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人在哭。有个小小的孩子在哭。
手贴在无形的墙壁上,昌浩看着眼前的情景,无法言语。
那是自己。池水里映出的是年幼的自己。而现在,幼小的他正满身是血地哭喊着。
这种伤痛毫无遗漏地传进了他心中。
手扶着无形的墙壁,昌浩跪了下来。
好痛。好痛。
——无法动弹。
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我保护不了他。
昌浩咬住下唇,握紧了拳头。视野模糊了,脸颊再度滑落新的泪水。
“……唔……”
将头抵在墙壁上,昌浩屏住了呼吸。
男人看着颤抖着肩膀的昌浩,静静地说道。
“——人类这种生物,即使是受伤了,但只要没有亲眼看到真实的伤口,就会认为它并不存在。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只要你还固执地不愿意承认你所看到的,那么这个孩子就会一直流血,一直痛苦下去……多么可悲啊……”
昌浩瞬间张大了眼睛。
可悲。玉依姬也这样说过。
“……我……可悲……?”
“可悲……因为无论周围的人如何为你担心,你却完全没有认识到自己的伤口,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昌浩的眼底出现了很大的动摇。
小怪还是和以前一样接近他,祖父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少言。
他们都像以前一样关心昌浩。叫他不要累坏身体,叫他不要逞强,叫他好好休息。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原来是因为他们避免触及自己的伤口吗?为了不让昌浩陷入崩溃,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等待时间治愈他的伤。
“一般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会逐渐痊愈。但你的伤口却是越来越恶化……”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并非责备,也非训斥,只是在陈述事实。平淡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
“如果没有人帮你一把的话,恐怕就会这样沉沦于黑暗吧。这样就麻烦了。”
看着满面泪水的昌浩,男人平静地说。
“你记住,严重的伤口会呼唤内心的黑暗。因为人类会为了心灵的安宁,为了保护自己而埋藏自己的憎恨和愤怒。但这样就可能导致最差的结果——将伤口埋进心的深处,最后连自己也将它彻底遗忘了。”
“心的……深处……?”
昌浩无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愤怒——对于无法保护别人的愤怒。
憎恨——对向那个孩子出手的人,以及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憎恨。
“愤怒与憎恨并不会因为你刻意将它埋在心底,就永远不会出现。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面对男人的反问,昌浩无言以对。
至今为止他一直在逃避。不愿看到,不愿想起。他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假装一切并不存在。
他听到了雨声。
还有,另一种声音。
——后悔。
心脏忽然收紧了。
——对于自己曾做过的事,竟然还会觉得后悔吗?
昌浩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明白了。
低下头,昌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我……”
男人默默地凝视着他。
无形墙壁的另一边,孩子还在哭泣着。听到那哭声,更让昌浩的心剧烈动摇起来。
黑暗之中,蠢蠢欲动的影子逐渐现出了轮廓。
与现在自己的外貌完全一样的另一边自己。不同的是眼睛深处的光。
那是冥官曾说过的。
堕落的自己的末路。被称之为鬼的东西。
他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哭泣的孩子走去。
如果昌浩再视而不见的话,他将杀死那哭泣的孩子,取而代之。
男人在肩膀剧烈颤抖的昌浩面前蹲下,以平稳的语气说。
“如果堕落至此的话就无药可救了。所以就算再恐惧,也不要继续停步不前了。稍微忍耐一下吧,你可以做到的。”
男人抚摸着昌浩的脑袋,眼神有些复杂。
“正因为我以前停步不前,才伤害了那个人……如果能帮助现在的你的话,多少也算是一些补偿吧。”
昌浩抬起了头。
看着一贬不眨地凝视着自己的昌浩,男人略微闭上了眼。
“不过虽说如此,其实我也敌不过你内心的魔障。不过我有一个必胜之术。现在就演示给你看吧。”
说着,男人站了起来,走过昌浩身边,穿过了无形的墙壁。
他走近哭泣的孩子,蹲下身,将手伸向那血流不止的伤口。
昌浩有些吃惊。
有些疑惑。
所谓的必胜之术,难道是使其更悲伤,流更多的血吗?
