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待宵月的早晨。那两道云也出现在京城的天空。夹着快沉落的月亮,由东往西延伸,好似把天空切成了两半。细细长长。步障云。那是总葬队伍的征兆。
* * * * * *
——……里……
* * * * * *
藤原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天还没亮就醒了。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汗水淋漓。,全身都湿了。冬天晚上,很难想象会热到出汗。心跳比平时快,碰碰跳动的声音在耳里鸣响,听起来很吵。行成做个深呼吸,从床铺爬起来。他拍拍手,呼唤侍女。现在还是黑夜时分,侍女随便穿件衣服就跑来了。“大人,有什么事吗?”“我流了一身汗,很不舒服,替我拿干净的衣服来,还有热食。”交代侍女后,行成不经意地走到外廊,仰望天空。从月亮的位置,可以知道大约的时刻。他想起刚才做了很讨厌的梦。东方天际稍微改变了色彩,但夜晚的七夕还是十分浓厚。行成有不祥的感觉。听说天将亮时做的梦,很可能成真。究竟是怎么样的梦,已经记不清了,但光是试着回想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念完三次驱逐噩梦的咒语,抬起头寻找月亮,看到灰色的线划过天空。那是由东往西直直延伸的两道云。他的心狂跳起来。背后一阵战栗。那是?“……步障……”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快了。黑夜还覆盖着西边天空。快沉入山头的待宵月,摆出依依不舍的姿态。两道云夹住灰白的月亮,好似要把月亮拖向山的那一边。心脏怦怦跳。月亮是皇后。步障夹着皇后,往遥不可及的地方扬长而去。“……唔!”行成不由得往后退,一个踉跄,整个人靠在格子门上。要是没有格子板门,他就瘫坐下来。他无法再直视宵月,撇开了视线。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异常,手脚末梢因为寒冷之外的原因,急速变得冰冷。听见拿干衣服来的侍女发出惊叫声,呆呆靠在格子板门上的行成才倒抽了一口气。他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望向西边天空。待宵月沉落了。夹着月亮的两道云也消失了踪影。一如往常,在工作钟声响起前就来到阴阳寮的藤原敏次,心情看起来非常不好,他难得表现得这么露骨。“敏次,你怎么了?”“什么怎么了?”同袍看他满脸疑惑,都显得很惊讶,心想他居然没自觉,太稀奇了。被点醒的敏次,露出一张苦瓜脸,啪唏啪唏拍着自己的脸颊。同袍还说他眉间有好几条皱纹,所以他用手指努力扳开眉头。可是这么做时,脸色还是很苦闷,同袍都问他到底怎么了,反而更担心他了。“没什么,只是做了噩梦,真的。”他对担心他的同袍表示谢意时,响起了钟声,大家都各自回座工作了。在纸上写字的敏次,表情严肃,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听见啪嗒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墨水滴在纸张的空白部分,形成歪七扭八的黑点。敏次叹口气,换了一张纸。可是没多久又陷入沉思中,墨水滴答,那张还是毁了。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敏次发出不耐烦的沉重叹息声,对同袍说要去整理书库,就走出了阴阳部。总之,他就是想放空,专注做某件单纯的工作。否则,他怕自己会开始思考很可怕的事。他做了梦,是个噩梦,内容不记得了。
那个梦可怕到想不起来。人做太可怕的梦,就不会记得。
可是,大脑不记得,身体却记得。觉得害怕的身体,会心跳加速、紧张得直冒汗,四肢末梢会冷得像冰一样。
有股力量驱使他走到外廊,仰望天空。
眼前还是昏暗的天空。东边天空已经稍微改变了颜色,西边天空却还笼罩在夜色里。
即将落入汕头的月亮是待宵月……
啊,今晚是满月呢,他才刚这么想,就发现两道云夹着月亮。
他屏住了气息,清楚听见全身血色刷地不见了。
他觉得有点晕眩,就那样坐下来。
外面很冷,外廊也冷的像冰一样,他却毫无感觉,被远远超越寒冷的重大打击击溃了。
在整理书库时,看打六壬式盘,他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前几天,他焦虑、愤怒之余,用这个式盘做了占卜。结果有诅咒。
此外,还有占卜之外的预感,闪过胸口。
那天他对行成说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公主与皇子的母亲,也就是将来的国母……
自己的声音如回音般缭绕不断。
敏次听着这句话,心凉了半截,胸口好像压着块大石头。
将来的国母——真的吗。
当时浮现奇怪的预感,正一刻刻膨胀起来,慢慢削减了敏次的气力。
书从敏次之间滑落到地上。敏次被啪沙声响惊醒,全身战栗。
低头一看,指尖微微颤抖着。
“糟糕…手都冻僵了…”
敏次用力甩甩头,告诉自己:
今天早上的噩梦,只是一般噩梦。是满月时很容易做的噩梦。
那两道云,只是一般的云,凑巧两道细细长长地延伸而已。
好像看到月亮被夹在两道云间,只是因为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反而造成了那种幻觉。
对,一定是这样。越想消除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就会越不安、越恐惧。被这样的情感牵着走,就看不到正确方向,心会渐渐被困住。
“清醒啊,敏次。”
他激励自己,做了个深呼吸,把脸朝上,开始念神咒。
“驱邪,净化!”
