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夕暮之花 第三章

被褥铺在昌浩房间隔壁的空房间里,成亲闭着眼睛躺在上面。

昌浩从房间外面看着站在被褥旁,神情凝重、沉默不语的吉昌和昌亲。

《昌浩,你该休息了。》

[可是……]

昌浩抱起走到脚边的小怪。

《有吉昌和昌亲在,交给他们就行了。》

[可是……]

只会这么说的昌浩,眼神不安地飘来飘去。

大哥成亲总是显得从容自若,在昌浩有难时不露声色地出手相助。以前也曾被妖怪袭击受伤,但连那种时候都会装出没事的样子。

昌浩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莫名的不安。

《你在怎么看,也帮不了忙。》

[……]

小怪说的一点都没错。昌浩沮丧地垂下肩膀,转身离开。

吉昌和昌亲接到勾阵的通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时,成亲已经被天空的神气包住,停止了呼吸。吉昌看到他那样子,差点站不稳,是炸飞饿鬼后赶回来的天后和太裳扶住了他。

小怪待在昌浩的房间,静观其变。他待在现场也不能做什么。

昌浩听天文部的人说,吉昌他们行色匆匆地离开,也很担心出了什么事,但还是把工作都做完才回来。回到家时,已经过了戊时。

看到出来迎接的母亲脸色铁青发白,昌浩大吃一惊。勾阵现身说明后,昌浩更是目瞪口呆。

回到房间后,昌浩没点灯,瘫坐在被褥上,抱着小怪,身体微微颤抖。

小怪甩甩尾巴说:

《你冷吗?》

昌浩摇摇头。他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表情万分沉重,嘴巴抿成一条线,强忍着不出声。

小怪叹口气,从昌浩怀里钻出来。

[小怪……]

《我去拿火盆,你等着。》

精神大受打击而全身僵硬的昌浩,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冰冷。

天气还不够冷,所以火盆还收在仓库里。小怪要从外廊走下庭院时,看到几个同胞站在那里。

朱雀和天一、勾阵和天后,还有太裳,都各有所思,默默伫立着。

天后看到小怪,眼神不太友善,但很快把脸撇开,走到稍远的地方。

坐在外廊的勾阵开口说:

[昌浩呢?]

《在里面,他面无血色,全身发冷,我去帮他拿火盆。》

小怪说完就要往仓库走,朱雀举起一只手拦住了它。

[我去。]

可能是想借由做什么事转移注意力吧,朱雀站起来,走到屋子后面。没多久就提着火盆、扛着炭包回来了。

天一接过他手上的火盆,跟他一起走进屋内。

气氛十分沉重,小怪叹了一口气。

天后走向太裳,低声说了些什么。太裳点几次头后,走向勾阵和小怪。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要去参议府保护他们一家人。]

勾阵望向天后,天后又补充说:

[虽然被攻击的是成亲,但敌人的墓表可能不只成亲。]

成亲的岳父则是藤原氏族,位居参议,难免有人对他抱持敌意。这些人不敢随便下手,就是因为同住的女婿是安倍家的阴阳师。

风度翩翩的太裳,脸上浮现厉色。

[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控制那群饿鬼。]

[所以它们是魔使或式……不管怎么样,都要担心成亲家人的安危。]

勾阵合抱双臂说:

[希望只是我们太多虑,但还是小心为上。]

两人点点头,旋即隐形离开了。

小怪严肃地甩甩尾巴。

《太可恶了……》

勾阵撇它一眼。

夕阳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些饿鬼……不,应该说是会侵蚀身体的疫鬼,难道是哪个术士的使者?》

钻进成亲体内附身的饿鬼,显然有什么目的。不论吉昌和昌亲怎么拔除、施行驱魔法术,都没办法收服它,把它从成亲体内赶出去。

饿鬼散发出来的邪气十分阴毒,被天空以神气形成的保护膜包住,以免外漏。但这么做,保护膜里的成亲会渐渐中毒。

《到底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挑战安倍家的阴阳师。》

在京城,没有人可以胜过以安倍晴明为首的安倍家的阴阳师。大家都知道,与他们针锋相对,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对方是人类,神将就无法出手,但阴阳师有阴阳师的报复方式。

而神将们也可以找出敌人。

[要不要告诉晴明?]