看不见的墙壁阻隔了昌浩。他无论如何也穿过这道墙。
这也证明了昌浩的脆弱。他不肯承认痛苦,不肯面对伤口,甚至不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愚蠢而脆弱,浅薄而丑恶的部分。
昌浩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自己这样的部分,甚至不知道。
愤怒,憎恨,恐惧其实是比其他任何感情都更容易认同。
只追求光明其实很容易露出破绽。不了解黑暗就无法达到更高的境界。只追求力量则是在一步步走向毁灭,最终必定误入歧途,被黑暗所吞噬。
沦落至此的人,被称之为鬼。人类最悲惨的下场。虽然这是堕落者自己选择的道路,但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回头。
他们所不承认的是自己的软弱、愚蠢、浅薄与丑陋。
只要是人类都不可避免地拥有这些东西。而越是想要否定它们,其实就越是否定自己。
昌浩想要守护别人,想要遵守誓言。所以无法承认达不到理想要求的自己。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不到,所以一直勉强自己。
但是越是这样,灵魂就越是疼痛不堪,血流不步。
“今后觉得疼的时候就要老实地说出来。如果自己心中没有受伤的自觉,那永远也不会痊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话,直率是最好的。不过,也是最难的。”
虽然背对着昌浩,但男人的表情很容易想像得到。
“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的家伙反而会被软弱所吞噬。认为自己正确无误的家伙绝对不会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对自己无法战胜敌人、充满了挫败感的家伙为了否认这一点,反而会以轻蔑的态度看待对手,以求得内心的平衡。”
说着,男人忽然停住了话头,换以严厉的语气说道。
“——身为阴阳师,必须能看透这些人的内心。”
昌浩的心一点点地被男人的话浸透。
他并不想变成那样的人。虽然他心中有着类似的部分,但为了不为之动摇,他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更加纯粹。
男人的手,一点点抹平了孩子胸口的伤痕。
并非粗暴,而是温柔的触摸。
无论怎样的术都有两面性。犹如正与负,昼与夜。既有正反相对,也有表里如一。
用温柔的心,可拯救他人。而放任怒火,则只能带来伤害或杀戮。
昌浩至今还无法理解其中的真意。
应该说,他以前根本没打算去理解。
他一心想着超越祖父,虽然他明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不过,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对于阴阳师的本质,昌浩完全不明白。
终于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孩子胸口的伤已经愈合了。
曾被流出的鲜血染红的外衣现在已经没有痕迹。曾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也洁净如初。
痊愈的男孩怯怯地抬头看着男人。男人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
“……”
泪水从昌浩眼角滑落。他知道男人这个动作的含义。
从小就最疼爱他的祖父与一直以雪白可爱的姿态呆在他身边、只是偶尔才恢复真身的神将都经常这样做。
男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安慰似的将他抱进了怀里。男孩一开始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偎依在男人怀里。
昌浩明白。正因为他察觉到了男人的真正身份,才允许他如此。
“……不要一直勉强自己,休息一会吧。我会在你身边的,所以不要担心。”
男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宛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祖父他,应该也早就发现了这样的部分吧。
“……这里,是梦殿吧。”
昌浩问道。男人温和地眯起了眼睛。
“既是梦殿,也是你的内心深处,是黑暗和光明都无法到达的地方。究竟要前往何处都取决于你自己……我说错了吗?”
昌浩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
榎岦斋。
安倍晴明年轻时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所谓梦殿,乃是通往阴阳道的幽暗世畍。乃是梦中的另一个世界。
是神与死者居住的地方。
※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听着波涛的声音,玉依姬闭上了眼睛。
在她面前,躺着哭泣着睡着了的孩子。
阿云在她不远处静静地端坐着。
此外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雨声与波浪声。
玉依姬的眼睑微微颤动着。
她缓缓地张开了眼睛,低头看着面前的孩子。
鲜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微笑。
“……真能忍耐呢。”
为了不继续堕落而拚死走出自己内心的黑暗。如果再迟一步的话,就会被完全吞噬了吧。渴望得到这孩子力量的影子已经如此接近。
玉依姬叹了口气,重新抬起头,闭上了眼睛。
“……神啊……感谢您……”
带领梦殿里的男人进入这孩子梦中的,当然是天御中主神。
要治愈心的伤口是相当仔细的事。能担起这个任务的人不仅要了解伤口扩大的危险,更要有背负别人命运的觉悟。
因此,太过亲近的人是不行的。感情会阻碍他的判断。
那个人应该有帮助对方也是帮助自己的想法。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瞬间,玉依姬的意识也随之飘远。
阿云赶紧上前扶起了她突然倒下的身体。
“小姐!”
