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追捕那名罪人,然后……」-who is tagger?-

1. 那一天的第五师团

据说地表曾经是一片肥沃的大地。

然而,当时在地表繁荣昌盛的人族创造出〈十七兽〉,并且释放了出去。那些形态不一的兽是毁灭的化身,须臾之间便消灭了人族及大地上的多数居民。

幸存下来的居民历经漫长的逃亡生活后,在大贤者这名人物的引导之下来到了天上。因为〈十七兽〉全都没有翅膀,无法直接袭击离开地表的居民。

在那之后,五百多年的光阴过去。

这五百年始终笼罩在如履薄冰的和平之下。众人几度遭到毁灭的危机袭击,勉勉强强将之击退而存活至今。

现今的悬浮大陆群【Regulu Ere】,便是建立于不断积累起来的奇迹之上。

开战日子将近。

最近这几天,护翼军第五师团增加了大量的工作。

盘据于曾为友善邻居的三十九号悬浮岛上的巨大危害〈沉滞的第十一兽【Croyance】〉,现在也正往这里慢慢接近当中。护翼军眼下必须尽快找出对抗措施才行。

〈兽〉本来就是不死之身,没办法用普通兵器解决掉。

至今以来,护翼军在和〈兽〉对战时,主要都是利用庞大的一般兵器阻止敌人行动,然后将其从悬浮岛击坠。所有〈兽〉唯一的共通弱点(据目前所知)就是「没有翅膀」,因而「无法独力登上悬浮大陆群」。所以没必要坚持杀死那种不死的存在,将它们从天上驱逐出去是最妥善的处理方式,也几乎算是仅此一策。但是,〈沉滞的第十一兽〉是以包覆住整座三十九号悬浮岛的形式存在于天空中,因此相同的处理方式已经行不通了。

要将它击坠,可能必须将被包覆住的岛屿本身轰成粉末才行。但三十九号悬浮岛是相当庞大的一座岛,而且覆盖于其上的〈沉滞的第十一兽〉宛如铠甲般保护著岩石表面。用一般的兵器与战术大概连削下一小块地表都很困难。除非是超出常规的强力兵器,或是能够颠覆以往常识的战术,否则根本束手无策。

巨型战略艇「荨麻」被击坠是一大损失。装载在「荨麻」上的移山炮【Mountain Thrower】,是现今悬浮大陆群能指望的最强最重型的质量兵器。有移山炮的话,或许就可以突破〈沉滞的第十一兽〉的保护,将三十九号悬浮岛击碎。就算无法获得那样的战果,但移山炮的攻击能造成多少程度的损伤,其数据依然会是进行下次攻击作战时所能依据的最有效线索。至少在权高位重的护翼军高层心中,应该有著这部分的考量。

然而,那艘战略艇已经不在这里了。它在与三十九号悬浮岛无关的地方,被〈沉滞的第十一兽〉吞没,消失于地表上。想当然的,那艘艇有一半以上是技术人员异想天开的成果,制造成本是其他艇无法相比的──因此没办法轻易地找到替代品。

最近的护翼军基地比以往更加喧闹。

为了迎接日渐迫近的战役,目前正马不停蹄地筹划准备中。

出入港湾区块的补给艇络绎不绝,物资接连不断地被搬运进来。原本关闭的民间工厂一间一间被买下,改建为建造新兵器的场所。

然后,每个人都各自抱著大量备品、装备和指示单,忙得东奔西跑。这种时候别说是种族差异了,连尉官和士兵之间都没有差别。

这些人都要面对迫在眉睫的战役,并且也抱持著相同的危机意识,因此大伙齐心协力一同备战。

就某方面而言,这是一幅极为公平且平等的景象。

在所有沉重的木箱都搬得差不多后,便获得了一小段休息的空档。

全身的热度恰到好处。尽管用了一点点的魔力强化过身体,但从事劳动工作依旧必须用到肌肉。上臂和大腿都很紧绷,大概明天就要承受轻微肌肉酸痛之苦了。

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去餐厅要了冰得透心凉的水后,走到树荫底下。

她一边听著凉爽的沙沙树叶声,一边将容器倾斜,让水冲掉喉咙深处的异物感。

「呼。」

歇了口气,平复心情……

但就在下一刻,她的脸庞忽然涌起滚烫的红潮。

「呜……啊啊啊啊!」

因为她想起今天早上的梦了。

那是很羞耻的梦。

她确实有跟个性剧变的菈琪旭持剑交战,也确实因为悬殊的实力差距,导致她完全不是菈琪旭的对手,被打到无力还击的地步。到这里都没问题,姑且不谈内容有多凄惨,作这个梦本身并没有什么好责备的。

问题在于之后发生的事情。

受到某个声音很怀念的人鼓励与帮助,还得到莫名其妙的助阵,这些全是她自己的妄想。一旦不太想接受的现实记忆摆在眼前,她的脑袋就自动补上「如果有出现这样的发展就好了」的情节。这是赤裸裸地呈现出自身欲望的梦境,而且还加了一大堆很幼稚的改编内容。

威廉‧克梅修──身为她们所有人的「父亲」的他,在她的梦中被塑造成一个感觉很蠢的角色。可能在年幼的她眼中,他看起来就是那个模样吧。现实中的他应该没有那么反常奇怪,也没有那么不合逻辑。大概吧。

「呜呜……」

意思就是,事到如今,她还像是个爱撒娇的孩子,一点也没有长进。

把自己当作独当一面的士兵起身行动,拦截费奥多尔的去路,和菈琪旭持剑交战,然后输得一败涂地。如果在这里结束也就罢了,但她却在战败的梦中受到监护人的帮助,这该做何解释?不正代表她还是小时候那个毫无自觉地躲在庇护之下的自己,心态完全没有任何改变吗?

到头来,她就是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崇拜那些帅气的大人,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吵吵闹闹地努力著,还意外获得艾瑟雅学姊的称赞,说自己很优秀等等。尽管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想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全都交给伟大的学姊等人来解决。

没错,这个想法强烈到甚至让她作了那种梦。

「呜呜呜啊──!」

她抱住头,左右扭转著身体。

「怎么了?你今天又出现了格外奇特的举止,好引人注目啊。」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中。

她倏然回神,连忙站直身体。

现在可不是因为想起回忆而顾著扭来扭去的时候。她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情,也有一些非得细想的事情。既然时间是有限的,她就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她必须定睛注视的是眼前的此时此刻,也是今后要迎接的未来。她就这样想起了这些种种事情。

站在她眼前的,是拥有淡紫色头发,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此时正一脸傻眼的潘丽宝‧诺可‧卡黛娜。

「你在想费奥多尔的事情吗?」

「才……」她想了一下。「才不是呢!」

她没说谎。她刚才在想的确实不是那家伙的事情。

实际上费奥多尔本身并没出现在那个梦里。虽然他是自己和菈琪旭对立的原因之一,是很重要的相关人物,但就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今天似乎是个特别容易被拜托传令的日子,必须跑来跑去传递文件才行,忙得我实在分身乏术啊。」

说著,潘丽宝晃了晃背在肩上的包包。

「……我才刚忙完一桩工作,正要休息耶。」

「我想也是。不过,一直活动身体比较不会胡思乱想喔。」

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愧是认识很久的朋友,潘丽宝早看穿了她的各种心思。

……虽然有可能是因为她的个性很好懂,但她决定不往这方面去想。

「这个和这个给你,麻烦你以最快的速度快递给总团长。」

「哎哟,很厚脸皮耶。」

她接过一捆又厚又重的文件。

「我现在不是很想见到总团长一等武官先生就是了。」

「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该不会是暗算人家失败了,就撂下『下次见面时我一定会打倒你的』这种话吧?」

「怎么可能啊,我又不是潘丽宝你。」

「不,我也不会做出那种缺乏常识的行为喔。」

那你干么这样说啊?缇亚忒用力吞下想指出这一点的冲动,说:

「喏,就是费奥多尔逃走的那个时候啊。我逼了他好几次,请他让我去追费奥多尔回来,但他当然不准我去喽,从那之后就有一点尴尬。」

虽然她说的都是真的,但措词也不是很精准。

正因为事隔一小段时间,现在脑袋已冷静下来,她才明白严重性。那几天她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轻描淡

写地用「逼了他好几次」这句话就能带过去的。就算总团长要把她关进禁闭室冷静一下脑袋,她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总团长是个心胸宽大的男人,不会放在心上的,所以你也别纠结就好了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但就是因为她很纠结,所以才会这么伤脑筋啊。

她觉得给总团长添麻烦了,对他感到很抱歉。再加上她还用尽全力表现出自己对费奥多尔这号人物有多执著,这样的事实让她觉得很丢脸。

「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我也不想和他碰面,而且我的耻辱比你的还要新。」

「……你做了什么?」

「不值一提啦,最起码不是暗算那一类的。」

潘丽宝说著,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挑战对方时必须从正面进攻。这是我的座右铭之一。」

这家伙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巨大的钢铁块一边在粗厚的铁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轰隆嘎啦嘎啦唧唧唧唧」噪音,一边行驶于钢铁之上。

特大号装甲车辆上载著超特大火炮。要是就这样直接发射炮弹的话,车辆会因为反作用力而翻倒,因此有加装好几个特别订制的驻锄。但这样又导致重量过重,无法在正常道路上移动,便打造成只能在专用的铁制轨条上行驶。于是,这玩意儿就诞生了。

其名为猛猪级轨上炮击车辆「英格斯‧马列奥」。拥有超出规格的射程与破坏力,从地上发出的炮击甚至能将大型飞空艇击坠,是悬浮大陆群数一数二的无用兵器。

……没错。虽然它确实能击坠大型飞空艇,但换句话说,除此之外几乎无用武之地。而且既然只能在铺有轨条的地方使用,就表示必须是自军工兵能够完善地做好工作的地方才派得上用场。也就是说,这是「原则上只能在以战略飞空艇为对手的都市防卫战才能有所发挥的决战兵器」。现实中不太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应该说,要是常有这样的机会就麻烦了。

「现在的战况连那种玩意儿都必须拖出来不可了啊……」

一个穿著军官专用军服的被甲族【Armado】一边擦拭额上的汗水,一边感慨地咕哝道。

「你刚才说什么?」

他旁边同样穿著军官专用军服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宪兵──似乎难以忍受炮击车辆的行驶声,所以轻轻垂下了细长的外耳──扬声喊道。