驱逐不按带来的邪恶,净化因恐惧而黯淡的心。
他反复念三次后,继续在心中默念祓词。祝词是传达给神明的言语,不能念错,不能失误。既然是禀奏神明,就没有时间想不必要的事。
离开书库后,敏次也一直在心中念着祓词。可是心情还是有些动摇,中途换成了大祓词。这首祝词很长,要全神贯注才不会念错。
他的表情很吓人,边暗自背诵着祝词,边努力工作、读书,那模样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因为倾注全力把持住自己,敏次到傍晚前都没发现,宫中所有人说话的语气都莫名的粗暴。
到差不多该回家的时间,他才稍微放松。身、心都比平常疲惫的他,在渡殿休息喘口气时才发现这件事。暴躁、带刺的对话传入他耳里。
他转头看怎么回事,看到中务省和民部省的官吏正吵得不可开交。
他们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好像快扭打起来了,情况十分危急。
正好经过的武官介入协调,也被推开,声音更火爆了。
好心劝架的武官,勃然色变,怒骂中务省的官吏。结果官吏们都把矛头转向武官,严厉反击。
其他官吏听到吵闹声也跑过来,围着那些人兴奋的鼓噪起来。
冷风黏答答地吹。不是普通冷。沁入肌肤深处,冻彻骨髓的寒冷,在皇宫里逐渐扩散。敏次打了个寒颤,有种言语无法形容的预感。
“奇怪……”
喃喃说道一半,全身就竖起了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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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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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侍女院诠子的资深侍女,在太阳快下山时,来通报左大臣藤原道长。
冬天的黄昏来的比较早。已经过了冬至,今后的天气只会更冷。
侍女说道长的姐姐诠子,早晨突然晕眩倒下来,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前几天,诠子帮道长制造了跟皇上说话的机会,对道长有恩。道长取消了所有行程,赶去看姐姐。
身为皇上的生母,被称为皇太后的诠子,住在东三条的府邸。
道长来访,府里的人立刻带他去见女院。
在女院床边跪下来的道长,边说着慰问的话边看着姐姐。
女院脸色苍白,眼睛有黑眼圈。
“你们怎么把女院照顾成这样!”
道长斥责随侍在侧的侍女们。侍女们俯首认罪,把身体缩成一团,等待道长平息怒气。躺在床上的女院,用虚弱的声音责怪怒气不消的道长。
“道长大人……消消气吧……不要怪她们………”
女院本人都这么说了,道长只能退让。
高居这个国家最顶端地位的家族首领,也有不能抗拒的人。
他可以坐上摄政的位子,都要感谢这个结界。同时,这个姐姐也是他用来应付皇上的王牌。
至高地位的皇上,最怕母亲。只要搬出女院的名字,皇上就非听话不可。
“真是的……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你们太小题大做了……”
诠子深深叹口气,很受不了他们的样子。道长强装没事的对姐姐说:“可是,女院,我听说你从前几天就有些郁闷,很容易疲倦,最好听药师的话,休养一段日子。”
被姐姐狠狠瞪视,他苦笑着说:“姐姐,你要健健康康才行,要不然,不止我跟皇上,连人民都会很难过。”
诠子细眯起眼睛,叹口气无奈地说:“被你这么一说,我不听话都不行呢。”
“是的,姐姐从以前就疼我。这个世界再大,也只有我敢利用姐姐的弱点。”
“你这孩子……”
女院的语调带点怒气,眼睛却笑眯眯的。她宠爱弟弟是众所周知的
事。
可能是有点头疼,女院按住了额头。
“不舒服吗?”
