。现在别被发现比较好。他这么判断后,便火速离开
了现场。
他开始思考其他事情。
她为什么在逃亡呢?
她想逃离什么东西呢?
她要往哪里去呢?
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刚才那十几秒之间,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奇迹呢?照理说已经无法再见到面的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他模模糊糊地在脑中翻搅这一连串的疑问。他得不出解答,思维无法连结到解答的方向。
一阵不符合季节,莫名带有寒意的风吹拂过来。
费奥多尔微微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