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山海经》的昌浩运气很好地在阴阳寮的一角遇到了父亲吉昌。
吉昌正坐在书桌前书写符咒。他所使用的正是昌浩研磨的墨汁。
“哎呀,还没有回去吗?”
除了吉昌,还有其他好几位贵人在书写符咒。
因为近日将会举行由晴明主持的、防解火灾的祭典,所以现在正在加急准备着。
太阳早已下山了。大内里和安倍宅相距并不远,只是,现在也应该是时候离开了。
吉昌自己也快要离开了吧。桌面上的白纸所剩无几了,用漂亮的文字书写而成的纸条工工整整地摆在旁边。
“那本书怎么样了?”
看到抱着几十册书籍的儿子,吉昌非常吃惊。
昌浩一再向他恳求。
“父亲,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静下心来慢慢把这本书读完,今天可以让我守夜值班吗?”
“守夜?”
面对不解的吉昌,昌浩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错,因为这个不能拿回去吧。”
昌浩伸出手,取了一册昌浩抱在怀里的书。端详着封面,他开口了。
“……我记得我们家里有的……”
昌浩和魔怪头脑刷地变得一片空白。
“……什么?”
“有吗?”
前面的是昌浩,后面的是魔怪的发言。
吉昌点了点头,把书放回昌浩手中。
“好像是在父亲那里。父亲还是阴阳生的时候,就拜托贺茂忠行大人把书带回来后让他全部抄写下来的。”
听说晴明很受师傅忠行的疼爱。忠行很早就发现到了晴明所拥有的天资,所以把自己的所有本领毫无保留地都传授给他了。
正因为如此,这种本来不能外借的贵重书籍,晴明才能把它拿回家吧。
抱着书籍的昌浩沉默地看着魔怪。魔怪侧着脑袋、皱着眉头、拼命地回忆。
不久,魔怪面露难色,把耳朵上下晃动。
“原来这样啊?————啊——啊?那就是说,那家伙有一个时期都把全部精力倾注在抄写贵重的书籍和卷轴上了吧?”
印象有点模糊,但确实隐隐约约有过这件事情。
因为手腕已经快承受不住开始发痛了,昌浩把《山海经》放到了地上。
“如果家里真有的话,我非常想看呢,现在可以马上拿出来吗?”
吉昌挽着手臂思考。
“应该是放在了某个地方的,到底是哪里呢……是在父亲那里吗?还是塞在涂笼里了……?因为不是在我那里呢。”
在安倍宅的涂笼里,保管着大量的书籍和卷轴。为了不让湿气和虫子损坏书籍,所以每逢通风良好的季节都会拿出来晾晒一次,让它保持干燥,此外还会焚烧艾蒿驱除虫子。
昌浩放在自己房间的书籍,大多数都是从那个涂笼里发掘出来的,还有其他少数的几册,是吉昌和成亲送给他的。
“如果有的话也应该会在涂笼里吧?如果爷爷把书放在自己房间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情况会更麻烦。
在晴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书籍。
那里既有晴明自己记录的关于阴阳学的书籍,也有历史记载之类的书。
虽然确实能学到很多东西,但要从那里把书发掘出来,的确是一件很大的工程。
吉昌温柔地否定了昌浩的担心。
“没有,我在不久前阴干的时候见到过。应该是放在涂笼里的。”
原来如此。
上一次阴干的时候是进入夏天之前的事情,那就是说确实是在涂笼里了吧。
那个时候昌浩如烟海虽然也有去帮忙,但因为没可能把数量那么庞大的书籍逐一看清楚,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山海经》这本书。
昌浩再一次抱起放在了地上的《山海经》。
“那么我要把这些书放回原位了。”
“就这样办吧。我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回去,你先回去就行了。”
“是。那我们走吧,魔君。”
喊了一声,昌浩就往前迈步了。就在这个时候,写好了符咒的贵人们突然离开了座位。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魔怪一直盯着吉昌。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吉昌啊,你对这场火灾有什么看法?”
即使外表是小小的魔怪,但它的本性仍然是那掌控着惊恐性状的炼狱的神将。
正因为吉昌把它的本性看得透彻,所以发言时的用词也显得小心谨慎。
“大概是妖怪放的鬼火之类的吧。……但至于为什么这些妖怪要入侵内里,为什么要放火,这点……”
“不知道吗?……果然,预言和占卜还是吉平比较擅长呢。算了,和晴明相比起来,你们两个还差得远了。”
吉昌一阵苦笑。这只魔怪在自己出生以前就开始侍奉晴明了。
“被您这样说,还真是有点刺耳呢。……不知腾蛇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我对预言和占卜都是门外汉呢。那件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
魔怪顿了一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的儿子凭借本能似乎觉察到什么东西了。虽然本人似乎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真不愧是被称为晴明的孙子的人呢。”
吉昌有一点感吃惊。魔怪斜倚着身子凝视着晴明的次子。
“你也是,吉平也是,虽然现在都已经有点出息了……无奈,你们根本全都是胆小鬼。”
安倍晴明被传说是由狐狸的母亲所生下的。
幼年的他,即使和异形对峙也不会慌乱,面对卷土重来的妖怪也丝毫不为所动,无论是什么东西也不会对他产生影响。
“婴儿就只有本能了吧。……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完全理解魔怪想要表达的言外之意,吉昌完全不在意似的回答了。
“也许是这样呢。因为已经是婴儿时期的事情了,所以记得不太清楚……”
“当然。如果还记得的话就与怪物无异了。安倍家的孩子是怪物的话我可不喜欢。”
打从心底讨厌魔怪的表情,吉昌无法继续保持笑容了。
“狸猫的子孙就是妖怪吗?那也有它的可靠性呢。”
就在这时,昌浩回来了。一把揪住魔怪的脖子提了起来。
“呜哇!”