“没事……”
诠子逞强地这么说,脸色却更加惨白了。
“叫药师来,。还有,去禀报皇上。”
皇上接到通报,应该会马上派御医来。御医丹波是个能力很强的男人,比谁都值得信赖。所以,皇上才会派丹波去治疗被直丁刺杀的藤原公任。
直丁安倍昌浩至今下落不明。
藤原道长曾经看好昌浩,对他有所期待。他不相信那个磊落直率的男孩会杀害公任,却又找不到证据帮他脱罪。
气到没理智的皇上,要罢免三名博士。被道长阻止。这件事也可能让皇上怀恨在心。
彰子伪装身份,陪同内亲王去伊势,现在想来是件好事。
呆在安倍家,说不定会受到牵连。
这种时候,也幸好安倍晴明不在家。不管皇上怎么想,他最钟爱的女儿修子都知道,晴明与这件事无关。
对定子太后太过深情而被蒙蔽双眼的皇上,应该也还不至于怀疑修子说的话。
晴明来信通知道长,伊势的事都办妥了。等过完年后,宫里的活动仪式告一段落,就会回京城。
再过一个月后,一行人就要回来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把彰子放在安倍家很危险。道长绝对不能让她的身份曝光,更不能让她被卷入这件事。
可是彰子需要阴阳师,道长必须先解决这件事。
他要找晴明商量。
陷入沉思的道长,察觉有人站在他旁边。
他抬头一看,是侍奉女院的前典侍。
“前典侍,有什么……”
道长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呆呆伫立的前典侍,彷如遥望着远方某处,直视前方,凝然不动。这样的她,突然把视线转移到道长身上,眼神微露寒光。
“……”
道长无意识地后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前典侍慢慢大叫起来,抓住了道长。
前典侍是个高龄的女人,却把道长一个大男人镇压住,还边鬼吼鬼叫,边把手伸向道长的脖子。
突发性的行凶,把诠子吓得大叫。随侍在侧的侍女们都惊慌失色,四处逃窜,撞倒了屏风、帷幔。
总管和杂役听见非比寻常的叫声,赶来查看怎么回事,看到前典侍骑坐在拼命挣扎的道长身上,大吃一惊。
“前典侍,你在做什么……!”
杂役从后面抓住她的双臂,试图把她拖走。她把杂役推倒,发出疯狂的粗野笑声。
“咿……!”
毛骨悚然的侍女,边发抖变屏住气息。
前典侍是个沉稳、娴静的女性。说话声音轻柔,听起来温和婉约。
不是这种男人般的粗犷声音。
“是妖怪……!”
稍后赶来的杂役们,几个人合力把前典侍从道长身上拉开。道长按着喉咙,剧烈咳嗽。
“道长……道长大人……”
女院吓得气喘吁吁,道长勉强振作起来,告诉他没事了,扭头看前典侍。
瞪视着道长的前典侍,继续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那个声音有点熟悉。
吹起了风。吹起了粘答答、冷如胸口、冷彻骨髓的风。吹起了连心底都被冻得冷冽清澄的风。
颤抖的侍女仿佛听见有人在某处嘻嘻嗤笑着。
那声音低沉、恐怖、阴森。
忽然,她全身僵硬。
有东西触碰她的脖子。
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任何人,那种触感却很真实。
她不由得尖叫起来。
* * *
——…在…哪…里…
* * *
皇后定子躺在竹三条宫的病床上,觉得呼吸困难,醒了过来。
在她沉睡中,太阳逐渐西斜,暮色覆盖了世界。
她做了梦。
梦见呆在贺茂的修子的背影。她颤抖着肩膀,发出哀嚎般的声音哭泣着。悲痛的声音紧紧揪住了定子的心,很想靠过去抱住她,身体却不听使唤。
“公……主……”
她是不是很悲伤呢?她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身边呢?
她笑着说她要去向神祈祷,让我的病赶快好起来。
啊,对了,我不好起来的话,那孩子就永远不能回到这里。
定子这么想,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睛流出来。
啊,对了。再也见不到那孩子了。
定子很自然地这么想,她有了这样的预感。
所以那天她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不想让女儿就那样离开。
她想起女儿修子在侍女们千叮咛万叮咛下,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她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不该放开那双手。
明明有预感不可能再见面,为什么要放开能?
那孩子在梦里哭泣着。定子多么希望,起码可以在梦里……
泪水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她用双手掩住了脸。
“……公……主……”
吹起了风。
——……在……那……里……
不知道哪里的门敞开了。是谁忘了关吗?侍女们都很小心照顾怀孕又生病的她,应该很注意这些细节,怎么会忘了呢?
风抚吹过定子泪湿的脸,然后从外褂轻盈地滑过。
快到预产期的肚子又大又凸,侍女们都窃窃私语说,差不多该出现生产的征兆了。
风碰到外褂凸起的地方,猛然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候,沉重、浓厚、冰冷的低吟声,钻进了定子的耳里。
她的心脏不自然的狂跳起来。
——……了……
冰冷的风,冷得快要把心脏、身体、生命都冻结了、
风滑过地面,冲上外廊,打开板门,吹倒帷幔、屏风,逼向定子。
就在心脏怦然挑起的同时,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恐惧的颤抖起来。
她全身寒毛直竖。
眼皮底下的眼眸布满血丝。
——……找到了……!
“唔……!”
定子的身体往后弓起。一股冲击袭向她,像是要把她顶起来。她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剧烈喘息,扭动身体。
侍女们挺假屏风倒下的声音,都赶过来查看状况。
看到定子痛苦挣扎,侍女们都脸色发白。
“皇后殿下!”
“要分娩了!”
“快送到产房!”