「没啦,就发个牢骚!觉得费奥多尔四等武官实在很能干!」

一等武官也大声回道。

「当他不在之后才发现他的重要性!我哪晓得光是少了那家伙一人,每天被分配到的工作量就变多了!我现在已经快哭出来了!」

「现在不是讲那种悠哉话的时候吧!」

宪兵一副要抑制头痛似的按住额头。

「你该不会忘了那个能干的费奥多尔四等武官闯了些什么祸吧?」

「哎呀,就算你这么说!那家伙意图要做的事情,我真的也只刺探到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啊!毕竟你们又不告诉我那家伙还干了什么事情!」

「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是因为直到现在还是没办法完全掌握住他的全盘计画!」

在发出钢铁摩擦的刺耳煞车声后,炮击车辆停了下来。

接著,几个驻锄展开来,将车体固定在地面上。

也许是因为噪音消失了,稍微静下心来的缘故,只见宪兵轻轻搓著外耳,并压低嗓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们在他的个人房间连地板都掀起来检查过了,甚至去他常光顾的面包店,执行了一遍品行调查──其实不能说毫无收获,我们确实有得到很多原本不晓得的资讯──但光是这样还是没有掌握住他想要什么,以及他打算谋划的一切。」

「意思就是,虽然失败了,但还没有败北。」

被声响振动的鼻头很痒,他用指尖轻轻搔了搔。

「他连自己会在某个地方犯下致命性失误的可能性都有考虑进来,用多方分散风险的方式来执行计画,因此假设失误真的发生了,也不至于全盘失败。那家伙的才干真的都摆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啊。」

费奥多尔‧杰斯曼是个小心谨慎的少年。

这是因为他出身擅长谋略的堕鬼族【Imp】……或许也不只如此。他不会仗著自己年轻有本钱,也不恃才傲物,他的行动带有强烈的目的意识,让他能够彻底压抑住自己的内心,只为精准地走出下一步。他就是这么一路活过来的。

至少约莫一个月前的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最近这阵子──在他认识那四名上等相当兵之后,他就变得有点松懈。可能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过著兢兢业业的生活,所以对于真实的自己被硬拖出来一事,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因此,他才会提前执行始终准备得很谨慎的计画,还有自告奋勇去做关注度高的特别任务,以及犯下以往的他绝不可能出现的失误。

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吗?不过,一等武官不会不识趣到去追究这方面的事情。

「……一旦被那种与过去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给吸引,就不可能再继续当死士了吧。这种时候我不会说这是在讲谁就是了。」

「啊?」

「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视野一角,有好几个技官正在哇啦哇啦地大声争执。看样子是其中一个驻锄有著些微的弯曲……具体来说,大约是一块鳞片的厚度。「维修负责人是谁啊?」、「工房的门还开著吗?」、「不能就这样强行使用吗?」「白痴喔,弯成这样,只要射一发就折断了啦!」、「原来钢铁的神经比你家老婆还要纤细啊。」、「你说什么?」、「超有说服力的耶。」像这样,激烈的唇枪舌战没完没了。

一等武官转身背对那片喧嚣。

他还有几个地方想趁今天之内,应该说趁太阳高照时去巡视一遍,没什么闲暇工夫可以耗。

「所以报告内容就这样?意思是集结宪兵的力量去追捕,还是完全没掌握到那家伙的行踪吗?」

「不,关于这部分有两个线索。」

嗯?

听到出乎意料的话语,让一等武官停下了脚步。

「第一个线索是他似乎有得到豚头族【Ork】联络网的协助。他们数量庞大,而且分散在悬浮大陆群的每座城里。既然有他们当后盾,费奥多尔‧杰斯曼继续潜伏在莱耶尔市内的必然性就很低,因为逃过护翼军的监视网离开这座悬浮岛并不是件难事。」

「……这可未必。」

他小声嘟囔出不同意见。

「那小子看起来在这座城里似乎还有想做的事情。」

不知宪兵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又或者是听听就算了,总之宪兵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个线索则是根据第一个线索得来的,大概三天前,有几名身分可能经过伪装的人搭上隶属橘榴石商会的交易船,离开了这座悬浮岛。虽然没有直接目击者,但已经确认过几样可以推测其中一名是费奥多尔‧杰斯曼的依据。」

「哦?」

「昨天晚上,那个人在二十八号悬浮岛格林姆捷尔市的港湾区块转搭另一艘交易船。由于他有出示当地发行的通商许可证,所以无法盘问和拘留他,但已经掌握了他的目的地。」

「噢,做得很好嘛。」

除了拥有强韧翅膀的极少数种族以外,要想在悬浮岛之间移动,就必须搭乘飞空艇才行。而所谓的飞空艇只能在备有特殊设备的区块才可以停靠与出航。因此,护翼军在追捕通缉犯时的大原则,就是在各地的港湾区块布下监视网。通缉犯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总是会用尽各种办法钻出监视网。

二十八号悬浮岛是这附近最繁荣的悬浮岛之一,港湾区块的规模也相当庞大。再者,治安也没有多好,飞空艇和乘客的检查也并不严格──应该说,有好几种钻漏洞的法子。

「是做得很好,所以请你撤回刚才的发言。」

「啊──是是是,就是我说你们完全没掌握到行踪那句吧。原来你其实很在意啊?」

似乎又要开始动作试验了,炮击车辆在发出轰响与振动的同时重新启动。在阵阵噪音当中,混杂著一等武官碎念的一句「没想到你会在意这种小事情啊」。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所以呢?连他藏著什么企图都没查到的那个前四等武官,现在人在哪里──」

「──欸?」

少女的声音传来,他们的对话顿时打住。

他们转头一看。

「该不会是巴

洛尼‧马基希一等武官吧?」

只见一名扬起嫩草色发丝的无徵种──妖精兵少女正朝这里奔过来。

「是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吗?」

兔徵族喃喃似的确认她的名字。

「啊,果然是巴洛尼‧马基希先生。」

那名少女踏著轻快的脚步跑过来后说:

「好久不见,啊,好像也没有过很久的样子,但就算这样感觉还是很久没见到您了。您特地来这种地方有什么要事吗?」

「什么这种地方啊,你这小丫头……」

住在三十八号悬浮岛【这种地方】的护翼军第五师团总团长小声嘀咕著。

「我来这里是有几件事情想亲口通知。不过,预计之后立刻就要飞去其他悬浮岛。」

「哇,您依旧忙得不得了呢。」

「很可悲就是了。」

「啊哈哈,您辛苦了。」

就武力、资本、权限的意义而言,护翼军都是个有力的组织。并且,力量这种东西必须随时加以控管才行──有时候就连在控管之下都会失控。

这名兔徵族──巴洛尼‧马基希是一等宪兵武官,主要的业务是监察与监督护翼军内部,以因应出现失控的情形。他之所以会「忙碌」,就表示护翼军此刻正处于相当不稳定的状况之中。

「啊,对了,呃,总团长一等武官,这里有东西要给您。我被交代要用最快的速度快递过来,所以请您立刻过目。」

「啊──是是是,我这个一等武官感觉也依旧忙得不得了啊,要是有人可以温柔地体恤我一下就好了。」

「当您在强调这一点时,看起来就像是丢著不管也不要紧喔。」

「如此受到信赖真令人开心啊。」

被甲族有点自暴自弃似的「啊哈哈」笑著,一边接过了文件夹。

「那我告退了。」

「啊,别走,你先等一下。」

缇亚忒正要转过脚后跟,闻言顿时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

「缇亚忒上等相当兵,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稍微听一下这只兔子要说的事情吧。」

「……唔?」

「啊?」

巴洛尼‧马基希和缇亚忒看著彼此。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样好吗?如果接著讲刚才的事情,就会触及不少机密喔。」

两人的视线双双移动到被甲族身上。

「再说,这个小姑娘和那个人并不是毫无关系吧?把不客观的当事人牵涉进来不是会变得很麻烦吗?」

「所以我才要她加入啊。和那家伙以冷静的思维互相猜测计谋,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想把他逼入绝境也好,或是要逮捕他也好,若是不投入能够打乱计算的因子,甚至连跟他一决胜负的机会都没有。」

这两人都没有具体指出是哪件事,但要说目前为止有发生什么类似的事情的话,缇亚忒多少也猜得出来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该不会是在说……」

「嗯,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件事喔。」

被甲族爽快地点点头,然后看向巴洛尼‧马基希。

「真是没办法啊,既然都被推测到这个地步了,事到如今就算瞒著不说也没有意义。那我可要借用遗迹兵器【Dagr Weapon】的适任精灵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一阵子喽。」

「拜托你了……是说找得到负责监督的尉官吗?」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有个人很适合这个工作。虽然当事人绝对会抱怨,但想必最后还是会妥协的。」

「那就好。麻烦你继续──」

唧嘎嘎嘎嘎嘎嘎──车轮与轨条互相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强烈噪音,冷不防地轰炸在三人身上。

他们一起皱著脸等待令人不快的振动从牙齿深处消失。

「──麻烦你继续说刚才的事情。」

「好。」

尽管巴洛尼‧马基希心神不宁地抖动著外耳,但在清了清喉咙后,他还是重新开启了话题。

「逃亡中的费奥多尔‧杰斯曼前四等武官在橘榴石商会的引导下已经逃出这座悬浮岛了。经确认后,发现他带著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逃亡相当兵经过二十八号悬浮岛,往更加遥远的都市前进了。」

「找到人了吗?」

缇亚忒忍不住插嘴问道,但巴洛尼‧马基希并未回应。

「不过,这个消息的准确度有待商榷,而且宪兵队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没办法用正规任务的名义派出追兵。」

「咦……怎么会这样!」

「好啦,你先冷静点。」

被甲族一派悠哉地说道。

「巴洛马基老兄也别太吊人胃口,直接从结论说起吧。这丫头现在可是耿直到吓人的地步,拐弯抹角的说话方法是行不通的。」

「咦?」

她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巴洛尼‧马基希用指尖推正眼镜后,继续说道:

「……确实没办法用正规任务的名义派出追兵,不过还是可以找其他名义做这件事。现在当地正好发生了相当复杂棘手的事件。虽然对方并没有申请支援,但硬是插手关心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

呃,所以要做什么呢?