小怪看着勾阵,摇摇头说:

《不要,现在告诉他,也只会让他担心而已。》

勾阵心想说的也是,默默点着头。

[昌浩大人,请穿上这件衣服。]

天一想帮脸色发白的昌浩,穿上从柜子拿出来的厚衣。

[咦,我没事,不用这么……]

天一正要握起昌浩的手时,朱雀从旁边冒出来,把昌浩的手抓过来,让他抱住了火盆。

[抱着吧。还有,把衣服穿上。等身体暖和些了……]

朱雀把视线转向北边的房屋说:

[就去看看露树吧,她自己应该什么都不会说。]

昌浩赫然惊醒。

阴阳师有很多是不能告诉家人,母亲向来都是默默接纳那些事。她不知道成亲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又急又难过。可是没有吉昌的允许,她绝对不会来看状况。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我要怎么跟母亲说……]

昌浩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天一平静地对他笑着说:

[只要陪在她身边就行了,这样就能安抚她的心。]

昌浩点点头,穿上衣服,站起来。

他多希望这种时候爷爷能在这里,可是大家一定都是同样的心情,所以他没说出来。

安倍吉平才刚到阴阳寮,就听说弟弟天文博士,还有大侄子历博士,都因为昨天晚上触秽,请了长期的凶日假。

二侄子天文生,也因为这样缺席,只有最小的侄子来工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吉平抑郁地嘟囔着,吐出沉重的气息。

身为阴阳博士的安倍吉平有四个儿子。所有继承安倍血脉的人,都是以阴阳之路为志,他的儿子们当然也不例外。有几个进入阴阳寮后,就被调去了其他寮服务,但阴阳师原本就会被派去不同的单位。

尽管这样,吉平还是有些难过,因为自己的孩子们的能力,都比不上吉昌的孩子们,这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在制作历表和观星方面,弟弟都比他强多了。或许可以说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领域,可是吉昌擅长的领域就是比他多很多。

吉平知道,将来吉昌的地位会超越自己。他没有怨恨,只是有些不甘心。但弟弟吉昌从来没有轻视过他,替他保住了威严。

由能力胜出的人,留在安倍家继承家业,是安倍家代代相传的家规。

各自的实力随着成长逐渐显现,由吉昌取得整体的胜利。

把所有家业拱手让给次男,多少有些心痛,但由能力最强的人留在安倍家是家规,吉平不得不遵从。

只有过年时,他会带着儿子们回来,其他时候他几乎不再踏进安倍家了。

可是吉平心想,这次恐怕得回去看看。

父亲晴明去伊势还没回来。倘若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必须出手相助。

仅管彼此都四十多岁了,吉平还是哥哥,吉昌还是弟弟。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吉昌没多久后就过世了,真正把他们带大的是十二神将们。

有妖怪血缘的父亲,只有他们两个儿子。十多岁时,他也曾经为了这件事烦恼。多亏有这个弟弟陪伴,他才能熬过来。

吉平很感谢母亲生下了吉昌。

是去母亲时,吉平还很小,所以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但是他知道母亲的长相,因为他们长大后,水将天后曾经在水镜里映出了母亲生前的样子。水镜里还出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刚出生的弟弟。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弟弟的头,母亲带着微笑开心地看着他,眼中泛着淡淡的哀伤。那之后没多久,母亲便卧病不起,很快就平静地过世了。

看水镜那天,吉平猜想母亲可能是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眼神才会泛着哀伤,不禁压住声音哭了起来。

他不想被人看见,躲起来偷偷哭,后来才发现天后和天一都悄悄陪在他身旁。被看到自己哭泣的模样,他觉得很丢脸,不敢看她们,但真的、真的很高兴有她们默默在一旁陪伴。

很久没见到她们,有点想她们了。有件事不好对别人说,那就是吉平和吉昌都把她们两个当成了母亲。

[今天提早出宫吧……]

吉平低头看资料,眼角余光好像扫到什么黑色的东西。

[嗯……?]

他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大概是眼花了。]

他喃喃说着,喝了一口杂役不久前帮他准备的水,从井里汲上来的水冰冰凉凉。动脑的工作不能

欠缺水分,不过很快到想喝热水的季节了。

[……?]