把像猫一样吊着的魔怪提到和自己眼睛等高的位置,昌浩抬起了眼梢。
“魔君,你干嘛不跟着我过来!我自己一个人很难把木门打开啊!”
因为恰好经过的阴阳生帮忙把门打开,所以事情已经顺利完成了,现在的昌浩正是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要寻找魔怪。
“你真重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和吉昌谈得正欢呢。”
突然放开这满不在乎地露出若无其事和笑容的魔怪,那白色的身体就干脆利落地落到地面上了。
“昌浩,突然放手是违反规则的啊!”
完全无视魔怪的抗议,昌浩望向吉昌。
“父亲,这样是不行的啊。如果一味迎合魔君的话,就连自己的想法也会慢慢变得轻浮呢!”
吉昌交替望了望魔怪和昌浩。
直到刚刚为止,魔怪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但昌浩出现以后,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
——今年初春,晴明说要把十二神将中的腾蛇安置到昌浩身边时,吉昌实际上是反对的。
作为晴明式神的神将的性状,他知道得非常清楚。神将一共有十二位,一半属阳性,另一半属阴性。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反对。其他的神将姑且不说,为什么偏偏是最让人忌讳的腾蛇呢?掌管斗讼的白虎、掌管丰收的天一、掌管庆贺的六合,无论哪个都没问题,但为什么是那个凶将腾蛇呢?
直到现在,吉昌才能正常地和腾蛇交往。
但是,小时候的他对腾蛇是感到异常恐惧的。
据说还是婴儿的时候,只要那跟随在晴明身边的气息一靠近,他就会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刚刚魔怪说的“婴儿就只有本能了”这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本能地感受到恐慌和畏惧,然后本能地害怕和嫌恶。
在陷入沉思的吉昌面前,魔怪像是要破坏他的心情一样把嘴噘了起来。
“昌浩,你说我轻浮是什么意思,让人不能置之不理呢!”
“就如字面上所说的意思,魔君你最好要有一点自觉啊!”
身为对手的昌浩一点也没有客气,毫无余地地反驳了。
昌浩对腾蛇没有一点的隔阂。无论是仅仅以为他只是普通的魔怪的时候,还是知道他的本来面目是十二神将腾蛇的时候,都没有改变。
直到几天前,吉昌还不知道腾蛇是以怎样的方式跟在昌浩身边的。
当魔怪的身形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确实吓了一大跳。
这就是腾蛇?
根本没可能!面对突然的事态,他真的难以置信。
为什么是腾蛇?晴明没有回答
,只是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真不愧是被称为晴明的孙子的人。
回想起魔怪的话,吉昌浅浅地笑了。
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作为兄长的吉平还是自己,从来没有被腾蛇称呼过作“晴明的儿子”。他也绝对不会称呼兄长的孩子,还有自己的其他孩子为“晴明的孙子”。
“自觉?就是那个东西吗?像书籍、砚台之类的形状的东西?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那个不是自觉而是四角了!你连这些词语都忘记了吗?魔君!”
“不要叫我魔君!”
腾蛇只会把那个称呼用在昌浩身上。“晴明的孙子”。
总之就是这样一回事啦。
吉昌一阵苦笑,拍了拍手,拉回两人的注意力。
“好了,是时候回去了。你们不是还有事情要做的吗?”
昌浩幡然醒悟,中断了舌战,抓着魔怪的腋下一把抱起,紧接着站了起来。
“那我们回去了。”
“路上小心。”
“是!”
目送着快步离去的儿子的背影,吉昌叹了口气,又再次提起了毛笔。
※※※※※
昌浩用尽全力快步走回安倍宅,草草地应对了出来迎接的母亲的问候,回自己房间脱下乌帽,换上便服,就把自己关闭在涂笼里了。
准备了好几个烛台把涂笼照亮,昌浩开始搜索《山海经》。
“哼,山越高我越想爬上山顶!直到找到为止,我是不会输的!”
拨了拨扎在后面的头发,两手紧握拳头,昌浩高声宣布。魔怪不断地拉着他衣服的下摆。
“我知道你意志很坚定,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魔君,有什么事情了?”
魔怪的耳朵上下晃动。
“这些在你脚边堆起的小山,全部都是《山海经》。”
“什么?”