看到缇亚忒脸上那副显然没听懂的表情,巴洛尼‧马基希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微微垂下眼眸说道:

「意思是,我们可以透过发派其他任务的形式将你送到当地。虽然你的行动当然会受到大幅限制,但总比待在远方却什么也做不到来得好。」

缇亚忒双目圆睁。

「地点是十一号悬浮岛,第一港湾区块。这个城市对你而言不算完全陌生吧。宪兵队和第五师团都无法提供协助,不过你可得好好应对啊。」

她张开的眼睛眨了一下。

「十一号……咦?所谓的第一港湾区块,不就是……」

「嗯,那是个相当著名的地点,对你个人而言应该也是格外有渊源的地方吧。不仅是悬浮大陆群屈指可数的古都,也是那桩『艾尔毕斯事变』的发源地,现在又陷入另一个骚动的漩涡中……」

宪兵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个地方的名称。

「我指的就是科里拿第尔契市。」

2. 费奥多尔‧杰斯曼

镜子的另一端出现了他不认识的男人。

听起来很像是描述青春期妄想的故事,然而这是事实,他也没有办法。当费奥多尔探究著镜中人时,镜子里那个和他一点也不像的人也同样探究著他的脸庞。

那是身高颀长,拥有黑发黑瞳的无徵种男性,穿著黑色军服,一张脸毫无锐气。

他不认识这张脸──虽然费奥多尔想这么说,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前几天才在惊愕之中见过一次这张脸。就是那天他在腌渍桶【零号机密仓库】里头,以为是〈叹月的最初之兽【Chantre】〉的亡骸,而打开了贴有「死亡的黑玛瑙【Black Agate】」标签的木箱时见到的。

费奥多尔见到这个男人的遗体被安置在其中,看起来彷佛睡著了一般。

「──你这家伙……是谁啊?」

费奥多尔忍著头痛,伸出拳头猛力打在镜面上。

镜中的男人也同样伸出拳头猛力打在镜面上。

『你这个人……是谁啊?』

慢了半拍后,镜中的男人也这么问道。

「是我在问你!」

『是我在问你!』

「回答我的问题啊!」

『回答我的问题啊!』

简直没完没了。

对方就是一直在学他说话。他觉得自己很像是对著空空如也的瓮不断自问自答的人。说出口的话被反弹扭曲,过一下子又传了回来。

他将视线从镜子上移开。重复无意义的举动也不会有收获,更别说只会头痛更加剧烈而已。

──这下可伤脑筋了。

这很明显是幻觉的症状。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是因为他窥探了「死亡的黑玛瑙」的箱子的缘故。再来就是他不小心和箱中人四目相交这件事。他会不会是在那一瞬间被施加了类似诅咒之类的东西呢?还是说,是堕鬼族的眼瞳……虽然费奥多尔自身也不是很了解,但恐怕是具有强劲催眠效果的一种力量……失控了,对他的精神产生奇怪的影响呢?他不晓得正确的答案,却也没有多余的

心力可以冷静地探究原因所在。

他觉得自己在短时间内变成了相当废的一个人。

原本文武双全,前途似锦的四等武官,不知何时出现了末期的幻觉症状,同时间还遭到通缉。实在悲情到可笑的地步。不过,对于一个与恶德和堕落为伍的堕鬼族而言,这或许也可以说是标准的生活方式吧。

「呼。」

他取出没有度数的眼镜戴上。

接著,他看向镜子。这次镜子里映出的就是他所熟悉的自己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理,那个黑发男子的幻觉似乎只会在裸视的情况下出现。虽说这样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但能找到对策就很值得庆幸了。他决定今后都要尽可能戴著眼镜。

他抱著排解情绪的想法往窗外看去。

巨大姿态控制翼上的青苔色油漆有一半都快剥落了,而紧急救生风筝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固定好,正岌岌可危地摇晃著。

然后,在另一边。

云海为下半部视野抹上一片纯白,天空则将剩余的上半部染为一片蔚蓝。

「…………」

这是专属于橘榴石商会的飞空艇,他正待在其中一间客房里。

虽说是运货专用的大型飞空艇,但当然还是有一定的速度。然而,从窗外看到的景色就像是贴上去的图画毫无变化,只有青苔色、白色和蓝色这三种颜色,马上就看腻了。

不过,环视房间后也没发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这里不过是把原本的小仓库重新装修成的空间罢了。除了他现在正坐著的沙发床以外,就只有小小的衣柜、河马摆饰、挂在墙上的时钟和刚才那面大镜子而已。

他看了看时钟。距离抵达目的地之前似乎还有一小段时间。于是,他下意识地用眼神追著从窗外飞过去的小鸟背影,一边回想几天前的事情。

费奥多尔‧杰斯曼想起那天夜晚,他和菈琪旭一起脱离护翼军,并且击退前来追击的缇亚忒的事。他将自己想去其他悬浮岛一事告诉佶格鲁后,佶格鲁当时脸上的表情直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我很感谢你出手相救,也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你能借我一臂……不,是借我一足之力。」

佶格鲁问他有什么打算。

「你在三十八号悬浮岛不是还有要做的事情吗?」他这么问。

「我想做的事情当然堆得跟山一样高。但是,我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而必须做的事情则堆成另一座山了。」

他全身的筋骨都在发疼,不断地大声抗议著,缠绕在眼睛内侧的疼痛也不亚于前者。

费奥多尔拚死忍住这一切不适,用有力的语气说道:

「能够在这里得到的情报,我都已经收集得很足够了。护翼军用来对付〈兽〉的兵器关键在其他悬浮岛上。虽然失去四等武官的身分非常令人遗憾,但以时间点而言也不算太糟。因为不管怎样,只要我还隶属于护翼军的话,就没办法去做那些我现在该做的事。」

佶格鲁眼神笔直地探究著费奥多尔的眼睛。

费奥多尔也眼神笔直地盯了回去。

他没有伪装表情,也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他此时此刻只需要让佶格鲁明白两件事。第一,是他的态度很认真;第二,是他真心认为自己有胜算。

「我们并不是想用自己的双手发动战争,只是想将护翼军独占的武力与〈兽〉的知识开放给全世界。所以,一直拘泥于兵器本身也无济于事。现在需要做的,是找到生产、管理那种兵器的设施,把源头揪出来。」

他咽下一口唾沫。

「为此,我必须仰仗一位人士的协助,就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他在工学、医学、语言学和神秘学等各领域都有所钻研──」

「……你讲这些事情似乎有点兜圈子的意味在啊。」

佶格鲁的口气带著怀疑。这也不意外,毕竟佶格鲁‧摩泽古是商人,而所谓的商人是一种不会随含糊不清的梦想起舞,而是追求实际利益的生物。

「我就直接问了,照你的做法,我们橘榴石商会能得到什么好处?」

「想了解〈兽〉的知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虽然我很想将获得的知识大方散布出去,但也不能这么做。一切事物的价值都取决于要支付多少的代价。一个情报如果不用费一丝工夫,只要坐等接收的话,谁也不会认可其价值,所以……」

「哦哦……」

丑陋的猪脸又扭曲得更难看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要我们制造效果,让大家感受到那个情报非常可贵就是了。并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我们向各处酌收钜额费用。」

「你这样讲就过分了。」

费奥多尔轻笑。虽然这种说法确实不太好听,但内容完全没错,佶格鲁说得很正确。

「再来,我们需要你说的那号人物来促成这桩生意,我这样说对吗?」

「是这样没错。」

「好吧,感觉这是有价值的交易。既然我判断有利可图,那么今后橘榴石的人员就会继续为你提供最大的助力。」

「那真是感激不尽。」

佶格鲁‧摩泽古是豚头族。据说豚头族是非常护短的一族,由于寿命不长,衍生出一套独特的生死观和文化,使他们内部结成封闭的社群,而这甚至是造成他们与其他多数种族产生摩擦的原因。

因此──只要双方认同彼此为互助对等的关系,他们就绝对不会背叛对方。

然而,这并不意味著他们永远都会这么好说话。费奥多尔已经让佶格鲁看到自己极为丢脸的模样,而且还欠了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必须重新在这个男人面前持续证明自己够格担当「对等的伙伴」。

(这样真的好吗?)

他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佶格鲁刚才那番说词有非常大的漏洞。比方说,必须去找穆罕默达利博士这个人和得到〈兽〉的知识之间,有著什么样的关联;还有就是,费奥多尔想做的事情在获得佶格鲁的协助后,具体来说会经过什么样的过程而转换成金钱。这些种种问题,这个豚头族都没有问他。

不可能只是单纯忘了问,这男人可不会如此疏忽大意。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推论他是故意略过不谈了。

(……现在就先接受他的好意吧。)

对于没有透过言语传达的体贴,他也无法透过言语道谢。

所以费奥多尔只是不发一语地微垂著眼眸。

「那你……」

谈到最后要确认菈琪旭的意思时,他还是紧张起来了。

「愿意帮我吗?」

「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

这就是少女的回答。

「我既没有要去的地方,也没有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就按照自己心中所想的待在你身边。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行动,哪怕你不愿意也没用喔。」

未保有过去记忆的少女这么说,然后露出稚气的──彷佛仰慕父母的孩子般的笑容。

(…………所以我说不是这样的。)

名为「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的少女本来就已经不存在了。在这里的,只是破碎四散的「菈琪旭」人格,以及同样七零八落的其他人格的碎片奇迹似的组合起来后,拼成一幅不完善又不稳定的马赛克画罢了。

而且,这个少女心中盼望著费奥多尔也并非自然的发展。不过是费奥多尔对这名少女行使了堕鬼族特有的瞳力,却发挥出失控的效力才会有这种结果。

正因如此,她的想法和正确的心灵运作完全无关。

他们两人之间别说是爱情或友情了,连利害关系都算不上。

「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呀。」

所以他说别再这样了。别用那番漂亮的说词来粉饰这一切。

费奥多尔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把想要如此吶喊的心情强压在笑容后面。

接受佶格鲁的好意。

操纵菈琪旭的心灵。

本身已一无所有的费奥多尔,只能厚著脸皮借用他人的力量,否则便无法东山再起。

止痛药的效果似乎退了。

腿伤引发的剧痛强制中断费奥多尔的回想,意识被带回飞空艇里面。

「好痛,痛痛痛死了……」

这是他前阵子掉到莱耶尔市的地下时,被金属支柱贯穿过去的伤口。虽然之后有经过治疗,再花上十天静养就能痊愈……但是,由于他又经历了太过激烈的战斗等事,导致伤口彻底裂开,而且连全身肌肉都像是顺

便似的再度酸痛了起来。

当然,他再怎么说也一度晋升到四等武官之位,累积下来的战斗训练足以对得起这个头衔,也自认比一般人还要能够忍受痛楚……尽管如此,难受时还是会难受,厌恶的事物还是会厌恶。

耳边传来敲门的声响。

「睡了吗?」

门外的人没等他回应就转动门把,将房门推开。

一名橙色头发的少女从门后探出头来。

她看到站在窗边的费奥多尔,便似乎很是遗憾地说了一句:

「哎呀,原来你醒著喔。」

「为什么你的口气听起来很遗憾?」

「因为我就是很遗憾嘛。要是你在睡觉的话,那么我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那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你要女孩子自己说出口吗?」