朦胧中,玉依姬似乎觉得阿云好像是另一个人。
“……阿云……”
虽然阿云皱着眉头,但还是挤出了一丝微笑。
“您很累了吧?请稍微休息一下。”
玉依姬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事……如果不继续祈祷的话……”
“天御中主神也一定能够明白您的心意的,他一定也希望您能够休息一会。”
玉依姬闭上了眼。
“……也许吧,但是……”
忽然间,大地忽然传来轰鸣声。
彷佛来自海底深处一般的低沉的悲鸣。
伫立在波浪间的三柱鸟居也在颤抖。波浪不自然地涌动着,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令人胆战心惊的合音。
玉依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不尽快镇压的话……”
她推开阿云的手,越迥结界,来到能够眺望大海的悬崖边,蹲下身。
篝火的火苗在风中摇晃着。轰鸣声没有停止的迹象。
阿云看着玉依姬的背影,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斋大人……”
刚才暂时离开的斋忽然出现在此处。
火苗在少女的脸上投下深色的阴影。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淡然地看着阿云。
斋在阿云身前的昌浩面前停下了脚步。
“……竟然将自己逼迫至此。”
在这里醒来之时,他几乎是穷途末路遍体鳞伤。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在逼迫他。逼迫他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没错,就好像在诅咒无能的自己一般。
拥有力量的人,心一旦动摇,就无法驾御自己的力量。只是无意识的使用力量和术,而这很有可能会反噬自己。
斋猛地握紧了双手。
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物,以至于有时会故意以伤害自己的代价来获得其他的补偿。但,这样做所得到的补偿绝不可能拯救自己。
“这个人拥有强大的力量。”
“是。”
阿云知道昌浩曾击败过地脉化身的金龙,回答道。
“虽然这力量他还不太能控制,但一旦运用自如,将是锐利的武器。对于天御中主神来说这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斋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时间对你详细说明了。不过现在,主君天御中主神的声音已经越来越无法传到玉依姬的耳中了。”
并非是玉依姬的能力消失了。逐渐消失的,其实是玉依姬生命的火焰。
“而我们……并不具备听到主君天御中主神之声的能力。这是无论我们如何渴离也无法实现的事。”
斋在昌浩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紧闭的眼睛。
“这个人,一直在睡吗?”
“在堕入黑暗之前曾有过短暂的清醒,但时间很短。”
“是吗……”
斋垂下了头。轻轻飘落的黑发隐藏起她的表情。
阿云忽然觉得有些焦躁。
“斋大人,得快点了。”
对于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阿云自己也不知道。
斋仍然低着头,语气严肃地说。
“……是吗。不过我的心里早已有了决定。”
“斋大人……”
斋挥手制止了似乎还有话想说的阿云,淡淡地说。
“阿云,我的希望只有一个。而这却是违背主君真意的。”
阿云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你和益荒都不用担心承担这个责任。这些都是我的事。”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端坐着祈祷的玉依姬的背影。
“……我的活着本来就是一种罪。为何主君会宽恕我的罪过,我并没有明白其中的真意。”
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还活着,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是因为对这个罪孽之身还抱有什么希望吗?
“那白色的异形拥有强大的力量。这并非是人类的力量,而是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危险之力。”
斋清楚地看到了他伪装之下的本质。
“如果能得到他的话,或许对玉依姬会有所帮助。应该没有其他人拥有比他更强的力量了,度会那些人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斋将手放到昌浩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想暂时借用这个孩子的力量。在他睡着的情况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斋大人,请您不要进入别人的心。”
“阿云一把握住斋的手,拚命地哀求着。
“拜托了,请您心思!……您这样会让一心想守护您的我和益荒愧疚至死的,所以求您……”
“——阿云!”