昌浩吓了一跳。把烛台拿过来一照,果然正如魔怪所言,全部都是《山海经》。
“哇,真省了我不少工夫。这一定是对我平日行为端正的回报吧!”
发出一阵欢呼,昌浩抱起《山海经》高高兴兴地走出了涂笼。望着昌浩的背影,魔怪思考了起来。
太过轻而易举了!
仔细地观察四周,还残留着晴明使用的式神的气息。原来如此,似乎是事先替我们找出来的。
这就是说,昌浩花好几天才摸索出来的预测,晴明早就已经测算到了。
但是从他没有出手干涉这点看来,大概是想让昌浩按自己的意思做下去吧。
“那就是说,我只要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就好了?”
那样的话,晴明,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脱离你式神的立场了。
那样可以吗?
晴明应该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魔怪把这个认定为是,追随着昌浩,把涂笼落在了身后。
几根蜡烛微微地照亮着空无一人的涂笼。
突然,蜡烛的火焰熄灭,被打开的木门也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隐藏在黑暗中、屏蔽着自己气息的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移动。
一直来到府邸的深处,消失在晴明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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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浩和稍稍来迟的魔怪一起分工合作,各自和《山海经》奋斗着。
汉文并不是障碍。
但因为出现了大量固有的地名和名称,所以判别的工作遇到了一点麻烦。
因为是晴明的手抄本,所以并没有描绘怪物的姿态。文字的表达是唯一的线索。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直接和那怪物碰过面了。
那头外表像牛,拥有四只角的白色怪物。
如果昌浩的梦境是可信的话,还有那只入侵东三条宅的像老鼠一样的妖怪。
为了看得更清楚,平常只用一个烛台的,现在准备了五个,紧紧地追逐着纸面。
这都是为昌浩所准备的,魔怪不需要光芒。
就这样翻了一阵,魔怪突然喊了起来。
“那不是这个吗?”
“啊?哪个?”
昌浩像是要覆在魔怪上面一样,追寻着记载的文字。接着他开口把那段文字读了出来。
“……形状与牛相似,身白色,有四只角,体毛像蓑衣一样展开……就是这个!”
就是昨晚遇到的那头像牛一样的怪物,绝对不会有错。寒气突然沿着脊髓往上升。
“名字叫作骜……读不出来,我不认得这个汉字。是骜氤吗?……这家伙……会吃人!”
昌浩低声读出后,魔怪就这样把书页继续往后翻下去。
老鼠的身体,乌龟的头,叫声像狗。究竟出现在昌浩梦中的这只怪物是不是真正存在?
魔怪在边看记载的同时,还念念不忘昌浩对骜氤这个词的读法,拼命地思考,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啊!”
突然,魔怪使劲地把头抬了起来。不幸的是,昌浩的脸正忘着另一个方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咚”一声巨响,昌浩向后倒去,魔怪则跌倒在地上。
“啊,啊嘎嘎嘎!”
眼睛直冒金星。用手按着重重地挨了一下的脸颊和受到巨大冲击而发晕的脑袋,昌浩一时间跌倒在地爬不起来。
另一方面,魔怪也用两手抱着发出华丽的巨响的头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手脚乱蹬地在地上翻滚。
“……痛痛痛痛……好痛……”
眼里含着泪花,两人总算重新站起来,把视线投向了刚刚魔怪发现的页面。
“这里……”
魔怪用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指向书上的一行字。额上红色纹样显示出了不自然的血红色,是因为刚刚撞到的缘故吗?
想着这些,昌浩把他明亮的眼睛眨了又眨,抽着鼻子继续读了下去。
“嗯……?注入流向北方的河流。水中有一种叫蛮蛮的生物,外形是……”
昌浩的声音低沉而又带点紧迫感。
“……它的外形是老鼠的身体,鳖的脑袋,声音如狗吠一般……”
绝对没有错!
魔怪抬头望向昌浩。感觉到他的视线,昌浩点了点头。
——从哪里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那是不速之客。
从遥远的西方越过重洋,远远超乎想象的怪物出现了。
昌浩紧紧地抿着嘴唇,无言地站了起来。然后开始准备施放咒法时使用的符咒和手背套。
“昌浩?”
“必须去搜寻。那只怪物……那只蛮蛮。放任不管的话,事情会变得很严重的。”
难以言喻的焦躁感从昌浩的后背压了上来。
那些怪物确实说过,把昌浩,还有左大臣的公主进献的话。
那么,到底要进献给“什么东西”?
胸口凝结着一块冰冷的疙瘩,连出口都被堵塞了。昌浩知道这块疙瘩的本来面目。
这就是,不安。全都是预测,看不见真实。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吗?如果是的话,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着?
本能地警告着自己。不仅仅只有那些。一定还有其他东西。
“……要怎么去找呢?京城可是很大的啊,可以一个不漏地全找出来吗?”
昌浩转过身来面对着魔怪。
“去捕捉聚集在那里的化生。他们应该也能感觉到才对,一定是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躲起来了。我们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