「你原本究竟想要做什么啦?」

少女一派轻松地嘻嘻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啦,我哪有可能做出会被你讨厌的事情啊。」

「谁晓得……」

费奥多尔嘀咕著,脸庞微微扭曲。痛楚的浪潮忽轻忽重地袭卷而来。就算他不想表现在脸上,却也没办法一直绷紧神经。

「唉,真是的。好了,你别勉强自己,我有带止痛药过来。」

「……太感谢你了。」

「再说,你为什么还醒著呢?伤患就要乖乖睡觉。而且你的脸色有够苍白的,你自己看了都没发现吗?」

「啊哈哈。」

其实他最近尽可能都不照镜子了。然而这句话他很难说出口。

所以他只是笑笑地糊弄过去。

「好啦,回床上躺好,我来照顾你。」

「不是啦,那个……还是不要吧,我这个人也是有一点骨气的,不想在女孩子面前示弱……」

「驳回。」

他看到菈琪旭伸出白皙的手,结果在下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只见菈琪旭抱起他,像是在搬什么很轻的货物似的直接把他抱到床上。

「菈琪旭小姐?」

「你那种装腔作势实在惨不忍睹,让我看不下去。如果要讲你那套道理的话,就再多锻炼一下演技吧。」

费奥多尔是堕鬼族。

所谓的堕鬼族并不是什么良善的种族。他们一族全都喜欢动歪脑筋、说谎以及引诱其他种族走上堕落一途,并且也擅长此道。若追溯其血脉,据说他们是在眼下这块大地上,由那支邪恶的人族分化而来。虽然这个说法本身真假不明,但他们确实是如此受到讨厌,以致被说到这种地步。

和他们那种家伙扯上关系绝没好事,不能相信他们的话语和表情,这是在悬浮大陆群广为人知的大众论调。理应是这样才对。

因此,要说那种不让人看穿是在装腔作势的演技,对费奥多尔来说并不是多困难的一件事……理应是这样才对。

「好了,乖乖躺好,还是你想要我用蛮力把你按倒?」

「我躺就是。」

费奥多尔将男人的尊严与堕鬼族的尊严都撕得粉碎,含泪遵从了菈琪旭的命令。

他在床上躺下,让菈琪旭为他盖上毛毯,接著把问他需不需要唱摇篮曲的菈琪旭赶出房间,然后闭上了双眼。

「……唉。」

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一小段时间。

换句话说,再多等一小段时间,这艘艇就会平安无事地抵达那个地方了。

五年前发生了一连串事件,现在被称为「艾尔毕斯事变」。

那是直接导致费奥多尔的故乡──艾尔毕斯集商国毁灭的原因。

是遭到〈穿凿的第二兽【Aurora】〉与〈叹月的最初之兽〉……两种〈兽〉的猛烈攻势,是灭国的源头事件。而第一个并且是唯一深受其害的都市,却依旧捱过了这些风风雨雨。

「虽然以前就想去那里看看了,但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啊……」

──与科里拿第尔契市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3. 重逢

话说,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相当热爱创作故事。

在六十八号悬浮岛上,离妖精仓库不是很远的兽人部落里也有一间老旧的小小映像晶馆。小时候的缇亚忒好几次死皮赖脸地央求仓库的大人带她去那里。

映像晶石如同其名,是能够撷取周遭景象保存下来的特殊石英【Quartz】。透过映像晶馆的设备,封在其中的情景与故事就能显现于眼前。出身形形色色种族的演员在世界某处演出五花八门的戏剧。其中有爱、梦想、希望、冒险。这些全都让缇亚忒著迷得不得了。

大多数戏剧都选择科里拿第尔契市作为故事的舞台。所以就如同缇亚忒以前很憧憬那些故事一般,她也曾对科里拿第尔契市怀抱著强烈的向往。

然而,现在的缇亚忒对科里拿第尔契市有著五味杂陈的回忆。

搭乘飞空艇在天空移动时,缇亚忒一直在回想那些事,想到那场战斗、那次离别。

艾尔毕斯事变的第一个事件,科里拿第尔契市遭到〈兽〉肆虐的那一天,缇亚忒当时人就在那个城市里,而且还挥舞伊格纳雷欧,参加了第一次的战斗。在那次战斗中──她和她们所有妖精的「父亲」,也就是威廉分开了。

「……唉。」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城市,始终抱著向往。

孩提时代的向往总有结束的一天。缇亚忒现在成长为成体妖精,在一定程度上懂得正视现实,所以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地对虚构故事感到兴奋雀跃。等她降落在那个地方时,一定也只有悲伤的记忆会复苏,而不会像过去那般心情昂扬吧,她这么想。

这个想法只维持到她走下飞空艇舷梯的那一刻。

「…………呼。」

看来曾经深植于灵魂中的向往虽然随时间淡化了,却也不会那么简单就消失。

「呼啊──!」

傍晚的十一号悬浮岛。

缇亚忒走下飞空艇的舷梯,让身体浸在一片热闹的环境中,而在把当地的空气吸进胸怀的瞬间,她的心中就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感动。

科里拿第尔契市!

历史汇集之地!苍空的宝石箱!浪漫与传说的大杂烩!

她倾尽全力压抑住想叫喊出来的心情。

体内涌现源源不绝的兴奋之情。感觉稍有不注意,随时都会突破皮肤引发大爆炸。

「不对,不该这样的。」

你给我冷静下来啊。她用手掌拍拍脸颊心想。

这里可是有悲伤回忆的地方,不能感到喜悦,不然,嗯……该说很对不起威廉吗──

『我不会说就算感到伤心也不能哭这种话。只不过,别把这个当作不笑的理由。』

──不知为何,突然之间。

她想到了这番话。

『伤心时可以笑,开心时也可以哭。无论何时都要尽全力地哭,尽全力地笑。这是小孩子的特权,也是义务喔──』

这是她以前看过的创作故事里的台词。身为杀手的老人在接手养育杀害对象的孙女的过程中,不断重复出现这番话。

这句话并非出自威廉口中,却很像是他会说的那种话。在缇亚忒心中,威廉‧克梅修就是那样的人。面对年纪还小的黄金妖精,他几乎没有限制或强迫她们必须要怎样才行。

所以如果他也在这里,应该也会说出类似刚才的话语吧。她毫无疑问地如此肯定。

「……啊啊,真是的!」

她又笑又哭地抱著头。到头来,却是这副模样。她究竟该抱著什么样的心情踏上这个地方呢?

大都市每天都会有许多飞空艇进出。当然,来来去去的大多数都是观光客、货物和其他一些有的没的。所谓的飞空艇,原则上只能停靠在设备完善的港湾区块。因此,大都市的港湾区块不分昼夜一直都是船满为患的状态。

──对了。

在差点坏掉的脑袋一隅,她想办法运用勉强残余下来的理性碎片思考现实中的事情。

她必须在这里与人碰面才行。

黄金妖精不被允许在只有她们自己的情况下擅自外出。按照规定,如果没有尉官以上的护翼军人员负责监督,她们是哪里都不能去的。虽然实际上,这条规定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不当一回事。

载她过来的护翼军巡航飞空艇在卸下货物后,立刻就离开港湾了。

「我是听说,这次的监督官会在这里等候就是了……」

希望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从以前到现在,缇亚忒所认识的监督官全都是不太会摆

军人架子的军人。姑且不论人格善恶,起码他们不会严格束缚她,也把她当作一个独立人格来尊重。既然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代表她到目前为止都相当幸运。至于今后,可未必都会如此幸运了。

她一边想著,一边张望四周。但是她并没有看到可能是监督官的军服。

「不好意思──!麻烦借过一下──!」

几个兽人抱著感觉很重的木箱从缇亚忒眼前跑过去,顺便刮起了一阵风,轻轻吹动她的浏海。

一直呆站在这附近会给人造成麻烦,可是她又不能离开这里太远。就在她有点犹豫该怎么办时……

「缇──」

声音愈来愈近。

「亚忒──!」

是从死角传来的。

随著这声叫喊扑抱过来的双臂,将缇亚忒的身体牢牢抱得死紧。

「嗯呀呜?」

惊讶的尖叫与从肺中挤压出来的空气巧妙地相互混合,迸出一道怪异的声音。

「搞什么,原来真的是缇亚忒啊。怎么一阵子没见就长这么大了,看看你!」

对方抓著她前后摇啊摇的,她的视野模糊了起来。可以看到路上的人纷纷回头好奇地打量过来。实在有够难为情的。虽然很难为情,但现在比起这个……

「咦……」

她认得这个声音。

这种强势又臂力过人的动作也让她感到非常熟悉。因为数年前在那个怀念的妖精仓库中,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景象。

「你是娜芙德学姊?」

「对!」

世界突然停止摇晃,她就这样被紧抱住全身。

她硬是扭动身体,好不容易才脱身。「呼啊」地喘口气后,她回过头,这才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模样。

对方是外貌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女性,一头朱红色头发宛若红枫,眸色则比发色再深一点。她的身材修长──站直身体的缇亚忒和她差了一颗头的高度,必须抬头才能对到她的眼睛。

她想起了一个名字──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大概是两三年前,接下护翼军的特殊任务后,离开妖精仓库的其中一个妖精学姊。

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很像那个娜芙德。声音听起来也像娜芙德。而且,刚才叫她名字时,她本人也有答了声「对」。

「咦,可是……?」

「嗯?」

她的脑袋本来就已经转不太过来了,现在又见到出乎意料的脸庞,于是她的脑海中当然冒出了好几个疑问。将这些疑问整理好后,她决定依序从最重要的问题问起。

「你把头发留长了?」

「哦,果然都会注意到头发啊。我原本是觉得剪头发很麻烦,就一直放著不管啦,不过菈恩那家伙老说很适合我,我就有一点认真地打算把头发留长了。」

不对,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吧。

「那你又长高了?」

「就长高了一点点而已。你才夸张吧,之前那个小不点竟然长成了一般好人家小姐的模样。」

娜芙德坏心眼地窃笑。

缇亚忒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笑法。

然后这个问题也一样,很难说是最重要的问题。

「呃──」她静下心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没错,就是这个。

这才是现在最该先问的问题。第三次的挑战终于成功了。

「嗯?怎么,你没听说吗?」

「我什么也没听说。突然间就被你袭击了。」

「哦,那还真是灾难啊。」

这是制造灾难的罪魁祸首该说的话吗?