吉平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水有种苦味。平常都没味道,今天好像掺了点什么东西。

胸口忽然有东西涌上来。一股铁腥味在喉咙扩散,吉平猛地捂住了嘴巴。

[……唔……!]

胃产生痉挛,又热又痛。粘稠的液体从捂住嘴巴的指尖溢出来。

啪嗒啪嗒滴下来的液体,在矮桌的纸张上描绘出红色的飞沫图案。

[喀……呕……]

胸口灼烧,胃像被紧紧揪起来般,剧烈抽动。

听到声响的阴阳生们脸色大变。

[博士……?]

矮桌和堆在矮桌旁的书籍都被推到,吉平倒在地上。矮桌发出的轰然巨响,在空气突然冻结的阴阳部缭绕。

所有人都哑然失言,呆若木鸡。吉平猛抓地板,呻吟半响就不动了。

[博士……]

有人喃喃叫唤。

藤原敏次最快回过神来,跑向吐血倒地的吉平。

[博士!吉平大人!快派人去典药寮,快!]

到阴阳寮后,一直窝在书库里整理历表的昌浩,发现阴阳部好像特别嘈杂。

[嗯?咦,好像很吵,是阴阳部吗?]

他满脑子想着哥哥的事,心不在焉,所以知道引发大骚动才发现出事了,平时不常见的官员们来来去去。

他拍拍灰尘走出书库,一个阴阳生认出是他,跑过来说:

[昌浩,你在这里啊?]

[呃,有事吗……]

[阴阳博士吐血昏倒了,你快去典药寮!]

他一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不能理解,猛眨眼睛的他,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倒抽了一口气。

他移动视线,看到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天一,双手捂住嘴巴,脸色发白,好像就快昏过去了。

朱雀在他身旁现身,搀住了她。天一抓着朱雀的手,眼睛睁得斗大,呼吸困难的喘着气。

[昌、昌浩大人,快去……]

被声音都变得惨白的天一催促,昌浩才想到发生了大事。

[阴阳博士……是……]

[是吉平大人,昌浩的伯父……]

啊,没错,是爷爷的儿子、是我的伯父。

眼前的世界摇晃起来。

阴阳生抓住站都站不稳的昌浩的肩膀。

[昌浩,你还好吧?!]

昌浩勉强点点头说:

[我、我没事。典药寮吗?对不起,请告诉其他人……]

[会的,我会通报其他人,你快去。]

那个阴阳生设想周到,说会帮他处理剩下的事,他行礼致谢后,抓着栏杆支撑身体,脚步踉跄的赶去了典药寮。

当今皇上发现进宫谒见的藤原行成面色沉重,讶异地偏着头。

他合起扇子,指示行成先不要上奏。

[你怎么了?行成,好像很没精神……]

摊开奏折的行成,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这件事会玷污皇上的耳朵,怎能说给皇上听呢。都是行成不好,让皇上担心了,还请皇上饶恕。]

今天早上行成接到通报,与他交情颇深、无话不谈的少数知己之一,遭遇不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但这是私事,不该说出来让皇上烦恼。事情的详细内容没有被公开,是从小认识的知己的妻子,悄悄派使者来告诉了行成一人。这位知己是阴阳寮的历博士,所以这件事不可能隐瞒太久,但听说详情后,他判断在查明原因之前,最好还是保守秘密。如果没查清楚就传出去,恐怕会把事情闹大。

[是吗?]

皇上这么回应行成,沉下脸说:

[最近,我听到奇怪的流言。]

[流言?什么样的流言?]

皇上命令行成抬起头来,行成赶紧端正坐姿。比行成年轻近十岁的皇上,表情阴郁地说:

[听说……有人下诅咒。]

行成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皇上紧握着合起的扇子,对倒抽一口气脸色发白的藏人头说:

[有些人议论纷纷,说皇后的病一直没有起色,是被什么人下了诅咒。]

[这……不可能吧……]

皇上摇摇头说: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再怎么全力医治,皇后的病都越来越严重。我真的是……]

不敢再往下说的皇上,沉默下来。

行成哑然失言。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不能说绝对没有,这也是事实。可能还是有企图排除皇后定子的人,只是行成不知道而已。

[皇后怀孕了,说不定有人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

听到皇上这么说,行成惊恐不已。

[皇上不会是怀疑左大臣吧?!]