斋缓缓地抽回手,以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表情说道。
“不尽早带回公主是不行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然可以使用一切手段。”
她低头看着昌浩,静静地继续说道。
“即使,这是一条违背天理的路。”
就算现在曾加更多的罪孽,更多的愧疚又如何呢?自己到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罪孽了。
“一定要利用这个人。我会向主君天御中主神解释,也会承担一切后果——所以让我放手去做吧。”
这是在向谁谢罪呢?
阿云无力地低下了头
谁也不能改变斋的决定了。这个少女已经决心违背神的旨意。
“为了让玉依姬能够平安……”
低声说着,斋再次对手放到了昌浩的额头。
雨声好吵。
在海津见宫的某个房间里,小怪不满地皱着眉头。
被益荒等人带到的这个小岛,听说位于伊势的海上。
要到对面的伊势的话就等于要渡海。
“……”
小怪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又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而此时靠在柱子旁的昌亲则是浑身僵硬。
昌亲知道小怪的真身是红莲,所以本能地抱有恐惧感。虽然平常不太在意,但面对现在的小怪却难以掩饰自己的恐惧。
名叫益荒与阿云的两人前来带走昌浩已经有一刻钟了。虽然不清楚确切时间,但应该是黎明时候的事。
一到达神宫,昌浩就被益荒抱走。而小怪从那时起浑身就散发着杀气。
质问对方要将昌浩带到哪去,但得不到任何回答。
与阿云明显的战意相对的是,益荒显得非常冷静。
而介入一触即发的双方之间的昌亲。
拚命制止了小怪与他们冲突的昌亲在益荒等人离开之后,就一直脸色惨白。
看着他现在浑身僵硬的样子,小怪不禁感叹道。当时他竟然有勇气插入两方之间。
小怪摇了摇雪白的尾巴,晚霞般的眼睛忽然停在了某处。
视线所及之处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是益荒。他一个人回来了。
益荒靠着柱子抱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
显然是在监视小怪和昌亲。男人用眼神警告他们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而被他带走的昌浩现在怎么样了呢?
小怪舔着脖子周围的毛。
益荒瞥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曾亲眼见过他变身,实在难以想像这个小怪会与那高大的男人是同一个存在。那样惊人的神气竟可以完美地隐藏在这雪白的身体里。
真是奇迹。
雨还在下。雨声也一直回响着。似乎这种声音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
也已经很久没有拜见天照大神了。虽然她的确存在于厚厚云层的彼端,但神意却那么遥远。
益荒皱起了眉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雨水的降落,他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无论是天照大神或是天御中主
神似乎都在逐渐远离这个小岛。
必须早日停止这场大雨。公主是必须的。
如果现在不监视这两人的话,恐怕他们马上就会赶到内亲王一行那里去了吧。
益荒的面色有些凝重。
不能让这些家伙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这是斋的命令。不过即使斋不下此命令,他也不可能将他们置之不理。
那个沉默的男人应该是那孩子的兄长吧。如果刚才不是他在,他们恐怕免不了和小怪一战。
虽然现在两人有些急躁,但仍然按兵不动,是因为益荒曾说过会保证昌浩的安全吧。
如果有违誓言,那我以命相抵。益荒这样说的时候,小怪大笑起来。他说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而现在他又与这非凡的男人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视线相交了。
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三对视线同时移动。出现的是斋。
“斋大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益荒。他几步走到少女跟前,屈膝跪下。
“那个孩子……安倍昌浩……”
斋眨了眨眼。
“安倍,昌浩。原来他是这个名字吗……”
“是,的确如此。”
斋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昌亲。昌亲注意到这一点,端正了自己的姿势。
斋看着他,眯起了眼睛。
“……你……”
她绕开益荒,来到昌亲身前。
“你也和昌浩一样,有着相似的伤口呢。”
意料之外的话让昌亲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