「我们也是前天从高度零地带【Grand level】回来后,才突然得知的。所以呢,就从三十一号的港湾直接飞过来这里了。」

高度零地带,也就是说……

「你们一直待在地表吗?直到前天为止?」

地表。失落的乐园。受到〈十七兽〉支配的死与毁灭的大地。虽然无数遗失的上古智慧沉眠于此,但许多想要将其挖掘出来的人们,都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生命的代价……地表就是这样的地方。而且,那里同时也是威廉‧克梅修的故乡,以及珂朵莉‧诺塔‧瑟尼欧里斯的长眠之地。

「用不著这么吃惊啦。我们的三等技官就是在做这种工作,这件事你应该有从妮戈兰那边听说过吧?」

妮戈兰是奥尔兰多商会派来的妖精仓库管理员。身为食人鬼【Troll】族女性的她,对所有黄金妖精来说,是既像姊姊也像母亲般的存在。

「这个我有听说,没记错的话,三等技官是地表调查部队的指挥监督官吧。可是不对啊,地表并不是可以轻轻松松来去自如的地方吧?」

「是啊,大概两个月来回一次吧,习惯后就不会那么吃力喽。」

「我觉得那应该不是可以往返成习惯的地方啦……啊,是说技官先生!」

没错。和娜芙德重逢所受到的内心冲击让她差点忘了这件事,她现在必须和护翼军的尉官碰面才行。

「对!」

娜芙德贼贼一笑,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背后。

「『对』你个头啦,不要擅自跑掉好吗?之后要挨骂的人可是我耶──」

一个矮小的人影从娜芙德背后慢悠悠地出现。

那是穿著尉官用军服的绿鬼族【Bogre】。记得他们是小鬼的一种,这支种族真要说的话,大多数人都属于消极保守,有艺术家气质的类型。

「──抱歉打断你们姊妹温馨怀念的重逢啊,小姑娘你就是缇亚忒吗?」

「啊,是的……」

她没见过这张脸,毫无疑问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她却觉得她对这个人已经很熟悉了。

翻寻记忆,她应该很常在妖精仓库听到他的事情。比如说,他是个打捞好手,从地表带回好几把遗迹兵器;他是发现威廉,并将其介绍给妖精仓库的当事人;他是珂朵莉学姊最后一战的见证人之一;艾尔毕斯事变结束后,他受到护翼军大力请求而加入麾下,成为调查地表的负责人;现在的娜芙德学姊实质上的工作是担任这名绿鬼族的护卫。

记得他的名字是──

「我叫作葛力克‧葛雷克拉可,请多指教啦。」

没错。他是出身灰罅【Glay Crack】部落的葛力克。

「请……多指教。」

面对伸过来的深绿色的手,她带著一丝犹疑轻轻握住。

摸起来很粗糙,这是熟练于某项技艺的手。

「呃,我叫作缇亚忒……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娜芙德学姊一直以来都承蒙您照顾了。」

「哈哈!」

葛力克回过头。

「搞什么,妹妹反而还比较有礼貌嘛,看看你?」

「少啰嗦啦!」

他们彼此笑得很开心。

「仓库的大家都还好吗?」

「呃……算是吧,就目前来说的话。」

「这样啊,嗯,那就好。」

缇亚忒想起一件事。这个娜芙德学姊以前是遗迹兵器狄斯佩拉提欧的适任者,有过「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这个名字。但是,那把狄斯佩拉提欧在战场上遗失,剑的名字也跟著从她的名字里消失了。

在那之后过没多久,她获得再次调整的机会。过去身为娜芙德‧凯俄‧狄斯佩拉提欧的她,重新与遗迹兵器奥拉席翁契合,成为名叫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的成体妖精兵……是这样才对。

「学姊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是吧?」

「是啊,毕竟这是我唯一的优点嘛。」

娜芙德搔了搔头,那头长发优雅地飘扬而起。

这是怎样?缇亚忒这么想著。以前像个男孩般剪了一头率性短发的娜芙德跑去哪里了呢?是说,为什么她的头发可以这么飘逸?缇亚忒有自然卷,每天早上都要为睡乱的头发而苦,所以她觉得自己有燃起嫉妒之火的权利,究竟如何呢?

「怎么了?」

「啊,不,没事。」

缇亚忒总觉得有点尴尬,不禁移开了视线。

「该怎么说呢,我真的很抱歉,明明比较年长,却没能在危难关头帮上忙。」

「别这样讲……全都是我太没用的缘故。」

难以释怀尴尬的心情之下,她转过脸去。

「没有这回事啦!」

娜芙德从

上方用力抓住她的头。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表现得很好,谁都不会责备你的!」

缇亚忒的头发被大力拨乱了。

她有点生气。娜芙德学姊离开妖精仓库好几年了,她又能了解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多少呢?

缇亚忒生气,却也感到些许开心。她对于如此单纯的自己有点傻眼,振作一点好吗?

从这里走到科里拿第尔契市内的护翼军司令本部有一段距离。

三人并肩走在路上。

沿途看到街上四处有著奇妙的东西。

是洞穴。

自古以来未曾改变的街景中,石板和墙壁上到处都被挖了巨大的洞穴。虽然所有洞穴姑且都有用新的石材和灰泥修缮堵上,但要成功恢复以往的美观实在很困难。

「那是什么造成的?」

缇亚忒问完后,娜芙德状似难以启齿地搔了搔头。

「是〈穿凿的第二兽〉造成的。五年前艾尔毕斯的人把那些家伙大量释放出来时,是你们打倒的吧?」

「啊……嗯,虽然不是只有我们就是了。」

「说得也是,护翼军的士兵也全力应战了。如果说〈第二兽〉单纯只有很强而已,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拿一般火药枪也能根据用法的不同而破坏掉它的形体。」

娜芙德说了「只不过」三个字后继续说道:

「〈兽〉是不懂死亡为何物的存在。

将那些家伙切碎烧光之后,被破坏掉形体的它们会附著在石板上,变成黑色的污痕。但这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等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又会恢复原形动起来。」

长久以来,能有效对抗〈十七兽〉威胁的战力只有遗迹兵器──以及使用它们的妖精兵而已。这不仅仅是因为强大的破坏力,而是透过概念与生命相反的魔力所给予的死亡,就连原本不懂死亡为何物的〈兽〉都无法忽视……据说是这样推测的。

「那么,该不会……」

缇亚忒倒抽了口气。这意思即是……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有几头复活后,引发了巨大恐慌。虽然当时想方设法收拾了残局,但要是再让它们继续复活就完蛋了,所以大家就把黑色污痕连同石板和墙壁之类的,全部挖起来丢下地表。那时可是闹得一片混乱啊。」

闹得一片混乱。缇亚忒觉得这也难怪。

毕竟这个城市的居民对〈兽〉的威胁一无所知──撇除知识不谈,他们完全没亲身经历、感受过──就这样生活著。突然置身在原本以为与自己扯不上关系的威胁之中,任谁都不可能保持得了平常心的。

「总觉得……街上人们看起来都很阴沉的样子。」

缇亚忒把一直很在意的事情问出口。

「这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吗?」

「不是,大概是两年前吧。当时至天思想正开始流行,我猜八成是这个缘故。」

至天思想。

那是历史悠久且大有来历的危险思想,甚至与悬浮大陆群的沿革难以分割。

根据其内容所述,地表是污秽的,与之相对的天空则是清净的。离开地表的我们必须追求更高远的目标,必须离开悬浮大陆群这块大地,航向遥远星空的彼方──如此云云。用这种理由诱使人自尽(据称是灵魂的解放)。

「原来……是这样啊。」

对于抱有这种思考方式的人,缇亚忒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人的生命本就有限,身在只被容许一定时间的处境当中,为什么还要特地追求著毅然舍弃生命这种事情呢?

「听了好令人失落啊。」

「就是啊。」

不过,再璀璨的事物都会有黯淡的一天。缇亚忒曾经向往的科里拿第尔契市也不会永远保留著一如既往的荣景。仅仅是这个道理罢了。

「是叫作费奥多尔‧杰斯曼吗?就是小姑娘在追的那个人。」

葛力克看似有点兴冲冲地改变了话题。

「他是堕鬼族?是艾尔毕斯国防空军副团长的小舅子?加入护翼军还爬到四等武官的位置?然后在那段期间精心准备了造反计画,结果失败逃走了?这个人的人生还真是充满高潮起伏啊。」

「……那个人是可以这样轻松谈论的吗?」

另一方面,娜芙德的眼神则锐利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你们应该没有忘记那些国防空军在五年前干了什么吧?既然是他们的余党,又打算做相同的事情,这种敌人也不会是省油的灯。这才不是能笑著讨论的话题咧,对吧?」

缇亚忒微微垂下头,逃避娜芙德投射过来的视线。

「那个笨蛋虽然是那样,但又和那样有一点不同。」

「啊?」

「我没办法说得很清楚就是了。虽然他是坏人,但不是真的很坏。尽管他很危险,但我想他应该做不出什么真的很危险的事情,唔嗯……」

「不行,我听不太懂。」

她想也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虽然我不懂,不过呢,我大概知道他是哪种类型的家伙了。真是的,竟然让我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咦?」

「就是你现在这种软化的表情啊,缇亚忒。和那家伙当时一模一样。」

所谓的那家伙,到底是指谁呢?缇亚忒心想。

于是她等了一下。然而,娜芙德就这样一声不吭,不解释「那家伙」的事情。

「但是,现在要追捕那个费奥多尔的话,状况可有点麻烦啊。」

葛力克一边搔搔鼻头一边咕哝著。

「我和娜芙德隶属第二师团,小姑娘隶属第五师团。对这里来说你现在算是外人。既然是以增援的形式来这里应对这座城市发生的问题,你就不太能任意乱跑。」

「麻烦死了,别管那种规矩不就行了?」

葛力克露出苦笑。

「别说这种话啦,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太过胡来。」

在居住于悬浮大陆群的所有种族之中,绿鬼族的寿命属于比较短的那一类。十二岁左右就算成年,三十岁左右开始老化,四十岁左右准备迎接寿命的尽头。

她不知道这个葛力克‧葛雷克拉可的确切年龄,但既然他本人都这么说了,就代表以绿鬼族的标准来看,他已经有一定的年纪了吧。

「哎,真受不了变得保守谨慎的老人啊。」

「随你爱怎么扯都行啦。」

「……呃,不好意思,那个,这座城市发生的问题是指什么呢?」

看著那两人争吵──虽然也满像是在拌嘴打趣的──缇亚忒战战兢兢地插嘴问道。

「其实我没听说详细状况,我只知道这里发生的麻烦可以藉机安插人手而已。」

「哦,嗯,说到这个嘛。」

「啊,抱歉,我一时没想到。」缇亚忒低头道歉。「这种事情不能在大街上谈论吧,那就等我们抵达司令本部后再说好了……」

葛力克稍作思忖后,压低嗓子。

「最近连续发生了四起护翼军要员遭到暗杀的事件。」

「……咦?」

「娜芙德你也听著。我们最好在抵达本部之前说完这件事。」

「啊?」

巴洛尼‧马基希这混帐,想必已经料到我会这样做了──葛力克一边嘀咕著类似抱怨的话语,一边向两人招了招手。娜芙德和缇亚忒互看一眼,就将耳朵贴到绿鬼族嘴边。

「所有遭到杀害的,都是负责调整你们妖精的相关人员。」

「──什呜?」

眼见娜芙德就要惊叫出声,缇亚忒连忙摀住了她的嘴巴。

黄金妖精是以幼体的形态出现在世上。幼体有所成长后,就会在经过特殊的调整之下转为成体,以妖精兵的身分持遗迹兵器参与战斗。

身为成体妖精兵的缇亚忒当然也接受过一次所谓的调整。然而,具体内容她记不太清楚……她被脱光了衣服,然后有注射几次药剂,但药剂里面似乎混合了带有睡眠和麻醉效果的药物,所以在调整过程当中,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就算询问执行调整的医生,对方也只会说「这是机密」而不肯透露。