皇上看行成一眼,就撇开了视线,神情有些不自然。

行成扬起眉,差点逼上前去。

[怎么会……!道长大人是皇后殿下的亲叔叔啊!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皇上像被斥责般,垂下了头。行成越说越激动。

[到底是什么人对皇上这样胡说八道!]

皇上摇摇头说:

[对不起,忘了这件事吧。]

[可是……]

皇上挥动扇子,皱起眉头说: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知道吗?]

话题被片面中断了,但对方是皇上,行成只能配合。

他默默行个礼,继续念起钢材的奏折。

皇上听着行成带着不悦的声音,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不可能有诅咒这种事。行成说的没错,不该发生这种事。

然而,脑中却有个声音,否定了他这样的想法。

真的吗?真的没有诅咒吗?那么,定子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衰弱?

去了伊势的晴明,私下通报说,修子已经完成任务。虽然要等神谕降临,取得神的允许才能回来,但已经不用担心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定子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既然没有诅咒,他希望可以看到没有的证据。但他最信任的阴阳师远在伊势,还没回来。那么,还可以找谁呢?

他瞥了行成一眼。那是左大臣最信任的男人,与安倍晴明关系匪浅,与安倍家的交情也很好。

唯独这件事,他无法相信与左大臣家、行成都有深交的安倍家族。

皇上握紧了扇子。

有没有其他跟安倍家族一样值得依靠的阴阳师呢?

幸亏处理得快,吉平勉强保住了性命。

据说是中毒。但要等典药寮的官员调查后,才能确定是什么毒。

吉平不可能自己吃下毒药,所以是有人在水里加了毒。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杀死阴阳博士?

准备水的杂役首先被怀疑,但阴阳生和其他杂役都替他作证,说大家都是喝同样的水,他也没有机会在杯子里下毒,洗清了他的嫌疑。

吉平被送回了自己家,要等完全复原才能再入宫。昌浩目送载着药师与吉平的牛车,还有跟着回去的堂哥们远去后,叹了一口气,回到办公室。

[伯父不会有事吧?]

《我们尽可能做了处理,再来就要看他本人的体力了。》

隐身回答他的是朱雀。为了谨慎起见,天一跟随吉平回家了,要确定他平安无事。

[嗯……]

昌浩垂下头,握起拳头。他什么也不能做。

阴阳寮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起了嘴巴。明明大家的心情都激荡不已,现场的气氛却十分沉闷。

吉平倒下的地方,已经擦得干干净净。弄脏的纸被丢弃,可能被下了毒的杯子也被送去了典药寮,调查毒药的种类。

昌浩一出现,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但是没有人跟他说话。值得庆幸的是,投向他的并不是好奇的眼光。

月份就快更迭了,他必须抄写下个月的历表,分送到各个寮省。

[昌浩大人。]

听见有人叫唤,昌浩回头看,是藤原敏次。第一个回过神来,派人去典药寮,救回了伯父的人,就是阴阳生中最优秀的藤原敏次。

昌浩向他深深低头致谢。

[谢谢你,敏次大人。]

[啊,没什么……博士一定不会有事。]

[是,我想应该不会有事。]

敏次似乎很想对表情忧郁的昌浩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合宜的话,只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就回去自己的职场了。

那种不做作的温柔,让昌浩很开心。

昌浩做个深呼吸,转换心情。

[该工作了……]

昨晚哥哥才出事,现在又轮到伯父。

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莫名的恐惧使他全身颤抖。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女孩的眼泪在萤光中浮现。

这时候,大腿附近的疼痛像在责备他遗忘这件事似的,又痛了起来,痛得他皱眉蹩鼻,脸都扭曲了。

对了,自己做过一个梦。

因为成长痛,差点忘了。

他用力掐住大腿,想用这样的疼痛盖过抽筋般的闷痛,心想这时候能不能使用止痛的符咒呢?

[这又不是伤口,而且,我自己做的符咒恐怕没那么有效……]

再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做符咒,没有库存了。

各种事堆叠在一起,所什么都不顺遂。

昌浩满心焦虑,悄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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