直到最近她才明白了一件事。

以幼体的形态出现在这世上的黄金妖精,原本是会直接以幼体的形态从世上溶解消失的。但是,接受过调整的妖精能够扭转这样的命运。她们会被允许以「成体」的形式存在,寿命随之延长。反过来说,若是没有接受调整的话,幼年妖精就会依循妖精的正轨,在长大成人之前殒命。

此外,最近也发生了一个问

题。

出于各种原由,现在的护翼军高层打算审慎运用黄金妖精这种兵器。因为这样,目前保管在妖精仓库的幼体妖精兵都无法接受调整。

只要冷静一想,就能明白这样的状况是暂时性的。对护翼军而言,拋弃黄金妖精这种兵器几乎没有好处。

成体妖精兵就像是一颗难以处置的炸弹。在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下,让好几名成体妖精兵同时存在会有极大的风险,而且也要付出极高的成本。所以停止调整的用意,恐怕就是为了把风险和成本降到最低,而必须抑制同时存在的成体妖精兵数量。既然如此,今后就有充分的可能性会再度开始对幼体进行调整。

比如说,几个现在的成体妖精兵死掉,使数量减少;或者,证明即使是身为炸弹的成体妖精兵,在现今的战场上也会是效率极佳的兵器。如此一来,也许就能给予那些在仓库准备迎接毁灭之日到来的学妹,一个名为成体化的未来。

对,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潘丽宝‧诺可‧卡黛娜和可蓉‧琳‧布尔加特里欧,她们四人就是抱著这样的想法,自愿被派到那座三十八号悬浮岛的──

「是……谁……」

刚才那一瞬间,她感到口乾舌燥。

「是谁,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不考虑太多因素的话,应该就是有某个人想把『妖精兵』这个系统破坏到无法复原的地步吧。毕竟关于调整妖精兵的技术,就算在相关人员之中,似乎也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具体细节。只要杀光那少数几人,又成功摧毁失效自趋安全机制的话,就能轻松断绝这个系统。不过,真相目前还藏在黑暗当中。」

「为什么?」

「谁晓得呢,以现状来说,情资不够充分,什么都不好说。而且,既然被盯上的家伙都跟护翼军机密有关,就代表敌人极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住了内部的情资。所以呢,司令部里的人现在都有一点神经紧张。」

「……唉。」

娜芙德发出厌烦的声音。

「受不了耶,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么爱耍阴谋和玩诡计啊。」

「就是说啊,人就该活得单纯一点,小姑娘你说是吧?」

「是吧?」

缇亚忒当下「哈哈哈」地笑了笑蒙混过去。刚才这段对话真想让费奥多尔听听看。

「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们现在已经锁定了可能是下一个会被盯上的目标。是说,那家伙你们也很熟。」

顿了一拍后,葛力克故作庄重似的说出对方的名字。

「他就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

缇亚忒眨了一下眼睛。

她在记忆中翻找看看,但没有找到名字,也找不到对应的长相。

呃……

「他是谁?」

她和娜芙德异口同声地问道。

4. 穿黑色西装的少年

科里拿第尔契市。

这是在十一号悬浮岛上最繁荣,放眼整个悬浮大陆群也是数一数二历史悠久的古都。为数众多的诗人赞颂著它的美丽、它的丰饶、它的荣光。许多剧作家也选择此地作为舞台,描写爱、悲伤、荣誉以及愚昧。

真要说的话,费奥多尔对于审美意识这一类的东西很陌生,但说到爱情这种东西有多强大,有多匪夷所思,他觉得自己相当了解。谁都会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既能为爱达成超乎想像的成果,也能为爱犯下傻眼至极的失败。看到科里拿第尔契市可以声名远播,并且持续受到许多人的喜爱,对于以魅惑人心为业的堕鬼族来说,甚至会怀抱著一种类似敬意的心情。但是……

「──和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啊。」

他低声吐出了真实的感想。

石造街景在整体上都是采用明亮的色调。

彷佛是将作工细致的工艺盒子陈列出来一般,这幅温馨的景象甚至让人感觉很可爱。

想必数百年来的岁月都是在这些街景背后流逝而过的,与其说是从外观来感受这种深厚的历史底蕴,不如说可以用肌肤去体会。

可以想像这座城市以前有多美丽。

可以想像这座城市以前有多受喜爱。

当然,把这两句话改成现在也没有错。然而,相较于这座城市以往的美丽,以及这座城市过去被爱的方式,此刻在他眼前的科里拿第尔契市,两者皆明显逊于往日。

至于他会这么想的原因,恐怕是──

「你在想事情吗?」

「……啊,没什么。」

一句问话让费奥多尔回过神来。

虽然他没有深入思索的意思,但好像还是稍微出了神。他有点慌张地移动眼球左右看了看,瞬间就确认完现状了。现在是科里拿第尔契市的正午过后,他和菈琪旭正并肩走在略为狭窄的小巷内。

这座城市占地辽阔,但并非全是观光景点。只要离开人多的区块,就是一片清静的住宅区。这一带的情况与莱耶尔市没有什么差别。本来在这座城市当中,应该连住宅区都会因为拥有数百年的历史,而自带一股神秘的威严感才对。

「我在想,至天思想的海报怎么好像有点多。」

「哦,你说这个啊。看了确实很不舒服。」

他用目光巡视一遍大肆贴满整面巷弄墙壁的旧海报。这种思想并不认同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欲求以虚无与死亡来救济一切。即使是费奥多尔也无法理解或对这种怪思想产生共鸣。他只觉得不过是一群无法正视生存这件事的家伙,编一堆藉口试图逃避一切罢了。

当然,就算海报数量再多,也不代表这座城里的所有居民都会受到这种思想影响。只有极少数的家伙会喧哗闹事。然而,一想到这座城市已经有容纳那种声音的一席之地,心中还是会充满惋惜。

「好好的景致都被糟蹋掉,可惜了乾净的墙壁。既然要贴得这么密,那就应该要再多思考一下如何排版才对啊。」

「咦?你说的不舒服是指这部分?」

「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她用愣愣的表情问道。

「……没事,算了,嗯。别说这个了,前面怎么样?」

「没问题,前进方向没出现可疑的人影……话说,会不会是我们比较引人注目啊?」

这么说著,菈琪旭当下转了一圈。

她现在当然不是穿著那套简式军服。在佶格鲁的安排下,当地商人准备了一套服装让她换上。她的打扮让人分不出性别,活脱脱像个当地少年一般朴素。姑且不论居民本身都快跑光的莱耶尔市,在科里拿第尔契市这座大都市中,这身装扮还算是可以融入环境。

「你穿这样很好看喔。」

「谢谢,我就当作客套话接受了。」

她爽快地答道。

「至于你的打扮,嗯,非常适合你喔,适合到有一点不可思议呢。」

听她这么说,费奥多尔低头看了自己的打扮。他穿著黑色西装和同色系大衣,搭配一顶黑色帽子,甚至还戴著一副颜色较深的眼镜。就是一身会让人觉得「到底有多喜欢黑色啊?」的打扮。说得直白一点,就像是流氓的小弟。

「这是……客套话吧?」

「不是,我是说真的,你非常适合这样穿喔……总觉得,有点像刚学坏的有钱人家少爷,好可爱。」

什么鬼形容?

「你是在称赞我吗?」

「我是在称赞你啊。」

菈琪旭说著说著还嘻嘻窃笑了起来,他听了也没办法感到高兴。

说起来,费奥多尔(虽然距离失去家园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就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少爷。而且,尽管算不上刚学会,但他确实沾染过坏事。因此,这个比喻实在不是很中听。

「我说,费奥多尔你不是眼神有一点凶恶吗?不知道该说你是那种其实很单纯,却因为外表而遭到误会的类型,还是该说你自己也很积极在散播那样的误解。所以呢,你很适合走这种简单易懂的『小坏蛋风』。」

「你这不是在称赞我吧?」

「我是在称赞你喔。」

说完──虽然费奥多尔并不是厌烦了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重新转向前方。他们就快抵达目的地了。

「好了,但愿可以顺利潜进去。」

「要进去的话,从正门按铃不就好了吗?」

「因为他不在啊。根据对象──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平时的行程安排,他要到深夜才会从工作的地方回来。」

应该说,他

本来就是刻意挑这种时间,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来到这里的。要是对方在家的话反而伤脑筋。

「毕竟这次是来要求对象提供长期协助的,我不想要像现在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当事人。」

「意思是你想要可以拿来威胁他的把柄?」

「我不否认,但不完全是这样。」

费奥多尔在巷子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他的背紧靠著墙壁,窥视前方。没有看到居民的身影。

不仅是服装的问题,他们在这里无庸置疑是相当醒目的存在。他希望尽可能避开别人的耳目前进。

「委托外面的专家工作时,自己打算委托对方什么事情,而对方会如何理解委托内容,以及实际上是要对方做什么样的工作,事前就必须要对以上这几点有最起码的理解才行。这可是指挥官的铁则。」

「……什么?」

「特别是这一次,我们未必能建立起友好的关系。对方可能表面上愿意帮忙,却在暗中图谋背叛我们。想要看穿这一点的话,就必须对他举手投足所代表的意义都有最低限度的掌握。甚至为了抑制这件事发生,我们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掌握到了什么,又掌握了多少。也就是说,多藏一点交涉的筹码是必要的。」

「…………太难了,我听不懂。」

菈琪旭歪起头。

「换句话说,你是想在把对方挖角过来之前,先故弄玄虚一番,假装自己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上司吗?」

「呃……嗯,是啊,就是这样。」

费奥多尔含糊地点点头。

感觉她说的大致上没有错。但是,好像有一些意思上的微小差异被忽略了,或者应该说,听起来不是那么有模有样了,让他感到些许失落。

这一带的街区非常巨大。

这句话没有夸大的成分,而是单纯陈述事实。在费奥多尔他们现在行走的这一块地区中,几乎所有构成街区的部分都做得比其他地方还要巨大。从建筑物、窗框、门扉、街灯、铺路石、铁栅栏,以至于路边的垃圾箱都是如此。大概只有行道树之类的算是例外,也许单纯是因为找不到那么巨大的种类吧。

「好大的街区啊。」

菈琪旭喃喃地说出对于这个街区的感想。

「感觉真不可思议,简直像是走进了童话故事里一样。」

「这句话由妖精来说就更有说服力了。」

这里是专门打造给体型巨大的各种族居住的区块。

科里拿第尔契市里住著形形色色的种族,所以建造街区时,也必须考量到其他不同的种族才行。

光就文化冲突来说,就是一个很难克服的议题。不管怎么修改法律,不管怎么促进彼此的理解,要让「不同的存在」融合在一起始终都会伴随著困难。更别说是体型差异所引发的问题,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从根本解决。就算要一个巨鬼族【Titanic】成人拚命弯下身体,也钻不进朱鬼族的家门。

因此,是依照各种族……应该说,是依照大致上的体型及居住偏好,从物理上划分区块。有翼诸族住在通风良好的高处;鱼面诸族住在人工湖的湖畔或湖底;矮小的种族住在任何东西都做得比较小的地方;相反地,高大的种族则聚集在任何东西都做得比较大的居住区。

最后提到的居住区,就是费奥多尔他们现在的这个地方。

「被摆了一道。」

一走进屋子,费奥多尔就啧了一声。

屋内凌乱不堪。

书柜上的物品全被丢在地上,桌子的位置很奇怪,地毯也有被乱掀的痕迹,更不用说整个衣柜连同里面的东西都翻倒在地。

「这代表有人先来过了吗?」

这栋屋子是盖在巨大种族的居住区块内,当然本身的大小也不会输给街景。天花板很高,墙壁隔得很远,椅子高到必须用爬的才坐得上去,桌子更是摆在比费奥多尔的眼睛还要高的地方。他也不禁感到怀念,或许小时候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长这样的吧。

「真过分啊,散乱成这副模样,整理起来可是很费工夫的耶。」

菈琪旭快步巡视了几个房间──连走廊也又宽又长,照一般的速度走要花上许多时间──之后,摇了摇头。

「每个房间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费奥多尔思忖了一下。

「有房间是完好的吗?是怎么个乱法?」

「就我所看到的每一间都是类似的感觉,但看起来不像在翻找值钱的东西就是了。」

「有屋主抵抗的痕迹吗?」

「完全没有。」

「怎么办?要先回去吗?」

「不。」

费奥多尔先是摇摇头,然后重新戴上薄手套,打算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本书……但是,书实在太大太重了,他只好放弃。他就这样让书躺在地板上,快速地翻阅了一下。这是简单家常菜的食谱,全羊料理全辑。

「这本书很特别吗?」

「不,只是一般市售书。」

他检查另一本书,发现是古代童话故事【Fairy Tale】选集。他立刻翻下一本书,里面在介绍提供美味桶装酒的店家。再翻下一本,然后抓著精装小说(由于尺寸巨大而格外地重)说道:

「果然是这样。」

他想通后,转而从厚厚的地毯上捡起支离破碎的时钟残骸,从各种角度窥视里面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难道……真伤脑筋,我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

这时,他的衣襬被拉住。

「……等一下,你别自顾自地露出想通的表情,跟我解释一下啦,你知道什么了?」

他有点犹豫。目前为止所收集到的情资和推测都还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只能依稀看到整体的轮廓而已。

尽管如此,既然她都问了,他多少还是该回答一下才是。

「第一,先来的人并不是为了破坏或抢钱,这个自然不言而喻;再来,对方并不是一个人,恐怕是五到十人左右的集团,搞不好是具有相当水准的犯罪组织成员;而且,对方的体型和住在这个家或附近的巨鬼族不同,而是和我们差不多。他们要找的东西大概就纸条大小左右,是很简单明瞭的东西,并且有相当高的机率已经找到了,不然就是有相互竞争的敌对组织,他们不想与之起冲突。」

菈琪旭一边应声点头一边听著,然而……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她拋出一个算是很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自然是说来话长。费奥多尔想要简洁地说明,于是稍微想了想。

「关于人数的部分,是因为翻找房间的方式参差不齐,有的受过搜索民宅的训练,有的则没有。不过所有人在破坏东西时都尽量避免发出太大的声音。你看,虽然屋内到处都被破坏得乱七八糟,地板和墙上却没有伤痕,被破坏的残骸也都是被丢在几乎不会发出声音的地毯上。所以我可以推测,尽管每个人的受训程度不尽相同,但整体来说是有一定秩序的集团。至于对体型的猜测,单纯是因为他们丢东西的距离都在我们触手可及的范围。换作是巨鬼那种尺寸来翻箱倒柜的话,波及到的空间应该会再大一点。另外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脚边散乱一地的书籍类上。

「这些书的类型相差很远,明明内容毫无一致性,却都有被大略检查过的痕迹。而且书皮很厚的书籍甚至还被割开来看过。也就是说,那个神秘集团的目标是某种可以夹在书页之间的东西。从他们调查其他地方的方式也能导出大致相同的结论,像是地毯被掀起来,时钟也被破坏到足以清楚看见空心部分的程度。」

他暂且先说明到这里。

「要简略地说明就大概是这样,你有听懂──」

他察觉到一件事。

他在不知不觉间说明得太起劲了。

他一边整理脑中乱成一团的思绪,一边绵延不断地将想法陈述出来。听的那一方应该都会很受不了,所以他平常都会有所克制。然而,一旦兴致来了实在挡不住。

她该不会感到傻眼了吧?

费奥多尔战战兢兢地转头看菈琪旭。

「──呃?」

她脸上的表情该怎么解读才好?惊愕和困惑这些他看得出来,也跟他预料的差不多。但是,除此之外,还能看到的是……

「真不愧是你啊。」

「咦?」

该说是信赖吗?可是,怎么可能?

「你完全够资格说自己擅长阴谋诡计啊。不管是观察力也好,分析力也好,洞察力也好,都比我想像中还要强太多了。」

「咦?啊,是吗?」

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

外。

他觉得这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滔滔不绝的行为,不会带给人什么好印象。

比如说,缇亚忒就会皱眉说「好恶心」;潘丽宝会说「很有你的风格啊」,然后微微一笑;可蓉会说「抱歉,我没在听」然后大笑;至于以前的菈琪旭则会说「不不不不好意思,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觉得很厉害喔」。尽管是在帮他讲话,却也没真的帮到什么──

「然后接下来呢?你还没讲完吧?刚才不是还说对方可能找到要的东西了,或是在躲避跟相互竞争的敌对组织发生冲突之类的。」

「哦。」

他再次回神,重新道出原本已经缩回心中的想法。

「这部分很简单,因为这里没有人在。能够想到的情况有两种,一个是他们顺利达成目的而离开,另一个是受到阻挠没能达成目的而逃走。我觉得正确解答恐怕是前者,若是后者的话,那个『阻挠』可能是……」

他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是那些家伙?」

菈琪旭问道。

「没错。真是的,这种时间点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

他抬头看了看高得要命的天花板,然后背靠著墙,从窗帘缝隙间窥视外头的情况。可以看到可疑的人影时隐时现地在遮蔽处之间移动。

「有十个人……不对,应该更多吧。他们一直不攻进来呢。」

「把绕到后头的也算进来的话,总共有十六人吧。想必他们是打算包围这栋屋子。布阵方式跟武官的市街战教则里的很类似。他们恐怕是料想这栋屋子里有数量众多的贼人而展开行动的。」

「数量众多?」

菈琪旭的耳朵抖了一下。

「我们只有两个人而已耶。」

「是啊。」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

现在外面那些人,把只不过是正好在场的他们俩,当作是刚才在这栋屋子里翻箱倒柜的那群家伙了。

实在是有够倒楣的。他们两人一同叹了气。

「好好沟通的话,有办法解开误会吗?就说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这个点子很棒喔,等世界充满爱与和平后,一定要试试看。」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点子永远都不会被采用。

「那要抗战吗?有三分钟的话,应该足够我歼灭掉对方。」

赤手空拳的菈琪旭活动了一下肩膀。

瑟尼欧里斯又大又重,她并没有带到这里来。因此,现在的菈琪旭能发挥出的战力非常有限;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刚才那番话应该也没有虚假、乐观和逞强的成分在。催发所有魔力的成体妖精一旦爆发,区区十六个专业好手组成的集团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这是事实。

然而……

「不能这么做,他们大概是护翼军。」

费奥多尔一边窥视窗帘缝隙,一边制止菈琪旭。

「要是你用了魔力,我和你的身分就会完全暴露。我不想在还没能正式开始行动之前就被发现自己的意图。」

「意思是,你要我置所有人于死地,没错吧?」

「我可是比较喜欢那个温柔且尊重生命的你喔!」

菈琪旭回了句「开玩笑的啦」,但不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少。

「既然这样,就只能用一般方式进行突破了吧,你有办法跟上我吗?」

「当然可以。」

两人就这样面向窗外,只互换了一个眼神表示明白。

接著,他们拉低帽子,用围巾蒙住嘴巴,多多少少把脸遮起来。

「话说回来,那个穆罕默达利博士还真是受欢迎啊。」

「就是说啊,看来还要再思考一下该如何接近他才好。」

他们一边说著玩笑话,一边计算时机。

「一、二……」

菈琪旭紧盯窗外,嘴里数著数字。费奥多尔看著她的侧脸,忽然想到了缇亚忒。不知道那个笨蛋现在在哪里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待在三十八号悬浮岛那个废弃剧场的上面,独自遥望远方的天空。

好吃的面包店几乎都关门大吉,擅长下厨的菈琪旭也已经不在她身边,再也没有人会炸美味甜甜圈给她吃了。既然如此,她应该什么也没吃,也没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呆坐在那个地方吧。

就如同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时一样。

「三!」

他的追忆只有一瞬间,现实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

窗户大大敞开,费奥多尔和菈琪旭跳到了大街上。

5. 在暗处的两人

话说,这里有个男人。

名为穆罕默达利‧布隆顿。

他自称是一个「大罪人」。

悬浮大陆群居住著形形色色的种族。几乎所有种族都不只是跟同族的人建立固定的部落──尽管怀抱各式各样的课题,也会引发问题,大家都还是混杂而居,组成都市与村庄等等。

然而,虽说只有一部分,但还是有些种族本来就很难跟其他外族生活在一起。在土壤里筑巢的蚁人族【Myrmex】或水栖的鱼面族自然不必说;像是位居有翼诸族顶点,并且也属于统治阶级的贵翼族【Cygne】,就会拿文化与传统等当作理由,拒绝跟其他种族交流。

这间酒馆就位在那些「特定种族的专属街区」的边缘地带。

太阳早已西沉,马上就要打烊了。虽然这间店本来就算不上生意兴隆,但也理所当然地,到这个时间客人会变得更少。只剩下一名男性常客坐在吧台一角,静静地拿著玻璃杯喝著。

喀啷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

正在擦拭玻璃杯的老板抬起头,看向新进来的客人。

「不好意思,现在差不多要打烊──」

「终于找到了。」

是女性的声音。

男性常客缓缓抬头,往门边看过去。只见站在那里的是一名娇小的女子,外表和声音所带给人的感觉相当一致。

男人原本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个筋疲力尽的老人,现在却慢慢地染上讶异之色。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女子垂眸,微微摇了摇头。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不行。」

他一句话就拒绝了。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很了解你──最起码我知道你这位女士现在这个时候会想要什么东西。」

「既然这样……」

「正因为是这样!」

他再次打断女子的话,语气中蕴含著不容她把话说完的强烈意志。

「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会说不行。那种事情不仅很危险,也不被容许,再说那本来就是无限趋近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

「没有可是。这件事就此打住,不必再谈。」

一阵短暂的沉默。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爱惜自己的资格了。」

「那是你擅自找的藉口。每个人都有珍惜自身性命的权利,不是任何人想要都能夺走的。」

男人平静地插口说道,女子则不为所动地继续说:

「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没打算要取得任何人的谅解。不对,要是停在这一步的话,连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你对自己可以再稍微宽容些,就像周遭的人认同并宽恕你那样。」

「唯有这句话,是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的。」

女子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所谓的趋近不可能,在我看来反而是个好消息,毕竟你本人并没有亲口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

唉。男人一脸绝望地仰望天花板。唉,真是不得了。这个女孩子,这位高洁的女士,她的爱实在太深切了。过深的爱会焚毁自身,这一点她是非常清楚的,却义无反顾地打算引火自焚。

「你啊……」

他几经犹豫,决定出言制止她,却还没出说口便蓦然吞了回去。

他可以听到从女子的背后,也就是巷子深处传来正在靠近的脚步声。那并非只有一两个人,而是超过十人各自踩著不一的步伐快速走来。

女子回过头──但脚步声的主人稍微快她一步,从黑暗的另一端现身了。他们穿著统一的深灰色大衣,手上拿著长管火药枪。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地穿过门口走进店里。

「你们干什么?」

女子扬起混杂著困惑与愤怒的声音。然而,闯入者无视她的存在,直接将坐在吧台角落的男人包围了起来。

「你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吧?」

其中一名矮小的爬

虫族【Reptrace】用尖哑的嗓音问道。

「这家店马上就要打烊了,你们要想大伙儿一块喝酒的话,还是去找别家店吧。」

「你是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吧?」

爬虫族完全不配合男人的玩笑话,再次如此问道。

十一个人静静地架起十一把火药枪,只见十一个枪口对准了男人。

「……哎呀,我又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也不记得自己有到处发名片给你们这样的人种啊。」

男人露出状似疲倦的苦笑。闯入者大概把他的回答当作是承认了吧,他们互相点了点头,然后摆正姿势,将男人包围得更紧密了些。

枪口抵上了男人的背部。

女子倒抽了一口气。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拒绝……也没用吧?」

男人一口气喝光玻璃杯里的液体,妥协似的从凳子上站起来。

他踏著慢吞吞的脚步开始移动,彷佛有行走困难一般。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步伐。女子微微垂著头挡在那里。

「……学长,你要去哪里?」

「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啊,至少不能拖你和这家店下水。」

「这些人……」她顿了一下。「护翼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这不能说啊,你了解的吧?应该说,你要了解才是。」

又有另一把枪戳了戳男人的屁股,于是他有气无力地回:「我知道啦。」

「──我不要。」

他蓦然惊觉,便抬起头。

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这个双肩无力颤抖的女人。

「不行,你不可以那么做,快打消念头。」

他状似慌张地不断出言制止她。

闯入者的脸上浮现疑惑之色,不解他为何会如此。

「你还来得及,未来依然是不可限量的。但是,如果你做了那种事,连你都会来到我们这边。这是一条不归路,永远也翻不了身的!」

一个枪口指向了女子。

其余枪口稍微迟疑了一下,同样瞄准了女子。

女子缓缓抬起低垂著的脸庞。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只要我走到那个再也回不了头的地方,学长你就愿意听我说话,不会当作耳边风了吧──」

「不可!」

男人的喊叫声已然无法传进女子耳中。

「你……唯独你一人,是不能跟这群家伙为敌的啊!」

6. 护翼军第一师团

穆罕默达利‧布隆顿博士。

种族为单眼鬼【Cyclops】,职业为医师,也是研究员。

医学、语言学、天文学、物理学、工学、史学、经营学、神秘学……他几十年来一再进入学术院就读并且毕业,是在各种领域皆有所钻研的杰出人才。单眼鬼是相当长寿的一族,将漫长的人生投注在学问中的人也并不罕见。话虽如此,像他那样毫不节制地涉猎各种领域的人就不多了。

他姑且算是隶属于科里拿第尔契市的综合施疗院,负责指挥各式各样的药剂开发和治疗法研究;他也是研究黄金妖精的生态与成体化调整技术的专案负责人,至今已数十年;此外他曾因业务上之需要,而被赋予过二等咒器技官的身分,虽然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

亦即,他就是调整过现在所有成体妖精兵的单眼鬼医师本人。

「哦!哦哦!原来是他啊!那个魁梧的大叔!」

娜芙德连连点了点头。

缇亚忒当然也记得这号人物。那是穿著特大号床单般白衣的单眼巨汉。在进行调整前问诊时,也由于她比较娇小,所以他必须像猫一样弓起背部才能对上彼此的视线,这件事她印象很深刻。

「原来如此……他叫这个名字啊……」

缇亚忒喃喃地这么说道。事到如今,她再次意识到「人都会有名字」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他也是妮戈兰求学时代颇受其照顾的学长。虽然不知道对那个穆罕默达利博士而言,那是第几次念书时的事情就是了。」

「哦?」

听完这些,她们还是不太懂。

「所以呢?那个大叔是下次被暗杀的对象吗?」

「就是这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

「哪可能做得到啊?」

缇亚忒也同意。她不发一语地默默点头。

单眼鬼相当庞大,也有著与体型相称的重量。而且,蕴含在他们身体中的生命力强到足以与食人鬼抗衡。

一般刀刃刺进不了他们的身体,也没听说过毒药对他们有效,就算被火药枪击中,八成也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吧。把真正意义上不死的〈兽〉撇除不谈的话,他们应该是悬浮大陆群最难杀害的生命之一。

「这个嘛,谁知道呢。要是对方愿意因为『哪可能做得到啊?』就放弃的话,那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在街上走著走著。

几个回忆一点一滴地在缇亚忒心中复苏。

第一次在这条大街上行走时,是和威廉一起。她说了很多任性的话,而那个人虽然因为拿她没办法而感到傻眼,但总觉得他还是一脸愉快地配合她任性的要求。

第二次来这里时,是大家一起来的。当时菈琪旭也在,尽管她看起来很文静,却比缇亚忒第一次来时还要更加亢奋。缇亚忒被她拖来拖去,折腾来折腾去,搞得狼狈不堪,但那是非常快乐的回忆。

──啊啊,为什么呢?

她从小就透过映像晶石看著这个地方。关于哪条路上拍过什么样的连续剧,她全部都默背起来了。但是,走在路上所回想起来的情景,并不是隔著晶石看到的剧情,而是她自己和其他人一起在这个地方跑跑跳跳的回忆。

一行人穿过护翼军司令部的正门。

「……嗯?」

里头弥漫著一股微妙的气氛。

和所谓开战状态的那种紧张感不太一样。没有人大声叫喊,也没有人四处跑动。只不过,来来往往的士兵都散发出一种战战兢兢的怪异紧张感。

「虽然我很少来这里,」缇亚忒张望著四周说:「不过,这里的气氛是这样的吗?好像变了满多的样子……」

「毕竟现在使用这里的是第一师团嘛,比起灰岩皮老兄的第二师团在的时候,当然不太一样啦。」

据说即使在护翼军当中,第一师团的编制目的也是在于调停悬浮岛之间超过限度的纷争。因此,〈兽〉这种不死的外敌并非他们的战斗对象,他们只负责对付同样拥有生命且住在大陆群的居民,为此而战。

这和对上〈兽〉时的感觉相差甚远,可能是因为这样,这里才会充满令人不舒服的紧张感吧。缇亚忒是这么想的。

「不过,感觉也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希望不会是又发生什么麻烦事了──」

「葛力克‧葛雷克拉可三等技官?」

矮小的羊头上等兵向他们搭话。

「另外您带著的两位,是娜芙德‧卡罗‧奥拉席翁上等相当兵和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上等相当兵吗?」

「嗯,没错。你们有接到联络吧?为了『涂黑的短剑』事件,第二师团和第五师团派人来支援了。」

涂黑的短剑。这似乎是造成骚动的那桩连续暗杀事件的暗号。会取暗号的理由大概是因为不能到处使用连续杀人这种字眼,但感觉上没什么差别。

「嗯,是是,确实有听说,不过,这个……」

「我们才刚结束长途旅行,先让大家休息休息……虽然我想这么说,但看样子好像已经发生什么事了,能不能先将大概的情况告诉我们呢?还是说,你可以带我们去见有权利将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人吗?」

「不是的,呃,这个……」

上等兵只是不断含糊地应声,对话不太有办法进行下去。

「喂,你啊,我说的话有这么难懂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了,如果要休息的话,嗯,马上就能帮三位安排。我带各位去军官专用的房间……」

「不,我是要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上等兵再度受到逼问,看起来终于是不再坚持了。

「……很抱歉,根据第一师团总团长的命令,不能将情报告诉各位。」

他垂下羊头这么说道。

「啊?」

「啥啊?」

发出抓狂声音的是娜芙德。

「现在是怎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让各位特地从远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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